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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1.

    寶川寺始建于大周開國時,百年古剎人杰地靈,香火鼎盛,僧侶眾多,大隱隱于市。

    靜泓記事起便無父無母,也不知自己姓甚名誰,幼時在四處流浪、以行乞為生,后來因為饑餓難耐暈倒路邊,被云游在外的寶川寺住持救下。

    住持慈悲為懷,又見他慧根清靈,便收他做了“靜”字輩的最后一個徒弟。

    而確如住持所料,靜泓也是所有“靜”字輩的僧侶中,最有慧根、最通佛法精妙奧義的一個。

    遁入空門,滅七情六欲,眷愛蒼生萬物,渡人渡己。

    然越聰慧性靈,越能敏銳捕捉,任愫緒蔓延,狂熱滋長。

    靜泓知曉自己變了許多,是自從隨行和親、自從發現了靜真師姐本來的皇女身份以來。

    而在這終于要把一切掀開的當口,他也徹底看清、大方承認自己的小人本性。胸中難以克制的嫉妒和占有的欲.望,讓他愈發恣睢、愈發放肆地口出惡言:

    “節外生枝……好一個‘節外生枝’,我就是那不該生出的枝蔓,對不對,師姐?”

    裴彥蘇再次翻墻回到蕭月音的小院時,韓嬤嬤和戴嬤嬤都守在主臥的門口。

    見到他滿身戾氣回來,韓嬤嬤不敢對這撲面而來的血腥氣皺半點眉,只恭敬行禮后,垂首向王子回道:

    “王子的吩咐,奴婢不敢有半點違逆。水已經為王子和公主備好了,公主仍在昏睡,奴婢二人,也并未走漏半點風聲。”

    “嗯。”裴彥蘇淺淺回應,邁步往里走,“今晚沒有我的允許,無論發生什么,都不許進來打擾。”

    “是。”兩位嬤嬤異口同聲應道。

    臥房內一室靜謐。

    蕭月音安然睡在床榻上,眉目如畫,只是眼角還掛著一點淚痕,顯得格外凄婉動人。

    待裴彥蘇走近,她似乎聞到了他滿身的血腥氣,黛眉蹙了蹙。

    這樣的溫香軟玉,明明應當溫柔待之。

    裴彥蘇卻伸手,直接將她身上的衣料撕開:

    “不喜歡我的血腥氣是嗎?偏要染給你。”

    事已至此,蕭月音再也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行宮深處,并不奢華的殿宇之內,有鶯歌浪語,嬌啼連連。

    大嵩義的各處住所都設有十分奢華的佛龕,這一處的佛龕上有金身菩薩,自從他來到西京,每日必做三次功課。

    而他的夜晚,總是在功課之后才將將開始。

    小佛堂與內室相連,內室那繪有海棠春睡圖的立屏遮擋不住旖旎,其后的床榻之上,一身香汗的高王后,倚在大嵩義布滿疤痕的肩膀上,蔥白一般的手指滑過他赤,裸起伏、同樣布滿疤痕的胸膛,任他咬她耳朵,說起今日之事,口中吐出熱氣,一股股噴在她的耳廓:

    “這次朕算是走了眼,實在高看了那烏耆衍的小兒子。赫彌舒不過是個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張翼青稍稍設計中了埋伏,赫彌舒就徑直帶人莽了上去,沒抓到張翼青不說,自己還被利刃插中胸口,也算是他有福,好歹留下了這條命。”

    高王后已經好久沒有得過大嵩義這樣的對待了,忍不住嬰寧一聲,狠狠掐了一手國王月要上的浮肉:

    “抓他們之前臣妾便同陛下說過,赫彌舒聲名在外,很有可能難堪大任。當初烏耆衍將他尋回時,他便以自己為要挾阻止了烏耆衍大軍繼續南下吞并周地,今日他又為了想看永安公主那張字條而差點舍了命,如此意氣用事,陛下卻還不相信,非要眼見為實。”

    大嵩義一下吃痛,反手拍了拍高王后的臀,低道:

    “如此說來,放赫彌舒回漠北讓他做主帥打這一仗,也比讓格也曼來更好。”

    高王后嗤笑一聲,柔荑在大嵩義頸上游弋,說道:

    “烏列提本就只倚仗著自己和烏耆衍是親兄弟,碩伊和車稚粥母子一失勢,他們行事便更沒有章法。格也曼是他僅剩下的兒子,又資質平平,只是他們經營多年,在軍中好歹也有心腹嫡系,不如光桿司令赫彌舒好對付……”

    大嵩義的后宮有佳麗無數,但最得他心意的,莫過于王后高氏。

    而其中的原因,除了高氏花樣最多以外,便是她不同于旁的女人只會爭風吃醋,而是切身實地為他的雄圖霸業考慮。

    “所以,即使他們以五百里地為條件,想借朕之手將赫彌舒和蕭月楨除去,朕也并未答應。”大嵩義平日里充滿狠厲的眼眸,此時也含著旖旎,“今日赫彌舒傷筋動骨,朕放他回去做這個主帥,換來的勝利,可不止區區五百里地。”

    說著,大嵩義心中大快,便低笑著,在高王后光滑的肩上又留下點點紅.痕:

    “到時候,朕與你便有機會親臨鄴城,朕對那昏庸懦弱的周帝,便再不用稱臣……”

    高王后卻是一扭,從大嵩義的身上起來:

    “陛下又想蓋章了不是?上次為著臣妾脖子上的紅印,陛下心尖尖上那幾個小女人背地里也不知告了臣妾多少狀。”

    然后便探出身去,將自己被大嵩義隨手扔在地上的小衣撿起來。

    這種事雖然可以由宮婢來做,但她做了王后之后,便再也不想讓旁的女人見識自己這副模樣。

    忽而一頓,問道:

    “到時候,陛下是不是還想正大光明,向周帝求娶永安公主?又或者,干脆將公主留在陛下身邊,相信用不了多久,公主也一定會被陛下豐姿折服。”

    大嵩義眸色沉沉,看著高王后的雙手向后,是要系上小衣的系帶,便熟練地搭了把手:

    “有一件事你猜錯了,蕭月楨她對那名叫靜泓的僧侶,并非無情。”

    系好了繩結,大嵩義又順勢反復用指背摩挲著高王后背上細滑的玉膚,高王后不顧渾身顫,栗咬唇轉身,問道:

    “是那張字條?”

    大嵩義從混亂的龍袍里將那張收好的字條取出來,遞給自己滿面含春的王后。

    “這可就有意思,太有意思了。”飛速看完字條,高王后難掩興奮,“陛下,你可知道臣妾昨晚發現了一件什么事嗎?”

    “嗯?”大嵩義挑了挑眉,眼角的桃花紋驀地加深。

    她本就沉浸在“交換”真相的巨大震驚之中,尚且還不能徹底消化,裴彥蘇“禮物”兩個字說出來,她更是怔了怔。

    但他不給她機會猶豫怔忡,他說完最后那句話的時候,大掌已然蓋在了她小衣的海棠花紋上,指尖還微微蜷起。

    小衣被浴水浸透,櫻草的底色幾乎失蹤,海棠花的繡紋緊貼曲線,每一絲花蕊,都將無邊無盡的曖.昧發揮得淋漓盡致。

    蕭月音將雙手從浴水中提起,覆在他的手背上,沿著他緊實有力的手臂向上看去,他一身銀亮的鎧甲,因為來回奔波又濺了濃濃的血跡,非但沒有明珠蒙塵的晦黯,反而更有沉甸甸的質感。

    戰場上刀光劍影,他說過這是在為她而戰。

    但她被奸.人蒙蔽,差一點就害了他。

    幸好有他。

    這樣想來,被欺騙和利用的憤怒及執念化為泡影的失望全部被愧疚和同情掩蓋,她的心像是被放入了一汪黑漆漆的海,上下浮沉,卻找不見彼岸的方向。

    也許,可能在她答應弘光帝的要求為蕭月楨替嫁時,她就再也無法回頭了。和親是難免的,圓房是難免的,因為他鐘愛蕭月楨,所以才對她這個頂替之人的種種無禮要求百般縱容。

    她早就應當看清這一點的。

    下午時,想到接下來會有的奔波,她其實已經好好沐浴了一番。眼下,她在水里,他在水外,她只著了一件濕透的小衣,而他全副武裝,冰冷鋒利。

    對比強烈,她仍舊不知所措。

    “公主的臉色怎么白了?”又是裴彥蘇主動張口,他的掌并未挪動,用力感受她呼吸的起伏,“隋嬤嬤他們的事,微臣會處理妥帖,不會牽連到公主半點。”

    在他的眼里,她理應為隋嬤嬤的背叛而驚惶恐懼。

    但她的驚惶恐懼,哪里又僅僅來自于此呢。

    她的臉又瞬間紅了。

    海棠花花蕊昂然卓立,將繡紋微微頂起,男人的視線被吸引下移,目光又多了一重意味縈繞。

    她是被他扛回來的,自然,她的衫裳也是被他除去的,甚至她先前換上身的,根本不是這件繡了西府海棠的小衣。

    是他換的,他親手為她換的。

    想清楚了這些,她的嬌靨又紅了幾分,覆他手背的雙手也卸了力,她囁嚅:

    “今晚,就今晚……”

    “今晚什么?”裴彥蘇好整以暇。

    “大人奔波一日,今晚早點睡……”她始終說不出口,只能委婉再委婉,螓首低垂。

    可他的手掌沒有卸力,仍舊在哪里,聽到她如此語無倫次,和他一起笑了一笑,忽然往一側移了移。

    位置剛好,把握準確。

    蕭月音幾乎嗚咽出聲。

    “距離子時還很久,現在還是微臣的生辰,”裴彥蘇唇角明明含著笑意,墨綠的眸子卻又驟冷下來,像在寒冬臘月中滾過一般,指尖來回游移,“公主又健忘了,微臣同公主說過的。”

    “嗯……嗯?”她的呼吸快要凝滯了。

    顯然,那個人一心只帶著她離開,并未發覺手腕上空了。蕭月音被他扛在肩上,腰肢折在他的肩臂,上身倒掛在他的后背,隨著快馬的顛簸前后晃蕩。

    跑了片刻,蕭月音習慣了這倒掛的極度不適,強忍住作嘔的沖動,將緊握在手中的東西,竭力拿到了眼前。

    盡管視線模糊、盡管人還在不停震蕩,可是她看得真真切切,這個被男人戴在手腕上的東西,她是見過的,而且不止一次。

    之前在鴨淥府的那段日子,她同大嵩義見過幾次,每一次,大嵩義都在把玩這串佛珠。

    不管擄走她的這個人究竟是不是大嵩義,被她死死捏在手里的這串佛珠,都能救她性命。

    又一陣顛簸,蕭月音咬斷佛珠的繩鏈,將散下的佛珠,一顆一顆有序地沿著快馬前進的路途扔下。

    裴彥蘇會來救她的吧。

    和上次一樣。

    112.

    大嵩義身為渤海國的一國之君,又是傾舉國之力崇佛禮佛的頭目,自己貼身佩戴的佛珠,自然是極品中的極品。

    沉香佛珠,顆顆飽滿圓潤,香脂含量極高,色澤烏黑、幾乎沒有任何斑紋,品相完美至極,即使在顛簸的途中,蕭月音仍然能偶爾嗅到那醇綿沁心的暗香。

    可惜這樣的極品,要被她用來作路上的標記。

    眼前晃蕩的官道逐漸變成密林,滿耳都是馬蹄踐踏落葉發出的清脆聲響,而隨著她將手中最后一顆佛珠扔下,這一路飛奔的駿馬也在一聲“吁”后,立刻收束腳步。

    蕭月音聽出來了,這似乎是大嵩義的聲音。

    她被帶到了一間林中的木屋,木屋不大,里面的陳設日常,一看就被人使用過不少的時日。

    若不是守林人用的,便是大嵩義在此已經待過一段。

    光是“音音”二字,足以令隋嬤嬤脊背生涼。

    王子竟然用這樣親昵的稱呼叫那個小賤.人。

    而他口中的指責,也當然都是事實。幾日后,蘭昌寺內的早已為慧真大師準備好的筵講盛會,終于順利開始了。

    蕭月音早早便起床準備,一身樸素衣衫的她,不顧連日來的辛勞,在幫助慧真大師做好了一個時辰的筵講象寄譯鞮后,便向大師告別,匆匆離開了蘭昌寺。

    她與大嵩義定下的條件,是她幫助慧真大師順利完成筵講,大嵩義便提前將裴溯和靜泓等人,先從陸路送回漠北的境內。

    從宅院回來的這幾日里,她都住在蘭昌寺內,不僅再也沒有見過裴溯,就算是同住在蘭昌寺內的靜泓,也并未與她見過。

    是以,眼下一切前途尚未明晰,提前得了大嵩義的允準,她一定要來為他們送行。

    “公主,”即使知曉于禮不合,熱淚盈眶的裴溯仍然忍不住緊緊抱住了自己的這位公主兒媳,在她耳邊說道:

    “從前在鄴城,阿娘聽聞了你許多事,對你一直都存了偏見……這一路以來與你相處,阿娘才知過去粗陋淺薄,公主善良聰慧、能人所不能,忌北他修了八輩子福氣才能有公主這樣的妻子……”

    裴溯難得動容,蕭月音心頭酸楚難忍,也跟著惹下了淚來。

    “阿娘不必說這些話,這一路來阿娘對我的照顧,我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蕭月音哽咽回抱,“我生來喪母,也早把阿娘視作親生母親,為了阿娘做些小小的犧牲,也是值得的……”

    其實,又豈止是照顧,裴溯對她,有千般萬般好,還有從來無條件的信任和偏袒,都令蕭月音感到愧疚。

    愧疚于自己對他們母子的欺騙,愧疚于心安理得地接受他們對她的好。

    所以,她才更要離開他們、換真正的永安公主來。

    又囑咐了幾句路上小心的話,蕭月音擦干了面上的淚珠,卻見裴溯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后。

    轉頭,看到一身白衣的裴彥蘇,就立在她身后一丈的距離,墨綠的眼眸里有復雜而深邃的光焰,她掃了一眼,便往旁處走去。

    今日送別母親,裴彥蘇作為獨子,來也是應當的。渤海國西京的位置比幽州和直沽都還要靠北,即使是夏夜,晚風也吹得人脊背發涼。

    蕭月音的視線落在毓翹想要為她開門、要伸不伸的手上,停留幾息,最終向下,伴隨著她并無半分熱度的話語:

    “罷了,看了也無用。”

    然后一面回身,一面嫌棄地自言自語:

    “本公主乃萬金之軀,所見所碰之物都要精挑細選,駙馬自己不中用受了傷,那血淋淋的場面,本公主還是別看了,免得晚上睡覺做噩夢。”

    末了,又像是回憶起曾經的不堪一般,向那兩名宮婢翻了個白眼,氣鼓鼓說道:

    “上次,駙馬就非要拉著本公主去看活.剝.人.皮,本公主接連做了好多天的噩夢,才終于忘了!”

    疾步穿過廊廡,有一纖弱身影盈盈立在盡頭,夜風將斜照的籠燈吹得飄忽,那落在裴溯嫻靜面容上的光線,也跟著飄忽起來。

    “阿娘。”蕭月音瞬間將方才的種種張狂收了起來,客氣地向裴溯施禮。

    “公主,”裴溯向她回禮,“更深露重,公主專門跑一趟,是忌北他做得不好。”

    蕭月音舔了舔嘴唇。

    “蘭昌寺那邊,一切都還順利嗎?”裴溯笑容淡淡,“聽聞那位病倒的慧真大師,在梵國是名震天下的得道高僧。”

    “走的時候,大師他已經好了許多,”蕭月音回道,“多謝阿娘掛懷。”

    “無須言謝,難得大師漂洋過海到此傳道,卻橫生災禍,”裴溯溫柔的眸光中又生了幾分悲憫和不忍,“以公主之能,眼下這般,若只是留在忌北身邊照顧他,實在屈才。”

    夜風又起,籠燈被吹得光線紛亂,蕭月音瞇了瞇眼,聽裴溯的話里話外,不知是在陰陽怪氣責怪她,還是真真替她高興、替她著想:

    “忌北的身邊有阿娘照顧就夠了,公主心系蒼生,不用再費時間回來,等到忌北醒了,阿娘會著人到蘭昌寺通秉的。”

    等到蕭月音施禮離開,她身后的兩名宮婢才走了幾步時,一直在裴溯身邊的婢女卻忍不住抱怨道:

    “王子是公主的夫君,公主聽到王子重傷昏迷不醒,人都已經回來了,竟然連看都不愿看望他嗎?”

    說話聲音并不小,想必那兩名宮婢是聽見了。

    裴溯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

    “奴婢可是聽說,公主在蘭昌寺肯放下千金之軀衣不解帶照顧那個慧真大師,在她的眼里,王子的命就這么不值錢?”

    裴溯搖了搖頭,這才說道:“公主這是怨懟王子,在平壤時,王子答應過公主要把冀州拿回來還給她,結果不多久,我們卻都被困此地,換做你,你難道就不會傷心失望嗎?”

