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開心,日日照三頓打我◎
事罷, 人散。
等紀景行和顏青棠回去時,天已經黑了。
今天顏青棠并不忙,除了一開始開市儀式上忙了會兒, 后來紀景行回來后, 一切應對則由他全權攬下,她則功成身退,中間還上樓找了個地方睡了一覺。
不像紀景行本就是長途跋涉歸來, 回來后也沒消停下,要應付那群官員,還要安置那些洋商。
洋商們再是趕著回去,也不可能當日就走, 尤其他們本就是被‘請’過來的,手下、護衛什么都沒有, 也沒有船,只能原路把人再送回來。
當然, 再來時他們定然是帶著自己的船來而, 不過這又牽扯到他們的船進內陸河流是否要卸除武裝之類。
畢竟能做海商的,船上多少還是有幾門火炮的,這些問題也需要紀景行去考慮。
所以等顏青棠睡醒見到他時, 他滿臉疲累, 還不停地揉著眉心。
上了馬車,馬車朝顏宅的方向駛去。
此時的顏青棠精神很好,因此頗為幸災樂禍地瞥了他一眼。
紀景行自是沒漏下她這一眼,一把將她摟過來, 抱坐在腿上。
“幸災樂禍是吧?”
她笑了一聲, 盡量正經道:“這本就是你的事, 我已經把前面的事都做好了, 你不過走個過場,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再說,你們朝廷命官不是都瞧不起女子,忙也是你們應該忙的。”
他偏著頭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怎么?還在生氣?”
“我才沒有生氣。”
沒生氣會遷怒到他頭上?
“此事又與我無關,我不是幫你打臉回去了?”
問題是他打回去的,又不是她親手打回去的,她自然少了爽快感。
“你看,今日事一畢,卞青勢必焦頭爛額。我當眾提了朝廷撥銀之事,他哪怕為了臉面,也要盡快把撥銀給織造局。這么想,是不是更解氣了?”紀景行哄道。
“那你明日就去布政使司要撥銀,他若不給,你就四處哭窮,多在外頭敗壞敗壞他的名譽。”顏青棠理直氣壯說。
這么做他不就成打秋風的破落戶了?
可看她淡淡看過來的眼神,紀景行還真不敢反駁,一咬牙一握拳道:“好,我明日就去。”
他這副模樣,倒把她逗得噗呲一笑。
紀景行忙打蛇順竿爬,將她摟緊問:“老實說,你這些日子有沒有想我?”
顏青棠嘴角僵硬,偏開臉,故作風淡云輕:“我想你做什么?成天這么忙,你屁股一拍人就走了,事情都丟下讓我做,你派來的那個老頭,除了能做點事,真是什么主意都不拿,事事都要問我,我成天不夠累的。”
紀景行忙道:“是是是,多謝顏東家救我小命,拯我于分身不暇之中,若沒有你,今日這事恐怕沒這么圓滿成功。”
說著,他又有點委屈:“我挑了他,也是精挑細選的,也免得找個主意大的,你辦事難受。”
合則她還得感激他不成?
她嗔了他一眼,故意板著臉道:“你倒也不用夸我,把我墊的銀子給我補上就行了。”
“自然要補,都補!你自己直接從海市那扣下,剩下的再交給朝廷。”他很是大方道。
“說的好像朝廷是你家開的一樣。”
此言一出,兩人的臉色都有些怪異。
一個是想,確實是他家開的,雖然不是嫡系,但也是皇族。
另一個則想還真是我家開的。
“對了,你怎么會跟竇風廝混在一處?”
“什么叫廝混?”紀景行反駁,又苦笑:“我仔細算了算,附近有海船并且有海上作戰能力的兵力,大概也就只有他能幫我。”
光能調兵,沒有海船水兵也不行。
浙江那邊是不用想,蘇州這里是司馬長庚的地盤,唯一能撬動的,大概只有這個有幾面之緣的竇風。
關鍵此人也是個妙人,竟毫不猶豫就答應了,代價不過是三萬兩銀子。
聽他說完,顏青棠同情地看著他:“看來你和太子也是處境艱難啊,對了,那位太子現在還在安徽,還是已經去了山東?”
既然端王世子已浮出水面,對沿海一帶下手之意昭然若揭,現在應該不需要打什么掩護了。
紀景行一時有些語塞,忙說:“在山東,估計是在哪兒游山玩水?”
“他可真輕松,勞著你四處跑,他卻游山玩水,說不定還要在民間看中幾個美人兒領回京里去,事后功勞他擔著。”
她嘖嘖兩聲,表示鄙夷。
紀景行汗都快出來了,忙打岔道:“對了,你還沒說你這些日子有沒有想我?”
顏青棠當然聽得出他在打岔,只以為他不好當面說太子不是,倒也沒想到其他,一聽他又不正經,忙道:“才沒有。”
“真沒有?”
一聽他這腔調,她就意識到不好,忙想站起身去旁邊坐著,可惜沒逃過魔爪。
“你別胡來,這是在車上,小心被人聽見……”
他得了便宜還賣乖:“你想到哪兒去了,我就抱抱你。”
惱得顏青棠當即就給他一爪子,卻被他抓住手。
等到了顏宅二人下車時,一個故作正經,一個紅著臉蛋,還真不像就是抱抱而已。
一見姑娘回來,素云和鴛鴦忙圍上又是換衣換鞋,又是端茶倒水。
紀景行則被她們忽視了。
現在兩個丫鬟統一戰線,都覺得這個織造大人對不起姑娘,自然沒有好臉。
在外面時還不覺得,如今一回到家,顏青棠明顯感覺到他身上有股異味兒,不禁道:“你到底多少天沒沐浴了?”
聞言,紀景行面露尷尬之色。
“在海上,用水不太方便。”
“那你快去沐浴,我讓她們被備飯。”見兩個丫鬟站著不動,顏青棠看了兩人一眼,輕聲道:“還不去備水。”
兩人一起下去了。
不多時,等紀景行進了浴間,顏青棠這才把目光放在兩個丫鬟身上。
一看姑娘這眼神,二人就知姑娘這是不高興了。
素云搓著衣角小聲道:“姑娘你別怪鴛鴦,是我覺得大人不體恤你懷著身孕,把事情都丟給你,一走就是這么久。”
顏青棠當然明白二人的心思,只是怎么說?
甲之□□,乙之蜜糖?
“復雜的也跟你們說不清楚,你們只需要知道,做這些事,我很開心。”
開心?
可為何會開心呢?
兩人終究是想不懂,不過倒也明白了姑娘的心意。
等晚飯擺上時,紀景行也沐浴出來了。
他洗了發,長及腰的烏發蜿蜒而下披散在身后,發梢還往下滴著水。隨意穿了件大衫,領口微敞,露出一截鎖骨,襯著他俊美到雌雄莫辨的臉,簡直美得就像一副水墨畫。
正在擺飯的小丫頭,見到這一幕忙低下羞紅的臉。
顏青棠瞅了他一眼。
好吧,不得不承認,他這個樣子確實挺誘人的。
“行了,你們都下去吧,素云鴛鴦你們也下去用飯,不用在一旁服侍。”
等人都下去,見她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紀景行挑了挑眉梢。
“怎么了?”
顏青棠見過許多長得俊的男人,但男人吧一旦他知道自己生得俊,行為舉止就會透露出一種油膩感。
而他呢,恰恰是俊得沒自覺。
也許現在有了,若是沒有,也不會問出這句話。
“這頓算是為你接風洗塵,多吃點。”她若無其事給他盛了碗飯。
今天的菜確實很豐盛,大多都是他愛吃的菜,還有一道清湯鮮香的菌湯鍋子,一旁配了一大盤子片成極薄的羊肉。
兩人一邊吃著飯,一邊交流著近日所見所聞,氣氛倒是和諧。
用罷飯,顏青棠本打算看幾本賬本,被紀景行拿了扔到一旁,拉著她去睡下了。
這種情況怎么說?
就好像你明知道他今晚大概不會放過自己,偏偏你又沒有合適的借口拒絕,那么能怎么辦?只能裝睡。
可就她這么拙劣的裝睡法,哪里騙得過紀景行?
他也就裝作不知,還撥弄著她喃喃自語怎么這么快就睡了,然后一邊喃喃一邊動手動腳。
連睡著的人都不放過!
顏青棠不得已睜開眼睛,結結巴巴道:“你干嘛?”
“我記得你說三個月就可以了,如今三個月都過了。”
“我什么時候說了三個月?”
“你難道沒說?要不然我幫你回憶回憶?”
“不要……”
不要也不行。
幸虧他顧念著她有身孕,沒敢太放肆,就不要了一次,倒也讓她松了口氣。
另一邊,素云一直沒想通姑娘為何會開心。
今晚不歸她守夜,所以她早早就回房了。
想來想去,她沒想通,去推開了窗戶。
“大黑臉,大黑臉……”她小聲道。
下一刻,窗外檐下多了個倒吊著的人。
“我不叫大黑臉。”
“那你叫什么?”
暗鋒揉了揉眉心:“我叫暗鋒。”
這話他好像說過不止這一次,上次就告訴過她,可她沒記住。
“而且我臉不黑。”
“你臉不黑,為何總罩著臉?”
素云好奇的目光在他面罩上盤旋著,并沒有發現面罩下,一張常年蒼白的臉,微微有些赧然。
暗鋒清了清嗓子:“你叫我做什么?”
素云想起了自己的目的,忙把之前的事說了一遍。
“你說我家姑娘為何會說她做這些事十分開心?”
暗鋒復雜地看了她一眼,想了想道:“每個人喜歡做的事不一殪崋樣,就好比你最喜歡侍候你家姑娘,而你家姑娘則喜歡忙碌外面的事,例如做生意。”
這么比方,素云倒是明白了。
“是不是就像你總喜歡待在房頂上一樣?還比如你總喜歡倒吊著跑出來嚇人?”
這句突來之語,差點沒讓暗鋒一頭栽在地上,他好艱難才穩住身形:“算是吧。”
“唉……”
素云嘆了口氣:“也不知道姑娘怎么想的,為何不讓你家大人負責?你家大人就是個壞東西!”
一提到這事,她就很生氣。
“那你又怎知我家大人不愿負責?”
頓了頓,暗鋒又道:“其實你家姑娘是個很聰明的人,你把她現在做的事,想成是在與人博弈就懂了。”
“與人博弈?與誰?難道是你家大人?”
“是,也不僅僅是。”
“可博弈什么呢?”
與其說是博弈,其實更像是互相試探,互相退讓。
她一樣,他也一樣。
素云似乎有點明白了。
“其實顏姑娘是個很聰明的人。”過了一會兒,暗鋒道。
而窗外的月色正濃。
次日,二人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外人看到是日上三竿,其實二人早醒了,只是有人不做人,又糾纏著荒唐了一下,以至于耽誤了早起的時間。
顏青棠恨得牙癢癢,之前素云見二人這時還未醒,便進來了。他倒好,就隔著一層薄紗帳子,還是不愿停下,幸虧素云很快就出去了。當時那感覺簡直無法言說,總之顏青棠人是起了,氣卻沒消,連個眼神都不想給他。
他倒好,一點都沒自覺,還觍著臉賴著不走。
“你今天不去忙?”她沒忍住道。
“不忙,忙什么?”
“那些洋商你不管了?卞青那兒的撥銀你不要了?”
“洋商自有竇風送回去,他收了銀子的。”紀景行一點都不羞愧道,“至于撥銀,你放心,明天之前布政使司肯定會送到織造局。”
反正他就不想出去唄,都是借口。
不過就這么纏磨來纏磨去,顏青棠的氣倒也消了。
快中午時,蘇小喬來了。
看了看避開去了西間的紀景行,她戳了戳顏青棠,沖她使了個極為曖昧的眼色。
“倒沒瞧出來,你眼光這么好,竟是個絕色。”
絕色?
這個詞拿來形容一個男人恰當?
顏青棠差點沒一口水噴出來。
“絕色,身份貴重,看樣子被你拿捏得也極好,你可得抓緊了。”
這下,顏青棠的水沒噴出來,卻嗆到了,連咳了好幾聲。
蘇小喬忙給她撫了撫背:“瞧瞧你,著急什么,我又不跟你搶,我可不喜歡這樣的。”
“那你喜歡什么樣的?”顏青棠也是順勢問一下。
“我啊。”蘇小喬突然扭捏了起來,“我肯定不喜歡這種白面書生了,最好英武點的。”
可是誰之前總是與她鼓吹,男人還是俊點好,生得俊,眼睛看著也舒服?
怎么這么快就換口味了?
難道說給她贖身的是個武將?
顏青棠還是知道蘇小喬的贖身銀子大概不少,小商都不一定拿得出來,必然是大富。
有錢,又是個武將,那必然官銜不低。
不過顏青棠也只能推測出這點,別的卻是不能了。
“你也別總說我,給你贖身的那個人真的日日虐待你?”
“那當然是真的,他日日照三頓打我!”
顏青棠瞅了她一眼,真要是個英武的男人,照三頓打,她現在還能活蹦亂跳地跑出來,還能吃得油紅似白?
“怎么個打法?”
果然,蘇小喬的臉一紅,忙道:“肯定是狠狠地打了,你問這些做什么?我忘了有一件事要吩咐翠兒做,先回去了。”
說完,她匆匆忙忙走了,渾然不顧翠兒就在外面和鴛鴦說話呢,這借口找得真是慘不忍睹。
顏青棠甚至可以猜想,說不定她那個男人根本不知道她跑了,等回去后發現人不見了,估計要四處找。
她沒猜錯,不過等竇風回揚州,已經是一個月后了,回去后發現蘇小喬不見了,把整個揚州翻了個遍還是沒找到人,又跑到蘇州來找人。
他猜蘇小喬肯定回蘇州了,就是不知藏在哪兒。
竇風又順便來找紀景行要加銀子,因為當初說好的三萬兩,根本不是讓他辦這么多事,還搞得他女人也跑了。
當然,這是后話。
第82章
◎那我的小孫孫可怎么辦?◎
不出紀景行所料, 第二天布政使司那就送來了朝廷撥給江南織造局的銀子。
一共十萬兩。
紀景行連手都沒轉,一把交給顏青棠。
顏青棠怎可能拿這筆銀子,傳出去別人該怎么說?該說二人假公濟私, 合謀貪墨了。
她將銀子交給海市衙門, 由海市衙門那入賬造冊,又進行沖賬,才又把銀子拿了回來。
紀景行嫌棄她多余轉幾道手, 沒得麻煩。
為此,顏青棠有話說。
“既然定下規矩,自然要遵守,規矩是我定的, 若我都不能遵守,又如何服眾?再說, 你只是端王世子,不要把自己當成了太子, 公賬是公賬, 私賬是私賬,如今你正得圣眷,自然千好萬好, 若有一日別人看你不順眼, 想挑你的刺,恐怕你渾身都是漏洞。”
這話看似嚴厲,實則無不是為他著想了。
紀景行這個假世子真太子,一時間心情十分復雜, 想明言又怕把她嚇走, 壞了兩人如今正好的氛圍, 只能將她摟過來, 把兩人都親得喘不過來氣,才說了一句:“你說得對!”
