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韓嬤嬤從門房里過來接人的時候,雖然帶了兩把傘,最終卻還是只打了一把,為公主身上打的。
下著暴雨,視線本就模糊,她所有的注意都在低頭看路上。一直到公主被王子抱下了馬車,韓嬤嬤連忙迎上去撐傘時,她才發現公主的雙腳上竟然只穿了一只鞋。
當然,若她再仔細一些,便會驚覺英朗挺拔的王子明明全副武裝、連腰間的佩刀都未摘下,但戰場上至關重要的護具頭盔,卻不知因為何種緣故不翼而飛。
韓嬤嬤當然有疑慮,閼氏昨日才說了王子的勝利之師最早也要明日才能返回沈州,今日王子不僅早了至少一日獨自回來了,還不知從哪里知曉了公主的行蹤,把公主也接了回來。
不過,卻不見與公主一并出城送別秦娘子夫婦的靜泓。
但公主不言,懷抱她的王子也是沉默著健步如飛,三人在暴雨聲中一路無言走回了公主的小院,進入臥房之前,王子才對迎上來的劉福多公公吩咐:
“備熱水。”
“可是,讓我放棄尋找音音,我、我不能——”裴彥蘇利劍一般的眉頭緊皺,墨綠的瞳孔顯出了生平少有的為難。
“王子!”卻忽然傳來霍司斐的聲音。
裴彥荀兄弟二人轉頭,看見霍司斐立于他們身后,也不知方才的話,他聽去了多少。
不過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當初初上戰場時,他們便看準了霍司斐此人至真至純的脾性,即使他們這般甚為不妥的對話被其聽去,也并不會擔心他將此傳揚。
“王子請放心回上京去,找閼氏和公主的重任,就交給我一人即可!”霍司斐雙眼炯炯,擲地有聲地立下軍令狀,“我向王子保證,若是不能將閼氏和公主平安帶回,我這條賤命,王子你直管拿去!”
說定之后,裴彥蘇便帶著人馬不停蹄啟程返回上京。裴彥蘇聲如洪鐘,短短七個字,如急浪一般席卷,沖得蕭月音耳膜發痛。
余音環繞,她霎時間只聽清了那最后五個字的疑問,便下意識頷首,以肯定他的疑問。
而不過瞬息之間,耳邊的潮水又突然退卻。
前面,前面還有兩個字。
“音音”——
少女的心猛地一抽,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前被驚喜砸中的俊朗男人,低聲:
“大人,你、你叫我什么?”
她的杏眸里閃著星光點點,因為怯懦和期待交雜,讓人忍不住又愛又憐。
“音音,我叫你音音——”裴彥蘇的眼眶再次濕潤,他早已經數不清他為她落過多少次淚,但這一次他是笑著的,“我的音音,我的傻音音,你還不明白嗎?”
明白,明白什么?
蕭月音自己卻凝住了。
方才她問他時,他閉口不言,她便理所當然地認為他沒看、甚至根本不知她寫了那封信。
她的心從再見他時便一直隱秘而微微懸著,當她意識到這一點時,難免失落而無助,可她已被推至了此處,再逃避已無任何退路,便只能硬著頭皮,把信上的那些訴衷腸的話,用三言兩語說明。
當然,與他這樣面對面時,她不敢再提半個“愛”字。
她到底還是害怕他的拒絕。
所以,她才“急中生智”,連忙又提了身孕一事,他從前那樣熱切地期盼孩子的到來,看在孩子的份上,總不會讓她太過難堪吧?
可誰知,話鋒突然倒轉,他不但沒有半點責怪,反而雙眸明亮,嘴角噙著笑,笑她明知故問。
她沒有聽錯,他說,“音音”,“我的音音”,“我的傻音音”。
離開之時,除了將貓咪北北一并帶走外,還專門留下裴彥荀,處理一些有關周廷的手尾。
被軟禁的蕭月桓等人被放了出來,裴彥荀除了安排冀州政務的正式而徹底的交接之外,又再單獨見了康王夫婦。
這一回,蕭月桓對裴彥荀再沒有了當初的倨傲,他頂著那張恢復了一大半的俊臉,對裴彥荀所警告的“回去之后小心說話”唯唯諾諾,沒有半句回頂。
都說吃一塹長一智,這次在冀州見識到經歷到的種種,足以讓這個弱冠之年的富貴王爺好好成長一番了。
裴彥蘇帶人馬不停蹄趕回上京的同時,霍司斐也在努力完成自己的使命。
他的私心當然不會同任何人講,這件事擺在明面上,是他忠心為主。
而也不知是提前做了準備,還是真的有心靈感應存在,他獨自一人向東行了八十里,來到這名叫東陶的小鎮邊上時,他便有強烈的感覺,溯娘就在這里。
但是此時的東陶同樣因為除疫對外封鎖,只能進不能出,若是他感應失靈,即使他貴為漠北都尉,也不好硬闖突圍。
霍司斐猶豫了片刻便進入了小鎮。不過,本來應當熱鬧非凡的營地卻是余聲寥寥,想來這些日子因為烏耆衍的突然病中,所有身在上京的王公貴族皆不敢在表面有所動作,只有背地里的暗潮洶涌。
就比如帕洛姆派來暗殺貝芳、以此來興風作浪的殺手,裴彥蘇的營地守衛相當森嚴,想來這殺手一定是耗盡了心力才順利摸到了貝芳的帳子,卻又因為時間緊迫,倉促到并未確認所殺之人是不是貝芳,就惶然逃離。
王帳附近隨侍的許多人都見過裴彥蘇,知曉眼前這風塵仆仆的英朗男兒是現在單于最為寵愛的五王子赫彌舒,卻還未及向他行禮,只見他大手一揮,風一樣穿過眾人,在他們充滿了驚艷、崇拜或鄙夷的目光里,大步來到王帳的簾前。
因為烏耆衍大病初愈,簾子并未打開,隱約可聽見其內幾人說話的聲音。
——“謝天謝地父王醒了,自從父王病倒,兒子我天天跑到阿希莫請回來那尊佛像前祝禱,總算是神明庇佑!”
——“是啊父王,雖然三哥他看不見,但每日從早到晚跪在佛像前,膝蓋都跪壞了!”
——“父王,兩個哥哥對你可是孝心一片,”這一次是個年青女聲,“不像有些人,父王昏迷前還親手寫了令召他回來,現在父王醒了,人還在城外營帳,也不知高傲些什么!”
這女聲越說越激動,聲調都高了起來:她和他真的有了孩子,就在她的肚子里。
蕭月音忍不住垂頭,看著自己完全平坦的小腹,猶豫著,撫了上去。
莊令涵一見她這般,便知曉自己方才的推測全錯,當下又羞又悔:
“是我失言,公主若有疑惑,可盡數說來。”
“其實,其實上次秦娘子給我的避子藥,我與他,我們,”蕭月音咽下了口中的津液,“我們都服過不少……”
發覺秦娘子可能會誤會她質疑那藥的藥效,又連忙找補道:
“我沒有別的意思,剛剛我想了想,最后一次服藥就在上次癸水之前……所以,那藥會對我這腹中胎兒有影響嗎?”