    雖然她不知他何時從昏迷中蘇醒,又是何時止的血。

    她對這些都不知情。

    靜泓所乘的馬車就在幾步開外,蕭月音還未挪步時,靜泓已經準備上馬車。

    “師……靜泓哥哥!”她看到他頭也不回,突然喚他。

    靜泓轉身,停下了上馬車的動作。

    蕭月音嘴唇發緊,不知自己為何會沖口而出這樣的稱謂,也許是裴溯將離別的悲傷徹底傳給了她,讓她看到靜泓決絕離去的背影,忽然生了一個念頭,他們有可能再也不會相見。

    她本來是想叫“師弟”的,就像過去一樣,但話到了嘴邊,又發覺這樣可能會暴露她的真正身份。

    她眼下的處境本就艱難萬分,若是再被人知曉她不是蕭月楨,會更加麻煩。

    靜泓看著面前一身樸素的永安公主,心頭泛起了濃濃的酸楚。

    他無父無母,不知自己姓甚名誰,幼時流浪各地,以行乞為生,后來因為饑餓暈倒在路邊,被外出云游的寶川寺住持救下,住持看他慧根清靈,便收他做了靜字輩最后一個徒弟。

    他跟著住持云游了很久,之后正式入了寶川寺的僧譜,也在那時,結識了比他年幼卻比他先得法號的蕭月音,靜真居士。

    生平從未有人喚過他“哥哥”,何況是他的法號。

    “慧真大師一事,多謝你……”蕭月音走近,確認兩人身邊應當再無旁人聽見,卻還是不敢如先前那般稱他“師弟”,只說正事:

    “為了避嫌,也沒有機會當面向你道謝,今日一別,我自然是要補上的。”

    “托高王后告訴公主慧真大師之事,并非為了讓公主換貧僧離開……”靜泓頓住。

    他是想讓她以此換她自己,這個機會千載難逢,她應該為她自己籌謀打算才是。

    可是他不能說出口,永遠都不能。

    “無妨的,”蕭月音像是明白他想要說什么,輕輕搖了搖頭,“換阿娘和你,很值得。”

    靜泓手中的佛珠停止捻動,他卻不能像裴溯一樣,說些保重關懷她的話。

    “只是遺憾,慧真大師的筵講實在是難得,你卻只能被我送走。”蕭月音自嘲似的一笑,杏眸里的星星黯淡下去,低聲:

    “我會將他所講全部記錄、整理出來,下次再見你時,給你。”

    “好,貧僧記得。”余光里看見一抹白色的蕭索的影子,靜泓知曉不能再與她多言,微微行禮之后,轉身上了馬車。

    蕭月音立在原地,目送兩輛馬車遠去,直到看不見蹤影。

    默默獨自上了馬車,正要喚車夫啟程,車廂一晃,卻是裴彥蘇上來了。

    馬車開動,他落座在她身旁,緊挨著她。

    她沒有動。

    心跳多了幾下,她忽然聞到血腥氣靠近:

    “哥哥……真兒該叫我什么哥哥?”

    不等她回答,裴彥蘇便欺上了她的唇。

    只不過是她偶爾實在按耐不住罵出了口,王子又是如何聽得的?

    “那蕭月音,我鄙薄她辱罵她有錯嗎?她哪里配做公主?”隋嬤嬤嘴角都快要裂開,本來就毫無血色的臉上更是汗淚交織,事到如今,她連求個全尸都懶得了,只圖自己嘴巴痛快,“她竟然和小禿驢私奔,王子殿下,您頭頂的綠云——”

    之所以不說了,是因為裴彥蘇用劍,封住了她的喉嚨。

    那劍身上還滴著不知誰的鮮血,裴彥蘇星目一緊,波瀾不驚地說道:

    “隋嬤嬤,你在宮里教導其他人時是不是說過,人,只要犯了錯誤,就要受到懲罰?”

    倪卞站在裴彥蘇的身后,凝神屏息,大氣也不敢出。

    那劍身一寸一寸地深入隋嬤嬤的咽喉,每進一寸,便換來新的鮮血狂溢,與那劍身上本來的鮮血混雜在一起,根本分不清來源。

    “唔……唔……”這樣的死法讓隋嬤嬤痛苦萬分,卻只能引頸受戮。

    “人的舌頭連著喉嚨,亂嚼別人舌根,造下口業,理應是這個下場。”裴彥蘇耐心耗盡,無心再繼續欣賞這場由他親手創造的暴力美學,手中甫一用力,便刺穿了隋嬤嬤的喉嚨。

    收劍之后,他找倪卞要了巾帕,一點一點擦干劍身上的血跡,然后才將那柄劍,又插回倪卞腰間的劍鞘之內。

    之后,裴彥蘇走到唯一還活著的靜泓的身邊,一把拽住他僧衣的衣領,將他提了起來。

    “王子……”倪卞心頭猛跳,生怕這殺紅了眼的王子順手將靜泓師傅也給了結了。

    然后他便聽到一聲沉沉的悶響,是裴彥蘇一拳過去,打到了靜泓清俊的面頰上。

    靜泓的半邊臉瞬間高高腫起。

    又一聲悶響后,靜泓剩下的半邊臉也被裴彥蘇一拳打腫。

    打完兩拳,裴彥蘇還對著靜泓的胸膛,又狠狠來了兩拳。

    然后,他才扔下鼻青臉腫的靜泓,對倪卞說道:

    “把他扔回院子里,別讓他死了,剩下的尸體留在這里,屋子燒了。”

    好的機會轉瞬即逝,大嵩義知曉自己徹底敗落,在從窗戶逃脫之前,忽然從袖中射出了一支冷箭。

    他忙著逃命,顧不得準頭,冷箭射歪,只堪堪將裴彥蘇手臂上的衣料劃破。

    可蕭月音還來不及如釋重負,身上原本環抱她的重量突然下沉,將她壓住。

    “王子!”眾人這才紛紛上前,查看突然暈厥的裴彥蘇。

    “冀北哥哥!”蕭月音的心頭猛地抽痛。

    像是她自己也要暈過去一般。

    113.

    其實有一件事,也算是蕭月音歪打正著說中了。

    高王后蛇蝎美人,那一次兩人單獨見面時,她對蕭月音說的那番似是而非的話,也不全是假的。

    在她很早的時候,便看清了大嵩義這樣人的真面目,只是她不擇手段上位,需要向大嵩義多多展示自己的虛情假意。

    這次大嵩義慘敗,正好給了她一個絕佳的機會。

    他是打心眼里愿意追隨王子的。

    外訪新羅和渤海國這一路,倪卞雖然已經徹底易容、改名為“倪汴”,但不說裴彥荀,他與胡堅、靜泓等人相處多日,一同經歷了大事小事無數,對靜泓這個清冷禁.欲的沙彌談不上多喜歡,也絕對算不上討厭。

    即使他并不知曉王子讓他恢復從前的身份,和隋嬤嬤那心懷不軌的老嫗一起騙公主是為了什么,公主上馬車時并沒有聽出他的聲音來,他也只覺得萬幸。

    靜泓突然出現,他不忍心殺靜泓,想到靜泓可能聽到了不該聽到的話,他便只能將靜泓打暈,和其他人放在一起。

    “去把靜泓的鞋脫了。”就在倪卞冷汗涔涔、忐忑地等著裴彥蘇吩咐時,聽到他這樣說。

    倪卞遲疑了一瞬,不敢問原因,只能依言照做。

    破屋之內的光線晦暗不明,只有倪卞掛在破墻上的火把影影綽綽,倪卞看裴彥蘇往前一步,便去取了火把,照亮靜泓的雙足。

    這一下,他才看見,原來靜泓有一只腳原本有六趾,但最尾那趾卻只留下一個整齊的刀口,切趾之人的力度,想必極其兇狠。

    而再觀那刀口的傷疤,似乎并不久遠,切趾之事,應當就是近期發生的。

    “給他穿上吧。”裴彥蘇又冷冷道。次日一早,裴彥蘇向裴溯行完晨省,便單獨入了行宮。

    見他的只有大嵩義一人,簡單寒暄之后,便邀他坐下,與之一同食用早飯。

    “聽聞昨日王子與公主大吵一架,還不歡而散?”默默食餐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大嵩義又主動提起,絲毫不避諱這是人家夫妻之間的私隱,更是大剌剌展示,他對這王子公主院中所發生之事了如指掌。

    “公主出嫁之前乃周帝之掌上明珠,慣是嬌縱、極為自私任性,”裴彥蘇答得面不改色,“我早已習慣她的無理取鬧了。”

    大嵩義彎了半邊嘴角,正準備再出言譏諷,卻聽有內侍通秉:

    “陛下,永安公主在外求見,說有要事。”

    裴彥蘇起身:“既是公主求見,我在此未免尷尬,不如——”

    “無妨,”大嵩義漫不經心地指了指他們身后的圍屏,毫無保留地展示著自己的大度:

    “料想公主之言,不會太久,就先委屈王子一下了。”

    蕭月音入內的時候,大嵩義正一人慢條斯理地食用著早飯。

    “久聞國王陛下深崇佛法,為渤海國上下計,專程從東瀛請來梵國之慧真大師。”幾句寒暄畢,她開門見山,“眼下慧真大師筵講受阻,妾愿盡所能助陛下一臂之力,但求一事。”

    “公主可是要求朕,先將王子放歸漠北?”大嵩義似笑非笑。

    “不,妾不為他求。”蕭月音斷然否認。

    屏風內,裴彥蘇斂了斂眉。

    倪卞再照做,又聽見王子的聲音:

    “把你的佩劍給我。”……堂兄弟……蘭昌寺內,一連為慧真大師的病倒而上下忙碌了數日的眾人,在大周的永安公主到來之后,都稍稍見到了些眉目。

    這些人中,有早早為了迎接慧真大師到來而在蘭昌寺中做足了準備的宮中內侍,有仰慕慧真大師數年而專程從別地趕來的僧侶,也有是在慧真大師病倒后才被搜羅過來為其救治的名醫。

    他們之中,無論先前是否聽聞過永安公主的大名,在見到這位公主若天仙下凡的美貌和聽到她用流利的梵語與東瀛來的象寄譯鞮和纏綿病榻的慧真大師對話之后,都無一例外生了七分崇敬、兩分仰慕和一分欣喜之情。

    而且,這位公主明明是金枝玉葉、從小應當習慣于被眾星捧月般服侍,卻親和得沒有半點架子,得了慧真大師的信賴之后,甚至親自動手、事無巨細地照顧大師。

    與永安公主相比,別說他們見過的、沒見過的國王陛下后宮之中那些爭奇斗艷的各色佳麗們,就連母儀天下的高王后從來毫不掩飾的鋒芒,也生生被比了下去。

    蕭月音從踏足蘭昌寺起便開始忙碌,當然無心去揣摩身邊眾人的各色的心思。

    從前她自學梵語多是為了抄經和興趣使然,在被裴彥蘇提醒身處險境后她苦于沒有脫困之法,然幸而有靜泓細心周全,幫她想到了這個挺身而出的機會。

    她長于佛寺,是與佛有緣之人,慧真大師又剛好來自梵國,一切都像是為她做足了準備。

    一直忙到晚間,她終于有了些許閑暇,才接了韓嬤嬤遞來的苦茶,略坐下歇息。

    不得不說,蘭昌寺的規模,比之鄴城寶川寺恢弘數倍不止,雖然同樣是皇家寺院,但這也僅僅只是渤海國的西京,想必上京、中京、東京等地的皇寺,會更加美輪美奐。

    裴彥蘇眸光一黯。這邊,裴溯房中。

    “眼下戰事要緊,摩魯爾這樣護著格也曼,也不算太過出人意表。忌北,你已經將他打成了重傷,即使他在出征那日恢復大半,也堪堪只能勉強履行他留守沈州做支援的任務,你又何必動氣?”

    裴彥蘇從進來之后一直眉頭深鎖,俊朗無雙的面容難得浮起青筋。

    兒子一言不發,顯然是怒火中燒。

    裴溯猜想他大約是為了摩魯爾的偏袒而動了氣,卻先不關心,等自己畫完戰船草圖上的最后一筆,才慢悠悠端詳著自己的杰作,放下工筆,狀似無意說道。

    裴彥蘇隨眼掃過那草圖,胸膛起伏,卻仍舊不說話。

    “因為今日公主去府衙找你時,她身邊還跟著靜泓?”裴溯一面慢條斯理說著。

    裴彥蘇斂了斂眉。

    “阿娘當時雖不在場,卻也能猜到公主的心思,”裴溯頓了頓,“與摩魯爾格也曼他們對峙不是兒戲、不是請客吃飯,她這么做,應該是想要靜泓為你作證。”

    裴彥蘇咽下口中的津液。

    “靜泓先前為格也曼診治,說的話自然有說服力,再為你作證你的傷已然好了,誰還能反駁他?”裴溯看著他,似乎額上的青筋淡了些許。

    人仍舊是緊繃的。

    “靜泓是至純至臻之人,忌北你何必總是在意他?”案上的茶已然涼透,裴溯用指尖摩挲冰冷的杯身,并未聽到兒子的言語,她也沉默了良久,才終于下定決心似的,嘆了口氣。

    裴彥蘇墨綠的眼眸里,烈火之色更加濃釅。

    “事到如今,阿娘也不得不告訴你。烏列提和王妃本育有兩子,格也曼是長子,幼子卻在他幼年時失散……那幼子天賦異稟,一只腳生來有六趾,”裴溯說到此處,抬眼與裴彥蘇對視,凝了一瞬,繼續:

    “世間事總有機緣巧合,靜泓無緣無故對格也曼這個萍水相逢之人照顧入微,阿娘原本倍感疑惑,后來想起靜泓也恰好生有六趾,若是親生兄弟之間相互吸引,也是合情合理……”

    裴溯的話對裴彥蘇而言猶如當頭棒喝。

    知子莫若母,他從格也曼的府衙內出來時,確實是因為蕭月音帶了靜泓而心頭酸澀。

    他也不是故意要跟蹤音音、偷聽音音談話的。

    只是剛好看到她來了裴溯這里,便跟了上去。

    誰知她是去找靜泓。

    他故意用隋嬤嬤布下的大網,本來就是想看看她究竟是不是真心要離開他,她找靜泓說告別之事,倒也不算太出格。

    誰知她親口說,“我枉擔王妃之名,對王子并無男女之情”

    ——所以一直以來,都不是他感受失誤,不是他患得患失,是她真的不在意。

    正因為不在意、沒有男女之情,即使她想讓靜泓為他證明傷勢無礙,又有什么意義呢?

    她不過是想要他順利出征而已。

    順利出征了,她才能順利離開他。

    而當他聽到靜泓竟然大言不慚想要帶她一起離開時,他的怒火幾乎達到了頂峰。

    靜泓,你已經占據了音音的過去,你又是憑什么身份可以占據她的未來呢?

    簡直就是膽大包天,癡心妄想!

    可是怒火并未完全燃盡裴彥蘇的理智,既然選擇布局來試探他的音音,他就絕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

    若是他立刻沖出去,他辛苦維持著的和音音的關系,頃刻便會灰飛煙滅。

    音音不愛他,他可以等,但他不能讓音音恨他。

    所以他即使恨不得把靜泓這個無恥狂徒的脖子擰斷,他也還是強行將怒火生生吞了下去。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音音并沒有立刻答應靜泓。

    而是說要回去考慮。

    裴彥蘇拖著一身被怒火燃盡的軀體來找母親說話,坐下來后,卻不知從何說起。

    他至今沒有對裴溯將一切和盤托出。

    他熟讀經史,兄弟鬩墻之事古往今來屢見不鮮。

    莫說是格也曼這樣的堂兄弟,即使是車稚粥這個親兄弟,甚至烏耆衍這個父親,為了達到目的,他也根本不會在乎。

    他只在乎值得他在乎的。

    “阿娘之所以突然告訴你這些,是看你今日反常。”裴溯又繼續說道,“忌北,大戰在即,這是烏耆衍給你的機會,你不是答應了公主,要把冀州還給大周嗎?若是此戰敗了,或是你的表現不能讓烏耆衍滿意,你又拿什么給公主?”

    冀州?裴彥蘇心頭一抽。

    她為了離開他,連等待冀州光復的耐心都沒有。

    她一心只想離開他。

    “阿娘你別說了,”裴溯都快把嘴巴說干了,裴彥蘇才終于說了第一句話,“兒子知道,大局為重。阿娘苦口婆心,是兒子不孝……”

    “可是與公主生了嫌隙?”兒子眸中的火紅淡了幾分,裴溯這才將另一重猜想拋出,“在渤海國時,因為情況特殊,你們兩也許互相存了誤會,綿延至今也沒有正式解決……公主她是女子,面皮薄一些,很多話不愿意親口說,不說,不代表她不在乎你。”

    豈止是誤會呢?

    裴彥蘇不由苦笑。

    要她親口對他說什么呢,她對他并沒有男女之情?

