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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幕間(六)

    ◎成為被癮控制的怪物◎

    四百年前。

    別說繽紛的網(wǎng)絡(luò)與即時通訊, 在連電都沒有被發(fā)明出來的年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小姐,日常里唯一的消遣就是看書。伊迪絲·赫定坐在窗臺上, 外面風(fēng)雨飄搖,她點了燭臺, 翻著一本古老的卷軸, 安靜地享用僅有自己一人存在的時刻。

    卷軸上寫的都是古老的龍語,還用了最繁復(fù)的字體,讀起來有些吃力。巨龍們越來越靠近人類社會,平時族群之間交流也會用人類的語言, 反倒是他們自己的語言很少使用了。

    她還好,近百年出生的小龍,恐怕長大以后都不會讀龍語了。文化相融與留存還真是個值得研究的命題, 她見過不少人類的研究材料,可惜都是那種生物內(nèi)部的差異,半個字都沒提到龍。

    篤篤。

    敲門聲打斷了思緒,伊迪絲放下書, 抬起頭。這個點了,女仆早該歇下, 會是誰呢?

    伊迪絲應(yīng)了一聲, 看見披著寶藍色睡袍的赫定夫人捧著一盞將滅未滅的蠟燭小心走進來, 見她沒睡, 松了口氣:“沒打擾到你吧?”

    嫂子對她說不上多親近, 也不能說不好, 但這么大半夜來找她談心, 破天荒頭一次。

    伊迪絲搖搖頭, 跳下窗臺, 幫她把蠟燭放在桌上,把自己的那盞也拿來,并排放好,光源照亮小小一方:“怎么了?”

    搖曳的燭火下,嬌生慣養(yǎng)幾乎沒受過磨難的赫定夫人,竟在垂淚:“伊迪,你去勸勸你哥……”

    *

    伊迪絲很驚訝,都能讓她如此親昵地喚自己了,一定是大事。

    不管是什么,勸說埃隆·赫定,可從來不在她的人生計劃中。她面露難色:“我在這個家里,也從來沒有發(fā)言權(quán)啊。為什么不問問別人?”

    她講了幾個名字,都是赫定家功高勞苦的長老,也是赫定的智囊團,真正掌實權(quán)之人。

    “他們做不到,否則我也不會來打擾你。我……我不知道該向誰求助了,只有你。”嫂子抓住她的手,眼瞳中透著驚懼與渴望,“伊迪,你是他唯一的妹妹,唯一的血親。你們流著同樣的血,這和任何其他關(guān)系都不一樣。或許你說的話,他會聽呢?”

    伊迪絲擰起眉:“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

    赫定夫人咽了咽口水,好似這樣就能咽下惶恐:“是和……「那個」有關(guān)。”

    「那個」或許是世間萬物種種不便提及之事的代稱,在赫定家,它意味著……虬。

    作為近親,虬并不像巨龍那樣繁衍眾多,生生不息。他們的繁./殖能力幾乎退化,只能靠龍蛋變異來維持種族延續(xù)。就這樣,虬的數(shù)量依舊屈指可數(shù),每三百年才會誕生一只,而且很難被找到,非常珍貴。

    伊迪絲隱約聽說過,與赫定家愈發(fā)生分的季家,曾經(jīng)擁有一條虬。她本以為不過是幻想,直到無意中撞破:只活在傳說中的虬竟然在她家的莊園里!

    他把他鎖在密室里,沒有他的允許任何人不得靠近,包括赫定夫人和她。

    虬的血液可以凈化龍血,提升等級,這也是眾多傳聞中的一樁。斯科特利用虬血秘密培養(yǎng)了一批特殊戰(zhàn)士,隨著力量的提升,他們會對血也會越來越渴求,直至成為被癮控制的怪物。

    *

    伊迪絲見過那些「戰(zhàn)士」,他們的鱗片早就不是通透的金或銀了,可也沒有一個達到純血的鉑金色,而是都變成了紫、甚至紫紅,哪還有半點巨龍的威風(fēng)凜凜,都是肌肉虬扎、雙目空洞的怪胎。

    這些她和她都清楚,到底有什么能讓嫂子不安到這種地步?

    她感到她抓住自己的雙手不停地顫抖,溫柔地回握,安撫道:“別急,你慢慢說。”

    “伊迪,你必須勸他。”夫人抹了抹眼淚,嗓音依舊是帶著顫栗的哭腔,“你哥哥他……他自己也在食用!”

    食……用?

    伊迪絲如遭雷劈。

    兄長他……也在吸食虬的血液?

    為了安全考慮,從一開始斯科特就沒有直接嘗試過,更遑論見到戰(zhàn)士們吸血后肉眼可見的變化,能讓別人做試驗品,誰都不會親身上陣。

    現(xiàn)在發(fā)生了什么,需要他自己也去吸血?

    不對。

    如果說虬的功效是能夠凈化龍血,作為S級,斯科特本身已經(jīng)至少99%了,就算達到100%,然后呢?

    龍血純度可以超過100%嗎?那會變成什么?

    她感到毛骨悚然。

    伊迪絲回想剛才赫定夫人的措辭,忽然琢磨出另一層意思:“嫂子,什么叫……食用?”

    “他拆掉了虬的一根肋。”夫人已經(jīng)不再哭泣了,仿佛變了個人,幽幽道出觸目驚心的事實,“他在直接吃虬的骨頭。”

    ——吸血和吃骨,是完完全全兩個不同的緯度。血液尚且能讓強大的龍類癲狂至此,伊迪絲不知道、也難以想象,直接食骨之后會發(fā)生什么。

    埃隆會怎樣。整個龍屆,又會怎樣?

    她唯獨能確定,后果必當不堪設(shè)想。

    夫人瞳孔空洞,低聲喃喃:“他會死,他一定會死。”

    *

    入冬后驟降的氣溫或許已經(jīng)預(yù)示了那一年注定不同尋常。前些日子連夜落的雨,在清晨轉(zhuǎn)成了雪,伊迪絲醒來時外面已經(jīng)覆了厚厚一層白,她望著窗外發(fā)了半天的呆,嘆了口氣,還是下床。

    龍類浴火而生、與火為伴、以火為攻,巖漿里泡澡是享受,高溫下度日是常態(tài);相反,寒涼中很不自在,尤其今年格外極端。普通的巨龍有許多干脆進入為期幾十、上百年的冬眠,直到下一個溫暖的時節(jié)再蘇醒。

    可惜貴族家不能隨隨便便缺勤,凍得哆哆嗦嗦女仆拿來錦裘。她服侍伊迪絲已經(jīng)三百多年了,頗受信任,能夠知曉殿下今日出行的方向與目的,因而語氣忐忑:“小姐,一定要去嗎?”

    赫定家和季家曾經(jīng)也是祖祖輩輩和睦共處的世交,尤其在盧修斯小殿下年幼的時候,兩家更是頻繁走動,還提過兩家的純血聯(lián)姻云云。

    然而,他們終究是兩個利益體,政./權(quán)的變更,呼聲的漲衰,讓兩家家主愈發(fā)生分。

    最近的一兩百年里,局勢向著季家主導(dǎo)傾斜,他們的斯科特家主明顯著急了起來,「生分」這個詞已經(jīng)不夠用了,應(yīng)該用「緊張」才對。小沖突不斷,大的爆發(fā),也遲早會來。

    她跟著的伊迪絲小姐不參與斗爭,和季家的關(guān)系還算緩和,但終究是赫定家的一份子,站在對立面。

    女仆想,若是斯科特家主真的出了什么事兒,季家應(yīng)當巴不得他早點完蛋吧?現(xiàn)在去求季家人來救他,怎么能被答應(yīng)呢?

    伊迪絲卻不這么認為。她低頭系好最后一個扣子,輕聲道:“云姐姐和淳哥哥不會放著不管,我相信他們。”

    她赤腳走入雪中,長長的銀發(fā)幾乎要與雪地融為一體。刺骨的冰冷叫她瑟縮了一下,旋即周圍卷出雪霧,她回到龍身,展開華美的鉑金色雙翼。

    *

    季念云和季淳聽完后,神色都變了。

    震驚至此的消息當然需要時間消化,伊迪絲沒有著急催促,捧著熱茶靜靜地等他們思索,順便打量了下站在旁邊的青年。

    她來找他們講的事情私密,季淳屏退了所有仆從,除了這個叫季霖澤的年輕人。他替代季淳的影衛(wèi)加西亞,站在少主身后,充滿戒備,視線并不怎么友好。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這個孩子并非純血的一員,而是季家收養(yǎng)的,才三百歲,比自己的外甥還要小些。

    可她從他鷹隼般深沉的眸子里,已經(jīng)看得出日后的風(fēng)雨。

    季念云的嘆息喚回了伊迪絲的注意力,向來溫婉的季夫人此刻顯出難得的倉皇:“是我的錯。”

    當年,他們不應(yīng)該……

    季淳輕輕捏住她的小臂,蹙眉:“阿姐,你不要自責(zé),是我的問題。”

    季念云搖了搖頭。

    事到如今,爭論是誰的一意孤行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出發(fā)點皆是良善,是斯科特·赫定受不住權(quán)力的蠱惑,才釀下大禍。

    伊迪絲眨了眨眼,不明白他們在說什么。但每個家族都有自己的秘密,就像利用虬提升血統(tǒng)是赫定家的秘密,如果不是萬不得已,伊迪絲也不會將它捅到敵對家族的眼皮底下,無異于遞出把柄。

    然而純血家族的羈絆是非常復(fù)雜的,他們彼此敵對,彼此牽制,卻又在某種程度而言是被所有其他等級巨龍虎視眈眈的、一條繩上的螞蚱。這就是為什么伊迪絲沒有找家族的其他長老,反倒是尋求季念云的幫助。

    季念云拍了拍季淳的手,抬起頭:“你放心,你哥哥那邊我會去勸。這件事交給我,你回去以后不要在斯科特面前表現(xiàn)出來,不要說來找過我,也不要把任何計劃透露給夫人。”

    伊迪絲點點頭。她都聽他們的。

    臨走前,季念云摸了摸她光滑柔順的長發(fā),好像看見了幼時靦腆的、看著她的眼神充滿崇拜的那個小女孩,語氣傷感:“伊迪,我們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會見面了。”

    曾經(jīng)何時,他們也是能夠互相串門的兩個家庭。季家的姐弟倆和赫定家的兄妹倆年紀相差不大,玩得到一塊去,小殿下盧修斯出生時,季家還備了大禮恭賀。

    如今,卻要成為相見時分外眼紅的仇家了。

    伊迪絲感受著她手掌的溫度在大雪中逐漸消散:“再見,云姐姐。”

    ——只祈盼還能再見。

    *

    四百年后的埃隆和耶利米不會想到,曾經(jīng)也有兩個相像地位的人,和他們有著類似的處境。不同的是,埃隆對耶利米的憐惜疼愛是真,耶利米對埃隆的崇拜依賴也不假;而斯科特同那個虬,單單是利用與仇恨的關(guān)系。

    季念云在地牢里找到可憐的虬時,后者已經(jīng)陷入了長時間的昏迷。或許從斯科特拆掉他的肋骨后,他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虬早就沒有力氣回到原身,斯科特也不會允許,畢竟柔弱無力的人類身體更好控制;他頭發(fā)蓬亂,身上只有一塊稱不上衣服的舊布,整個人破破爛爛,色素極淺的身體上縱橫交錯布滿血痕。

    不僅僅是血痕。還有大片大片的淤青、勒痕,甚至是難以分辨的干涸液體,場面只能用觸目驚心來形容。季念云不愿細想他究竟在這里都遭受過什么。

    從他們的……交易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三百年,應(yīng)當不是當初季家的那一只,而是另一個了。換言之,眼前的虬,破殼伊始就一直被囚禁在地牢里,受盡折磨,不見天日。

    季念云的心抽痛起來。她當初所做的決定,真的是正確的嗎?

    她試了幾種方法,都沒能喚醒虬,最后化出左手尖利的龍爪,割破右邊手腕,鮮紅的血液淌到虬的嘴邊。

    她恢復(fù)人類纖細的手指,在傷口上輕輕一抹,刀痕無影無蹤。

    S級龍血的劇烈刺激之下,虬很快醒了過來,眼神狂亂,驚恐到了極點:“求求……求求你!放過我……不……不要殺我!!”

    “噓,噓,放松,我不會傷害你。”季念云安撫道,“我是來救你的,我會救你出去,相信我,好嗎?”

    虬根本聽不進去她的話,緊緊抱著頭胡言亂語,單薄的身體顫抖如風(fēng)中落葉。

    他原本是那般美麗高潔的生靈,當是世間的禮物,如今卻活在煉獄。

    季念云想,純血之間,的確是相互掣肘。

    一人犯下的罪孽,遲早會由其他人來償還。

    *

    季念云為解救虬做了周密的計劃部署,包括后續(xù)的安置和如何撇開自身,這其中很多步驟都需要伊迪絲和赫定家其他人的配合。然而赫定夫人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行動前一日,被斯科特察覺。

    氣昏了頭的斯科特找上門來,他們大吵了一架,季念云清楚必須阻止斯科特繼續(xù)陷下去,無論付出什么,威脅他如果執(zhí)迷不悔,她會將一切捅到長老會和公眾面前;斯科特指著她的鼻子惡狠狠道:“你不會想知道惹惱我的后果。”

    很快季念云就知道了,代價是丈夫的生命。

    她畢竟是季家的家主,最強大的雌性S級,再怎么苦痛也不能亂了陣腳。在安排好一雙兒女的去處,又支開唯一的弟弟后,失去了軟肋的她重新裝備好自己,再次光臨赫定家的莊園。

    也曾是交心好友的兩人,終究到了兵戎相見的那一步。

    大戰(zhàn)爆發(fā),傷亡之慘烈不多贅述,最終斯科特被獵殺,季念云體力完全透支,重傷至死,二人同歸于盡。群龍無首的赫定家一蹶不振從此衰落,季家則在遲遲歸來的季淳帶領(lǐng)下隱退山林。

    至此,被兩大純血家族支配、延續(xù)了上千年的格局打破,龍族進入到全新的時代。

    或許還有當年的仆從依稀記得,季淳少爺和季念云小姐先后離開的日子,都是好天氣。日光晴朗,早風(fēng)和煦,他們轉(zhuǎn)身揮揮手,還掛著溫和的笑意,仿佛只是出去郊游,傍晚時分都會回來參加晚宴。

    誰能料想,當他們踏出門外,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將會改變所有人命運的軌跡。

    第112章 水星逆行8

    ◎不愿再稱作是簌簌了◎

    “我很久以后才知道, 我的兄長與念云夫人,在更早之前達成過某種協(xié)定,雙方交換「傳家寶」。換言之, 現(xiàn)在屬于季家的護心之鱗,幾百年前, 其實是赫定家的;而虬的存在, 曾經(jīng)只有季家知曉。”

    斯科特囚*了虬,用來制造特殊的異能戰(zhàn)士,因龍屆向著季家傾斜而焦灼,干脆生吃虬骨, 事情敗露后沒有收手,反而公開挑釁季家,雙雙滑向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季念云的遺囑里要求把護心之鱗隨葬, 永遠不見天日。若不是突然冒出個埃隆·赫定,將新生的虬利用到失控的地步、連季淳都松了口去尋回鱗片,或許后人再也不會有機會瞻仰它的曇花一現(xiàn)。

    幾天前,在季念云的泉水墓邊, 盧修斯能感到鱗片的呼應(yīng),正因為它本來就是赫定家的東西, 同他的血脈擁有共鳴。

    伊迪絲在講述過去時, 臉上并沒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配合著過分精致艷麗的五官, 如同純白的、沒有生氣的木偶。

    哪怕幾百年的紛爭中她都是當事人, 淡漠的語氣卻好似萬事皆與她無關(guān)。

    語畢, 她瞥了眼帶著玩味表情的埃隆, 后者才真真正正像個全然置身事外的聽書人。

    伊迪絲想, 百年前他從偏僻的山谷里找到自己, 他們也曾有過和平共處的時光。

    過去,在斯科特的陰影下,她只是漂亮的籠中鳥,供人觀賞;然而到了埃隆那里,她卻多了一層權(quán)勢的象征地位。

    觀賞和瞻仰這兩個詞的差別,或許正是她被這對父子倆利用的不同途徑。

    卻殊途同歸。

    *

    周圍的群眾紛紛愣住了。

    看起來光鮮亮麗、權(quán)勢滔天的純血貴族,背后竟然藏著如此齷/.齪之事!他們無一不震驚于這樁絕頂秘辛,憤怒于斯科特的殘忍,畏懼于龍的貪婪,哀悼于虬的可憐,最后的最后,也膽怯于自我即將飄搖的命運。

    伊迪絲回憶的空當阿爾瑟也沒有停下工作,為許游輸送樹靈,哪怕自身儲備也不再充足;重新獲得了力量的許游同樣在奮力修復(fù)自己的傷口。

    他們都清楚伊迪絲的到來只是暫停,而非休止,埃隆不會放棄決斗,他們也不會。

    第二回合隨時有可能爆發(fā),剛剛見證過埃隆摧枯拉朽的力量后他們甚至不知道要怎樣再次迎戰(zhàn)。

    但許游的心思依舊被另一件事拴著:“沒有樹靈,為何你還可以在密林里呼吸?”

    “我說了,你該去問季先生。”伊迪絲看了看他,嘆息從唇齒間滑過,“等你……活著離開森林的時候。”

    她想說或許我們和腳下的這片土地,都太過年輕,年輕到來不及參透許多秘密。

    但她只能沉默。

    那日季淳帶著季辭去赫定莊園找她,想要暗示的一切,她都已經(jīng)轉(zhuǎn)達。這三條雄性巨龍中,同她最親近、血脈相連的盧修斯,卻一字未言,似乎被巨大的悲慟所裹挾,失去了語言能力。

    伊迪絲清楚自己今日到來更像信使,而非裁判,既然使命已經(jīng)終了,也該退場了。

    她淡淡地環(huán)視一圈,將所有人的表情盡收眼底,什么都沒有說,被淡金色的光芒所籠罩,巨大的龍翼如終章幕布般展開,在眾目睽睽之下飛向頹喪的天際,飛躍已然破敗的森林。

    *

    埃隆·赫定望著姑姑離去的方向,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嘆了口氣,單手插著口袋,還有心思整理整理發(fā)型,懶洋洋道:“好啦,休息時間到,我們繼續(xù)吧,嗯?”