莊令涵篤定地點了點頭:
“公主放心,先前公主這樣的情況我也遇到過,那孩子現在都已經在私塾背誦《孟子》了,活潑康健得很。”
蕭月音剛剛放下心來,又忽然想起什么,小臉通紅,囁嚅:
“還有……還有就是……算起這孩子是在一個多月前有的,但是我、我們并不知道,所以所以就……”
房中之事即使對韓嬤嬤戴嬤嬤她們,蕭月音都難以啟齒,何況是對面前這個仙姿玉貌的美婦人?只能含糊其辭。
莊令涵倒是一下便聽明白了,想起自家那位從來也是不知節制,唇角泛起點點笑意,又拍了拍蕭月音的手背:
“公主不必羞赧,新婚夫婦之間,再正常不過了。具體的情況我不清楚,所以……這件事也不敢完全向公主保證無礙,不過公主沒有必要為此過多擔憂。孩子的事本來也是天意,既然他來了,自然不會讓公主失望,我也會盡全力保公主與孩子康健的。”
聽她這樣說,蕭月音重新懸起的心才又稍稍平復下來,喃喃:
“天意,可能確實是天意……”
天意讓她在這個時間,有了和他的骨血。
而莊令涵見她這般在意這個孩子,為了緩解她的憂慮,又重新起了話頭:
“看來,公主在上次與我談心后已然變了,內心已經有了決斷。”
她的記性奇佳,連上次深談的話都盡數記得,蕭月音想起,只覺得百般滋味涌上心頭,不由輕撫著自己的小腹,垂首低聲道:
“是我從前天真,慣愛執迷不悟,沒有參透情愛的深理……原來,我早已對他情根深種,而越是情深,便越是身不由己,為此輾轉反側……”
說著,她便將兩人自沈州一別后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莊令涵默默聽完,感慨不已。
世間的陰差陽錯從未停歇,她面前的公主本就身世坎坷,卻從未自怨自艾自暴自棄,反而如一朵迎風招展的雛菊,即使飽受風雨摧折,也從來向上而生。
她想讓她如愿以償,更想讓她從此順遂平安。
“所以……公主選擇不張揚身份,是仍未下定決心,面對王子的答案嗎?”她探問。
蕭月音想不到她這般理解自己,先緩緩點了點頭,又復道:
“還有一件事,想要拜托秦娘子……我懷有身孕一事,暫時不要讓任何人知曉,包括我的乳母韓嬤嬤。”
莊令涵應下,正想要再說什么,卻聽門口傳來韓嬤嬤的聲音,難以掩蓋的急切又激動:
“公主,秦娘子……霍將軍到了。”
是霍司斐找來了。
尼娜娜是烏耆衍和帕洛姆的長女,先前在幽州時便已經見過自己的五哥,時隔幾個月再見,僅僅一眼,也令她不得不感嘆,這位倜儻挺拔的混血哥哥,比初見時多了幾分銳氣和大權在握的定氣。
而這樣的感覺,在與他如鷹隼一般凌厲的目光對視后,徹底化作了緊張和害怕。
想到自己方才在父兄面前不斷抹黑攻擊他,那些話也不知被他聽去了多少,尼娜娜慌得快要站不住,偏偏身旁一向偏心的母親帕洛姆,并沒有半點幫她說話的意思:
“這幾日忙著單于的病,沒空料理這些下人,越來越沒有規矩,五王子進來,也不通報一聲!”
接著,便走到裴彥蘇的身旁,滿臉關切地上下打量一番:
“聽說你昨晚便到了上京,怎么不直接來看你父王?”
這話一問,里面氈毯上半臥的烏耆衍,疲憊的眉頭也跟著皺起。
而侍奉在烏耆衍身側的三王子珀爾溫和四王子西諾西,雖然一個眼盲一個瘸腿,聽到帕洛姆的話后,本就鄙夷的臉上更是難掩驚憤。
裴彥蘇冷厲的目光迅速掃過自己這素昧謀面的兩位兄長,最后停在烏耆衍的面上,才定定開口說道:
“大軍在冀州遭逢疫病,許多將士剛剛恢復康健,又跟著兒臣日夜奔波至此,兒臣體恤將士操勞,便讓他們先扎寨休養。”
他搬出了情同手足的漠北鐵騎,從來沒有沙場經驗的珀爾溫和西諾西只能悻悻閉嘴。烏耆衍的綠眸動了動,盯著自己這風塵仆仆的五兒子看了幾息,才復問:
“你娘呢?還有你的公主王妃,人又在哪里?”
盡管烏耆衍大病初愈,可氣吞南北的草原梟雄從來不是什么和緩之人,短短兩句質問,帶著令人心驚膽寒的嚴厲。尼娜娜本來還為起初的變故懊惱不已,一聽自己的父王將自己剛才那些話聽了進去,雙眼一亮,霎時便來了精神。
她可是父王的長女,單于居次,在背后說人壞話,肯定不會空穴來風!
消息是不久前才由貝芳帶來的,確鑿無誤,剛好讓她在父王面前利用時間差打個小報告。
“她們確實沒跟兒臣一同來見父王。”當尼娜娜聽到赫彌舒坦率承認事實時,又忍不住得意起來,臉上的頹敗一掃而空,還暗地里“哼”了一聲。
“此番冀州城外突發疫病,來勢洶洶,阿娘與公主擔心疫病擴散到草原上難以控制,便不顧危險親自前往冀州外的小鎮上除疫。”
裴彥蘇坦然從容,如松如柏的身姿傲然挺立,將帳中一眾各懷鬼胎的蠅營狗茍襯得更加黯然失色。話至如此,他故意一頓,將其余人面上吃驚失落的神情盡收眼底,才繼續說道:
“所幸,冀州城內外的疫病都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并未向外擴散。只是阿娘她為此病倒,公主便留在她身邊照顧她,并未跟隨兒臣來見父王。”
“你娘病倒了?她的身子可還要緊?”帕洛姆適時插話。
“多謝大閼氏掛懷,阿娘只是太過操勞,并無大礙。”裴彥蘇心知帕洛姆佛口蛇心,淡淡回應:
“方才兒臣所言,冀州百姓皆為人證,若是閼氏和兩位兄長不相信,兒臣剛好也帶來了人。”
烏耆衍面色不動,顯然明白他不可能在這種大事上撒謊求榮,只冷冷看了一眼角落里的長女尼娜娜,尼娜娜只能迅速低下頭。
“這一次,冀州疫病與父王的急病同時到來,阿娘與公主如此撲心撲力為民奔波,同時也是在為父王積德積福,”裴彥蘇則不慌不忙地繼續說道,“幸而一切好轉,諸事無礙。天佑父王,天佑漠北!”
這話,又將方才拿求神拜佛來邀功請賞的三王子珀爾溫下不來臺,他雖然眼盲,卻已經暗暗咬牙切齒,感受到身旁的四王子西諾西還想說什么,迅速拉住了他的衣襟。
“赫彌舒,你做得很好。”烏耆衍綠眸中的犀利緩和下來,輕咳一聲,“既然你娘和王妃都還留在冀州,你便快馬加鞭,把她們都接回來吧。”
事實沒有辜負他的豪賭,剛一入城,他便見到了溯娘的車夫老趙,和公主的乳母韓嬤嬤。
蕭月音見到霍司斐很意外,第一時間便詢問了裴彥蘇那邊的境況。但不巧的是,霍司斐先前一直都留在冀州城外的軍營之中,只知曉王子曾帶人出城找了她們五日一事,至于其中所有的細節,統統不知情。
蕭月音聞言,心頭忐忑翻涌。
她既擔心裴彥蘇也許根本就沒有看到那封信,或者看了信之后也并未原諒和理解她,又因為聽見他兩次帶人發瘋一樣找她而無比喜悅甜蜜。
思之極深時,便會止不住把所有的情況都想一遍,哪怕其實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
但所有的這些,連帶她腹中已有裴彥蘇骨肉一事,都被她強行按下,并未表露半分。
霍司斐到來的第二日,東陶鎮上的疫病已經基本被控制下來,莊令涵和陳定霽反復確認之后,便宣布解除東陶鎮上的封鎖,鎮上也開始逐漸恢復如初。
霍司斐此番唯一的任務便是將裴溯和蕭月音帶回裴彥蘇的身邊,封鎖一解除,他原本應該帶著兩人立刻出發的。
然而,裴溯雖然病情穩定下來,卻至今尚未清醒。
霍司斐便在封鎖解除之后,經由老趙介紹,尋到了一名原本就要前往上京的胡人青年。他將關于公主和閼氏的事寫成了一封簡短的信,連帶著他本人的都尉令牌,托付給青年,帶到上京的赫彌舒王子那處。
那青年在疫病剛剛開始蔓延時便不幸染上了,本來病到快要死去,是因為受了蕭月音等人的照顧才得以痊愈,又見這附上的令牌乃漠北高級軍官所有,自然忙不迭應下,并保證按時送達。
將那青年送上路后,霍司斐便可以放心留下來了。
溯娘還在病著。
“大人——”小公主櫻唇一開一闔,杏眼還是紅紅的,喚他的時候,嗓子嬌得能滴出水來。
裴彥蘇的手震了一震,撞上了柔韌的渾圓。
是她主動說話時,身子微微前傾。
“我想你,我很想你,自從你走后,我每時每刻都在想你。”嬌音聲聲入耳,她用雙手捧住了他本來要去找尋他心跳的腕子,急切又誠懇地仰望他:
“大人說到做到,一定要對我好一點。”
裴彥蘇心頭火焰堆起的高塔轟然倒塌。
102.