    好不容易平復的心,又開始隱隱作痛起來。

    他忍了忍,最終還是徒手,將自己面前的杯盞捏得粉碎。

    話音未落,王子已直接從他腰間將跟隨他已久的佩刀拔出,“我的佩劍是新打造的,用這幾個賤.人的血來開刃,未免太委屈它了。”

    這邊,倪卞已經將事情辦完,舉著火把,重新站了回去。

    他只覺得王子今晚比上次在車稚粥的大帳前,還要冷酷峻戾,若不是倪卞自己也是見慣殺戮之人,換做尋常之人,恐怕早已被嚇得暈過去。

    裴彥蘇殺掉格也曼的手下,幾乎是不眨眼的速度。

    那人原本也帶著不小的功夫,即使被迷藥迷暈,為了防止他突然作亂,倪卞還是將他雙手反綁。

    裴彥蘇殺他時,只拎了反綁他的繩索,同時用刀身刺穿他的胸膛,淋漓的鮮血噴了一地。

    在血腥味愈發濃郁的時候,裴彥蘇松開了繩索,冷冷看著那人,看著那人的尸體緩緩向前倒地。

    而這樣的動靜,卻讓薩黛麗主仆二人從昏迷中醒了過來。

    那婢女睜眼便見尸體和鮮血淋漓,被嚇得花容失色,即使死死捂住口鼻、沒有尖叫出聲,仍是不可自抑地發抖,抖成了篩子。

    裴彥蘇同樣一劍刺穿了這個婢女的胸膛,手起劍落,沒有半點猶豫,不留任何余地。

    目睹了這一切的薩黛麗被嚇得清醒,她瞠目結舌,目眥欲裂。

    “為、為什么……王子,你不、你不應該……”她根本說不出什么完整的話語來。

    然后,她也不用說了。

    “上次碩伊借你的手毒害我未遂,這次格也曼又借你的手毒害我未遂,你覺得我應該留你命嗎?”裴彥蘇說得慢條斯理。

    薩黛麗被他的掌風生生震碎了頭骨,粉褐色的腦漿從她業已停止呼吸的鼻孔中緩緩流出,她又怎么能回答裴彥蘇的問題?

    “如果還有輪回轉世的話,記得下次別再招惹我這樣的男人,你惹不起,只有死路一條。”

    而與此同時,隋嬤嬤也醒了。

    到底是周宮中蕭月楨身邊的老人,見過無數大場面,幾句話,她便知曉裴彥蘇一定會讓她死。但即使眼前幾人的死狀讓她兩股戰戰,她也還是強忍著顫抖,定定向如冰山一般的男人質問:

    “王子言而無信,你明明向我承諾過,只要我按照你的吩咐做事,就能放我一條生路。”

    為了提起自己那所剩無幾的氣勢,她連“奴婢”的謙稱都改口了。

    她胡亂將面上的淚水拭去,轉身,從那托盤里接過藥碗。

    然后,又小心將仍在沉睡的裴彥蘇的頭頸扶起,抿啖藥湯。

    藥湯苦澀,她卻不覺得難耐。

    能讓他醒來,讓她繼續做他的妻子,她已然歡欣雀躍。

    蕭月音稍稍湊了上去,用自己的檀口吻住他的薄唇。

    喂他服下良藥苦口。

    114.

    韓嬤嬤是蕭月音的乳母,初見蕭月音時,她還只是襁褓中的嬰孩。十七年過去了,她早已對她了如指掌,一見蕭月音潸然淚下,便已經猜到了小公主那百轉千回的心思。

    她自己的那段婚姻雖然失敗至極,卻也經歷過許多少女同樣經歷之事,有過幾次難以自抑的春心萌動的時刻,知曉這是怎樣的一番感覺。

    其實,在很早之前,甚至早在幽州的時候,不止是王子的情愫,她還發覺、篤定了公主對王子的愛慕和依戀,只是主仆二人偶爾會在私下無人時說起這個,公主總是否定,總是諱莫如深。

    大約是公主從前的感情清白得比紙還白,又因著她與王子的姻緣實乃陰差陽錯,那一面本該照清內心的明鏡,她總是不愿面對。

    歸咎于幼時的遭遇,蕭月音性情清冷,即使是面對弘光帝、太子蕭月權這樣的血脈至親,她也很難將自己的真心掏出來,與他們往來相交,也都只停留在表面。

    情緣是世間少有的奇妙之事。

    夫妻之間,同富貴共患難,公主與王子這對陰差陽錯走到一起的夫妻成婚以來一路磋磨,經歷了不止一次。

    “可是、可是,”薩黛麗似乎想到了什么,胡亂抹了把眼淚,“昨日你將王子受傷的事情告訴我之后,我一時嘴快,就、就跟表哥說了……”

    貝芳拍背的動作停了下來。等到金勝春在樸府中將這如亂麻一般的事情處理妥當、帶著金勝敏一并來到驛館時,裴溯的幾名婢女也剛剛將她的細軟全部收拾妥當,連帶著靜泓一并,上了離開平壤的馬車。

    金勝春見到這樣的場面,高興得覺得自己長了一雙翅膀、快要飛到天上去了。

    為了穩妥起見,在樸府時他先是沉默不語,一直等到從另外那幾人的只言片語里推測出那些他來之前都并不清楚的事情。有了把握后,他又聽到樸秀玉與金勝敏主動要求留下永安公主、趕走赫彌舒王子,被完全正中下懷的他,也趕忙連連附和。

    當然,為了在樸正運這個未來泰岳面前表一表自己的忠貞,他也完全贊同金勝敏所說的,要把永安公主請到她太德公主府上盛情款待,讓她一直住到他們大婚盛典過后,方才算足夠隆重。

    金勝春與金勝敏各懷心思,正兩廂沉默時,忽然又聽見“啪啦”一聲清脆的碎裂聲,從正堂處不遠的小花廳傳來。

    “這么難吃的粥也敢給本公主端上來,是不是見姓裴的走了,覺得本公主一個‘棄婦’留在這里,就好欺負了?”正走著,又聽見永安公主尖利的喝罵聲,走近時,只見花廳墻角站了一排驛館的人,個個垂頭喪氣,半句話不敢答。

    當然,他們在心里卻是忍不住腹誹:

    而眾人見到太子殿下與太德公主殿下齊齊過來,眾人心頭又是一緊:

    永安公主可是尊貴無比,若是兩位殿下真因為她的亂發脾氣而遷怒他們這些下人,可就真真是倒了大霉了。

    不過,那位從小到大動靜也不算小的太德公主,今日倒是一反常態地和藹可親:

    “驛館的飯食再好,比我公主府上的庖廚,還是差了些。若公主不嫌棄,借著今日王子離開,就此搬到我太德公主府上去,何如?”

    蕭月音心頭仍舊震蕩,捻了捻差點被燙到的指尖,來不及回味自己完全仿照著姐姐蕭月楨當初得知自己要替她出嫁時在碧仙殿來的那出“碎碎平安”,緊著先故意瞪大了杏眸,以做作的吃驚之態,回道:

    “公主……太子……你們怎么來了?”

    然后先是垂下眼簾,像是回憶起昨日在東宮晚飯的種種一樣,突然紅了臉,再次看向金勝春,又迅速將視線移到金勝敏同樣不好看的臉上,自哂一笑:

    “我與那駙馬的齟齬,到底讓你們看了笑話。也罷,事已至此,我也不怕家丑外揚……”

    又聽她一聲長嘆,方幽幽說道:

    “這次我與他來新羅,說到底是為了他們漠北與新羅洽談貿易合作。誰知道,他堂堂大周連中三元的駙馬,竟然也是個繡花枕頭!單于給他的重任他完不成也就罷了,我和他吵了幾句嘴,就去和太子殿下您吃了頓飯……說起昨晚上,唉!”

    金勝春聽到她這樣說,忍不住兩眼放光:

    蕭月音知道這金勝敏身為公主也是個狠人,自然回以假笑,借坡下驢:

    “殿下這是說的什么話,我生平怨懟,也只會怨懟男人,咱們姐妹同為公主,有什么誤會,當面說開了便好,不要留下什么隔夜仇。”

    說著,便站了起來,要同金勝春兄妹二人一并離開這花廳:

    “雖然我是不大聰明,可我也知道,這次與渤海國交戰,表哥同王子應當是競爭關系……”薩黛麗又停了片刻,眉頭緊鎖,思考著,“如若王子受傷一事真有那么要緊,表哥在得知這件事之后,應當立刻派人快馬加鞭告知摩魯爾將軍,而不是、而不是……”

    “而不是什么?”貝芳循循善誘。

    “而不是也鼓勵我讓我去為王子療傷,好好爭取這個機會……”薩黛麗回憶起昨日與格也曼見面說話時的場景。

    “格也曼王子也受了傷,聽說他這次得了那位靜泓師傅的照顧,傷倒是恢復得很快。”貝芳也陷入了沉思,“這樣想來,他鼓勵你為王子療傷,倒也不算太過反常。”

    “不,不……”薩黛麗咬了咬嘴唇,“他也反常,公主也反常,難道他們兩人還能商量好?”

    自言自語一般說完,她再也坐不住,喚來了剛剛她派去提前送藥的婢女:

    “把藥都拿來,我且看看。”

    當時她從永安公主處哭著離開,那提前送去的藥劑無用武之地,也跟著被“完璧歸趙”、送了回來。

    而這不檢查倒還好,一檢查,薩黛麗冷汗涔涔。

    她心中羞憤難當,便也顧不得貝芳的關切,急急沖了出去。

    來到自己表兄格也曼所住的院落,等不及通報,她便闖入了臥房。

    進門的時候,格也曼正虛虛躺在軟榻上,身旁坐著一位清俊的光頭和尚,正在沉默為格也曼把脈。

    昨日來時格也曼只身一人,今日這樣的場面,想必這個光頭和尚,就是那位名叫靜泓的沙彌。

    “表哥,你告訴我一句實話,是不是你找人,在我的藥中下了毒,好借我的手毒死赫彌舒王子的?”想明白其中關竅之后,薩黛麗氣得七竅生煙,即使當著靜泓這個外人,她也要讓格也曼把話說清楚,“還說鼓勵我主動爭取,表哥你也太過分了!”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么?”格也曼顯然氣急敗壞,不顧靜泓在場,反聲便向自己的表妹吼去,頗為惱羞成怒:

    “什么下毒、什么借你的手?你的腦子是壞掉了嗎?”

    但靜泓顯然冷靜自持,在薩黛麗第二句質問出聲前,先站了起來。

    即將爆發爭吵的兄妹兩人,齊齊看著他安靜離開。

    關上房門之后,靜泓回到住所,再次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事情的發展即將失控。

    即使再不愿意承認,他都不能再這樣自欺欺人下去。

    早晨韓嬤嬤帶了東西來找他驗毒,她雖然并未說明藥劑的來源,可靜泓一看那并非中原草藥,便猜到了這藥劑是出自薩黛麗之手。

    他的靜真師姐到底不放心把王子交給旁人,一定要他來掌眼過目。這是他們兩人之間應當有的信任。

    而在驗出藥劑有劇毒之后,聯想到昨日聽聞薩黛麗來找了格也曼,靜泓也推測出了七七八八。

    雖然不愿意這么想,可唯一的解釋,便是格也曼利用了薩黛麗,趁著天時地利人和,毒害靜真師姐的夫君,然后再嫁禍給薩黛麗。

    方才,格也曼的暴跳如雷也說明了一切。

    蕭月音這一回倒是真的多想了。

    藥已上好,裴彥蘇先是極緩地再次用視線檢查了一番,然后又松了手,讓她重新并攏,卻并不言語。

    她向來是看不透他的,見他如此,大約是想聽她一口氣把話說完,便重新抬起眼眸,清晰說道:

    “金勝春賊心不死,必然會卷土重來,到了明天,他若再來驛館接我,要不我自己打自己的臉,承認自己在對他說謊,要不,我還是只能硬著頭皮跟他走……”

    剩下的話,她覺得不需要多說了,因為無論是她的言語她的動作還是她的表情,都寫滿了“該怎么辦”“救救我”這樣示弱的意思。

    以他的智慧和洞若觀火,一定想得清楚明白。

    “真兒很想和我再演夫妻感情不和嗎?”裴彥蘇拿起藥盒,人也站了起來。

    蕭月音沒有深思過這個問題,凝眸不語。

    但旋即裴彥蘇便下了床榻,一面將那藥盒放在床頭幾案上,一面朝湢室走去:

    “放心,不需要真兒陷入兩難。”

    等到裴彥蘇在湢室沐浴完畢、換上寢衣再次回來時,蕭月音已經幾乎要睡著了。

    自從開始與他同床共枕,她便不像當初戴嬤嬤教引時說的那樣要讓郎君睡在內側、她睡在外側,每日習慣靠內,也幾乎晚晚都用背對著他,此時一身清涼的裴彥蘇剛剛擁過來,一直難以平復的好奇再次涌上來,她強忍住困意,懶懶開口問道:

    “大人,可是又有什么完全良策?”

    裴彥蘇在此刻突然提起似乎與她困局無關的樸氏,蕭月音暫時想不出其中關竅,只能疑著緩緩悶聲:

    “所以……”

    “所以,他們與樸氏之間互相利用,”裴彥蘇將手腕收緊,“金勝春兄妹二人,是絕不可能與樸氏撕破臉皮的,這也是為何,金勝春屢屢放下他東宮太子的身份,千方百計要將樸秀玉安撫好的原因。”

    “那既然樸秀玉不會再興風作浪,我們……又怎么破局?”蕭月音還是想不明白。

    “情.報說,樸正運這之前一段時間,都不在平壤城內,而是去了尚州公干。”裴彥蘇頓了頓,“若不出意外,今晚這個時候,樸正運已經從城外回了平壤,到了樸府,開始為婚事做最后的準備。”

    蕭月音本就疲累,經過回來這一鬧,此時她好奇心再盛,眼皮也開始不聽使喚,重重下墜。

    何況話已至此,再追問細節,她也實在沒了氣力和工夫,既然裴彥蘇已經是胸有成竹之態,那些與新羅人斗智斗勇之事,還是明日一早,等她徹底清醒了再說吧。

    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她又混混沌沌,想起今日的另一根刺,便這樣安慰自己:

    關于生母盧皇后之死,當年弘光帝愛妻如命、也是痛不欲生的,如若他對此徹查多年都查不出任何宋氏在背后搞鬼的證據,那么自己的這點懷疑,定是多想了……

    在蕭月音還因為昨日的疲倦而昏昏然醒來時,宋潤升就已經又帶著靜泓,以為樸重熙請平安脈為由,尋到了樸府上去。

    宋潤升背靠新貴宋氏,與樸氏一族向來不睦,所以不出意外,宋潤升與靜泓此行并未見到樸重熙。

    這看似是個白白浪費時間的無用功,可背后安排這一切的裴彥蘇,是向來不打無準備之仗的。

    而靜泓之所以如此為難是因為,他與格也曼不過是萍水相逢,他卻對這個與裴彥蘇立場敵對的漠北王子,莫名生了親近。

    親近到可以傾盡全力為他醫治傷病,也愿意為了他改變自己那因為靜真師姐而生的莫名其妙的偏見。

    出家之人,本應當視眾生平等,怎么可以因為立場不同而有偏見?

    但格也曼心腸歹毒,靜泓對他的失望,還是讓他心頭發堵。

    當他意識到自己被情感左右時,便又第一時間起身,離開了這個房間。

    先前為了照顧格也曼的傷,他被安排和他住到了同一個小院之中。隔壁便是蕭月音他們的住所,他身邊并無仆人,需要傳話,只能自己去。

    離開的時候,他似乎聽見格也曼招呼親隨出門的聲音,格也曼與薩黛麗的爭執,不知有沒有結果。

    靜泓來到隔壁的院落,他遠遠站在花廳之外,靜靜等著自己的靜真師姐把飯用完。

    韓嬤嬤聽了他所說的格也曼一事,并未引他去見公主,而是自己疾步過去,在公主耳邊低語。

    蕭月音忍了忍,卻還是坐不住了:

    “眼下不能管這么多,不知大人去了哪里,格也曼既然動身,必然是去向摩魯爾告密。”

    然后她來到靜泓的面前,先福了福身,方才鄭重說道:

    “師傅可否隨我一同走一趟?”

    靜泓沉沉:

    “公主但說無妨。”

    “第一,那下毒一事證據確鑿,還請師傅為此作證,指證格也曼他居心叵測。”蕭月音定定,知曉這種事對靜泓來說應當不算什么,便不加停頓,繼續說道:

    “第二,王子他身上的傷勢未知,為防止意外,可否、可否勉強師傅,打一次誑語,向眾人作證,他身上的傷已然大好,可以順利出征?”

    裴彥蘇墨綠色的瞳孔生機勃勃,她看見她的模樣,清晰映照在那里。

    “楨兒……”他呢喃的嗓音,還透著慵懶的沙啞。

    可勇敢了這許多日的蕭月音,卻驀地不敢上前。

    因為,他眼里的深情,從來都不是對她蕭月音的。

    他大病初愈,希望陪在他身邊的,是他心愛的蕭月楨。

    他甚至不知道有蕭月音的存在。

    低頭,眼淚墜落的同時,她不動聲色地將香囊,收進了袖籠里。

    115.