    偷來的時間轉(zhuǎn)瞬即逝,血紅色的惡魔重新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

    他殘留著丁點不必要的悲憫,看了圈顫抖如風(fēng)中落葉的森林原住民,換成只有他們?nèi)齻聽得懂的龍語:“死前還有什么沒完成的愿望嗎,先生們?如果你們現(xiàn)在態(tài)度好些,或許我會考慮幫你們完成遺愿也說不定。”

    血色巨龍引吭長嘯,分貝早就突破了生靈的極限,光是聲波的攻擊就已經(jīng)讓很多人受不住,連帶著震顫的大地都出現(xiàn)了裂紋。不少小型的動物掉進縫隙中,還沒來得及呼救,轉(zhuǎn)瞬間消失不見。

    盧修斯用僅剩的那半邊龍翼替阿爾瑟和身邊的幾個樹精擋住墜落的枝葉,刺猬豬們盡管恐慌,但這個時候所有生物必須聯(lián)合起來,必須勇敢,讓附近的小動物躲在自己腹部底下,最大限度施展堅硬外殼的作用。

    此刻能派上用場的戰(zhàn)斗力還是只有許游一人,他來到空中,俯瞰簌簌顫抖的大地,就算不是這里的原生物也生出悲涼之情。

    ——前前后后也就十幾分鐘,郁郁蔥蔥的森林消失了,草木枯黃,萬物凋零,無助的居民們四散奔逃,受傷的、當場死亡的,哀鴻遍野。

    紅龍根本沒把同類虎視眈眈的戒備放在眼里,也沒有立刻來攻擊許游,而是玩兒似的用龍尾卷起一棵參天古木隨意地扔向人群中心,或者張口噴出體積威力都很一般的火球,隨意得仿佛在測試自己的龍焰的精準度。盡管只是對于他而言一般,落在誰頭上,都是滅頂之災(zāi)。

    放在二十年前,作為自私的龍類,許游都不會對他族的悲劇產(chǎn)生多少同理心;可這二十來年陪伴著呵護著季辭慢慢長大,連他的心也跟著莫名柔軟起來。

    因為有了所愛之人變得脆弱,是好事,還是壞事?

    許游理不清,但有一個結(jié)局是注定的:若不在此阻止埃隆,他自己也不可能活著走出去。

    他的寶貝兒會哭的。那可不行。

    他不想看到他除了喜悅以外掉一滴淚。

    *

    季辭不知道耶利米把自己帶到了什么地方。

    盡管從小就習(xí)慣了騎龍飛行,然而無論是小舅兄姐、加西亞,還是后來的許游,他在他們巨大的原身之上從不擔(dān)心會掉下去,這些人對他來說,都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堡壘。

    耶利米不一樣,他曾經(jīng)親手喂養(yǎng)的孩子,現(xiàn)在恨不得他死去。

    虬的確美麗,原身比巨龍要小上不少,從角到鱗都更精致,通體玉色,月色下呈現(xiàn)出半透明的質(zhì)地,周圍鑲著淡淡的光暈,的確是只有傳說才能相融的美麗。

    若季辭在陸地上,偶然抬頭望見夜空能瞥見如此奇妙的景象,也會很欣喜。可他現(xiàn)在沒有半點心思,畢竟身家性命懸在一個想殺了自己的人身上,誰能保證耶利米不會半路把自己扔下去呢?拋尸滅跡的麻煩都省了。

    好在耶利米有更好的辦法折磨他,帶著他飛了很久,直到霧氣愈發(fā)濃重,坐在龍脊上的人類什么也看不清,虬還在繼續(xù)在茫茫霧海中向前飛行。

    季辭甚至沒感覺到耶利米有降落,他們停在了陸地上,霧氣沒有半分減少,氣溫卻驟然降下來。少年回到人形,頭也不會向前走,人類哆哆嗦嗦搓了搓胳膊,不敢自己隨便亂跑,只能跟上去。

    季辭看著他的背影,單薄又陌生,心痛難忍。

    三年前的秘境森林,豌豆藤的樹根里,漆黑的小房間,第一次看見這顆發(fā)著光的龍蛋。他對它充滿了驚艷與期待,然而那時候他帶回來它只為了等銀焰花開、救許游,哪里會想到日后還有那么多糾葛。

    他甚至不愿把眼前殘酷的少年稱作簌簌了。

    他有了新的名字,是十七歲的耶利米·赫定。是赫定家的少主,不再是季家那個調(diào)皮的、惹人喜愛、不需要背負任何重責(zé)的小小男孩。

    曾在臂彎里撒嬌、毫不保留信任的幼崽,已經(jīng)走在背道而馳的兩條路上。

    *

    高壓縮的能量聚合體再次狠狠地投擲向埃隆,卻在碰及龍翼邊緣時被彈開。許游感到非常挫敗,若是說先前的較量還是勢均力敵,現(xiàn)在早已落下風(fēng)的自己,根本不是扭曲的埃隆的對手了。

    連對他造成傷害都做不到。難道要真的眼睜睜看著他完成殘忍的屠戮?

    力量上的壓制做不到,必須得劍走偏鋒。許游一邊用龍爪鉤起一些搖搖欲墜的小動物,丟去安全地帶,一邊閃躲著宛若槍/林.彈/雨的新一輪攻擊,大腦飛快思索著對策。

    【想到什么辦法沒有?】

    盧修斯著急的聲音突然出現(xiàn)在耳畔,許游愣了下才反應(yīng)過來是阿爾瑟做的。不久前她的心靈溝通還只能單向傳輸,現(xiàn)在已然可以作為媒介連接第三人。

    換言之,她不再只是傳聲筒,成了中轉(zhuǎn)站。

    看來,為了自保,所有人都在極端的時間之內(nèi)不停地修煉和突破。

    這種「升級」需要大量能量,阿爾瑟現(xiàn)在無須操控藤蔓,只要給他們兩個供給氧氣,自然分得出精力尋找新方法。但這不是長久之計,因為整個森林的力量操控權(quán)已經(jīng)移交到了埃隆手上,后者不僅能盡可能地吸收樹靈,還能夠調(diào)配吸收不完的……

    吸收……不完?

    埃隆作為巨龍,作為單打獨斗的生命體,對于樹靈或者任何一種能量的吸收,不可能像整座完整生態(tài)的森林一樣無窮無盡,必定有一個臨界點。

    他們沒法從埃隆那里搶回被奪走的能量,那么反過來呢?

    許游神色一凜:「所有人,把樹靈輸送給他!」

    「什么?老許你他娘的是瘋了吧!」盧修斯的聲音時遠時近,近的時候像打雷,「還嫌他不夠牛叉么?你是嫌命長想無痛去死么?我不要啊我還要回家香車寶馬美酒美人享受人生啊!」

    許游心想這張嘴真是煩死了,還不能像平常打電話一樣把手機拿遠點兒或者調(diào)小音量,只能忍著煩躁解釋:「他現(xiàn)在沒有辦法從外部攻破,不是嗎?信我的話,就試試。阿爾瑟,你能同時告訴所有人么?」

    女孩子的聲音在另一邊響起:「我沒有試過……盡力吧。」

    「不能盡力,是一定要做到。這可能是我們最后的機會了。」

    「好。」

    「讓大家離埃隆遠點,找好掩體!」

    巨龍的身體并不是合適的囤積容器,若能量過多,導(dǎo)致過載,很大程度上會損傷容器。

    就像一個氣球,越吹越大,最后的結(jié)果就是撐開表皮爆炸。

    許游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

    季辭深一腳淺一腳走在霧中,有了幾分幾年前在秘境森林里探尋的錯覺。這兒到底是哪里?耶利米會把他帶到森林來嗎?把他作為人質(zhì),去要挾和埃隆對戰(zhàn)的許游?

    那些巨龍究竟打到什么程度了?許游還好嗎?森林里的其他居民呢?

    沒人能回答他。

    又走了很長時間,溫度緩慢回升的同時,霧氣也開始消散。視野重新清晰,季辭從周遭大小倒置的植物體型可以確定這里就是秘境森林了,只不過和他當時來的生機勃勃相反,現(xiàn)在完全是死氣沉沉。

    地形并不好走,季辭小心翼翼,耶利米卻顯得很熟練,好像來過很多次。

    “不要負隅頑抗了。”

    季辭想這么勸阻。可轉(zhuǎn)念一想,現(xiàn)在誰才是那個身不由己、生死掌握在他人手里的人質(zhì)啊。

    “媽媽。”耶利米忽然張口喚他,沒有回頭。

    滿腹心事的季辭嚇了一跳。這個從龍崽破殼時就堅持的、對一個男人而言怪怪的稱呼,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到過了,恍如隔世。

    “拋棄我的這一年……你有沒有、哪怕一秒,后悔過?有沒有想過我?”

    季辭心痛難當。他從來就不同意把簌簌送出去,可他也不會怪罪許游做出的決定。他知道在許游心中,世間萬物與自己都不在同一個衡量的級別。

    愛人的心明如日月,其他所有都黯淡。

    “我……”

    尖銳的風(fēng)聲切斷了他想要說的話。

    耶利米神情一肅:“安靜!”

    他捂著心口,面容逐漸變得平和,好似在聆聽。

    片刻后,少年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甚至無須龍身,透明的風(fēng)直接裹住托舉起兩個人。

    *

    阿爾瑟大概在森林中享有絕對的權(quán)威和地位,盡管很多人將信將疑,但她一聲令下,居民們?nèi)悸犜挼亻_始反向輸送能量。

    埃隆并沒想到他們會用這種反擊方式,但并未感到受威脅,起初還在游刃有余吸收著全員的樹靈,似乎那些過載的能量放在他身上變成極為享受的沐浴。

    能量充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強的感覺誰都不會討厭,埃隆在那一刻,突然理解了自己的生父從虬那里吸血還不夠、直到食骨都無法罷休的執(zhí)念。

    很快,一些居民竭力地倒下,阿爾瑟和樹精們同樣臉色蒼白,唯一好些的就是他們這兩條外來的龍,由于體質(zhì)的特殊性,他們不能捐出樹靈,尤其現(xiàn)在樹精們分不開身給他們持續(xù)供給,「氧氣瓶」成了定值,一絲一毫都不能浪費,否則先倒下的只能是他們自己。

    兩條龍忙著救人,也不輕松。許游的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每一次行動都要計算著消耗樹靈,有些胸悶氣短。

    他的決定真的對嗎?所選擇的方向真的沒問題嗎?

    終于,紅龍的臉色出現(xiàn)了一絲凝重。

    哪怕吸收不同生命體的能量對他而言輕松如吃飯,飯吃多了也總會感到撐、積食不消化。

    實際上很難從那張扭曲的巨大面孔上分辨出什么微弱的表情差別,但他們是龍,最了解彼此,尤其是戰(zhàn)場上,了解對手的狀態(tài)如何同了解自身的一樣重要,誰更能感受得到點點滴滴變化,或許就是制勝的關(guān)鍵。

    一直高高在上懸在空中的血色巨龍此刻落在巨大的樹冠上,有那么一瞬間的踉蹌,許游的視線緊緊盯著他,眼前一亮:「繼續(xù)!有效果!」

    雖然沒人認識他,但他是阿爾瑟請來的救世主,疲憊的眾人重新振奮士氣,抱著自我犧牲的精神,反正橫豎是一死,死也要拉上埃隆這個殺千刀的墊背。

    有不知名的住民咆哮起來,接著,許多動物加入了它,殊死一搏的森林演唱會奏響,震撼又悲壯。

    然而變故陡生。

    紅龍再次偽裝成人形,埃隆輕輕松松躍下幾十米高的古木,似乎收到什么消息,忽然轉(zhuǎn)身離開。

    人形太小,樹靈的輸送不再好瞄準,許游讓其余人不要停下,孤身追了過去。

    埃隆既然要逃跑,自然不會讓他輕易趕上。等許游丟失了目標,才意識到自己來到一塊先前從未涉足的區(qū)域。

    秘境森林的植物本就奇奇怪怪,玫瑰園、芝麻田都見識過了,別的不足為奇。

    他頓住腳步,抬起頭,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身處錯落有致的……蘑菇叢?

    第113章 水星逆行9

    ◎再次成為犧牲的祭品◎

    三個月前。

    衣帽間的燈光并不明亮, 這是特意定制的光線,只要照亮輪廓,其他的看不看得見都無所謂。埃隆·赫定站在落地鏡前, 一顆顆扣好襯衫扣子,整了整衣領(lǐng), 為即將的出行做準備。

    今日赴約, 其實無人邀請,準確來說,一定不會受歡迎。他拿出皮質(zhì)的黑色手套,覆蓋住手部皮膚, 獲得奇異的安全感。

    沒有任何聲息,甚至連鏡子都沒倒映出靠近的身影,有誰憑空出現(xiàn), 纖細的雙臂從身后環(huán)住他的腰。

    幾百年前,母親死在貧民窟以后,埃隆身邊再無親近之人。他不信任任何人,沒有對王位以外的野心, 無須多余的欲求,鮮少與他人有身體接觸。在被摟住的瞬間他僵硬了一刻, 旋即放松下來, 戴上皮手套的雙手輕輕握住那雙白皙的、柔若無骨的手。

    耶利米比他矮上一截, 額頭抵著他的后背, 嗓音怏怏:“一定要去嗎?”

    埃隆溫聲安慰:“很快就回來。”

    耶利米不信, 要是進了秘境森林, 等的可就不是一天兩天了。

    “不能帶我一起?”

    “太危險了。”

    “你一個人也危險。”

    “你跟我去, 會成為他們要挾我的把柄。你不想拖我的后腿, 對吧?”

    少年不說話了。

    埃隆望著鏡子里的自己, 看起來紳士,其實藏著野獸的心。他對他講話的語氣從來溫柔,可道出的言語并不客氣。

    男孩兒賭氣似的不說話,他有耐心,對方沉默,他也沉默,不信能對抗到地老天荒。耶利米在這種事情上就沒贏過,很快敗下陣來,忍不住再次開口:“就那么需要成為王么?”

    耶利米不理解。季家離開政./壇幾百年,從季淳到季辭都沒有任何覬覦,眼下沒有任何一方勢力比得過赫定,另一位家主伊迪絲同樣無心于權(quán)力,甘心做金絲雀。不管誰來看,埃隆早就一家獨大,王座于他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但他還是不甘心,一定要剿滅了季家才行。

    *

    耶利米對季家的感情是復(fù)雜的,他們是他最初的家人,曾經(jīng)付出過全部的信任,卻遭到毫不留情的利用和拋棄。但若讓他眼睜睜看著埃隆殺光他們,他也做不到無動于衷。

    更重要的是,埃隆現(xiàn)在單槍匹馬去對付他們,一個到達臨界的S級,去對付其他的S級和超A級,就算有自己血液的加持,不能保證百分百完整地回來。

    他擔(dān)心他。怕自己再一次失去生命中的依賴。

    “當然。”埃隆轉(zhuǎn)過身,捏住少年的下巴,“為什么還問這個?你一直陪在我身邊,我以為你懂。”

    耶利米淺色的眸子望著他。孩子長得非常之快,幼年哭泣恐懼的模樣早就遠去,如今那雙眼睛無雨無晴,什么情緒都如同一縷煙,不留痕跡。此刻他卻窺見一絲孩子氣的焦慮。

    “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不好嗎?”

    “不爬上最高點,總會有人想把我拽下去。”埃隆說,“到那時,生活也許就不好了,我的小甜心。”

    “那也許,別人并不會想殺你。”耶利米躊躇片刻,還是說出那兩個名字,“季辭,許游,他們都……是心善的人。”

    “心善到把你交給我嗎?”

    少年的臉色變了,埃隆笑著搖搖頭:“就算他們是良善之輩,但你保不準五十年后,一百年后,五百年后又會冒出什么野心家來。我只能把任何可能都扼死在搖籃里。”

    耶利米不理解,但也不再固執(zhí)地反對。他是埃隆的拐杖,并不能越位決定去往何方。

    埃隆抽出推拉的衣柜,對著碼得整整齊齊的領(lǐng)帶們下巴揚了揚:“幫我挑一個。”

    少年選了挑寶藍色斜紋的,布料絲滑如綢緞,掠過他漂亮的手指。

    “為什么是這個?”埃隆低著頭,看著為自己系領(lǐng)帶的人。

    “很襯你的眼睛。”

    藍色的,如同大海,會溫柔托舉,也會無情溺斃。

    埃隆偏過頭,嘴唇碰了碰他的頸側(cè),那兒看起來光滑的皮膚之下,藏著無數(shù)次被咬開又愈合的傷口,光是靠近就能聽見血液甜美的流動。他自覺像個吸血鬼,汲取著血袋,在上癮和自持中來回拉扯。

    等我回來。他對他耳語。

    少年看著門在面前闔上,心臟悠悠下墜,總覺得,好像他再也不回來。

    *

    現(xiàn)在。

    見識過比樹還高的芝麻與玫瑰,相比之下,眼前這些也就比人高不了多少的蘑菇,從體型上來說也沒那么離譜。個個敦實得像小房子,好似隨便在哪兒停下,就會有毛茸茸的小動物打開門說一句歡迎光臨,不知道的還以為誤入什么兒童劇的片場。

    許游晃晃腦袋,把多年前給小辭講過的童話故事甩出腦袋,再次打量著埃隆指引著他來到的地方。

    如果說先前對戰(zhàn)的河流是飽和度很高的藍,那么這一大片蘑菇林,就是藍到亮瞎了眼的色調(diào)。不僅藍,還各個發(fā)光,鬼火似的。長蘑菇的地方總是陰冷又潮濕,這兒也不例外,腳下的地面雖不至沼澤那般險要,也泥濘得叫人難受,一陣陣冷風(fēng)刮過皮膚,泛起雞皮疙瘩。

    許游從來沒有這么討厭過藍色。它們讓他止不住地一陣陣眩暈,視網(wǎng)膜還會留下五彩斑斕的殘像。

    秘境森林的蘑菇叢多半是致幻的,許游懷疑埃隆是故意把他逼到這里。

    剛才心太急了,明知是陷進,還偏偏往里跳。

    好在幻覺這種東西,就是大腦和感官聯(lián)手合作的欺騙,終究不是真實。只要心智不迷失,致幻攻擊是無用的,許游不相信埃隆已經(jīng)進化到可以操控幻象。

    保持清醒。多想想季辭。

    他的男孩兒現(xiàn)在會在做什么?有沒有好好吃飯,晚上會不會睡不著覺?要是想他了怎么辦,季先生他們能陪著他解悶嗎?