明明湢室里越來越潮熱,一身戎裝未脫的裴彥蘇卻覺得自己口干舌燥。
“好一點,怎么叫好一點?”他是大周上下連中三元的唯一一人,咬文嚼字是他最擅長的事情之一,抓住她話語的漏洞追問,也是他最愛做的事。
她啞口無言,就更乖了。
蕭月音卻被他問住了。
其實她心里還是有氣,她不想主動讓步,但即使思緒紛亂,在兩人難得僵持的時刻,她的理智也被分了一絲出來,告訴她——
蕭月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盈著秋波的杏眼微張,眼睫許許顫動,略顯疲憊的黛眉緊蹙,櫻唇翕動,問出了慌亂不已的問題:
“秦娘子,可有……可有誤診?”
此時正值傍晚,韓嬤嬤還有老趙那些人都恰好不在,房內只有蕭月音與莊令涵二人,也正因為如此,蕭月音比之在外時要松泛不少。
所以她才敢問神醫這樣的問題。“原來你說阿娘的事……”
營帳之內,裴彥蘇靠坐在鋪了白狐皮的圈椅上,一雙有力的腿分開,讓蕭月音坐在其中一邊。
因著先前很長一段時間,裴彥蘇中毒、康復,又時常向她討嬌賣軟,連她自己都快要忘了,這位初出茅廬便一躍成為漠北新星戰神的狀元郎,霸道起來根本沒有她反駁的余地。
方才在營帳門口時,她鼓起勇氣發問,可他卻一個字不說,直接將她打橫抱起,走時還獵獵冷意的營帳,霎時便溫暖如春。
而他并未如她所料將她帶至床榻,兩人靠坐的姿勢,反倒讓她覺得,他是在鄭重其事。
事實上她也并未料錯。
裴彥蘇確實是鄭重其事。自從他醒來,便覺得他的音音有些不一樣,可每每細思深究,卻又說不出些所以然來。
先前因為戰事他被迫與她分離,白日里思念她入骨,夜晚入眠夢里全是她,但每一個夢至他即將向她坦白一切,卻又在暗示他不可輕舉妄動。
任他再所向披靡無堅不摧都好,在她面前,他耗盡了生平所有的怯懦;考場戰場上肆意揮灑,與她相處的點滴,也耗盡了生平所有的小心翼翼。
而今晚,他眼見她踟躕良久。
他以為她要問他關于“欺騙”的問題。
可誰知……
“其實我想問很久了,只是先前大人不主動說,自當是有所顧慮,我便也不問。”坐在他腿上,她找不到更好的支點,便只能主動環住他的脖頸,“如今與大人成婚日久,若是合適的話,大人能否告訴我?”
那件薄氅是他讓她坐下前親手摘去的,如今隔著薄薄的秋衫,大掌摩挲下的腰肢讓他覺得她甚至在顫抖。
“為何突然好奇?”他轉臉,與她對視。
蕭月音當然不可能將方才偷聽到的事情告知任何人,尤其是她的枕邊人裴彥蘇。
而顯然,雖然回復只有短短六個字,他卻抱著一種高高拿起輕輕放下的訝異。
“也不算突然……”她抿了抿櫻唇,環住他脖頸的柔荑不自覺蜷起,“大人這么問,便是不愿意告訴我了。那……那便算了吧。”
裴彥蘇的大掌收攏了一分,視線并未從她淡淡羞紅的面頰上移開。
有時候她覺得他這雙墨綠的眸子深邃至極,看不穿他究竟在思考什么、謀劃什么;有時候她又覺得他的眸色通透極了,她只需要再努力扮演蕭月楨一分,他便會妥協讓步。
今日也亦是如此。
“阿娘命苦,剛及笄便接連遭受無妄之災。”裴彥蘇長嘆一聲,開始娓娓道來:
“孽種就是我……就是我……”
“冀北哥哥……”蕭月音忽然后悔,不該向他探問那些他們母子二人慘痛的過去,眼下木已成舟,她能想到的安慰,便是主動探身,抱住他的肩背。
哪有人說自己是孽種的?
就算是在寶川寺孤獨生活的無數個日夜里,蕭月音也從未這樣想過自己。
“你別這么說,”裴溯與他的那些事她雖未親歷,眼角卻因心痛而濕潤,她又將自己的懷抱緊了緊,離他近一些,“千萬千萬別這么說。”
裴彥蘇向她回以同樣熱切的懷抱,鼻間縈繞著她身上獨特的香氣,好似就能沖淡一些,他回憶起辛酸過往的苦。
可是說句該死的話,也正是因為有了這種苦,才讓他有機會遇見她,讓她陰差陽錯成了他的妻子。
裴彥蘇感激涕零。
“反倒、反倒是我,”蕭月音心頭滾燙,說出口的話,也無比沖動:
“有一件事,想告訴你很久了。”
但莊令涵見慣了手下病人各種反應,從前也被質疑過許多次,一眼便看穿面前的公主是不敢接受這個事實,于是將手覆在蕭月音的手背上,感受那絲絲顫抖,笑道:
“錯不了,公主如若信不過我,可以再找別的郎中大夫看看……會是同樣的結果。”
面對秦娘子如此言之鑿鑿,蕭月音的懷疑便徹底化作了慌亂與倉皇,心臟止不住砰砰直跳。
怎么會呢……她怎么會有了身孕呢?裴彥蘇墨綠的眼底掠過一道陰影。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裴彥荀見他已經被說動,便微微上前,抬手拍了拍他的上臂,“眼下疫病蔓延,姑母和她們極有可能也因此被困住,你既苦尋她們不得,若是能將疫病根除,幫到她們,或許結果也會柳暗花明。”
而事實上,裴彥荀的推測和猜想完全有理。
就在五日之前,變故剛剛開始發生的時候,蕭月音和裴溯悄然離開冀州,一路東行,一直到日落時分,蕭月音才同裴溯說了實情。
不過面對裴溯溫柔的鼓勵,蕭月音仍舊沒有下定決心。
回冀州面對裴彥蘇,面對那個令她惴惴不安的結果。
而就在她并未回應裴溯話時,忽然聽到雷聲隆隆,開始下起了雨來。 來自大周的文臣紛紛兀自點頭,表示同意康王的說法。
“若不是這一次她被賜婚嫁給王子你的同科傳臚宋應先,恐怕父皇是要把她藏一輩子的。”蕭月桓故意頓了頓,觀察著對面裴彥蘇表情細微的變化,“同科狀元與傳臚同娶一對雙生姐妹花,這當然是一段難得的佳話,只不過嘛……嘶,哎呀……”
話是被姜若映打岔的,她與蕭月桓成親大半年,早已清楚自己夫君的脾性,方才這樣,恐怕下一句就要把蕭月音的真實身份拆穿了。
她還記得昨晚答應過小妹的事,即使今日見到小妹大出風頭,她自己心頭也酸溜溜的,可是在眼下這樣的場合,她卻不能任由蕭月桓胡來。
而就在蕭月桓因為姜若映突然猛掐他大腿而對他怒目而視的同時,并未出席今晚宴會的霍司斐卻突然進來,走到裴彥蘇的身后,向他耳語了好一陣。
說完,裴彥蘇面色大變。
“軍中有要緊事,我必須去一趟。”匆匆離開前,他鄭重對驚愕不語的蕭月音說道。
方才他確實是故意裝不知情的,蕭月桓這般突然發難,他不好當著大周和漠北的眾人坦率承認。
這是他與音音兩人之間的事,還沒同音音說開,不能一致對外,他只能暫時選擇,先把戲再演一演。
不過,到了如今這個地步一切也都水到渠成了,等他處理完軍務回來,要同音音單獨說的。
他期待可以向她坦白的這一天,已經很久。
終于來了。
暴雨如瀑的雨點將馬車車窗和車門砸得劈啪作響,車中幾人的面上都掠過難掩的驚惶,好在那時距離前方一個叫東陶的小鎮不遠了,又前行了兩炷香的時間,馬車便順利駛入了東陶。
暴雨越來越大,漸成滂沱瓢潑之勢。駕車的車夫老趙默默沉吟,不由想起了上次在沈州城外車輪深陷一事。
那時候也幸好有霍司斐將軍從天而降幫他們解決了危機,這回多了公主主仆二人,若是馬車在暴雨中前進再遇上什么事,恐怕就沒有那么幸運了。
東陶與冀州相距有八十多里,按照馬車的車程,當日便可到達。于是老趙便主動提說,眼下的情況最好是他們在小鎮上緩一緩,等雨勢小了,再動身返回冀州不遲。
蕭月音本就心緒難平,老趙的勸說正中她的下懷,于是簡單與裴溯商量之后,便決定他們現在東陶住下。
然而,雨一下,便沒了要停的意思,反而越來越大,蕭月音和裴溯在小鎮上最大的客棧里一住便是三日。到了第四日的早晨,蕭月音向前幾日那樣去向裴溯請安時,才發現裴溯昏迷在床榻上,人事不省。
而她帶來的貼身婢女也倒在房內,口吐白沫。
情勢危急,蕭月音連忙吩咐老趙去請鎮上的郎中大夫,誰知老趙這一走,直到天黑才匆匆趕回來,不僅沒把郎中大夫找來,還帶來了一個極為糟糕的消息——
