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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誰最難忘8

    ◎找到拼圖的最后一塊◎

    面對措不及防出現的埃隆, 伊迪絲腦海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并非將先前仆從閃躲的目光、被關掉的燈聯系在一塊,也不是他到底得到了什么消息提前回來, 或者這次的會面究竟是不是設好的局……

    而這個人對身體的掌控程度,竟然已經到了如此地步!

    虬究竟賦予了他多么恐怖的提升?他是不是已經進階到了S級?

    埃隆的懷里還摟著耶利米, 少年和往常沒什么不同, 穿著單薄的棉麻衣服,看起來舒服又干凈,淺玉色的眸子看過來,里面的情緒蒸得干干凈凈, 好似從來就不曾擁有過。

    觸手可及的、被鉗制住的方凝,曾是他無微不至的保姆,比季辭、這個認定的「母親」同他待在一塊兒的時間更多, 幾乎是二十四小時不離身。怕他冷怕他餓,視如己出。

    可現在耶利米不僅沒有維護的意思,反而冷漠得像對一個陌生人。

    不,就算只是陌生人, 見到如此暴虐的景象,以他幼小的年紀也不該毫無出觸動。

    龍的本性之殘酷, 表現得淋漓盡致。

    埃隆像對小動物一樣捏了捏耶利米的后頸, 呵護備至的嗓音和他正在做的冷酷事情毫不相符合:“我的小甜心, 先回房間休息吧。”

    少年沒有感情地看了她一眼, 起身離開了。

    耶利米在, 埃隆還有所顧忌, 只是桎梏著方凝, 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少年一走, 他徹底沒了枷鎖, 尾巴尖兒上的刺輕輕劃破方凝鎖骨上皮膚,血液立刻滲了出來。

    傷口并不深,但巨龍可以控制身體分泌的毒素,那些污血肉眼可見變成了不正常的深色,方凝發出痛苦的聲音。

    伊迪絲心里一緊,她不知該不該求饒,畢竟方凝擺明了是被用來要挾她的,若是自己表現得太在意,會不會加速埃隆對她的折磨?

    見她釘在原地,動都不敢動,埃隆輕笑一聲,龍尾纏得更緊。再這樣下去,即便不被毒刺扎到要害,也會先窒息而亡。

    毒素很快蔴//痹了神經,方凝幾乎昏迷,下意識地呼救:“小姐……救……”

    “她是無辜的!”伊迪絲忍不住了,“你就算殺了她,又有什么用?她已經被季家趕出來了,他們不會在乎一個背叛者的死活!”

    “我沒打算用她來支配季家,就像你說的,她的確不夠格。”埃隆語調拉得很長,“他們不在乎,可你在乎,不是嗎?所以呀,我是為了給你一個教訓,姑姑。”

    她的聲音發抖:“你、你什么意思?”

    “你不會覺得,你去見什么人、做什么事、說什么話,我都一無所知吧?”埃隆皺了皺鼻子,覺得這場談話很無趣,“我要是連你都掌控不了,談何整個赫定家呢?”

    *

    伊迪絲的大腦嗡嗡作響。

    她和盧修斯的談話內容,都被他知道了?

    那盧修斯會不會……

    此刻,她終于意識到,哪怕淌著兄長的血,哪怕現在冠上「赫定」的姓氏,這個在貧民窟長大、童年時代從未享受過親生父親一分好的私生子,骨血里浸淫著對赫定家的,是徹頭徹尾的恨。

    他現在做所的一切為的是自己,從來不是整個家族。若家族成了絆腳石,他會毫不猶豫踢開。

    “不用擔心,我暫時沒打算對付他。”埃隆托著腮,望著臉色蒼白的她,“不過呢,還是要給你留個教訓才行。說實話,伊迪絲…………”他罕見地喊了她的名字,而不是假情假意的「姑姑」,“我一直也沒指望你能真心幫我,換做是我,也做不到;可你不能……幫著別人害我呀。我可沒那個胸懷。”

    伊迪絲瞪大眼睛,下意識向后退了一步:“你……你想做什么?”

    “我不會傷害你,你可是赫定家的大小姐。”埃隆面帶笑意,頃刻間變了臉色,聲線冷漠,直至墜入煉獄,“但她就沒有被寬恕的機會了。”

    龍尾上的倒刺猛然伸長,速度快得驚人,根本來不及被阻止,貫穿了方凝的喉嚨,女孩連劇痛都沒感受到,就斷了氣。

    血液噴薄而出,埃隆嫌棄地將她甩到一旁,雌龍的身體像個破布娃娃一樣軟綿綿地落在地上,睜著眼睛,仿佛在訴說著疑惑,不明白自己的生命怎么驟然走到盡頭。

    伊迪絲渾身顫抖,雙膝一軟,跪在方凝身旁。鮮紅的、刺眼的血染透了她雪白的裙邊。

    但她一點兒也不在意。

    埃隆柔聲道:“我好像給你太多自由了,姑姑。你是不是忘記了自己現在屬于誰?”

    姑姑。

    埃隆和盧修斯,都這么喚她。

    撒嬌的,柔軟的,像個真正的小輩。

    他們身上流著斯科特的血,的確是她的至親。

    可為什么,所有人都在折磨她?她做錯了什么?

    在這個房間里,服侍了她一年多,細心又快活的女孩子,躺在她們一同親手挑選的繡球花圖案的地墊上,一點點流失了溫度。

    同樣變冷的,還有她被刺得淋漓的心。

    *

    找到了。

    季辭看著屏幕,心臟劇烈跳動起來,甚至沒注意到自己握著鼠標的右手因為激動有些顫抖。

    他尋覓了這么多年、拼圖的最后一環,終于找到了。

    可是,這一味「作料」獲取的難度,比想象中大得多。光是從種種古籍中翻出來還不夠,必須得拿到手,否則毫無意義。

    然而……

    他盯著屏幕上短短幾行字,焦躁地揉了揉額角。

    這是季辭在古生物研究所工作的第三年。由于身份特殊,他沒分到太多工作,基本都在忙自己的研究。今年院長給他配了個小助理,男孩兒是個前途無量的A級,比季辭小一歲,還在讀研,來所里實習,對能給貴族家跑腿顯得非常激動。

    助理敲門進來,見到他這副疲憊的模樣,狗腿地泡了茶來:“哥,要不要休息一會兒?”

    家里是幺子的季辭也就在小助理這兒能被稱為一句哥了,助理和其他人對他的態度都不同,巴結得光明正大,不因為他是季家的誰,只因為他是「他」,坦蕩又貼心。

    季辭接過杯子,助理又想起什么:“許哥剛才給我打電話,說十分鐘到,現在應該已經到停車場了。哥,你要收拾收拾下班不?”

    在最終結果出來之前,他還不想讓許游知道自己在忙活的事兒,點點頭,以防許游找到辦公室來。

    他想了想,把一個密封袋交給助理:“交給你個重大任務。”

    男孩兒聽著聽著,睜大眼睛,褪去平日里的嬉皮笑臉,嚴肅道:“放心吧哥,保證完成!”

    助理剛走,許游的電話就來了。他下到停車場,這位持續了十年之久的專屬「司機」獻寶拎著印花袋子,里面裝了些甜品:“接我們的大學者回家啦。要不要先嘗一口?”

    然后吃的不只是甜品。

    *

    心滿意足品嘗完畢,季辭窩在許游懷里,玩著他的手指,心里卻在想別的事情。

    許游撥弄他汗濕的額發:“在想什么?”

    “你和盧修斯……”他說不下去了。

    曖昧氣氛正好,卻要談這樣沉重的話題。許游嘆了口氣,可他知道沒法回避,因為那條路近在眼前,或許明天就要踏上。

    季淳的遠見無須贅述,當年埋下長線,讓許游把流落在外的盧修斯·赫定拉攏到同一戰線,又去接觸伊迪絲·赫定,以多手準備面對未來動蕩的局勢,就是最好證明。

    討伐埃隆·赫定之舉不適合季家來做,哪怕有世仇,后者也在三個世紀前就宣布退隱、再不參與一切龍族紛爭,這時候參與「剿匪」,落人口舌。因此,就算季淳、季霖澤有通天本領,也沒處使,起碼不是明面上。

    盧修斯是做這件事的最好人選,畢竟在許多人心中,他依舊舊時代赫定家唯一的繼承人,將私生子趕下臺去,名正言順。

    至于許游,幾年前被埃隆害得昏迷數月醒不過來,伴侶也同樣遭毒手,新仇加舊恨,也站得住腳。

    然而討伐二字看起來正氣凜然,實際上,就是一場不可避免的廝殺。季辭甚至后悔執意要簌簌回來———如果以許游的安全為賭注,還值得嗎?

    可他也知道,現在的局面早就不是個人的意志可以控制的了,埃隆·赫定既然爬到高位,想獨霸龍族,那么和以季家為代表的保守派遲早會有激烈的正面沖突。

    簌簌的事,不過是順水推舟。

    許游親了親他的頸側,難得低落:“他要是……不愿意跟我回來,怎么辦?”

    簌簌早就不是賴在他們懷里撒嬌的小龍崽了,現在的他也不再是簌簌,是耶利米,是虬,是敵對家族的少主,是對他們心懷憎恨的陌路人。

    季辭用額頭抵住他的,閉上眼:“我只要你回來。”

    他希望那語氣聽起來不要像訣別。

    *

    許游動身時季辭還在睡。

    七八月之交暴雨密集,前一分鐘還烈日當頭,轉眼傾盆而下。昨天夜里一直下雨,淅淅瀝瀝到清晨,季辭枕著雨聲反而睡得安穩,許游慶幸自己起床的動作沒有吵醒他。

    今天只是去見一見盧修斯,沒有大動作,但或許是窗外天色沉沉,導致他從醒來開始就一直呼吸不暢,不好的預感懸在頭頂,隨時要將寧和的假象砸個粉碎。

    反正也不可能逃得掉,硬著頭皮上吧。

    他換好衣服,整理著袖口的褶皺,從衣帽間走出來,正巧瞥見季辭翻了個身,被子一角抱進懷里,以在母體里的姿態蜷縮在空蕩的雙人床上,額前的碎發軟軟垂下來,睫毛長而密,看起來像某種無瑕且脆弱的奢侈品。

    全世界僅此一份,只屬于自己。

    無限憐愛之情涌上心頭,許游雙手撐在窗沿低頭看了他一會兒,彎腰在他臉頰上印下一個吻。

    寶貝,為了你,只要是為你,什么都可以。

    他給季辭掖了掖被角,大步離開,怕自己再多看幾眼,就舍不得走了。

    盧修斯這次要求的見面地點不在城市,而是山谷———他想去看看季念云的墓。

    許游挺不能理解的,季家這位原家主,一生傳奇的大小姐季念云流下許多傳說、受人敬仰不假,可畢竟是盧修斯的殺父仇人,為什么還要去祭拜?

    更想不通的是,季淳居然答應了。

    要知道,季念云的墓,連季霖澤和季辭都被「拒之門外」。那是屬于真正季家血脈的秘境,是不能被打擾的傳承與緬懷。

    S級的思考回路真的很難懂。好在許游也就是個陪同的,做自己的事情就行了。他對于季家來說,更多的是季辭的伴侶,而不是季淳的心腹,什么該做什么不該過問,他掂量得清定位。

    *

    季念云葬在幽靜的山谷之間,許游沒去過具體的位置,大約知道哪個山頭,剩下的,就得靠他們純血之間不知有沒有的感應了。

    不同深淺金色的兩條巨龍飛過云層,在某個開闊的山巔落腳,收攏起龍翼恢復龍身,站在制高點眺望。雨停了,但依舊陰云密布,尤其高處離天空更近,濕度和熱度黏在身上,壓迫得難受。

    盧修斯望著身周群山環繞:“你小子真不知道在哪兒?”

    “我騙你做什么。”

    “你不是他家女婿么,這都不知道?”

    許游琢磨著「女婿」這個詞兒,挺有意思;不過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我寶貝兒都沒去過呢,季先生不想讓他摸到太多血海深仇。”

    盧修斯有點想抽煙,好在沒忘了這里是森林,忍住了:“可誰又能從命運的鐮刀里全身而退呢。”

    許游沉默片刻,狠狠拍了他一下:“講那么悲觀就算了,還裝文藝。行了,你自己去找吧,我在這兒等你。”

    盧修斯扭身就要踹他,被許游靈活地躲了過去。

    “或許我能跟「它」共鳴上呢。”盧修斯喃喃。

    “「它」?”許游終于聽出了此行的目的,不再嬉笑,“你是來找東西的?”

    盧修斯點點頭:“是個世間難得的寶物。被小云姨帶進了墳里,純血的血算是……呃,解除封印的鑰匙?幸好如此,不然早就被我那個混賬弟弟弄到手了。”

    許游忽略他對季念云的稱呼,瞪大眼睛:“你瘋了吧?要撬季念云的墓?!”

    “哎,看來小淳叔叔真的什么都沒跟你說啊。”

    “什么意思。”

    “他讓我來拿的啊。”

    “……”

    “當初小云阿姨想給他的來著,但小淳叔叔覺得自己反正退休了,用不上,所以就一起隨葬了。他告訴我要是必要的話,可以去拿。”

    季淳究竟留了多少底牌,許游本以為搬盧修斯出山已經是足夠危機的時刻了,沒想到在那之后還有一環。

    埃隆·赫定一人就難對付到了這種程度嗎?那他們對上現在由他統領的赫定家,究竟有幾分勝算?

    盧修斯看出了他的愁云慘淡,反過來安慰:“別那么悲觀,老弟。既然季先生愿意以打攪姐姐的清凈為代價叫我尋找,說明一定很好用,或許是扭轉戰局的關鍵呢。”

    盡管許游認為他過于樂觀,還是問:“到底是什么東西?”

    “就是個———等等!”盧修斯臉色驟變,“我感應到了!”

    他卷起袖子翻過手腕,半是人類皮膚、半是龍鱗的小臂上,赫然浮現出一團金色的印記。

    那光芒時而明亮,時而黯淡,猶如鮮活的生命在呼吸———奉純血之命,它果真在召喚盧修斯!

    第102章 誰最難忘9

    ◎誰都不希望熔漿淹沒◎

    焦頭爛額早六晚九一整個學期, 好不容易盼來暑假,夏天的晚上和好朋友、喜歡的人一起燒烤露營,大概是學生們最期待的事情。

    為了支持森林防火工作, 現在的燒烤都改用電器。沒了明火,少了幾分意境, 好在商家順勢而行推出仿真火苗的燈, 勉強能算了意思。幾個帳篷都支好了,七八個少男少女圍在一塊兒,吃著烤串喝著啤酒飲料,抱怨抱怨學校和考試, 再進行露營的終極項目:講鬼故事。

    其中有一個酒量不行,早就意識混沌,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這時候靠在好友背上,仰頭望著夜空醉醺醺地笑:“看!飛碟……嘿……嘿嘿……”

    喝多的人嗓門兒都大,那邊正壓低用氣聲緩緩鋪墊呢,他這一嗓子頓時破壞了好不容易營造出來的緊張氣氛, 掃興得很,很多人都抱怨。

    被他靠著的那個趕緊打圓場:“大哥, 你喝了多少啊?”

    “我?我沒……沒喝多!”

    “沒喝多哪兒來的飛碟啊!”

    那人渾然不覺, 癡癡看著:“不、不是灰機, 是……是鳥!好———大的鳥!”

    哪怕口齒都不清了, 他的表情過于神往, 連醉態都掩蓋下去, 搞的清醒的人也忍不住抬頭看。可夜空清朗, 只有星月, 哪兒來的什么飛機什么鳥。

    果然還是酒精臆想。

    同學無奈:“我的天, 快來個人,幫我把他拖進去吧!”

    醉鬼手腳軟得像面條,路都不會走,可大腦還在認真運轉。

    不是飛碟,是鳥,他看得很清楚。為什么大家都沒看到?