    此時的蕭月音無比慶幸,裴彥蘇醒來的時候,房里只有她一個人。

    淚痕在她埋首藏起香囊時已經被迅速拭去,重新抬頭的時候,她只覺得自己勉強擠出的笑容,都有些微微發苦:

    “大人終于醒了,我……我這就去叫人過來。”

    最后一個字的尾音是飄著的,為了掩飾這份難以言說的、不由自主的苦,她能想到的辦法,只能是趕緊逃離。

    轉身再起身的動作,她的心不斷下墜,雙足負重難耐,就連雙眼的視線,也變得模糊不堪。

    心亂如麻的當然還有蕭月音。

    回到臥房,北北在她的腿邊又纏又蹭,她低頭看著這只毛茸茸的小東西,明明應該欣慰,舌底卻總覺得苦澀。

    “喵~”北北見自己的熱情終于得到回應,急急叫了一聲,又用貓頭急急蹭了蹭蕭月音的小腿,眼巴巴地看著她。

    貓兒不知她的心事,也并不知道它和她的緣分,只剩下最后的三天了。

    蕭月音蹲了下來,雙手攬起它的身子,將它放在她一側的臂彎之中。北北的尾巴有一截黑色的毛,此刻蕩在她袖箭,一甩一甩,像是在用它的方式表達對她的喜愛。

    “乖北北,”她忍不住在它毛茸茸的脖子上吸了一口,“你怎么這么乖呢?”

    它不需要知道原因,光是發覺她此時心底發苦,就使勁渾身解數為她造糖。

    它的貓兒眼一藍一綠,世間耀眼奪目的寶石,也不過如此。喔,她慢慢地、仔仔細細地回想了一下,薩黛麗和貝芳,一個是烏耆衍的寵姬碩伊的遠房外甥女,一個是烏耆衍的大閼氏帕洛姆兒媳的妹妹,她們兩人都是與永安公主同日“嫁”給裴彥蘇的女人。

    借著裴溯從前評價她們的話來說,“都是天真純良的姑娘”。

    事實可能并非如此。一日的筵講終于結束,蕭月音獨自回到宿了幾日的禪房。

    她的身邊只留了韓嬤嬤一人,其余的婢仆都已跟著裴溯他們先行離開,就連裴彥蘇的身邊,也只剩下了劉福多公公一人。

    送別靜泓時,她答應了他要整理這幾日慧真大師筵講的內容,稍稍歇息了一會兒,她便趁著記憶猶新,馬不停蹄做了起來。

    待她才寫完一炷香的筵講時,韓嬤嬤卻來報,說大嵩義留在蘭昌寺內用齋飯,請永安公主過去敘話。

    高王后并不在。

    蕭月音想到今日順利送走了裴溯和靜泓,不等大嵩義提起,先主動向其致謝:

    “陛下果然是信守諾言之人,妾之私心,多謝陛下成全。”

    大嵩義手中仍端著盛有清粥的瓷碗,眼皮也不抬:

    “公主在筵講結束后便獨自回房整理經案,如此辛勞,不如一并坐下來吃點。”

    整個禪房空空蕩蕩,分明只有大嵩義食案的對面,是留給她的位置。

    “妾健忘,怕耽誤久了,忘記大師所講深意,”蕭月音又盈盈福身,“實在想快些將今日經案整理完畢。”

    薩黛麗做過牧醫,曾經救治過被塞姬打傷的北北,但也正是因為她的私心、想在成親那日穿上和公主一樣的嫁衣,才被碩伊利用,又心甘情愿假裝公主與裴彥蘇拜堂;

    而貝芳呢,看似人畜無害、善良得不像話,實則大婚那晚的亂局里,她不僅能迅速察覺薩黛麗被利用向裴彥蘇下毒一事,還能將計就計,假借為薩黛麗求情的名義,幫自己洗脫所有的嫌疑。

    不過,真蠢也好裝笨也罷,大婚那晚大案并發,不僅車稚粥被裴彥蘇砍斷了右臂還失去了所有心腹,就連他的母親碩伊,也被烏耆衍無情處死。同時,裴彥蘇也順勢向烏耆衍和帕洛姆請求,讓薩黛麗與貝芳另嫁他人。

    但那時,帕洛姆并未確鑿回應。

    后來又緊接著有他們出訪新羅一事,蕭月音滿心滿眼都是冀州和蕭月楨,便將薩黛麗與貝芳這懸而未決之事完全拋諸腦后。

    她們怎么也會在直沽?

    事已至此,蕭月音也懶得去細想其中根由,無論到達沈州之后迎接她的將會是怎樣復雜的局面,她只需要找到隋嬤嬤,一切便都會好起來的。

    她有預感,預感此行一定是個重大的轉折。

    毛絨絨軟乎乎,蕭月音又吸了一口。“不、不。”裴彥蘇的臉長得實在太好看了,就是這張看似古井無波的臉,被墨綠色眼眸里偶爾閃出的亮色出賣,出賣他此刻心底油然而生的邪惡。

    其實,他本就是邪惡之人,君子只是他為了實現野心,不得不戴上的面具而已。

    “明明是真兒口是心非,”本性畢露的草原狼,更是遙蕩恣睢,“心里面關心哥哥,卻只會再三否認……哥哥所做的,不過是幫真兒認清自己的真心。”

    就算是假的,就算是她口不擇言。

    他不在乎的,他只想多聽聽她的甜言蜜語。

    “你……你……你無恥至極……”蕭月音早已卸力,耳邊是從來舞文弄墨的狀元郎用關切包裝的輕薄之語,她要臉,只覺得眼下的她徹底無地自容,“狗……你就是狗……嗚嗚……”

    “無恥嗎?”裴彥蘇嗓音一沉,完全忽略她對他的正確評價,卻突然伸出了那兩只濕淋淋的長指,趁著她的檀口一翕一闔急促地呼吸,毫不留情地填了進去。

    “唔……”看來他不喜歡她把他稱作狗,想要用這樣的方式懲罰她,就像上一次他對她做這件事,是因為她說他很像一只狗一樣。

    然而,蕭月音的思考也僅僅停留在此,因著面前作為她半個夫君的男人愈加越界,她半酣水霧的杏眼被嚇得睜圓,口中再次侵襲了不屬于她的東西,她怎么躲都躲不掉,雪上加霜的是,他還用另一只手按住了她胡亂掙扎的后腦勺,強迫她這樣品嘗自己。

    “真兒曾經親手喂哥哥吃過糖,知道哥哥喜歡甜的是不是?”裴彥蘇仍然在低笑,手指與她的香佘糾饞在了一處,仿佛攪動著情天谷,欠海的劍戟,稍一上下,便引來了更加失控洶涌的狂風驟雨,“現在,輪到哥哥來喂真兒了,好不好?”

    即使再不情愿也好,在他的反復傾軋之下,蕭月音也又下了一場雨。對天氣變化了如指掌的他,似哂出一聲淺淺的、滿足的低笑,趁著她的神志再次混沌,咬住他最喜歡的她的耳,問她:

    “真兒嘗得盡興,快告訴哥哥,究竟有多甜呢?”

    然后,欣賞著她這魅人情態的男人,將那手指撤出,替換上他自己說了無數放肆言語的唇。

    “真兒不說話,那哥哥便只能自己來嘗嘗了,”每一個音節,都帶著滾滾的燙意,“糖做的兔子,每一滴都要珍惜才是……”

    蕭月音自己都不記得,這一晚到了最后,她究竟是如何度過的了。

    她只知道,后來裴彥蘇將意識模糊的她從貴妃榻上抱到了床榻上,像從前那樣于后擁著她入眠,并在她的耳后頸上,留下了數也數不清的吻。

    第二日她醒來時,難免神色懨懨,裴彥蘇早已起身,而毓翹進來服侍她洗漱更衣時,對著她被扔在地上、下擺凌亂到一塌糊涂的裙子,詫怔了許久。

    蕭月音嬌靨紅透,自然不可能告訴這個向來心直口快的婢女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垂著頭自己穿上新衣時,忽然聽到門口有韓嬤嬤的聲音傳來:

    “公主,薩黛麗小姐又來找您。”

    這一回,她將臉埋進了北北的絨毛里,北北虛虛伸了白爪爪,輕輕放在她的耳珠上。

    貓兒自有分寸,不會將指甲伸出來,只用腳掌的軟墊,來回輕蹭。

    蕭月音被北北暖得一塌糊涂,心頭的苦澀煙消云散,抱著它,又坐在了貴妃榻上。

    夕陽斜照,即使懷抱貓兒,屋子里也仍舊是涼爽的,并沒有與靜泓說話時那點烈熱。

    但她還是隱隱開始擔心——

    自己急急回來,不過是想求隋嬤嬤能提前讓她交換,眼下找了一圈,她還是沒能解決最根本的問題。

    裴彥蘇傷勢無礙,今晚,他很可能就會提出圓房了。

    不過,似乎是感應到了她的窘迫,自她在摩魯爾的府衙里遠遠見了他、與他甚至并無眼神交流之后,裴彥蘇一直沒有回來過。

    聽劉福多公公說,出征在即,王子需要為戰事做的準備實在太多,雖然府衙與這院落相隔的距離并不遠,但王子怕影響公主歇息,便讓劉福多收拾了他的臥具,直接搬到府衙去住。

    蕭月音松了口氣。

    最擔心的事并未發生,那么剩下的,也就只有為離開沈州做準備了。

    不過氣松了也就松了,蕭月音轉念一想,裴彥蘇忙于戰事,她作為王妃,也理應盡到一點妻子的責任。

    畢竟她已經演了一路的戲,最后一場,無論如何都要咬牙演完。

    去府衙里看望他是不可能的,他要以公事為重,她只想盡量避免與他相見;她又根本不會下廚,“洗手作羹湯”這種賢惠妻子的情./趣,她更是拿不出半點。

    思來想去,只能打開箱籠,親自挑了幾件合體的衣衫,讓劉福多公公為他這次出征收拾行裝時,一并帶上。

    三日轉瞬即逝,蕭月音一面暗自盤算著離開沈州之后的生活,一面享受著最后與北北親近的時光,心中的忐忑幾乎都被細致體貼地隱藏了下去。

    直到最后一晚,毓翹伺候她從頭到尾好好沐浴了一番,她躺上床榻、鉆進被衾,又一次坦然著一人的睡眠,才徹底確定,她提心吊膽的這一關,總算是過了。

    大軍明日一早出征,裴彥蘇今晚又宿在府衙,不會回來了。

    而屆時她會與裴溯一道,上城門為將士們送行。

    想到與他的最后一面也安全無比,蕭月音一身輕松,很快便沉入了甜蜜的夢鄉。

    迷迷糊糊時,她卻只覺得口舌發堵,呼吸不暢,就連身上也突然滾燙了起來。

    好夢被生生打斷,她不耐地睜開眼,模糊的視線里,有墨綠色的光焰,在閃動赤./裸的貪婪。

    是裴彥蘇,他怎么會突然回來了?

    蕭月音只覺得頭皮一抽。

    再一感受,他不僅漏夜趕了回來,還直接把她從被衾中撈了出來,剝去她身上的熨帖,讓她在半夢半醒時,袒白地面對他。

    幸好,她的逃離之心隱藏完好,即使毫無防備,也絕不會泄露半分。

    他瘋狂地親吻她的唇,不讓她有片刻喘./息的機會,蕭月音抵住他的肩膀,在睡意侵蝕的朦朧里,胡亂地推阻。

    “唔……你、你怎么?”困頓席卷,被他差點生吞入腹的舌頭,她說話時都在打結。

    “明日一早,哥哥就要出征了,”他的手心有汗,沒有了從前那般的遮掩,操控柔茹也多了幾分勁力,“要好長時間見不到你,哥哥忍不住,實在想再回來看看你。”

    蕭月音仍舊是昏的,剛想再問他為何要這么晚偷偷回來,但僅有的理智又為他這番行為想了許多個理由,話到嘴邊,又被她咽了下去。

    “子時已經過了,今日是哥哥的生辰,”他的吻落在她泛紅的下巴上,“真兒準備送什么生辰禮物?”

    她這才驟然睜開了眼。

    ……禮物?

    他突然回來,難道是想把圓房,當做向她討要的生辰禮物?

    第四是,漠北歸還冀州的國書已經收到了大周的回復,既然冀州是以赫彌舒王子和永安公主的名義歸還的,大周希望在冀州正式舉辦一個歸還儀式,屆時大周這邊,會由康王蕭月桓出面。

    最后這個消息,讓蕭月音既是興奮又是忐忑。

    興奮是自己身為和親公主,盡力為祖國爭取的東西,終于到了落地的這一日,總算是不辱使命;

    忐忑的是,康王蕭月桓雖然是她的親兄,可向來在她們姐妹之間,和弘光帝一樣偏袒蕭月楨,若是她的真實身份由康王嘴里說出來,會不會引發嚴重的后果?

    116.

    不過話說回來,即使心情再復雜再糾結再難耐,蕭月音也并不能改變大局什么,一切慣常按部就班,她只能聽從他們的安排。

    是以,就在郎中大夫們宣布裴彥蘇已然大好的第二日,烏耆衍便宣布,留在沈州的漠北高層們,即日出發前往幽州,不再耽誤。

    去冀州最順路便是經過幽州,裴彥蘇與裴溯等人,自然也是大部隊的一員。

    所有人一齊出發,這樣大的陣仗,漠北的一眾婢仆們頗有些不得章法,難免手忙腳亂。

    侍候裴溯的婢仆,都是到了漠北后,由大閼氏帕洛姆親自安排的,自然不算多么伶俐。而就在這一片混亂之中,有一名小婢女,也不知是她想要爭取表現、還是被旁的公公大婢女所安排,雙臂抱著一大堆遠超她承受極限的物什,吃力得緊。

    只不過,他們想不到江南閨秀裴溯竟然對船只了如指掌,輕而易舉便破了他們的毒計。

    是以,表面上來看,右賢王烏列提一系是王廷之內最有可能做出與大嵩義勾連的人。但事無絕對,呼圖爾及大閼氏帕洛姆也并非良善之輩,否則大婚當晚那場審訊時,出自帕洛姆之手的貝芳,也不會暗中言語挑撥,想把薩黛麗置于死地了。

    既然大嵩義對漠北上下了解到事無巨細,想必自己這次要做主帥之事,他也早已知曉。

    對于大嵩義來說,是讓他這個毫無半點領兵經驗的新人做敵軍主帥更有利,還是被漠北隱藏在幕后的人用山海關外的土地做籌碼更有利呢?

    而被裴彥蘇突然抱住的蕭月音,聽到耳邊這突如其來的話,不由心驚肉跳。

    想起方才與大嵩義和高王后用飯時,大嵩義玩笑一般地提起他與裴彥蘇做下的賭約,她渾身一震,旋即一面努力掙脫他,一面尖著嗓音說道:

    “誰要你抱!”直到順利被引至公主府上專門為她辟的小院,蕭月音方才覺得略微松泛。

    不得不說,她還是大大低估了金勝春兄妹臉皮的厚度。

    金勝春昨晚對自己那般無禮,今日見她時的所言所行,仿佛那些事根本不存在一般,若不是他那雙黃豆大小的眼睛偶爾流露貪.欲,她真會懷疑是自己著實健忘,把“好好”的一場晚飯,記成了不堪的模樣。

    而金勝敏就更厲害了,依裴彥蘇所言,金勝敏色.誘他失敗反而被他言語羞辱,她能為了不知什么目的提議將裴彥蘇趕走不說,將她請到公主府來好生招待,似乎還毫不避諱、要請她到自己的臥房參觀。

    她雖不知裴彥蘇究竟同她說過什么,但仔細想來,唯一的可能便是,即使當時他對她確乎出言不遜,她也料定他回到驛館面對自己這個妻子,不會將太德公主府上發生的一切如實告知,那媚.藥所造的孽,也只有他們夫妻之間默默消化了。

    否則,根本說不通。

    金勝敏倒幾乎確實是這么想。他的大棋中,甚至包含了她在金勝春等人面前演戲而精心設計的話語。早上起來之后,她依著他所說的話,先稍微演了一遍,卻被他發現許多可能失誤的細節,手把手教導。

    與他勾連、他們兩人的悉心謀劃和準備,雖然疲累,結果也令她十分滿意。

    她唯一過意不去的,便是驛館里那些什么也沒做錯、她為了演出逼真而白白受了她責罵的仆從們。

    是以,走之前,她還是悄悄讓宮婢毓翹給他們都補貼了一點銀兩,只說是公主為自己賠罪。

    帶著兩位嬤嬤和毓翹來到太德公主府后,倒是沒有她想象的那般不自在。

    太德公主府很大,其內的奢靡程度雖比不上金勝春的東宮,但就蕭月音所見之雕梁畫棟、碧瓦飛甍,已然算是翹楚了。

    在公主府內迎接招待她的并不是前日去街頭邀約裴彥蘇的婢女,應當是金勝敏的乳母、公主府內的掌事嬤嬤。

    那嬤嬤同樣也是餅臉小眼睛,雖然無處不透著精明,但是礙于蕭月音永安公主的身份和金勝敏提前的囑托,對公主一行,也是畢恭畢敬、細致至極。

    而金勝敏大約是顧念在驛館時蕭月音的那番客套,在其一入府便遣了隨侍的兩位嬤嬤和一位婢女專門跟著那掌事嬤嬤先去打點為她準備好的院落之后,不僅陪著形單影只的蕭月音逛遍了整個公主府,在想到可以講解之處時,還耐心地滔滔不絕許久。

    因為裴彥蘇特意安排了倪汴于暗中保護自己,蕭月音雖然不用提心吊膽,卻也只能盡量敷衍。

    而終于逛過了公主府大半,金勝敏停在一處抱廈,指著前面的屋所,笑道:

    “那里是我的臥房,若是公主不嫌棄,也隨我去看看?”