顏青棠沒好氣嗔他一眼:“怎么每次說正事時,你都來這一套?”
又抹了抹嘴唇,理了理衣衫,才恢復平靜模樣。
“卞青不可能吃了這個啞巴虧,你需得提防他暗中使壞。”
平靜從來不是什么好事,也可能暗中醞釀著更大的風暴。
“你放心,他左不過就只會使著人在朝堂上彈劾我,要么就是在海上動點什么手腳。”
“那司馬長庚呢?”
那日臉色不好的,除了卞青,還有司馬長庚。
這位都指揮使平日極少人前露面,大抵是實在好奇海市,那日才會出現。不過他極少說話,幾乎不惹人注意。
倒是竇風出現在紀景行身邊時,這位司馬都司的臉色極為精彩。
之后各官員散去時,顏青棠見司馬長庚把竇風叫去了,估計竇風沒什么好果子吃,不過竇風第二天還能送洋商離開,說明他把司馬長庚那擺平了,又或者司馬長庚沒跟他翻臉。
有句老話說,不叫的狗咬人。
像卞青那樣上躥下跳的,顏青棠反而沒那么擔心。
“司馬長庚是個老狐貍,他既然都沒跟竇風翻臉,說明他暫時不會干什么。你放心,有端王世子這個身份在,他們明面上不敢干什么,頂多只敢像我方才說的那樣,要么朝中彈劾我,要么在海上動點什么手腳。”
“至于海上動手腳——”紀景行頓了頓,“我有些準備,再說你以為那些洋商是吃素的?這些人能跨過大海,來到大梁,本身都不是軟柿子,他們要是想在這群人身上動主意,恐怕會吃個大虧。”
他說得確實有道理,但未嘗沒有顯擺的意味。
別人吃虧,他卻把人壓住了,還都‘請’來了蘇州,不就顯得他有本事。
顏青棠被逗笑了。
“反正你自己上心。”
算是給這段對話暫時畫下了句號。
紀景行猜的沒有錯,蘇州鬧這么大的動靜,京中自然不可能一點動靜都無。
朝堂上這兩天是吵翻了天。
一撥人彈劾端王世子越俎代庖,織造局沒有權利私下開設海市,這是市舶司的事。一撥人抨擊端王世子行事荒唐,竟任用女子,簡直是牝雞司晨,有辱朝廷威嚴,當給予嚴懲,以免壞了綱常。
后者比前者動靜更大,儼然端王世子紀劼已成了荒淫無道的代表,只差說他為美色所迷,不堪為親王世子,連端王都受了牽連,被彈劾管教無方。
下了朝后,乾武帝正與內閣大臣議事,端王跪在紫宸殿外,一副負荊請罪的模樣。
福生拉了他好幾下,都沒拉起來,只能由著他。
直到里面議罷事,幾位內閣大臣相繼離開后,端王方被叫了進去。
“行了,現在沒有其他人,就不要再裝模作樣了。”
見端王進來后,又要往地上跪,乾武帝略有些嗔怪道。不過他向來情緒極淺,非是極為熟悉的人,大概不能堪透這絲情緒。
“福生,賜坐。”
端王渾不在意地笑了笑,在福生搬來的椅子上坐下,道:“這不是做給那些人看,也免得他們一直盯著太子不放。”
乾武帝將手邊的奏章,拿起放到一旁:“你如不如此,他們都會一直盯著,本身是砸了他們的飯碗。”
他哼了聲,音調里無不是冷意。
“真是出息了,正事都裝糊涂不提,倒盯著人私事上,真是朕的肱股之臣!”
何為正事,何為私事?
本身這些人若無私心的話,當是議一議蘇州開海市之舉,可有借鑒采用之處,又在何地采用,才能更有利于朝廷。
可恰恰是有私心的人太多,于是水就被攪渾了,倒都攻擊起‘端王世子’的私德,以及用女人的事上。
若非乾武帝清楚這些官員的秉性,若非端王世子其實是自己親兒子,若非乾武帝暗中另派了一隊人馬保護太子,并將太子的消息往回傳,若非太子是他與最心愛的女人所生的孩子,他也就這么三個兒子,全由皇后所出。
若他只是個普通君王,妃嬪兒子眾多,他還要真聽信了這些人所言。
畢竟當你身邊人都這么說,而你又缺乏耳目,也只能聽信這些人的。
“行了,你回吧,朕心中有數,他們愿意鬧就繼續鬧,反正不影響太子辦事。”
“是,那臣弟就先回了。”
等端王走后,乾武帝腦中浮起一個聲音。
[這些人有一個殺一個,絕不會冤枉他們。]
[都殺光了,誰替你辦事?能不能動點腦子,一天到晚只會殺殺殺。]
[你倒不會殺殺殺,雔雔想念祚兒了,你怎么不把他弄回來,還有那個女商肚子里的孩子。]
[你別跟朕說話,煩!]
[哼!你以為我愿意跟你說話?]
這時,有小太監來報,說皇后娘娘來了。
不多時,從門外走進來一個風華絕代、穿一身鳳袍的女子。
從她臉上看不出歲月的痕跡,說是三十多歲也可,說是二十多歲也行,長相柔媚嬌艷,偏偏眼神清澈干凈,在她身上組合成一種極其獨特的氣質。
與之相比,乾武帝剛毅冷峻,威儀貴重,但斑白的雙鬢,多少還是有些歲月的痕跡。
“你怎么來了?”
皇后嗔了他一眼:“沒事我就不能來?”又說,“那些人是不是今晨又在朝堂上鬧了?”
“倒也沒鬧什么,就是彈劾端王世子任用女子,有辱朝廷威嚴,要給予懲戒,以免壞了綱常。”
“那你怎么說?難道你還真打算聽他們的,處置了那顏青棠?”皇后緊緊地盯著丈夫。
她再是不諳朝務,也知曉君臣之間就是一場又一場的博弈,皇帝可以重拿輕放,臣子也可以聲東擊西,有時候為了一些事,即使是君王也不得不進行取舍,例如當朝堂上形勢嚴峻時,棄車保帥。
“我可不管,你不準處置她,我小孫孫還在她肚子里。”皇后不依道。
乾武帝將她拉到膝上坐下,擰了擰她的鼻尖。
“這會兒不惱她有辱太子了?”
之前當皇后知曉,太子竟被個女富商當做面首養了起來,很是惱了幾日。不過她這人心思淺,生一會兒氣兒,過陣子就好了。脾氣來得快去得更快,沒幾天就一口一個小孫孫,渾然忘了兒子‘受辱’。
“那現在能跟以前一樣?不是你說祚兒自己愿意的,我們不用管那么多?”
“是朕說的。”
“那你就不準處置她。”
乾武帝失笑:“朕何時說要處置她了?朕是那種容易被大臣威脅的人?”
這時,一個聲音在兩人腦中響起。
[雔雔他就是,你若是不來,他肯定這么干了!]
乾武帝冷哼:[你一天不當她的面編排我壞話會死?]
皇后:“好了好了,你們別吵了,不處置就對了,本身她也是為了幫祚兒。祚兒一個人在外面多難啊,那些大臣們一個個心眼那么多,幫手又多,累得我祚兒就一個人。”
心知她看似在給兒子叫苦,實際上還是在為那女子說話,乾武帝笑了笑,道:“她可是個商女,以后若祚兒真娶了她,你愿意?”
“我有何不愿意的,只要祚兒愿意。再說商女怎么了?你瞧不起商女?”
[他就是瞧不起商女!雔雔,我都不會瞧不起商女。]
[你給我閉嘴!]
乾武帝忙解釋:“我怎么可能瞧不上商女?”
“你沒有瞧不上商女就好。陛下估計忘了,當初我外祖母就是一個女商人,也是寡婦立門戶,撫育我娘長大……”
更巧的是她外祖母也是江南人,也是做布匹綢緞生意的,也碰上了族人威逼想搶奪家業,小心周旋多年,最后將女兒嫁于恩人,也就是皇后郿無雙的爹郿戰。
在京中的老侯爺聽聞噩耗,突發風癥暴斃而死,侯府旁落于不成器的嫡子之手。
一夕之間,皇后郿無雙失去雙親,而僅剩的親人就是嫡出的二伯和太夫人齊氏,以及身為祖母卻是個妾的太姨娘。
那齊氏是個心思狠毒的,嫉恨妾室爭奪自己的寵愛,儼然忘了當年太姨娘和老侯爺才是一對,是她橫插進來以勢壓人,硬嫁給了老侯爺。
一見老侯爺沒了,自己掌權,就將太姨娘送去莊子上命人看管起來,卻又貪圖二房的家產和蘇氏陪嫁,把小小年紀的郿無雙養了起來。
日里不缺她吃喝,卻待她甚是嚴厲,動輒打罵,還讓教導她的女先生打壓她、訓誡她。
以至于養得郿無雙生性膽小懦弱,多年來都難以改變幼年這些遭遇對自己影響,還是遇見了乾武帝,也就是當年的魏王,她才漸漸展露歡顏。
所以提起這些往事,皇后難掩傷懷。
她能摒棄成見,對顏青棠這個只聞其名的女子另眼相看,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基于這些。
“其實我有時候也會偷偷想,若我爹不是侯府庶子,只是一個普通人,他與我娘在江南成親生子,日子一定會過得非常好。等我長大了,肯定也是一個商女,像外祖母那樣四處做生意,當一個很厲害的女商人……”
所以有時候不是不想,只是所處環境制約了人們的所想,但難免會因此而憧憬。
“所以我很佩服這個顏青棠,她年紀輕輕,便保住了家產,還做了那么多事,她一定是個很厲害很厲害的女子。”
“有時候我都覺得祚兒有些配不上人家了,人家本來好好的,做著自己的生意自己的事,若真嫁到宮里來……”
“怎么?嫁到宮里來不好?”
這時,兩人已經從紫宸殿里出來,在御花園里散步。
“不是不好,只是……”皇后認真地想了想,道,“只是子非魚焉知魚之樂?皇宮對有些人來說,是世上最好的地方,但對有些人來說,也許人家并不想來這里。”
因為你承受的享受的越多,束縛也就會越大。
見她竟能想這么多,乾武帝真是又詫異又心疼,不禁攬著她道:“好了,你不要去操心這些事,人是太子的,應該是他去想才對。那臭小子,到現在都沒告訴人家他的真實身份。”
“那我的小孫孫可怎么辦?”皇后發愁道。
“你要是實在不放心,就假借端王妃的身份送些人過去侍候。至于你小孫孫怎么辦?那還得看你兒子了……”
而如今紀景行正在干什么呢?
他正忙著跟顏青棠過小日子,不過悠閑的日子也就過了幾天,他又開始忙了起來
朝堂上的風波并未影響到蘇州,相反因為海市的大出風頭,讓江南織造局一時風頭無兩。
幾乎到了洋商說好,商人說好,百姓也說好的地步,要是誰在大街上說一句織造局的壞話,雖不至于招來群起而攻之,也是人人側目。
開始還有人拿著織造局無權私自開設海市說事,可隨著朝廷政令下來,這種聲音也絕跡了。
當然,這只是表面上,實際上就如同顏青棠所言,平靜也許并不是好事,而是醞釀著更大的風暴。
隨著那批洋商們離開又回來,有越來越多的外商聞訊而來。
這些外商并不僅僅是洋商,還包含了附近沿海小國的一些商人,其中又以倭國的商人出手最為大方,可謂一擲千金,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顏青棠還是從紀景行那了解到,倭國這地方是個島國,島上資源貧瘠,卻盛產白銀。
在大梁,一擔生絲不過賣兩百多兩,即使加價賣給外商,也不過三四百兩,可他們運回本國,卻可以賣到六七百兩,更不用說成品絲綢。
顏青棠聽完后,皺起眉頭,不過紀景行因為最近屢屢有外商遭到襲擊的消息傳來,并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不出紀景行所料,暗中還是有人動手了。
具體動手的人不明,雖他有安排竇風在大戢山島到入海口這條線上護航,但人力有限,還是有外商被襲擊了。
對方打著海盜的旗幟,雖沒有劫掠成功,反而被外商船上的武裝力量打跑,但經不起這種事屢屢發生。
外商中有武裝力量強大的,自然也有那些沒什么武裝的小商,類似這種事多出幾次,就足夠讓人望而生畏。
竇風最近也頭疼得很,他抽空回了一趟揚州,誰知蘇小喬那女人跑了,他讓人翻遍揚州城都沒找到,便猜到她肯定跑回蘇州了。
他隨即找來蘇州,并找到紀景行。
“你可把我坑慘了,哪有你這么干事了,我怎么說也是揚州衛指揮使,哪能天天幫你海市巡海?不行,你得給我加銀子。不不不,你就算給我加銀子,我也不想干了!”
“那我要是讓你當蘇州水師總兵呢?”
第83章
◎兩個窮鬼你看我,我看你。◎
竇風被噎得不輕, 一臉詫異地看向書案后的紀景行。
過了好一會兒。
“你打算組建蘇州水師?”
紀景行點了點頭:“這般情形,蘇州自然需要水師力量來維持海市,連自己的地盤安全都不能保證, 又怎么讓外商自己找過來。”
“可——”
竇風臉色一陣變化, 抬頭看了他一眼:“朝廷那邊能答應?”
紀景行用指節輕敲了敲桌案,哼道:“我既然說了,自然有把握。”
竇風忙陪笑道:“你堂堂端王世子, 組建一個水師對你來說還不是手到擒來,不過你真打算讓我坐水師總兵的位置?”
水師總兵乃二品官銜,比指揮使更高一級,而在大梁, 一旦步入二品官銜,幾乎等同于封疆大吏了。
紀景行瞥了他一眼:“你這人辦事還行, 雖這趟陪我辦事,你是沖著銀子去的, 但這些日子你的辛苦, 我還是看在眼里。眼下,我在江南并無多少得力人手,若你愿意繼續效力, 我自然不吝于提拔你。”
這話幾乎等于是當面招攬, 竇風自然也不傻,忙道:“我自是愿意為殿下效力,只要殿下別怪我之前亂說話就好。”
說白了,竇風一直揣著明白裝糊涂, 除了陪紀景行演戲外, 未嘗沒有忌憚自己之前胡言亂語, 有些不好下臺的原因。
如今都挑明了說, 他自然趕緊認錯。
“你性格豪爽,不拘小節,孤并非不能容人之人。”
竇風爽快一拍胸脯:“那行,以后我就是殿下的人了。”
爽快到紀景行都覺得他是不是信口開河,可想到之前他也是這么爽快一拍大腿,就答應他去海上干活,還干得不差,這才釋然。
“那這水師如何組建?”竇風又問。
紀景行想了想說:“如今此事還不適宜顯露人前,你先去做些準備,例如挑選合適的水兵,以及購置火炮火器。那些洋人的火器比大梁的更好使更便捷,這點不得不承認,朝廷這邊即使找人改良,一時半會想必也出不來成果,還是先購置的好。”
“選水兵容易,直接在揚州衛挑人就行,你知道之前為了做生意,那些兵卒都是一等一的,就怕出海后生了岔子。”
如今把‘做生意’這事拿到臺面說,饒是臉皮厚如竇風,也不禁有些尷尬,畢竟這‘生意’不是正經生意,可是挖朝廷的墻角。
“別的都簡單,可這購置火炮——”
見自己做了手勢,對方竟還不懂,竇風有些訕訕道:“購置火炮需要銀子,屬下可沒什么錢。”
“需要多少銀子?”