    那只鳥好大好大來著,還是淡金色的,那么好看的鳥,速度可快了。

    對了,背上還有個人。

    可是人怎么能騎著鳥飛呢……

    他也想不通了,沾上軟綿綿的枕頭打起呼嚕,徹底拋之腦后。

    *

    地上繼續聽鬼故事的孩子們,包括那個喝多的人自己都不會知道,千米高空之上,真的有一頭打破他們世界觀認知的遠古生物剛剛飛過,與半遮半掩的月亮擦肩,拖曳出白金色的光路。

    當然,這位怪物本人也永遠不會曉得,向來光芒萬丈的自己被丟臉地認成了不明飛行物和鳥。

    季越彭停在某個高塔之上,背上載著的人不需要他助力,輕輕松松跳下,穩穩當當落地。季越彭想起二十年前帶著幾歲的季小辭出來玩兒的時候,從龍脊到地面太高,他得用尾巴先把小家伙裹住放下才行。

    兩只手就能抱住的小東西,現在看起來都跟自己的人形外表年紀差不多了。還真是日月如梭。

    “總覺得你還是小孩兒呢,都這么大了。”他想了想,補充道,“雖然對龍來說還是很小啦……但在人類里,早就是大人了不是么?”

    季辭沖他笑了笑,就是看起來有些勉強。

    今天許游和盧修斯出去了,具體做什么,只有季淳清楚;季辭沒打算阻止,他早就明白進程如洪流,不可能被按下暫停鍵,可被許游以「保護」的緣由單獨撇在家,還是會忍不住去想,自己要不是人類就好了。

    當年,在許游遭到埃隆攻擊昏迷后,他也這么惆悵過:若他也是龍的一個,不用S級、A級,哪怕是B,反正有自保能力就行,也不至于這般無能為力,什么忙都幫不上,還要他們分心照顧。

    但他知道無論是許游,還是季家的長輩,都不會愿意他這樣想。在他們眼中,人類是柔弱卻懷著無盡勇氣與希望的奇妙生物。如同人類飼養貓狗寵物,在主和派的巨龍眼中,人類也是他們不能絕失去的重要伴侶物種。

    如今為了人類的存亡,這一派不惜與同胞開戰,季辭不能讓他們失望。

    看著幼弟郁郁寡歡的樣子,季越彭心里也不好受。前路那么多,偏偏局勢向著最驚險的一條拐去,人人都在漩渦中,自身難保。

    塔上風大,高處不勝寒,鋼筋水泥相互貫穿,沒那么好落腳。這兩人卻跟在松軟河畔似的,找個橫杠坐下來,還晃著腿,前無依后無靠,絲毫不怕一個不穩掉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也就只有龍和龍養出的小崽子能心這么大了。

    *

    昨天不是云就是雨,陰沉沉的,沒想到到了晚上居然還放晴了,頭頂繁星閃爍,視野也好,看得見遠處燈火璀璨,人類在親手搭建出的城市中各司其職地忙碌。

    夏夜晚風捎來一絲清涼,燈火匯聚而成的河在他們腳下流淌。

    季越彭□□,雙手撐在中間,感嘆道:“我也看了這兒幾百年了,看著它一點點明亮、利落起來,還挺有感情的。我過去的職業,現在的朋友,那些好玩兒的人類,都住在里面。我不希望———或者說,誰都不希望它被熔漿淹沒吧。”

    作為季家血緣意義上的幼子,他出生時,龍類大戰已經走到尾聲,母親的生命和舅舅的隱忍換來了還算長久的和平。可以說季越彭長大以來就沒見過戰場。

    但想一想也知道,一旦赫定家打起來,最先波及的是無辜的人類和城市,今夜樂園,明朝煉獄。

    他真的不想看到那一幕發生。

    “其實剛才還在回想過去。以前的家還在,你還沒長大的時候,每次吃過晚飯帶你出去飛幾圈散散心,你都開心得不得了。本來……本來以為,簌簌可以讓我重溫這一刻。”

    提到這個導火索似的名字,季越彭瞥了眼旁邊人,見后者沒什么特別的反應,才接著說下去:“其實他也……也沒錯,對吧。算算看,他還不到四歲呢,也太小了。可是我們也都沒有錯,怪就怪埃隆·哈瑞斯的野心膨脹到要把所有人都卷進去。”

    “是啊。”

    季越彭捏了捏鼻梁,感覺有些詞窮:“總之,你不要怪自己。不用反駁,我還不了解你么?肯定早就自責了。”

    “……”兄長說得沒錯,季辭的確將一連串的悲劇歸結于自己。

    若不是自己,許游就不會認識季家;

    三年前的新年夜,許游也不會為了保護他受到埃隆的襲擊,進入假死狀態;

    季辭也就不用進入秘境森林,尋找救命的銀焰花;

    就不會遇見豌豆樹精,把那顆怎么看怎么怪異的龍蛋帶回來;

    沒有簌簌,埃隆就不會起了奪走虬的貪念;

    ……

    ——或許他不是命中注定的「因」,可就這么陰差陽錯,結出了沉重到難以承受的「果」。

    季越彭看他那個糾結的小模樣就猜到弟弟走進糾結的死胡同了,大咧咧摟過季辭,讓弟弟靠在自己肩膀上:“你可是我們全家的寶貝。誰要欺負你,我第一個揍得他滿地找牙!”

    季辭被他晃得有點兒緊張,怕摔下去,可又相信哥哥總能保護自己,心臟坐了個過山車,憂愁反倒消散不少,忍不住輕輕笑起來:“謝謝你,哥。”

    *

    兄弟倆回到家,就見仆人神色閃爍,說先生好像心情不太好。

    季越彭皺眉:“怎么了?”

    仆人瞅瞅這個再瞅瞅那個,欲言又止:“加西亞先生和霖澤少爺都出門了,先生……自己在露臺賞月。”

    左膀右臂去做事,難得有空間時間,聽起來挺風雅,可在仆人口中,成了「心情不太好」。這些龍從季念云那會兒就跟著季家了,幾百年的日夜陪伴,對季淳的熟悉程度已經到了即便沒有言語,也能感知空氣中的漠然。

    如果他們說季淳情緒不佳,那么一定有問題。

    季辭正要去露臺看看,抬腿卻發現季越彭沒跟上來,疑惑道:“小哥你不去嗎?”

    “哎,這個……”季越彭抓了抓頭發,為難道,“我不太會安慰人,尤其是小舅。以前有好幾次……呃,反正弄出了反效果,被大哥揍了。”

    季辭眨眨眼,很難想象這個畫面。

    他自個從小到大都是全家人的開心果,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那兒甜甜地叫一聲小舅,季淳看到他就會有笑容。

    季越彭見他一臉不解,有點兒酸,畢竟二三十年前家里還沒有季小辭、他還是這個家最小的時候,也沒這么受寵過。

    或許是自己過于調皮搗蛋了。

    不過那酸也就短短一瞬,畢竟誰能不喜歡小辭呢?

    他捧起弟弟的臉,捏成包子狀:“總而言之,言而總之,還是崽崽你出馬吧,我就先回屋,不給小舅礙眼了。”

    說完,季越彭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

    季辭搖了搖頭,這個小哥哥雖然比自己大了幾百歲,但有時候心性跟小孩兒似的。他去廚房拿了點小舅喜歡吃的東西,沒讓仆人跟著,獨自去了露臺。

    曾經的舊古堡也有個大露臺,上面布置成花園,裝滿了季淳親手栽種的植物,姹紫嫣紅,爭奇斗艷,每一株都用了他幾年、幾十年的時間精心料理,最后被那場大火毀得干干凈凈。

    現在這個新的,沒有復原,而是打造成了類似泳池的樣子,只不過中央有一方下陷的浮島,零星地點著燈,四周澄澈的水面飄著蠟燭,如夢似幻。

    季淳就坐在中間,沒賞月,也沒做什么,安安靜靜閉著眼睛,并非睡覺。要說的話,跟打坐差不多。

    也許活得太久,看的東西太多,承載過負荷,就更需要超脫塵世的凝望。

    季辭一時間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打擾他,季淳卻先開了口:“崽崽回來啦。”

    和小時候一模一樣,無數次他跟著季越彭夜間飛行回來以后,小舅都這么問一句,崽崽回來啦,玩得開不開心?

    他沒有回頭,也沒睜開眼,季辭想,那么,是嗅到自己的氣味,還是感覺到空氣中不同尋常的波動?

    小舅溫雅隨和,看起來通透又純粹,好似一眼望得到底的清泉。但季辭明白,那是深不可及的古井,水面之下,一定藏著許多許多秘密。

    有誰知曉他的全部呢?加西亞?季霖澤?死去的季念云?

    或者誰都不可以。

    季辭走過漂浮的腳踏,把手里的瓷盤遞給他:“我帶了點心。”

    每一樣都是他愛吃的,季淳揉了揉小辭的頭發:“謝謝。”

    季辭在他旁邊盤腿坐下來:“小舅在做什么?”

    季淳換了個姿勢,笑微微地:“讓我猜猜,是不是有人告訴我你,我心情不好?”

    “嗯……”

    “也不算心情不好,只不過最近要想的東西有點兒多。不用擔心。”

    “好。”

    小舅說沒事,那就是沒事。季辭清楚以自己的能力也不可能真的為他分憂,能在寧靜的夜晚陪伴一段時間就很好。他反身趴在浮池的邊緣,彎腰去撈那些水面上飄飄蕩蕩的蠟燭船。

    “小辭。”

    “嗯?”

    “其實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

    季辭沒在意,還在盡力伸長胳膊,就差一點兒了:“什么?”

    季淳思索了幾秒鐘:“你是不是……不是我們這個世界的人?”

    *

    季辭一驚,重心不穩差點倒栽下去,還好純血的反應速度極快,龍尾霎時間纏住他的腰把人拽過來。

    季辭心臟砰砰直跳,一半因為方才的驚險,一半因為小舅的話,叫他措不及防。

    這幾年一方面要忙研究,一方面為了簌簌的事焦頭爛額,他已經好久沒有想起和前世有關的事情了,都快忘了自己是背了兩世命運的人。

    他25了,重生到這個世界二十來年,自以為掩飾得極好,從來,從來沒有一個人看出什么破綻,問他你從哪里來。

    更何況好好過日子,誰會想到人能活兩遍呢?要不是發生在他身上,他也不可能相信。

    季辭掩飾地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皺,低著頭,不敢和小舅對視:“您為什么……這么覺得?”

    季淳靜靜地望著他:“你二十五了,對吧?你比我小了一千歲還不止。在我眼里,你就只是個小嬰兒。但你的目光有時候沉得驚心。我自認養育你的過程,還算細心,你看小梔和越彭,他們比你大幾百歲,卻比你要……唔,單純?或者說輕松?”

    季辭啞然。

    就算連著上輩子一起算,他也就活了小四十年,二姐和小哥都三五百歲了,難道自己在小舅眼中比他們還要老成?

    季淳接著說下去:“我也曾考慮過別的可能,比如,會不會是人類和龍不一樣,想得更多。后來我見了很多人類,有年輕些的,也有在人類法則中算得上長壽的,只有一種人和你相似,那就是經歷過———或者說接近過死亡。”

    他說得沒錯,季辭想,自己的確是因為死過一次,才能談得上重生。

    沉默也是一種回答,季淳心知自己猜得七七八八,接著,語氣變得隨意———準確來說是八卦了些:“還有,你是不是……以前,很久很久以前,就認識小許?”

    季辭呆了呆,沒想到連這層都能被看出來。

    他曾經以為,自己會把這個秘密帶到墳墓里。上一世死無葬身之地,這輩子總能有個陪葬的。

    然而現在它們都要被挖到陽光———不,燭光下了。

    見人類不語,季淳拍了拍他的手,安撫道:“你若是愿意說,我會聽。不說也沒關系,小舅不會逼你。不管你從哪里來,現在都是我們季家的寶貝。”

    季辭眼眶酸酸的,在季越彭之后,今天第二次聽到這句話。他多么慶幸上天給了自己第二次生命的機會,又多感恩有了這樣愛他的家人。

    他吸了吸鼻子,盯著漂泊無依的蠟燭們,輕聲道,也許我說了你不會相信,但我上輩子,最開始是因為參加了一個游戲……

    第103章 誰最難忘10

    ◎還不配稱作兄弟鬩墻◎

    無論是許游還是盧修斯, 都沒想到季淳居然把季念云葬在一小潭泉水下面。是不是也太……特別了些?萬一被人類發現了呢?萬一這水被抽干了呢?萬一什么不長眼的動物把這兒當成……

    也不知該說是膽大包天,還是別出心裁。

    許游目瞪口呆:“你們純血思考回路都這么神奇嗎?”

    盧修斯立刻撇清自己:“是他們季家,我可不這樣。”

    他們一同把視線轉移到泉中, 盧修斯裝模作樣地作了個揖,念念有詞:小云阿姨, 打攪了。

    夏季高溫, 泉水竟然冰冷刺骨。好在龍對溫度的感知沒有人類那么明顯,許游和盧修斯跪在泉邊,一個是家世顯赫的大老板,另一個是純血貴族的子嗣, 倆人現在卻像五六歲玩泥巴的孩子似的,擼起袖子伸手進去撈。

    “還沒?”

    “沒。”

    “現在呢?”

    “沒!別問了!”

    “……”一分鐘后。

    “那現……”

    “閉嘴。”

    在耐心耗盡之前,盧修斯撐在地上的胳膊裸出的皮膚上, 印記再次發出強烈的光,一直無波無瀾的泉水的中央忽然出現漩渦,攪動著幾乎要把盧修斯拽進去!

    許游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以防掉下去:“這次是不是?是不是!”

    盧修斯忍不住起了雞皮疙瘩,可能對季念云不敬, 但此刻旋轉的水流攥著他不放,就好像黃泉路忘川河的厲鬼在索命……

    “我摸到了!快!使勁!拉我上去……”

    人類軀體畢竟有限, 許游回到龍身, 龍爪抓住他的肩膀往后拖, 好在水的力氣也那么大, 他掀動雙翼, 拔蘿卜似的把赫定大少爺從「泥塘」里撬了出來。

    慣性讓兩個人都摔到草叢中, 盧修斯罵了句臟:“你差點把我肩膀戳出兩個洞!”

    龍爪過于堅硬, 情急之下許游也忘了他尚在人類形態, 用的勁兒好像是有點過。但他沒來及道歉, 因為兩人同時意識到了問題:撈出來的東西呢?!

    泉水再一次恢復平靜,如鏡可鑒,絲毫看不去幾分鐘前兇狠而致命的漩渦。現在他們總算明白季淳的用意了,這個墓地,可是有自保能力的。

    許游在原地轉了一圈:“是個什么?”

    “我還沒看見……但摸起來,形狀像個鱗片。”

    “龍鱗?”

    “對,只不過光滑得多,就像……呃,像玉一樣。”

    許游一瞬間想到了虬,無論是簌簌的蛋,還是他后來的龍形態,鱗片的質地都如同上等好玉。

    季念云傳給季淳的「寶物」,難道是虬的鱗?

    ——難道,在簌簌之前,還有別的虬?

    *

    種種猜測交織心頭,現在最重要的是找到那個東西,確定究竟是什么。

    二人繞著草叢團團轉,這兒生態太好,現在又是生命力極旺盛的夏季,花花草草幾乎都沒過膝蓋,找一個小小的鱗片如同大海撈針,憑肉眼很難定位。

    許游忽然想起什么,喊住盧修斯:“用你胳膊上那個探測器啊!”

    彎腰在草叢中瞎扒拉的純血一怔,的確,正是那個印記引導他們找到這兒,也應該繼續用才對。

    但令人失望的是,印記不僅沒有發光,干脆全都消退了。盧修斯的小臂內側什么多余的紋路都沒有,普普通通的人類皮膚。

    許游嘖了一聲:“什么特殊裝備啊,還能出水之后就失去信號了?”

    如果他們理解得沒錯,按照季淳的意思,寶物被身為純血的季念云所封印,也只有同為純血才能解開和使用。許游并不覬覦,所以盧修斯也放心他一塊兒找,反正先找到也不可能占為己有。

    “三點到六點鐘方向都沒發現。”

    “我這邊半徑十米也沒有。”

    “還能長腿跑了?”