    蕭月音卻想起裴彥蘇說過,前日金勝敏向他下了媚.藥,她的婢女還將他千方百計引到了她的臥房里。

    就是此處。

    “臥房乃私.密之所,倒也不必參觀了。”她心頭有些堵,淡淡拒絕。

    兩個女人又各自懷揣心事維持了一番表面客氣之后,金勝敏便借口籌備大婚事情太多,估計這剩下的幾日里,都沒有時間再來陪她。

    蕭月音倒是暗自松了口氣,在韓嬤嬤為她拿來公主府上專門置辦的全新的衣裳首飾時,她忍不住感嘆:

    “幸好,這幾日金勝敏應當沒空理我,不然她要是又突發奇想、重啟上次在東宮晚宴的對弈一事,我這辛苦隱瞞的工夫,全白費了。”

    韓嬤嬤正在仔細檢查那些衣裳首飾會不會暗藏.毒針一類的東西,聽到她這樣說,回身笑道:

    “公主不必擔憂,既然王子布下這個局,便必然穩操勝券,咱們只要按部就班則好。”

    為了讓戲演得更逼真,蕭月音只將布局一事如實告知了韓嬤嬤,戴嬤嬤和毓翹都還蒙在鼓里、只當她真與裴彥蘇吵到兩人賭氣分手。此時只有韓嬤嬤一人在室侍奉,說話便無須刻意隱瞞,蕭月音心知韓嬤嬤勸說之言不無道理,只看著自己的乳母,又道:

    “試毒的銀針可準備好了?為了不讓戴嬤嬤和毓翹發現,以后每頓飯都只能讓嬤嬤你來伺候,辛苦。”

    “不必做得如此明顯,”韓嬤嬤麻利而仔細地摸索著,“在所有飲食上來之前,奴婢先為公主試好了毒便是。”

    蕭月音微微頷首,又聽門簾響動,是戴嬤嬤進來了。

    相比于現在還頗為震驚的毓翹,戴嬤嬤作為宮中的老人,即使一時辨不清、想不明緣由,也不可能做任何違逆主子命令的事。一進來,她的目光便被韓嬤嬤手中的衣衫吸引,站在一旁又仔細看了看,方才道:

    所幸兩人所處的地方,幾步路外便是一張書案,韓嬤嬤先來收拾房間時,便已經為她將紙鋪好、將墨研好,就連寫小字的筆也開過了。

    蕭月音像躲著自己的夫君一般往書案上靠,然后轉身,雙手撐在案上,又悶悶喊了一句:

    “你不準過來!方才從見到高王后那一刻起,你的眼神就沒有從她那里移開過!現在看夠了,又過來抱我,像什么樣子!”

    被激怒的男人當然要展示自己的霸道,她話音未落,他又追了上來,又是從身后,將她整個人都攏在他高大的身軀里。

    “公主沒有在看微臣,又怎么知道微臣在看高王后?”他的薄唇明明與她近在咫尺,說話的聲音卻不小。

    在她身軀的死角之下,他用她的手做了遮擋,提筆飛速寫下:

    「行蹤被漠北之人出賣,上岸時已被喂下軟筋散,若要安全離開,須盡量示弱。」

    入目之語驚心動魄,蕭月音強行按下突突直跳的心,繼續氣鼓鼓回應裴彥蘇方才的話語:

    “是我小瞧了你,先前在平壤城,你之所以對那金勝敏一流嗤之以鼻,不過是因為她們長相實在欠佳……像高王后這樣傾國傾城、明艷大氣的美人,可比我這清湯寡水的要有吸引力得多吧?”

    一面說,一面同時在他袖籠的遮擋之下,用他剛才用過的那只筆,寫道:

    「高王后神秘莫測,心思深沉,不愿看見我與你夫妻和睦。」

    “夫為妻綱,我是你夫君,我想看誰就看誰,即使你貴為公主,也管不到我的頭上。”裴彥蘇言語冰冷至極,“罷了,我也懶得費心思來勉強你。”

    這一次,他在她的字旁,提筆寫道:

    「那便再演一場。」而大婚禮成,金勝春兄妹也無后顧之憂,國王身死,東宮太子即位,也是順理成章之事。

    多年以來,他們兄妹早已被權力和地位腐蝕,即使除去宋潤升是以從小寵愛他們的生身父親的命為代價,他們也在所不惜。

    若是不成魔,在你死我活的斗爭里,便只有死路一條。

    今日,原本也是一切順利。再次見到永安公主,金勝春難免心旌搖曳:今日的她難得盛裝打扮,淡妝濃抹的嬌俏少女美若天神下凡,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像是要當場將他的魂勾走一般。

    前幾日他實在是忙得腳不沾地,又為著安撫樸正運和樸秀玉父女,東宮樸府兩頭跑,根本抽不出多余的時間,到太德公主府上再會他的楨兒,讓他把那晚被那漠北王子生生打斷的未竟之事順利完成。

    不過沒機會也不要緊,今日事畢,他除去宋潤升這個心腹大患后,他便有的是時間,好好與這實在貌美的楨兒來往一場。

    但他沒想到,自己的妹妹金勝敏心機比他還深,原來一直忍著,是為了留到今日,讓楨兒去碰那個陰陽酒壺、承下這毒殺國王的罪名。

    金勝敏和樸秀玉這兩個妒.婦,怎么能為了那點拈酸吃醋的小事,壞了他與樸正運籌謀許久的大事呢!

    機會如此難得,不趕忙除掉宋潤升,還想賴到他的楨兒頭上?!

    金勝春火氣上涌,連忙跨了好幾個位次,來到永安公主的身旁,在她還未反應過來時,便率先提起了那個酒壺。

    只有他先用這陰陽酒壺之中無毒的那一半酒,把敬酒這關先度過去,才能再想辦法讓宋潤升碰這酒壺,倒毒酒給國王。

    反正他們早已買通了近侍,宴席上一旦有半點風吹草動,那近侍必然會出面指證宋潤升。

    而他的這番突然動作,在座諸位無論是否知曉內情,俱是一驚。金勝春強忍住背后那無數道火辣驚異的目光,又壓下心中的怒火,面上故意做出喜悅沖動之神態,正要用另一只手拿起宮女托盤之中的酒杯,卻聽被他生生擠開的永安公主,堅定的聲音:

    “太子殿下這是做什么,公主殿下要我為國王陛下敬酒,這也本該我來敬的。”

    而她不僅是嘴上說說,就連行動的速度,也比他所想還要快。

    就是這樣兩廂速度與慌亂交錯疊加,那永安公主似乎并未站穩,身子一歪撞向金勝春,金勝春反應不及,手中的酒壺便“啪啦”一聲跌落在地。

    但,原本只是幾句“碎碎平安”便可以敷衍過去的小事,在酒壺落地、其中酒液到處流淌而卷起層層白沫之后,便不可遮掩為小事了。

    在座的在宴的賓客們都不是不學無術的酒囊飯袋,這酒液落地泛起白沫,便意味著酒中含有劇毒。

    而原本,那裝在酒壺之中的酒,是今日大婚的太子金勝春,搶著要敬給國王的。

    “公主,公主你……”這個時候,還是金勝敏第一個反應過來,可她的所思所想,仍然是在第一時間,將毒害國王的罪名,往來自大周的永安公主頭上扣。

    ——“統統拿下!”然而,她的措辭還凝在喉嚨,身邊卻突然一聲大喝,激得她渾身一震。

    緊接著,一群她從未見過的戎裝衛士魚貫而來,不僅將其他席上與樸氏一族相關之人全部拿下,還圍住了他們所在的主桌,水泄不通。

    “大膽!你們是何人!”金勝春目眥欲裂,仍然不改自己一國儲副之驕矜威嚴,“今日大婚盛典,豈容你們放肆!”

    而同桌的樸正運面色一沉,同樣站了起來,還一面將腰間的佩劍往外提。

    自從今日入王宮、冊封儀式開始以來,他便保持著足夠的警惕,多年宦海沉浮,讓他即使面對方才桌上的暗潮涌動也只冷眼旁觀,如今變故陡生,他自然第一時間想要召來獨屬于樸氏的親衛。

    “樸將軍,你手下的人早已被我控制,”宋潤升胸有成竹,對仍舊面不改色的樸正運道,“你以為,就憑你久經沙場的經驗,足以單槍匹馬,來做這困獸之斗嗎?”

    這話實在誅心,在場之人,誰不知曉樸正運的所謂“大將軍”頭銜不過是個花架子,年初與渤海國那場大敗,已然夠將他釘在新羅歷史的恥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了。

    在離身之前,這張紙已經被他不動聲色收起。

    沒有任何痕跡。

    蕭月音自然也沒有什么好臉色,同樣冷冷回看這態度敷衍的男人,便頭也不回地出了房門。

    喚來了一臉惶然的韓嬤嬤與戴嬤嬤,小公主非常直白地表達了自己的訴求:她與駙馬生了嫌隙,不想與駙馬共處一室,從即刻起,她另辟屋所居住。

    經歷過新羅的那場大戲,韓嬤嬤自不必說,戴嬤嬤在事后聽了韓嬤嬤的復盤,也心知自己兩位主子都有著一顆七竅玲瓏之心,有些安排務須向她們明說,她們與主通了心意,自然明白。

    是以,晚上在侍候蕭月音梳洗時,她們都未做任何勸說,反而順著公主的意思:

    “公主都跟著駙馬到了苦寒之地,又千里漂泊至此,他不知足也就罷了,怎么還能盯著其他女人看呢?何況高王后還是有夫之婦!”

    “不如等明日公主去求了國王陛下,帶著奴婢們,先行回鄴城?”

    “對,鄴城多好啊,公主的父皇為公主修的府宅,公主還一日沒住過呢!”

    不過,見蕭月音面色凝重,兩位嬤嬤一唱一和了幾句后也自覺無趣,默默侍候至事畢,便悄然退出門守夜。

    蕭月音一人躺在陌生的榻上,輾轉反側。

    先前在平壤演的那出戲,裴彥蘇以退為進,徹底消失在金氏兄妹面前,每晚卻準時前來,幾乎整夜與她相擁而眠。

    想到這些,她不由自主拎起了手掌,在胸口處比劃了一下。

    從第一晚之后,他倒是沒有再那樣過分過,只是他習慣從后擁著她入眠,大掌觸碰的頻率,也比從前高了不少。

    再這樣下去,恐怕她撐不到與蕭月楨順利交換的那一日。

    幸好出了這個岔子,讓她可以躲幾天清凈。

    將腦中飄忽的旖旎驅趕之后,蕭月音便自然回想起高王后所說的那些話。

    離間也好,勸說也罷,她的心智還不夠堅定,實在難以克制自己想象那不該想象的場面。

    沒親眼見過的,譬如金氏兄妹和樸氏一族被凌遲、被五馬分尸,她想象不到還好;

    可是那人頭骨做成的酒碗,那剝皮實草的駭人畫面,卻是她真真切切親眼見過的。

    若不是做了這個替嫁公主,她恐怕永遠都不會親自觸及這些罪孽。

    還是早日換回來為好……

    越靠近冀州,她心頭的忐忑越發難以克制。

    或許她應該勇敢一次,親口向裴彥蘇承認一切,好放過自己不受煎熬;

    可是,萬一這場豪賭她輸得一敗涂地,裴彥蘇會不會惱羞成怒,把冀州再給收回去?

    “公主?”身后卻傳來他探問的聲音,像是要逼迫她做出選擇。

    117.

    在蕭月音怔忡間,前方的霍司斐也已回過神來,然后離開,并未發現她的存在。

    而等到裴彥蘇行至她身邊時,周遭確乎已空無一人。

    “大人,你的頭疼如何了?”她開了口,自然地問他。

    今晚這宴飲,裴彥蘇稱病不參與,倒也不全是在做戲。在晚間剛剛得知烏耆衍大宴三軍的消息時,他便皺著眉頭,按住了自己的太陽穴。

    這突然的頭痛,在蕭月音看來,大概有兩個原因。

    盡管素未謀面,這位令烏耆衍龍心大悅的沃師勒也許難得也讓裴彥蘇感到了威脅的氣息;又也許,裴彥蘇只是像過去幾日那樣,單純想要享受她那手法并不算多么上乘的按摩。

    與此同時,西京城郊的蘭昌寺早已萬籟俱寂。

    被安置在此的靜泓做完了自己的功課,略微收拾書具,起身前去更衣洗漱,準備就寢。

    在安東碼頭上與其他人分散之后,渤海國人對他的待遇頗高,讓他心存疑慮。

    跋涉西京的路上,他想起早先在鄴城時便聽聞,渤海國王大嵩義深好佛法,就連裴溯向他轉述之大嵩義用來脅迫周帝結盟的理由之一,都是周帝為了討好漠北王廷,將世尊十二歲等身金像這樣的珍寶,作為永安公主和親的陪嫁。

    佛子無家,他雖長于周地受教于寶川寺,但他心無定所,只圖弘揚佛法。

    之所以盡心竭力為那驕傲的王子奔走,只是因為他是她的夫君。

    無論她知曉與否,靜泓都想讓她好。“公主放心,這些都是送來時便試過毒的,”高王后見她躊躇,端聲說道,“若公主不信,本宮現在可喚人來,當場再為公主試毒。”

    疑惑轉瞬即逝,蕭月音知曉渤海國人不會大費周章將她在此毒死,于是在食案前坐下,起筷開食。

    “世人誰不知永安公主乃周帝的掌上明珠,是周廷破格超封的公主。公主既然漂洋過海來到西京,本宮便斗膽,請公主在此住下。”趁著她默默飲食的當口,高王后倒是沒有兜圈子,直截了當說道:

    “誠如公主所見所知,渤海與漠北一戰已不可避免。此番渤海必勝,漠北也將退守至幽州或更北,渤海與周廷將重新接壤,屆時,我們會把公主平安送回鄴城,公主榮歸故里,周廷也可以再報多年來被漠北欺壓之仇。”

    高王后說起話來輕言細語,十足一國之母的典范,只是口口聲聲“周帝”“周廷”,蕭月音聽著刺耳得很。

    渤海到底與新羅不同,他們明面上接受大周冊封、是大周的藩屬國,但自從大周國運多舛,他們便早已連稱臣的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王后為我如此考慮周全,若是說出去,恐怕無人會相信,這僅僅是我與王后的第一次見面。”蕭月音并未抬頭,將口中食物咽下后才淡淡回道。

    渤海人對蕭月楨幾乎了如指掌,怎會不知她與裴彥蘇之事,堂堂王后卻竟然將“國王對公主產生了男女之間的興趣”這樣的話如此直白說了出來,到底是表恭內倨、輕漫羞辱。

    不過,即使是蕭月楨在此,也絕不可能任性發脾氣。

    蕭月音這才放下了筷箸,掏出巾帕,拭去唇邊的痕跡:“娘娘如此大度,我自愧弗如。”

    說最后幾個字時,方才抬眼,與高王后對視。

    溫言細語,卻是同樣最為殘忍暴虐的話。 那一晚與裴彥蘇爭吵、被金勝春請到東宮,確實是蕭月音沖動為之。

    而她在飯桌上發現那陰陽酒壺繼而推測金勝春的居心叵測之后,便想著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這一次白走一趟。

    所以才有了之后她故意勾.引金勝春,讓金勝春放松警惕,把她帶到書房之中的事。

    她會模仿筆跡、偽造書函信帛的特殊能力,在與裴彥蘇商議好之后的那場大戲時,便又一次發揮了極大的作用。

    裴彥蘇派出去的人當然不可能將那份證明金勝春兄妹與樸正運勾結的諭旨偷出來,從而打草驚蛇,但在樸府中找到那封諭旨并將其一字不落地默背下來,并不算什么難事。

    雖然父子早已開始離心離德,但他想不到自己疼愛非常的這對龍鳳胎兒女,竟然都想著要毒殺他。

    而今日,眼見為實,樸正運和金勝春等人那些微妙的態度,早已經說明了一切。

    當然,用諭旨復制品來徹底釘死金勝春等人的罪行,是裴彥蘇布一手想出來的法子。

    金勝春的筆跡特殊,而由國王當場甩出那封假的出來,金勝春也只能百口莫辯。

    因為,他們不可能喊冤說自己被陷害,因為那封一模一樣的原件,就在他們的身上啊!