    然后,許游一轉(zhuǎn)頭,就見到了藍蘑菇旁的季辭。

    人家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這是前一秒剛想完,后一秒就實現(xiàn),召喚獸都沒這么靈敏。

    許游目瞪口呆。

    因為這個向自己走過來的不是二十五歲的季辭,而是……三歲。

    *

    三歲的季小辭,那許游可太熟悉了。他們相遇之處,最嬌嫩、最難搞、最充滿敵意的季辭,就是這個年紀。

    小男孩穿著印有噴火龍圖案的連帽衛(wèi)衣和雪白的背帶褲,時尚又不失可愛,搭配一看就出自唯一的姐姐季悅梔之手。

    許游覺得眼熟,如果沒記錯,好像還是某次季越彭帶著他上臺走秀時穿的衣服。彼時季小辭仍是炙手可熱的童星,萬眾矚目的國民崽崽,聚光燈一打,甜蜜且無瑕。

    坐在臺下的許游面帶微笑,不自然地把袖子往下拽了拽,遮住手腕上昨天剛被小崽子狠狠咬了一口的牙印。他就是想抱抱小孩兒,季辭跟被惹惱的貓似的連抓帶撓。乳牙也就米粒大,怎么那么有勁兒?他對崽崽百般好,怎么就被討厭成那樣?許總想不通。

    想起二十來年前的那個牙印,現(xiàn)在的許游甚至感到一絲憑空出現(xiàn)的疼痛來。

    這一切是真實發(fā)生過的。那么,眼前究竟是幻覺,還是記憶在重播?

    崽崽明顯是迷路了,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兒,小臉都哭花了,抹著眼淚走得蹣跚,許游提心吊膽,生怕他下一秒就啪嘰被絆倒摔地上。

    崽崽看見他了,哭得更兇,跌跌撞撞沖他跑過來,張開手:“叔、叔叔……抱……”

    百分百是假的了。季小辭從來不肯叫他叔叔,總是連名帶姓,無論三歲還是二十五歲。

    許游嗤之以鼻,看來埃隆·赫定的調(diào)研還不夠完全,有這么大的破綻。

    等等,這并不是埃隆施加的幻術(shù),蘑菇叢沒有智慧,應(yīng)當是他自己的幻象,映照出不曾見光的潛意識。許游想,難道自己心底一直希望被季辭喊聲叔叔?

    嘶,蠻怪的。

    *

    就算是虛影,許游還是見不得崽崽哭。他撥開雜草走過去,剛蹲下想把孩子抱起來,崽崽就那么憑空消失了。

    果然是幻覺。許游警惕地站起來,轉(zhuǎn)頭看見藍蘑菇后面出現(xiàn)另一個季辭,這回稍微大了一些,看起來有七八歲模樣。小孩沒哭,就是神色驚恐。

    許游想問問他,看看孩子的記憶能不能和自己對上,然而出聲之前,這個季辭再次不見,接下來,仿佛電影放映輪轉(zhuǎn),他在短短十幾分鐘內(nèi)把從幾歲到二十幾歲的季辭都見了一遍,就好像重新體驗了一回陪他長大。

    如果不是在如此危險的情況之下,許游真希望每段幻覺都能夠再延長一些,畢竟這樣的機會絕無僅有,人類的壽命本來就短,男孩兒辛辛苦苦長大的幾千個日日夜夜,于龍而言不過彈指間。能夠重播,就好像偷來一次人生。

    冬眠都能隨便睡個上百年,認識季辭之前,許游從來沒有過珍惜時間的概念。然而現(xiàn)在不同了,在季辭身邊時,他都很少真的入睡,眼睛一秒都舍不得離開人類。

    許游不合時宜地想到了另一個問題。再過幾十年,等到季辭的壽命走到盡頭,他們該何去何從?

    一條信奉唯物主義的龍祈求著,到底有沒有輪回轉(zhuǎn)世?若是有,翻山越嶺,上天入地,他也要在世界的盡頭重新找回季辭。

    什么金銀財寶,什么地位名譽,他通通可以不要,只要季辭能在身邊。

    不同年齡的季辭影像明明滅滅,感傷和深情交錯著扣響龍的心弦,他干脆找了個相對干燥的地方一屁股坐下來,當起盡職盡責(zé)的觀眾,專心欣賞。

    直到頭頂傳來「砰」的一聲。

    許游猛然抬起頭,接著,比幻覺還要戲劇化的一幕出現(xiàn)了,之前所有小時候的季辭影像瞬間消失不見,一個新的、最接近真實年齡的季辭,順著大蘑菇的傘柄摔在他面前。

    好在地面潮濕柔軟,沒受傷,季辭揉了揉受到?jīng)_擊的酸痛胳膊,看清他以后極其意外,瞪大了眼睛:“許游?你怎么在這里?我……我現(xiàn)在在哪兒?”

    許游怔怔地盯著他,又是新一幀虛影么?可是無論是圖像還是聲音,質(zhì)感都逼真了許多……

    不對。

    直覺告訴他,這個季辭是真的,不是幻境。

    天上掉下個男朋友———這演的是哪出啊?

    *

    許游同樣傻了眼:“寶貝兒,你是怎么……”

    他第一反應(yīng)就是過去抱住他,卻被季辭喝住了:“別過來!”

    許游的動作滯住,皺起眉,看見季辭的眼圈紅了。人類慢慢搖了搖頭,輕聲呢喃:“別,別靠近我。

    他話音剛落,耶利米就那么詭異地從半空中顯形。

    對,隱身,也是虬被覬覦的、巨龍并不擁有的特殊能力之一,許游都快忘了還有這么一招。幸好之前過于自負的埃隆沒有用上,否則自己也許早就死在下作的偷襲里。

    很明顯,季辭不是主動誤打誤撞找進森林的,而是被耶利米綁架來。許游痛恨自己沒有分*shen術(shù),不能留下來待在季辭身邊,才會讓孱弱的人類一次又一次成為犧牲的祭品。

    同時他對向來尊敬的季家產(chǎn)生了怨懟———這群貴族到底在做什么,連一個人類都看不好?他們究竟是怎么對待寶貝的幼子?

    看似淡泊名利,實際上深不可測的元老季淳,是不是真的有表現(xiàn)出來那般疼惜季辭?究竟把這個孩子當做寵溺的幺兒,還是精心設(shè)計布控的一枚棋子?

    先前對季家、蒲公英和秘境森林的揣測,再一次浮現(xiàn)在腦海。

    不過許游也清楚,眼下并非歸咎怪罪的好時機,他和季辭隔著幾步之遙,卻猶如隔了生死的河流。

    冷靜下來后,他發(fā)現(xiàn)了季辭為什么不讓自己靠近:人類的心臟處有一道細細的、近乎透明的線,若非看得仔細,根本注意不到,而這根線的另一頭則連著虬。

    ——耶利米用某種前所未聞的法術(shù),把他和季辭的生命鏈接在了一塊。無須解釋,也看得出用意,攻擊其中一個,另一個也受到等同的傷害。

    不僅季辭在耶利米手上,同樣的,季辭也是唯一一個能牽制住耶利米的存在。

    那是虬還沒誕生前就認定的「母親」,根植在骨血里的雛鳥情節(jié)。

    沒有血緣關(guān)系、只有種族隔閡的父子倆,在命運的捉弄之下,同生共死。

    *

    “爸爸。”耶利米對著眉頭緊皺的雄龍柔聲開口,“我現(xiàn)在會帶你們離開蘑菇叢,回到初始之地,就是那條藍色的母河流。埃隆也會去那兒。”

    許游可一點兒都不想被這個威脅自己心肝寶貝的家伙叫爸爸,語氣不善:“然后呢,你們想做什么?”

    “爸爸,你別這樣看著我,你不要恨我。我真的不是有意要傷害你和媽媽。”少年白凈的面龐上難得顯現(xiàn)出符合年齡的難過,可接下來的話絕不是什么好聲好氣的央求,“但你們也不要傷害埃隆,好嗎?他和我同樣是相連的哦。”

    “你什么意思?”許游心中一凜,倍感不妙。

    “意思就是,我,埃隆,還有媽媽,我們?nèi)齻…………”他伸出食指,在虛空中畫出三角的形狀,“我們已經(jīng)是綁定的了。你知道的吧,三角形是最穩(wěn)定的狀態(tài),所以,我們的平衡不能被打破。”

    耶利米用那根透明的線鏈接起自己和季辭,而埃隆同他又有另一種緊密的關(guān)聯(lián)。誰都不能出問題,否則另外兩個都會跟著陪葬。

    許游愕然。

    幼龍自破殼才過去兩年多,放在尋常的人類,或者龍崽,都是最天真無邪的年紀。可他的心思已經(jīng)深沉到了何種地步!

    許游第一次切實地后悔了當初拿簌簌交換季辭的決定———可若不這樣做,又還有什么解決的辦法呢?

    進退維谷,選哪邊都是絕路,他要怎么走?誰來教教他怎么辦?

    少年并不著急,歪著頭等他回復(fù)。季辭安安靜靜的在一旁,未發(fā)一語。

    最終,許游攥緊的拳頭頹然松開,沉聲道:“好,我跟你走。不過,你先把眼睛閉上。”

    有牽制在,耶利米不怕他做什么,乖順照做。

    許游三步并做兩步上前,一把將季辭摟入懷中,力道之大讓人類感到一絲疼痛。他低頭吻上他的唇,短暫到來不及抒發(fā)思念之情又放開,撫摸季辭的側(cè)臉,聲音摻上不易察覺的顫栗:“我一定會帶你回家……一定。”

    季辭眼圈紅紅的,攥著他的前襟仰起臉,目不轉(zhuǎn)睛:“我相信你。”

    許游想起五年前那場燒光古堡、掀起后來連環(huán)災(zāi)厄的大火,懸崖邊上的生死一刻,那時的季辭同樣用這樣全心全意依賴他的眼神望著自己,漂亮得讓人心碎。

    就算下一秒世界天崩地裂,也沒關(guān)系,他可以碎裂在他懷中。

    第114章 水星逆行10

    ◎自己會一同粉身碎骨◎

    許游再次回到那條被稱作「母河流」或是初始之地的藍色河畔, 前前后后也就幾個小時,恍如隔世。

    埃隆也到了,他以人身佇立在河對岸, 依舊衣衫光鮮,但看得出來狀態(tài)一般, 原本偽裝出來的完美無瑕的皮膚黯淡龜裂, 好似其下有什么東西蠢蠢欲動,伺機破土而出。

    那些反向推送給他的、過載的能量,正在將這個不可一世的男人推向毀滅的邊緣。

    原本只要再加一把力,就能結(jié)束噩夢了。可惜啊可惜, 當初救了他命的虬,重新出了道無解的難題。

    耶利米歪過頭:“爸爸,該宣布了。”

    他說的聲音不大不小, 剛好夠那邊的盧修斯、阿爾瑟等人聽見。他們聞言投來詫異的目光,想不通怎么就一會兒沒見,這幾個又成了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許游看了眼臉色蒼白的季辭,幾百年沒此般無可奈何過, 向前走了幾步,抬起雙手做出中止的手勢:“大家……先停一停。”

    這回不僅是近處的盧修斯, 所有的原住民都在看他。他們沉默著, 沒有立刻反駁, 似乎不相信這個方才還在解救他們的神明已然向著撒旦倒戈。

    心底的另一種聲音正在告誡他們:或許天使與惡魔, 原本就同根同源。

    許游省略了季辭受脅迫的部分, 簡單地道出放棄抵抗的想法。

    盧修斯第一個坐不住了, 破口大罵:“你他./碼是不是瘋了?我看你是真的昏了頭!怎么能——”

    若他現(xiàn)在在他旁邊, 多半一拳狠狠砸了上去。然而許游眼中迸濺出的殺意阻止了任何的申訴。

    盧修斯從未見過向來圓滑周到、客氣待人。他們畢竟共事這么久, 盧修斯幾乎是立刻反應(yīng)過來, 能讓許游轉(zhuǎn)變至此,唯一的可能,就是妥協(xié)的原因與季辭有關(guān)。

    許游做什么事兒不做什么事兒,判斷方法特別簡單,那就是會不會到傷害季辭。

    他瞥了眼在耶利米和許游中間,離誰都不遠不近、毫無偏向的人類,后者垂著眼睛,避免與任何人眼神接觸,如同平衡支點,脆弱得不堪一擊。

    他的混蛋弟弟,和混蛋弟弟的混蛋小助手,究竟用了什么方法?

    許游消失的那段時間,發(fā)生了什么?

    季家小少爺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

    一腦袋問號沒時間消化,盧修斯無法接受努力那么多、付出那么多后許游說要放棄,但也明白許游心里什么都比不上季辭。

    怎么辦?如何才能打破僵局?

    *

    埃隆渾濁的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似乎在衡量當下的局面。然后他借著森林的能量操控藤蔓———就像樹精少女們做的那樣———輕輕松松捆住了阿爾瑟,釣魚似的把她拽到自己身邊。

    盧修斯下意識上前一步就要阻止,卻被許游抬手攔住了。前者憤憤地垂下手,瞪著埃隆,恨不得用目光將他千刀萬剮,卻也只能耍耍嘴皮子:“你要是敢傷害她,我——”

    “你就怎樣呢?”埃隆將少女帶到半空,原本同她合為一體的藤蔓再也不聽她的控制,而是將她層層疊疊束縛住,越縮越緊,幾近窒息,“我的哥哥,似乎我無論做什么,你也沒什么辦法吧。”

    盧修斯氣得太陽穴突突直跳,許游低聲道:“你現(xiàn)在發(fā)怒,就是上他的當了。”

    埃隆不會直接殺了阿爾瑟,更多的,是用她來試探他們的妥協(xié)是不是真。

    他很聰明,阿爾瑟是森林主心骨具象的化身,若真動了她,龍們怎么反應(yīng)不好說,但其他動物一定會爆./動。先前他還有一人對抗整個森林的余力,許游調(diào)整策略后將所有樹靈堆積在他體內(nèi),埃隆感到幾分力不從心,沒有百分百的把握。

    所以他只是折磨阿爾瑟,并未真的傷及她性命。

    阿爾瑟早就連呼痛都沒力氣了,看起來離昏迷不遠。埃隆化出龍尾,尖端伸出淬毒的倒刺,畫畫似的在她無瑕的皮膚上留下不可愈合的傷口。

    龍可以控制毒素的用量,能夠在眨眼間殺人,也能慢慢地、長期地折磨。

    明顯有原住民看不下去了,然而在他們之前先一步進行阻止的,竟然是和埃隆一條心的耶利米。

    少年遙遙望著他,好像在仰視唯一信奉的神明,語氣里既有崇敬,尾音又軟軟地撒著嬌:“我們早點回家嘛,好不好?”

    殺人不眨眼的惡魔笑了,溫柔地讓其他人打了個寒顫:“我的小甜心都這么說了,那就不再這兒浪費時間啦。喏,還給你們。”

    他手一松,依舊被藤蔓桎梏、沒有任何自保能力的樹精就這么被他從空中扔了下去,像一片凋謝的葉子。

    盧修斯剛要去接她,有誰的速度比他更快,像道球形閃電———刺猬豬中最大的那一只疾馳而去,背上的植物縱橫交織出緩沖的網(wǎng),淺綠色的影子不偏不倚,陷了進去。

    就在所有人都松了口氣時,季辭卻感到手腕上的龍血珠串驀地開始發(fā)熱!

    *

    這串手鏈是十歲那年,許游和家人共同送給他的禮物。一共六顆,看起來是紅寶石,實際上每一顆里都懸浮著一滴龍血,分別來自S級的季淳、季越彭、季悅梔,與A級的許游、季霖澤、加西亞,以他們的心尖血護著他成長。

    十五年過去,珠串只剩下三顆,替他分別抵擋過三次傷害,地痞流氓,車禍,以及古堡的大火。

    在他安全時,它們沉睡著,只是漂亮的裝飾品;當危險來臨,它們則是最好的警報,散發(fā)出不同尋常的溫度。

    而它們現(xiàn)在正在變得滾燙。

    季辭感到蝕骨的慌亂與恐懼,只見唇邊帶著一抹淡笑、翩翩落下準備走向耶利米的埃隆,突如其來轉(zhuǎn)變了方向,速度比閃電還要快沖到刺猬豬旁邊,頭部霎時間扭曲成龍的形態(tài),張開血盆大口噴出金紅色的火焰球!

    刺猬豬保護森林守護神的反應(yīng)完全出自下意識,它唯一擁有的時間就是將背上的阿爾瑟丟了出去,自己來不及逃離,怔在原地,像是弄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它感覺不到。

    什么也感覺不到。

    上萬度的極端高溫如同單獨的隔離罩將它包裹其中,笨重的身軀扭了扭,還有幾分滑稽。它的雙眼茫然地望著他們的方向,腦袋以外的部位幾乎是頃刻間融化———對,完完全全地融化于龍焰。

    幾秒鐘后,火焰消泯,什么都不剩。

    連殘骸———不,連灰都沒有。

    森林死一般的寂靜,景象之殘忍讓所有人都說不出話來。

    這是到現(xiàn)在為止,埃隆·赫定第一次直接用龍焰對付密林的生靈,而他們連逃跑的機會都沒有。

    *

    距離最近的阿爾瑟忍不住嘔吐,年紀小的樹精低低地抽泣,連哭都不敢大聲。

    一滴淚從眼眶中滾落,季辭本人毫無察覺,顫抖地攥緊拳頭:“夠了!”