    “這里什么東西都不對勁,還真說不定。”

    季念云的墓躺在山谷中,風聲很大,還總有鳥兒啁啾。噪音太多,以至于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響起時,誰都沒注意到它屬于第三個人。

    “哎呀,謝謝你們帶我找到它。”

    熟悉的嗓音突兀插/.進來,兩人如遭雷劈,不可思議地轉過頭。

    西裝革履一副精英派頭的埃隆·赫定據他們十來米之遙站定,一手松了松領帶,另一手摩挲著一塊透明的、玻璃似的薄片,面上掛著和善又得體的微笑,海藍色的眼睛醞釀著風暴,視線在他們身上逡巡一圈,最終落在盧修斯側臉的蛇形刺青上。

    “初次見面,我親愛的……哥哥……”

    *

    畢竟都是經歷過風雨的,盧修斯雖沒料到埃隆會主動找上門,還是在巨大的驚詫后迅速調整過來,冷冷一笑:“連赫定的姓氏都要乞求別人才能拿到,你可沒資格叫我哥哥。”

    埃隆絲毫不惱,笑瞇瞇地:“可成了喪門犬的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呢?”

    斯科特·赫定的兩個兒子,一個曾經享盡榮華,后來狼狽落魄;一個過去流落街頭,如今萬人之上。身份對調得徹徹底底,命運給這對流著同樣的血、卻從未相見的兄弟開了個多大的玩笑。

    不問世事的大少爺口才怎么可能比得過一路自己摸爬滾打上來的人,眼看著盧修斯的臉被氣成豬肝色,許游趕緊打斷嘴炮,轉移話題:“你跟蹤我們?”

    埃隆的目光移到他身上,答非所問:“又見面了,許總。”

    “倒也不至于現在還用那個稱呼惡心我。”許游說得認真,“我挺不想見你的,每次見你都想打斷你的腿。”

    埃隆輕笑:“我沒有。我以前……是真的很尊敬你,想成為像你一樣的人。”

    比起真正的兄弟倆,這兩個人也同樣很戲劇化。他們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在同一個城市,只不過一個是溫暖華貴的富人家,另一個則在寒冷凋敝的貧民窟。兩個生命降臨,走向大相徑庭的道路。

    曾經,直到那個新年夜來臨的曾經,他們各活各的,并沒深仇大恨。要知道,許氏能在商場叱咤這么多年,憑的不僅是洞察商機的能力和果決的手腕,更是能永遠中立的立場,不依附任何一方勢力,才能左右逢源。

    但許游為了一個人,改變了家族世代傳統,有了立場,有了偏向。

    他嘆了口氣,不抱希望道:“你也清楚吧,一旦盧修斯回來,且不說外面的人,光是赫定家,人心就會散。以前他們以為真正的繼承人死了,才能輪到你和伊迪絲小姐,現在他回來了,你們又有什么站得住腳的立場呢?我看你不如趁勢退位,還落得個讓賢的美名。”

    “「讓賢」?”埃隆咀嚼著這個詞,好笑道,“這個詞,他配嗎?”

    要是埃隆從小生活在赫定家,還能稱得上一句兄弟鬩墻,但以他們現在的情況,頂多是私生子和嫡子的拉鋸戰,哪一方都不會有好名聲。

    不過是成王敗寇罷了。

    *

    盧修斯被損得額角青筋直跳,許游暗中拉住他,現在那個還不知效用的鱗片被埃隆先一步拿去,激怒絕不是上策。許游揚揚下巴:“你知道那是個什么東西嗎?”

    “反正一定是好東西,試試不就行了?”

    “你知道只有純血才能用吧?”許游說,“你我同是A級,你看,我就沒什么想法,反正我也用不了。”

    “我能不能用,先賣個關子,暫時還不能告訴你們。”埃隆眨眨眼,“不過,是不是只有S級才能操控,我聽姑姑說——”

    盧修斯粗暴地打斷:“放屁!那是我姑姑!”

    “哥哥,你真是太暴躁了。你這樣的性格,怎么可能治理好一個家族呢?”埃隆滿是惋惜地嘆息,“這樣吧,你來給幫我做事情,我保證給你比現在更好的生活,怎么樣?”

    話語愈是仁慈寬厚,也愈是譏諷。眼見著盧修斯的龍鱗已經覆蓋到了喉嚨,許游現在非常忌憚埃隆用虬提升后的能力,毫無準備地硬碰硬怎么看都是盧修斯輸:“行了!你是要在「她」的墓上打嗎!”

    盧修斯一愣,怒火攻心,的確忘記了是哪里。他怎么能打攪念云阿姨的清凈,為了一個如此卑劣的小人。他垂下手,龍鱗依次褪去,但眼中的憤恨不滅。

    許游松了口氣,又繞回先前的問題:“你怎么會知道我們今天來做什么———難道有那么閑,天天跟蹤我倆?”

    埃隆做思考狀:“我要不要告訴你們呢,其實這個東西,就是我讓你們來拿的呀。”他看向盧修斯,“你仔細想想,季先生給你打的電話,真的是他在說嗎?”

    盧修斯用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你……竟然敢捏造!”

    埃隆聳聳肩:“是什么難事嗎?”

    “你怎么會有這種能力!”

    埃隆給了他一個堪稱憐憫的眼神:“不是能力,只是借用了一點人類的科技罷了。我的哥哥,你是不是避世太久了?”

    剪一剪修一修電話錄音,再簡單不過。

    許游還要再說什么,被埃隆的手勢阻止了:“你們原本也沒打算和我和談,不是嗎?”埃隆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們,終于撕掉優雅的面具,深藍色的眼眸中充斥著冷漠和厭惡,“想把我從現在的位子上拖下來?那就看你們有沒有那個本事了。”

    *

    時隔多年,許游再次見到埃隆的龍身,不過是從哈瑞斯,變成了赫定。

    他敏銳地注意到原本屬于A級的鱗片不再金光閃閃,也沒有向著S級的白金色變得更淺,而是變成了一種濃郁的、一看就不正常的絳紫色,仿佛人類中毒后傷口的污血。

    ——不出所料,虬提供給他的凈化能量,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好用。

    想來也是,血統純度是巨龍力量來源的根本,要是不同階級之間真的那么好打破,也就不會出現現在穩定的勢力相爭局面了,早就混戰到天地失色。

    除了鱗片顏色,其他的部位也發生了不同程度的異變,埃隆的原身看上去已經不再能被稱作巨龍,怪誕得令人毛骨悚然。

    除了隱隱的擔憂,更是讓身為龍血代表者的盧修斯感到一陣惡心,“你看看你,哪里還有巨龍的樣子!”

    “親愛的哥哥,恐怕,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吧?”

    埃隆猛然張開雙翼,龐大的、肉瘤凸起的翼身投下陰森的影子。巨龍一般不會在上位者面前現出原身,而埃隆能在血統高于他的S級和超A級面前這么做,目的很明確:要么滅口,要么逃跑。

    “不能讓他把鱗片拿走!!”

    地面上的兩人對視一眼,旋即各自回到龍形態,直直沖上云霄。

    紫、金、白三道影子光似的糾纏在一塊,原本因為陰雨而黯淡的天空被生生撕裂出熾烈的傷口。

    這里不是他的主場,而且那個透明的鱗片有什么用也沒研究清楚,眼下繼續糾纏不是好選擇。埃隆同樣異化成紫色的龍瞳轉動,噴出一股近似黑色的龍焰,趁另外兩人躲閃的空當回身向反方向飛去。

    埃隆龍焰的威力許游是領教過的,急忙向后躲閃。等再次穩定住重心,埃隆已經飛出千百米。他看清他逃亡的軌跡,心中咯噔一下。

    那個方向———是秘境森林!

    =第六卷~讓我說下去=

    第104章 水星逆行1

    ◎或者是從此打入地獄◎

    七百年前, 赫定家。

    平日里寂靜的莊園有著不同尋常的熱鬧,仆人們端著不同的器具來來去去,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喜悅, 比迎新年還要開心。畢竟今天可是大日子:家主和夫人的第一個孩子要出生了,叱咤龍族的赫定家終于迎來了新一任的繼承者。

    女仆在蕾絲圍裙上擦了擦手, 問同伴:“小殿下起過名字了嗎?”

    她們負責打理馬匹, 幾乎沒有和家主接觸的機會,就算是隆重的今日,也只能遠遠地從別人口中聽見喜訊。但這并不影響一早上她們就梳妝打扮,與其他所有人一起激動地等待。

    同伴想了想:“好像是盧修斯。”

    “盧修斯……盧修斯。”女仆在口中念了幾次這個單詞, “真好啊,一定會是個漂亮的純血吧?就像季家的二殿下。”

    同伴的眼里滿是憧憬:“我們家的小殿下,一定會比他、比所有人都更好!”

    另一邊, 飼育室。

    彼時的龍類還不習慣以人形誕子,均是產下龍蛋后送到專門的地方孵化。由于幼龍在破殼時會因驚恐有不同程度的破壞力,必須第一時間見到父母,滿足印隨行為的需求, 被熟悉的血緣所安撫。

    從昨夜保姆通知龍蛋有異動、是破殼征兆后,斯科特夫婦就守在了飼育室里, 一守就是一整夜。幸好隔間就是休息室, 不然嬌貴的夫人早就受不了了。

    夫人簡單地梳妝了一下, 過來換班, 看見斯科特眼底的青, 心疼道:“你去休息吧。”

    斯科特搖搖頭, 他一晚都沒合眼, 走來走去, 足以看出對獨子的重視。

    沒出生之前, 所有的龍蛋外殼看起來都差不多,樸實且粗糙,只有等到孵化過后才能通過龍鱗的顏色判斷大致等級。所以,夫婦倆守在這兒的另一個原因,就是要第一時間確認這個孩子的血統。

    是的,就算是兩個純血的孩子,也有可能異變成A級,而斯科特非常、非常不希望看到那樣的事實。

    *

    玻璃墻的另一邊,躺在特制平臺上的龍蛋在他們說話間忽然焦躁地動了起來,所有人屏住呼吸,醫生在旁待命,夫人則上前一步,手掌貼在玻璃上望進里面,誰都不敢眨眼,生怕錯過了小殿下光臨世界的瞬間。

    龍蛋在強烈搖晃了一陣后重新安靜下來,幾秒鐘后,從頂部出現裂紋,蛋殼慢慢剝落,露出里面新生的幼崽,蜷成一團。

    盡管鱗片還很軟,也看得出顏色,分明是最為璀璨的鉑金!

    外面的人歡呼起來,斯科特的臉上也有了笑容,不愧是他的孩子,血統就是該比旁人高貴。

    夫人等不及了,打開玻璃墻就要進入,然而變故出現了,幼龍緩緩展開了龍翼,人們看著它的動作怔在原地,揉了揉眼睛,再揉了揉眼睛———

    小殿下只有……一邊翅膀。

    所有人都驚呆了。成年巨龍的雙翼比身體還要大,幼崽時期沒有發育完全,也就比腦袋大不了多少。可再小,肉眼總能看到。

    除非,真的不存在。

    斯科特當時的臉色就變了,他堂堂S級純血,和同樣身為S級的配偶卻誕下這樣一個殘疾兒!說出去豈不是讓人笑話!

    斯科特的臉色紅了又青,嘴唇發抖,搞了這么大的排場,最后得到這種結果,已經丟夠了面子,終究沒有再發作,一言不發拂袖而去。他無言的怒火已經讓在場的大多數龍感到呼吸困難、心臟狂跳。

    幼小的盧修斯·赫定此刻濕漉漉的,像只柔弱的雛鳥,頭上還頂著片沒剝落的蛋殼,跌跌撞撞尋求父母的懷抱,看見的卻是父親惱羞成怒的背影,和母親暗自垂淚的神傷。

    *

    現在。

    盧修斯從回憶抽身,意識到自己正在許游的背上,向著秘境森林的方向出發。

    右邊龍翼殘缺,天生只有一半,他從來從來不被看好。靠半邊的翅膀能飛起來,可支撐不了多長時間,頂多是緊急狀況下的閃避。要跨越山脈去往目的地,竟然還要別人駝著他。

    恥辱經過了太多年、太多次,好像就也不是恥辱了,傷口反反復復□□到麻木,頂多在想起時感到一陣若有似無的刺痛。

    埃隆想著自己的事情,忽然感覺到許游的速度慢了下來。他低頭俯瞰,看見了密林掩映下的城堡塔尖。

    昨日出來尋找到現在,已經過去一天了。山里太偏,沒有訊號,許游和季辭也沒聯系上。眼下經過季家上空,一定心緒復雜。

    “不下去看看?”

    “算了。”

    “那就話怎么說的來著,「三過家門而不入」?”

    “時間緊迫。而且……”

    “啊?你說什么?”

    巨龍的體型過于龐然,本來講話時嗓音就低沉到模糊,高空風又大,講人類的語言基本聽不清。許游干脆換成龍語:“我怕看到他,就止步不前了。”

    本來沒打算現在就跟埃隆·赫定開戰,但對方搶走了鱗片,讓他們猝不及防,必須立刻奪回來,否則等他再強大,就更難辦了。

    這一仗遲早要打,不過是提前。此行生死難料,許游既擔憂不能見季辭最后一面,又畏懼于看見后,自己會變得軟弱。

    還是別耽誤時間了,讓「只有勝利才能回來見他」的念頭銘記腦海,才能把執念化為拼命的勇氣。

    盧修斯嗤笑:“你倒是個癡情種。”

    那年許游受季淳所托來找他,被自己監./禁起來以試探誠心,算不上多優待也不能說折磨的一年中,許游總是用季辭做燈塔,有好幾次睡著了還把照片貼在胸口。彼時盧修斯就已了解,這家伙對他的人類小男友有多情深義重。

    許游龍語嘰里咕嚕一串:“你這種老光棍是不會懂的。”

    盧修斯:“……”

    怎么辦,要不是小命掌握在他手里,好想踹兩腳啊。

    *

    秘境森林。

    人前翩翩貴公子的埃隆·赫定狼狽地跪伏在泥巴地上,看不出半分昔日風采,五臟六腑痛得仿佛被碾壓過一遍。

    他吸食耶利米的血液已達半年之久,上一次測定血統純度,的確上升了五六個百分比,但一直沒能突破、甚至接近99%的臨界值。那是劃定純血與混血的根本,如果達不到,不能從真正意義上成為S級,那么現在做的所有努力都沒有意義。

    虬的確提供了不小的幫助,可逆天改命是有代價的。他回到龍形后的分分秒秒疼痛難當,有時候會調侃自己就是用歌□□換的小人魚,盡管有了覬覦已久的雙腿,每一步都行走在刀刃上。

    第一次提起這個類比時,耶利米跪坐在他旁邊,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我是巫婆嗎?”

    埃隆看著他那雙淺色的、水晶似的眸子,笑著捏捏他的臉蛋:“你是我的小巫師。”

    給他附加了祈盼幾個世紀的咒語,能將他送往福祉高升之地,或是從此打入地獄。

    想到耶利米,他忍不住彎彎嘴角。少年是他一灘爛泥的生命中唯一的好事情,他一定要成功,給自己和耶利米更好的、再也不受威脅的生活。

    埃隆試圖讓大腦忽略痛楚,攤開掌心,透明的龍鱗明明同他一起跌入臟污,卻沒有絲毫沾染,干凈得仿佛在發光———果然是個不同尋常的寶物。埃隆對它充滿了期待,定了定心神,一口吞下掌心那么大的龍鱗。

    龍鱗的堅硬程度可想而知,幾乎有了喉嚨和食道被刺穿的錯覺,然而他忍了又忍,生生咽了下去。

    *

    盧修斯從A級的脊背上跳下,許游收攏起龍翼,二人來到秘境森林最常見的那個入口,卻沒發現絲毫被闖入的痕跡。

    與外世界相比,秘境森林是一個完全獨立的密封體系,里面的生態也好,生物也好,都是自成一體運轉。如果有什么外世界的物種強行進入,雖不至于直接崩塌,但一定會顯示出平衡被打破的跡象。

    如果這個入口沒有尋找到埃隆的痕跡,說明要么他不是從這里進去的,要么……埃隆已經可以自由進出,和森林融為一體了。

    兩種可能性都叫二人遍體生寒。周遭的霧氣愈發濃重,作為秘境森林的標志之一,成分不明的迷霧中藏著無數對巨龍而言的劇毒,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只能往后退。

    盧修斯抬起頭看著體力明顯開始下降的龍:“你還是回到人形吧,受污染面積能小點。”

    許游保持龍形原本是為了更好地追蹤,沒想成出師未捷,只能無奈地縮小:“確定他在這里嗎?會不會障眼法,其實逃去了別的地方?”

    “確定,我能感受到,起碼那個鱗片一定在里面。”

    盧修斯翻過手腕,印記重新亮起來。

    許游湊過去看:“形狀沒變,看來是固定的。這是什么圖案?”