    坐實他們罪名的無關真假,而是寫諭旨這個行為本身。

    事已至此,原本王室龍鳳胎同日大婚的盛典變成了爾虞我詐的宮變,蕭月音冷眼看著國王下令將所有涉事之人全部羈押,并當場宣布廢黜太子和太德公主的封號,將他們二人從王室玉諜中除名。

    金勝春等人的下場,也無非就是囚禁至死或者人頭落地了。

    蕭月音悵然。

    她先是大周的公主,然后才是弘光帝的女兒。

    而反觀金勝春兄妹,不僅心安理得地享受國王的所有偏愛,在察覺可能有喪失權力的危險,便只想犧牲生父的性命來換取完全。

    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怎可如此殘暴不仁。

    與他們意圖弒父比起來,先前那些腌臜孑孓,根本不算什么了。

    在混亂收場、一切塵埃落定之后,蕭月音與裴彥蘇,便又在宋潤升的指引之下,正式拜見國王與王后。

    這一次,蕭月音先前偽造的那封大周同意與渤海國結盟的國書終于派上了用場。裴彥蘇舌燦蓮花,再次在國王和是宋潤升面前痛陳利弊。

    新羅上下本就痛恨渤海國、幾乎與渤海國算是世仇,雖知曉大周與渤海國結盟未必就是背叛新羅,但大周這樣的做法,仍然令他們十分寒心。

    這內侍是服侍國王二十年的老人,年紀比太子兄妹兩人還大,他如此說來,就連在國王身邊一直靜默不語的宋王后,都不由變了臉色。

    “胡說八道!簡直就是胡說八道!”金勝春強行按下心中的震驚,同時飛速思考著應對的方法,沉沉環視一周,以此彰顯自己清者自清的鎮定,“空口白牙,盡是污蔑,你這等無.根之人信口雌黃,證據何在?”

    說完,他心中卻乍然一驚,若是按照原本的計劃,這個近侍攀咬宋潤升,宋潤升若也做此狡辯,又將如何?

    不過局勢到底不同,畢竟他們本來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毒死國王兼除去宋潤升,屆時國王當場駕崩,樸氏的兵勇控制全場,這個內侍所言究竟是不是真的,其實根本不重要。

    樸正運自然想到了這一點,幾乎同時,他的眼底掠過了一道陰影,似乎是下定了決心一般,右手握住劍柄,準備拔出利劍,直接將那胡言亂語的內侍砍殺。

    但他使勁了全身的力氣,那劍卻紋絲未動。

    “大將軍連劍都提不起,又談何‘提攜玉龍①’‘鐵騎繞龍城②’呢?”肅然的聲音從他身后響起,與遒勁有力按住他劍柄的手一并出現的,還有一雙深不可測的墨綠色的眼眸。

    “裴彥蘇,你怎么會在這里?你不是已經走了嗎?”金勝春大驚失色。

    “赫彌舒王子乃上賓,又為何不能在這里?”國王一面冷冷開口,一面從袖籠之中,掏出一卷布帛,扔在金勝春的腳邊,“若沒有王子冒死向朕告知,朕又如何得知,你這東宮太子早已不滿朕坐在這王座之上,急于毒殺了朕,想要取朕而代之呢?”

    “父王!父王!”金勝春仍不忘狡辯,但見國王態度堅決,只能將信將疑,彎腰拾起地上的布帛。

    打開的一瞬間,他只覺得五雷轟頂。

    這東西不是旁的,正是當初與樸正運謀事時,他親筆手書的諭旨!

    東宮太子只能書手令,沒有諭旨的權力,而這封大大逾制的諭旨,恰恰是樸正運防止他事成之后過河拆橋,逼他親筆所寫,內容全是他以國王的口吻,對樸氏一族的破格恩封。

    金勝春眼看著布帛上的諭旨,豆大的冷汗如雨而下,瞬間將他身上華貴無比的大婚禮服徹底打濕。

    怎么會,這東西怎么會出現在國王的手中?

    因著與樸正運的利益牽扯,每一次談及聯姻和毒害之事,樸正運都會將他單獨叫到書房,以此物來反復敲打他。而就在今日,不到一個時辰之前,他前往樸府迎親的時候,樸正運還以眼色告知他,這封諭旨被保存良好,今日事成,他根本無從抵賴。

    他不由看向樸正運。

    樸正運同樣汗如雨下。

    無他,因為那封金勝春親筆寫下的一模一樣的諭旨,此刻就在他的袖籠里,入宮之前,他在馬車上還專門又檢查了一遍。

    這番肺腑之言,蕭月音聽來心中卻也隱隱作痛。

    她知曉金勝春之所以如此震驚,是沒想到會有一封一模一樣的諭旨,出現在國王手中。

    而這封諭旨確實不是他手書,而是她那晚在他的小書房內見過他筆跡之后,刻意復制了一封一模一樣的。

    言語入耳,那些刻意被拋棄在記憶深處的殘暴畫面再次翻涌,蕭月音單手握著碧綠的茶盞,茶盞陡然變得滾燙起來,她差點就要拿不穩。

    見她難掩被這樣的話所觸動,高王后又忽然話鋒一轉,繼續說道:

    “方才本宮提及,即使知曉大嵩義對公主你產生了男女之間的興趣,本宮也并不會討厭公主,反而為公主考慮周全。其實,本宮是在賀氏被殺之前入的宮,初時只是一名連封號都沒有的女使,最后卻也做到了大嵩義的王后。”

    高王后的話著實跌宕起伏,蕭月音聽得投入,完全忽視了一件重要的事:

    不知從何時起,高王后竟然也開始直呼他的國王夫君、大嵩義的大名。

    渤海國人將他帶到了這蘭昌寺中,精舍規模宏大香火鼎盛,聽說渤海國王大嵩義幾乎日日都要抽空來此禮佛。

    當然,更重要的是,大嵩義不遠千里請來的慧真大師,也住在蘭昌寺內。

    大師與她的法號都有一個“真”字。

    靜泓從前在寶川寺時也聽說過大師,這次在渤海國再說起,也生了莫名的親近。

    這位慧真大師來自梵國,從前便一直在梵國境內傳道筵講,這一次他先是被東瀛國主請到東瀛,又因著東瀛與渤海一直良好的關系,大嵩義又順理成章將他請到了渤海。

    不過天不遂人愿,自慧真大師踏足渤海國土,便開始水土不服,許多天過去,別說開壇筵講,身體每況愈下,眼下竟也到了臥床不起的地步。

    大嵩義倒是為其尋來了名醫,但東瀛來的象寄譯鞮①梵語水平本就平平,漢語便更是捉襟見肘,再加上所傳所言皆為身體的隱秘之語,一來一回,交流如霧里看花,名醫也只能堪堪保其性命。

    聽說這些時,靜泓便已第一時間想到了她,她聰慧過人,自學了梵語和閃米特語,除了能讀懂文字之外,甚至還能用這些語言交流。

    若是她來做這象寄譯鞮,恐怕是幫了大嵩義一個大忙。

    只是……眼下他不知她情形如何,更遑論將這樣的機會告訴她。

    沐浴完畢后,難得心事重重的靜泓穿上木屐,從湢室出來,穿過寂靜無人的廊廡,默默走回自己的禪房。

    尚未打開房門,卻見內里燈火通明。

    察覺到坐在他蒲團之上的美貌貴婦將視線落在自己的腳趾,靜泓并無不妥,垂下視線,行佛禮:

    “夜深露重,貧僧初來寶剎,一時走錯禪房,請施主諒解。”

    正要轉身離去,又聽蒲團之上有溫柔女聲:

    “永安公主想見你,你呢,靜泓師傅,你想見她嗎?”

    靜泓的身體僵了一僵。

    將這位清雋沙彌的反應盡收眼底,高王后兀自提了提唇角,又將嗓音掐得更溫柔了幾分,補充道:

    “若你想見她,本宮替你們安排就是。”

    這個“請求”,當然是高王后的自作主張。

    在城門樓下,永安公主只是向她禮貌詢問了這位沙彌的下落,當她看到對方因為自己的如實回答而微微放松之態,她便猜到了公主與這位沙彌的關系并不尋常。

    此時的靜泓,人還站在房門之外,夜風習習,卻只將他心中的猶疑吹得更加散亂。

    “師傅年紀輕輕,便在寶川寺眾多隨行僧侶之中脫穎而出、得王子與公主青睞親領出外,”兩廂沉默的片刻,高王后見靜泓額角似乎有汗滴沁出,不由微微一笑,“在師傅眼中,王子與公主當屬一對璧人,公主想單獨見師傅,確有些……”

    “貧僧愚昧,猜不出施主身份。”靜泓仍舊垂眸。

    裝聾作啞是情形未知時最好的保護。

    “公主有求于本宮,”高王后提氣,“大約是她與王子,并非我們外人所見之伉儷情深。”

    “請施主示下。”靜泓不為所動。

    “本宮乃渤海國王后高氏,”高王后仍舊保持著微笑,“靜泓師傅只需要回答本宮想或不想,本宮自會為師傅安排得滴水不漏。”

    就算是在寶川寺孤獨生活的無數個日夜里,蕭月音也從未這樣想過自己。

    “你別這么說,”裴溯與他的那些事她雖未親歷,眼角卻因心痛而濕潤,她又將自己的懷抱緊了緊,離他近一些,“千萬千萬別這么說。”

    裴彥蘇向她回以同樣熱切的懷抱,鼻間縈繞著她身上獨特的香氣,好似就能沖淡一些,他回憶起辛酸過往的苦。

    可是說句該死的話,也正是因為有了這種苦,才讓他有機會遇見她,讓她陰差陽錯成了他的妻子。

    裴彥蘇感激涕零。

    “反倒、反倒是我,”蕭月音心頭滾燙,說出口的話,也無比沖動:

    “有一件事,想告訴你很久了。”

    118.

    “什么事?”——

    這樣的鄭重其事,已經是裴彥蘇今日第二次了。

    他是把蕭月音從自己的懷抱里解出來之后,才一字一句地問她的。

    問完,然后目光灼灼地看著她,期待她的回答。

    之后發生的事情,對于蕭月音來說,還是太過為難了些。

    裴彥蘇將她抱到了湢室之中,讓她在湢室的高凳上坐好,然后出去,找值夜的韓嬤嬤準備熱水。

    在韓嬤嬤打好了熱水送過來的時候,她仍一動不動地端坐,對韓嬤嬤意味深長卻也滿滿欣慰的笑容,只能勉強回以淺笑,旁的說不出什么。

    直到韓嬤嬤自覺離開、裴彥蘇又重新進來時,蕭月音仍還是手足無措。

    “今日公主在東宮吃了餐飯,又沾了那金勝春身上的臟東西,如若不好好擦洗干凈,微臣怕公主晚上睡著會不舒服。”裴彥蘇倒是自在得很,已經將雙臂的衣袖挽起,棉巾浸入熱水中,緩緩搓洗。

    她不得不承認,他說得這些都是對的,只是……她真的不想讓他為她做這些事。

    猶豫間,他已經將棉巾擰干了,幾步便來到她的面前,見她不動,俯身,作勢要解她衣上的系帶。

    雖然,他昨晚已經解過她腰間裙擺上的系帶了。

    罷了,今日已經鬧成了這樣,想來他應當也不會當真做什么,蕭月音把心一橫,在他沉郁目光的注視之下,飛速脫下了上衣中衣和下裙。

    只剩小衣和褻褲,反正他昨晚也看見了,但是這兩樣,她是死活不會再脫了。

    裴彥蘇的目光漸亮,纏繞在她雪白的肌.膚上,上下逡巡了片刻,方才動手,半抱著她,讓手中的棉巾,代替他想要親近她的掌,從肩頭到手臂,從后頸到后背,跨過包裹緊實的褲腳,來到線條流暢的雙月,退和膝彎。

    分開她的時候,她下意識想要拒絕。

    “乖,”他半蹲著,握住她的腳踝,喉結滾動,難得輕言細語,“要給你上藥呢,這里也要擦干凈的。”

    蕭月音只能依言照做。用兵用軍是只會玩弄權術的金勝春一黨的軟肋,而漠北雄踞草原武德充沛,裴彥蘇此時用武力說話,正正戳中金勝春的軟肋。

    但找不到言語反駁裴彥蘇,不代表金勝春就能把煮熟的鴨子飛走這口惡氣,自己咽下去消化。

    待裴彥蘇帶來的人盡數離開之后,他不屑地看了一眼懷中和他同樣怒火中燒的準太子妃樸秀玉,先松開手將她隱隱推開,然后才嫌棄說道:

    “丟人!樸秀玉,你丟人都丟到外人面前了!”

    樸秀玉被反扣一口大鍋,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眼見金勝春負手離開,轉身就追了上去。

    然而,她是大將軍府上千嬌百媚的大小姐,當著一眾婢仆的面和未來夫君吵架這樣丟臉的事,她最終還是忍住了。

    一路忍到又和前晚一樣,再次跟著金勝春的身后回了他平日里宿著的臥房,婢仆們都是機靈人,眼見他們又要重演前晚上的驚天動地,各自互看一眼后,便趕緊識趣退下。

    臥房內,只剩余氣未消的金勝春與樸秀玉,金勝春撩開衣擺,坐在了他平日看書的矮榻上,不耐煩地乜了一眼咬著牙的樸秀玉,對她說道:

    “樸秀玉,你不覺得你現在的模樣,像個十足的潑婦嗎?”

    樸秀玉瞪大了雙眼:

    “潑婦?你,你居然這么說我?”

    “孤有半點冤枉你嗎?”金勝春揚起半邊嘴角,嘲諷一笑,“上次是在客棧,今日又是在孤的東宮門口,為了一個女人,你至于鬧成這樣?”

    “女人?她是一般的女人嗎?!”樸秀玉忍不住提高了嗓門,一邊說一邊踱步到了金勝春的面前,恨恨說道:

    “她是宗主國的大公主,她是有夫之婦,她與你在小的時候還有過一面之緣,你們之間的羈絆不淺!”

    見金勝春并未反駁,樸秀玉接著氣道:

    “當然,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因為她太美了,翻遍整個新羅,都找不到一個可以與她媲美的女人。所以即使她的夫君是漠北的王子,你這個小小的新羅太子,也還是忍不住對她生了不該有的妄.念,不是嗎?”

    “別把她說得神乎其神,”金勝春回視樸秀玉時,眼里半是得意半是輕蔑,怒氣卻不知何時煙消云散,語調也不再尖銳:

    “再尊貴再美麗,也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她都主動對孤投懷送抱了,孤不用,怎么能用頭頂的綠云,滅一滅那個裴彥蘇囂張的氣焰?”

    “主、主動投懷送抱?”樸秀玉聞言皺緊了眉頭,仍舊將信將疑:

    “蕭月楨這樣眼高于頂的女人,會……做出那種事?”此時的蕭月音,屏退了所有伺候的宮人,正一人在臥房所連的書室大案前,靜心抄著佛經。

    案上抄好的經文已經疊放了好幾張,她握筆和的力道絲毫未減。手中的這支狼毫,依然是太子長兄蕭月權所贈予她的那支,她一直只用它來抄寫經文,這一次遠赴新羅,精簡行裝時,她還是特意吩咐了韓嬤嬤將這支筆收得仔細,既要用它,也不能讓它有半點折損。

    耳邊忽然傳來腳步聲,自門外由遠及近。

    是誰回來了,無需通報,蕭月音也心知肚明。

    若是換做一個時辰前,精心扮演著蕭月楨的她,必然會放下手中的狼毫,起身到門口,熱情迎他回來。

    但偏偏,與裴溯共進晚餐時,她卻終于聽到裴溯將此次他們來到新羅的真實目的一五一十說了明白。

    蕭月音心亂難定,即使已然抄了大半個時辰的佛經,她的心跳仍快,下筆的大篆本就筆劃復雜,因著她心緒不定,就更加胡亂難堪。

    勉強寫了幾張。

    門被推開,腳步聲更加清晰,她聽見裴彥蘇將房門關上,然后才一步一步向她這邊走過來。

    筆墨未盡,她卻不小心多洇了一點墨,那個字便糊成了一團。

    整張紙都廢了,她抄了許久,都廢了。

    恰好此時,裴彥蘇的腳步也在她的身邊停了下來。

    蕭月音將狼毫放在了趁手的筆架上,又取了旁邊的銅尺,要將這寫廢的大半張裁掉。

    銅尺卻提不起來。

    這一回,他只按住尺子,并未按住她的腕。

    是含蓄了一些,可并不代表他的所作所為無可指摘。

    “大人平安回來,一身疲憊,還是先去洗漱安歇吧。”呼吸凝在胸口,她的言語冰冷,“我今日的經還未抄完,大人你也知曉,我沉溺做事時分不得二心,眼下便先不奉陪了。”

    “平安”“疲憊”,她都沒有抬眼看他,怎么知道他就是“平安”“疲憊”了?

    身上的火本就難以自抑,被她當頭一盆冷水潑來,裴彥蘇更是惱火。

    他抓著那銅尺,沒有半點松手的意思。

    見他又在胡攪蠻纏,蕭月音也懶得多費口舌,反正自己辯也辯不過他,便干脆先松了手,找到整張紙的邊緣,一抽,一提,全部掀開。

    又被他猛然用那銅尺按住。

    銅尺邊緣鋒利,他力氣不小,光是這樣一按,那張抄經紙便已然裂開了長長一道。

    “嘶拉”一下,并不清脆的聲音。

    “裴彥蘇,裴冀北!”蕭月音盯著那被撕裂的經文,忍不住尖叫一聲,人還坐在圈椅上,大半個身子轉了,朝向他,吼道:

    “本公主不高興了!別來招惹!”