“怎么也得幾萬十幾萬兩銀子吧,除了火炮,還需要戰船,揚州衛適合出海的海船也不過只有三艘,一個水師怎么也得有七八上十艘的戰船,才能支撐起場面,這些可都需要銀子。”
即使朝廷有船廠,但造船這種事,可不是你想現在有就能造出來,讓竇風來想不如買現成的。
他由于常年和海商打交道,知道有些沿海小國的商人見錢眼開,只要有銀子,什么都能給你弄來。
一聽說要十幾萬兩,紀景行頓時皺起眉頭。
不禁在心里算起來,自己東宮的家底到底有多少,還有母后的私庫能不能幫忙湊一點,又或者是父皇的私庫。
想一想,這些都不現實。
兩個窮鬼你看我,我看你。
紀景行道:“銀子你不用操心,待你出發時,自會交給你。”
見最后的問題也解決了,竇風自然沒什么話要說了。
正打算離開,他突然又停下腳步。
“還有件事,屬下想請殿下幫忙。殿下知道的,屬下這一忙大概沒有盡頭,但有件事耽誤不得。”竇風有些尷尬地撓了撓后腦。
“何事?”
“屬下想請殿下幫屬下在蘇州找個人,是個女人,她叫蘇小喬,是屬下的女人,趁著屬下隨殿下外出辦事,偷偷從家里跑了。”
聞言,紀景行露出詭異神色。
蘇小喬?
與此同時,顏青棠正在海市交易行和李貴說話。
李貴見姑娘東問一句西問一句,有時他若說不清楚,還讓他找來知曉具體的人詳問,不禁滿是疑惑。
“姑娘,這倭國是有什么問題?”
顏青棠搖了搖頭:“倒沒什么大問題,只是有一件事我心中有些想法,這事一時半會跟你也說不清楚,本身我想法也很模糊,需要多一些的消息來佐證。”
何事?
李貴一頭霧水,還是沒聽明白。
顏青棠知道他也忙。如今李貴領了官身,是海市衙門下一名主事,七品官銜。
不要嫌這七品官銜小,要知道堂堂江南織造,也不過五品官銜,屬于官位不高,但與各省督撫平齊的地位。
海市衙門暫時還歸屬江南織造局,織造不過五品,下面的官員自然官位更不會高。不過就如同織造一般,雖然官小,但十分吃香,如今誰不知道海市衙門是熱灶。
“行吧,你先去忙。不過別忘了我讓你學洋人話的事,最好讓交易行的人都學一學,學會了沒有壞處,以后會有大作用。”
“姑娘,我正在學,其他人也都在學,尤其那個趙金牙,他竟跑去找那個洋人傳教士學,趕明我也去。”李貴說。
只差明說那個趙金牙實在太狡詐了。
“好學是好事,行吧你先去忙。”
李貴下去了。
顏青棠則坐在桌前,時而沉思,時而在紙上寫著什么東西。
這時,六子來了。
“姑娘,家里出事了。”
等顏青棠坐著馬車回到家,竇風和蘇小喬正在客院里鬧著。
一見顏青棠來了,蘇小喬忙跑過來藏在她背后。
“蘇小喬,你給我過來!惡婆娘,這事你別管!”
聽他又叫自己惡婆娘,顏青棠不禁給了竇風一個白眼。
“到底怎么回事?”
“青棠,他就是那個給我贖身的男人,就是他天天照三頓打我!”蘇小喬慌不擇亂道。
“我日日照三頓打你?我怎么打你了,你說說?”
竇風指著自己的鼻子,氣得差點沒七竅生煙。
蘇小喬紅著臉支支吾吾:“反正……反正你就是打我了!青棠,你快讓人把他趕出去!”
顏青棠與竇風也算熟識,此人雖嘴賤粗魯,但不至于做出打女人的事。蘇小喬本就是個不省心的性子,之前她就猜測其中可能有什么貓膩,果然其中有不少貓膩。
“你們兩個好好說,不要吵……”
這時竇風也沒什么耐心了,一個大步走過來,抱起蘇小喬就往肩頭上一扛。
“我回去跟她慢慢說,不打擾你們了。”
說完,也不顧蘇小喬哭爹喊娘,扛著人就走。
“……你放我下來,青棠……竇風,你這個死男人,臭蠻夫,不講理……快放我下來……翠兒……”
隨著兩人離去,蘇小喬的聲音很快消散在風中。
顏青棠不禁看了紀景行一眼,兩人對了個頗為無語的眼神。
“你今兒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
兩人回了正院,紀景行扶著顏青棠讓她坐下。
隨著時間過去,這些日子顏青棠的肚子以肉眼可見的程度大了起來,簡直就是見風長,身子也漸漸有些笨拙,以至于紀景行總擔心她走路摔著。
這時,她有孕的事,就藏不住了。
不過她日里幾乎不在外面露面,頂多去去海市衙門,因此這事知道的人并不多。
“我跟竇風說了組建水師的事……”
他將大致過程說了說。
“既然要買火炮,還要買海船,你有銀子嗎?”
不愧是顏青棠,一語中的。
其實紀景行有沒有銀子,她再清楚不過,海市衙門的帳,因為沒有放心的人管,她如今時不時還看一看。
織造局那邊不用說,那邊更像是紀景行的一個落腳地,至今里面還是小貓兩三只,他似乎也沒有添補的打算,朝廷倒是給織造局撥了十萬兩銀子,但那銀子還她了。
“需要多少,二十萬兩夠嗎?”
“棠棠……”
紀景行臉色赧然,頗有一些尷尬的模樣。
顏青棠站起來,去里間拿了個小盒子出來。
盒子不過巴掌大,里面裝的不是銀票,而是一塊很小的印信。
她先手書了一張取銀的字條,又在字條上蓋了印。
紀景行好奇問:“你銀子沒有放在票號,那放在哪?”
若非顏青棠知曉他身份,還真要以為他在打自己家底兒的主意。
“一般有錢的人家,都不會把自家的雞放在別人那里,銀莊票號不過為了方便偶爾用一下罷了,也許你乍一看去并不起眼的商人家,家中某處就埋了不少銀子。”
她一邊說著,一邊將字條遞給他:“你讓你的人拿著這封手書去盛澤找陳伯,他自會把銀子給你,不過你得弄艘船去裝。”
畢竟二十萬兩白銀,可不是小數目,本身重量也不輕。
“照你這么說,我帶些人去顏家大宅隨便找塊兒地挖,說不定就能挖到不少銀子?”他接過字條玩笑道。
“能都挖出來并拿走,才算你有本事。”
之所以會用挖,而不是用取,本身就因為銀子就埋在地下,且埋的手法極其巧妙,不光埋得深,而且不會都藏在一個地方。
像顏青棠這封手書上,看似就幾句話,實則其中暗藏著藏銀地點,陳伯只有帶著人按信索驥,方能找到地方。
且找到地方還不算完,你得挖出來,挖出來還不算完,因為銀子本身被融成了大塊,埋在地底。
銀子的重量本就不輕,更何況許多銀子融成一起,普通的盜匪、小偷小摸即使挖到東西,也不可能拿走。
這才是顏青棠為何會如此說,而且據她所知,這么窖藏銀子的人家可不止顏家一家。
第84章
◎好你個紀景行!沒想到你竟還有個身份!◎
“我還是覺得銀子放在銀莊里, 換成銀票用更為便捷。”
顏青棠瞥了他一眼:“那你就沒想想,銀莊票號本就是商人開的,他們做的是無本買賣, 若是中間發生擠兌, 或是其他意外,銀莊垮了,是不是放了銀子在里頭的人都得血本無歸?”
“本身我就覺得朝廷放任這些銀莊票號肆意開設, 也不派官員監管,就挺匪夷所思,僅憑一個百年老字號的信譽,便能隨意空發銀票, 若對方存著為非作歹的心思,你猜猜會造成什么樣的后果?”
紀景行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句話, 竟引出她這些話,而且這些話細思極恐。
這儼然又超出他理解范疇, 但由于和顏青棠在一起久了, 他現在也知道許多商場上的事情,致使他雖一時不能理解其中關竅,但并不妨礙他知道這里面問題很大。
他不禁看了她一眼, 想來她說這些話并不是隨口而說, 必是早就有這種隱憂,又或是早就深思熟慮過,才會發出這樣的感慨。
見他看自己,顏青棠神色淡淡:“你別看我, 你就是個端王世子, 不是皇帝, 這里面牽扯的問題, 大概也不是你一個小小的世子能做的,牽扯到的東西太多也太廣,還是先做好你的海市吧。”
紀景行不禁苦笑,將她摟了過來。
“怎么辦?以前我總覺得自己還算聰明,也還算好學,從小到大太……呃先生們對我也是諸多夸贊,我也一直覺得自己即使不是聰明絕頂,但還算英明神武。可自打遇見你,我都會屢屢懷疑先生們說的那些夸贊我的話,是不是都是故意吹捧我的。”
“你身份高,金尊玉貴,人家多夸夸你也是正常嘛。不過你也不算笨……”
見他神色黯淡,顏青棠忙又改口,“其實你還算挺聰明,只是有關商的這些東西,大概超出你以前所學的范疇,非是在商場浸淫多年,大概也不能堪透其中利害。不過朝廷竟也沒有這方面的棟梁,提出這些問題,倒挺讓我詫異的。”
紀景行又怎會看不出她在寬慰自己,打起精神來,拍了拍她的肩:“放心,我不會好高騖遠,當下做當下的事,至于這些問題,我會遞密信給父……皇伯父,朝廷現今確實沒有這方面的人才,但并不代表以后也沒有。”
“好了,我去忙了,晚上回來陪你用飯。”
說完,他便走了。
顏青棠則失笑端起茶盞,正想喝一口,一看茶盞中泡著紅棗,又嗅著有一股甜味兒,忙把茶盞放了回去。
“素云,素云,我要喝茶。”
素云沒出來,倒是鴛鴦來了。
“姑娘,你今日份兒的茶已經喝完了,不能再喝了。”
顏青棠看看固執的婢女,再看看那茶盞。
“那你給我換點不甜的,天天總是喝甜茶,喝得我嘴里不舒服。”
這時,素云也從里間出來了。
她手里抱著幾件衣裳。現在天氣冷了,一些不能穿的單衣都要收起來,換成夾衣或者薄襖,她正在屋里收撿柜子。
“鴛鴦,你去給姑娘換碗酸梅茶。”她熟稔道。
酸梅茶和酸梅湯又有所不同,有一點點茶味兒,有一點酸,但是甜味兒并不重,每次姑娘若是喝厭了甜茶,素云都會給她換酸梅茶改改口。
說完,素云又打算回里屋,繼續自己未做完的事。
這時,卻被顏青棠叫住了。
“等等,你手里的拿的衣裳?”
“這是大人的,姑娘不是讓人給大人做了一批秋衣和冬衣?我看這些衣裳有些單薄了,便打算收起來去放著,也免得占地方。”
顏青棠招招手:“你拿來我看看。”
素云疑惑地走過來,顏青棠從那一堆幾件衣裳里抽出一件來,正是方才她不經意間看見的那件。
一件銀灰色布料,寬袖大衫,遠遠看去其上星星點點的衣裳。
拿過來看了看,果然隨著翻動,布料上因為光線閃動,折射出了不同的光暈。
正是庫錦。
她腦海中不禁浮出一副畫面——
屏風后,男人身形頎長,穿著一件大袖長袍,坐在椅子上。他似乎有些疲累,一改往日坐姿,靠在椅子里,冗長的袍擺逶迤而下,不經意地落在地面上。
讓屏風外的她,得以窺見一角。
明明該生氣,可莫名她竟沒辦法生氣,只有苦笑。
他表現得不是很明顯了?
自打端王世子出現后,原來的欽差就不見了,她以為欽差去別處辦正事了,殊不知端王世子就是欽差,欽差就是他。
怪不得欽差派了景來保護她,怪不得景時而口氣很怪,一副能當欽差家的模樣。她以為景是太子派來的,自然地位不比欽差低,原來竟是如此。
而他倒好,一會兒跟她演欽差,一會兒跟她演暗衛,一會兒還要跟她演書生,這么連軸轉,怪不得累成那樣。
遙想窺見端倪當日,正是她暗中和葛家掰手腕的時候。
他從安徽趕回來,大概是有人給他傳了信,他實在不放心,就日夜兼程回來了。用書生的身份不太好詢問這件事,于是他匆匆用了欽差的,偏偏對著欽差,她賣了關子。
于是他只能又換成景的身份。
因為景可以時時刻刻跟著她,自然一覽無余。
顏青棠連連搖頭失笑,笑了一會兒,把衣裳還給素云。
“行了,拿去收著吧。”
一頭霧水的素云看了看姑娘,應是下去了。
隔了一天,蘇小喬來找顏青棠。
她蔫頭耷腦的,反正不怎么高興就是了。
“怎么了?他又打你了?”
饒是蘇小喬,聽見這調侃,再回想這兩天被打的經歷,也不禁嗆了一下。
“青棠,你怎么現在也學會不正經了!”她嗔道。
“這不都是跟你學的?”
見她也不說話,臉上的神色亦喜亦嗔亦惱,顏青棠想了想勸道:“我雖對竇風此人了解不深,但看人還是有幾分眼力,他若是真對你好,不如就從了,別再瞎胡鬧騰了。”
“他對我才不好,他……”
本來想說他虐待自己,可想想若是青棠再追問,她又該怎么說,只能連忙懸崖勒馬,閉上了嘴。
“他這個人風流好色,家里養了一堆女人呢!”
“現在還有?”顏青棠好奇問。
蘇小喬露出一絲不自在的神色,扯了扯衣角:“那倒是沒有了,我去了后,就都送走了。”
“既然送走了,那就還不錯,你還有什么不滿的?”
怕這話讓蘇小喬誤解,顏青棠又解釋道:“你倆本就是半路相識,小喬你與我相交多年,我說話也就不藏著掖著了。你有你的過往,他也有他的過往,如果能彼此都不介意對方的過往,只要以后這些問題都能不再犯,也不是不能過到一起去。”
蘇小喬當然能明白這些道理,畢竟能不介意她以前是妓女身份的人,又能有幾個?
兩人相識,本就是一個是嫖客,一個是妓女,一個為了尋歡作樂,一個也是為了尋歡作樂。
誰知睡著睡著,他好像認真了,不光把她包下來,還不準她再找別的男人,后來還要給她贖身。
她不愿,他就強行把她帶走,后來跟他在揚州過了一陣子,她實在有些害怕了,就趁他出門偷偷跑了出來,沒想到又被他找到。
怎么就那么巧,他竟和那個世子相識,還認識青棠。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蘇小喬摸了摸臉,難得露出這樣一副表情,復雜、忐忑、糾結、茫然、害怕,一改往日游戲風塵的肆意。
看著摯友關切的眼神,她不禁一陣苦笑。
“青棠,你知道我以前是干什么的,我這個人也挺不自愛,就想著今朝有酒今朝醉,也有過不少男人,所以我……”
“他以前不也是女人不斷,風流好色?”