    “不是很清晰,不過我看著有點兒像季家的家徽。”

    許游驚訝:“季家還有家徽?”

    盧修斯更驚訝:“你都入贅這么多年了,不知道季家有家徽?”

    「入贅」一詞究竟符不符合暫且不提,許游仔細思考了一下,真的從來沒在季家的任何地方、任何人身上看得到可以被當做家徽的圖騰。

    盧修斯推測道:“估計是小淳叔叔退隱以后,只帶了仆從,和之前的旁支都斷了聯系,也就不再需要這么一個標志著統治力與維系力的東西了吧。”

    許游瞅了瞅他側臉的刺青,赫定家徽的蛇張牙舞爪地盤踞,狂放不羈,又低頭看著他手腕的印記:“所以,季家這個家徽是什么圖形?”

    盧修斯嚴肅地想了想:“我忘了。”

    許游:“……”

    也罷,留著懸念回去問他家寶貝兒吧。這個盧修斯·赫定是怎么看怎么不靠譜,也難怪季先生放心扶他上位———根本沒什么威脅嘛。

    *

    什么都沒有發生。

    等待時忐忑的期待隨著時間流逝逐漸變冷,埃隆怔怔地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什么都沒有變,還是丑陋的異色。

    忽然,奇異的癢從喉嚨里漫上來,好似有什么東西要破土而出,是身體對鱗片的排異反應!埃隆瞪大眼睛,猛烈地咳嗽起來,咳得驚天動地,最終抵擋不住身體的防御本能,吐出一大灘血。

    透明的鱗片完好無損地出現,包裹在紅得發紫的血液中,仍然無瑕。

    埃隆把它撿起來,對著森林并不透亮的光線轉了轉,腦海中突兀地穿插一個想法:既然是鱗片的形狀與質地,又并非通過食用來使用,那么這個小東西,會不會就是傳說中的護心之鱗?

    他硬化出胸口處的龍鱗,如同異獸的紫色連自己都覺得惡心。拔鱗片或許是對巨龍而言最殘忍的酷刑之一,它們既是最堅固的防護,也是最致命的痛點,尤其是守護在心臟位置的那一片,若是受傷,輕則殘廢,重則死亡,甚至沒有辦法可以醫治。

    所以,這個小東西若真的是護心之鱗,就成了雙刃劍:配對成功了,他從此再無敵手;可若是失敗,就要一事無成地潰敗在爛泥里,成為被他殘害過的秘境森林的養分。

    從盧修斯手上搶走季家的遺物,肯定會被圍攻。早晚都要死,不如放手一搏,埃隆·赫定從來不是優柔寡斷的人。

    他的手變成鋒銳的龍爪,想了想面容已然模糊的母親,又想了想耶利米,做了個深呼吸,狠下心拔掉了心臟位置的鱗片!

    難以承受的劇痛頃刻間麻/.痹了感官,腎上腺素過量分泌,血液逆流,四肢軟得連跪著都支撐不住,手指發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嵌進透明的這一片,徹底昏了過去。

    *

    太憋屈了。

    若埃隆就在面前,哪怕取得了寶物的加成,他們這邊好歹有倆,尚能有來有回勢均力敵打一架;可眼下,誰會往必死無疑的火坑里跳呢?

    “混賬!”盧修斯氣得跳腳,可惜草坪空空蕩蕩,連個目標物都沒有,沒法讓他發泄。

    許游「對付」季辭太多年,非常懂得怎么安撫少爺脾性。之前還能順著盧修斯,可眼下,連他自己都受不來這個氣。

    進森林,就是送死;不進,等著埃隆全副武裝強化完了再出來,又是一場浩劫。

    兩難之下,如何才能攻克棘手的門檻?

    盧修斯靈光一現:“不對啊,老許,你之前不是去過這里嗎?”

    “那次是埃隆帶我進去的。”

    “他用的什么辦法?他為什么可以進?”

    “控制了豌豆藤的精靈,好像提供了類似于氧氣的東西。就像人類上天入海要背個呼吸機,差不多的原理。”

    “那你能召喚精靈嗎?”

    “你當我是召喚師她是召喚獸啊?”許游皺眉,想起上一次離開時樹精對自己說過的話,仿似訣別之際的托孤,“且不論她在埃隆的威壓下愿不愿意幫我們,就算愿意,我現在也聯系不上啊,又沒有手機可以發消息。”

    “這是個冷笑話嗎?”

    “……”盧修斯化險境為相聲的功力許游是一點都不想多體會了,但他的確受到了啟發:如果樹精能接他們進森林,最好再能提供點兒別的幫助,轉客場為主場作戰,會有利得多。

    問題在于,如何聯絡?

    如同感知到他們虔誠的祈愿,巨龍的直覺叫二人一同向出口處投去目光,彌漫大霧之中,清麗婀娜的身影緩緩顯現。

    第105章 水星逆行2

    ◎再沒有什么能阻擋他◎

    “哇哦……”盧修斯上下打量著來人, 用胳膊肘捅了捅許游,“你可沒提過,那什么樹精, 長這———樣。”

    許游嫌棄地躲開:“別想了,人家說不定真實年齡比你都大。”

    秘境森林和外世界的時間算法不同, 誰比誰更古老, 還真難說。而且,許游還真沒見過樹精初始的滄桑面貌,相比之下,季辭反倒是更接近真相的那一個。

    阿爾瑟款款走來, 還帶了幾個看起來年紀更小一些的女孩子,無一例外相貌出挑,披著薄紗, 長長的裙擺在地上拖曳,卻沒有沾上塵埃,每落下一步身周仿佛流動起淡綠色的光芒,完美地詮釋著什么叫做搖曳生姿。

    她微微躬身行禮:“許先生。”

    盧修斯再一次感到驚訝, 明明沒看見她張口,溫婉的嗓音卻從四面八方涌來, 甚至帶著恰到好處的回聲, 圣潔又迷離, 仿佛響在心底。

    許游還記得上次與她告別時, 四肢上纏繞的藤蔓顏色都變得枯黃, 如今重新鮮嫩了起來, 好奇道:“你們的能量恢復了?”

    阿爾瑟點點頭:“那人……回到外世界之后, 給了我們足夠的時間休養。一個完整、獨立的生態系統, 其實有著相當強大的修復體系, 只要不被壓倒性的毀滅力量干涉,完全可以自我修復。”

    埃隆就是那個入侵的毒瘤,在時加速衰落,拔掉以后,肌體自然能重新健康。

    可所有人都清楚,埃隆并未被祓除,只是暫時潛伏。再次歸來,扎根更深,會掀起難以估量的血雨腥風。

    唯一的辦法,就是將毒株徹底扼殺。

    *

    盧修斯煞有介事行了個紳士禮:“鄙人名盧修斯·赫定,我是否有榮幸得知這位美麗小姐的芳名?”

    后面的小姑娘們聽到「赫定」的姓氏,紛紛露出驚恐的神色。就算是見慣風雨的阿爾瑟,表情也有一瞬間的倉惶。但她畢竟是一族之長,很快斂去,以藤蔓代替和他握了握手:“阿爾瑟。”

    翠綠的葉子在龍的手上留下清涼的觸感,盧修斯很驚奇,翻來覆去看了看,還想接著和美人套近乎,被許游阻止:“你來,是要幫我們嗎?”

    還是再次成為埃隆·赫定的幫兇?

    阿爾瑟沒有直接回答,抬起手,森林的能量鉆進他們的身體。能量應當是無形無色的,可他們同時感受到一股「綠」隨著經絡游蕩,直至伸展全身。

    樹靈形成的保護層看起來比上回更加牢固,她說得沒錯,在埃隆離開的這段日子,森林的確恢復了許多。

    盧修斯也明白此時不是搭訕的好時機,他很快就猜到了其中的彎彎繞,樹精們能將那個據說鎮林之寶的通天豌豆藤的力量暫時渡給他們,以獲得和原住民們同樣的生理運轉狀態,自由出入秘境森林,不用擔憂空氣成分中的毒。

    感受到身體的變化以后,他夸張地做了個深呼吸,果不其然,之前迷霧帶來的污濁感消失了,他重新得到氧氣自由。

    許游也活動了下四肢:“你們不能直接切斷他的氧氣供給嗎?”

    就算力量大增,就算成為純血,埃隆終究是頭巨龍,受不來霧氣中的毒。樹精們看起來并未被他控制……

    阿爾瑟傷心地搖搖頭:“他體內已經囤積了足夠的樹靈,就算不需要任何幫助,也能在森林中生活很長時間。”

    龍類的臉色紛紛沉下來。

    唯一的弱點都被克服了,他們和埃隆的差距,究竟有多少?

    *

    埃隆再次醒來時,天色已經完全黯淡下去。原本應當伸手不見五指的森林處處透著幽光,鬼火似的,有些來自植物花瓣或莖葉上的特殊涂層,有些,干脆是饑腸轆轆的野獸的雙眼。四處游蕩晃動的未知光點,遠比漆黑一片更加可怖。

    埃隆沒有多余的空閑去想別的了,心中被興奮填得滿滿當當———他活了過來,不僅毫發無損,而且能感受到體內充盈著全新的強大力量。

    護心之鱗,傳說中只有純血的血液才能驅動的神物,現在也可以為他而使用。同時,意味著從某種程度來說,盡管龍鱗顏色依舊特殊,他還是突破了隔閡,正式躋身S級的一員。

    埃隆·哈瑞斯六百歲了,在成為埃隆·赫定的第四年,終于甩脫了多年背負在身上低賤血統的枷鎖,從此再沒什么能夠將他拉下云端。

    想起找到伊迪絲前最艱辛的那幾個世紀,他甚至有點兒心酸,為命途多舛的自己,為以血統而非能力界定一條龍的千百年來積壓的制度不公。

    然而成為純血或是佩戴上護心之鱗都不是終點,他清楚森林外的埃隆和盧修斯此時肯定在尋求各種辦法進入,軟弱和傷感不符合情形,埃隆起身,先前的一身泥濘似乎都隨著「重生」消失得干干凈凈,衣擺處一絲褶皺都沒有,又成了那個體面且儀表堂堂的赫定現任家主。

    他屏息凝神,化出龍尾,將頭頂粗壯的植物根莖攔腰卷斷,上百米高的大樹倒下,哪怕他現在是龍的形態,也會被砸成肉泥,更別提渺小的人類身體;眼看著巨物襲來,他身周驟然浮出一層淡金色的光圈,不仔細看都發現不了。

    半截樹干在接觸到保護罩時,頃刻化作齏粉,散落在濃重的夜色中。

    ——足足上千噸重的古木,就這么須臾間溶解得無影蹤。

    不僅如此,綠色的光芒融入身體,化作更盛的金色,全新的力量流動于四肢百骸,他脫胎換骨,超越緯度新生。

    埃隆慢慢張開拳頭又捏緊,因為激動而微微發抖。

    護心之鱗,還真是……

    難怪季念云到死也要把它帶在身邊,難怪不到萬不得已季淳閉口不提,難怪伊迪絲被問到時流露出既恐懼又向往的古怪神色。

    他得到了從內凈化的虬,又得到從外強化的鱗。已經沒有什么能阻擋他。

    *

    盧修斯是第一次進入秘境森林,看什么都新鮮。上回許游進去時帶著簌簌,出來抱著季辭,目的過于明確,匆匆忙忙,也沒好好欣賞過風光,此刻被震懾人心的景象所俘虜,眼睛都不夠用了。

    這兩頭巨龍雖說都活了好幾百歲,見過無數奇異的景觀,和一些遠古生物一同成長,也見證過它們的滅亡。但秘境森林畢竟是與世隔絕的另一個維度,它的運行規則截然不同,別的不說,光動植物與外界的體型相反,就足夠令人詫異。

    若今日是個純粹的觀光之旅,絕對豐富有趣,令人難忘;好在他們沒有忘記此行的目的。

    許游深一腳淺一腳走在霧中,時不時要小心別踩著和老鼠差不多體型、動作還很遲緩的象:“你知道他在哪里?”

    阿爾瑟沒有回頭,聲音包裹著他們:“大概能感受到。不過,再那之前,有一些人,我希望你們能見見。”

    “什么人?”

    阿爾瑟并未回答。

    他們又走了一會兒,樹精們在一個巨大的白色球狀物體前停了下來。盧修斯跟許游嘀嘀咕咕:“這不是個原始森林嗎?怎么會有人類的現代藝術品?”

    森林的基調是墨綠和深褐色,可這個大家伙卻雪白得纖塵不染,往那兒一杵,顯眼得格格不入。球狀物足足有四五層樓高,表面并不光滑,而是覆蓋著一縷縷棉絮似的、縱橫交錯的羽。看起來如同閃著寒光的刺,但并不鋒利,甚至是柔軟的。

    看起來是鏤空的,實際上從外面完全看不到里面的構造,設計非常巧妙。

    以這個視角很難看出「建筑」全貌,許游一時間也沒能猜出來是個什么東西,不過確實很像季淳那些搞藝術的會弄出來的展品。按照以前季辭的說法,秘境森林的居民是不能外出的,更不可能埃隆費如此大的功夫只為運送個藝術品,所以他還是傾向于球狀物就是森林的產物。

    什么東西,能同時符合雪白、球形、有刺這三個條件呢?看起來一動不動,沒個生命呼吸的起伏,應當可以排除動物;如果是植物的話……

    以及,那些編織排列繁復的絮狀羽,總覺得在哪兒見過。

    靈光一閃,許游和盧修斯同時把目光投向后者的小臂———那個印記!

    *

    “二位,請跟我來。”阿爾瑟的話打斷了兩人的思考,撥開眼前的棉絮,示意他們進入。

    陌生地點的封閉空間總讓人心生恐懼,誰知道里面是不是有鴻門宴在等待。盧修斯忍不住了:“這是什么東西?”

    “蒲公英。”阿爾瑟旁邊的一個小姑娘回答得理所當然,又壯著膽子加了一句,“你們不認識嗎?”

    這個比兩頭巨龍加起來都大、根根帶刺的玩意兒是棵蒲公英?就那種風里柔弱到止不住顫抖的小草?

    外來者傻眼了。進入森林后,一次又一次挑戰對于生物大小想象力的極限。

    阿爾瑟將他們臉上打翻調色盤似的表情盡收眼底,什么也沒說,率先走進去。兩人將信將疑跟在后面,更多的疑問放在了放大無數倍后的蒲公英與那個印記的相似上。

    如果看得沒錯,那就是季家失傳已久的圖騰。可為什么他們要選用蒲公英的一部分?有什么寓意?想表達什么?四海為家,還是桃李天下?

    再者,正常體型的巨龍和人類不可能看得清蒲公英如此細小的紋路,而季家定下家徽遠在季念云出生前,一兩千年前的事,放大鏡也好顯微鏡也罷尚未被發明出來,他們能端詳得如此仔細,是不是說明親眼見過如此大的蒲公英?

    有沒有可能,兩千年前巨龍是可以進入秘境森林的———或者,曾經外世界與森林并不存在結界?

    一茬又一茬的想法涌出,讓他們背后直冒冷汗。秘境森林,巨型蒲公英與圖騰,兩個純血家族的愛恨,透明的鱗片,千載難逢的虬……他們之間到底存在著什么樣的聯系?

    究竟,此程是不是注定好的因果?

    許游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好似所有的劇情早就被鋪墊好,無論是他、盧修斯,還是埃隆,都不過是誤入的倉鼠,是隨機挑揀的試驗品,被捉進看不見的牢籠內,瘋狂地在沒有盡頭的轉輪上狂奔,直到死也不能得到答案和自由。

    ——誰在背后掌控一切?