    因她從未有過如此激動又如此宣泄的時候,吼完時,從頭頂到胸口,她還覺得微微發震,連喉嚨口,都是半麻的。

    而她定睛細看,面前的男人仍舊穿著她親自挑選的衣衫配飾,但面色隱隱透著紅,就連墨綠的眸子,也與從前的云淡風輕,完全不同。

    草原上奔襲的野狼,看向勢在必得的獵物時,想必也是這個眼神。

    眼神只短暫觸碰,下一瞬,野狼伸出了長臂,一把提起她,將她放在了大案上,讓她正面對著他。

    裙擺壓在抄經紙上,又是“嘩啦啦”幾聲。

    將她的喘.息聲堪堪蓋過。

    而這樣的喘.息,大抵來自方才破天荒吼了他,和突然被他抱上大案的驚愕促狹。

    “裴彥蘇!”她不知自己現在面紅耳赤的模樣落在男人的眼里有多么秀色可餐,只惱怒于他總是這樣直截了當又屢屢粗暴,咬了咬鮮艷欲滴的櫻唇,再一次提了氣,朝他嗔道:

    “我說,本公主生氣了,你是沒聽見嗎?”

    欲.火已在頭頂盤旋,根本無法消散,裴彥蘇屏住呼吸,強忍控制,才能讓自己抓著她肩膀的雙手,沒有因為過度的用力而弄疼她。

    “我聽見了,我都聽見了……”雙臂拉回,他讓她半倚在他的胸前,他湊近她的耳邊,喉結沉沉滾動:

    “公主有什么氣,等會兒,一起算在我頭上,好不好?”

    “怎么,看你這一副根本不相信的樣子,是覺得你未來的夫君,沒有半點迷人的魅力?”見樸秀玉態度軟了下來,金勝春便拉著她的手,一把將她拉到了自己的懷里,一抬手,便循著衣領探,入握住了他前晚才把,玩過的豐瀛,笑道:

    “逢場作戲,看把你醋得,孤向你許諾的太子妃之位,從來沒有考慮過旁人,再過幾日你便是這東宮的女主人,計較那些不值當的女人做什么?”

    金勝春手段多樣,樸秀玉初識人事,又哪里經得起他這樣。雖然心頭的火氣還沒消失殆盡,可再一想到與金勝敏所謀劃之事,此時也懶得再同金勝春鬧騰。

    既然他還愿意哄她,她便先好好享受享受,半推半就,和金勝春又滾到了床榻上去。

    等到露在外面的都被他仔細擦拭了一遍,被蓋住的地方,她卻無論如何,都不同意他來擦拭了。

    好不容易把人攆出去,她稍稍平復下紛亂的心緒,趕忙將剩下的兩件除去,也仔細擦拭。

    其實,裴彥蘇說得沒錯,這一次再去新羅東宮,她身上不止沾染了東宮之內的臟東西,更重要的是,金勝春在餓狼撲食時,也用那臟手,碰過她的臉、脖頸還有手背。

    雖然并沒有任何越界的地方,她也十分盡力在保護自己,但裴彥蘇不提、不在意,她作為當事人卻不能。

    都要洗干凈,洗干凈了,才算讓她心安。

    換上了韓嬤嬤一并送來的新的小衣和褻褲,蕭月音磨磨蹭蹭,才打開了湢室的門。

    走到床榻之前,只見裴彥蘇單手托著小小的藥罐,半坐在床頭,從她繞過屏風時便一瞬不瞬地看著她。裴彥蘇見她猶豫不前,輕輕拍了拍面前的床沿,笑道:

    “站著做什么,公主快過來。”

    “我、我就不能自己上藥嗎?”蕭月音說完,收起下巴,連帶著肩頸也繃緊了。

    “怕什么,我還會把你吃了不成?”他勾唇輕笑,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公主放心……今晚,微臣沒有再中什么藥了。”

    見她仍舊眼神閃爍,裴彥蘇似乎輕嘆一聲,又補充道:

    “傷口在那個位置,你看不清楚,我來最好。”

    腿上的傷是他昨晚弄上去的,而自己那時迷迷糊糊,也不敢去細想究竟是什么樣子……眼下,他這么說,終歸是有幾分道理的。

    何況,在大多數情況之下,這個漠北王子想做什么,事情的發展,終究也會照著他預想的方向那樣走。

    蕭月音這樣說服了自己,便靸著木屐,繞過他踮在地上的長腿,從他身后上了床榻。

    今晚的氣氛難得融洽,她卻仍舊不免緊張,不止是并攏了雙膝,還不由自主,先用前臂將膝彎護住。

    “公主怕羞,需要微臣再將公主的雙眼蒙住嗎?”裴彥蘇貌似真誠地發問。

    “不,不用……其實也沒什么大事……”語氣卻暴露了自己的慌亂,蕭月音這才向后撐住,又歪頭看了他一眼,認真說道:

    “你,大人,你可一定要輕一點。”

    裴彥蘇回以一個“你放心”的眼神,便垂頭,用單手握住她腳踝上一寸那纖細的地方,緩緩拉開,目光落在傷處,幾息,沒有再動。

    她只覺得雙耳燙到像是在沸水里滾過一般,任津液滑到喉嚨以下,方才徒勞吞咽。

    若不是被分開,蕭月音的心跳還不至于快成這樣。

    只是……眼下這個姿,勢和他愈加濃重的眸色,仿佛讓她以為下一瞬,他便會再次違背自己的諾言,撕開那褻庫薄薄的衣料,再行昨晚未竟之事一般。

    只這樣一想,透紅便從耳根霎時蔓延至臉頰、至玉頸、至微微顫.抖的雙肩,最終至被他控住的月,退間一覽無余。

    “其、其實仔細想來,距離金勝春兄妹大婚,也不過只剩幾日了……”為了按下心中難以自抑的羞赧,蕭月音選擇強行說起別的事情,是正事,“我花了十分的心、心思偽造的那封國書,都,都還沒機會派上用場。”

    裴彥蘇繼續認真為她上著藥。

    “過去這幾日,我、我們除了知曉了這新羅的權.力上層這些勾心斗角之外,似乎……”她深深吸了口氣,“似乎什么進展都沒有。更何況,有了我今日這般插曲,嘶——”

    “弄疼了?”裴彥蘇一手不動,另一手抬起,先看了眼手指尖殘留的藥膏,又將視線轉向她的傷口。

    就在裴溯落荒而逃的同時,蕭月音正被迫站在窗邊,雙手扣住窗沿,雙臂勉強撐住,不讓自己卸力。

    而裴彥蘇死死捂住她的口,薄唇貼在她的耳廓,半是命令半是低哄:

    “乖,真兒乖,小點聲,不能讓旁人聽去了。”

    “方才是你說要在這里看海的。”

    “哥哥滿足你,什么都滿足你。”

    119.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

    蕭月音便是在那時發現裴溯相比于之前松快了很多的。

    她與裴彥蘇再回來時,夕陽已經開始西下,一切庶務也都已被處理妥當。留守在房內的韓嬤嬤和毓翹一見同行返回的王子和公主兩人言笑晏晏,便知情識趣地離開。

    于是,這一間能站在窗邊便能盡覽壯闊海景的、寬敞明亮的臥房里,便只剩下他們兩人。

    蕭月音對海有著奇妙的向往。

    她從小被迫困在寶川寺中,連外人都甚少見到,在代替蕭月楨和親之前,唯一一次離開鄴城,便是去往臨漳賑災。

    馬車里,裴彥蘇方才調整好自己的坐姿,重新又將昏迷的蕭月音抱好。

    他當然沒有那般神機妙算,卡著金勝春的時間,跑到東宮去要人。

    事實是,在蕭月音負氣離開驛館、跟著金勝春上了馬車離開的幾乎同時,他便囑咐了倪卞,暗中保護公主,一定不能讓公主有任何陷入危險的可能。

    倪卞如是行動,一直埋伏在金勝春的東宮之內,仔細觀察著金勝春與公主的一舉一動。

    裴彥蘇自己,則坐在停于東宮門外不遠處的馬車內,隨時等待倪卞的匯報。

    直到倪卞急匆匆來,說不知公主對那新羅太子耳語了些什么,那新羅太子便色膽包天,竟然將禮數和男女大防統統拋諸腦后,抱起公主,就要往屋所去。

    大局為重,裴彥蘇強行按下血洗金勝春東宮的念頭,理好了衣冠,便來到東宮門口。

    他是永安公主的駙馬,于情于理,金勝春都沒有可能強行將公主留下。

    只是樸秀玉的出現,頗為出乎他的意料罷了。這本事原來是她長居寶川寺時為了更好地抄寫佛經,閑來無事練就的。先前在料理潘素時,派上了一次用場;如今到了新羅,又一次派上了用場。

    “一點雕蟲小技,不足掛齒。”大約猜到他可能會問什么,蕭月音先聲奪人,“咱們有了這個,去與新羅國王談結盟之事時,必定是如虎添翼。”

    連她自己都沒發覺,這一次,她難得用了“咱們”來稱呼她與他。

    裴彥蘇心頭舒朗起來,微微勾了勾唇,將那封偽造的國書仔仔細細收好,一面道:

    “公主的手藝,微臣永遠不會懷疑。這封國書,等下就會用上了。”

    原來,裴彥蘇已經暗自聯絡了新羅的中書令宋潤升,由他出面,以引薦靜泓為新羅國王看病的名義,將他們夫婦一并帶入新羅王宮。

    不過,因為知曉徹底得罪了金勝春與金勝敏兄妹兩人,他們便只能扮作宋潤升的仆從,全程低調行事。

    蕭月音回想起來,第一次聽到宋潤升這個名字,是前晚在金勝春的東宮赴宴時。

    那時她還感嘆過,金勝春雖為一國儲副,卻對文臣之首的中書令輕漫至此。

    這一回,她也終于有機會見一見這位新羅宰輔。

    宋潤升是當今新羅王后宋氏的幼弟,其人少年老成,與金勝春樸重熙相比,不僅長相清雋朗逸,而且舉手投足都更有文臣的風雅。

    這位小國舅今年也未過三十,卻已然坐在了朝臣的最高位上,雖說仕途的順遂少不了王后外戚的勢力加持,可他自身的手腕和能力,儼然與金勝春這種酒囊飯袋毫不相同。

    “用這樣的方式讓公主與王子入宮見到國王,”宋潤升語氣淡淡,在馬車里相對而坐時,與裴彥蘇同樣保持著端直,“在下實在慚愧,讓你們委屈了。”

    蕭月音抬眼,對上宋潤升溫潤的眉眼,不自覺回了一個溫柔得體的笑容:

    “能有機會第一次穿男裝,我只覺得新鮮,宋大人冒著如此風險也要襄助,我們感激還來不及。”

    裴彥蘇以拳抵唇,隨著馬車的搖晃,輕咳一聲。

    蕭月音卻將視線掃過坐在對面的宋潤升與靜泓,方才懶懶轉了頭,忽然想到什么,再回問宋潤升:

    “別的都好說,只是王子他眼眸的顏色著實矚目……若是被見過他的宮人發現,牽連了宋大人,我心中實在過意不去。為以防萬一,這次入宮面見國王,讓我一人與靜泓師傅同去,何如?”

    她的擔心不無道理,就連靜泓聽完,手中的佛珠也停了下來。

    “王子天賦異稟,即使做仆從打扮,也是光彩奪目的。”靜泓難得開了口,“只可惜,貧僧的醫術尚可,卻也沒有什么能短暫改變人瞳色的方法,公主的提議,宋大人以為何如?”

    說完,他又與蕭月音對視一眼。

    蕭月音正想再言,手背卻一熱,是裴彥蘇的大掌蓋了上來,又聽得宋潤升道:

    “王宮的宮人與鄴城周宮的宮人相比,更加膽小怯懦,王子在外時,只需要全程垂首,便無人會看清王子的面容,遑論發現王子的身份。”

    “宋大人思量周全,”裴彥蘇將蕭月音的柔荑微微張開,與她十指緊握,轉頭看她,“真兒別只顧著說我,你生得這般出塵,又何嘗不是在新羅王宮之中鶴立雞群呢?”

    蕭月音耳根一麻,只能將眼簾垂下,低低回道:

    “那我便與你一樣,入了新羅王宮之后,只看著腳尖走路便是了嘛。”

    最后那幾個字,難免帶著幾分嬌嗔。而烏耆衍單于選擇將此事告知裴彥蘇、讓他以最小的代價阻止渤海國重新與大周聯結,既是在考驗自己這個實力超拔的小兒子,同時也是給他一個擴張自己勢力、建功立業的機會。

    他必須要辦得漂亮,辦得萬無一失。

    “真兒你說,以你對父皇和太子兄長的了解,他們接到渤海國遞來的要求結盟對付漠北的國書,會是何反應?”裴彥蘇一面說著,一面用指尖輕撫她的耳尖。

    對于他這個問題,蕭月音雖不是蕭月楨,卻也是能回答的。

    “與從前相比,大周的實力和勢力確實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如今朝中又是宋皇后的兄長宋興策在掌權,”她咽下了口中的津液,頓了頓道:

    “大周上下軟弱昏聵,根本無法再在原有的外交基礎上進一步拓展。何況,從前的藩屬國現在是以平等的身份要求結盟,大周一定會主動放棄與渤海國聯手攻打漠北,安穩退守在黃河防線上。”

    “不錯,”裴彥蘇的指尖停了下來,“大周退縮,便會放任渤海國繼續侵吞新羅的國土。真兒,你身為大周公主,享天下供養,原本便有義務保護新羅這個附屬國,不是么?”

    他的說法聽起來有理有據,蕭月音擺弄床單的柔荑停了幾息,悶著聲音回道:

    “話雖如此,可是讓漠北與新羅結盟,就一定能保護新羅?”

    “不結盟,漠北便沒有任何名義出兵幫助新羅,”裴彥蘇正聲,“況且結盟而已,新羅依舊是大周的附屬國,并不會有什么改變。”

    蕭月音不說話了。

    隔山打牛、借力打力,她身為大周公主,促成此事,似乎是百利而無一害的。

    “這件事成了,漠北與新羅共同抗擊渤海,奪回失去的土地,對漠北、對大周、對新羅三方,都有利,只有渤海國落得滿盤皆輸。”裴彥蘇又捏起她的耳珠,輕捻。

    “有利?”她抓住了關鍵詞。

    “嗯,漠北有我在,與公主本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的手指停了下來,“這次要借著公主之名行事,只要公主愿意出面,事成之后,我可以答應公主任何一件事。”

    承諾很重,包含了無數種可能。

    蕭月音眼神一亮,心頭也豁然開朗起來。

    答應她任何事……

    如果她要提的,是她的真實身世,讓他原諒她一路扮演頂替、放她和他真正的愛人蕭月楨順利交換呢?

    沒想到他竟然當著宋潤升和靜泓兩人的面,喚她那聲他們夫妻兩人私下里才會叫的“真兒”。

    見宋潤升清雋的面容凝住、頗有些不知所措,靜泓心道:

    怪只怪宋大人方才看向靜真師姐的眼神,流露了太多的欣賞和愛慕,馬車車廂這樣狹小的空間里,面對兩個外男,王子自然要不動聲色護好他的妻子。

    這樣想來,靜泓便闔上了眼眸,裝作什么都沒有看到、什么都沒有聽到。

    宋大人,王子他是個呷醋成癮的,你習慣了就好。

    懷里的音音面容沉靜,眉目如畫,雙頰染著點點紅暈,裴彥蘇看著她微微向下撇著的唇角,俯身,輕輕落下一個吻。

    她青絲挽的發髻與出門時不同,髻上也只簪了他悄悄塞到她袖籠里那一只牡丹嵌寶的銀簪。

    那年他在臨漳第一次見到她時,她便是素衣便服,不做任何裝飾,帷帽下的驚鴻一瞥,與她眼下這樸素至極的模樣并無二致。

    不過,原先他也只以為她清婉善良,她偶爾端起的架子也不過是在拙劣地模仿著她的姐姐;今日這一鬧,才發現她骨子里也是又倔又犟的,而這真情流露之時,也是如此可愛。

    無論哪一面,都是他的妻子。

    馬車在驛館門口停好,裴彥蘇將仍舊昏迷不醒的蕭月音抱下了馬車,剛踏進驛館的正廳,裴溯便迎了上來。

    其實,在蕭月音從四樓匆匆奔下時,裴溯便已然聽到了動靜。她出來的時候,公主已經上了新羅太子的馬車離開。眼見自己的兒子神色詭異、又絲毫沒有追上去的意思,她便忍不住提醒。

    “阿娘你放心,有我在,公主不會出任何事的。”那時候,堂堂狀元郎是這么同她保證的。

    誰知道,她心急如焚地等了許久,終于聽到了他們回來的動靜,第一時間追出來看,卻只見公主昏迷不醒。

    “忌北,你是怎么向阿娘保證的?”裴溯又氣又急,直直質問。

    裴彥蘇大步流星,已經走到了樓梯口,見裴溯實在難掩關切,認真回道:

    “公主只是路上太累睡著了,阿娘放心。”

    “太累?”裴溯簡直難以置信,“忌北,你又欺負公主了?”