從昨晚起便有疫病在鎮上蔓延開來,外面的街頭上到處都是病倒的百姓,大片大片人相繼倒下,鎮上所有的郎中大夫都忙著醫治這些源源不斷病倒的百姓,然而卻收效甚微。
三日過去,盡管蕭月音彼時還沒從與裴彥蘇情感糾葛的復雜心緒中抽離出來,但眼看著老趙和韓嬤嬤看向她那焦慮又關切的眼神,她深知此時的自己不能亂。
她不是養在深閨只能依附他人的凌霄花,這幾個月以來她見識過經歷過不少大風大浪,她必須振作起來。
更何況,這一次裴溯是為了陪她才和她一同來到了此地,若是裴溯再有個三長兩短,她會良心不安一輩子。
更無法向裴彥蘇交代。
而就在蕭月音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仔細思索對策時,老趙又擔憂地提起,原來東陶這個地方,自摩魯爾攻占冀州城接受這邊的政務起,便一直處在混亂之中,眼下局勢一片混亂,更是無人能夠挑起大梁,將與疫病相關的工作合理安排分配。
蕭月音聽完心頭又是一沉。
幸好,那最初的六神無主已然過去,理智逐漸回籠后,思路也隨之清晰了起來。
三年前,臨漳鬧了饑荒,深居寶川寺的蕭月音聽說后,一心想為大周百姓們做事,曾央了靜泓,悄悄帶她隨其他僧侶一同前往賑災救濟。到達臨漳之后,當地的饑荒又加了一重疫病,蕭月音便跟著幾名經驗老到的醫者,親自料理過不少染上疫病的百姓。
有了當初在臨漳的經驗,眼下處理這在東陶迅速蔓延的疫病,也不算一籌莫展。
最重要的事之一,便是將整個鎮子封鎖,阻隔所有向內向外可能的傳染。
當然,這樣也就意味著,蕭月音短時間內無法出去、無法把裴溯帶走,更無法通知尚在冀州的裴彥蘇。
她無暇思索他看到她留下的信后會作何反應,人命關天的大事,談情說愛未免太過自私。
之前她可是次次都服避子藥的,后來裴彥蘇中毒昏迷,她又給他喂了劑量不小的避子藥……
可是確實,自從他們離開沈州之后,她便將那兩瓶藥徹底遺忘。從兩人在直沽重新開始做那搓粉摶朱之事后,她就再也沒有把藥拿出來過。
直沽……直沽……她的身孕有一個多月,難道就是在那里懷上的?
當然……不止是直沽。從那天起,一直到那盛大恢弘的歸還典儀的前一晚,裴彥蘇和她幾乎夜夜云,雨糾纏,他不僅每每纏她到半夜,完事后還要霸占許久,有時候甚至就那樣把她抱著在房中走來走去,等到真正滿足了,才徹底放過她。
——但想到那些癡纏的荒唐和放肆,蕭月音止不住雙頰紅透,心頭驟然泛起擔憂,囁嚅著:
“但如果……如果這樣的話……”
眼見她的玉容紅一陣白一陣,莊令涵便也細思起來。
當初在沈州兩人曾推心置腹談過,那時候小公主說自己對那赫彌舒王子并無男女之情,如今她一人來到這東陶小鎮、又堅決對外隱瞞下了身份,難道是與王子徹底決裂?
“如果公主不愿要這腹中骨肉,”想到這些,莊令涵主動說明,“我也是有法子,能讓公主安然落胎的,尤其現在,月份還很小……”
——“不!”否決時,蕭月音與先前的猶豫遲疑完全不同,眼波里星光點點,好似也生了堅毅和果敢。
即使她現在身份尷尬,即使她尚不知曉裴彥蘇在看完她的信后究竟會不會接受她,即使她也不知自己前程究竟在何方
——當最初的震驚過后,首先在她心頭蕩漾的,是喜悅和甜蜜。
孩子的事,從前他和她說起過。
那時候她依偎在他的懷里,唇齒上和鼻息間都縈繞著他身上好聞的松柏之氣。
“好,”他幾乎立刻答應下來,在浴水中撈起她還在發抖的雙臂,讓她環住他的脖頸,“那就不要那樣,那樣膝蓋會疼。”
他帶著她一起站了起來,浴水沿著他們急急地滴落滑下,突然的懸空讓蕭月音多抱緊了一分,卻又在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時,變得首鼠兩端,茫然無措。
她與他不止一個支點。
他的腳步沉穩,像是每一個披堅執銳的勇士往前線的奔赴,每一下都加重這個支點的錯落,戰場上的顛簸不過如此,蕭月音腦海里震蕩的,不過是不能讓自己像浴水那樣滑落。
所以只能越纏越緊。
她的努力裴彥蘇自然全盤接納,男人從湢室走出來,走到床榻邊,仍舊托著她,幾縷青絲垂在鬢邊,與他言語中的笑意融為一體:
“真兒給哥哥生個孩子,好不好?”
103.
夏秋之交的暴雨,兼有夏雨的瓢潑,以及秋雨的纏綿。
其實裴溯并非篤信神佛之人,當年被迫懷上裴彥蘇之后的種種際遇,讓她不得不靠著自己強撐下來,若是只靠神佛庇佑,她不可能走到今天。
但她的公主兒媳突然病倒,個個郎中大夫來看都束手無策,她實在走投無路,也想到了求神拜佛。
懿寧庵在沈州城外,打聽到具體的位置后,裴溯專門抽了一日早早奔赴,只為燒第一柱香。
而果然心誠則靈,她從懿寧庵回來不到兩日,貝芳就把神醫秦娘子帶來,順利治好了公主。
此時的裴彥蘇,正冒著傾盆大雨,縱馬狂奔出冀州城,向南方向找人。
裴彥荀的猜測有幾分道理,裴溯可能帶著音音往南走,去鄴城。
隨著奔馬顛簸,他心中的海更是翻起驚濤駭浪,根本無法平靜。
如果說,懷著無比的激動卻發現音音消失不見令他傷心、聽了蕭月桓夫婦那般奚落音音令他震怒,那么在讀了音音走前特意留給他的那封信后,便是無邊無垠的失望乃至絕望。
當日之事再次經起,無不歷歷在目。
沈州慶功宴上那晚波譎云詭一觸即發,若不是他未雨綢繆早在與渤海國開戰伊始便留了一手,恐怕之后的事情遠沒有如今這般順利。
而音音,早就知曉靜泓是烏列提的幼子卻沒有告訴他,不僅沒有告訴他,甚至顧念著那兩人的父子關系,選擇把如此重要的證物藏起來,還要特意在離開時留給他看。
無論他如何嘗試說服自己,都不得不承認一件事——
如今她的身份再也藏不住了,她寧愿選擇離開他,也不要用她“蕭月音”的身份和他繼續做夫妻,繼續走下去。
從前那些時日的恩愛都是假象,在音音的心里,從頭到尾都沒有過他的位置。
可是他不甘心,他也不可能就此放棄。
他身世坎坷,自出生起便受盡欺凌,忍辱負重走到今日這個位置,絕不是輕言放棄之人。
上天把她帶到了他的身邊,他就決不會放手。在蕭月音怔忡間,前方的霍司斐也已回過神來,然后離開,并未發現她的存在。
而等到裴彥蘇行至她身邊時,周遭確乎已空無一人。
“大人,你的頭疼如何了?”她開了口,自然地問他。
今晚這宴飲,裴彥蘇稱病不參與,倒也不全是在做戲。在晚間剛剛得知烏耆衍大宴三軍的消息時,他便皺著眉頭,按住了自己的太陽穴。
這突然的頭痛,在蕭月音看來,大概有兩個原因。
盡管素未謀面,這位令烏耆衍龍心大悅的沃師勒也許難得也讓裴彥蘇感到了威脅的氣息;又也許,裴彥蘇只是像過去幾日那樣,單純想要享受她那手法并不算多么上乘的按摩。
反正,在兩人的營帳之外的歡聲笑語越來越旺、越來越烈時,安然平躺在床榻之上的赫彌舒王子,已經沉沉進入夢鄉了。
蕭月音默默看了他的睡顏良久,確認他短時間內不會再醒,才起身出了營帳,在外獨自走動的。
誰知,便偶然偷聽到了霍司斐那些事。
“我沒事了,”裴彥蘇沉著嗓音,將手中的薄氅披在她的肩膀上,勾唇一笑:
“醒來發現你不在,就知道你大約是受不得那些熱鬧,要躲到這沒有人的地方。”
“裴冀北你莫要胡言,從前在鄴城時,哪次的宮宴,本公主沒有盡興到最后?”身上有暖意,蕭月音的口齒也活泛起來,斜斜瞥過的視線之中,也含著刻意的傲狡。
哪怕到了此時此刻,她反復猶豫糾結要不要將真相告訴他,還未做出決定,她仍舊不忘兢兢業業扮演著,即使嘴上所說的,和真正行動做的,毫不相干。
她暫時還不能、也不敢全然松懈,黛眉一挑:
“怎么,到了大人的口中,就成了受不得那些熱鬧了?”