    *

    所有的猜測都建立在季家家徽的確與巨型蒲公英有關的基礎上,在得到證實前,盡管狐疑滿腹,也必須按兵不動。

    許游走進去才發現,這棵巨型蒲公英里面是空的,風一吹外面交錯的棉絮飄飄忽忽地動,好似弱不禁風,實際上牢固得很,像個雪堆出來的堡壘。

    這座堡壘里站滿了等待的……種種生物。

    盧修斯是第一次來,但其中有不少許游都已經打過照面了:臉上有花朵胎記的玫瑰小花妖和他的家人,十二條腿的大蜘蛛與子子孫孫,豌豆藤的其他樹精們,貓咪一樣大的黑豹,嗡鳴聲比發動機還大的蜜蜂……

    盧修斯怔了怔:“這是……”

    “大家,都希望見你們一面。”

    阿爾瑟隨手一揮,地面鉆出的藤蔓將她與兩個異鄉人送上半空,受著萬眾仰望。盧修斯龍翼殘缺,飛行體驗比同族少很多,這時候懸在高空,感受的不是想象中睥睨眾生的爽快,而是……被寄托了太多期待的沉甸甸。

    許游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是的,不需要誰先開口,兩人都已經能猜測出這場突兀的會面用意何在。

    除了水生的,秘境森林大多數的居民代表都站在下面,他們有不同的生活習性,他們可能是食物鏈的上下環,爭搶地盤、彼此獵食過,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但如今,他們放下所有芥蒂聚在一起,為了迎戰共同的敵人:那頭從外世界闖入、大肆掠奪和屠戮的殘暴巨龍,埃隆·赫定。

    從阿爾瑟開始,然后是樹精們,很快蔓延到所有來客,他們都做出同一個動作:舉起右手放至左胸口。那是森林里對貴客的最高禮節。

    這個動作許游曾經見過,在他帶著季辭離開時,阿爾瑟的臨別之言。眼下,成百上千的無辜生靈,也正對他行交托的禮。

    有些動物的爪子很難碰到胸口,但它們還是努力地做出個大概。若非此時此刻,單獨看也許很滑稽,然而聯系到接下來有可能爆發的對戰,這一幕莊嚴宏偉,不禁又增添幾絲悲涼。

    誰都沒開口,但許游一字不落聽見了。

    “萬物之母在上,趕走侵/.略者是森林所有子民的唯一心愿。只要你們需要,我們會傾盡一切給予幫助。”

    大大小小的聲音混雜在一塊,此起彼伏地回蕩在蒲公英的中空內部,有些甚至是從未聽過的語言。然而對和平的祈愿早已沖破了言語的隔閡與束縛,傳遞到所有人心底。

    許游環視一周,沉聲道:“我向各位保證,我一定會了結森林的噩夢,不計任何代價。”

    第106章 水星逆行3

    ◎是愛讓他們節外生枝◎

    赫定莊園。

    伊迪絲坐在梳妝臺前慢慢描摹著嘴唇的顏色, 從幾乎沒什么血色到逐漸鮮紅。鏡子里看得見旁邊的女仆關切地望著她,躊躇著開口:“小姐,今天要去……”

    她盯著鏡子里的自己, 沒什么表情:“嗯,準備好。”

    “是。”

    女仆服侍著伊迪絲換上衣服, 另一個則拿來她需要的東西。伊迪絲接過小籃子:“你們不用跟著我了。”

    女仆們對視一眼, 盡管有顧慮,還是點點頭。

    門口的馬匹已經候著了,悠閑地打了個響鼻,雪白的毛發在陽光下顯得熠熠生輝。伊迪絲先把小籃子掛在鞍上, 無須任何人幫助,自己利落地翻身上馬,拽住韁繩, 雙腿夾住馬肚子,輕喝一聲,馬兒駝著她輕快地跑起來。

    赫定家的莊園占地上萬平,不同區域之間隔得很遠, 為了最大限度地保持莊園的原貌風景,這兒的人大多數不會選擇開車, 要么回到龍身飛過去, 要么像伊迪絲一樣騎馬。

    十幾分鐘后, 植被逐漸茂密, 人工小徑蜿蜒細長, 馬兒的速度逐漸慢下來, 伊迪絲跳下來, 將它拴在門口, 自己提著籃子走了進去。

    這兒是赫定家的果園, 同時,也是墓園。

    說起來有些恐怖,但對于巨龍而言,他們度量生死的方式與人類不同,死后長眠于寧靜美麗的莊園中,陪伴著枝繁葉茂花開花謝,反而是種圓滿。

    女仆方凝就葬在這片果園里,長勢最好的一棵陀羅樹下。

    兩個月前,方凝陪她到這兒散心,看著工人飛舞著修剪枝杈,還在聊著等明年結了果會是什么味道,想著要不要將部分墳冢遷出果園、方便引進更多樹種。

    現在,女孩子躺在下面,再也沒有聲息。

    伊迪絲找到那棵陀羅樹,它的樹枝長得很特別,不像其他樹種那樣四平八穩地伸出去,而是圓潤地彎彎曲曲,結的果子同樣古怪,一個個鏤空掛在枝頭,乍一看是個什么人造藝術品,而非自然生長出來的植物。

    樹下有一方小小的石碑,上面刻著方凝的名字與停止的時間,沒有誕生日,他們還沒來得及了解。

    伊迪絲把籃子放下,從里面拿出一束花,一塊咸口的干酪,一截手工編織的蝴蝶結飾品,和一支葡萄柚香味的蠟燭,依次擺在墓前。

    這些都是方凝生前喜歡的東西。她隔段時間會來看看她,收走舊的,換上新的,好像這樣做,它們就能一直陪伴著她。

    *

    伊迪絲撫摸著冰冷的、不會給予任何回應的石碑,不顧草屑會弄臟衣服,在旁邊坐了下來。

    她的確對方凝有愧疚,若不是當初后者被她用來輾轉接觸虬,又在被季家掃地出門后帶著補償性質接到自己身邊,無足輕重的B級也不至于落得被埃隆殺了以警示的凄涼下場。

    只是,此刻如此沉重的心情,并非為了一個相處不到一年的小女仆,她還沒有情深義重到這種地步。

    百年前埃隆在那個與世隔絕的山村找到自己,承諾恢復赫定家昔日的榮耀,給自己無上的地位,而她需要的只是以純血兼赫定家繼承人的身份支持他上臺。

    可現在,她越來越覺得,自己是在重演幾個世紀前斯科特·赫定還在的日子,就算金絲軟玉供養,也不過是可悲的階下囚。

    作為血緣關系上的親父子,斯科特·赫定一天都沒有養育過埃隆·哈瑞斯,二者甚至沒見過面,可埃隆骨子里的冷漠與狠戾卻與他如出一轍。

    年幼時伊迪絲養過一只非常漂亮的極鳥,那是種比巨龍的存在時間年輕一些的禽類,嬌小,歌喉動聽,很適合當做寵物和觀賞品來飼養,就像人類喜愛的金絲雀。

    赫定家從來沒有飼養寵物的習慣,對他們來說,生命的存在只有可利用和無價值兩種,寵物,恰好屬于后一種。

    家里的老仆人不知從哪兒撿到只奄奄一息的小極鳥,伊迪絲看見了,央求他能不能送給自己飼養。老仆人是看著小小姐長大的,沒法拒絕她的要求,只叮囑,千萬別讓殿下發現。

    于是,極鳥成了伊迪絲第一個親密無間的伙伴,每日親昵地在她身邊繞來繞去去,用喙親昵地啄她的指尖,連睡覺都要用毛茸茸的羽貼著她才行。

    起初沒有人發現,伊迪絲偷偷用自己攢下來的積蓄為它買了不少好東西,想給它最好的生活,但有兩個條件,它不能離開她的房間,也不能唱歌。

    飛翔與鳴叫,恰恰是一只美麗的鳥兒最需要的自由。她能給它一切,唯獨這兩樣做不到。

    *

    后來伊迪絲回想起這段時光,那只極鳥,就跟未來的她差不多。

    再往后她不愿意仔細想,某天急匆匆地回到房間,極鳥并未像往常一樣歡快地出來迎接她,等待著的,是小生靈冰涼的尸體,與斯科特高深莫測的表情。

    無須兄長開口教育,她已明了教訓:赫定家的人不能有任何軟弱和牽絆,也永遠不要妄想可以逃出囚籠。

    不僅極鳥死于非命,送她鳥兒的老奴也受了重刑。斯科特在行刑時完全沒避著她,或者說就是要讓她記住———他們的死傷皆因她而起。

    伊迪絲從此再也沒有養過任何寵物,甚至不敢對任何人過于親近。

    哪怕都是純血,理論上兄妹倆應當平起平坐,事實上是斯科特擁有赫定家絕對的權力,伊迪絲完全無法與他抗衡,處處受制。

    那是她的親哥哥,即便恨他,也必須依附于他才能安然活下去。

    她必須承認,在接到兄長死訊的那一刻,她的第一反應不是傷痛或是為他報仇,而是松了口氣。

    本以為噩夢般的日子就此結束,哪怕后來流落到不知名的人類村落,粗茶淡飯,再無呼風喚雨的龍族能力,她也覺得安穩。誰能想到,莫名其妙冒出來的親侄子再一次把她拖回了深不見底的夢魘。

    伊迪絲·赫定不懂S級的身份究竟有什么好,讓那么多同族趨之若鶩,讓本有大好前程的埃隆沉迷、沉湎再沉淪。如果能夠選擇,她寧愿不要天生純血,寧愿做一個普通的B級、C級,哪怕是渺小但逍遙的人類。

    可惜,命運總叫人身不由己。

    *

    伊迪絲在果園里呆了一整天,直到日頭漸西,才起身返回。

    小徑分岔路的左邊是果園與跑馬場,右邊通往她休憩的宮殿,服侍她的女仆早就在那里等待,神情閃爍:“小姐,有客人。”

    伊迪絲安撫地拍了拍馬兒的鬃毛,交給馬場的仆從帶走:“什么人?”

    “您還是回去看一看吧。”女仆難以啟齒,“有兩位呢。”

    伊迪絲蹙了蹙眉,她大概能猜到是誰,不過,兩個人?

    她回到宮殿,看見淡定地坐在沙發上、閑適如回到自家客廳的人,立即明白了為什么仆從們都如此局促。

    許游、盧修斯聯手圍獵埃隆的事,早就傳遍整個龍屆,雖然民間對于失蹤已久的嫡子、與帶領家族重振旗鼓的私生子誰才是赫定家真正繼承人的爭論尚未落下句點,然而所有龍心知肚明,許游早就被季家「招安」,那兩個同父異母的親兄弟,無論如何都是赫定家的人。

    季家和赫定家的分歧,再一次被擺到臺面上來。

    結果現在,季家實際上大權在握的幕后家主,帶著他們家最受寵的小少爺,大搖大擺找上門來———這不是挑釁是什么?

    他們只能倒茶,別的不敢輕舉妄動,趕緊讓人通知小姐回來。

    赫定家的崗位職責是流動制,今天打掃門庭的,可能上周在侍弄花草,所以仆從們并不清楚季家人已經輪番來過好幾趟了,各個半信半疑,虎視眈眈,生怕一個不注意這倆人會趁著埃隆家主不在興風作浪。

    伊迪絲嘆了口氣:“淳哥哥,你來怎么不先通知我?”

    季淳完全沒受到那些審視目光的影響,愜意自得,放下茶杯:“你好像一點兒也不驚訝。”

    伊迪絲掃了眼下人們充滿疑慮的目光,打開旁邊房間的門:“進來說吧。”

    *

    “請坐。”伊迪絲給他們重新倒了茶,開門見山,“小少爺身體怎么樣了?”

    上一回見到季辭,還是埃隆帶著耶利米從秘境森林回來不久,在莊園大門對峙,人類因為毒素后遺癥不得不坐輪椅。現在起碼行動已經自如。

    季辭捧著熱茶,臉上毫無血色,皮膚蒼白得不得了,仿佛隨時都會昏過去。他挑了個模棱兩可的回答:“在恢復。”

    伊迪絲大約能猜到他這樣是因為什么:轉眼許游和盧修斯已經進入秘境森林快一個月了,還沒傳出更多消息,換算成森林里的時間也才一天,八成正與埃隆打得難分難舍,或者還沒正面碰上。

    明知注定會有一場大戰,可外面的龍進不去,外面的人類進去只有送死,在座的不管是誰都幫不上忙,徒增煩憂。

    龍的感情淡漠,相比之下,人就過于豐富了。只有二十幾歲、在他們看來還是小男孩兒的季辭,什么情緒都掛在臉上,太好看破。

    他怕許游不回來;

    他怕許游回來受了傷;

    他想早點兒見到許游;

    他不希望許游去,又知道許游必須去;

    他想做只在那個人懷中撒嬌、與愛人永不分離的小辭,又必須做聽話、懂事、顧全大局的季家少爺。

    ……

    人類的心太純粹,太干凈,愛恨惦念都那樣直白,耀眼到讓麻木了千百年的龍無所適從。

    縱是伊迪絲也有些不忍,移開目光:“所以,您今天來,要和我說什么?”

    “這是你們茶園里采摘出來的嗎?”季淳呡了一口,比剛才在客廳里仆從泡的味道好得多,“很香。”

    “喜歡的話,我讓他們準備一些,你可以帶回去。”

    “那倒不必。”季淳蓋上杯蓋,彎彎嘴角,裝備上好整以暇的淡笑,“我只是想來問問你,既然盧修斯和埃隆都困在森林里,你有沒有想過,若是他們兩敗俱傷,誰都沒能走出來,以后的赫定家……怎么辦?”

    *

    怎么辦?

    這世界上還存活著的,姓赫定,是純血,沒有任何缺憾的巨龍,就只剩她伊迪絲·赫定一人。一旦盧修斯與埃隆都死了,那么接下來她上位、成為被激進派簇擁的女王,簡直是理所應當。

    換言之,曾經想都不敢想的寶座,眼下幾乎是唾手可得。

    伊迪絲心臟一抖,并未表現出來:“你是在挑撥離間嗎,淳哥哥?”

    “怎么算挑撥呢。”季淳悠悠道,“路有很多條,我只是給你……啟發。”

    既然話都說破了,也不必再維持表面客氣,伊迪絲冷冷道:“你想拋下他們倆,我可以理解。但這個計劃中,就連許老板,也是要丟掉的一環嗎?”

    她說出這話時,眼睛看著季辭,果不其然,人類的神情因如此露/.骨的利害分析變得恍惚。但他抿了抿唇,什么都沒說。

    “當然不是。”季淳摸了摸季辭的頭發,“他是我們小辭選擇的伴侶,那就是我的家人。我不會讓我的家人成為被犧牲的一部分。無論棋局走到哪一步,他都不會是棄子。”

    伊迪絲·赫定在這一瞬間回想起幾百年前斯科特殺死極鳥的場景,忽然明白了兄長的「良苦用心」:感情、愛意,果然是種累贅的牽絆。

    若季辭沒有愛上許游,若季淳對季辭沒有泛濫的親情,那么此刻三張相爭的王牌送進森林后,作為廢牌被舍棄,徹底鏟除有野心的埃隆與盧修斯,留下好控制的伊迪絲———明明是對季家最好的情況。

    可愛讓他們節外生枝。

    以S級和超A級的力量封死一片森林并不難,但想在保許游的前提下去達成別的目標,就沒那么容易了。

    所以,他們是要……

    伊迪絲還在思索季淳的深意,后者卻另起話題:“這件事你不用急著給我答復,畢竟,是你們家族的內務。我今天來,其實是為了另一件事。”他坐正,語氣嚴肅,“伊迪,我想跟你談談護心之鱗。”

    *

    伊迪絲聽到這個詞,唰的一下變了臉色,聲音發抖:“我……沒有跟埃隆透露過什么。”

    “但他已經知道了,不然他們不會這么快遇上。我猜,多半是埃隆尾隨他們……”季淳輕嘆一聲,“你不用這么著急否認。就算你說了也沒關系,不是嗎?”

    護心之鱗在赫定家是禁忌的話題。埃隆之前的確旁敲側擊過好幾回,都被她敷衍過去了,現在季淳卻因為這個找上門來。

    伊迪絲忖度不出他想做什么,沉默以對。

    季淳沒有追問,突兀地提起:“你記得季家家徽是什么樣子嗎?”