    一看自己的阿娘竟然有這樣想歪的勢頭,裴彥蘇無奈:

    “阿娘,你兒子什么時候是不知輕重的人了?你等了這許久也是累了,趕緊回房歇息,公主有我在,萬事放心。”

    打發走了裴溯,裴彥蘇一面疾步上樓,一面心道:

    若是自己將公主是裝暈的真相告訴她,她恐怕又要多想,或者忍不住刨根問底,將他們夫妻之間發生的事情都問個清楚明白。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他也并不愿意他的音音在裴溯面前出丑的,當場揭穿她,對他沒有任何好處。

    他只想看看她能裝到什么時候。

    回到臥房,裴彥蘇將蕭月音小心翼翼放回了床榻上,身后跟著的戴嬤嬤和韓嬤嬤也和裴溯一樣心急如焚,只是兩人方才也聽了王子對閼氏說的那番話,不敢多言,韓嬤嬤便試探問道:

    “奴婢這就去為公主打些熱水來,公主惹了一身塵埃,這樣就寢實在不便。”

    “不必,”裴彥蘇淡淡制止了兩人,“公主任性,你們跟著擔驚受怕也是辛苦,伺候公主的事,還是留給我吧。”

    王子的態度堅決,已經習慣了他脾氣的兩位嬤嬤自然不能再說什么,又多看了一眼床榻上睡顏如花的公主,只好應諾退下。

    等到房中徹底只剩他們夫妻二人,裴彥蘇又坐在床頭,靜靜看了蕭月音好一會兒。

    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了,便伸手將她發髻上的那支銀簪摘了下來,一面放在手中把玩,一面優哉游哉說道:

    “為了讓他們放心,我也不好說真兒其實是在東宮門口暈倒的。不過,為了真兒的身體著想,我自然會把靜泓師傅叫來,讓他瞧瞧你。”

    即使心中有萬般不愿,不愿讓靜泓看到她現在這楚楚動人的樣子,他也必須得把靜泓先抬出來,用一下。

    蕭月音眼皮下動了動。

    “暈厥是大事,到時候靜泓師傅來,恐怕也免不了為你施針拔罐的。”裴彥蘇又故意嘆了口氣。

    眼見時機已到,他便一面順手將銀簪插在了自己的發髻上,一面起身,就準備往房外走去。

    果然,衣袖被床上裝暈的某人一下拉住了。

    “別別別,千萬別找靜泓師傅來,”蕭月音急急說著,向他撒嬌一般,“我不要針灸拔罐,好痛好痛的。”

    在這樣的地方,盡管知曉外面不會有人看到聽到,可空曠的視野和聲聲潮落仍舊帶來別樣的意趣,蕭月音閉上了眼,也不自覺向后仰起了螓首。

    察覺到她的變化,裴彥蘇呼哧著笑了笑,又突然退了出去,將面前已經化成水的妻子抱了起來,走向了床榻。

    一直到了后半夜,蕭月音在徹底昏過去之前,忽然想起了那兩瓶秦娘子給的避子丸。

    這東西連韓嬤嬤都不知曉存在,一直是她隨身保管著,這回有那么多次,她卻沒有力氣去吃。

    不過,先前為了讓裴彥蘇醒來,她喂他吃了不少,眼下找不見,也就罷了吧。

    不會怎么樣的。

    120.

    繞道直沽的幾日,過得十分愉快。

    裴彥蘇這一次對渤海國的大勝,不僅幫助他徹底在漠北王廷站穩腳跟、有了自己的勢力,烏耆衍還大手一揮,把包括直沽在內的許多地方都劃給了他。

    如今右賢王烏列提徹底失勢,裴彥蘇也自此擁有了自己的地盤,直沽成了他的,泰亞吉這個直沽總領,便也從左賢王呼圖爾的心腹,悄然轉變成了裴彥蘇的人。

    不來府衙看他就罷了,他今晚回來的消息早早便放出來了,她連到門口來迎他都不愿嗎?

    帶著滿身的怨氣,裴彥蘇穿過耳房。蕭月音天性使然,怕疼這件事,想改也改不了。

    雙生子的身體天生便比常人要弱,她又因為出生時便被抱走、從小長在佛寺之中,對她飲食起居的照顧相比起宮中的姐姐蕭月楨,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小疾微病倒也罷了,寶川寺中有像靜泓這樣精通醫術的僧侶,她依方吃幾帖苦藥,養養也就好了;可是偶爾犯了些稍大的病,光吃藥便不怎么見效了,必須配合施針拔罐這樣的治療手段,她的病才能徹底被治好。

    偏偏,蕭月音又是個生來極為怕痛的姑娘,每次被施針,無論那銀針扎在身上的哪一處穴位,都能引來難以抑制的痛苦,持續很久。

    那滋味,實在是不好受。

    想起從前的痛,想起在那安墟小鎮上迫于無奈忍受的穿耳之痛,當蕭月音聽見裴彥蘇說要為她再請靜泓來施針拔罐時,她才直接將裝暈一事拋到九霄云外,一個車轱轆一般支起了身子,連忙抓住這位關心則亂的王子的衣袖。

    他站著,她半躺在床榻上,她拉他衣袖的力道太大,將他飄逸嫳屑的衣袂拉得快要變了形。

    他繼而回身,沿著他繃直的衣袖看她,兩人難得有這樣的角度,他的居高臨下太過突出,她也被衣袖擋住了小半張臉。

    平心而論,能第一次聽見她拒絕見靜泓,裴彥蘇心中還是十分快慰的。

    可是一想到這樣的根源是她裝暈,而她裝暈的根源是她差一點就在那金勝春的東宮之中吃虧,他胸中便隱隱抽痛,與那郁結的火氣交織在一處,惹得他太陽穴上青筋突突直跳。

    他該拿她怎么辦?

    向來胸有丘壑的狀元郎,難得陷入進退兩難。

    蕭月音哪里知道他心里的那些翻江倒海,只在兩人對視的剎那,才突然意識到,自己這是主動暴露了裝暈一事。

    ……怎么會這樣。

    怎么會這樣!

    他墨綠的眸子里,似乎還隱隱壓了幾分火。得了金勝春的同意,蕭月音與他兩人并排朝大門走去,同樣,都是腳步飛快。

    等到了東宮的門口,才看到不僅僅是裴彥蘇候在此處,和他們幾乎同時到的,還有那看起來便行色匆匆的樸秀玉。

    樸秀玉午后與金勝敏結伴入宮面圣,偶遇宋潤升,他帶著一位跟永安公主一行來新羅的沙彌。他們說是來為國王請平安脈,其實,也不過是傍上宋潤升的高枝、拉著大旗想要代替永安公主和駙馬向國王陳述他們通商的妄想。

    幸好,她與金勝敏難得同仇敵愾,不僅全程霸住國王身邊、不給那沙彌單獨與國王說話的機會,她們還將昨日暗中謀劃之事,順利達成了。

    但樸秀玉興高采烈出宮回了樸府,剛洗漱完畢準備歇一歇時,卻聽到了令她無比震怒的消息——那永安公主蕭月楨實在是太過恬不知恥,一個有夫之婦,竟然在驛館門口公然勾引別人的夫君、太子金勝春,還大大方方坐上馬車,和金勝春單獨回了東宮!

    一想到前晚上自己受到的那些屈辱,樸秀玉簡直怒火中燒,馬不停蹄便沖到東宮來,一定要當場將那狐貍精抓住。

    堂堂一國公主,要無.恥下.賤到何種程度,才能沒皮沒臉坐下這等腌臜事?

    呸!真是路過的狗都要呸一口!

    而樸秀玉渾身的火,蕭月音隔著五丈開外就已經被燒到,她以為過來只需要面對裴彥蘇一人,卻不知剛好樸秀玉也殺了過來。

    于是,場面變成了——

    她與裴彥蘇是夫妻,金勝春與樸秀玉是即將大婚的夫妻,然而她剛與裴彥蘇大吵一架后便應了金勝春的邀約,不僅到東宮與金勝春單獨用飯,甚至還答應了金勝春要留在東宮,一直住到他與樸秀玉大婚之前。

    有點復雜,有點亂。

    嘶……顯然已經超出了蕭月音自己的處理能力。

    而樸秀玉見到永安公主竟然是和太子金勝春一起出來的,顯然也是吃了一驚,原本她健步如飛,已然超過了裴彥蘇的步伐,因為這一頓,又被裴彥蘇趕上了。

    蕭月音和金勝春并排,此時,與他們僅僅只有一丈之隔。

    ——“王子不請自來,是當孤這東宮如你們漠北草原一樣,來去自如嗎?”

    ——“我新研究了幾樣兔子的菜式,在驛館的廚房剛做好,我來接你回去嘗嘗。”

    金勝春與裴彥蘇同時開了口。

    金勝春對著裴彥蘇盛氣凌人,裴彥蘇卻只看著蕭月音,像是尋常的夫君,來接在友人家里做客的妻子一樣。

    雖然裴彥蘇只著了極為樸素的便服,而金勝春一身佩紫懷黃華貴無比,但兩人一個云淡風輕,一個氣急敗壞,無論是容貌氣度還是談吐風采,差距甚至超越了前晚金勝春在棋上向裴彥蘇連輸三局的時候。

    蕭月音心跳幾乎停滯,視線迅速掃過這一高一矮兩個男人,同時又聽來一陣風一樣的腳步,是樸秀玉懶得廢話,不顧自己準太子妃的身份,又要與那日在客棧門口一樣,上前親手教訓她。

    蕭月音大腦一片空白,想不出法子,只好翻了翻眼皮,軟了身子,裝暈倒了下去

    ——“公主!”

    ——“楨兒!”

    在韓嬤嬤戴嬤嬤以及金勝春的驚呼里,蕭月音以為自己要挨這結結實實的倒地之痛,但剎那之間,卻落入了一個溫暖熟悉的懷抱。

    裴彥蘇的關心不是光用嘴喊就完了的,他的音音就在金勝春的身旁,若是他不用電光石火的速度把她搶回來,難道還要眼睜睜看著金勝春把音音抱走?

    還竟敢恬不知恥,當眾喊“楨兒”。

    她的閨名,小小太子也配?

    他表面云淡風輕,其實,早也忍耐了很久很久了。

    而樸秀玉一介女子,自然不可能有裴彥蘇那般反應的速度,永安公主從倒下到被裴彥蘇接住,只是眨眼的工夫,她起勢已高,根本來不及剎車。

    來不及剎車的結果,就是她直直朝著只顧著關心蕭月楨的金勝春身上撲過去,那陣力道太大,金勝春其人又只是普通身材,差一點兩人就因此而雙雙倒地。

    狼狽轉圜時,卻見裴彥蘇已經將永安公主打橫抱起,金勝春半摟著驚魂未定的樸秀玉,仍忍不住向正要轉身離去的漠北王子,失態地急急說道:

    “裴彥蘇,楨兒說過今晚要留在孤的東宮不回驛館,你如此狂悖無理又自作主張,到底想做什么?”

    裴彥蘇背對著他,垂眸看了一眼歪倒在他懷中的音音,深吸了一口氣,方才沉沉回道:

    “公主在太子殿下的東宮受了驚,她若是有半點閃失,漠北的二十萬鐵騎,即使隔了千里萬里,也要踏平這平壤城。”

    說完,便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窗外一陣風過,將茂密枝頭上的樹葉吹得沙沙作響。

    蕭月音不知昨晚下過雨,不知枝頭的樹葉浸潤,多了幾分清冽泠然。

    她只是因為這聲響霎時清醒了過來,心頭微微發苦。

    裴彥蘇與她,不僅僅是兩個獨立的人,他們的背后是大周與漠北,是蒼生萬民,是萬里江河。他們現在所談的,也是干系到無數人命運的國事大事。

    她又怎么能如此自私,用無數人的血淚,去換取自己區區那點私事呢?

    即使弘光帝厭棄她、對她待遇不公,她如今也恢復了公主的身份,享受著天下人的供養。眼下,她身在新羅,一刻都不能忘記自己身為公主的使命。

    “如果我開口要的東西太大,你……大人,你會答應嗎?”蕭月音暗暗將柔荑收緊。

    “公主不妨說說看。”她背后的裴彥蘇,倒是比她預想中還要云淡風輕。

    蕭月音輕咳一聲,又頓了幾息,方才鄭重說道:

    “我要冀州。”

    腦中掠過思緒,她又一頓:

    “不,不止冀州,漠北在端午之前鯨吞我大周的全部土地,一并……一并都要。”

    沉默片刻,她聽見他呼吸的聲音,并無變化。

    “這個條件,赫彌舒王子,你能答應嗎?”說最后幾個字的時候,她刻意咬重了些,尾音也隨之上揚。

    “好,”卻在話音剛落時,便聽見了他的斬釘截鐵,“我裴彥蘇在這里答應公主,決不食言。”

    從昨晚開始的荒唐,以這樣重之又重的交易和承諾收尾,蕭月音一時便根本顧不上追究,那些令她時時刻刻回想起來,都十分面紅耳赤之事。

    好在裴彥蘇先前所說的那些話并沒有在誆她,她腿上的傷口在起床之后確實已然好了一大半,這些他逾矩后留下的痕跡,倒是并未影響她的行走坐臥。

    梳洗完畢、吃罷早餐以后,蕭月音隨意敷衍了幾句韓嬤嬤對她腿上傷痕的關切,便開始一心做她的正事。

    她要來了一些絹帛紙張,還有方便雕文刻鏤的石頭。

    當然,她需要先把裴彥蘇趕出去。關上房門之后,她又獨自工作了很久很久。

    “忌北,你也別怪阿娘先斬后奏,”聽完兒子的話,裴溯當然知曉他的言外之意,只淡淡笑著:

    “以公主的性子,你瞞她越久,她便越是氣憤。昨日,是咱們抵達平壤的第二日,是該告訴她了。”

    面對母親的這般謀算,裴彥蘇提眉,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反駁。

    裴溯見他眸色似有閃動,又溫柔笑著:

    “夫妻之間,床頭吵架床尾和,阿娘為你制造機會,忌北是聰明人,肯定把握住了。”

    他只是抿唇不語。

    若沒有金勝敏那媚.藥一事,或許這件事的過程,并不會到昨晚那如此激烈的程度。

    早上,是他強行用大事掩蓋了那些不該發生的云.雨,只看她的表情神色,倒也會認為她確實是完全被大事吸引的模樣,但卻不知她心底究竟是怎么想的。

    蕭月音給出了獨屬于自己的答案。

    思前想后,她認為,光憑自己這個大周超品級的永安公主身份,想要順利說服新羅國王同意與漠北結盟,到底還是太過冒險。

    另一方面,既然渤海國已經向周都鄴城送過國書,那么按理來說,大周無論如何答復,都應當向渤海國回一封才是。

    剛好,她是見過那封將永安公主賜婚漠北赫彌舒王子的國書的。

    她要做的,不過是偽造一封大周的國書,將其中大周拒絕與渤海國共同夾擊漠北的內容,改成同意。

    也只有這樣的國書,才能讓新羅王室感到危機,連宗主國大周都放棄了新羅,他們只能選擇與漠北結盟。

    至于他們事后會不會發現被自己誆騙,那便是裴彥蘇這個始作俑者的事了。

    她想要的,只有他承諾她退還給大周的那些土地。

    留下金勝春與樸秀玉站在原地,都想要開口反駁回去,卻突然啞口無言。

    尷尬到十根腳趾全部蜷縮起來,她也還沒想好該如何圓謊蓋過去,又聽見他嘲諷一般說道:

    “怎么了公主,昏厥之后又突然醒來,卻見不是那新羅太子守在你的床邊,很失望,對不對?”

    他怎么會說這種話?

    聽起來,就好像他完全沒有意識到她先前裝暈蒙混過關一事,只顧著……吃醋。

    對,他一定是在吃金勝春的醋,酸味從那眼角眉梢,都沖到她鼻子里去了。

    這樣想著,蕭月音仍舊死死抓著他的衣袖,又稍稍上拉,使其蓋過自己的大半張臉,只露一雙微微發紅的杏眼給他,懵然道:

    “你在說什么,什么新羅太子,什么守在我的床邊?”

    裴彥蘇不施力,保持著被她抓住衣袖,面對她如此拙劣地裝傻充愣,好氣又好笑,面上仍不動聲色:

    “看來公主這次病得不輕,暈了一下,把腦子都摔壞了。”

    頓了頓,才稍稍將衣袖后拉,向她靠近了一點點,又道:

    “還記得我是誰嗎?”

    想不到他居然以為自己傻了,蕭月音一急,趕忙將手中的衣袖下拉,露出臉來,黛眉緊蹙:

    “大人才傻,我只不過剛剛從昏厥中蘇醒,有些眩暈、不記得事情罷了,又不是真的腦子壞掉,連大人你都認不出來……”

    裴彥蘇低不可聞地勾了勾唇角,語氣冷冷:

    “那金勝春呢,認得他不?”

    蕭月音這才徹底放下他的衣袖,眼見著皺成一團的袖籠,并不回視他,只掐尖了嗓子,嫌棄地說道:

    “他呀,又丑又沒有自知之明,小的時候我把他的腦袋敲破了,我怎么會不記得。”

    “不是當著他的面還答應他、要在他的東宮里住下嗎,怎么轉頭就說他又丑又沒有自知之明了?”裴彥蘇居高臨下。

    可她卻只覺得撲鼻而來的酸味更濃了。

    蕭月音仔細想了想。

    戴嬤嬤和翠頤兩人倒是稍稍迎了迎他,卻也不提公主此時如何。

    踏足臥房,有異香襲來。

    男人停下了腳步,因為他聽見了銀鈴叮當作響。

    然后,便有香軟,撲進了他的懷中——

    “冀北哥哥!”

    除了他的音音還能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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