    “哦?你又能怎樣阻止我呢?”埃隆玩味地望著他,“小少爺,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相遇嗎?那時候你才十歲。”

    酒會走廊的轉(zhuǎn)角,他埋伏已久,與年幼的孩子來了個偶遇,那時他就看見未來數(shù)十年命運的糾葛。

    季辭不是毫無辦法。開關(guān)就在他手中,只不過按下去,自己也要一同粉身碎骨。

    那絕非輕易能做出的決定。

    阿爾瑟孱弱的聲音在季辭耳邊響起:「那根線……我知道是什么。」

    季辭扭頭望向她的方向。同伴的死亡給了她很大打擊,少女的眼神一片灰敗空洞。

    【在拔除之后,會有幾秒鐘的反應(yīng)期。我會配合你用樹靈堵住傷口,只要許先生能以最快速度帶你離開去治療、我相信他也做得到,你就有生還的希望。】

    季辭睜大了眼睛。

    「然而成功率并不是百分之百。」

    「……來吧。」

    他已有了決斷。

    巨龍養(yǎng)大的孩子,從來說不上多么高尚情操、偉大無私。但季辭的確看不下去了,今天放埃隆離開,世界并不會變得和平,未來的災(zāi)禍只會加倍,自己同樣難逃一死。

    可若今日,自己一人的犧牲能換來如此多生靈的繼續(xù)存活,尤其是,能讓許游好好活下去———

    耶利米一直盯著埃隆,沒有分半秒眼神給他。他的手指撫摸上那根透明的線,每一次微乎其微的顫動,都勾動著他的心臟一陣深深的刺痛。

    只要拔掉它,是不是所有的痛苦都會結(jié)束?

    如果可以,就讓他做那個拉下帷幕的人吧。

    人類不是什么都做不到。千萬物種都做不到的事,只有人類做得到。

    *

    然而埃隆·赫定不按套路出牌,在季辭動手之前,低著頭的他又發(fā)表新一輪演講。

    這回是對盧修斯的:“我一直想告訴你,我見過你的母親。”

    雙眼因憤怒充血的盧修斯猛地愣住了。

    出現(xiàn)又離開的伊迪絲是個講故事的人,現(xiàn)在又輪到埃隆。

    許游想,赫定家的人,廢話真的很多。

    “其實我對她好奇很久了,哥哥。你知道嗎,在我的母親受盡冷眼、欺辱之時,她在做什么呢?她是赫定家名正言順的家主夫人,享盡世間榮華富貴。”

    “她們有什么不同?好像什么都一樣,又好像完全相反。”

    “我的母親,就注定卑賤嗎?而赫定夫人,就是天生應(yīng)得的優(yōu)渥嗎?”

    埃隆講到后來,竟然難得地顯出掙扎,吸了口氣平復(fù)情緒,接著道:“你的母親沒有立刻死在戰(zhàn)爭中,而是和你一樣下落不明。在伊迪絲之前,我先去找過她。但她很恨我,確實,誰會對丈夫和別人的野種笑臉相迎呢?”

    盧修斯再也忍不住,沖到他面前:“然后呢……你把她怎么了?!”

    “當然是殺了。”埃隆輕描淡寫,好像不是在談弒龍,而是晴好的天氣,或是美味的早餐。“一塊一塊地……凌./遲。美麗夫人的求饒,真是世界上最動聽的聲響。哥哥,你也該聽聽。”

    沒有人可以聽見對自己母親的侮辱后還能無動于衷。盧修斯青筋暴起:“啊!!我要殺了你!!”

    他面龐上的蛇形刺青扭曲起來,許游腦海中嗡鳴一聲,看出他要做什么,立刻出聲阻止:“別!!”

    然而盧修斯已經(jīng)被徹骨的恨蒙蔽了理智,雙目失焦,什么也聽不見。

    *

    刺青扭曲的程度愈發(fā)激烈,直到影響整張臉,連五官都分辨不出來;不僅是森林里的居民,就連埃隆也沒見識過這樣的場面,等待著見識見識的同時隱隱有不好的預(yù)感。

    面部肌肉不僅在移動,還在愈發(fā)虬扎凸顯,直到刺青宛若活物要從皮膚上剝離,最終,竟然被生生分割出來!

    一條只有成年人小臂粗細的蛇,更勝離弦之箭,精準地、決不可被阻擋地射向埃隆·赫定。

    紅龍之前雖然弄不明白盧修斯要做什么,但不可能一點兒防御都沒有。更何況他現(xiàn)在的力量不是區(qū)區(qū)一條小蛇可以瓦解的。

    哪怕它在萬蛇蠱中勝出,若連近身都做不到,再毒又能如何?

    埃隆笑起來:“想憑這個就能打敗我?哥哥,你還是這么天——”

    他的話和笑意戛然而止。因為他做不到了。

    每個人,包括埃隆自己在內(nèi),都驚詫地盯著他的上半身。

    蛇頭咬上心臟的三秒鐘后,以胸口為中心,強壯的、無懈可擊的軀體,溶解了。

    只剩下下半部分,與埃隆定格在難以置信的頭顱,它們嘩然墜地。

    小蛇沒有再返回,同樣消失了。因激烈的情緒和苦痛不停喘著粗氣的盧修斯的臉上干干凈凈,再無紋身。

    此刻,周圍人終于明白,那可不是什么單純的、掩蓋傷疤或者彰顯地位的圖騰,那是赫定家只有被首肯的繼承人才能得到、外人連聽都沒聽過的絕殺武器,平日里嵌在臉頰上,最危機之刻顯現(xiàn),一人一生一次使用,可以完成任何形式的反擊或狙擊。

    殺、無、赦。

    *

    埃隆……死了。

    轉(zhuǎn)瞬之間,幾百年一現(xiàn)、驕縱得不可一世的惡人,就這么連句告別辭都沒有,謝了幕。

    許游只偶然聽盧修斯身邊那個女性人類提到過,同樣從未有過見識。他第一個回過神,耶利米曾說過,埃隆、虬和季辭三人現(xiàn)在是一條繩上的蚱蜢,若埃隆死了,那么小辭———

    還好,人類只是呆呆地看向那如煉獄惡鬼的殘骸,仍然活著。

    許游松了口氣,是假的,埃隆的死亡并未讓另外兩個跟著死去,那只是耶利米騙他投降的托詞。

    眼下虬最大的保護傘已經(jīng)粉碎,他有信心救回季辭。許游剛要朝人類走去,卻看見離他不遠的少年,慢慢地,慢慢地跪了下來,捂住臉。

    少年身形單薄,好像隨時能被風(fēng)吹跑,體重只有兩位數(shù)也說不定。但在他膝蓋接觸地面的剎那,裂出一條蜿蜒的縫隙。

    緊接著,周圍的土壤、早就枯萎的植物仿佛被一陣旋風(fēng)托舉,在他身周迅速流動成牢不可破的風(fēng)墻。

    如果說先前異化的埃隆調(diào)配森林的能量還頗有吃力,那么眼下,虬使用它們?nèi)绱说眯膽?yīng)手,好似森林天生與他融為一體,從來為他而存在。

    耶利米甚至沒有張開口,但所有人都聽見了他的悲鳴。并非從聲帶發(fā)出,也不是通過耳朵與聽覺連接,直直鉆進大腦,很多人痛得連站都站不住。

    虬究竟還有多少沒有顯現(xiàn)出的力量?竟然可以控制他人的精神?

    他的悲慟,讓整座森林為之顫抖!

    “爸爸,媽媽,這和我們的約定不一樣。”男孩放下雙手,精致的小臉冰一樣平靜,悄聲喃喃,“你們說過的吧,不聽話的孩子是要被懲罰的。”

    “那現(xiàn)在,我要你們……給他陪葬。”

    第115章 水星逆行11

    ◎等我回來再告訴你吧◎

    埃隆跳到樹枝上, 蹲下看著哭泣的他,念叨著好想吃小孩。

    埃隆說小甜心,他們不要你啦, 你以后就跟著我,好不好?

    埃隆給他改名叫耶利米, 那個總在流淚的先知的名字。

    埃隆說, 叫我「H」吧,只有這個名字和你,是干凈的。

    埃隆帶他見赫定家的所有人,讓他成為赫定家地位毋庸置疑的小少主。

    埃隆為他描述幻想中那個美好的世界。

    埃隆咬開他的動脈, 他的血液流進另一個人的身體。

    埃隆與他相依為命。

    埃隆說,等我回來。

    埃隆用密語告訴他,你帶季辭到蘑菇叢, 我們很快就能回家了。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摯愛的突然死亡與反復(fù)交錯的回憶壓垮了年幼的異類,虬承受不住巨大的悲傷,盡數(shù)爆發(fā)。

    埃隆的升級還是肉眼可見的進階, 但虬不同,這個只活在傳說中的生物, 大多數(shù)人連見都沒見過, 更不可能知道他究竟有多少力量。更何況所有人早就精疲力竭, 怎么可能還有力氣來對付他?

    必須要阻止。

    季辭警鈴大作。

    如果說埃隆的目標明確, 要抹殺許游、季家和盧修斯這幾個稱王道路上的威脅, 那么耶利米不同, 他揚起的死神鐮刀沒有任何目的, 埃隆的死就是他理智的覆滅, 少年只要復(fù)仇, 只要……如他所言,用世界來陪葬。

    人類已經(jīng)用了足夠的時間進行心理準備,只不過,告別的話語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

    “許游。”

    他在喧囂中輕聲呼喚那個他牽腸掛肚兩世、最為眷戀的名諱。

    隔著那么遠,許游似乎心有靈犀,也看向他。

    “還記得我說過的,那個秘密嗎?”

    龍預(yù)感不妙:“你要做什么?”

    人類擦了擦眼睛,淚水凝結(jié)成了微笑:“等我回來就告訴你。所以,一定要等我。”

    他其實還有好多話想說的,比如我愛你,比如別為我難過,但他現(xiàn)在沒有時間了。

    *

    季辭決然赴死,沒有給包括許游和耶利米在內(nèi)的任何人反應(yīng)的機會,猛地拔掉了那根線。

    許游瞠目欲裂,朝他的方向徒勞伸出手:“不要!!”

    阿爾瑟立刻將樹靈注入缺口,她已經(jīng)花上了幾百年的修為和精神力,或許今日之后,她再也不能回到人形,可她無怨無悔。

    只不過,這根線的作用超乎了想象,她已然竭盡全力,仍能感受、乃至具象地看見人類的生命力水一樣源源不斷流失。

    耶利米滿心都在操縱森林的力量進行毀滅性打擊上,根本沒想到季辭竟然如此不畏死。骨血相連的少年因驟然襲來的痛苦怒吼,聲波和精神力的雙重攻擊力量可怖,許多動物直接被甩飛再跌落,昏死過去。

    在簌簌還只是小龍崽時,它的肚皮上有一個狀似倒掛勾玉的特殊紋路,連最見多識廣的季淳都不曉得是什么;后來有了人形,便有了實體,成了佩戴在胸前的掛飾。

    此刻,精神力斷開的沖擊波使得白水晶吊墜瞬間粉碎,飛濺出去,穿透了皮膚和骨骼,插在近旁人類跳動的心臟上。

    三顆龍血珠串手鏈應(yīng)聲爆裂,它們都無法阻擋,阿爾瑟急速修復(fù)的樹靈也不能,人類的衣衫被鮮紅的、溫?zé)岬囊后w浸透,鐵銹味被風(fēng)吹開,滲進森林的每一個角落。

    到處都是死亡的氣息,并不只有他一個。

    虬的雙爪穿入人類的肌理,將他帶至高空狠狠拋下。季辭已經(jīng)沒有力氣掙扎了,像個壞掉的人偶一樣墜落。

    不是阿爾瑟的錯,他模模糊糊地想。勾玉碎片刺穿了心臟,那比扯開的細線更致命。

    季辭想睜開眼睛再看一次許游,可眼皮好重,瞳孔也渙散了,聚焦不了。他覺得有點兒不高興,上輩子的逃生游戲里自己不設(shè)防,被那個壞蛋弄死了,怎么這輩子,機關(guān)算盡,又是因他而死。

    許游就是大壞蛋。

    壞蛋應(yīng)該不會哭吧?

    他在掉落。掉落。

    他就要死了。

    他向下墜落。

    *

    先前對被自己親手送走、「變壞」的耶利米還心存愧疚與疼惜,那么現(xiàn)在,徹徹底底成了仇敵。

    原來心痛到一定程度并不會哭泣或尖叫,許游現(xiàn)在心底一片沉寂,表情冷靜地不可思議。他旋即展開雙翼向著季辭下墜的地方飛去,卻在快要接近之時被透明的力量猛然撞開。

    是隱身的虬!

    他再一次沖過去,身周釋放龍焰,能灼開密閉空氣的同時不至于燒到季辭,這需要非常精細的力道控制,或許以前他還做不到,但現(xiàn)在為了心愛的人類,他可以挑戰(zhàn)所有不可能的極限。

    果然,龍焰開道,即便是虬也要躲開。許游奮力擺脫耶利米的纏斗,龍翼被偷襲撕扯出可怖的傷口,幾乎要截成兩半,他感覺不到傷痛,收攏翼膜方向向下追去。

    命運傾瀉而下,在季辭離地面僅有幾十米的距離,許游終于一把抱住他,金燦燦的巨大龍翼繭一樣包裹住人類,給予他最堅不可摧的、盡管是最后的堡壘。

    赤紅的火焰燃得更旺,直到空氣肉眼可見地扭曲了,阿爾瑟突然出聲:「夠了!他已經(jīng)走了!」

    她和森林是一體的,能感知到所有外來者的能量波動,是最好用的雷達定位。

    許游不知聽進去沒有,龍焰依舊在燒灼,不要命似的釋放。要知道他本身還在靠為數(shù)不多的樹靈供氧,既然耶利米已經(jīng)逃離森林,這樣毫無必要的消耗,根本沒有任何意義,簡直像……

    簡直像在殉情一樣。

    盧修斯打了個哆嗦:“哥們,別犯傻了,你現(xiàn)在帶他回去治療說不定還——”

    樹精少女搖了搖頭,阻止他的口無遮攔。

    他們注視著巨龍回到地面,龍翼緩緩展開,人類在他懷中安然地闔著眼,嘴角還有一抹若有似無的淺淺笑意,仿佛只是睡著。

    獻祭的祭品,隕滅的神明,超脫輪回的愛恨……他和他不再屬于人間。

    *

    耶利米離開,埃隆·赫定的殘骸已經(jīng)被瘋長的植被吞沒,肆意屠戮生靈的,終將反過來成為供給的養(yǎng)分。

    失去了兇手的秘境森林正在恢復(fù)色彩,河水充盈,花草扶疏,天色都變得明朗。

    可阿爾瑟遠遠望著,卻覺得許游身周仍是蒼涼的黑白,刺眼得要命,叫人酸澀地想要流淚。

    許游一直知道季辭很輕,人類的身體只有輕巧幾十千克的重量,每一次他在他的臂彎里,好似枝頭落了只小鳥兒。

    可他從來不知道,季辭能如此輕盈,幾乎沒有重量,像一片葉子,乖巧地,不作聲地待在他懷里,不會睜開眼用那雙好看的眼睛望著他,不會半嗔半嬌地阻止他的口出狂言,不會偷偷勾住他的小指,卻假裝看向別的地方。

    不會再呼喚他的名字,不會再說愛他。

    第三次了。驚人的情緒籠罩著整個森林,橫貫正在愈合的大地。這一次,所有原住民都體會到了此種無邊無際的悲傷。他們同樣心痛,紛紛跪伏在地上,為年輕的人類禱告———或者僅僅是送別。

    許游沒有同任何人對話,誰也不看,抱著季辭,緩慢但平穩(wěn)地走向森林出口,心底一片溫吞吞的麻木,好像在下雪。

    沒關(guān)系。

    他的世界,破碎的,冰涼的,仍然握在手心里。

    *

    無論是四年前真正的古堡,還是后來還原的修復(fù)品,季家的城堡并不會真的像什么血族駐地一樣陰森可怖,一直該開什么燈開什么,向來哪哪兒都燈火通明,亮堂堂的,和人類世界沒多少差別。

    今日不同。

    許游抱著季辭一步步穿過失色的樹林,遠遠看見城堡的輪廓在暗夜中影影綽綽,鑲上一圈橘色的光暈。

    等他靠近了才發(fā)現(xiàn),那些光全是蠟燭。

    無論是墻壁、窗口,還是走廊、門洞,又或者任何一個可以看見的角落,全都點上了蠟燭。它們并非人類的工業(yè)制品,是特殊的,由鯨涎和龍族工藝做成的特殊材質(zhì),燭火不滅,徹夜長明。

    古老的純血貴族家從家主到仆從,上上下下百來號人,每一個都手捧著同樣潔白的蠟燭,排成兩列,在道路旁等候著小主人歸來。

    它們要一直一直亮著,才能讓小主人找到回家的路,不至于在黑夜中迷失。

    小少爺從小就怕黑,比誰都需要燈。

    燭光鬼火似的搖曳,在它淡淡的光亮背后,無論是季淳、季霖澤,還是其他人,都默契地穿著黑色,分明是一場謀劃好的祭奠。

    離開秘境森林到現(xiàn)在,也才過了短短幾小時,許游不相信是有人通風(fēng)報信,能讓他們?nèi)绱搜杆俚刈龊脺蕚洌牵缭谝婚_始就預(yù)見季辭注定的結(jié)局。

    十來個女仆伏在地面上,哼著悼念的曲調(diào),仿佛在指引魂靈;

    季悅梔在哭泣,季越彭搭著她的肩膀安慰,說著說著自己也有幾分哽咽;

    加西亞深深低下了頭,誰都看不見他眼中的情緒;

    季霖澤神色嚴肅,雖說他什么時候都不會有笑臉,也不至沉重如此刻。

    季淳將燭臺交到仆人手里,走向許游,似乎想看一看季辭,但被避開了。

    許游看都沒看他們一眼。

    “你們到底知道多少。”他說出的甚至不是問句,如此咄咄逼人對于純血是大不敬,只是現(xiàn)在誰都沒那個心思去揪這樣的細枝末節(jié),“是你們安排好的,對嗎?”

    季淳避而不答,柔聲道:“我們在等他回家。”

    “是,還是不是?”