    伊迪絲一愣,搖搖頭:“很多年沒見過了。”她一向不在乎這些細枝末節,連赫定家的蛇形家徽也只模糊地記得大致輪廓。

    季淳拍了拍季辭:“崽崽,去給她看看。”

    年輕的那一個順從地走過來,掀起襯衫下擺,肋骨附近的皮膚上浮出印記,淡淡地發著金光。

    那個形狀是……放大后蒲公英上的白色冠毛。

    在外人看來,元老季淳并非健談之人,他淡泊寧靜,不問世事;很少有人有這個榮幸,能聆聽他的教誨和勸誡。

    所以他們不會知道,在他真的想要說服什么時,有多么熟練,又是有多么強大的實力才能支撐這種自信。

    季淳循循善誘,語氣懇切:“你也知道,護心之鱗……早就屬于季家了。所以它在召喚時會浮出季家的家徽。你的侄子多半已經看到了。小許或許沒有見過這枚家徽,但盧小時候還是看過很多次的,一定會提到。你以為他們不會多想嗎?蛛絲馬跡稍微一聯系……任誰,都會想探究一番吧。”

    到那時候,樁樁件件秘密,可就隱藏不住了。

    伊迪絲垂眸,捏住杯子的手指顫了顫。

    季淳清楚自己的話在她心里埋下了種子,點到即止,柔聲道:“伊迪,為了自己打算吧。亂世中沒人可以獨善其身。”

    雌龍再抬起頭,嗓音沒了波瀾:“我知道怎么做。”

    第107章 水星逆行4

    ◎巨龍原來是如此恐怖◎

    動員演講完畢, 樹精少女并沒有把兩人送回地面,反倒讓藤蔓托舉著他們越來越向上,很快就要觸頂了, 一根根足有三四米的雪白冠毛近在眼前,似羽又像刺, 連綿在一塊兒看著驚艷, 但要是戳在人類的皮膚上,許游可一點兒都不想感受。

    盧修斯比他更直白,化出龍尾保護在身前,警惕道:“這是要做什么?”

    “你們是森林的希望, 我和我的族群們都在萬物之母面前發過誓,絕不會傷害你們。”阿爾瑟并不惱于他們的懷疑,“請抓住根莖處, 它會被吸收,成為一層盔甲,也同時是養分。”

    許游沒動:“解釋一下。”

    少女翠色的瞳孔靜靜的,很有耐心:“你們現在能在森林里自由呼吸, 是我借用了森林之神的力量。但樹靈是有限的,一旦我無法持續支撐, 很快就會消耗光。而且, 你們的動作越激烈, 就耗得越快, 和體力成正比。這棵蒲公英的冠毛能抵擋傷害的同時, 將森林的有毒氣體隔絕在外。算是雙重保險。”

    許游理解了, 如果把巨龍進入秘境森林比作人類下水, 那樹靈就相當于氧氣瓶, 好用, 但有限,萬一阿爾瑟遭遇不幸,他們連呼吸的權利都跟著被剝奪;而蒲公英則是防護服,或許支撐不了幾分鐘,可哪怕是一分鐘,也可能是絕處逢生。

    盧修斯斜著眼看了看許游,后者微微頷首,二人攥住冠毛的根部,和想象中堅硬鋒利的觸感不同,盡管放大了上萬倍,這棵巨型蒲公英依舊和外世界正常形態的一樣,非常柔軟,握在手里像抓住了一團云。視覺和觸覺相結合,更有幾分絢爛的藝術感。

    少女不含情緒的清涼聲音打斷逐漸跑偏的聯想,如系統提示音再次響起:“抓穩,不要松手。”

    她說完這句話,裹在他們四肢上的藤蔓應聲乖巧地縮了回去,雙腿明顯越來越沉重,眼看就支撐不住他們了,盧修斯爆了句粗口,現在可是在大蒲公英的最頂端,少說四層樓的高度,他不會飛,十來米高自由落體,這是要出師未捷先摔個半死?

    許游也是一驚,但他相信阿爾瑟那句「不會傷害他們」;余光發現不僅他們兩個人正拽著冠毛,許許多多的森林居民也是同樣。他心里有了模糊的猜測,對緊張兮兮的純血喊道:“抓緊了!”

    話音剛落,巨型蒲公英猛烈地顫抖起來,仿佛隨時會坍塌。原住民沒有一個顯現出緊張,反而充滿期待,就好像隆重的晚宴即將拉開帷幕———

    *

    同一剎那,原本靜止如雕像的蒲公英,化作成千上萬的、數不清的種子,隨著風力輕盈地向上飄去,每根絮狀冠毛下都掛著個「小尾巴」,森林里大多數的住民此刻都遨游到了天際,浩浩蕩蕩地前行。

    蒲公英帶著他們越飛越高,飛出玫瑰園、芝麻田的頂端,飛到只能看見通天豌豆藤無聲矗立,天幕布滿簌簌游蕩的銀白色,好似世間下了一場紛紛揚揚的、無比盛大的雪。

    只可惜瑰麗的景象還沒欣賞夠,蒲公英像真的雪一樣慢慢融化進他們的皮膚,沒有了領航,眾人隨著重力緩緩下落,直到降在一條河流旁。

    這條河是藍色的———不是通常形容河水清澈的那種藍,而是飽和度相當之高的亮藍色,綴在深沉的背景中格外扎眼。要是放在外世界,多半會認為水質遭到了嚴重的污染。

    雙腳重新踏在堅實的地面時,許游的確感覺到一股新的力量鉆進體內,和樹靈的綠色不同,它是種「看」得見的白色。兩股能量和諧地交纏,螺旋上升,將他護在中央。這給了他不少信心。

    河流并不寬,目測十米左右,也不湍急,亮藍的水波平靜得像一張畫布;別說龍形能輕輕松松飛過,甚至有了龍類力量加持的人形,做個助跑也說不定能飛躍過去。

    此岸有S級和A級的兩頭巨龍,有豌豆樹精們,有玫瑰花妖和巨蜘蛛……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各顯神通。

    而它的對岸,站著攪得森林內外無寧日、讓在座的各位恨得咬牙切齒的埃隆·赫定。

    倒是有幾分一己之力抵擋千軍萬馬的氣勢。要不是許游站的是對立面,他都想為他吹個口哨了。

    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大致如此。

    埃隆那雙曾經被媒體譽為「摘取海洋的顏色」的雙瞳此刻變得混沌不堪,深藍早就卷進了漩渦;但并不妨礙他紳士地撫掌,向河畔踱步:“我等你們很久了,老朋友們。”

    盧修斯一見到這個親弟弟氣不打一處來,格外暴躁:“我呸!誰特么跟你是朋友,少往臉上貼金!”

    “是友人,家人,還是敵人,又怎么樣呢?”埃隆輕笑,爾后那笑意化作猙獰,“反正,馬上都要變成死人了。”

    *

    季淳沒有多留,帶著季辭離開。

    快走到門口人類回頭看了一眼,伊迪絲依舊坐在原地,目光虛無,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記起七年前在咖啡館的初見,彼時的她還叫做凱拉,在埃隆的默許下和許游接觸。

    沒有背負赫定之名,也不需要自主的情緒,只是一具光鮮的木偶。

    然而七年后,她卻要成為裁決的那把刀。

    加西亞的車停在莊園大門外,季家的二人走過赫定家仆從們帶著各色情緒的打量,直到上了車,加西亞為他們關上車門,回到司機位啟動。

    季辭坐在季淳身旁,下意識碰了碰肋骨處,印記顯現時會有微弱的灼熱感,淡去則會伴隨著輕微的癢。他試圖忽略掉異樣的感覺:“小舅,計劃……會成功嗎?”

    “留下的是伊迪絲或者盧修斯,都在掌控范圍內。所以只要鏟除埃隆就好。”季淳說,“你該多相信小許一些。”

    “你要多相信他一些。”

    這句話季淳以前也說過,不過和眼下場合截然不同。從他三歲開始,漫長的計劃就已經載入推進了,為了他,也為了龍族與人類間的和平。事實證明季淳的安排和許游的執行都天衣無縫,他是該多點兒信心。

    人類猶豫了一下,還是問:“會不會有什么變故?”

    季淳支著下巴望向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你覺得會發生什么?”

    季辭想了想,誠實地搖搖頭:“我不知道,但我總覺得……不安。”

    加西亞從后視鏡看了他一眼,季辭沒有發現。

    季淳沒有再說話,降下車窗,外面的景色愈發蕭瑟。許游被埃隆設計跟蹤,導致計劃提前施行,三人進入森林,外世界的人們唯有苦等,從夏等到秋天。風從縫隙鉆了進來,吹散車廂內的沉默。

    他沒有說出來的是,變數,的確有,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人類,卑微的、軟弱的、無能為力的人類,不可控的、異想天開的、又總能從淤泥中掙扎出希望的人類———季辭的存在本身,就是整盤精妙棊局中最大的不定數。

    *

    他們從來沒有正式交過手,唯一一次可以算作交鋒的經歷還是四年前埃隆襲擊季家古堡那次,許游在季家的藏寶庫內被埃隆的龍焰沖擊。

    當時的許游既沒有防備,還要護著季辭,又受地形限制,毫無還手之力。后來他仔細思考過,要是放開了打,兩個A級不見得能立刻分出高下。

    眼下,埃隆有了虬和護心之鱗的提升,而許游也有樹靈與蒲公英的雙重防護,四年在巨龍漫長的歲月長河中不過短短一瞬,也會有截然不同的更改。

    許游沒再猶豫,身周卷起小型的旋風,在氣流的包裹中迅速回到原身,向河對岸飛去。他的龍翼完全舒展開來,現在是森林的清晨,與外世界不同,反倒是霧氣最淡薄的時候,本應能看得見陽光,卻完全被雙翼遮擋住了,攏下巨大的、叫人不寒而栗的影子。

    他直直地沖向埃隆所在的方向,后者卻紋絲不動,非但沒有回到龍形,嘴角還掛著一絲玩味的笑容。對方從容過了頭的應對讓許游心覺不妙,他來不及多想,張開血盆大口,從喉嚨深處推出高壓縮的龍焰。

    龍之焰的平均溫度在三到五千度,血統越高,殺傷力越大,純血甚至能高達五位數;盡管天空與河流的距離都有所阻隔,且許游這一擊只為試探,范圍也并不廣,但猛地掀起的熱浪還是撞向岸邊的原住民們。

    好在樹精們早有準備,聯手建立起屏障:“都向后退!”

    通天豌豆是秘境森林的命脈,它汲取著森林,也供養,它的根系遍布整片大陸,樹精可以在任何地點召喚藤蔓。此刻枝枝蔓蔓紛紛從地表破土而出,互相交錯編織成密密的網,淡綠的光芒奮力流動,拼命中和著滾燙的空氣。

    他們從枝葉的縫隙中看見了,金色的巨龍飛在高空宛若天神,那道流焰如同最精準的導./彈襲向埃隆,不偏不倚落在嬌小的人類身體上,驟然炸開橙黃色的花火,爆炸濺起的塵煙掩埋了一切。

    *

    居民們愣愣地看著這一幕,這才意識到,埃隆之前對他們的施壓都是留了情的,頂多用那條重得不可思議的龍尾將人纏到斷氣,或者是鱗尖上的毒,效率高,范圍小,有效就行;要是動真格的釋放龍焰,森林早就被夷為平地,灰都不剩了。

    巨龍原來……是這么恐怖的生物。

    他們在提心吊膽的同時又松了口氣:幸好森林的自我保護機制拒絕了這群殘暴的野獸。

    只要埃隆一死,樹精們斷掉給這兩位的樹靈,龍類就再也進不來,他們就能恢復正常的生活。

    也有人疑惑,難道埃隆就這么死了嗎?

    或許厲害的巨龍能承下這一擊,但人類絕不可能;人類在五六百度的火焰中都被會燒成焦炭,更別提十倍的高溫。哪怕這具人類身體下面藏著龍的血脈,終究由脆弱的骨骼、柔軟的皮膚、不堪一擊的器官組成,怎么可能扛得住。

    不僅是惴惴不安的居民,空中的許游也充滿疑慮。他沒用其他步驟,直接使用最致命的龍焰,原本是想最快試探出埃隆躲讓的速度或是防御、反擊方式,沒想到埃隆大大方方杵那兒,跟靶子似的,竟然不閃不避,任他瞄準?

    埃隆費盡心思走到這一步,絕不會突然良心發現慷慨赴死謝罪。

    一定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他做出防御的姿態,快速思索著。

    煙散開了。

    龍焰把地面炸出了幾米深的坑洞,埃隆·赫定就在里面,拍了拍西裝上不存在的灰塵,俊美的臉上沒有一絲慌亂,要不是身后的硝煙尚存,著裝和神情仿佛在參加一次尋常的社交晚宴,連唇角彎起的弧度都是面對媒體鏡頭時最迷人的那種。

    他笑微微地理了理發型,輕佻地吹了聲口哨,聽上去頗為愉悅。

    毫、發、無、傷!

    第108章 水星逆行5

    ◎每次烈焰都是場浩劫◎

    許游驚呆了。他的龍焰少說也是能摧毀方圓幾里樹木的威力, 居然就這么被輕輕松松化解了?

    “怎么了,許老板很驚訝是不是?”埃隆的背后張開雙翼,帶著他離開坑洞, 飛到和許游差不多的海拔,平視著仿佛被施了定身術的金色同類, “謝謝你, 正好,也讓我試試看護心之鱗能有多大作用。”

    森林的原住民一個個目瞪口呆,大氣都不敢出,盧修斯拳頭捏得咯吱作響。

    “噗……”埃隆忽然笑了起來, 好像人人噤若寒蟬的場面有趣極了,“哈哈……哈哈哈哈!!”他的笑聲逐漸癲狂,笑得彎下了腰, 擦了擦眼角的淚水,“本來還想多等一段時間,可是啊……你們還是這么等不及。”

    和許游類似,埃隆的雙翼護住人形的軀體, 周圍刮起了狂風,許游下意識后退, 戒備地盯著他。

    爾后風停息, 一頭……只能用詭異來形容的巨龍, 出現在眾人眼前。

    巨龍的血統除了精確的界定, 通常直接反映在龍瞳和龍鱗的顏色上。最尊貴的S級純血是鉑金色, A級金色, B級銀色, C級銅, 低于50%的卑賤混血則是青銅色。像耶利米那樣特殊的、玉色的虬, 某種程度而言和龍并不是同一個物種。

    一天前,在季念云安葬的山谷里,他們見到埃隆的鱗片還是絳紫色,現在卻朝著更極端發展,成了血紅。

    ——那是惡魔的顏色。

    不僅如此,他的身上除了鱗片,還凸起著大大小小的肉瘤,不僅可怖,還叫人直犯惡心。龍瞳外突到了不正常的地步,仿佛隨時都會爆裂,里面渾濁一片,甚至沒法用一個顏色去界定,多看一眼都會做噩夢。

    玫瑰小花妖的母親低語:“他已經沒有龍的樣子了。”

    小孩兒直打顫:“我們還能打得過他嗎?”

    右邊的阿爾瑟既要為那兩頭龍輸送樹靈,又要維持防御墻,臉色很不好,還是分出精力安慰地按了按他的頭頂:“不要怕。”

    她召喚出更多的藤蔓,眺望遠處,跟他說,也是跟自己說:“要相信他們。”

    也只有把希望寄托于他們。別無他法。

    *

    盧修斯雖然不能長時間飛,也沒有龍焰,但他畢竟是純血巨龍,光是原形態的力量和敏捷就已經勝過了絕大多數的猛獸。

    更何況,他作為赫定家唯一的兒子教養長大,外界傳言不學無術多因殘疾,其實并不完全是個草包,基本的謀略和指揮力還是有的。

    金色和血紅色的巨龍已經扭打在一起,雙方還算克制,沒有大規模地釋放龍之焰,否則下面的原住民們跑都沒法跑。

    另一方面而言,龍焰就是龍的本源,施放得越多,生命力流失得就越快,一時半會是補不回來的,沒人想在戰勝對方之前自己先力竭而死。

    每一次烈焰對沖都是一場浩劫,天昏地暗,萬物失色。

    既然現在許游是對付埃隆的主力,盧修斯就要成為最好的輔助。把這么多居民召集過來可不是為了讓他們圍觀湊熱鬧的,森林里的物種各個身懷絕技,怎么能最好地派上用場,就是他現在的職責。

    盡管才進入森林一天,盧修斯已經發現了,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女阿爾瑟某種程度上相當于領袖,可能跟她是豌豆藤的樹精有關,非常有號召力,其他居民都聽從她的安排。

    他撥開團團圍住的花妖擠到她身邊,快速說道:“既然你信任我們,那現在聽我的。把你的藤蔓撤掉,讓那些好多腿的大家伙吐絲頂上。你們這些小姑娘的藤還有別的用處。有什么能隱身,或者致幻的人才么?反正就能隱蔽的。”

    阿爾瑟驚訝地看著他,似乎沒料到除了許游,這人也有點兒頭腦;但她很快反應過來盧修斯這么布置是正確的,用森林獨有的語言交代給旁邊的小花妖,讓他通知巨蜘蛛接替制造屏障,再召集來一種介于刺猬和豪豬之間、長滿刺,但體型相當大,像個移動的小土坡的物種。

    盧修斯決定暫時稱呼它為刺猬豬。刺猬豬的身體顏色和地面非常接近,盔甲的刺則可以覆上各種各樣的植物,高處乍一看,絕對分辨不出這是個動物。

    更幸運的是,它的腹部很柔軟,而且可以容納下三四個人類體型的生物。簡直是個絕妙的天然可移動可防御多功能便攜戰壕。

    *

    三頭刺猬豬在旁邊哼哧哼哧地等待,散發著淳樸的泥土氣味,相互小眼瞪小眼,為自己即將到來的命運忐忑不安。

    盧修斯沒管它們,指了指地上的藤蔓:“你們這玩意兒,不管在哪里都能叫出來?”