“可女人怎么能跟男人一樣?”
“那為何不能一樣?說難聽些,你不干凈,他也不干凈,誰去挑誰?”
蘇小喬怔住了。
顏青棠看了她一眼,小口喝著水:“他在意你過往經歷?”
“那倒沒有,他還說讓我給他生個孩子,娶我做他正房夫人……”
提到這個,蘇小喬挺頹喪的。
“那這不是挺好,哪個從良后能去給人做正房夫人?他現在三品,馬上是二品,你若嫁給他,以后就是二品夫人。這事若是傳出去,誰人不羨慕你的好福氣,怎么到你這,反而讓你猶豫了?”
恰恰是這樣,蘇小喬才怕。
就好像一個窮慣了的人,突然天下掉下來一坨金子,正好砸在她懷里,讓她極其不能適應,極其忐忑不安。
“我以前在江南也算小有名氣,若真做了他正房夫人,還不知外面人怎么笑話他……”
“……我怕他以后會后悔,后悔今日做出的決定,后悔以后因為我給他帶來種種嘲笑……”
……
“小喬對不起,我不能娶你。”
“為什么?你之前不是這么說的。”
“小喬你看我現在考中了舉人,馬上就會中進士,以后是要當官的,我一個要做官的人,怎可能娶個勾欄里的花魁當妻子,以后同窗同科還不知會怎么嘲笑我……”
“可你以前不是這么說的,你說你會待我好,贖身我自己有銀子,不用你給我贖身,我也知道你家境不好……”
“小喬你不用再說了,我承認是我對不起你。可你總也得為我想想,我是個讀書人,以后要做官的……像你們這些花魁,說白了就是玩物,玩玩也就算了,真娶回家當正房太太,普通人家都會被街坊鄰里笑話,更何況是個以后要做官的人……”
男人說了很多很多。
彼時還年輕還鮮活的蘇小喬,心一點點被涼透,臉色也越來越冷,轉為了尖銳的譏誚。
“說來說去,你現在是妓嫖完了,嫖夠了,大夢就醒了?意識到自己錯了?那你以前哄著我騙著我,說白了就是為了騙我身子,就是想省去嫖資,就是想在你那些同窗面前顯擺,你是我蘇小喬的入幕之賓?”
“小喬你又何必這么說……”
“行了別廢話了,你嫖了我這么久,嫖資我就不收了,你之前說你手頭緊,從我這借的銀子還我。”
“小喬,那不是你資助我的……我如今才認清你的真面目,怪不得別人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你竟如此現實……”
“你到底還不還?不還我叫打手了。對,我就是個婊子,就是這么現實,我現在不光要讓你還借我的銀子,嫖資你也得給我結清了,不結清,我讓你去做官,信不信我鬧得讓整個蘇州城都知道你嫖妓不給錢……”
第85章
◎端王府的誠意◎
直到看見一串淚珠從她眼角落下, 顏青棠才意識到蘇小喬竟哭了。
那個總是牙尖嘴利、辣口無情的蘇小喬,那個游戲人間、世事通透的蘇小喬。
蘇小喬的那段往事她并不知曉,那陣子她忙著生意, 中間有幾個月未去蒔花坊, 事后察覺到蘇小喬性情大變,她也曾找人問過,蒔花坊的人卻諱莫如深, 沒人敢提。
顏青棠暗嘆一聲,裝作沒有看見,轉身站起來去柜子里端了一盤糕點來,放在桌上。
這時蘇小喬也抹去臉上眼淚, 一切都好像沒發生過。
“那你就沒有想過。”顏青棠的話說得極慢, “他是一個成年人,歲數也不小了, 難道他就是傻子, 想不到這些擺在眼前的事?他既然開口了,就說明他已經想好了該如何面對這些困難,他都不在意了, 你在意什么?”
“可我……”
蘇小喬竟又有些想哭, 卻在出聲前強轉為了笑,嗔道:“你總是說我,你看得這么明白,怎么輪到自己也會猶豫糾結?”
蘇小喬又不是瞎子, 當然看得出這兩人如今維持著這種不尷不尬的關系, 大多的原因還在顏青棠身上。
不然就憑她的手腕, 那男人別說是個世子, 哪怕是個太子,也得被她拿捏的求爺爺告奶奶將她娶回去。
提到自己,顏青棠也有些不能安適。
“我和你不一樣,我想得更多。”
“想什么?”
“想——”她深吸一口氣,“想即使我以后真嫁給他,也不可能像尋常婦人那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想我以后也有自己想做的事,而他不能阻止。告訴他,我就是這樣的人,不可能為誰去改變,他最好多問問自己能否接受。還有他家人父母那里,如果他想娶我,又該做出什么樣的努力。”
而她,一力接下開設海市的活兒,為其付出無數心力,如今還在考慮著怎么能做到更完善,更無可挑剔。
包括之前提出銀莊票號隱患,以及她手頭正在做的稅法,何嘗不也是在展現自己的價值。
向他,也是向他的家人,乃至皇家。
她永遠不會把自己放在被動的位置,更不會為了逢迎他人,將自己低到塵埃里。她把自己能做的都做到,也希望能換來平等的對待。
至于能不能成,能成最好,不能成她坦然接受,也不至于以后讓自己落下遺憾。
不過這些話,一時半會跟蘇小喬也說不清楚。
“罷,你向來有主意,我自己都過得亂糟糟,就不給你亂出什么主意了。時候也不早了,我回去了。”蘇小喬站起來說。
“對了,我還沒問你,你現在住哪?”顏青棠問。
“他在揚州有宅子,他讓我住在里頭等他回來。里面下人護衛什么都有,你不用擔心我,我有空就來看你。”
蘇小喬還是蔫巴巴的,興致不高。
但顏青棠清楚,該說的都說了,該勸的也都勸了,剩下的也只能由她自己去想。
畢竟兩個人的事,能不能成,只有經過他們自己努力。
目送蘇小喬離開,顏青棠略顯有些怔忪。
其實方才她與蘇小喬說那些話時,心中未嘗沒有一絲悲觀。
嫁娶容易,可如何能摒棄成見與門戶之別,乃至日后她想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都是擋在二人之間一重又一重溝壑。
想越過這些溝壑極難,因此她并不樂觀。
可她萬萬沒有想到,端王府那竟先送來了一份誠意。
“見過姑娘,奴婢姓莫,姑娘叫我莫姑姑便好。她們分別是雪蘭、雪琴、雪竹、雪蝶,是娘娘專門送來侍候姑娘的婢女。”
“這位是陳女醫,是宮里的女醫,娘娘怕姑娘頭胎沒有經驗,特意遣了個女醫來,陳女醫擅長婦科和兒科,也極為擅長為女子以及有孕婦人調養身體。”
這位莫姑姑年紀約有四十多歲,一頭烏發整整齊齊在腦后挽了個纂,身上并未戴多余飾物,衣裳干凈整潔。
看得出她規矩極好,一言一行皆有板有眼,又不失親和。
至于雪蘭等四名婢女,都是年輕女子,相貌說不上多出眾,但白凈整潔,看著讓人舒服。
怎么說,這一行六人,都是那種看起來其貌不揚,但一看就知不是普通人家能出來的下人。
所以,饒是顏青棠,也不禁有些局促。
“這怎么好……”
“這都是王妃娘娘的一片心意,娘娘顧忌著您和世子年紀都小,特意吩咐我等前來侍候,姑娘也勿要擔心什么,奴婢等人清楚主子和奴婢的界限,不會妄自插手您和世子平時的生活。”
話都說成這樣,顏青棠再說其他,未免顯得有些小氣。
遂,叫來了素云,吩咐道:“你帶莫姑姑幾人下去安置一二,勿要失了規矩。”
“是。”
見了這幾人,哪怕素來在顏青棠面前隨意的素云,都不禁局促起來,生怕哪兒的規矩不好,落了笑話。
之后幾人便下去了。
顏青棠有特意留意過幾人,不得不說王府里出來的下人就是不一樣,幾人明明初來乍到,卻一點都沒自持身份。
安頓好后,雪竹幾個就各自去找素云、鴛鴦幾個丫鬟說話,而莫姑姑則讓人帶著四處熟悉環境,很快一行人就跟眾人混熟了。
素云和鴛鴦本來對幾人還有些束手束腳,可沒一會兒就跑來告訴顏青棠,說那個莫姑姑很和善,一點都不端著架子。
本身顏青棠也有讓二人多注意的幾人的意思,于是她們一會兒進來說一趟,一會兒進來說一趟,肉眼可見兩人對幾人的態度越來越親近。
等晚上紀景行回來,看到莫姑姑幾人很是詫異。
“你們怎么來了,是母……母妃讓你們來的?”
莫姑姑蹲身行禮,將之前與顏青棠說的那些話,又說了一遍。
紀景行也沒說什么,但用罷飯后,他專門將莫姑姑幾人叫去了西間單獨說話。
“你們來歸來了,但別在她面前漏了我的身份。”
莫姑姑似乎并不詫異他的態度,道:“奴婢們來之前,娘娘就吩咐過。”
“那行吧,你們就留下來侍候,照顧她好就行,其他不該你們管的事,就不要多管。”
開始莫姑姑還不懂這話的意思,但宮里的人是不會當面質疑主子所言的。
后來,她看見殿下回房后也沒讓人服侍,聽見里面傳來的對話,一個說自己腰有些疼,殿下忙說給她揉揉,
又看見一大早殿下起來,另一個還沒醒,但殿下讓她們動作都放輕些,別吵醒了她,才明白其中意思。
莫姑姑本就是東宮的管事姑姑,哪里見過太子殿下如此過?
太子從小不說金尊玉貴,也是被奴婢們服侍長大的,現在倒好,似乎一夕之間就自力更生了。
往日,殿下在她們這些奴婢們面前,雖然溫和,但威儀天生,不容冒犯。現在倒好,竟看這位顏姑娘肚子大了不方便,她要起身時,還知道扶她起來。
更不用說,女子遇喜后,本就該和男人分房,現在倒好,兩人還睡在一起。
這一幕幕,若是讓皇后娘娘看見,大概會很感嘆吧。
兒大不由娘。
紀景行走后,顏青棠因今天沒什么事,就沒打算出去。
她去園子里散了會兒步,回來后看院子里的丫鬟們,一個個行跡詭異,有的很興奮,有些紅著小臉,一見她回來了,就慌慌忙忙都跑了。
還是進屋后,鴛鴦給她解了疑。
“那位陳女醫精通婦科,本來是廚房的黃婆子有些老毛病,尋思著方便,就順口讓陳女醫幫她看看。誰知陳女醫給她看了,一樁樁一樣樣都說中了,陳女醫還帶著黃婆子找了個屋子,讓她脫褲子……”
說到這里,鴛鴦的臉很紅。
“總之,陳女醫說,黃婆子沒什么大問題,就是夫妻同房時,男人不潔,引起的毛病,買些藥來熬成汁,擦一擦就好了。”
鴛鴦的消息向來靈通,幾乎不用出門,就有小丫頭把消息往她這遞,所以她知道得很詳細。
而黃婆子,說起來叫婆子,其實年輕不大,才四十出頭。這般年紀,自然日里少不得與丈夫敦倫,有點這種毛病也挺正常。
正常歸正常,主仆二人說起這些事,不免都有些羞澀。
“后來黃婆子托人去買藥,也不知怎么消息就被其他婆子知道的,就有人找來看。姑娘也知道,院里那些小丫頭們最喜歡湊熱鬧,就一個個去麻煩陳女醫,關鍵都是小丫頭,臉皮都薄。”
剩下的不用鴛鴦再說,顏青棠也明白了。
女子少不得有些難言之隱,也不便于與男大夫說,就譬如她那月事疼,所以她也能理解。
“要去看診,也不要都一窩蜂都去了,一個個的去,別讓陳女醫累著。”
“知道了姑娘。”
鴛鴦說時,小臉紅紅的,眼神閃爍,未嘗沒有動心思,只是礙于自己是大丫鬟的身份,得穩重。
中午用罷飯,顏青棠正打算去睡一會兒。
陳女醫來了,說是請脈。
莫姑姑在一旁解釋道:“這是一貫的規矩,也是為姑娘身體著想,宮里若有女子遇喜,都會讓太醫和女醫共同診脈,如此才能知道身體可有什么隱患,早些調養,對母體和孩子都好。”
顏青棠自然別無二話,由著陳女醫為她診脈。
陳女醫把了一會兒脈,恭恭敬敬收回手,又把顏青棠腕上的袖子放下。
“姑娘底子不錯,但以前似乎受過寒氣,寒氣在體內郁結,以至于每逢月事,都會腹痛不止,姑娘能懷上這胎,也是運氣。”
本來應該懷不上的,畢竟宮寒。
可為何能懷上?
顏青棠從來不信什么巧合,她先是想到他還是季書生時辛勞耕種不停,想得是臉頰發燙,怕被人看見,忙端起茶來遮掩。
摸到溫熱的茶,突然又想起自己那次腹疼,他為自己揉肚子,她記得暖呼呼地暖了一夜,第二天肚子就不疼了,直至月事完。
后來就有孕了,也不知到底是不是那件事的緣故。
“不過姑娘的問題并不嚴重,胎兒屬陽,正好綜合姑娘體內的寒氣,也許生下孩子后,姑娘便再也不會月事疼。”
說著,陳女醫頓了頓,“若是再疼,其實倒也簡單,到時候我幫姑娘調養一二,或者尋一個武藝高強之人替姑娘用真氣化解便可。”
所以那次是他用真氣幫自己化解了下,所以止住了月事疼,順帶還有了這個孩子?
顏青棠想得一腦子問號。
“另外看姑娘脈象,是個慣喜憂思憂慮之人,脾胃需要調養。不過問題不大,換一換膳食便好,我會把藥膳方子給莫姑姑,姑娘記著吃便是。但姑娘還要記得,膳食只能治標,不能治本,還是要改了多思多慮的習慣,日后方可長壽。”
這個顏青棠是真沒法改,她要是改了多思多慮的性格,該不是她了。
不過藥膳可以吃一吃。
等晚上紀景行回來,兩人睡下后,顏青棠把白日發生的事說了,又好奇問道:“這位陳女醫醫術高超,實在驚人,想必不是普通人吧。”
第86章
◎我父母恩愛,家中和睦,若你嫁給我◎
殊不知紀景行心思根本不在陳女醫身上, 而是在她方才說的話。
陳女醫說她需改了多思多慮的習慣,日后方可長壽。
可像他們這樣的人,哪個不是多思多慮?