    “你會知道的。”季淳的聲線溫和如往日,卻帶著罕見的威嚴,不容抗拒,“現(xiàn)在,先讓崽崽回家。”

    *

    季家城堡占地半頃,別的不多,就是空間大。幾位主家都有各自喜歡的地方,比如天臺的花園是季淳親手打理出來的,泳池是寵物豹鯰的地盤,季悅梔有一整個以前用來搪塞媒體的人類化裝修大平層,季越彭酷愛向陽面的露臺……

    至于城堡中央的天井,一直是季辭的樂園。小時候季越彭每次帶他夜晚出去溜達回來,都是停在那兒,小小的男孩被抱下來,剛下過雨的地面上厚厚一層花瓣,啪嘰啪嘰踩個不停。

    此刻正中心擺著翡翠制成的特殊……許游不想用棺材來形容,姑且說是床。大小正正好好,一厘米不多,一厘米不少,這種東西不可能短時間內(nèi)趕工,許游進一步確認了,季辭會犧牲,哪怕不是季家引導(dǎo),也早就在他們意料之中。

    他現(xiàn)在沒心情去怪罪誰,彎腰把季辭抱到床上。旁邊放滿了季辭最愛的花,一些陪著他長大的玩具,生前最愛的、淡淡梨子味的香薰蠟燭圍了一圈,徜徉在家人的愛意中。

    季辭雙手交疊放在胸前,閉著眼睛,溫順又平和。美麗。看起來和睡著沒有任何差別。

    只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會再睜開眼了。

    除了臺上的許游,和近旁的幾位家主,所有仆從、包括一些季家交好的友人,里三層外三層手持蠟燭圍著翡翠臺,低聲唱著哀悼與頌歌。燭光輕顫,月至中天,又冷又明亮,見證著盛大且悲戚的祭典。

    許游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看不見,眼神格外柔軟,拂開季辭垂落的額發(fā),低頭吻了吻他的睡美人。

    “晚安,寶貝兒,做個好夢。”

    惡龍的親吻,能不能喚醒公主?他不知道,也不在乎了。

    在他身后,在半夢半醒昏昏然的悼樂中,季淳用龍語低吟。

    【死亡……乃新生之起點。】

    *

    這一年的冬天漫長又冰冷,遲遲不見春意。

    這一年,秘境森林受到重創(chuàng),又得到新生。

    這一年,赫定家在短短幾年內(nèi)再次易主,原本的代理家主埃隆·赫定「意外」身亡,伊迪絲·赫定主動退居二線,王位交遞到失落的嫡子盧修斯·赫定手中。

    這一年,另一個純血季家痛失愛子,退隱多年的元老季淳再次出現(xiàn)在公眾場合,宣傳已與赫定家達成和解,讓渡政./權(quán)。

    這一年,巨龍歷史再次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這一年,季辭25歲,從此都會是25歲。

    不過這些對許游來說都沒有差別,畢竟他只是做了一個漂浮太久的冰涼夢境,而真切的世界早就連同心跳沉沒至萬劫不復(fù)。

    作者有話說:

    不要擔(dān)心,當然是HE-傳傳統(tǒng)統(tǒng)意義上的happy ending!

    另附本章BGM,建議配合食用……

    ☆許志安-爛泥

    你最盛放的玫瑰

    流芳百世

    怎可瞬間枯萎

    我愿意留低

    舍身去墊底

    任滿天花瓣散落這污穢

    我會為你躺下去

    全身貼地

    方使你企得起

    化做了塵土

    腐化中等你

    甚至輸出我養(yǎng)份

    全部直至死

    即使你再任性

    我暗地里等下去

    寧可仰望

    不可對你觸摸

    眼淚也流干

    讓你可解渴

    甚至輸出我血液

    無懼被刺死

    愿可做你

    腳下那堆爛泥

    來守護你

    我未理身上那污穢

    別輕視我

    縱是這種爛泥

    能滋潤你

    耗盡每分讓你艷壓一切

    愿可下世

    再做這花下泥

    來守護你

    我愿意躺在最污穢

    別舍下我

    縱是這種爛泥

    能親近你

    縱被你踩在腳下也矜貴

    第116章 前世情人1

    ◎前世結(jié)因而萬世還果◎

    巨龍是火里孕育出來的物種, 對陰冷和潮濕有著天生的抵觸。許游在山洞的入口處停了一會兒,飛行數(shù)十小時的疲憊已經(jīng)被抗拒感取代。他硬著頭皮往里走,不自在地抬了抬腳, 昂貴的真皮皮鞋甩不掉粘稠的觸感,光在背后收攏。

    山洞里其實沒多少光線, 要是人類, 早就開啟探照燈。好在龍的視力絕佳,他閉上眼再睜開,不再是人類的雙眸,而是如蛇一般有著豎線的金色龍瞳, 比最明亮的燈光還要閃耀。

    許游一直覺得,人類很大的貢獻在于他們能夠制造出道路,尤其眼下每一步都硌腳, 更懷念他們修葺好的平平整整的路。不遠處就是暗河,流水聲不絕于耳,光是聽聽就能想象得出它的寒冷刺骨。不僅是河流,頭頂上各異的鐘乳石也不停滴著水。

    每隔十幾秒落下一滴, 像沙漏,精準, 緩慢但決絕。又仿若心臟上的一記撥弦。

    石壁上爬滿了綠茵茵的苔蘚, 盡管沒有觸碰到, 濕滑和黏膩的氣息還是向他襲來。兩邊窄小, 許游人身一米八幾的個子, 走起來實在困難, 很多地方都得貓著腰, 但他也沒別的辦法, 畢竟相比較龍身, 現(xiàn)在這樣已經(jīng)很嬌小了。

    摸索了大約二十分鐘,路段一下子開闊起來,直至上壁離他有幾十米的距離。

    從外面看,不過就是個土包,沒想到進來別有洞天,竟能夠空曠至此。暗河似乎也到了頭,許游屏住呼吸,在靜悄悄的石林中,捕捉到一絲微乎其微、卻足夠令他確認的氣息。

    就是這里了。

    光亮更加微薄,他抬起頭,「天空」黝黑,一眼望上去全是混沌。許游仰頭仰得脖子都酸了還是沒找到,只能拿出殺手锏,右手化成龍爪,尖利的爪尖在左手手腕上輕輕劃出一道傷口。

    A級龍血墜落在潮濕的地面上,很快融入整個山洞中。一瞬間,黑黢黢的空間驀地被無數(shù)縱橫交織的紅色線路點亮,仿佛龐然大物體內(nèi)跳動的血管。

    它們密密麻麻布滿了石壁,卻偏偏繞開了某處,好像有什么擋在那兒似的,暗沉沉得礙眼。許游朝那里走過去。

    若不仔細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離地面十米左右的石壁竟然鑲嵌著……一頭龍。

    *

    巨龍的壽命少則幾百年,多則上千,誰不知道極限究竟在哪里。但一些龍在感到自己體能衰弱后,或者干脆是活太久無聊了,便會尋找一處覺得安心的地方,收起呼吸,減弱心跳,讓自己與周邊的環(huán)境融為一體,直到眼不能眨,舌不能動,成為滋長新生的養(yǎng)分。

    這種狀態(tài),被稱作「歸一」。

    和冬眠不同,往往進入這種狀態(tài)后的巨龍,都是不打算再次醒來、回歸正常生活的。簡單來說他們就是在尋「死」,或者用高級點兒的說法,在尋求一種永恒的平靜。

    他們是龍,是食物鏈的金字塔尖,是頂級的獵食者,是生物圈的統(tǒng)治階級。

    但他們終究是自然的孩子。

    足有一人高的巨大眼眸緩緩睜開,盡管是金色,和許游相比卻黯淡許多,光是色澤便顯出一層渾濁的老態(tài)來。

    這位不是別的,正是處于「歸一」狀態(tài)的、許游的祖母。

    “是小游啊……”

    很久沒有人或者隨便什么生物來打擾過她了,龍的嗓音低啞,開口連帶著整個山洞在回響,聲波撞上光滑的石面再反射,形成了立體環(huán)繞,讓許游想起豌豆藤樹精傳播音訊的方式。

    許游其實有點兒愧疚,若非四年前自己在季家古堡被埃隆襲擊昏迷,祖母早就該進入「歸一」,而不是等他安全醒來;現(xiàn)在,又因為他的一己之私,勉強她醒來。

    “祖上。”

    “可是為季家的小少爺而來?”

    許游沒想到她竟還能對外界了如指掌,年歲果然是種深不可測的技能。

    “是。”他干干脆脆承認。

    祖母嘆了口氣:“你真是一顆心拴在他身上。”

    她并未做出好壞的評斷,但許游也聽過別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盡管季辭的純血家的幼子,可畢竟是個人類,活不了幾十年就會死,而他作為A級的、處處左右逢源的龍,往后大好風(fēng)光,何必在這個孱弱的人類身上耽擱那么久。

    何止別人,要是他自個兒不是當事人,也會嘲笑癡情種的不值當。

    只是如今他陷在情真意切里,方知愛便是走鋼索,再怎樣兩面萬丈懸崖,為那一人,都會走下去。

    *

    暗金色的龍瞳轉(zhuǎn)了轉(zhuǎn),似乎費力地打量著他,半晌后開口:“你來,是想問怎樣救他,還是想知,為何季家不救他?”

    “孫兒能否都得指點?”

    祖母沒有直接回答:“你是我的孫輩中,走得最遠的一個。許氏代代地靈龍杰,可也沒有誰能同純血攀上關(guān)系。小游,你很了不起。”老人嘆氣,“這也多虧了小少爺。”

    許游想起二十年前自己接近季辭,最初的原因的確是為了攀附季家。

    那時怎能預(yù)料到,二十年后,緣由竟有了如此逆轉(zhuǎn)———他不惜得罪季淳,也要問出究竟為什么對季辭的死早有預(yù)謀。

    難道一切都是S級的設(shè)計?

    他們對季辭的好,難道都是假象?

    祖母打斷他的思緒:“小游,我知你情深,但有時候,愛會蒙蔽雙眼。”

    許游低著頭:“孫兒不明白。”

    “季先生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他的理由。如何規(guī)劃籌謀,他自有決斷,我也并不知情。但我看得出,他,或者貴族家的其余人,對小少爺?shù)男慕^不是假的。”

    祖母和整個許氏都曾受過季念云的恩,她對他們有感激、崇敬不難理解。但若到了這種時候,她還在為季家說話……

    “祖上是何意?”

    “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有些事情,必須要以死亡為開端,才能完成?”

    許游猛地抬起頭,在無邊的黑暗中陡然驀然窺見期望的天光。

    許游皺著眉。會有什么事情,值得以死為代價?

    死之后,又是什么?

    他忽然記起那日季淳用龍語朦朧的低音,「死亡是新生的起點。」

    難道———

    他的心臟狂跳起來,連指尖都在顫抖,腦海中浮現(xiàn)出荒謬到連自己都覺得奢侈的猜測。

    祖母闔上眼,金色的龍瞳熄滅,洞穴再次陷入岑寂的黑。尾音融入暗流中。

    “前世結(jié)因,萬世還果……”

    *

    許游沒有直接去季家,而是先回許家把自己從上到下捯飭一通,換上才送到的高定西裝,頭發(fā)也用發(fā)膠固定好,連袖扣、領(lǐng)帶夾都纖塵不染。

    他要讓季辭看到最好的自己,不能讓他擔(dān)心。

    前些天他憔悴得不成樣子,把父母都嚇了一跳,知緣由的他們卻不知如何安慰,今日重新精神奕奕走出房間,他們的眼中都是安慰和欣喜。

    這些年,他把大部分工作之余的時間全花在了季辭身上,鮮少陪伴父母。就算龍沒那么重的親情,也還是會有記掛和惦念。

    他安慰父母自己沒事,驅(qū)車前往城堡。

    季辭沒有再放在天井那兒,而是回到自己房間,不過依舊躺在翡翠床里。身邊的花和蠟燭每日都會更換,常開不敗,永不熄滅。

    許游在他近旁坐下,看著人類熟悉的睡顏,想到,四年前自己昏迷的那段日子,季辭是怎樣的心情?柔弱的人類為了自己能夠單槍匹馬闖進險惡的森林,用情之深,如何不叫他動容。

    不過,不在森林的其他日子,季辭都在做什么?也會這樣靜靜地盯著自己嗎?會不會偷偷在自己臉上亂涂亂畫?

    許游為自己的想象噗嗤笑出來,然后看見翡翠臺上微弱的倒影。

    他回過頭,加西亞站在門口,面無表情,一身挺括的黑風(fēng)衣四季如常。季辭曾偷偷念叨過,加西亞是不是衣柜里有幾百件一模一樣的衣服,好像除了黑風(fēng)衣就沒見穿過別的。

    不過,這樣的裝束的確適合加西亞,寡淡又沉郁,刀鋒一樣筆直和寂寞。

    *

    許游自詡直覺、敏銳度都絕對排在全部龍族的前列,然而在看見反光之前,他一點兒都沒注意到加西亞的氣息。

    不愧是季家……不,季淳的,最忠誠和萬能的影衛(wèi)。

    他瞇了瞇眼睛,如果這個人想要暗殺誰,目標者或許在斃命時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兒。

    幸好,他想,加西亞一直無比寵愛季辭,他們是同一條戰(zhàn)線。

    加西亞端著盤子:“許先生,吃點東西吧。”

    他幅度很小地搖搖頭,視線移回到季辭身上。龍沒那么需要進食,起碼幾天不吃沒有任何問題。

    他不吃,加西亞也沒堅持,就那么默默站在原地。直到許游受不了這種被監(jiān)視的感覺:“你今天怎么不跟著……他?”

    現(xiàn)在對季淳心里有怨氣,連句尊稱都講不出來。

    加西亞眨了眨眼:“先生讓我守著小少爺。”

    “這里有我就夠了。”

    “不沖突。”

    “……”什么叫油鹽不進,許游算是明白了。不,早就曉得,這位忠心耿耿的頂級殺手,只會聽從季淳的指令,別人千言萬語也沒用。

    許游背對著他,目光沿著季辭的臉柔柔轉(zhuǎn)了一圈,仿佛親昵的撫摸。

    “我以為你們很愛他。”他說。連自己都講不出來說這句話是怎樣心情,又是什么用意。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加西亞怔忪片刻,張了張嘴,似是想辯解什么。

    但加西亞畢竟只是加西亞,不能有感情,不能有波動,只能沉默。

    *

    一直到天黑季淳也沒有回來,來的人反倒是季霖澤。

    季辭就不提了,季淳隨和,季悅梔和季越彭嬌縱但活潑,加西亞誰都不會多搭理———這么數(shù)一圈,貴族的幾位家主里,平日與許游接觸最少的就是季霖澤。

    這位季家現(xiàn)在的代理家主,季辭的大哥,絕對是許游認識的最有威嚴、最有架子的存在。他和加西亞相似,有叫人莫塵莫及與覬覦萬分的能力,是最好的鋒刃,卻從來只為季淳出鞘。

    不同的是,季霖澤站在季淳前面為他阻擋整個世界的紛擾,而加西亞則永遠保護著季淳的背后,為他吸收一切黑暗。

    加西亞是個存在感非常低的人,待了一天,許游已經(jīng)能淡定地做自己的事情、仿佛房間里沒有第三個人。

    然而季霖澤在進來的瞬間,許游卻感受到加西亞身周的空氣緊繃。

    有意思。暫時放下心思的許老板轉(zhuǎn)而琢磨起純血家的秘辛,他早就發(fā)現(xiàn)這兩人有點兒不對付,雖然沒明著針鋒相對,但暗流涌動半點不少,比直接的劍拔弩張還要耐人尋味。

    為什么呢。

    他們兩個分配的職責(zé)范圍有鮮明的不同,加西亞看著怎么都不是有野心的類型,不大可能為了爭權(quán)奪利而眼紅。

    那么,只能是因為共同的「主」——季淳。講起來……倒有點兒爭風(fēng)吃醋的狎昵意味。

    就連一向鈍感的小辭都察覺了。

    所以,許游想,作為中軸心的當事人季淳究竟……知不知道?

    *

    可惜季霖澤沒給他更多遐想的時間,徑直走到翡翠臺旁邊,低頭望著季辭,流露出些難得的溫情神色。

    “崽崽命硬得很,不會有事的。”

    連生命體征都沒了,還叫不會有事嗎?收起八卦的心,許游現(xiàn)在對這群道貌岸然的純血連眼皮都懶得抬。

    “但是。”季霖澤緩緩道,“你總是要面對這一天。你懂我的意思嗎?”

    許游愣住了。

    他說得沒錯。

    季辭現(xiàn)在二十來歲,又是為了森林而犧牲,所以他沒法接受他的死亡。可是,就算這次平安醒過來,就算以后的人生圓滿,小辭畢竟是個人類,活到七老八十正常,一百是幸事,再遠些,總有限。

    遲早會有那么一天,季辭要先他一步離去。然后,他要孤寂地過好多好多年,久遠到讓他憎惡巨龍的長壽。

    許游惱怒于季霖澤戳破殘忍的真相,更遷怒于殘酷的命運,與無能為力轉(zhuǎn)變的自己。

    罪魁禍首卻好不心虛地換了個話題:“他有沒有跟你說過,如果這次能平安歸來,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許游再次一怔,好像是有這么回事:“你知道?”

    季霖澤蹙起眉:“我只大致知道有這么件事,但并不清楚內(nèi)情。還是等他親口告訴你吧。”

    許游瞇起眼:“「親口」?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季霖澤剛要回答,卻被敲門聲打斷了。加西亞打開門,外面的仆從躬身:“大少爺,有客人。”

    “什么人?”

    “不認識……是個雄性的A級。”

    許游和季霖澤對視一眼,后者開口:“找誰?”

    仆從的表情有些古怪:“找……小少爺。”

    第117章 前世情人2

    ◎迄今為止的最高機密◎

    加西亞留在房間里陪季辭, 許游和季霖澤下樓去,看見不速之客,坐在沙發(fā)上背對著他們, 探頭探腦到處打量,似乎哪哪兒都新奇。

    男孩兒戴著頂明黃色的棒球帽, 上面張揚地繡了幾個字母, 跟信號燈似的。聽見動聽轉(zhuǎn)過身,眼睛都亮了:“許哥!季……季先生!”