    阿爾瑟點點頭:“森林范圍內,只要有土壤。”

    “高度呢?能長多長?”

    “不超過本體。”

    “夠堅韌么?”

    “它們是豌豆藤的一部分,是樹靈的集合體。”

    “行。”盧修斯舒了口氣,問阿爾瑟,“我需要你的八個同胞助戰。你是想坐鎮大后方,還是跟我上前線?”

    女孩兒聽不太明白如此前衛的用語,但她分辨出了兩種選項,很堅定:“跟你去。”

    盧修斯滿意地點點頭,要不是情況太危急,這么漂亮的姑娘愿意被自己庇護,還真是……就是遺憾年紀小了點兒。

    巨蜘蛛的蛛絲還沒有完全結成,他們躲在刺猬豬的腹下從缺口挪下去。這些生物看起來笨拙,沒想到移動速度還挺快。阿爾瑟用樹靈幫助它們背上的植物長得更加茂盛,制造出可以以假亂真的景象。

    天上的二位打得不可開交,根本沒空管地面上的螻蟻。在盧修斯的指揮下,刺猬豬們跑到被龍們腰斬而倒塌得縱橫交錯的樹下,找到最佳地點,隱蔽好自己。

    “我剛才跟你們說的都記住了吧?不要害怕,就算被發現了,他現在也分不出精力攻擊我們。只要能把他纏住,讓老許給他致命一擊,就能贏!”

    空間實在狹小,轉個身都費勁。旁邊樹精的葉子貼著他的皮膚涼絲絲的,盧修斯知道場合不對,還是稍稍遐想了一下。阿爾瑟就在他左邊,他放低聲線,試圖讓自己聽起來更性感些:“別怕,不管發生什么,我都會保護———操!”

    他受到了……驚嚇。

    漂亮的、皮膚嫩得可以掐出水的少女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個滿臉皺紋的老婦人。她定定地望著他,聲音依舊溫婉動聽:“謝謝。”

    這誰啊。

    誒不是,他的青蔥美少女呢?!

    老婆婆對他的驚恐表情習以為常,反正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了,和藹地解釋道:“其實這才是我的原身。這樣更方便我操控力量。”

    我……靠……

    大腦宕機的盧修斯試圖做出個理解的笑臉,僵硬地轉過頭,笑得比哭還難看。

    *

    許游的狀態很不好。他剛才躲閃不及,左邊龍翼被埃隆的尾巴狠狠抽了一下,力道不是不能承受,但現在你死我亡的時刻,敵人可不會善良地收起龍尾上的倒刺。

    毒液淬進他的翼膜,比硫酸的威力還要強上幾十倍,瞬間扯開一個黑黢黢的洞,疼得他眼前一黑。腎上腺素的大量分泌稍稍抑制住了疼,也只能減輕一點。

    這樣的傷如果在平靜的條件下,不需要外界醫治,休息幾天就能恢復。現在的條件不僅不允許自愈,更多劇烈的動作還在進一步撕裂傷口。

    巨龍最有效的武器是龍焰,最依賴的則是龐大且有力的雙翼。特殊的構造也注定了一旦翅膀受傷,行動力大打折扣。

    他倆本來都是A級,誰更強大,沒實戰過說不準;可現在的埃隆不僅龍血得到精進,護心之鱗也為他大幅減傷,無論攻還是防都對許游不利,情況非常不妙。

    就在埃隆打算故技重施再次用龍尾掃過來時,地面上突然竄出百十米高的枝蔓,猛然攫住龍的雙翼、四肢和脖頸!

    限制行動的目的并不容易達成,藤蔓和龍的力道相比過于纖細,輕輕一掙就斷開了;然而它們勝在旺盛的生命力,前赴后繼地長出來,不要錢也不要命,被龍爪斬斷了蔫蔫地墜回去,半空中化作翡翠色的齏粉、消失不見,然后,新的再長出來。

    許游和埃隆同時意識到:援軍來了。

    許游匆匆向下一瞥,盡管刺猬豬的偽裝惟妙惟肖,可惜龍的動態視力太好,分辨出了他們所在區域不同尋常的抖動;既然他能看出來,經過血液強化的埃隆更不在話下,許游明白不能讓他發現他們的位置,否則以盧修斯自己的力量保護不了那邊全部人。

    被束縛行動的埃隆煩躁異常,護心之鱗能抵擋住直入式的侵襲,這些藤蔓只是纏住他,連上面細小的倒刺都收斂著,根本不適用。它們雖造成不了傷害,卻給了許游營造了更多有利條件,甚至以牙還牙在他的右邊龍翼上烙下同樣的傷。

    有護心之鱗的抵擋,那傷痕淺,一會兒就復原了。就這么晃神的幾分鐘,更多的、密密麻麻的藤蔓糾纏上來。他連掙帶撕咬,甚至用龍焰一把燒掉大量枝葉,然而它們不會疼也不會死,源源不斷,無窮無盡。

    埃隆醒悟過來,借用秘境森林的力量制造豌豆藤的確取之不竭,起碼在耗死他之前不可能耗盡,他可沒傻到要和一座森林比命長。不過,藤蔓并非自主生長,他必須改變策略,先解決掉操控它們的那群人。

    先前的確輕敵了,以為除了巨龍,其他早就被奴役的森林原住民無須放在眼里。現在看來,有幫手不一定就占上風,但有備無患。

    *

    盧修斯作為純血的洞察力還是要高人一截,他不僅指揮樹精們制造藤蔓限制埃隆的行動,還讓她們抓住時機在埃隆噴出龍焰時用枝葉化解,為許游爭取出一個「網」。

    同時,他發現埃隆掙扎的幅度越來越小,而且視線不再緊盯許游,而是向下看———

    他在找他們。

    盧修斯一個激靈,這太不妙了:許游分/.身乏術,自己也有自知之明絕對比不上虬催生出的怪物,刺猬豬和樹精們自保能力比他還弱,埃隆消滅他們可比對付許游容易多了,一旦把他們調成優先目標,就跟捏死螞蟻差不多。

    阿爾瑟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憂心道:“怎么辦?”

    現在的盧修斯已經習慣了七八十的老奶奶用著十七八的聲線說話。還沒研究出來樹精的發聲機制,不過阿爾瑟可以分成單獨頻道和公共頻道,比如眼下就是只對他說的;不難理解,怕嚇到那些年輕的小姑娘們。

    怎么辦?怎么辦?

    盧修斯同樣在問自己。

    不撤,馬上他們就是靶子;撤,許游難得的一點優勢再次失去,埃隆殺了他之后,誰都沒有好下場,還是完蛋。

    兩邊都是死路一條,他要怎么選?走哪邊?選擇的結果搭上的有幾條命?

    盧修斯非常想罵人,他寧愿跟許游對調,自己上天入地受傷逞英雄,把這種考驗龍性的棘手問題拋給別人。

    樹精們和藤蔓的力量是同一個本源,這使得她們操控它們很容易,但并不意味著就能隨心所欲調用。阿爾瑟還好些,溝壑縱橫的蒼老面龐看不太出來,那幾個年紀小的很明顯快要跟不上趟了。三只刺猬豬過去的日子吃了睡睡了吃,沒上過戰場,現在抖得跟篩糠似的,生怕沒法暴露目標。

    冷靜。他告誡自己。冷靜下來。

    許游不能對埃隆給予重傷的最大原因是護心之鱗,那么,護心之鱗到底有沒有什么弱點?任何外接器具都不可能完美無缺,一定有使用次數之類的限制。

    他后悔當時沒有多問問季淳了,誰能想到取這么個玩意兒還能半路被劫呢,這都什么世道。

    它會被裝備在哪里?能不能取下來?

    護心之鱗……護……心……

    有了!盧修斯眼睛一亮,得趕緊把自己得出的結論告訴許游才行。

    問題是,他們離兩頭龍距離少說一二百米,還不提各種爆裂聲的阻擋,憑嗓子吼除了把坐標送到敵人眼前沒有任何意義。如何能把信息傳遞過去?必須要一個暢通、清晰且絕對保密的途徑,如果在外世界,手機和藍牙耳機就不錯……

    不對啊,發達的通訊技術,他旁邊不就有一個嗎?

    盧修斯扭頭問:“你能跟老許說話嗎?單獨的?”

    阿爾瑟一愣,點點頭:“我試試,應該可以。”

    盧修斯攥了攥掌心:“告訴他,全力一擊,瞄向心臟!一次不行就多試幾次!一定要對準心臟摧毀護心之鱗!”

    第109章 水星逆行6

    ◎他想多說幾句我愛你◎

    龍類心臟的位置非常隱秘, 位于左邊肋骨和翼根處中間,平時有龍翼保護,除非大剌剌敞開身體, 很難鎖定,而且上面還覆蓋著比其余部位厚上近十倍的鱗片。

    在爭斗中, 比起難攻下的心臟, 大部分龍寧愿去選擇眼瞳、脖頸這些更加暴/.露且方便造成傷害的目標。

    既然樹精通過這種方式通知自己,那一定是盧修斯的意思,對方多半是發現了護心之鱗的弱點———從名稱上不難看出,這枚透明的鱗片目的就是保護心臟, 仔細想想就能得出它的位置,要么吞掉,要么嵌入, 后者聽起來可能性更大。

    許游穩定龍翼的扇動頻率,喘了口氣,感受了下身體里殘存的能力儲備,仿佛浮現一副具象的流動畫卷。以生死為賭注的決斗本就極大地消耗體力, 還要分出來修復傷口,以及, 不愿承認的是, 他還保留了一部分便于逃跑。

    戰士不能視死如歸, 還想著退路, 是有點兒丟人。但他仍存私心。

    沒見到小辭前, 他可不能死。

    他不會拋下他的男孩兒。

    好在, 埃隆并不比他輕松, 就算之前有多余, 現在也得耗在解決棘手的藤蔓上。二人某種程度而言算是勢均力敵。

    盧修斯正指揮豌豆藤拉扯著展開埃隆的軀體, 方便他瞄準心臟的位置。許游醞釀了下剩余的力量,如果全力一擊,他有七八成的把握,就算不能讓護心之鱗完全失效,達到破裂還是沒問題的。

    這一擊,對于施力與受力者都是考驗,必定兩廂皆潰。再之后如何,只能祈求龍靈護佑,命運的天平向他這一邊傾斜吧。

    *

    許游向后撤了十米,雙翼包裹著蜷曲起身,如同在龍蛋里的姿勢,閉上眼,調動全身的力量匯聚在腹部,無比灼熱的壓縮能量順著食道涌上喉嚨口,滾燙到連他這個制造者都無法忍耐的地步。

    與此同時,地上的盧修斯也注意到他的形態變化,知曉這是他們約定的「全力一擊」,立刻讓所有樹精把藤蔓的力量集中在固定埃隆的左翅上,成敗在此一搏,一定要拖住!

    幾秒鐘后,金色的雄龍猛地睜開眼,寬闊的龍翼連同軀體驟然舒展,如同鐵幕,紫紅色的、近萬度高溫光焰凝聚成的火球隨著震耳欲聾的咆哮聲一同從口中噴出,于陰沉沉的空中劃過刺目的光斑,全力撲向埃隆裸./露在外的心口處———

    霎時間,比他第一次釋放的還高出百倍威力的龍焰,精準鉆上狙擊點爆裂,熊熊燃燒照亮了大半晦暗的天幕。

    飛鳥逾林,走獸逃竄,一河之隔的觀眾幾乎嚇得心臟跳停。

    埃隆瞬間被火光完全吞沒。他身上渡出一層瀲滟的白光,先是擋下這一擊,很快承受不住在他身周劇烈顫抖,倏然彈開,爾后收縮成極小的一個光點,像只折翼的鳥兒急速下墜,消失在半毀的林間。

    阿爾瑟抓準時機,用藤蔓將刺猬豬背上載著的一種有劇毒的植物立刻送上去,強硬地灌進他因為失去護甲而顯現出的傷口,赤紅的巨龍悶哼一聲,目眥欲裂,身影搖晃一下,痛苦地跌落。

    ——護心之鱗失效,他們成功了!

    *

    然而,沒人會為這小小的勝利放松警惕,畢竟壯烈的只是枚奇異的鱗片,而非埃隆本人。護心之鱗為他擋下這波兇猛的攻擊,能不能重傷到埃隆不好說,但一定會徹底激怒他。

    許游也支撐不住慢慢回落到地面,大口大口喘著氣,謹慎地看著地上一動不動的對手。

    他不是不知道補刀的重要性,可惜剛才那招對長在和平年代、幾乎沒真動過手的他來說,同樣透支體力。現在的他連飛都費勁,根本提不起刀。

    另一件重要且窘迫的事,他體內的樹靈不夠了,這種跟氧氣瓶差不多原理的東西是有限的,阿爾瑟們要控制藤蔓絆住埃隆,哪兒有空給他補充樹靈。

    必須得快點找到樹精才行。剛才下來的時候要是降落在他們身邊就好了……

    他還沒來得及精打細算怎么靠剩余的樹靈抗到找到友軍或者被找到,奄奄一息的埃隆忽然動了動,慢慢地、慢慢地站了起來。

    他還活著。并且,沒有想象中糟糕。

    許游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目光一錯不錯地盯著敵手。

    埃隆的左半邊身體被他燒出一個窟窿,看起來心臟直接被扎了個對穿。可他沒事人似的,活動活動身體,一潭死水的龍瞳閉上再睜開,聚焦在許游身上。

    “真是不知好歹……陪你們玩玩兒,還來勁兒了是吧?”埃隆像個小孩子嫌棄圣誕禮物,不滿地撅起嘴,“你們不會覺得,護心之鱗就是我的殺手锏吧?”

    “……”

    “也只是錦上添花罷了。你以為我那么想得到虬是為了什么?你們姓季的———哦,抱歉,忘了,你不姓季———實在太蠢了,手握王牌,卻不加以使用。也好,把這樣寶貴的機會讓給我。”他禮貌地笑笑,盡管以龍的面部很難看出那是一個微笑,“作為報答,我會讓你死得痛快一些,許先生。”

    *

    和外世界相反,陽光充沛的午后反而是秘境森林霧氣最為濃重的時刻。霧氣猶如有生命,黑團團地飄浮包圍著他們。

    受了傷的埃隆·赫定晃晃悠悠飛起來,不怎么穩,但看得出來力量正在復原。

    無論是要做什么,許游知道自己該阻止他,然而他殘存的樹靈很可能撐不到他飛到同等海拔,只能眼睜睜看著埃隆緩緩上升。

    紅龍飛到開闊處,張開雙翼,仰天長嘯。

    龍吼應是低沉、渾厚的,可他此刻的聲音卻尖銳得能刺穿耳膜,高頻震動使得許多生物感到不適,頭暈目眩,站立不住。

    聲波擊碎了藤蔓,盧修斯再一次調整策略,他自己也感到樹靈流失的窘境,更別提許游了,當務之急是找到許游為他輸送樹靈,否則森林里的致命毒氣會比埃隆更先要了他的命。

    徹底沒了桎梏的埃隆持續地嘶吼,驚人的一幕出現了,霧氣隨著他的動作通通散開,天空愈發暗沉,轉眼陰云密布,如同漩渦攪得天地間滿是渾濁,緊接著電閃雷鳴,隆隆作響,卻沒有一滴雨。

    閃電并非常見的青紫色,而是……濃重得化不開的綠。

    ——那是森林的顏色。

    墨綠色的閃電相互糾纏,以千軍萬馬之勢奔向寬闊地帶唯一突兀的靶心。

    埃隆紋絲不動,姿勢宛若向神明獻祭。

    感覺不對勁……

    許游心神一凜。

    先前初次攻擊埃隆時,后者也沒躲;但那時候護心之鱗完好,他勝券在握,現在可沒有了。更何況,自己單獨一頭巨龍的個體,和閃電這種整個自然界凝結而成的力量壓根不可同日而語,為什么他還不跑?