想必讓她改是極難。
“自然非尋常人, 她師傅姓褚, 也是一名女醫官,褚家世代掛在太醫院下,為宮廷培養了不少女醫。手中掌握了無數宮廷秘方, 也見多了各種病癥,說是精通婦科和兒科,實則是太醫院精通十三科的太醫眾多,于是才對外只宣稱精通婦科和兒科, 實際上她們的醫術比許多太醫都好。”
顏青棠不禁看了他一眼:“那這么好的女醫,怎么派到我這兒來了?”
這么好的順桿爬的機會, 紀景行自然不會放過,他狀似隨意道:“那自然是母妃看重你, 特意去宮里請了女醫來。”
其實顏青棠早就有這種猜測, 但嘴上肯定不會如此老實。
“真的?到底是看重我,還是看重我腹中孩子?你到底是世子,這第一個孩子從一個民女腹中所出, 恐怕你母妃大概很惱怒。”
她還是知曉, 皇家都重血脈。
天下盡是我家,想生孩子怎可能生不出來?因此皇家格外重視嫡出、嫡長。
她這種行徑在皇家眼里,大概極為不討喜,頗有些‘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意味, 大概在他那些長輩眼里, 她就是個心機女, 就想憑著肚子飛上枝頭變鳳凰。
“怎么會, 我母妃只會高興,她早就想抱孫兒了,只是我一直忙著建功立業,沒空娶妃。她若是不喜歡,怎可能千里迢迢送這幾個人來?就是因為對你很上心。”
顏青棠還有點半信半疑的樣子,其實心里已經聽信了一大半。
畢竟不管是厭惡也好,還是喜歡也罷,總能從莫姑姑幾人身上體現出來,至少目前來看,她并未從幾人身上看見排斥與輕視。
“我母妃是個性格單純的人,沒有那么多心眼,也是我父王護得緊,即使皇家有些什么臟的臭的,也到不了她眼前。以至于都當幾個孩子的娘了,卻還是稚子心態,喜歡就是喜歡,不喜就是不喜,不會不喜故作喜歡。”
“那照這么來說,你應該還有不少弟妹?”
“自然。我有兩個笨弟弟,一個今年十七,一個十歲。二弟天生魯莽,是個武夫,三弟年紀小,但小小年紀已能看出日后大概是個書呆子。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快十四了,一個不到五歲。”
一個還不到五歲?
照他的年紀來算,他父母應該都是四十左右,沒想到夫妻感情如此之好,三十多歲還能生個小的。
“你在想什么?”見她紅著臉不說話,紀景行好奇問。
顏青棠也沒瞞他。
聽完,他笑道:“父親母親自然感情極好,忘了告訴你,我父王只有我母妃一人,顧念著母妃身子,父王不愿她多生,不然可不止這幾個弟妹。”
他可是從小看著父皇母后恩愛長大的,每每都懷疑自己是多余的那一個。還是后來有了弟妹,他的孤寂感才淡了些,畢竟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顏青棠被噎住了,沒想到他竟能如此隨意談論父母的私事。
他捏了捏她鼻子,笑道:“怎么?在你心目中,皇家王府應該是什么樣的?”
“自然是規矩甚多,妻妾眾多,人丁興旺,但勾心斗角,看著體面尊貴,實則底下有不少陰私臟污。”
“所以說你想多了,家里才沒有那么多事,我們兄弟姐妹因是同母同父,關系十分融洽,那幾個小的,各有各的性格,但總體來說,性子都還算不錯。除了怡寧是個哭包……”
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抱著哥哥們和父皇的腿,向他們告狀,說大姐欺負了她。
問題是,每次告狀都不成,姝寧一不理她,她就蔫巴了。
這個最小的妹妹從小不纏著娘,反而喜歡纏著姐姐,大概是也知道父母之間沒她的位置。
這些事聽得顏青棠有些忍俊不住,紀景行把弄著她的耳垂,順勢道:“所以棠棠,你看我父母恩愛,兄弟姐妹關系融洽,等你以后嫁給我,是不用擔心家里也像外面那樣勾心斗角,我大概率也不會納妾……”
顏青棠聽得面紅耳赤,忙打斷他道:“我何時說要嫁你了?”
“你沒有說嗎?我明明記得你說過。”
他一副正經模樣,正經到顏青棠都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真說過。
“我肯定沒有說過這話,你說我說過,那我是何時說的?”
“就是有一天晚上,你在……”
他故意說得神神秘秘,聲音又低,她忍不住就往前湊,想聽得更清楚一些。
這時,他卻突然攬住她,以極快的速度道:“就是有一天你在我夢里跟我說的。”
顏青棠錯愕。
錯愕完是臉紅,心里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他卻笑得十分暢快。
把她弄得哭笑不得,又滿心復雜。
“你不正經就是。”
“我怎么不正經了?難道你不想嫁給我?”
見他又問,倒輪到顏青棠有些慌了。
“你說這些做什么?對了,我有件事還沒跟你說,就是小喬和竇風……”
一見她這樣,就知是在轉移話題。
可他能怎么辦?只能任她轉移。
“蘇小喬和竇風又怎么了?”
顏青棠為了轉移話題,很是費勁的把兩人的事挑挑揀揀說了一些,又道:“我看陳女醫醫術如此之好,想讓她幫小喬瞧瞧身子。”
那次蘇小喬來,雖嘴里沒有說,但未嘗沒有害怕生不下來孩子的隱憂。
她還是知道以前蘇小喬為了避子,喝過不少藥性重的避子湯,不過這事不能和紀景行明說,因此說得比較隱晦。
“你若想幫她,就讓陳女醫幫她看看就是了,又不費什么事。”
問題是顏青棠不負她多思多想的性格,紀景行不以為然,她卻免不了因為心態的微妙轉變,而顧慮若是讓陳女醫知道蘇小喬以前身份,可會告訴端王妃,對方因此對自己改觀。
不過這個念頭只持續了一瞬,就被她拋之腦后了。
“行了,陳女醫不是讓你少多思多想,你沒事最好少想一些亂七八糟的,早些睡吧。”
是啊,她想那么多做甚,她本就是這樣性格,沒什么好隱瞞了。
若是隱瞞與瞻前顧后,才非她本性。
“我睡了,你也睡。”
她找個舒服的姿勢,閉上眼睛。
他在她臉頰上落下一吻,兩人一同進入夢鄉。
次日,顏青棠就把事情跟陳女醫說了。
并未隱瞞蘇小喬以前的身份,畢竟諱疾忌醫,本就是不對的,若不把情況說明,大夫怎么幫你看?
陳女醫道:“姑娘放心,我知道怎么做,你把人請來,看過再說。”
顏青棠派素云去的,素云回來后跟她說,她去的時候,蘇姑娘正學著管家呢,已經有些模樣了。
蘇姑娘說她手邊有些事沒做完,下午過來。
看樣子雖嘴上抱怨,實際上行動比嘴老實。
下午時,蘇小喬來了。
顏青棠也沒多說什么,只說自己這有個宮里來的很厲害的女醫,最是擅長幫婦人調養身子。
她雖沒有多言,但兩人如此熟悉,蘇小喬自然明白她的用意。
雖難掩羞澀忐忑,但還是答應讓陳女醫看看。
怕她難以安適,顏青棠把屋子留給了二人,自己則去了園子里散步。
已經快是冬月了,饒是江南素來溫暖,天也冷了下來。
素云扶著姑娘慢慢走,后面則跟著雪竹和雪蝶。
另一邊,陳女醫把完脈后,做沉吟狀,一直沒有說話。
蘇小喬難免心生忐忑:“陳女醫,我……”
“姑娘不用擔心,確實有些問題,但問題并不大。比起你濫用避子湯,相反腎水不足方是主因,兩癥并一癥,才會顯得癥候復雜。不過不用擔心,我為你開一套藥方,再開一套膳方,你搭配著吃,半月之后再來看診,慢慢調試,大概不用半年,就會有好消息傳來。”
一聽說腎水不足,蘇小喬頓時羞得沒臉見人。
她之前有悄悄看過大夫,大夫也是這么說,讓她房事要適量,所以她知道腎水不足是什么意思。
問題是她從沒有過量過,還是竇風那蠻貨實在索求無度,讓人招架不了,要不當初她也不會跑。
此時聽陳女醫說能治,還說得如此有把握,不禁眼睛一亮,激動道:“女醫,真有希望?”
陳女醫灑然一笑:“孕育子嗣乃女性本能,女子承孕是講究時間的,錯過恰當的時間,再加上一些小毛病的干擾,才會顯得艱難。其實并不是喪失了孕育能力,多調養調養,再遵醫囑注意安排同房時間就好。”
“那就好,謝謝陳女醫。”
謝完,蘇小喬又有些茫然,她視為艱難的問題,如今一一都解決了,難道她真要從了那蠻漢?
想想他送信回來說,最近忙得很,還要過陣子才回來,她又沒那么緊張了,心想時間總會告訴她答案。
顏青棠回來時,蘇小喬臉頰微紅,面帶喜色。
見此,她便心知還能治。
“謝謝你青棠,若不是你,我……”
“說什么呢?當初我讓你給我幫忙,你不也是二話不說就應承下來了?”
之后,蘇小喬走后,顏青棠叫來陳女醫細問,陳女醫也沒瞞她,一一都說了。
聽說至少要調養半年,顏青棠還覺得時間太長,可轉念再想竇風最近忙著組建水師,一時半會大概也忙不完,等能回來了,說不定正正好,倒也不再多想。
日子就這么不緊不慢地過著,紀景行時而忙碌,時而閑暇,不過忙碌居多。
而顏青棠隨著肚子越來越大,已經漸漸不怎么出門了,生意和各處的事還是照管,但都挪到了顏宅里。
而海市交易行那邊,經過這些日子的逐步完善,已漸漸步入正軌。
生意不說日日興旺,但隔幾天總會有一批外商前來,其中洋商漸漸減少,但樣貌和大梁人相似的東海其他沿海小國的商人數量增多。
顏青棠還是問過紀景行,又看了海域圖后,才知道如今東海和南海的局勢,才知道他想做的事,如今大概只開了一個頭。
洋商是從大西洋而來,他們要經過南海,才能到東海。
而如今南海和東海的交界處并不平靜,海盜如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阻擋了從南海過來的商人,如今竇風就在那剿海盜呢。
至于為何倭國、琉球、朝鮮等東海小國來得多,恰恰是得力于他們的地理位置。
而就在這時,又發生了一件事。
最近蘇州絲織行業里很不平靜,也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批人,正在市面上大肆收購絲綢,價格竟比賣給外商還高。
第87章
◎上了她的船,想下去就沒那么容易了。◎
東海, 王盤洋。
一艘大型戰船并幾艘小型戰船,航行在群島之間。
這王盤洋靠近杭州灣,也就是錢塘江入海口, 這一片算是江蘇和浙江海域分界地帶, 也是東海和南海的分界地帶。
此地大島小島星羅密布,地形非常復雜,而復雜的地形, 也就造就了這里龍蛇混雜。
除了原住民的漁民外,這里大體可以分為兩種人,海盜和海商。
海商分為大梁的走私商,以及洋商, 和周邊沿海小國的海商,而海盜也分真海盜、假海盜。
早幾年這里是沒有海盜的, 不說絕跡了,反正少見, 可這幾個月海盜卻如雨后春筍般都冒了出來。
戰船上, 竇風望著被打跑的海盜船,吐了一口唾沫,罵了幾句。
魏智走過來道:“大人, 這情況不對, 東大洋這邊已經被我們犁了幾遍,不說海盜絕跡了,肯定不會冒出來這么多,可如今這一波又一波, 實在有些招架不住。”
“招架不住也得給我招架, 不然你以為水師總兵是那么好當的?這群人是打定主要摁死蘇州的海市, 絕了海市后路, 如今連洋商都敢得罪,也不怕以后少了送銀子的傻子們……”
見自家大人罵著罵著,就偏離了主題,魏智無奈地嘆了口氣。
待竇風終于罵爽了,瞥了他一眼。
“行了,你別唉聲嘆氣了,我曉得利害。恰恰是這群人急了,才弄出來這么多海盜,就尋思把蘇州海市摁死,他們才好繼續走私。”
“也不尋思尋思,茶和瓷器先不說,天下絲綢出江蘇,而江蘇的絲綢八成以上都被蘇州絲織商會拿捏著,只要顏青棠那惡婆娘能拿捏住一眾絲綢商,不把絲綢賣給別人,他們拿不到絲綢照樣得抓瞎。”
竇風一邊說,一邊往艙里走。
“咱們現在是辛苦了些,但功勞大,只要能把這一波頂住,讓他們意識到狗急跳墻也沒用,以后就容易多了。我們現在人少船少,就先把東海這邊看穩了,洋商和那些小商為了便宜,自會找過來。”
“常年在海上跑的,若真連這點風浪都過不去,還不如都滾回娘懷里吃奶去。”
“便宜買不到,絲綢拿不到,你猜那伙洋商跟他們急不急?如此一來,等于這些人幫我們分擔了一半,最好兩邊打起來,我們跟在后面撿便宜當好人,而且我們還有一個他們沒有的優勢。”
“什么優勢?”魏智下意識問。
竇風瞥了他一眼,格外有一種智商上的優勢感。
“我們可以亮明旗幟,打著大梁朝廷水師的旗號,他們敢嗎?那些人不光不敢,還得藏著掖著,生怕露了原形,畢竟一家老小都還在岸上呢,不怕漏了行跡被誅九族?只要那幾個海上老把式不出來,就憑那些蝦兵蟹將,誰是老子的對手?”
“行了,老子心里有數著呢,都安著,這趟回去后都升官加餉。”竇風拍了拍他肩膀道。
有那路過的兵卒聽到這話,頓時呼道:“大人威武!大人威武!”
一會兒,整艘船上的兵卒們都跟著呼喝起來。
“是是是,老子是威武,真以為老子不想回去?也不知道蘇小喬那女人在干什么,可別等老子回去后,又跑沒影兒了。”
吵嚷聲中,竇風的小聲嘟囔自然沒人聽見。
在一眾將士兵卒們心中,指揮使大人依舊是那個指揮使大人,才沒有在干正事的時候想女人。
蘇州絲織商會,往日只允許六大家所進的廳堂,如今換了一副模樣。
六張大椅被撤掉了,換成了一張長約二十米、寬有四米的橢圓形長桌。長桌正中首位放了一把椅子,余下兩邊各是十幾張座,加起來能坐近四十人。
看見首位上,顏青棠那明顯凸起的肚子,一眾商人十分驚訝,卻沒有人敢當面說什么,紛紛就當做沒看見。
見眾人都到齊了,顏青棠放下茶盞,道:“你們找我來,是有什么事?”