“公主提醒的極是,是微臣健忘,胡言亂語。”裴彥蘇的懊喪誠意滿滿,“大周的宮宴富麗堂皇,往來俱是達官貴人、遷客騷人,不比這漠北軍營中的狂歡,粗鄙豪放,半點禮義廉恥都不講。公主不是受不得熱鬧,是受不得這種熱鬧。”
說著,還鉆過薄氅的中縫,找到她略微冰涼的小手,握住。
她不再回應他,兩人就這樣前行,不遠處的人聲鼎沸一浪高過一浪,傳到她的耳邊,像細密圓滑的小石子,在她心頭打出一片片漣漪。
他的掌心溫暖如春,月光半明半寐的夜色中,她卻只敢望向路旁的花草碎石。
臨得近了,越要細看。
“大人,我有一件事想問你。”終于走回帳前,她突然問道。
即使真相殘忍至此,他也必須要當面問她,當面和她說清楚。
他的音音到底在哪里?霍司斐回到先前圍坐的篝火旁時,所有人都還是老樣子,只是面前的酒罐子,又空了許多。
裴彥荀不勝酒力,已經席地而臥;倪汴見到他終于回來,直接遞上新的酒盞,笑道:
“去放個水而已,我以為霍大哥像裴公子一樣,酒量不行,要借尿遁了。”
霍司斐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看倪汴又捧了酒罐子來滿上,哂道:
“我可不像你們這些漢人,彎彎繞繞的花花腸子多,喝不了就是喝不了,給自己找那么多借口作甚?”
其實與他們相處的這些日子,霍司斐刻意淡化了彼此之間的身份,很少用“漢人”“漠北人”這樣簡單粗暴的方式硬生生把他們劃分開,倪汴聽聞愣了一下,酒罐子中的酒液便灑了大半。
霍司斐的臂袖被酒液全部打濕,他趁勢在倪汴回頭的時候甩了倪汴一臉,笑道:
“問你個問題,當是你浪費這美酒的補償。”
倪汴抹了一把臉,定定回:“說吧,什么問題。”
“你們漢人里面,有沒有那種男人,看上一個女人,但那個女人名……名花有主了?”最后那個詞語,霍司斐想了半天,才找到合適的。
“名花有主……”果然,倪汴反復品咂這四個字,“你是說已經嫁了人,還是與旁人有婚約?”
這個問題太具體,霍司斐只怕自己說多錯多,擺了擺手,在倪汴身旁坐了下來,靠他近些:
“不管,你先說有沒有吧。”
“怎么,你看上別人的女人了?”倪汴前前后后喝了不少,頭腦卻清醒得很,霍司斐言語曖昧,他只一下就從其中品出了味來。
“沒有,沒有。”霍司斐生硬地搖著頭。
“還說沒有?”倪汴的視線掃過霍司斐逐漸羞紅的面容,“先前你一直對我們說你對男女之事無感,所以才四十歲不娶妻,原來,你竟然……”
“沒有!我沒有!”霍司斐陡然心慌,仗著自己比倪汴要高壯不少,直接捂住了倪汴的嘴,為了防止倪汴掙扎,另一只手還將其制住。
兩人發出的動靜不小,篝火對面談笑的幾人,這下都看向這邊來。
霍司斐怕越描越黑,連忙又將倪汴放開,笑著向對面解釋:
“喝多了,和倪小哥切磋一下拳腳!”
身旁酒酣熟睡的裴彥荀鼾聲如雷,對面那幾人眼見沒有熱鬧可以看,便又繼續著方才的高談闊論。
“好好好,你沒有。”倪汴揉著腕子,低聲順應霍司斐方才的欲蓋彌彰,“你問我漢人有沒有這樣的事,據我所知,這種事古往今來一直不少,只是有好下場的,沒幾個。”
霍司斐認真看向倪汴,用眼神示意自己的疑惑。
“若是郎有情妾有意,這奪人.妻者又是個位高權重的,自然皆大歡喜,”倪汴小聲,“但這種情況是極少數,鳳毛麟角吧。”
“若是女子不愿意,被強奪去,要么顧慮家人前夫之類一直忍氣吞聲,要么剛烈到底以死明志,終歸強扭的瓜不甜。”
霍司斐沉默著。
“而如若不是高位者奪人之妻,無論是否郎情妾意,但凡被世人發現其中款曲,他們也注定沒有好結果,要么死,要么一拍兩散,想要長相廝守,也是鳳毛麟角。”倪汴一面總結著,一面拍了拍霍司斐的肩膀:
“所以霍大哥,無論你是不是真的看上了別人的女人,我作為小弟,都要真心實意、掏心掏肺地勸你,千萬千萬、千萬千萬別動那些心思。”
“嗯,你說得對。”霍司斐躲過倪汴的眼神,兀自為自己添了一碗酒,“大哥糊涂,實在是糊涂。”
火光中的他,面上眼里,都難掩落寞。
酒入愁腸,卻抵不得心中的苦。
是他無知,是他無恥。
溯娘與他,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他的非分之想,從一開始就不應該有。
更不應該任其滋長,越來越不可控。
此時的蕭月音,正和裴溯一同坐在駛向城東的馬車里。
今日將給裴彥蘇的陳情信寫完之后,她仍舊心下惴惴。
千言萬語都在信封里裝好,字字句句全是她的肺腑之言,她用指尖輕撫著因為裝了厚厚一疊而有點凸起的信封,心跳卻越來越快。
不知他什么時候能回來,不知他看到這封信的內容之后,究竟會給她怎樣的回應。
她坐立不安,直直盯著漏刻,感覺渾身都是麻的。
等到實在想象不到他因為知道真相后,便吩咐了韓嬤嬤悄悄收拾了一點兩人的行裝,踏著清晨的第一縷露霧,離開了這令她寢食難安的臥房。
即將離開驛館時,蕭月音心頭又忽然一動,轉身,去隔壁找了裴溯請安。
此時的裴溯也剛起身不久,經過一夜,她基本確定眼前的公主,就是康王蕭月桓等人口中那位,從小在寶川寺中為國祈福的“高寧公主”蕭月音。
聽到她主動來找她,裴溯看著她那一雙含情美目之下深深的青色,更是將其中的根由猜得七七八八。
“忌北他一夜未歸,公主可否愿意陪阿娘去城外散散心?”裴溯如是問道。
兩人一路無言,伴隨著轔轔的馬車之聲,蕭月音凝著眼眸,慢慢鉆到了裴溯的懷中。
她靜靜地睡了一覺,再睜眼時,又入目了裴溯寧和柔美的面容。
日落時分,車窗之外陰云密布,裴溯那雙和裴彥蘇相似的鳳眸里宛若含了一泓靜謐的清泉,蕭月音抬眸看去,心頭一熱,才終于開了口:
“阿娘,有一件事,我……我瞞了你們很久了。”
“公主可是想說,公主的真名,其實是叫月音?”裴溯笑著與她對視。
“你……”蕭月音櫻唇微張,難掩驚愕,“阿娘,你都知道?”