    許游認得他。季辭畢業(yè)后在人類的古生物研究所上班,去年給配了個助理。也是龍類,挺年輕的A級, 還在上學(xué),算算看夏天就要研究生畢業(yè)了,年少有為, 前途光明。

    季辭在所里快四年了,許游以前總掐著時間接他,跟門衛(wèi)都混熟了。兩人工作日不回季家的城堡,就在市區(qū)里住, 下了班一起去買菜燒飯,有時候看看電影, 有時候跟朋友見一見, 簡單而平凡, 活得像個普通人類, 幾乎忘記了自己是被龍養(yǎng)大, 或者本身就是龍。

    最近這一年動蕩太多, 為了安全著想, 季辭很久沒回過所里, 猛一下見著那兒的同事, 還是一副快樂又狗腿的模樣,許游頗有些時光倒流的感慨。

    小助手早就想見純血家的人了,這回總算見到季霖澤,激動得語無倫次。要不是季總冷著臉不茍言笑,他恐怕是會撲上去求簽名求合照。

    城堡里很少能迎來如此個性鮮活的參觀者,上一個還是寧延年。但寧延年畢竟是個有點兒缺心眼的人類,而眼前這個,不折不扣實打?qū)嵉凝垺?br />
    季霖澤和許游都秉持著傳統(tǒng)觀念,巨龍就該自大傲慢,哪怕是季淳那樣平時看著和風(fēng)細雨的,也自有高位的姿態(tài)來。可這小孩兒不一樣,技能全點在智商上,察言觀色的情商可憐。

    許游想,季辭以前帶他,肯定很辛苦。

    男孩羅里吧嗦半天自個兒的仰慕、尊重之情,一開始許游還能勉強聽著,十分鐘后終于忍不住了,直截了當?shù)貑枺骸澳銇碜鍪裁矗俊?br />
    年輕的A級如夢初醒,抱起丟在地上的背包,從里面翻出來個牛皮紙袋,密封好的,很厚實:“喏,許哥,這是辭哥以前讓我交給你的。”

    *

    許游瞳孔一縮:“以前?什么時候?”

    小孩兒支著下巴想了想:“忘了。”

    “……”

    “他為什么讓你現(xiàn)在給我?”

    年輕人的神色終于垮下來:“他說過,要是有一天他出了事,就讓我轉(zhuǎn)交給你。我……我聽到了那些傳聞。辭哥現(xiàn)在是不是,真的不好?”

    許游沒有回答。

    助理眼巴巴看著他,等了半天,抓了抓頭發(fā),還是主動開口:“辭哥還說,這個給你,一定是真的很危急的時刻。我、我覺得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吧?”

    “他還說什么了,你一口氣全說完。”

    “沒了。”對方可憐兮兮的,“我發(fā)誓。”

    許游趕蒼蠅似的揮手:“行了我知道了,回去吧,辛苦你跑一趟。”

    小助手戀戀不舍一步三回頭被仆從請離了城堡,留下許游拎著文件袋,眉頭緊鎖,心中浮出一個接一個的疑團:這小孩他認得,傻乎乎的沒心眼,季辭也信任他,不然不會告訴他季家的地址———這兒可不是什么阿貓阿狗都能來的地方。

    如果他說的話都是真的,為什么季辭會預(yù)料到今后將來自己會出事?季家那些尚未塵埃落定的「計劃」,難道季辭也是其中一員?

    想到這兒,身旁至今沒有好奇過文件夾的季霖澤也變得可疑起來。

    以自己對季家構(gòu)成、運行、相處的了解,這件事的中心點還是在于季淳和季辭。不管什么「陰謀詭計」,季淳提出是最穩(wěn)妥的,而季辭答應(yīng)才能執(zhí)行;季霖澤、季悅梔和季越彭,甚至加西亞,對季辭遭變故———他不愿用其他詞來描述———的反應(yīng)如此平淡,他們應(yīng)當都是知情的。

    換言之,這個計劃,如果能夠稱得上是計劃,季辭生命中最親近的其他人都知曉,除了自己。

    一想到季辭有什么秘密必須得瞞著他,許游心里一陣翻攪。他難道不值得他信任嗎?連一個缺心眼的外人都能排在前面?

    這個文件夾里的東西,能夠幫他撥云見日嗎?

    *

    許游怕留下來會被季家影響,沒有留在城堡,回了城市里以前他和季辭住過很久的公寓里。

    他關(guān)上門,沒開燈,在黑暗中靜靜地回憶了一會兒從前。

    從前,在一切紛亂還沒有開始的從前,這個時候他們應(yīng)當丟下手里的購物袋或晚餐打包盒,于黑暗中肆意地擁抱、親吻,享受著喧囂塵世中寂靜的貼近。

    但現(xiàn)在的房間,只剩他一個人不同于人類的心跳聲,顯得孤寂極了。

    許游嘆了口氣,揉揉臉打開燈,坐到地毯上,解開牛皮紙袋,里面厚厚一沓紙張全部倒在茶幾上。

    龍類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這不是什么信件自白,而是……研究成果。或者說,從零開始的研究全記錄。

    和季辭在古生物研究所做的其他工作沒多少區(qū)別,摘錄資料,研究古籍,網(wǎng)絡(luò)、照片、繪畫、圖書、采訪,種種傳媒方式應(yīng)有盡有,甚至還有理化的實驗分析摘錄……看起來就是個頗為完整的學(xué)術(shù)成果。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研究對象,是龍。

    沒錯,就是季家和許游這樣的、根本不存在于人類認知與資料中的,遠古巨龍。

    什么神話傳說都有,還有些訪談對話,有的受訪者是龍,有的是龍的家屬。

    許游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做了這些東西。

    季辭是四年前大學(xué)畢業(yè)后的那個暑假直接進的所,這沓分門別類的資料每一系列都是按時間順序來排,這么看來,他剛開始工作就已經(jīng)著手研究了。

    或者,他正是為了方便研究,才選擇的這份工作。

    研究的主題,盡管分散且雜亂,但千言萬語化成一句話:有沒有一種方法,可以讓人類變成龍?

    *

    季辭已經(jīng)進所里四年了,工作的那些日日夜夜,他都在反復(fù)研究這個問題。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畢竟巨龍對于絕大多數(shù)人類而言就是個幻影,他能翻出的資料非常之少;為了不「打草驚蛇」,也幾乎沒告訴過別的人,就算是那個跑腿的小助手,也只負責(zé)幫他搜集所需的資料,其余全是他親自推論。

    如此大的工作量,都是季辭一個人完成的。

    難怪他總是疲憊,難怪偶爾他對自己欲言又止,眼神卻懷著滿滿的期待。

    許游驀地想起白天季霖澤在季辭的房間里說過的那句話,「總要有這么一天」。

    是啊,他是龍,季辭是人,種族殊途,壽命又差,他一直試圖不去想要是季辭有一天先離開自己怎么辦,盡管這是很快就要、不、現(xiàn)在已經(jīng)面對的事實;他不提,所以也沒過問過季辭的想法———人類是不是也在擔(dān)心?

    所以季辭從很久以前,就希望能成為他的同類,延長壽命,能與他一同度過更多年月。

    許游對著鋪散開一地的紙張發(fā)呆。他從來不懷疑季辭愛自己,然而此刻還是被如此深切的愛意所震撼。

    然而物種異形,談何容易。哪怕人類最尖端的科技,也不過是把一個動物的器官移植到另一個身上,還沒聽說有誰能把豬變成貓,狗變成雞鴨羊。

    別說渺小的人類,連偉大的龍也做不到。

    所以,季辭整理出來的用意是……

    許游猛地意識到,季辭讓助理把文件選在若是有朝一日出了意外后送來,就是為了防止研究被中斷、告知他自己的成果,然后———然后讓他幫忙完成!

    龍類唰啦站起來,方才翻著翻著逐漸被巨大的情緒所裹挾,一目十行,根本沒仔細找結(jié)論;季辭一定已經(jīng)突破了一部分,或許……或許他真的能夠喚回小辭!

    *

    夜色沉沉。

    城郊通往更偏僻的地方路燈全壞了,偶爾來往的車輛不得不打開遠光燈。夜路本就不安全,更何況是所有車都得開遠光的情況下,司機們?nèi)褙炞⒃诘缆非闆r,沒誰能分心抬頭看天上。

    金色的巨龍在月亮下振翅翱翔,以人類制造的最快的飛機也趕不上的速度掠過城市上空,掠過村莊,向更遠處的地方飛去。

    盡管大部分人是看不見巨龍飛行的,然而凡事總有萬一。季辭上中學(xué)的某年他為了保護小孩兒,在失控疾馳的車輛前顯出翅膀,違背了龍的入世法則,在火山巖漿中被長老們開會審判。雖然那次季家派加西亞保了他,畢竟留下了不好的記錄。

    他倒不是怕長老會,只是那些倚老賣老自以為是的老頭兒太煩人了,礙眼得很。

    所以許游平時就算去古堡,也大多開車。今天選擇原身飛行,只因他想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季家。

    仿佛配合他焦灼不安的心情,在離目的地只有兩百米時,晴朗的夜空嘩然變臉,大雨滂沱,把龍澆了個透。

    濕漉漉的許游回到人身,絲毫不在意平日里精心維持的許老板風(fēng)流倜儻形象,砰砰敲著門,把來開門的仆從嚇了一跳:“許先生,您要不要先……”

    “不用。”他顧不得禮儀,推開他們往里走,雙眼到處找尋,直到看見壁爐前的季霖澤。

    那兒平日都是季淳的位置,現(xiàn)在季家大少爺坐在那兒,壓下眼神中的驚詫:“出什么事了?”

    “先生呢?我有急事要見他,他現(xiàn)在到底在——”

    “找我嗎?”

    被呼喚者應(yīng)聲出現(xiàn),只不過,和他一樣,是從外面來的。

    季淳摘下手套,加西亞為他取下大衣,后面的季越彭收起傘。幾日未見的家主看起來有倦色,眼神卻是溫柔的:“看來,你已經(jīng)看完崽崽的論文了。”

    *

    季辭的研究成果斐然,能夠從如此稀少的碎片信息中拼湊出完成的辦法,只要能集齊所需材料,就能將人類轉(zhuǎn)化成龍,而這絕不僅僅是把人類的血抽干、灌上S級潔凈的龍血那么簡單。

    不過,和許游想象的有差池的在于,季淳并非早就了解,也是在許游進入秘境森林和埃隆決戰(zhàn)的那段時間,才得到了季辭關(guān)于這件事的信任與交托。

    他親手從大火中抱出來的嬰兒,一點點養(yǎng)大的孩子,如此決然赴死,只為新生。季淳很難對任何人闡述自己得知這件事的心情。

    崽崽是他冗長孤寂歲月中,千年難得一遇的慰藉。是他久違被觸動的柔軟,重新燃起的希望。

    季淳自然不希望崽崽以身涉險,可他知曉,在崽崽心中,許游更重要。

    所以季辭為了許游愿意冒險,不顧一切也要嘗試脫胎換骨,以99%可能的死亡,去交換那1%幾率的重生。

    不,已經(jīng)是第二次了。

    原來小辭的犧牲并非季淳的「旨意」,反倒是季淳受了小辭所托,可不知情的他竟然還在那兒懷疑這個懷疑那個———許游吃驚之余,緊接著難得生出些在長輩面前的窘迫來。盡管季淳人形的年紀看起來沒比他大多少,但真真切切多活的那幾百年,是怎么趕也填不平的溝壑。

    季淳微微笑:“我知道你這些日子怪罪我,甚至是恨,沒關(guān)系,我理解。但我也的確透露過一點點———你有察覺到嗎?”

    那句龍語幾乎立刻在耳邊回響起來,當日從秘境森林返回,他望著翡翠臺燭火下的平靜沉眠的小辭,季淳的低吟過,「死亡乃新生之起點」。

    這已經(jīng)算明著告訴他了:季辭必須得以人類的身份死一次,才有可能以龍的身份獲得新生。

    不過那時候被心碎和悲慟所淹沒的許游,哪里還有多余的力氣分心剖析思考?

    *

    加西亞倒了茶來,季淳抿了口潤潤嗓子:“你也看到了,想要做出這種……變化,需要很多東西。這些天我?guī)е鴲倵d和越彭去了很多地方,找到了幾乎全部。”

    他這樣輕描淡寫一句話,許游卻忍不住想象他們都遭遇了什么。那上面列了個清單,所需的東西稀奇古怪,大部分連他都聞所未聞。季家雖然在龍類中貴為純血,萬眾仰慕,但他們所需的這些絕不僅僅被巨龍所擁有,很多得是其他種族才知道的東西,甚至是傳家寶也難說。

    季家人當慣了高高在上的掌權(quán)者,現(xiàn)在得放下身段哄著求著別人,或許會受到冷眼,甚至是刁難。這其中受的罪吃的苦,季淳不說,不代表沒有。

    他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崽崽,所有人盼望的,也只是崽崽能回來。

    許游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他留意到季淳說的是「幾乎」,而不是「全部」。

    連巨龍的元老都找不到的材料,會是什么?

    季淳微不可聞地嘆息:“小許,還差最后一個,要靠你了。也只有你能辦到。”

    “您說。”

    季淳側(cè)過身,和季霖澤交換了一個眼神,后者點點頭。旁邊的加西亞則移開了目光。

    許游感到山雨欲來。接下來他們要說的話,是不是會將過往的認知掀個地覆天翻?

    最終,話是季霖澤來說的:“有件事,你不知道,小辭不知道,悅梔越彭他們都不。迄今為止都是最高機密。而它,就是喚回小辭的辦法。”

    七百年前,這位能力足以呼風(fēng)喚雨超A級的雄龍緩聲道,我曾經(jīng)……是個人類。

    第118章 幕間(七)

    ◎年少時最驚艷的初遇◎

    這是眾龍之首、元老季淳三百歲時發(fā)生的故事。

    彼時他還年輕, 沒有日后看破紅塵遺世獨立的淡然,對世界依舊充滿了好奇與信任,哪怕連年戰(zhàn)火奪走了父母的性命, 也沒有停止探索的步伐。

    長姐季念云正領(lǐng)著他和家人們尋找新的遷徙之地,途徑許多受牽連的人類村莊, 大多已被摧毀得看不出原貌, 斷壁殘垣,煞是凄涼。

    明明是巨龍的貪欲,卻讓他們來承擔(dān)后果。季念云心軟,見不得苦難, 總是哀嘆:“龍犯下的罪孽,總有一天要償還。”

    季淳安慰她:“等阿姐成了領(lǐng)袖就好了,到時候我們再幫他們重建家園。”

    父輩對人類的喜愛潛移默化影響到了姐弟倆, 作為為數(shù)不多的純血,他們在不久的將來必然要和其他幾支族群爭出高下,站到整個龍族的最高位。

    季淳滿心期盼著姐姐能夠成為大權(quán)在握的那一個,不為自己的榮華富貴, 單純祈愿種族間的和平。他尚不知曉爭權(quán)奪利的個中坎坷與殘忍,季念云也不希望他為這個煩憂, 摸摸他的頭頂, 說, 好, 到時候我們一起。

    家人們大多在戰(zhàn)爭中受了傷, 元氣大挫, 無法長時間維持龍形, 創(chuàng)口面積太大不利于恢復(fù), 只能選擇保持人身。又是一個雨夜, 附近地勢陡峭,那個古早年代還沒修建出平坦的公路,繼續(xù)向前實在驚險,季家不得不臨時駐扎下來。

    半夜季淳聽見斷續(xù)的哭聲,擔(dān)心是附近村莊遺落的孩子,忍不住冒著雨出去看。

    夜色太濃稠,雨幕又過于阻擋視線,路還泥濘不堪,季淳一個沒注意,腳下一滑,順著山坡滾落下去。

    *

    季淳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幸福的、無憂無慮的幼年,夢見第一次掌握化人形的技巧后父母的欣喜,夢見和平年代跟在姐姐后面振翅領(lǐng)略過的湖光山色。

    在飛到湖泊中央時,驀地鉆出巨大的水柱,纏住了他的雙翼。季淳慌亂地左搖右擺躲避,生生把自己晃醒了。

    他睜開眼,發(fā)現(xiàn)那不是什么水柱,而是有人正用小桶往他臉上潑水。

    世代貴族的季家少爺哪兒經(jīng)受過這種不禮貌的待遇,他嚇了一跳要站起來,猛地感受到腳踝處針扎似的刺痛,又跌了回去。

    那人扶住他,季淳這才看清,罪魁禍首是個男孩兒,十五六歲模樣,嗅不到半點野獸的氣息,應(yīng)當是個純正的人類。

    季淳轉(zhuǎn)頭瞅了瞅,自己在一個落魄的草屋里,屋頂漏風(fēng)也漏雨,幾個器皿依次排開接水,包括剛才用來潑他的那個;沒有床,只有濕乎乎的草垛,勉強能稱之為桌子的臺面上放了幾塊干糧,都快發(fā)霉了。

    駐扎之前季念云特意派人查看過這個他們歇腳的村莊,人類幾乎絕跡。小孩兒大概是被遺忘的,還挺堅強,如此險惡的環(huán)境都活了下來。

    雖然不確定先前的哭聲是不是男孩發(fā)出來的,好歹季淳達到了此行的目的———救人———盡管眼下看起來比較像自己被救。

    “謝謝你。”他很真誠。要不是這孩子把自己拖回來,黑漆漆的夜,誰也不會發(fā)現(xiàn)他不見了,多半還躺在哪兒人事不省,得等到天亮。堂堂純血不至于死在一場雨里,也很難受不是。

    男孩繃著張臟兮兮的小臉,眼睛黑沉沉地望著他,并不說話。

    *

    既然能救他這個陌生人一命,總歸是沒有敵意、且善良的好孩子。季淳有耐心:“你叫什么名字?”

    “……”

    “只有你在這里嗎?爸爸媽媽呢?”

    “……”挺好看的小孩子,竟然是個啞巴。季淳惋惜,伸手想像姐姐對自己一樣摸摸他的頭發(fā),卻被小少年偏頭躲開了。

    季淳從小活在萬眾寵愛中,他性格好,身份尊崇,是真正的小王子,想跪著親吻他手背的龍排成長隊,還是頭一回遇到這么抗拒他的親近的。

    不過母親和姐姐都教導(dǎo)過他,要尊重個體差異,季淳收起小小的傷心,打算起來看看外面的雨勢,他還得想辦法帶這孩子走呢。

    小少爺高估了自己人形態(tài)的協(xié)調(diào)能力,剛剛單腳跳了兩步,重心不穩(wěn)向前栽去,眼看就要和坑坑洼洼的地面來個親密接觸,男孩一把把他扯回來。

    年齡不大,力氣還不小。

    少年把他摁在床上,不高興地扔下兩個字:“別、動。”

    季淳沒注意到他逾越的姿勢,吃驚道:“你會說話呀?”