這不是明知故問,都心知肚明發生了什么事。
近日各家鋪子里可不太平,甭管大商小商,甚至人托人托到家中來了,就為了買絲綢,還不是小批量買,而是大批量。
若是價錢低,一眾大小商也沒什么好猶豫的,關鍵是價格竟比在海市交易行賣得還略高一點。
關鍵是還不用抽稅,由不得眾人不動心。
可之前顏青棠就在商會里定下了規矩,零賣整賣都隨各家,但若是整賣,必然要弄清對方來歷,且數量超過一定數額,必須報到海市衙門去。
她定規矩時說得非常明白,此舉就是為了防止有人將絲綢走私出海,影響了大伙兒的利益。
當時由于各大商都在海市交易行大賺了一筆,自然不可能不同意,畢竟維護的是自己的利益嘛。
可如今時過境遷,當外來的利益占了上風,自然少不得有人心思浮動。
都知道顏青棠在明知故問,也沒人敢當面戳破。
經歷了葛家倒下,海市交易行的開啟,以及顏青棠在其中的主導地位,乃至她和江南織造端王世子的關系,都讓她在眾人面前積威甚重。
心知這種事也瞞不過她,于是也沒人敢賣關子,把事情坦白說了。
“顏東家你也知道,大伙兒都是做生意,自然想賺得更多。可這么一來,就和商會的規矩沖突了。”
顏青棠挑眉道:“是你一人這么想,還是都這么想?”
聞言,說話之人露出局促之態。
一旁方才附和他的人,也紛紛如此。
不過畢竟利益當前,也就在相互對望之間,在座四十多個人,大致分成了三撥。
一撥持反對態度,一撥中立不表態,還有一撥人則是心有異動且還沉不住氣的那些,人數也不多,不過十個來人。
大商沒有,全是中小商。
顏青棠在心中默默記下名字,看向五大家其他四家的當家人。
“你們怎么看?”
這能怎么看?
幾人面面相覷。
如今六大家剩下五大家,五大家也隨著顏家強勢崛起,而名存實亡。他們在別人眼里,還能自稱下五大家,在顏家面前,還是老實閉嘴吧。
這個顏青棠從來不是善茬。尤其隨著時間過去,看到的越多,其他幾家越發覺得當初葛家的倒下,與她有推脫不掉的干系。
再結合她現在的威勢,自然沒人想得罪她。
“我們自然是聽顏東家的。”向來奸猾的柳五爺道。
其他幾人也紛紛頷首。
頷首的同時,向來最沉不住氣的齊六爺道:“顏東家,真要守著死規矩?畢竟哪有人嫌銀子扎手的。”
他這話不算表明立場,但言外之意明顯,說明齊家也有些動心了。
顏青棠看了他一眼,波瀾不驚:“我也知道銀子不扎手,問題是拿了這份絕后路的銀子,以后海市那的銀子還賺不賺了?”
此言一出,下面響起一陣嗡嗡地議論聲。
“海市那的銀子自然也賺著,誰還能嫌銀子扎手啊。”有人小聲說。
也有其他人附和,不過只有小貓兩三只,都看出顏青棠臉色不太對。
顏青棠突然笑了。
“想法不錯,但未免想得也太美。”
她環視眾人,神色冷淡:“我不信大家看不出來朝廷的意思,朝廷成立海市交易行,就是為了杜絕有人私下走私,你們都是交易行下的受益者,做事之前還是要多思多想,不要憑著一股貪心,能吃的不能吃的,都往嘴里吃。”
“就不說現在,只說以前,以前有后臺有背景的,賺大銀子,沒錢沒后臺的,只能眼睜睜看著別人做二道商,賺走比你更多的銀子。”
“我相信在座的各位,大概都不是什么有背景有后臺的人,畢竟連顏家都不是,只能被排除在外。如今大家受了朝廷的益,但又不想守規矩,你們覺得這海市交易行若是倒了,最受損失的是誰?”
自然不會是五大家,他們本就處于這個行業的最上層,總有自己的路走。
相反以前那些剛出頭的小商們,因為海市交易行開啟,而大賺了一筆,如今搖身一變也今非昔比,會迅速被打回原形,回歸之前的狀態。
恰恰也是這些人動的心思最多。
“我知道有人出高價買貨,確實很讓人心動。那你們有沒有想過,為何之前把肉都吃干凈,一點剩余都不給人留的人,如今卻大發慈悲,竟知道讓利于眾人?”
頓了頓,她繼續說:“那是因為人家知道,現在付出的,以后會連本帶利都收回來。若海市交易行倒了,走私的那批人再度仗著勢力壟斷,你們覺得到那時候,人家還會再來高價收你們的絲綢?”
“難道人家傻?畢竟你們都說了,誰又嫌棄銀子扎手。”
話音還在空中盤旋,而整個廳堂中,鴉雀無聲。
顏青棠這一番話,宛如一盆冷水澆在眾人頭上,澆熄了他們的蠢蠢欲動,也讓眾人回歸現實。
是啊,誰會嫌銀子扎手?
別人來高價收絲綢,是因為除了在海市交易行外,買不到大批量絲綢,他們只能高價來收。
若海市交易行倒了,那些人自然不會再缺買絲綢的地方,他們還是賣著自己的絲綢,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別人賺錢,而他們只能賣到現在三分之一的價格。
孰輕孰重,不難分明。
“所以孰輕孰重,你們自己分辨,我就不再多說。畢竟大家也不是小孩子,都有自己的分辨能力。”
這時,吳家的大掌柜于伯站起來道:“顏東家說得有理,高價來收,說明別人別有意圖。我們可不要因小失大,因為一點眼前的小利,而壞了以后長遠的路。”
“顏東家說得對,于大掌柜說得對。”
“咱們自己要守住了,我可不想別人拿著我的貨,自己去賺銀子,打賞我一點蠅頭小利,我還要感恩戴德。”
“可不是!”
“憑什么讓他們拿去賺銀子,我們只能看著。”
“你們可都別犯糊涂!”
“……別壞了長遠的路!”
一時間,附和聲四起,絕大多數人都贊同了這一番說法。
也有那么幾個沒吱聲,但那么多人都表態了,這幾個也不足為奇。
離開蘇州絲織商會,回去的路上,六子問:“姑娘,你說這些人會聽你的嗎?”
“他們如今都被綁在海市交易行這艘船上,聽不聽可由不得他們自己。”
當初為何沒把生意都攬下,全讓顏家來做,而是讓利眾人?
就是等著這一天。
上了她的船,想下去就沒那么容易了。
第88章
◎圖窮匕見◎
果然之后眾商回去, 紛紛改了口風,交代下面人若有人大批量收購絲綢,一定不準賣給對方, 最好弄來對方的信息, 上報給海市衙門。
而本來有些已經快談好的生意,也紛紛反悔不干了,恨得買方是咬牙切齒不提。
顏青棠自然不可能就這一板斧, 而是準備了三板斧。
與此同時,蘇州城內所有牙行,也一一被敲打過。
大宗買賣必須記錄下買賣雙方信息,并及時報給海市衙門供以核查, 若有隱瞞,皆以重罪論處。
這一條不光適用于牙行, 在紀景行的操作下,很快便在江蘇境內推行。
打的旗幟也十分明顯, 就是為了打擊走私, 保護海市交易行以及幾地市舶司的利益。
有人敢明面反對嗎?
畢竟陛下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能為朝廷掙來商稅的衙門,就是好衙門。
誰敢反對?
沒人敢當面反對!
于是海上的竇風更忙碌了。
紀景行進來時, 顏青棠正立在書案前寫著什么。
她寫得很認真, 以至于人進來了她也沒抬頭看一眼。
“如今你身子這么重,能放的東西就先放一放。”
他蹙著眉,說得很克制。若非了解她的性格,此時他應該會是上前去, 拿走她手中的筆, 丟在一旁, 然后將她抱走。
聽見他的聲音, 顏青棠并沒有抬頭,反而笑道:“我若不舒服了,自會歇著。如今隨著身子越來越重,再不寫完,我怕生產前是寫不完了。”
馬上就是年關,而她的產期在三月。
這是陳女醫幫她推算出來的,時間應該大差不差。
現在她還將將能做一些事,等到臨產前的那一兩個月,大概寫字都很艱難。現在她連海市衙門的帳都不看了,而是都交給了銀屏,銀屏本不想攙和朝廷衙門的事,如今也不得不為了姑娘,頻繁出入海市衙門。
至于顏家這邊的帳,則是交給她手下一個叫做素娘的女賬房。
“在寫什么?這幾日總見你把自己關在書房?”
想想,他一忙起來,都是天黑了才歸,都讓他能常常看見她把自己關在書房里,足以見得他沒看見的時候,更多。
“哎呀你別擔心,不是有莫姑姑和陳女醫?有她們看著,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紀景行哼了一聲,表示并沒有原諒她,但手比嘴更快,見她沒墨了,主動走過來幫她磨墨。
一邊磨,一邊翻看她寫的東西,看著看著入了神。
這邊,顏青棠在紙上落下最后一個字,長長出了口氣,放下毛筆。
她先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見他看得入神,也沒打擾他,而是自己先出去了。
紀景行花了整整半個時辰,看完所有內容。
而顏青棠在外面,吃了一盅燕窩,又喝了茶,還吃了兩塊糕點。
她最近突然食量大增,變得很能吃,人也比以前圓潤了不少,以前是吃了只長肚子,不長肉。
紀景行走出來時,面色隱隱含著激動。
“你為何會想到寫這些?”
“那些人動心思想把絲綢賣給他人,不外乎因為不用征收商稅。”
只從價格來看,攏共就高出一點點,可若是再去掉交易行抽稅,那就是一大筆銀兩了。
這只是原因之一,其實這個念頭,顏青棠早就有。
江南被苛以重稅,最重不過蘇松及揚州幾地。這個稅,并不是朝廷征收了多少商稅,而是遍布各地水道官道城門的稅卡,以及各地主管衙門巧立名目的索取。
就譬如宋家是鹽商,看似鹽商靠著鹽引個個富得流油,實則每年光與官家有關的各司部衙署,乃至下面各地轉運稅卡,都是層層扒皮。
聽說過鹽商給管鹽的官員送茶水費嗎?
每年宋家光這一項,便要送出一萬兩白銀,還不算車馬費、官轎費,乃至抬轎子的轎夫,都得鹽商出錢養著。
而像顏家這種做絲織的,同樣也不輕松,早先有織造局巧立名目往下攤派,另還有稅監,按每臺織機、每匹絲綢征收稅銀。
朝廷收商稅收得太亂,也太雜,似乎只要是個官,只要能現管,誰都能插進來一腳,有些根本沒有朝廷發下的明令,皆是各地地方官便與行事,立下的規矩。
惹得下面民怨沸騰,抱怨四起,也就是這幾年由于海商走私,致使江南一帶商業蓬勃發展,掩蓋了下面各種民怨。
當初海市衙門度支房建起之際,她就在想此法能不能在蘇州推廣開來?若能推廣,必然利國利民。
所以是先有舊因,后有近事,這才是顏青棠寫下這份稅法簡述的原因。
她寫得很簡略,也是準備時間不夠,許多地方都還不夠深入,只是把海市衙門的稅法和監管辦法,原樣照搬并因地制宜放大,寫了份初稿。
即是如此,也讓紀景行十分驚喜。
可驚喜完,他又有些沉默。
這些年,最讓朝廷頭疼的事就是稅。
只這一字,似乎難住了滿朝文武和這偌大的皇朝。
百姓人口一年比一年多,相反收上來的稅卻年年減少,都清楚什么原因,都在裝聾作啞。
至于商稅,倒也不是收不上來,只是收上來的和所看到的繁榮景象并不相符。
看似一副太平盛世,實則下面亂得一團糟,卻從沒有人提出過用什么辦法,將這一切捋一捋順一順。
海市交易行讓他看到了萌芽,而這份并不沉甸的簡述,讓他看到了雛形。
可,不是時候。
是的,不是時候!
如今海上貿易改革在即,本就是左支右絀,若在此時把這份東西拿出來,無疑會引起軒然大波。
是時,不光眼下的事做不成了,可能這份東西也會無疾而終。
“得再等等。”
這一晚,兩人聊了許久,聊得都是朝廷,是民生,是弊政,是雜七雜八。
說到一半時,顏青棠撐不住睡著了,紀景行卻抱著她久久無法平靜。
過年時,顏青棠還是回了盛澤一趟。
她挺著肚子回去,身邊跟著紀景行。
關于她的事,陳伯就算再瞞,時間久了也漸漸被人所知,因此都知道這個孩子是誰的,這位端王世子又跟大姑娘是什么關系。
只是沒人敢多嘴,大家都在粉飾太平,倒是顏婳偷偷找機會質問了紀景行,你為何不娶我大姐姐,是不是想當負心漢?
此事之后被紀景行告知顏青棠,顏青棠清楚他又是在敲邊鼓,不想理他。
今年顏家這邊沒回族里祭祖,本身就挺尷尬,也是顏家如今沒有男丁,祭祖時是只能男人在場。
顏青棠在自己家里祭了一場,主要是祭她爹娘,和祖父祖母。
待到初八,一行人回到蘇州,之后是上元節,蘇州城里的上元節很是熱鬧,可惜顏青棠身子太笨重,實在不適宜出門看熱鬧。
當天,紀景行親手給她做了一個燈籠。
他本打算給她做一只玉兔燈籠,可惜手藝太差,兔子的腦袋和耳朵怎么也弄不出來,反而像兩顆大白球被粘在一起,怎么看怎么丑。
后來只能折中,做了一個淺粉色的燈籠,由他親手描繪,在其上畫了月亮和桂樹,又畫了一只雪白可愛的玉兔。
當晚,這盞燈籠在廊下掛了一夜。
中間過年時,竇風回來過一趟,過完年又再度出海了。
因為季風和洋流的關系,洋商每年只能回自己的國家一趟,今年三四月來,來年三四月走,等下一次再來,就是下下一年了。
當然這期間,會有其他洋商與他們錯峰而至,但畢竟不是一體的,跨過重重海洋不遠萬里而來,其中成本太高,不乏路上會因各種原因而死人。
如今買不到想買的東西,船根本裝不滿,也就代表他們賺不到來之前預期的利益,期間洋商們也與老熟人們談判過,可這些人根本弄不來絲綢,又不讓他們去蘇州海市買絲綢。
因此洋商和老熟人徹底翻臉了,雙方在海上打了兩場,以海盜們落荒而逃為告終,竇風年都沒過完,就急著走了,就是因為如此。
冬去春來,外面的熙熙攘攘似乎并沒有影響到蘇州,所有人都還是按部就班過著自己的生活。
桑農們忙著給桑樹培土剪枝,以求今年有個好收成,蠶娘們忙著孵蠶喂蠶,像看待自家孩子一樣養著這一筐筐的蠶,希望它們能產下更多的卵,吐出又大又白的蠶繭,紡出更多的絲。
各地織坊機房里,絲工織工們忙碌著,機杼聲不絕于耳。來往的商船貨船如織,似乎與以往沒什么分別。
只有卞青知曉,這是最后的機會。
“這是最后的機會,不然你懂得。”他對司馬長庚說。
兩人從來井水不犯河水,也不是一路人,如今卻因為同樣一個目的聚首,其實彼此心中都明白,這就是最后的機會。
若是此舉成,他們及他們背后的人還能茍延殘喘。
若不成,一遭喪盡,株連九族都是小的。
“你簡直瘋了!你明知道他的身份!”司馬長庚罵道。
聽他的聲音激動,可看他的表情卻能發現很平靜,一種近乎面具似的平靜。
到了他們這個位置,真若覺得對方瘋了,真若覺得此舉不行,只會是不露面,而不會在此地浪費嘴皮子。
卞青當然也清楚,所以他很平靜,遠比司馬長庚的平靜更要平靜。
“那又如何?陛下子嗣單薄,只有三子,幼子尚幼,看不出秉性,二子是個武夫,只有這位太子,從小被陛下寄予厚望,朝中老臣也是人人夸贊,都說日后定是個明君。可即是明君,也得坐上那個位置才是君,一個英年早逝的太子,算不得君。”
室中陷入寂靜。
卞青站起來,親手去給自己倒了杯茶,又給司馬長庚的杯子斟滿。
“若非知道了他的身份,也不會選擇動手。”
太子和世子能是一樣嗎?