“阿娘猜的,”裴溯微微一頓,“看公主這般反應,阿娘的猜測便是不錯了。”
也許是自幼喪母讓蕭月音對母愛十分渴望,也許是緣分使然讓她一直對裴溯懷著無比的親切,也許是這一路以來的堅持和隱忍到了這個關口需要一個紓解,小公主一聲長嘆后,便把替嫁一事始末,一五一十向裴溯說明。
當然,也包括了她在婚后對裴彥蘇難以割舍的深情,包括了她給他留下了陳情信,包括她為什么會讓韓嬤嬤收拾了點點行裝,又在一早去找她請安。
“阿娘你說,大人他、他會接受我嗎?我從一開始便在欺騙他,又一路瞞著他,明明有那么多機會向他坦白,但每次臨到開口時,我還是會怯懦。”說到動情之處,蕭月音眼波流轉、淚水盈盈,兩頰云霞緋紅,自是楚楚可憐的嬌態。
“放心吧公主,”裴溯握住她冰涼的小手,“忌北他不會怪你,相信阿娘,我們回去一起面對他,好不好?”
“真兒給哥哥生個孩子吧。”
累得根本沒有力氣,蕭月音咬著牙,慢慢起身,找到床頭柜里放好的藥瓶。
兩瓶藥都原封不動地擺在那里,她辨了顏色,將其中一瓶打開,倒了一顆小小的藥丸在手心,端過床頭備好的涼水,甫一入口,卻又聽見走遠的腳步聲回來了,伴著裴彥蘇的問句:
“真兒在吃什么?”
104.
秦娘子給的避子丸,一瓶是給蕭月音自己吃,一瓶是給裴彥蘇吃,雙份保險,雙份心安。
秦娘子醫術高明,調配的藥丸遇水即化,就在蕭月音錯愕的剎那,苦澀已經轉瞬蔓延,滿滿堵住了她的口。
在她順勢將藥和水盡數吞下的時候,裴彥蘇也疾步走到了床榻之前,看著她。
他的態勢居高臨下,他方才的問話也帶著薄薄的怒意,蕭月音將盛著涼水的茶盞放回床頭的幾案上,不接他的眼神,身上累極,話語也聲音小小:
“有點口渴,喝口水罷了……”
但幾乎同時,床頭幾案上那沒來得及收起來的兩個藥瓶,也入了她的視線。
在剛剛離開蕭月桓那處時,蕭月音是有想過,直接沖到軍營里去的。
她要當面告訴裴彥蘇她的身份。
然而最初的那股沖動退卻,理智回籠后,她卻明白自己不該在今晚如此任性。
裴彥蘇在宴上走時,看向她的眼神頗為復雜,似有千萬種情緒。
想來,除了今晚得知公主乃是“雙生姐妹”這個令他無比震驚的消息之外,城北八十里軍營中事,應當也是十分棘手。
她本就虧欠他,不能再在這種時候給他添亂。
在驛館的臥房里,蕭月音面對著床榻,又想了很久很久。“什么事?”——
這樣的鄭重其事,已經是裴彥蘇今日第二次了。
他是把蕭月音從自己的懷抱里解出來之后,才一字一句地問她的。
問完,然后目光灼灼地看著她,期待她的回答。
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方才那番短暫而簡單的動作之后,蕭月音退縮了。
在絕大部分情況下,沖動就是一瞬間的事。
她為裴溯和他的事心疼不已,她想要安慰他讓他不要胡思亂想,唯一能想到的,便是用自己作為例子。
這是笨拙的純粹,是真心想讓他好,讓他明白她也和他一樣,與他相識前盡是坎坷的荊棘。
可沖動退潮,她的理智也眨眼回籠。
承認自己是他連存在都毫不知情的“蕭月音”,對他的沖擊和震怒,會遠遠大于她以己度人的安慰。
她不該冒這自以為是的聰明。
所以,她還是退縮了。
“這話……說來也是慚愧,”為了掩飾自己說謊的心虛,她垂下眼簾,不看他墨綠的瞳孔,“有時候我會想,正是因為你有著這樣的出身,我才有機會遇見你。”
裴彥蘇不動。
“若是那時候阿娘被單于帶走,你生來便是漠北身份高貴的王子,又如何寒窗苦讀、如何金榜題名?”盡管違心不已,蕭月音還是要順著自己的謊話編下去,“沒有你連中三元那日打馬走過,你我又如何一見鐘情?”
是啊,是一見鐘情,可惜那個人不是她。
一想到這些,蕭月音又覺得心頭抽痛,可她的初衷是為了安慰他,她必須用笑容將自己好好藏起來。
“公主說得對,”裴彥蘇將拇指放在她笑得甜蜜的嘴角上,“若無前塵,談何將來?”
“大人不再自責就好,”她不敢與他對視太久,為了表示自己說這樣要不得的話真的只為了安慰他,她又連忙主動抱住他的肩背,像方才一樣,“要知道,我從未見過大人這樣。”
說裴彥蘇不失望那是假的。
就在她突然提起那句話的一瞬,他隱隱企盼,是她被他的話語所染,愿意向他敞開心扉。
可是后來,她卻并未真正承認什么。
但——“你來干什么?”裴溯頭腦昏沉,實在沒有心力與他糾纏,只想趕緊輦他走。
“方才、方才你喝酒的時候,”霍司斐舌頭打結,覺得自己怎么說怎么不對,“我看到你、你的耳后有一塊傷口……”
裴溯的心猛地一顫。
這幾日,她每晚都被烏耆衍召去。烏耆衍在她這里貪香取軟,雖然再不用那致人傷殘的手法玩弄,卻還是本性不改,總喜歡用些別的花樣。
提純的蜂蠟極為珍貴,何況香燭在制作時還加入了龍腦和沉香,沿著西域商道自遙遠的國度而來,一兩值千金不止,烏耆衍卻只用來玩。
香燭燃燒,最新鮮的燭淚也是最為滾燙的,滴在身上,鉆心少痛,卻不會留下疤痕。
裴溯身上那些被衣衫遮蔽的秘處,也留有許多這樣的紅印。而耳后這個地方最為細嫩柔軟,烏耆衍毫不猶豫,多滴了幾滴,看著裴溯吃痛落淚卻隱忍不發,烏耆衍卻哈哈大笑。
想來,一定是方才飲酒時被酒熱燥動,她忍不住將鬢發別于耳后,才露出了這個常人難以察覺的傷痕。
“溯娘,如果你、你需要幫助的話,我可以幫你,”見她不說話,霍司斐輕咳一聲,“我是說,如果你有需要的話——”
“我有王子他們,無須霍將軍關心。”從震驚中回神的裴溯再不敢耽誤,再次生硬地將他打斷。
然后擦著他的身邊離開,朝著自己的營帳走去。
時辰差不多了,也許今晚烏耆衍還要召她,她又要去受一次折磨。
但她必須得去。
她的事沒有向任何人說過,即使兩次被霍司斐撞破,她也只能咬死不承認。
承認了又有什么用?對他們所有人都沒有什么好處。
悄悄將眼淚拭去,她還是那個隱忍堅韌的裴溯。
而她和被她拋在原地的霍司斐都不知道的事,最后這幾句話,被角落里的蕭月音,完整無誤地聽了去。
蕭月音今非昔比,嘗盡與裴彥蘇有關的苦與甜之后,僅僅這寥寥幾句話,她便聽出了霍司斐對裴溯的情意。
只是,方才那兩人相隔數步,霍司斐即使難抑情動,卻也半步不敢多走。
就連關懷的話都說得這般字斟句酌、這般小心翼翼,和他在戰場上的所向披靡,簡直毫不相稱。
畢竟他于裴溯,隔著千山萬水,即使他大著膽子向裴溯表白自己的心意,又能得到怎樣的結果呢?
再看向她自己,蕭月音心有戚戚。
越靠近冀州,她心頭的忐忑越發難以克制。
或許她應該勇敢一次,親口向裴彥蘇承認一切,好放過自己不受煎熬;
可是,萬一這場豪賭她輸得一敗涂地,裴彥蘇會不會惱羞成怒,把冀州再給收回去?
“公主?”身后卻傳來他探問的聲音,像是要逼迫她做出選擇。
她安慰他的話,和他自己的想法,竟然不謀而合。
也許,她其實已經對他動了真心?
有了這樣的希望,失望便已煙消云散。
他滿足于這意外的小小的驚喜。
“阿娘她際遇悲慘,我其實看得出來,她一同來漠北,都是為了冀北哥哥。”蕭月音抱著他的時候,因為不用擔心他從她面上的表情看出任何端倪,就連稱謂,都放肆了些,“如果……我是說如果,有機會的話,阿娘她能離開漠北、離開單于,又會如何呢?”
裴彥蘇沉思,大掌停留在她的背上。
方才的希望又苦了一些。
難道說,他的音音兜了那么大一個圈子,是為了向他旁敲側擊,她如果離開他會如何?