    他想用閃電做什么?

    一定不對!

    *

    暴風云卷著恐怖的電荷劈向猩紅的巨龍,同時,分割出觀戰區與主戰場的那條瑩藍河流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干涸,河水憑空蒸發,肥沃的土壤迅速貧瘠沙化,草木枯黃、花朵凋零只在一瞬。一張色彩斑斕、生機勃勃的畫卷,眨眼間成了灰白,遠比剛才被龍們打斗中毀掉的景象更似地獄。

    所有居民不約而同感受到了強盛的吸力,一股無形的力量正從身體中霸道地攝取生命力,如果不停下來,他們都會被抽干。

    要知道他們生老病死、一呼一吸間的依存,全部仰仗著森林的本源。現在竟然有誰在奪走它們———那該是多么駭人的力量?

    反觀本應在被劈中瞬間灰飛煙滅的埃隆·赫定,竟然在……吸收閃電!

    不止閃電,山川河湖,草木生靈,都聽他一人調配。

    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為什么可以挪用整座森林的能量?!

    原住民們在森林里生活了幾百年,就算森林的天氣瞬息萬變沒個準兒,可也從沒見過這樣的場面。

    連最見多識廣的阿爾瑟都說不出話了,一直長在豌豆藤溫柔鄉沒怎么經歷過風雨的年輕樹精帶著哭腔央求:“我們跑嗎?跑吧?”

    盧修斯急得額上滲出豆大的汗珠,心說抱歉老弟你只能自求多福了,當機立斷:“跑!”

    *

    另一邊的殘垣之上,許游怔怔地望著這一切,深綠的光芒勢不可擋在大地肆虐,映亮了荒原和廢墟,竟有幾分詭譎的美感。

    若說先前還是勢均力敵,尚可放手一搏,如今在絕對的差值面前,連試探的必要都沒有了。

    沒補刀的后果就是反派升級變身,他投資過那么多人類的影視劇,比誰都懂這個道理。

    恐怕接下來的第一刀,會悉數奉還到自己這兒來吧。

    逃無可逃,到了臨終一刻,心里反而格外澄凈。許游腦海中閃現一幕幕與季辭有關的畫面。從小小軟軟、總是討厭被他抱的幼年,到后來對他依賴又別扭的少年,再是生死相依后坦誠一切、從此把自己放心交給他的青年。

    笑著的,急促的,生氣的,眼眶紅紅的,掉眼淚的,他的小辭啊……

    他們一同走過的這二十年,比他只身一人浪蕩來的六百年還要美妙,每分每秒都那么令人心醉。

    要是可以,他想多享受享受這樣甜蜜的時光,還想再多看看季辭,親吻人類溫暖的皮膚,多多地擁抱和親吻,多說幾句我愛你,我很愛你。

    可惜都來不及了。

    知道自己死了,一定會哭的吧。

    抱歉啊,寶貝,這次不能幫你擦眼淚了。

    他閉上眼。

    然而預想中的劇痛并未發生,降臨的也非死神———

    【停下!】

    蒼茫、威嚴、渺遠的女聲高喝。

    那是龍語,世間最繁復和圣潔的語言。

    第110章 水星逆行7

    ◎想知道他怎么死的嗎◎

    外世界, 大學禮堂。

    小溫早就是炙手可熱的女星,她24歲,站在二十和三十的中軸線, 正是最好的年華,既有偶像派的青春靚麗, 又有實力派的沉淀轉型, 年紀輕輕斬下好幾個金獎,檔期通告密集得喘不上氣。即便如此她還是從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參加寧延年的畢業典禮。

    人生得二三知己足以,她、寧延年和季辭, 對彼此來說就是這樣的存在。

    當初跳級上學的寧延年在高中時是小溫的學長,實際上還要小一歲,23歲的他今天碩士研究生畢業, 手里拿了好幾個理想的offer,即將進入新一茬的世界,人生從此乘風破浪。

    相比之下,他們之中最年長的季辭, 到了25歲,雖然有古生物研究員這個穩定的工作在, 心卻總在龍類和人類之間的囫圇地帶漂泊。

    換算時間, 許游進入秘境森林三個月了, 仍舊沒有消息, 他沒法心情不低落。朋友們都清楚他家發生的種種, 平凡的人類在龍類的斗爭中連個車輪印都留不下來, 幫不了忙, 也因此更執意要他一定參加典禮, 換換地方, 散散心。

    幾年前小溫的電影首映式,是季辭和寧延年獻花,這回輪到小溫送給寧延年了,不得不偽裝自己的女明星從帽子和墨鏡底下露出笑容:“恭喜畢業呀,大學霸。”

    寧延年的碩士帽還沒摘,集體合照一拍完就跑過來找他倆,掏出手機:“快快快,我們多拍幾張!”

    季辭心知自己的情緒不該帶給朋友們,尤其在對方如此重要的日子。畫面中的他盡力在微笑,雖然怎么看怎么勉強。

    拍了好幾張寧延年都不滿意,轉轉眼睛,把手機交給小溫,悄聲讓她三秒鐘后按下快門,然后自己潛伏到季辭身后,以千鈞一發之際用兩邊食指牽住季辭的臉頰向上提———

    喀嚓一聲,照片里的季辭定格成了……也不知該算鬼臉還是笑臉,眼神里還帶著幾分吃驚。

    那模樣太過滑稽,不禁小溫咯咯直笑,就連季辭本人,也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樣才是我們顛倒眾生的男神嘛。”寧延年夸張地嘆了口氣,繼而認真地看著他,“不管發生了什么,只要你需要,一聲令下,我們立刻趕到。”他撓了撓頭發,有點兒不好意思,“雖然我也幫不上什么忙……好歹能逗你開心。”

    旁邊的小溫也柔聲道:“我們都會在。”

    季辭望著友人明亮而誠摯的眼眸,彎了彎嘴角:“好。”

    他知道他們不需要他的道謝。

    可他也由衷地感謝過去的十余年里,有他們相伴身邊。

    *

    白天在校園里,被耍寶的寧延年、跟著一唱一和的小溫好不容易逗弄出的輕快氛圍,回到家后蕩然無存。

    城堡里空蕩蕩的,許游還是沒有音訊,小舅和兩個哥哥都不在,姐姐倒是在家,坐在客廳看曾被她詬病過太虛假的綜藝節目,背景音里人工合成的嬉笑聲聽起來格外枯燥。

    季悅梔左手一袋芝士櫻花味薯片,右手一桶摩卡、抹茶、海鹽三合一口味的冰淇淋,龍類就是好,永遠不需要為卡路里發愁,再胡吃海塞高熱量,依舊是令人嫉妒的魔鬼身材。

    鏡頭里總是無比冷艷的前國際超模,正毫無形象地笑得前仰后合,叉著腿歪倒在沙發上,余光瞥見弟弟進門:“小辭回來啦。”

    年輕人悶悶地換了鞋:“嗯……”

    心再大也能發現幺弟的不對勁,季悅梔摁了暫停,轉過身:“怎么了,心情不好嗎?來吃點兒垃圾食品?”

    季辭搖搖頭:“我想去睡一會兒,可能有點兒暈車。”

    今天加西亞跟著季淳出門了,是別的司機接送,車技沒法比,城市回到森林怎么也得幾個小時,季辭是個人類,人類總體弱多病,不舒服也正常。

    季悅梔沒多想:“去吧,難受得厲害記得跟醫生說。”

    “好。”

    *

    季辭回到房間,關上門,脫力地靠在門板上垂著頭,慢慢呼出一口氣。

    好安靜。

    城市的燈紅酒綠24小時不打烊,總有快節奏的噪音推著人往前奔跑。相比之下,森林就太靜、太靜了,尤其現在快要入冬,更是斂去了一切聲息。

    冬天啊……

    去年大雪的清晨,他外出散步被埃隆擄走,一連串的災禍接踵而至,平靜的日子分崩離析。不知不覺,都過去一年了。

    他的小龍崽,也離開一年了。

    季辭的目光游弋,床上還蓋著件許游洗凈后收納好的襯衫,這三個月里,他只有抱著它才能入睡,盡管上面的梨子香早就所剩無幾。

    他走過去,剛把它的一角攥在手里,驀地感到一陣鉆心的痛楚,疼得叫他彎下了腰,幸好即時扶住床沿才不至于摔下去。

    怎么———難道是許游———

    不。不可能。無論是龍還是人,都沒掌握心靈鏈接的本領,更不可能隔空感應到。

    是錯覺。思慮過度的幻覺。

    季辭頹然躺下,嗅了嗅襯衫的味道,卻只聞到虛無。他蜷起身閉上眼睛。

    還是睡一覺吧。睡著了就什么都不用煩心了。

    或許等睡醒,那人就回來了呢?捏住自己的鼻子輕笑,小懶蟲,還睡呢,是不是趁我不在又瞎想東想西了吧?

    他多么希望睜開眼,能看到許游歸來。

    *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白天過度憂慮的對象,到了晚上果然如約出現在夢境之中———只不過,是上輩子的那個NPC許游。

    季辭好久沒夢見他了,這個沉默寡言的老實村民竟叫他有幾分懷念,盡管被風沙吹的皸裂的面龐下面,藏著系統設定好的、不會被任何事件所打斷的殺戮程序。

    那雙如今總是飽含愛意的眼睛,像看陌生人一樣望著他;那雙撫摸、擁抱過他千萬遍的雙手,將在不久后的某天,舉起死神的鐮刀向他傾軋而來。

    的確,他們在那個世界里,不過是NPC和玩家的關系。他通關也好,葬身也罷,對許游不會任何影響,塔外倒計時結束,關卡一刷新,許游又要回到原點等待新的來客。

    他對別的玩家也會偽裝出一副「鐵漢柔情」嗎?

    也會在危急關頭救其他人于水火之中嗎?

    也會讓別人心動嗎?

    會回應嗎?

    夢中的季辭是個旁觀者,哪怕清楚那個NPC與自己的伴侶并非同一個人,依舊產生了不合時宜的醋意。

    還沒來得及自我安慰消化,夢境突兀地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來到此生。

    那是一年多前,同樣的冬日,他的小龍崽還沒有離開,仍叫做簌簌,而不是耶利米;小家伙剛化人形,對什么都好奇。

    許游驅車幾小時,帶他們家最寶貝的這一大一小逛頗有風情的人類集市。他穿了厚厚的外套,把幼小的簌簌包裹在里面,拉開拉鏈只露出小臉蛋,到處張望。許游買了根糖葫蘆,第一顆給季辭,自己再吃第二個,從沒嘗過山楂的龍崽揚起臉,眼神充滿向往,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這一幕實在太過可愛,季辭拿出手機,喀嚓定格。

    有很長一段時間,這張照片都是他的手機壁紙,甚至于每次解鎖想起當時的場景都忍不住會心一笑。

    *

    先是丑陋的欺騙,他和許游從往世的仇人走向今生的情人,再是溫馨的日常,他們和簌簌從過去的家人成為現在的敵人,兩個截然相反的夢境,兩種大相徑庭的走向,講起來如同最荒誕的戲劇,居然都是真切地發生過的。

    季辭醒來,止不住心慌。

    他捂著胸口做了幾次深呼吸,讓過速的心跳重歸于平靜。

    外世界過去好幾個月,其實在秘境森林里也不過短短幾天。許游和盧修斯對埃隆的獵殺之日,必定掀起軒然大波,無論是此刻的森林,還是未來對龍屆的影響。他區區人類,摻和不進巨龍的戰爭中。

    可是讓他心安理得地在家待著,也很難做到。

    冰涼如水的月色從窗口漫進來,季辭打算下床倒杯水喝,找了圈拖鞋,發現被自己踢進床底了。他夠了半天才把它們弄出來,再直起身,方才還明朗的房間里赫然佇立著一個黑影!

    這可是戒備森嚴的古堡,除了以前把自己當羅密歐的許游,還有什么人能闖進來?

    季辭的后背滲出冷汗,當他看清來人后,那種驚栗并未減少,反而化為進一步的瑟縮。

    “簌……耶利米。”

    他不想念出那個名字,仿佛玷污了記憶中的小孩。

    季辭不知道耶利米為什么會出現,這個房間是小龍崽長大的地方,窗口看得見外面,許游的車開過來,幼龍就會攀在窗臺上拼命揮手,希望爸爸媽媽快點看見自己,有時候干脆直接飛下去;很多個季辭回家的晚上,都在床上給小孩兒講過睡前故事。

    此刻對方一定不是來懷舊的。他恨他,恨季家的每一個親手拋棄他的人,季辭再清楚不過。

    如霜似雪的少年從黑暗中走出來,淺色的眼睛冷淡。

    “跟我走吧。你也不想驚動他們,對吧?”

    *

    此刻,秘境森林。

    鉑金色的雌龍從天而降,打破了森林毀于一旦的僵局。她緩緩落在地上,偽裝成人身,長長的卷發披散,如同閃著銀光的瀑布傾瀉,美艷絕倫的容顏叫在場的許多目擊者為之驚嘆。

    伊迪絲·赫定?

    她并非在場的唯一純血,可那種莊嚴、神圣同像個街頭混混的盧修斯完全不同。后者趕過來,大驚失色:“姑姑?你怎么來了?”

    阿爾瑟和樹精們緊隨其后,方才大戰一場,又被埃隆攫取過多的精力,女孩兒們的臉色看起來都不好,還是盡快調動力量輸送給許游,幫他修復傷口。

    重新獲得氧氣的許游狼狽起身,比起雌龍為何干涉,他有更想知道的問題。A級皺起眉:“伊迪絲小姐,為什么你可以自由出入森林?”

    樹精們都在這兒,誰有空為她編織防護層?若沒有防護層,她是怎樣在充滿毒霧的密林中自由呼吸的?

    她的神情變了一變,還是穩住情緒:“季先生會解答的,但不是現在。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們去做。”

    他察覺出端倪,聯想起先前對季家家徽的一系列猜想,看來,龍類有某種方法可以自行出入森林,而不必借助豌豆藤的力量。

    蒲公英,秘境森林,兩個貴族家,一定有著某種聯系。

    *

    另一邊正要毀天滅地的埃隆生生被截斷,并無怒氣,反而回到人身,充滿興味地打量著他們,毫不擔心伊迪絲會加入敵手陣營。

    要是換個人,打斷他的施法簡直其罪可誅,但這是伊迪絲·赫定,不談親緣,她是他上位的令牌與最好的合作伙伴,多少還是該留點兒面子。

    伊迪絲的眉間滿是沉甸甸的憂色,視線在幾人間逡巡幾圈:“你想知道你父親是怎么死的嗎?”她頓了頓,修改措辭,“你們的。”

    此話一出,四處嘩然。赫定的前任家主,斯科特·赫定,就算他們沒見過真面目,大名也是如雷貫耳,兇狠程度與現在的埃隆·赫定不相上下,兒子尚且是披著儒雅外皮的笑面虎,父親可就是不折不扣的狠角色。

    就是這樣的傳說,卻死在了三百年前。那場戰爭舉世矚目,卻沒多少人知曉內情,如今有個當事人準備揭秘,在場的各位自然是豎起耳朵聽。

    然而被問詢者反應不盡相同。

    盧修斯瞪大了眼睛。他于埃隆的呵護下長大,盡管天生殘疾,不被看中,依舊是唯一的嫡子,榮華富貴半點不比旁人差。

    斯科特是他敬重的父親,死于非命,他當然想知曉內情;

    至于埃隆,說實話,他真的不感興趣。雖然是名義上的親生父親,可他從沒見過他,沒享受過一天父愛,斯科特·赫定于他而言,不過是個可利用的名號,是稱王稱霸的必要跳板。

    他并不擔心伊迪絲是來拖延時間或者另有預謀,反正自己手握能夠支配整個森林的能力,別說區區一個伊迪絲,就算是季淳來,也不在話下。

    聽聽,也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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