    “……”

    “所以你叫什么名字?”

    “澤。”

    “如果你也想知道,我叫季淳。”季淳順嘴喊道,“阿澤。”

    交換名字是建立羈絆的第一步,夢想是普度眾生的季淳小少爺露出滿意的微笑來。男孩因他那毫無陰霾的清澈笑容怔忪片刻,扭過頭去。

    季淳沒留意到小孩敏感的心事,坐起來,用指腹蹭了蹭少年眉骨上的泥屑:“這里也不好生活,等雨停了,你就跟我走吧,好嗎?會有人找到我們的,我保證。”更何況以龍強大的自愈能力,腳踝那點扭傷睡一覺就能好,他大可以抓著小孩兒飛回去。

    男孩望著季淳,后者的眼睛是很淺的金色,剔透如寶石。

    走個路都能從坡上滾下來,少年其實不是很相信他。但自己的確被困在這里太久了,幾塊干糧是最后的儲備,與其僵持到山窮水盡,不如賭一把。

    雨夜里突然闖進他生命的青年,好像成了他和世界唯一的聯(lián)系。

    *

    他們運氣很好,第二天雨就停了,巨龍的嗅覺敏銳,發(fā)現(xiàn)小少爺失蹤后,很快就有下人找到這里,把兩人一起帶了回去。

    季念云這一路上拾拾撿撿的人類也不少,能幫則幫,帶到安全處再放下。唯獨這一回,季淳單獨找到她,央求道,能不能收養(yǎng)阿澤?

    季念云疑惑:“為什么?”之前也不是沒帶過這么大的孩子,還有更小的,為什么單單要收養(yǎng)這一個?

    季淳遲疑:“我也不清楚。”

    不是敷衍,他是真的說不上來。或許是阿澤救了他一命,或許第一眼小少年就和旁人不同,盡管才相處短短幾日,他希望這個孩子以后也能待在自己身邊,而不是一站路就離開。

    季念云見弟弟糾結(jié)不已,微微笑:“好啦,我們小淳難得提一次要求,又不是麻煩事,當然要滿足。”

    季淳人形的樣貌也就二十歲,和阿澤看起來年紀相仿,能玩到一塊去。父母走得早,季念云自己太忙,季淳再怎么懂事,她也一直希望有個人能陪陪弟弟。曾經(jīng)打算安排家族里的孩子跟著服侍他,后來種種原因沒達成。

    沒想到陰差陽錯,在這兒荒山野嶺的撿到一個。

    季淳還沒到要隱藏和收斂情緒的年紀,什么都寫在眼里,欣喜道:“謝謝阿姐!”

    他回去把這個好消息分享給少年,還給他改了個正式的名字,季霖澤,愿他如甘霖福澤,愿萬物迎來新生。

    擁有了新名字和新身份的少年不再需要和仆從們一樣叫他少爺,怎么稱呼,還得好好想想。

    季淳湊近端詳他:“要是我阿姐結(jié)了婚有孩子,也該像你這么大了———要不然,你就叫我舅舅吧,怎么樣?”

    “不要。”

    “為什么?”

    莫名其妙就被占了輩分上的便宜,小孩不肯理睬。

    季淳難掩失落。阿姐忙于家族大事,一直沒能婚配,沒有子嗣,他的確想要把少年當成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小外甥來看待。

    只可惜,往后七百年,都沒聽他叫過一次小舅。

    *

    十幾歲的男孩子長得非常快,沒兩年季霖澤的個子就已經(jīng)超過了季淳。

    巨龍的戰(zhàn)爭可不像人類那樣以年為單位計算,少則數(shù)十年,多則幾百年,收養(yǎng)季霖澤后的幾年季家仍舊輾轉(zhuǎn)于各地,尋找新的家鄉(xiāng)。

    龍類各方面身體素質(zhì)都遠超過人類,還是有一個弱點,就是在不熟悉化形的情況下,人身的他們肢體協(xié)調(diào)度下降,面對龍形敵人的極速時難以躲閃。

    那像一個慢動作,季淳想。在季霖澤撲過來為他擋下敵人的埋伏時,周遭所有色彩都褪去,世界變得格外沉重且緩慢,只有人類涌出的鮮血驚心動魄,好似為黑白畫像涂抹上高光。

    竟然明目張膽攻擊貴族,這是何等的膽大包天!立刻有仆從撲向敵軍,但季淳已經(jīng)什么都聽不到了。

    他幾乎要被如此刺目的紅扎傷,雙手顫抖得不成樣子:“霖澤……霖澤!!你看著我,不要閉上眼!”

    男孩———不,已經(jīng)有了成年人的輪廓了,青年躺在他懷里,因痛楚緊緊蹙著眉。他胸口破了一個大洞,血液浸透了衣衫,連話都說不了,目光逐漸渙散,努力用口型安慰他:「沒事。」

    光彩在那雙漆黑的眸子中一點點黯淡下去,季淳握住他的手,從未如此近距離地感受到人類溫暖而鮮活的生命在掌心中流失,他想說什么,想要哭泣,可木偶似的做不出任何反應(yīng),心臟仿佛跟他一起停止了跳動。

    季霖澤的呼吸從急促到平緩,再到完全消失,不過短短幾分鐘。

    “少爺……”旁邊有人看不下去了,喚出稱謂后又哽住,不知還能再說些什么。

    季淳像受到刺激似的突然起身,瞳孔失焦:“阿姐……我姐姐在哪里!”

    *

    季念云的記憶中,弟弟長到三百歲,從來沒有如此激動、失措的時候。

    他早熟聰慧,沉靜如水,舉手投足間都是大家公子的風(fēng)范,從不抱怨,反而總想著為自己和父母分憂。

    然而現(xiàn)在自己面前這個眼眶通紅、頭發(fā)蓬亂的季淳,更像年輕龍該有的樣子……

    “姐姐……救救他吧……”季淳顫聲道,“我不能、不能看著他死去。救救他吧?”

    季念云也很喜歡那個懂事的孩子,但人死不能復(fù)生,就算是她也無力回天:“且不說現(xiàn)在的條件找不到人類醫(yī)生,就算醫(yī)生、設(shè)備、環(huán)境一個不缺,也必須要在他尚有一口氣時才能救回。現(xiàn)在他的心臟都停止跳動了,實在是……”

    “還有別的辦法。”季淳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眼神像換了一個人,“一定有別的辦法,對吧?姐姐,我看過——”

    季念云臉色猛地一變:“你怎么知道!”

    季淳跪坐在她面前:“對不起,有一次掃除,我……沒忍住翻了。”

    那本禁書連父母都不知道存在,是她很少的時候奶奶傳給她的。上面流傳著絕對秘密的方法,關(guān)于……如何將人類轉(zhuǎn)化成龍。

    「原料」非常特殊,用一種名為「虬」的近龍形生物的骨制成。虬數(shù)百年才會孵化出一只,往往在極兇險之地,或許到死都不會被發(fā)現(xiàn)。

    家大業(yè)大的季家,恰好就有這么一根骨。她一直保留著,不為使用,只怕流入奸人之手。

    ——虬骨轉(zhuǎn)化人類,九死一生是小事,更大的風(fēng)險在于,就算復(fù)活,也不一定是龍,有可能是無法控制的怪物。

    季辭嗓音顫抖:“我會承擔(dān)所有后果……如果他醒來,不再是我認識的那個他,我會……”他哽咽了,隨即堅定道,“我會親手了結(jié)。”

    季念云看著他傷心欲絕的神情,終究是心軟了。

    此刻的季淳哪里能料到,自己的一意孤行,日后間接害死了姐姐。若季念云沒有用虬骨轉(zhuǎn)化季霖澤,斯科特也不會知曉,后來的一切沖突,都能避免。

    就算是食物鏈頂峰、強盛足以呼風(fēng)喚雨的龍,也沒有回溯時間的能力。他是大家長,不能為自己做過的任何決定后悔。

    哪怕選擇題的每一項,都叫人如此痛徹心扉。

    *

    七百年后的某一日。

    季霖澤下樓時,季辭正坐在季越彭旁邊看他寫歌,時不時對旋律進行點評,雖然不太懂樂理知識,但是臉上崇拜的表情很專業(yè)。

    兩個年輕人聽見他的動靜,一齊轉(zhuǎn)過頭打招呼:“大哥早上好。”

    “嗯。吃過早飯了?”

    季越彭被他揍得多了,一般不會主動搭話,是季辭回答的:“吃過啦,大哥要過來一起聽嗎?”

    “不了,你陪他吧,我要出去一趟,跟廚房說今天不用做我的份。”

    “好,大哥路上小心。”

    季辭答得乖巧。他今天穿的是淺藍色襯衫,外面套了件奶白的羊絨衫,襯得整個人干凈又柔軟。

    人類來到季家時還是個小嬰兒,路不會走,話不會說,成天哭得鼻子冒泡。在幾個龍類的呵護下一天天長大,直到現(xiàn)在的十六歲,漸漸有了成熟的邊角。

    季霖澤看見他,總會想起年少時與季淳驚艷的初遇。

    作為純正的、基因天注定的人類,和可以隨意更改人形外貌的龍類,季辭與季淳的長相并不相像。也許是因為季淳親手養(yǎng)出來的,小孩兒和他有著如出一轍的淡定,和一些其他相似的氣質(zhì)。

    只不過小辭會喊一聲大哥,有敬畏,也有毫不遲疑的依賴;那個人則微笑著喚他,霖澤,挾著穿透漫長歲月后的寧靜與信任。

    季霖澤要做家族產(chǎn)業(yè),打理很多公司,很忙,沒什么空閑時間,也并不喜歡小孩子。唯獨崽崽是個例外。他愿意幫著季淳把小小的人類撫養(yǎng)長大,希望崽崽能給季淳帶來快樂。

    坐進車時季霖澤抑住西裝的褶皺,下意識隔著布料碰一碰肋骨。那里不是他自己的,而是虬的。骨經(jīng)過痛得仿佛靈魂和軀體重組無數(shù)次的融合,順利移植進了他的體內(nèi),生長了幾個世紀,雨打風(fēng)吹,四季輪回,早就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而他的生命,是季淳給予的。他將對他效忠一生。

    第119章 前世情人3

    ◎當初你為什么送走我◎

    后來, 當許游出發(fā)時,在回想起季淳說過的話之前,倒是先記起了季悅梔和季越彭聽完故事后震驚萬分的臉色。

    同為S級, 和季淳相比,這兩位實在太年輕, 沒經(jīng)歷過風(fēng)雨, 從小到大都被寵著,性子也直,什么心情都寫在臉上。

    他們當然早就知道季霖澤并非季家血脈,而是被季淳收養(yǎng)的。但這并不會動搖他在他們心目中的地位。

    可誰能想到, 敬重的大哥,曾經(jīng)竟然是個徹頭徹尾的人類?!

    瞥過小輩們精彩的神情,季淳道:“無論是秘密養(yǎng)著虬、留著虬骨, 還是私自將人類轉(zhuǎn)化成同族,都是絕對、絕對不被允許的。救過霖澤之后,一直怕被發(fā)現(xiàn),后來家姐同斯科特·埃隆交換了護心之鱗, 對方只知虬能夠提高龍的血液純度,不知其他;再后來家姐離世, 我以為這件事從此會被我和霖澤帶進墳?zāi)? 誰能想到……”

    誰能想到, 幾百年后, 因果更替輪回, 又一次收養(yǎng)了人類, 又一次親眼看著他死亡, 又一次需要虬來起死回生, 扭轉(zhuǎn)命運。

    許游嗓音沙啞又顫栗:“為什么要瞞……”

    他說不下去了。

    季辭的保密對象并不僅僅他一個, 準確來說,小辭四年來都在獨自研究,沒向包括季淳在內(nèi)的任何人求教。或許人類自己都沒想過,如此離奇的想法,真的有可能做到;在此之前,季淳也不曉得小孩兒有過這種想法。

    人類意外踏上了正確的道路,無數(shù)個巧合組成了命定的必然。

    “在知道崽崽的「秘密」之后,我當然希望幫他完成這個心愿。但我不能告訴你,因為這種事情九死一生,不,他需要先死一遍。當年在救霖澤之前,我也無法預(yù)料后果,甚至已經(jīng)做好了若他不是他,我就親自殺了他的準備。崽崽不認為你會愿意放他去嘗試這種辦法,所以才要我保密。”

    季辭料想得沒錯,許游寧可選擇他只能陪自己七八十年,也不會為了縹緲的可能性,讓他賭下一刻生命終結(jié)。

    “當然,這件事是他留下的后手,在秘境森林里崽崽沒有主觀意愿去「自殺」,你大可放心,也無須愧疚沒有保護好他。只是一種……陰差陽錯。”

    “陰差陽錯……嗎……”許游低著頭喃喃。

    見年輕的那一個如此失魂落魄,季淳輕嘆,崽崽身上背負的與你有關(guān)的命運,又何止這一樁呢?

    已被埋藏二十多年、更加荒誕的秘密,還是等當事人親自來告知吧。

    “崽崽和霖澤當年的情況還是有所不同的,所以他需要的不僅是虬骨。”季淳說,“我能替他搜集來別的,但虬骨———只有你能找到。”

    *

    極地,冰川之下。

    少年赤/.shen./裸./Ti蜷縮于幾十米的厚厚冰層底,蒼白得和冰塊同一個顏色。他好似感覺不到冷,睜著眼睛望著面前一大群磷蝦游過,卷起淡紅色的風(fēng)暴。旁邊噗通一聲,跳進來一只企鵝,岸上毛茸茸的身體現(xiàn)在油光水滑,箭一樣向著魚群彈射而去。遠處好似有鯨的嗚咽。

    極地的生物是他從前不曾見過的,有意思得很。他不需要進食也不需要睡眠,每天做個觀眾。

    在這兒呆久了,似乎呼吸和血液都被冰凍住,生命失去溫度,變得綿長。

    龍是火屬性的生物,虬是它們的近親,同樣不愛冰冷。他卻在這里找到了久違的平靜。

    他外表是個十八、十九歲的少年,實際上來到這個世界也才三年。但這三年里他經(jīng)歷了別人三十年、三百年都不可能有的動蕩,從名字的變遷就能看出來。

    他不止一個名字。

    一開始,在那座郁郁蔥蔥的奇幻森林里,在高大的、直插云霄的豌豆藤綿亙千百里的根莖中,在暗無天日鮮少有人造訪的那些年,他叫做「那顆蛋」。

    敬畏的,驚恐的,充滿了各種猜測。他好似不祥之物,無人膽敢靠近半步。

    后來,光出現(xiàn)了,三個從未見過的兩腳直立、無毛無羽的生物打開那扇門,其中最沉靜的那個將他抱在懷中。

    Ma,他想。Ma是什么?他不知道。只覺得這個人,就應(yīng)當被稱作Ma。

    Ma帶走了他,說,就叫簌簌吧。

    他有了第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名字,簌簌。讀起來沙沙作響,像春天萬物抽長的聲息,夏夜篝火配合著舞蹈的歡快鼓點,秋天自由自在的落葉,冬天輕飄飄墜下的雪花。

    他以為那就是家,然而很快他也不再是簌簌。

    海藍色雙眸的男人從天而降,握住他冰涼的小手,將哭泣的幼崽帶回富麗堂皇的莊園重新飼養(yǎng),用哀傷的先知為他命名,叫做耶利米。

    他還有了姓氏,赫定。他不再是季家的小簌簌,而是耶利米·赫定。

    現(xiàn)在,他連耶利米都不是了。

    沒有名字,就沒有歸屬。

    他是誰呢?有人知道嗎?有沒有人能告訴他?

    里三層外三層的蝦群不回答,嬉戲的企鵝沒理他,鯨群又遠了,沉默的海水也不曉得。唯獨冰原仍在,囚住他稚嫩的、還未發(fā)芽就已死去的心。

    *

    少年感到無趣,難得閉上眼睛睡了覺,卻翻來覆去做著噩夢。

    一會兒夢到季辭和許游,一會兒是埃隆。他們把他抱在懷中疼惜地哄,筑好甜蜜安全的夢;又突然伸出雙手扼住他的喉嚨,要他頃刻灰飛煙滅。

    他猛地醒來,失魂落魄地望著四周無情的冰川,意識到世界上最愛他的人都已經(jīng)離開了自己———徹底的。

    他們都死了。再也沒有人會愛他。

    好冷。

    有沒有人救救他?

    誰———誰來救救他———

    喀嚓。

    向來紋絲不動的冰層忽然出現(xiàn)了裂縫。就像他當初誕生于世一樣,紋路之中,新的命運降臨。

    冰山下面是很黑的,不透光,這時候突兀出現(xiàn)亮,刺得他眼睛酸痛。可惜在海里是不能流淚的。

    少年費勁地睜開眼,看清來客后愣住了。

    “爸爸……”

    將他推下懸崖的人,如今又在層疊的凍點之下握住他的雙手。

    水里不能掉眼淚,幸好,也不能說話。所以他的心聲,不會泄露給任何人。

    *

    身為一頭巨龍,許游對于進入冰原這件事簡直是全身心的抗拒,去一趟能要了半截命。但沒辦法,為了他的寶貝兒,天上下刀子也得敞開懷抱接著。

    現(xiàn)在許游窩在嚴嚴實實的科考站房子里(沒錯,這群精英人類哪里想得到,領(lǐng)頭的那一個也是龍類),恨不得把所有防寒服都穿身上,才能緩解剛才深入零下幾十度海水和冰層的錐心之寒。

    對面的小少年卻只披著薄毯,連件衣服都沒,抱著茶杯,熱氣裊裊上升,在眼前旋散開來。許游看不見他的表情。

    人類的皮膚在凍傷后會顯出血管的紅,但虬不一樣,虬變得……透明。好像隨時都會消失。

    少年被「打撈」出冰山后就一直緘默,低著頭發(fā)呆,目光失焦。許游耐心地等待,并不急著告知來意,也不忍心說,我救你,是為了要你的命。

    他們的關(guān)系實際上處于非常尷尬的位置。

    一切的最開始,簌簌的到來是為了用銀焰花救許游;

    后來龍崽出生,一大一小對彼此的感情,都是以季辭為中轉(zhuǎn)站的愛屋及烏;

    季辭出了事,許游在掙扎后選擇用簌簌去交換;

    現(xiàn)在,仍舊因為季辭,他再尋了個底朝天,找到躲在這里的虬,要他的骨去救季辭。

    許游六百多歲了,謹小慎微,沒給自己留下過后代,也是頭一回做父親。他當然清楚自己做得非常不好,值得一個負面典型。可已成定局,更改不了。再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他還會那樣做。

    *

    “爸爸……”少年悄聲開口,顫巍巍的,被冰水浣出一層同真實年齡相符的稚嫩與委屈,“當初為什么要送走我?”