只不過是借了他母親裴溯的名義。
擁抱的時候,她慶幸他看不見她面上的端倪,他也自如她看不見他驟然冷冽的目光。
“烏耆衍性情殘暴,他雖然從頭到尾都未喜歡過阿娘,可若是阿娘背叛他,他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的。”一面說,裴彥蘇一面將懷抱收緊,再收緊,“阿娘她走不了了。不過,這些都沒關系,我會保護她,就像保護你一樣。”
是保護她,也是不讓她有任何離開他的機會。
她與他夫妻數月,也算對他的脾性了解頗多,蕭月桓那些話也不是全無道理,也許她之所以有今時今日,確實有很大歸功于他把她當做了蕭月楨。
她的故事太長,理由太多,宴會時她沒有選擇坦率承認,到了獨對的時候,反而怯懦更甚。
她想象著他回來之后,她對他坦白時的場景。
近來他們的關系比先前又要更進一步,他為正事奔波一整晚,一回來,一定會過來抱著她。
可能會到這張床榻上來,反正他一向喜歡這么做。
在沈州,在他出征之前的那一晚,她終于正式成為了他的妻子。在此之后,床榻便成為了他們每一個宿處最熟悉的地方,她夜夜耽溺于與他的親密無間,他不可救藥地沉迷。
而想象中今晚同樣的時候,當她看著他風塵仆仆的俊容,看著他墨綠色瞳孔里如熠熠星光一般的期待,她怎么能開口,說她其實不是蕭月楨。
又或者,她下定決心一次性說明白,她在他的懷里,雙臂環住他的脖頸,字斟句酌地說起自己的身世,說起當初她是被弘光帝安排替蕭月楨嫁給他,又因為他對她太好,便選擇一直隱瞞下去。
不敢看他的雙眼,怕看到令她傷心欲絕的冰冷,將她深深刺傷。
她讓他失望了,再反復訴說對他動了真情,也會被他當做博同情的工具。
蕭月音害怕極了,一想到這樣的場景會在他回來之后發生,她便痛徹心扉。
所以她只能把話寫在紙上,寫在紙上,她面對的就只是冷冰冰的白紙。
不是他冷冰冰的眼神。
只不過,即使是寫在紙上,她也反反復復數次,還是句不成句章不成章。誰讓他滿腹經綸,是大周開國三百年里唯一一個連中三元的人呢?
她痛恨自己從前讀書太少、從不在文墨上下功夫,到了今日這樣盡訴衷腸的時候,她竟然寫不出多么優美華麗的辭藻,來來回回都是狡辯之語。
桌案上的廢紙堆成了小山,蕭月音悄悄拭去眼淚,哽咽著讓韓嬤嬤把寫廢的書信盡數燒毀。
如此往復,一直等到卯時初刻,她才終于寫完了最后一筆。
所有的前因后果,她心潮的起承轉合,她訴說了厚厚的一疊,深重沉彰。
不忍心再讀一遍,她怕自己讀完,會覺得像暴雨中摧折的浮萍,起起落落卻終究不得歸所。
一聲長而輕的嘆息之后,她揉了揉熬了一夜的干澀的雙眼,將所有的信紙仔細裝進了信封,用火漆封住后,再用臨時新刻的私章,蓋上。
私章上,是她的本名,“蕭月音”三個字。
她必須要用真正的身份和他交白,半點隱瞞和欺騙,都不會再有。
而在信封的正面,她提筆,鄭重寫下了“裴彥蘇親啟”五個字。
“若是男兒,就叫裴念漳,”裴彥蘇頓了頓,唇角勾起,每一個字都帶著笑意,“若是姑娘,就叫裴念泠。”
念漳、念泠,狀元郎文采斐然,她雖然看不穿其中深蘊,卻也知是好字。
“可是,阿娘他們那一輩人,不也從了水字?”蕭月音忽然想到。
“那確實有些不妥,是我考慮不周,”裴彥蘇徹底停了下來,“不如,交給真兒來取?”
105.
蕭月音怔住。
人的際遇往往奇妙,若不是自己的姐姐蕭月楨突發惡疾,她因此做了這個替嫁公主,被困于寶川寺中的靜真居士,應當一輩子都沒有機會認識裴彥蘇這樣的人。
這樣文武雙全、優秀到無可挑剔的人,就這樣陰差陽錯地成了她的“夫君”。
他太聰明了,從沒有人能用計謀傷害到他,以至于同他相處的這些時日,她偶爾會有那么一瞬間恍然覺得,她早已被他看穿。
蕭月桓此話一出,方才還在推杯換盞好不熱鬧的眾人,突然集體沉默了。
對于來自大周的這些文官們來說,“蕭月音”這個名字,雖然不熟悉,但也不算是完全陌生。
因為就在兩個月之前,弘光帝突然下了一道諭旨,低調宣布了一件事。
原來,在弘光元年年底時,皇帝的元后盧氏因生產薨逝前,產下的其實是一對雙生姐妹。其中,姐姐蕭月楨便是隨赫彌舒王子和親漠北的永安公主,而妹妹蕭月音則并未序齒,自出生起便被送往寶川寺修行,為國祈福,隱去了身份。
這一回,先皇后幼女、名正言順的二公主蕭月音為國祈福大成,弘光帝將其賜封號“高寧公主”,并賜婚給了與宋皇后和太師宋興策同族一個沒落旁枝的叔家獨子、今年恩科二甲傳臚宋應先,很快低調完婚。
此事一出,原本應當引發朝野上下不小的震動,然而朝野上下見皇帝如此處理自己掌上明珠的婚事,即使各自心中揣著無限疑惑,卻也無人有膽量探問究竟。
畢竟皇女帶發修行聞所未聞,箇中緣由,恐怕比海還要深。
是以,這一次這幫文臣來到冀州,見到高寧公主的姐姐永安公主,又目睹公主與駙馬恩愛、出盡風頭,他們即使想說,也都把話頭生生按了下去。
卻不想,是由公主姐妹的親生皇兄、康王蕭月桓提出來。
而蕭月音自離開鄴城起,早已在人前習慣了她所頂替的身份,卻在熙來攘往的宴飲上突然聽到自己的本名“蕭月音”三個字,她一個激靈,小手一揮,直接將面前的酒壺打翻。
酒壺剛剛被盛滿,酒液霎時便撒了坐在她身旁的裴彥蘇一身,裴彥蘇的前襟濕透。蕭月音慌張不已,拿過韓嬤嬤遞上來的巾帕,親手為他擦拭,幾息之間,頭頂傳來熟悉的聲音:
“原來,公主你還有個雙生的妹妹?”
“不錯,楨楨和小妹是雙生的,長得一模一樣,”蕭月桓先前喝了許多悶酒,一見蕭月音這手忙腳亂的模樣,他便解氣了不少,繼續火上澆油:
“不說王子你這個做夫君的,即使是大哥和本王這個做哥哥的,也時常分不清她們姐妹兩人呢。”
蕭月桓越說越過分,蕭月音只能用垂首來掩飾自己徹底羞紅的臉頰,捏著巾帕的柔荑緊了又緊,又聽見頭頂裴彥蘇的聲音,是朝向蕭月桓的:
“是嗎?天下竟然有哥哥分不清自己妹妹的?”
然后不等對方回答,也垂了首,低沉著嗓音問她:
“真兒有個妹妹,怎么從來沒同我提起過半個字?”處理冀州的庶務,晝夜不停地忙碌了三四日,等所有人都已經到了身子骨的極限時,裴彥蘇才終于松了口,放眾人離開:
“罷了,遺留問題太繁雜,短時間內也解決不了根本。不過,進行到這一步,交接給大周時,也不算是個爛攤子了。”
而他自己,回驛館的路上,完全就是歸心似箭。
從落地冀州,他便直接在府衙住下,一直沒有得空好好回驛館見見他的音音。而這小沒良心的竟然還和從前在沈州那次一樣,愣是一次也不到府衙來看他,就連讓婢女嬤嬤傳個話,也是吝嗇得完全沒動靜。
想到這些,來冀州前還蠢蠢欲動想要向她坦白的心,又莫名縮了回去。
對于和音音的感情,他不敢做沒有把握之事。
剛剛踏足驛館,劉福多公公上來迎他,說要立刻備飯。裴彥蘇一心只有蕭月音,環視一圈,問:
“公主呢?”
不來府衙看他就罷了,他今晚回來的消息早早便放出來了,她連到門口來迎他都不愿嗎?