世子頂多是個臣子,可太子卻是儲君,是未來的皇帝,他的態度意見代表著未來整個大梁的走向。
太子已經打定主意要動沿海一帶了,為此不惜各種布局,如今初見成效,誰也無法讓其改變主意,而顯然陛下是支持的。
所以很多人都怕了。
懼怕到了極致,自然生了不臣之心。
畢竟就如卞青所言,能坐上那個位置才能算是君。
坐不上,或者中道崩殂就不算。
“誰能想到咱們這位陛下狂妄自負,竟把能繼承大位的獨苗放出京城?誰又能想到咱們這位太子爺竟這么多事?他管得太多了,想插手的也太多,更不用說他身邊還有顏青棠那個女人為他出謀劃策。”
“年前,那份東西就到了陛下龍案上,只給幾個老臣看過,那樣一份東西不可能是那位太子爺弄出來的,只能是她!對了,你當初還想與她合作來著,卻沒想到把自己的手下送人了?”
聽到這話,哪怕司馬長庚素來老辣,也平靜不了。
半晌——
“我當初確實想和此女合作,事實證明讓你們這么忌憚的人,我當初所想沒錯。至于竇風,不過一介莽夫,不足為懼。”
可事實真是這樣嗎?
若是能給司馬長庚再來一次選擇,他定會早早把此女掐死在‘襁褓’中,不會讓竇風配合她扳倒葛家,扳倒嚴占松。
人們在爭斗之時,想到的只會是自己的利益,斗倒了對頭,自己就能一家獨大。
可誰能想到此女背后還有一人,雙方聯手竟把所有人都逼得無路可走,只能和當初的對頭聯合在一起。
卞青微微一笑,自然沒把司馬長庚的偽裝當真。
“所以大家都有同樣的敵人,此一舉若成,我們至少可以太平五十年。”
五十年?
換做羸弱的王朝,早就可以改朝換代幾次了。
可要是細想,也許不止五十年,畢竟不會每代都有明君之主誕生,也可能是平庸乃至昏庸之君,自然不足為懼。
司馬長庚站起來走了,沒再說任何話。
可卞青卻知道,他已經答應了。
第89章
◎不走,發動◎
顏宅
顏青棠半靠在床上, 衣裳半解,露出高挺的肚子。
她肚子很大,至少相對于她纖細的體格而言, 是挺大的。現在她站著去看自己的腳, 已經看不到了。
幾乎可以預想肚子被撐成這樣,衣裳里會是如何慘不忍睹,可讓人預想不到的是, 她的肚子竟然很白皙光滑,不管是肚子上還是大腿上,都沒有被撐裂的紋路。
當然,這還與陳女醫每天兩次不計辛勞, 為她用特制的藥膏涂抹按摩有關。
據說藥膏是宮廷秘方。
中間吳錦蘭來看過她一次,很是羨慕, 說她當初生兩個孩子時,肚子不算大, 肚皮都被撐裂了, 以至于留下一道道褐色痕跡,至今都沒有祛掉。
陳女醫說已經留了痕跡,不太好祛, 除非有宮里的生肌玉露膏, 堅持用一陣子,也許能去掉八成。
但玉露膏可以生肌祛疤,里面有幾種藥材很是稀少,連宮里都不多, 每年不過幾瓶, 常人不可得。
這讓顏青棠不禁想起當初自己的手受了傷, 景給了她一瓶藥膏, 說是找太子要的,可以祛掉疤痕。
她堅持用了一陣,如今她手上的傷痕已經很淡了,不細看很難看出來。
難道那就是玉露膏?
可紀景行表現的樣子,卻不像什么珍稀之物,沒了就又再給她一瓶。后來見再涂藥膏已經沒什么作用了,她就沒再用了,還剩了半瓶。
她把剩下的半瓶拿來給吳錦蘭,陳女醫說這就是玉露膏。
被陳女醫涂抹的次數多了,現在顏青棠已經不害羞了,就躺在那任陳女醫用溫熱的手掌化開藥膏,涂抹在她下腹部,并輕輕按摩。
“孩子很活潑呢。”
可不是,大抵這會兒在里頭醒著,感覺到外面動靜,就在里面拳打腳踢了起來。
顏青棠肉眼可見,自己肚皮上被踢起一小塊凸起,過一會兒另一邊又凸起一小塊。
她看得入神,忍不住就跟陳女醫說了起來。
外面的紀景行,聽到里面的說話聲和笑聲,心里有些著急。
是的,他方才是被攆出來的。
本是正摸著她的肚子,感受其中的胎動,陳女醫端著托盤進來了,他就被攆出來了。
看不著摸不著,還得聽她們說,真急人。
這時,陳越白來了。
“世子……”
“什么事?”
不是急事,陳越白不會這么就冒出來。
紀景行站起來,對他道:“去書房說吧。”
然后便領著人走了。
按摩持續了大約一刻多鐘。
事罷,陳女醫拿起帕子擦掉手上的藥膏,又道:“姑娘已經入盆了,最多不會超過十日,便會生產。”
“這么快?”顏青棠有些錯愕。
陳女醫失笑,柔聲道:“算著日子,也差不多了。姑娘不用害怕,該講的已經給姑娘講過,到時只用照著我說的做,便能安全誕下孩子。”
“我不是害怕,我就是沒想到會這么快。”
感覺就是一眨眼的時間,如今孩子都要出生了。可再想一想,確實挺久了,中間發生了好多事。
陳女醫下去了,素云進來幫姑娘穿衣裳。
顏青棠問:“大人呢?”
“大人和陳大人去書房說話了。”
是的,如今紀景行在顏宅有一個書房,是顏青棠專門給他設的,也免得他辦公務時沒地方。
聽完,顏青棠也沒多想。
因為也沒事做,她就不打算起來了,準備睡一會兒。
半夢半醒之間,感覺到有人進來了。
可這個人也不說話,一直站在床前。
她睜開眼睛看去,竟是紀景行。
不過他臉色不太好。
“怎么了?”
“我想給你換個住處。”
“為何要換住處?”
“卞青和司馬長庚聯手了,我怕他們狗急跳墻。”
他言簡意明,她理解得也不差,露出驚訝之色。
“他們怎么敢?”
轉念又想,怎么不敢?
顯然這些人被逼急了,已經被逼得走投無路。
一個小小的端王世子,就把蘇州乃至沿海一帶攪得翻天覆地。此人太煩人,手伸得太長,管得又太寬,海市交易行以及織造局,乃至如今在海上的蘇州水師,都建立在他一人身上。
若是將他解決掉,哪怕朝廷再派人來插手沿海一帶的事,也是一切推到重來,重新洗牌。
好處太大,容不得人不動心。
而卞青和司馬長庚,一個是主管一省民政的布政使,一個是主管一省軍政的都指揮使,兩者聯合起來,捏死一個親王世子,事后再抹掉痕跡,簡直就是輕而易舉。
是時,朝中震動又如何,皇帝震怒又如何,人已經死了,而且你沒有證據證明這事是兩人做的。
至于為何要她換住處?
世人都知曉她如今懷著他的孩子,算得上是他的軟肋。大敵當前,把軟肋藏起來,這是正常人都會有的思路。
“好吧,即使我聽你的,換個住處,你又該如何破局?”
“你不用擔心,我已經給竇風傳信了,讓他從水路回來。另外我已經安排人去安徽調兵,太子在安徽放了三千黑甲軍,就是為了以防哪天有類似這種事發生。”紀景行道。
“竇風在海上,想要回來至少得十天,真能趕得及?而且我真走得掉嗎?人家都已經決定要動手了,定然會派人暗中監視。我身懷六甲,即將臨產,目標太大,藏不住的。”
顏青棠直指核心問題。
“我說你能走掉,你就能走掉!”紀景行因心緒不穩,語氣難掩焦躁,又怕嚇到她,“你聽話,聽我的。”
顏青棠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讓他將自己扶起來。
待靠坐好后,拉著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柔聲道:“陳女醫說我大概就是這幾日發作,即使我聽了你的換個住處,且不知能不能走掉,會不會走漏風聲。你人手有限,一邊要派人護著我,這邊若我沒猜錯,你大概會自己留下做餌,等待援兵。”
她一邊說著,一邊輕撫著他青筋畢露的手背。
“對方勢必不會坐視讓你的援兵到來,必然從中作梗,或是一鼓作氣先殺掉你,可你人手不足,是時我在外生產,擔憂你的安危,你覺得我能安心生孩子?”
“說不定對方會仗著兵力充足,先把我擒下,然后利用孩子和我來威脅你。與其分兵兩路,不如不分,就在這里,等援兵來。”
“可——”
顏青棠打斷他:“你覺得留下會有危險?”
“怎么會有危險?你放心,我不會出事的。”他以為還能說服她,故作輕松說。
“既然沒有危險,你何必讓我去外面生產,豈非本末倒置?”
說白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他不想去賭那個萬一,只想她好好的,安安穩穩的。尤其她又即將臨產,他不想去賭那個萬一,所以在收到消息后,第一個念頭就是將她送走,他自己留下解決這些事。
可若是細想,她說得并非沒有道理,真把人送走了,他大概要把自己的心劈成兩瓣,一半放在她那邊,若她那里出了什么事,到時候他才要瘋了。
紀景行還想反駁,可張口的瞬間嘆了一口氣,抱住她。
“你何必如此聰明。”
她若是不聰明,他大概也不會如此心悅她了。
“你沒有自信能護住我和孩子?”
“那怎么可能?”
且不說真到危機關頭,他和暗鋒一人護住一人毫無問題,他之所以會選擇留下,就是不想再和這些人浪費時間了,想直接掀桌子。
當然,事無絕對,必然要冒一定的風險。
“既然你這么有自信,那還有什么可擔憂的。好了,別擾我睡覺,正要睡著,被你吵醒了。”
她推開他,躺下繼續睡。
期間因為身體挪動不方便,還讓他搭了把手才躺好。
見她真就這么睡了,紀景行現在也有些蒙圈,在床前站了好久,才轉身出去。
待他離開后,床上的顏青棠掀開眼皮,看了他背影一眼。
“改變方才的布置,不用派人護送她離開了。”
陳越白正打算走,誰知被人叫了下來,還接到與方才完全迥異的命令。
“她不愿走,說要留下來陪我一起等援兵。她說得沒錯,兵分兩路,確實不保險,還不如都留下擰成一股繩。”
紀景行無意識化身啰嗦老太太,把方才顏青棠說的話,絮絮叨叨說了一遍。
陳越白本打算說點什么,見此心想:你到底是想說服我,還是想說服自己?
不過不得不說,不分兵才是最優解,而且事情辦起來,要簡單多了。
方才因為分兵兩路的命令,他正在發愁怎么才能做到萬無一失,他甚至動了護送顏青棠那一路人馬,少派點人過去的心思,也好多留些人手保護太子,又怕瞞不住這位爺的眼睛。
現在好了,不用糾結了。
“既然如此,屬下反倒更添了幾分信心。是時把這宅子布置下,多設點陷阱,多備點火油,多搭幾個瞭望臺,多準備些弓箭弓手,司馬長庚除非拉出一個衛的人來,或是動用火炮,不然一時半會攻不進來。”
尤其這顏宅在城東,住在這里的,都是首屈一指的大商和官眷人家。
他就不信司馬老匹夫敢猖狂到毫無顧忌在這里大開殺戒,恐怕到時候能拉來一千人都是多的。
“屬下這就下去布置。”
決定已經定下,準備已經開始做了,紀景行還是有些心神不寧。
顏青棠本不想理他,可尋思他會如此,也是擔心她和孩子,只能頻頻安撫他,各種大道理小道理講了一堆。
“如你所言,真到危機關頭,你和暗鋒護著我跟孩子總能跑,既然如此,你還擔心什么?你看莫姑姑她們,可比你鎮定多了,你丟不丟人啊。”
莫姑姑她們確實比紀景行要鎮定,下人中瞞得過正院外的人,但瞞不住身邊的貼身人,顏青棠也跟幾個丫鬟說了,若她們擔憂自身安危,可以先回盛澤去。
她目標太大走不了,不代表丫鬟不能走。
可沒有一個丫鬟想要走的。
也不知這幾個丫鬟是神經粗,還是沒當回事,每天還是開開心心一點都不害怕。至于莫姑姑她們,據莫姑姑所言,她出身宮廷,曾經也是見過大場面的。
至于什么大場面,她沒說,顏青棠也沒問,想必莫姑姑口中的大場面,必然比如今的場面更要大。
與這些人相比,紀景行的心神不寧尤其扎眼。
“我有什么丟人的,除了你,別人也不知道。”
他把臉擱在她肩上,一副放棄尊嚴的模樣。
你推他,他也不走,就賴在那兒,像條纏人的大狗。
“你這里比以前大了不少。”他小聲說。
顏青棠順著他目光看去,臉頓時紅了,將他推開,并啐道:“不正經!”
“你說我不正經,那我就不正經吧。”他懶洋洋道,又靠了過來。
這次顏青棠沒推他了,清了清嗓子道:“好了,不鬧了,我忘了跟你說一件事。”
“什么事?”他抬起眼看她。
“這宅子里有一間密室,是我爹當年讓人建的,平時用來放一些東西,關鍵的時候里面可以藏人,還有一條密道,可以通向后面園子里。”
他挑起眉。
她繼續說:“里面是可以住人的,放些干糧和水,住個三五天不成問題。你不就怕對方動手時,正好趕上我發作?到時候真運氣如此不好,我就藏在下面生產,不用擔心我會分你的心。”
“那你帶我去看看?”他來了興致,坐直起身。
顏青棠嗔他一眼,讓他扶自己起來。
密室就在浴房旁邊,那間專門放衣櫥衣柜箱籠的耳房里。
之前紀景行就覺得這種耳房和正房連在一起的布置不錯,衣柜和箱籠都可以放在里面,顯得臥房寬敞,如今才知道竟是入口。
打開一個紅木大箱籠,將里面的衣裳抱去一旁,再把手探入箱底,摸到一處極不顯眼的內陷,輕輕一扳,整個箱底就可以拿下了。
因為顏青棠不能彎腰,整個過程都是她指揮,紀景行動手。
揭開箱底,下面是一扇平鋪在地上的鐵門,與箱籠的底差不多大。拉開鐵門,一排石梯進入眼底。
紀景行沒讓顏青棠下去,自己拿著燭臺下去看了一圈,又上了來。
“沒想到你藏財寶的地方,就在腳下面。”
顏青棠瞥了他一眼:“怎么?你想盜我的財寶?”