    饒是許游,在被問到這個問題也鼻頭一酸。

    是啊,為什么呢。

    因為他愛的只有季辭,其他所有人都不重要。

    然而這句話可以在所有人面前毫不遲疑、堅定地說出,除了被這份百分之百愛意所犧牲掉的無辜的孩子面前。

    許游沉聲道:“原本打算把小辭送到家后,我就返回去救你。那時候埃隆還沒多大本事,我自己估量沒問題。但后來出了些差錯,而且他對你也很……”

    不用他說,少年也知道后一位監(jiān)護人對自己有多好。他們是兩株暗夜滋長的藤蔓,是彼此賴以生存的養(yǎng)分,只有互相倚靠才能活下去。

    許游正是發(fā)現(xiàn)了他們這種特殊到有幾分變態(tài)的依存關(guān)系,才判定簌簌,不,那時已經(jīng)是耶利米了,不再適合跟自己回去。

    “要恨就恨我吧,你不要怪小辭。”許游說,“他沒有同意———他根本不知道,我會把你送給埃隆,也一直堅持讓我?guī)慊貋怼K軔勰悖娴摹K麖膩頉]有要放棄你。”

    突如其來的剖白擊穿了孩子的心,少年揚起臉,淚珠撲簌簌掉下來:“可我……我傷害了他……傷害了你們……”

    他仍能記得當日從月亮下帶走城堡里的季辭,后者毫無抵抗之意的順從;記得他要與自己同歸于盡時的視死如歸。

    在那哀傷的神色之下,仿還是能看到當初那個因為思念媽媽而哭泣的小男孩。許游心痛難當,卻又不知該如何安慰。耶利米不是季辭,他做不了什么,除了走過去在他的頭頂輕輕摸了摸,像在對一個很年幼、很年幼的小孩子。

    也的確是。

    畢竟也是見識過大風(fēng)大浪的,耶利米很快調(diào)整過來情緒,吸了吸鼻子抬起胳膊擦掉眼淚,再開口已經(jīng)冷靜了下來:“爸爸,你說吧,要我做什么,我都會答應(yīng)你,只要能救媽媽。”

    真到這個時刻,許游反而更加難以啟齒:“是有辦法。”

    小孩眼睛一亮。

    “也唯獨你做得到。”

    *

    所謂虬骨,并非想象中由有機無機物組成的骨頭,甚至連形狀都和傳統(tǒng)定義中的骨頭毫無關(guān)系。如果要一個形象的描述,它更像一顆心臟。

    透明的,玲瓏的,不含任何雜質(zhì)的心臟,被淡淡的光暈所包裹,即便脫離了原主,依舊倔強地跳動著,顯出勃勃生機。

    許游有點兒不敢觸碰,遲疑道:“你把這個給我,會死嗎?”

    少年淺淺一笑:“放心吧,爸爸,它不是我的心臟,有點兒像是不是?但它不是的,它是我的肋骨。”他的表情有幾分落寞,“就是我再也不能飛,不能離開這里。”

    他沒有告訴許游的是,肋骨盡管不像心臟那樣定生死,但再過幾小時后,他便會陷入沉睡,且沒有時限。也許在下一只虬誕生時結(jié)束長眠,也許再也醒不過來。

    活著,也和死了差不多。

    不過沒關(guān)系,反正他對這世間也沒什么留戀了,若這樣的付出能換回季辭,就當是他對母親的贖罪。

    許游的心思全在虬骨上,沒留意小孩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將玲瓏心裝起來。這是能喚回小辭的最后機會嗎?有了它,他們是否就能長相廝守?

    他起身要走,又想起什么,問少年:“你想留在這里幫他們做做事情嗎?領(lǐng)頭的那個是A級,很好說話。其他人類也不難相處,你在這兒,他們……”

    少年搖搖頭。

    他此刻是如此迫切地想要回到冰川和寒流中,遠離一切需要同情感打交道的地方。極寒比人心更好適應(yīng)。

    許游望著他堅定的神色,想起自己那位在巖洞里「歸一」的祖母。每條龍性格不同,最終選擇的方式也大相徑庭。有人想延年益壽,長生不老,有人想就此止步。

    他不會去干涉別人,哪怕曾經(jīng)是自己的孩子。

    許游點點頭。他們一同走出溫暖的房間。

    *

    冰原上的暴風(fēng)雪開始了,沒有人類會注意窗外,許游借著雪的遮蔽回到龍身,受風(fēng)面積比人身大得多,更冷。

    低頭看見少年小小的一個,雪白雪白的,陷在更加素凈的雪地上,用力地沖他揮揮手:“爸爸,我很愛你們……對不起……”

    巨龍的喉嚨中涌動著一些挽歌似的感嘆:“抱歉,我們也……”

    兩聲遲來的歉意,已經(jīng)沒有了意義。

    巨龍飛遠了,金色的光點逐漸消失在極夜到來前的天際。黑暗從視野的邊界簾布一樣慢慢遮過來,很快,這片凍原將迎來長達數(shù)月的永恒夜晚。

    少年轉(zhuǎn)過身,赤著腳踩在雪上,一步步向著結(jié)了冰的深藍大海走去。

    水沒過腳踝,然后是小腿,然后是失去了肋骨空落落的地方,再是脖頸、嘴唇、眼睛,直到冰凍的海水將他完全淹沒。

    少年隨著魚群的方向游向先前藏身的冰層,意識越來越模糊,好似下一秒將與漫無邊際的冰川融為一體。

    他不再是簌簌,也不是耶利米。他是他自己。

    沒有名字就沒有歸屬。他不欠任何人。

    他終于自由了。

    第120章 前世情人4

    ◎世上有太多愛他的人◎

    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長, 龍不喜歡寒冬,早早期盼著春的到來。好不容易等到氣溫升高的一天,季悅梔卻從早上起來就一直心神不寧, 完全沒了化化妝出去踏青拍照的興致。

    她拉開窗簾,望著外面悠悠的藍天白云, 卻只想嘆氣。

    也是, 他們家最疼愛的崽崽已經(jīng)昏迷———她不愿用別的詞———一個月了,自然做什么事兒都提不起勁。

    前半個月她跟著小舅、弟弟跑遍各地去搜集那些珍貴的材料,盡管受過挫折,好歹結(jié)局圓滿。后半個月許游負責(zé)去尋找最后缺失的虬骨, 至今杳無音訊。

    虬在當天逃出秘境森林后仿佛人間蒸發(fā),沒有丁點痕跡。盡管季悅梔清楚許游去找它、包括與它交涉拿回虬骨必然辛苦,還是忍不住怪罪:他們那么多東西都能在半個月里找全, 姓許的只要找一樣,怎么這么拖沓?

    季悅梔打算拉上窗簾再回床上睡一覺,就在此刻,眼尖的她忽然捕捉到天際出現(xiàn)的金色光點, 因為過于遙遠而小得像個米粒,可就這么一點兒, 還是讓她的心臟感到共鳴似的跳了跳。

    她猛地感應(yīng)到了什么。

    平日里最注重美貌的S級顧不得形象, 頂著蓬亂的頭發(fā)、鞋都來不及穿, 匆匆沖出房門, 邊跑邊喊:“老許回來了!老許, 是老許回來了!”

    仆從們聽見小姐的聲音, 紛紛欣喜:“小少爺?shù)戎撵`丹妙藥, 是不是終于有了?”

    季悅梔本想下樓去門口迎接, 想了想干脆直接去季辭的房間, 反正許游待會兒也得直奔這里。一進門才看到除了自己其他人早就到齊了,嗔怪道:“你們怎么都不叫我?”

    季越彭揶揄:“你睡得像豬一樣,哪好意思打擾。”

    她那向來瀟灑不羈的親弟弟,前段時間也因同樣的理由悶悶不樂,現(xiàn)在都重新有心思開玩笑了,接下來一定會是好消息。她充滿期待。

    *

    許游推門進來,看見的就是全家人都等著的大陣仗。上到家主、來客,下到仆人,塞得滿滿當當,幾乎站不下。

    他剛才還在納悶怎么其他地方空空蕩蕩的,原來都在這兒等著呢。

    所有人齊刷刷看向他,眼睛里寫著同一句話:找到了嗎?

    他花了半個月的時間上刀山下火海踏破所有能去的地方,風(fēng)塵仆仆,滿身疲憊,卻連口水都舍不得喝,點點頭解開外套,小心翼翼從里面捧出特制的盒子。

    匣子打開,骨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果然符合它世間最奢侈的名頭,玲瓏剔透,不染塵埃,不似凡物。

    “就是這個?”

    “看起來也不像骨頭啊。”

    “形狀不是顆心臟么,真的是它?”

    “這……這要怎么用啊……”

    眾人竊竊私語,都有些不可思議。唯有曾見過虬骨的季淳眼神感慨,又帶點兒懷念,陷進千百年前的遙遠回憶。

    許游一語點醒眾人:“開始吧?”

    季淳做了個手勢,示意多余的人離開,只留下自己、許游和醫(yī)護人員。

    許游捧著匣子來到季辭床邊,半個月沒見,人類沒什么變化,除了臉龐沒有一絲血色、也感知不到呼吸以外,和平日里安穩(wěn)的睡顏差不多。

    他也不顧忌長輩在,在那片淺色的唇上印了一個吻:“我回來了,寶貝。”

    很快,你就要再次回到我身邊了吧?

    *

    虬骨給了醫(yī)生后,他才有空打量季辭的身邊,先前的花與燭臺已經(jīng)撤下了,取而代之的先前研究清單上列出的材料。

    許游這才知曉,那方盛著季辭的翡翠臺不僅是為了好看,更因為其中附著著可以將人體已然休克的器官「保鮮」的特殊物質(zhì)。

    果然,在季辭預(yù)感到今后自己會有危險、并坦誠地告知季淳后,后者就做好了百密無一疏的準備。

    當初憤怒于季家設(shè)計將小辭推入「圈套」的許游,如今卻慚愧于自己什么忙都沒幫上了。

    ——好在,他填上了最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帶回簌簌最純凈的期盼。

    這個醫(yī)生團隊是季家御用了幾百年的,尤其是主刀的那個,季淳信任他,許游也不會懷疑醫(yī)術(shù)的高明。

    然而這場「手術(shù)」畢竟包含了起死回生和異種這兩個和天方夜譚無異的環(huán)節(jié),絕不是輕輕松松幾小時就能結(jié)束的。

    按照季淳當年的回憶,那將是個非常殘酷的過程,要將人類的心臟徹底打碎,替換成虬的骨,這個過程不僅需要極高的醫(yī)術(shù)、精確度,還得季辭自身身體不排斥———這個完全就是運氣成分了。

    賭他與虬有沒有呼應(yīng),賭他的求生意志強不強,賭他做了那么多年的努力,是不是真的如此想要以龍的身份重生、從此長久地與愛人、家人相伴。

    就算是最好的醫(yī)生也不能保證完全成功,季淳理解。不過他還是叮囑:“要想辦法降低風(fēng)險,崽崽原本就情況危急,經(jīng)不起折騰。”

    主刀醫(yī)生嚴肅道:“我以生命起誓,一定盡全力救治小少爺。”

    他的命是季家救回來的,想要報恩,最好的機會無疑是現(xiàn)在。

    許游最后一次看了眼季辭,眼神滿含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無垠眷戀,然后跟著季淳離開,把空間交給專業(yè)人士。

    *

    手術(shù)進行了整整一個星期,醫(yī)生們沒喝一口水,沒吃一口飯,也沒有一秒合眼。好在他們都是龍,這點兒體能消耗雖然累,但撐得住。外面的人也沒動過,在門口靜靜地守了一周,仿佛沉默的雕塑。

    第二個星期清晨灑進第一縷晨光,季辭房間的門打開了,掛著倆濃重黑眼圈的主刀醫(yī)生出來,聲音沙啞:“手術(shù)成功了。”

    季越彭腿一軟,癱在了地上。季悅梔也忍不住流淚。老婦人模樣的仆從捂著心口,念念有詞感恩著龍靈保佑,念云小姐保佑。

    許游看他嘴唇張張合合,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生怕是幻覺。

    幸好季淳還算冷靜:“那崽崽……”

    醫(yī)生糾結(jié)地擰起眉心:“我可以確保虬骨已經(jīng)在小少爺?shù)纳眢w里正常運轉(zhuǎn),或者說,成功地替代了心臟的職能。但他并沒有醒———這是第二場馬拉松。抱歉,先生,這個我做不了什么。”

    許游聽得心一沉,果然,還沒有完。

    醫(yī)生太累了,副手來替他補全:“在等小少爺蘇醒的過程中,還需要一種東西,或者說一種能量,能夠像培養(yǎng)液一樣保護他的心臟———新生的,還沒完全適應(yīng),太脆弱了。”

    季霖澤提議:“我們的?”

    副手搖搖頭:“他現(xiàn)在還在轉(zhuǎn)化過程中,龍的力量過于刺激了。需要更加溫和的,而且,最好能長久地守護。”

    眾人思索起來。

    如果……有什么力量,可以像流水一樣溫和且涓涓不斷……

    許游想到了。

    *

    短短幾年,許游數(shù)不清這是自己第多少次光臨秘境森林。不過這次他沒有深入,只是在交界的邊緣等待。

    很快,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出現(xiàn)在迷霧中。

    如同巨龍進不去一樣,原住民也不能離開森林邊界,比外世界的物種進入更嚴格。因為季辭的事,許游對森林玄妙之處的調(diào)查耽擱了,還沒弄明白它形成的原因,以及那個為什么伊迪絲可以在里面自由呼吸的未解之謎。他想著,等季辭醒來以后,再帶他一起來。

    他們還有好多好多事情要一起做,共同探尋世界的美妙。

    小花妖看起來好像長大了一點兒,雖然外世界過了一個多月了,但對他來說,驚心動魄的一切不過發(fā)生在昨天,季辭柔弱的身體從空中被拋下,也就是不久前的事。那一幕令年幼的他永生難忘。

    他扁扁嘴,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叔叔,你一定要救哥哥。”

    許游的外表其實和季辭已經(jīng)差不了多少歲了,沒在意稱呼上的區(qū)別待遇,摸摸他的腦袋,想起還是個小孩子形態(tài)的簌簌來,然后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溫柔:“我會的。”

    阿爾瑟一邊的藤蔓拉住小花妖的手,從身后抽長出另一根,纏著半透明的長頸瓶,里面流動著淺綠色的光芒,圍著一個軸心無規(guī)則旋轉(zhuǎn),仔細打量好似還裹著金粉,閃閃發(fā)光,非常漂亮。

    少女將瓶子遞過來:“許先生,這些樹靈是從最新抽出的嫩芽中汲取的,雖然看起來很少,但若是放進心臟里,至少可以有三年的保護。如果不夠,你隨時再來,森林感謝您和您的伴侶做出的一切,只要你們有需要,我們隨時都在。”

    “謝謝。”

    許游揣起樹靈的瓶子,觸感跟裝虬骨的匣子有點兒像。他好像最近總在尋寶。

    他轉(zhuǎn)身向外世界走去,聽見阿爾瑟在身后輕聲祈禱著什么。那是森林的語言,他聽不明白,卻又好像理解了。

    【萬物之母在上,請保佑他……】

    請保佑奇跡。

    *

    等回到城堡,又多了兩個新來客:寧延年和小溫。

    許久不見,人類的孩子們長大了很多。原本總是懵懂莽撞的寧延年褪去了青澀,沉穩(wěn)不少;已是炙手可熱的影視新星的小溫更是亭亭玉立,頗有些當年季悅梔艷光四射的影子。

    他們陪著季辭,從進入人類社會開始,完成第一份僅僅遵循人類法則的社交,幫助他不忘記自己的本源,不被世界隔絕,是他身邊最純粹的「人」。意義非比尋常。

    孩子們顯然哭過,眼睛紅彤彤的,像兩只身陷狼窩的小兔子。寧延年從小就崇拜許游,這時候最熟悉的龍回來,抽抽搭搭:“許叔叔,小辭他真的還能……”

    許游現(xiàn)在其實沒什么心情哄孩子,不過畢竟是季辭的好朋友,總不能怠慢,還是耐下性子:“所有藥都找到了,給他時間,一定會回來。”

    他把長頸瓶拿給醫(yī)生,后者欣喜地上了樓。

    女孩子心細,察覺出許游的疲憊,勸同伴:“咱們看了就回去吧,別打擾。”

    寧延年吸吸鼻子:“哦……”

    許游送人出門,看著孩子們坐進車里又降下車窗百般不舍,反過來安慰他們:“小辭很快就會醒的,相信我,好嗎?”他眨眨眼,“等他醒了,我請你們到我游樂園里開派對,怎么樣?”

    二十幾年前S.O.T.開了第一家游樂園,成為他和季小辭關(guān)系緩和的轉(zhuǎn)折點;二十年后,S.O.T.的游樂園開了多個連鎖,遍布全球,營收甚至超出主業(yè)。

    寧延年安下心來———這是他們的承諾。許游從不失約,他知道的。

    車載著人類淡出視線。

    許游在早春和煦的空氣中呼出一口氣,轉(zhuǎn)身走向季辭的房間。

    季家的龍們,簌簌,阿爾瑟,小花妖,寧延年,小溫……他們都在盡力給予,只要季辭能平安。

    這世界上有太多太多愛著他的人,季辭不舍得、也絕不會離開他們。許游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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