“我把你盜了,還用得著盜你的財寶?人和財寶都是我的!”
“那你可得把你的財寶抱緊了,小心財寶和人都跑了。”
“我自會緊緊抓牢。”
兩人打了一頓機鋒,出去時紀景行可見展顏。
不過還是不放心,于是他又找陳越白查遺補漏去了。
表面上顏宅與以往般無二致,實則內里早就變了。
可在外界來看,似乎并沒有什么異常。
為了安那些人的心,顏青棠特意讓人去尋了個大夫來,給她把把脈,看看她何時會發動。
大夫給出了十日內的答案,之后就被人送走了。
得到這個答案,想必近幾日不會發生什么事,現在就是你預判了我的預判,有人想借著顏青棠發作時動手,而這邊也想借此拖延時間。
能拖一天是一天,若能拖到援兵到最好,危險會小很多。
顏青棠本是這么打算的,可她沒想到還有一句話——人算不如天算。
中午剛用罷飯,她見紅了。
她忙讓人叫來陳女醫。
陳女醫看了看,說是見紅了,但別慌,見紅和發作之間大概會有半天到一天的時間,只有開始陣痛或者羊水破了,才是要生產的時候。
見紅是不能亂走的,于是顏青棠被送到了榻上,這邊消息則報去給了織造局里的紀景行。
是的,最近這幾天,每天紀景行都會去織造局點卯,從未有過的勤快。其實主要也是迷惑那些人,安撫他們的心,讓他們等到‘萬事俱備’再動手。
收到消息后,紀景行并沒有當即就回來,而是下了幾道命令給疾風司,才像往日那樣慢悠悠回到顏宅。
暗鋒以為他不慌的,心想太子終于成長了。
哪知人前腳進顏宅大門,后腳身形一閃人不見了,他這才知道自己是想多了。
紀景行由于太著急忙慌,進臥房時直接卷起一陣風,惹得一屋子人都看著他。
顏青棠的聲音打破寂靜:“我沒事,還沒發動呢。”
又讓素云她們都下去后,才問道:“你的援兵走到哪兒了?”
“昨天到的消息,已經走到鎮江了。”
從鎮江到蘇州,沒有任何負累,走水路,大半日就能到。可三千人的黑甲軍,目標太大,不好隱藏,也是不想讓消息傳到司馬長庚或者卞青耳里。
他們一路得避開人群走,還不能走水路,若不慎被發現,還得把當地地方官或驛站、駐軍,管控起來,因此走得特別慢。
“那想來再有一兩日就到了。”她故作輕松道,“你別慌,陳女醫說了,從見紅到發動,隔個一天兩天都屬正常,說不定他就一直不發動呢。”
紀景行知道她在寬慰自己。
“該什么時候生,就什么時候生,不要忍。我堂堂……還不至于護不住你。”
“我當然知道你護得住我,我這不是不想讓你著急。人一旦慌了,就會影響判斷,你該知道這是什么時候,所以不要慌。”
她緩緩地說著,聲音柔和,但眼神卻別有意味。
仿佛是在說,不要讓我失望。
他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睜開眼睛:“我知道了。”
傍晚時,顏青棠發動了。
她一直躺在榻上,也沒吱聲,開始并沒有人發現,還是素云見她臉色不對,又出了一頭汗,便連忙把陳女醫叫了來。
陳女醫過來后,幫她看了,說她宮口開了,已經開了兩指了。
陳女醫的眼神很不贊同,看看一旁臉色鐵青的紀景行,顏青棠有點心虛。
“你們別緊張,不是陳女醫說,剛開始陣痛很正常,這時別浪費力氣,我尋思也沒怎么感覺疼,就沒說。”
紀景行狠狠瞪了她一眼,打算等她生完,不,等她坐完月子,定好好收拾她一頓。
正房里亂了起來,做準備的做準備,布置產房的布置產房。
莫姑姑把紀景行推了出去,說他是個男子,不能待在產房里。
紀景行見他確實幫不了什么忙,就去了書房。
“估計消息已經傳出去了,他們聚集人馬也需要時間,還要敷衍城中的百姓,動手應該是在夜里。你吩咐下面做好準備,再給黑甲軍傳信,讓他們急行軍也好,飛過來也好,今晚子時之前,必須趕到蘇州城。”
“是。”
第90章
◎強闖◎
蘇州城也有宵禁, 但與其說是宵禁,不如說是夜禁。
暮鼓響一次,是一更三刻, 提醒人們天色已不早, 該回家了。至暮鼓響第二次時,是二更三刻,這時才開始夜禁。
是時還在外面逗留者, 若被巡城的兵丁遇見,輕則斥責罰銀,重則要挨板子。
可今日,暮鼓才響一次, 巡城的兵丁已經上街了,驅逐還在大街上逗留的人。
“……今日, 城中潛入一伙江洋大盜,這伙人手段兇殘, 洗劫了周邊縣城的幾個富戶, 如今又潛入城中,官府已收到密報,今晚將全城搜捕, 閑人速速回家, 聽到異動,不得開門,不得張望,以免誤傷……”
見此, 百姓們自然不敢再在街上逗留。
各處酒樓茶樓食肆, 乃至山塘河沿岸的青樓勾欄, 和河中的花船, 也一一被兵丁找上門,讓速速關了門,以免誤事。
頃刻間,燈火璀璨的蘇州城黯淡了下來,四方城門緩緩閉合,各處水柵水關紛紛落下閘門。
自然少不得有人抱怨,可跟巡城兵抱怨,這不是自找不痛快?
看那些兵丁們的臉色,和外面這陣仗,明眼人都知道今晚可能要出什么大事。
……
“……各家緊閉門戶,聽到異動,不得開門,不得張望,以免誤傷……”
刺耳的銅鑼聲,急促的馬蹄聲,在城東大街各處響徹。
幾乎每家都有下人開了大門,或從角門往外張望,卻又在呵斥聲再度緊閉門戶。
顏宅前院,陳越白匆匆從門外走進來。
“已經讓無關下人都躲回房了,四處都安排了守衛,按照計劃總共布置了三道防線,第一層若守不住,就往第二層撤,最后一層在后宅正院。”
紀景行點點頭,站了起來。
“我去后面看看。”
走了幾步,卻又遲疑了腳步,想了想還是往后面走去。一直走到聽不到外面示警鑼聲的地方,他突然止了腳步,又調頭回來了。
“暗鋒,去取我的甲來。”
正房里,所有人都不知外面竟鬧出如此大的動靜。
床榻前圍了一圈人。
陳女醫柔聲道:“本想讓你下榻多走走,可你不聲不響就開了宮口,如今……”
“若是下榻走走,能讓我生快一點,那就下榻走走。”
顏青棠除了臉色難看些,嘴唇有些發白,暫時從表情上還看不出她有任何疼痛之色,只有額上的汗一直沒有停下過。
她清楚紀景行的性格,不扯上她一切好說,絕對英明神武一等一,一旦扯上她,他就沒那么穩重了。
這會兒人看似不在這,指不定就在前頭慌呢。
她知道有些婦人生產,若運氣不好,拖上一天一夜都有可能。若真拖那么久,她真不敢想象他會怎樣,尤其現在外面還有大敵,而援兵未至。
“那要不——”
饒是素來沉穩如陳女醫,也不禁有些拿不定主意,轉頭看了看莫姑姑。
“姑娘能承受得住嗎?”
莫姑姑走上前來,抱住顏青棠,幫她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又去摸她的手和身體。
若說來之前,她不過是身負娘娘之命,來了后,與顏青棠相處了這一陣,見她平易近人,待下隨和,生性樂觀,又極為聰明。
換做旁的婦人,碰見這種場面,自然是聽男人的,說讓走那就走了。她倒好,不愿拋下殿下一人走,挺著大肚子留了下來。
明明承受著生產之疼,怕殿下擔心,硬生生忍著。莫姑姑何等老辣眼光,自然看出顏青棠這些舉動下的真意,心疼得不得了。
“若是承受不住,咱就不急,姑娘要對世子有信心,且黑甲軍肯定能趕來。”
顏青棠也不知莫姑姑為何對黑甲軍如此有信心,但明白其中關切之意。
“我沒事。”她小口地呼著氣,撐起笑,“長痛不如短痛,與其拖拖拉拉,鈍刀子割肉,若能增快生產速度,我寧愿現在疼。”
見她堅持,陳女醫自然不好再說什么,叫來素云鴛鴦及雪竹幾人,對她們一番細致的吩咐后,才讓人把顏青棠從床上攙扶下來,扶她在屋里走。
“慢慢的走,不要慌……”
顏宅
顏瀚海也收到全城戒嚴的消息,不同于其他人,他想得要更多。
望著窗外不祥的夜色,他來回在窗前徘徊了一會兒,臉色凝重地叫來顏忠。
“你親自跑一趟,去一趟盧府。”
顏忠應命下去辦事。
可不過一會兒,顏忠又從外面回來了。
“四爺,根本出不去,出了府門,但走到街口就不能走了。布政使司大街外不光設了路障,還有巡城兵把守。說是要緝拿江洋大盜,為保諸位大人的安全,此地戒嚴,不準任何人通行。”
一般某一官署的官員,都是群居在官署衙門附近,像布政使司外的大街,就叫布政使司大街,這是個統稱,代表這一片區域。
聽聞此言,顏瀚海更覺不妙,幾乎不用多想,就猜出今晚可能會發生的事。
如此大的陣勢,這是有人要對那位假世子真太子動手了?
他們的膽子可真大,可知曉……不,也許就是知曉了,才要動手。
都說文人膽小,都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其實顏瀚海覺得這一切都是誤解,這些人的膽子一點都不小,他們比誰都膽大,他們只是做事講究深思熟慮,要萬無一失,要智計權衡。
若不觸犯根本利益,什么事都可以坐下來談,但若觸犯根本利益……
這位太子爺太張揚了,來此地不過數月,便將整個蘇州乃至沿海一帶攪得人人色變,觸動的又何止一家的利益。
難道朝中就沒人想過要動這里?自然有人想過,但都知道這是個馬蜂窩,是個火藥桶,捅不得,一動天都要炸出個窟窿。
當初老師為何想借織造局嚴占松來謀事,是因為嚴占松已經是整個環節中最無足輕重的一個,卻又是最容易被人抓住馬腳的一個。
即是如此,他們也是小心籌謀多時,殫精竭慮,為此還損了顏世川的性命……
偶爾靜下來想想,顏瀚海也曾想過他們行事是否太過謹慎,可不管他怎么推演,處在他們這個位置,想辦成這些事都是難之又難。
這位真太子假世子雖行事張狂,卻意外成為了那個破局之人,還有她……
如果他沒算錯,她臨盆的時日就在近日。
那些人是否就是洞悉這點,才會選擇在今晚動手?
一想到這個可能,顏瀚海有些站不住了,匆匆叫來下人服侍自己換上官袍,不顧顏忠的勸阻,打算出去一趟。
顏宅的大門前,此時一片嘈雜。
嘭嘭嘭地撞門聲不絕于耳,還夾雜著官差們的喝斥聲和警告聲。
“……接到密報,有江洋大盜藏匿其中,里面的人速速開門接受搜檢,若再不開門,我們就要強闖了!”
幾十個火把,將這里照得如同白晝。
火光跳躍之間,大門外的街上密密麻麻站得都是人。
為首的一人穿著官差服,腰懸大刀,看其模樣是領頭的。但說話之間卻一直看著旁邊不遠處一個身穿罩甲、頭戴鐵盔的軍官。
“大人,這可如何是好?”
這位明顯不是個普通兵卒的軍官,并沒有理會他,而是揮了揮手,從他身后便跑上來幾個扛著撞門木的兵卒,顯然是不打算廢話了。
撞門木撞在顏宅紅漆大門上,發出陣陣巨響。
這巨響隨著風遠遠傳開了去,四周卻一片寂靜,仿佛這附近是荒山野嶺,并沒有其他住戶。
斜對面一處宅院里,燈火早已熄滅,四周一片漆黑。
前院正堂里,亮著一點豆光。
“老爺,那對面可是顏家……”
“你以為我不知道是顏家?肯定是顏家得罪什么人了,有人想他們死!讓他們都回房去,都別出聲,一點聲音都不準發出,只當咱們都是死人!”
……
兵卒們連撞了好幾下,這大門根本沒有往里塌陷的跡象。
那就只有一個可能,里面的人早有準備,用東西將門封死了。
“換一扇!”
大門撞不開,還有角門。
就不信角門也能布置如此嚴實?
可事實證明,還真就這么嚴實,反正他們臨時找來的充作撞門木的樹干,是沒辦法撞開。
“拿梯子來。”
顯然這些人早有準備,命令剛一發下,就有人扛來了兩架高聳的木梯。
“上!”
有人扶著梯子,有人順著梯子就爬上去了,動作十分敏捷迅速。
“從里面把門打開……”
話音還不及落下,一聲慘叫聲傳來,竟是方才爬上去的兩個兵卒順著梯子前后滾了下來。
這時,上方傳來一陣喝聲:“哪來的盜匪,竟敢冒充官兵,可知曉這是端王世子江南織造大人的私宅,你們這是想謀殺朝廷命官!”
就是知道那位世子大人在此,他們才會來。
于是上方人的質問,根本未得來回應,反而趁著間隙又有兵卒順著木梯爬了上去,這次上去的就不是一兩個,而是成群結隊。
上去的多,掉下來的更多。
掉下來的兵卒宛如刺猬也似,身上插滿了箭矢,有的已經沒了氣,有的發出哀嚎聲。
難道這里面還有弓兵?
領頭的軍官臉色一陣青白交加,可想想身負的使命,他一面命人去傳信,一面命人去找更多的梯子來。同時命手下多面開花,一邊攻擊著宅門,一邊繼續命人往里強攻。
混戰就這么開始了,誰也沒想到本以為輕易就能拿下的宅邸,竟如此難啃。
對方似乎早就有預料到這般場面,準備得極為周全。
不光有弓兵,還備有火油、火箭,那沾了火油的箭矢點燃后飛射過來,簡直成了收割人命的利器。
也不過短短一刻鐘時間不到,已經死傷了一百多人,外面已經亂成了一片,有人在哀嚎,有人在幫忙撲滅著火的人……
這些聲音混雜起來,在寂靜的黑夜里,格外的滲人。
領頭軍官已經有些穩不住了,額上全是汗珠,濃眉緊皺。
“大人,這可如何是好?”
“再攻,他們沒有多少人,箭矢也不可能無窮無盡……”
“可——”
這時,一陣馬蹄聲傳來,隨之而來的是地面微微的震動。
不多時,一隊看不清盡頭的兵馬映入人眼底,而領頭的正是騎在馬上、全副鎧甲的司馬長庚。
“廢物!”
“都司大人,是屬下無能。”
黑面軍官‘撲通’一聲,單膝跪了下來。
“今夜,這地方必須拿下,不然……”
司馬長庚冷笑道。之后不用他吩咐,從后面又上來一名軍官,帶著手下兵卒撲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