帶著滿身的怨氣,裴彥蘇穿過耳房。
戴嬤嬤和翠頤兩人倒是稍稍迎了迎他,卻也不提公主此時如何。
踏足臥房,有異香襲來。
男人停下了腳步,因為他聽見了銀鈴叮當作響。
然后,便有香軟,撲進了他的懷中——
“冀北哥哥!” 拿下直沽,除了徹底控制主管外貿的市舶司之外,裴彥蘇還有別的因由。
就在烏耆衍把直沽分派給裴彥蘇的敕令下達的同一日,蕭月音提出,可以在海邊適當的地方開墾鹽田。
“還記得上次來直沽時,與大人和阿娘談過漠北庖廚們做菜的口味。”說起正事,小公主字正腔圓,條理清晰,“那時候大人說過,漠北雖然占領了關外的大片土地,可與我們中原不同。能得到鹽的途徑,除了大周的納貢之外,便只有從西域商道上的商人購買。”
“鹽的來源無外乎鹽池鹽湖和鹽井,這些漠北的廣袤草原上并沒有,若是能在海邊建設鹽田、好好利用,漠北便不需要再被西域商人扼住咽喉,”蕭月音繼續分析道,“而扼住漠北咽喉的,就變成了大人你。”
這一點,其實早在她上次來直沽時便想到過。只是那時候她一心想的都是和蕭月楨換回來,哪里又會把這么好的建議告訴他呢?
而現在不同,她想要和他一輩子在一起,直沽也順利成了他的地盤,再做這些,便完全順理成章。
裴彥蘇答應得毫不猶豫,當日,便把泰亞吉又叫了來,讓他找人詳細探究此事,盡快拿出行之有效的規劃方案來。
同時還提說:
“公主酷愛食海錯,自我們離開之日起,每日讓漁場捕撈新鮮的海錯,送至我們身邊。”
蕭月音一驚,忍不住看向把此事說得輕描淡寫的赫彌舒王子。
“屬下遵命。只是……”泰亞吉為難道,“王子你們在冀州與周廷康王行完歸還大禮之后,便要回上京去,上京距離直沽路途遙遠,單日不得來回,若要日日都送……”
“說了日日送,你照吩咐做就是。”處于上位的裴彥蘇,不耐煩地呷了口六安瓜片。
話已至此,泰亞吉自然不敢再多置喙,又連連應諾后,擦著冷汗離開。
蕭月音也在兩人這一來一往中,突然明白了過來。
她現在是蕭月楨,是弘光帝從小傾舉國之力嬌養的掌上明珠,即使日日送新鮮海錯這樣的事實在勞民傷財,她也不該驚訝,反倒要習以為常。
還好有泰亞吉打斷,否則,她就要在此處馬失前蹄了。
還有另一點更為重要的是,無論蕭月楨是否也同樣喜愛海錯,裴彥蘇如此大費周章,確實也是為了她本人,盡管他毫不知情。
想到此處,她那砰砰直跳的心頭又涌起了絲絲的甜。
“公主,”耳邊也同時傳來裴彥蘇的聲音,是他靠了過來,輕輕攬住了她,“對微臣這假公濟私借花獻佛,可還滿意?”
蕭月音微微頷首,不敢讓自己的眼睛出賣她此時此刻甜蜜的惶恐。小公主用柔荑勾了勾自己夫君的手指,唇角翹了翹,淺淺說了聲“是”。
又忽然想起了別的,抬眸:
“大人這般鋪張,若是回到上京仍舊如此,被其他人看在眼里,會如何做想?還有單于呢,會不會影響大人在單于那里的形象和地位?”
裴彥蘇揉了揉她的櫻唇,不顧兩人此刻并非春.閨獨處,傾身一吻,笑道:
“其他人怎么看我無妨的,倒是單于嘛……我與公主不同,從小與父王別離,并不擅與他相處,若是他果真因此生了些偏見,不如到時候,公主也替我盡盡孝心?”
蕭月音勉強笑了笑。
裴彥蘇當然以為她是蕭月楨,自小受盡弘光帝寵愛,與弘光帝父女情深。其實比起裴彥蘇來,蕭月音就更不會如何在父親面前討巧賣乖,何況烏耆衍又是出了名的兇殘暴虐、喜怒無常,若是真讓她去盡孝,恐怕反而還會給他添亂。
不過,現在思索這些長遠的事情其實并沒有多少意義,蕭月音眼前最大的未知,便是在冀州與自己的二哥、康王蕭月桓見面。
對此,她隱隱有預感,可能目前的一切,會在冀州有極大的變數。
只是是好是壞,她料卜不到。
除了他的音音還能是誰?
這個問題相對來說倒是容易許多,蕭月音雖然還是心虛不已,倒也稍稍抬眸,看向裴彥蘇那懷著無數疑惑的墨綠色瞳孔,小聲道:
“確實,我確實是有個叫月音的妹妹,她、她和我長得一模一樣。只不過父皇從小不讓我們在外面提起她,說是、說是怕影響大周國運,何況她還——”
“小妹她和我們吶,都不一樣,”蕭月桓仰頭痛飲后,又插了句嘴,難掩陰陽怪氣:
“她從小呢,就在寶川寺帶發修行。”可誰知道,一直悉心照顧身旁蕭月音飲食的裴彥蘇半點沒有怯場,酒后的狀元郎詩興大發,原本一人出上下一聯即可,但每次輪到他,卻如同七步成詩一般張口即來,偏偏句句皆是質量上乘,叫人根本接不住。
坐在他身旁的蕭月音一直微笑著附和,即使在被他親手投喂剝好的蝦肉蝦肉之后,也不會多說一句關于詩文的見解。
畢竟她這個冒名頂替的永安公主文墨聊聊,絲毫不敢露怯,唯有藏拙大法,能讓她稍稍心安一些。
“當日與王子同殿應試,在下早已領略王子過人豐姿,”一名喝得半是酩酊的文官舉著酒盞,看向正在為公主擦拭嘴角汁液的裴彥蘇,“今日再次被王子文采深深折服,細細品來,原來字字句句都在夸贊公主。”
“是啊是啊,甚至與曹子建之《洛神賦》相比,也絲毫不遜色!”另一人也應聲附和。
蕭月音聽得心頭甜蜜如許,正思索該如何回應、要不要回應,對面蕭月桓夫婦坐席上,卻傳來熱切的男聲:
“永安公主自小文采斐然,今日如此雅興,卻不參與聯句?”
不得蕭月音回應,蕭月桓又大剌剌繼續說道:姜若映撇了撇嘴,剛在蕭月桓身后站定,又聽蕭月音說來:
“王子他庶務繁忙,今日不能來迎接二位大駕。聽二哥這樣說,可是不想見到妹妹我?”
蕭月桓這才想起蕭月音此時還頂著蕭月楨的身份,當著大周和漠北許多人的面,他也不好做得太過,便又瞬間變了一副笑臉:“都嫁了人這么久,還會和二哥玩鬧說笑,幸好王子不在這里。”
反正,他康王的架子擺夠了,其余的,等坐下來再慢慢說。
今日跟隨蕭月音一并來迎接康王夫婦的還有宮婢翠頤,眼看公主和兄嫂開始和睦對話,她便看著時機便宜,悄悄找到了康王妃隨行的婢女。
翠頤從前是蕭月楨的貼身宮婢,姜若映時常進宮見蕭月楨時總帶著自己的貼身婢女,因此翠頤與她們也算相熟。
這一次歸還冀州,算是這華夏大地幾千年來第一稀罕事,弘光帝自然是鄭重其事,派遣的隨行眾多。當然,兩國為了體現各自的誠意,約定都不帶軍隊到冀州來,蕭月桓所帶的人都是文人。
需要安置的隨行人員人數眾多,冀州城小小的驛館住下裴彥蘇一行,連多余的房間都不能提供給蕭月桓夫婦。所以這次還和之前在幽州沈州時一樣,康王夫婦被安排在了從前冀州大戶人家的高門深宅之中,那府宅距離驛館極近。
接風宴也自然在那府宅中,裴彥蘇仍忙于公務,只有蕭月音一人出面。
宴上的菜肴多是漠北的庖廚所制,習慣了大周精致吃食的康王夫婦自然很難下咽,幸而有直沽那邊新鮮送達的海錯,蕭月桓與姜若映吃著還算舒心,不過,等他們知曉這海錯是裴彥蘇特意安排日日送來給蕭月音的時,兩人的臉色又差了一些。
“本王與公主是親兄妹,你皇嫂也與你甚是親厚,我們一家人之間說些體己話,這些伺候的人,就都下去吧。”酒足飯飽,蕭月桓慢條斯理說道。
蕭月音明白他這是要說正式了,便朝貼身侍奉在側的韓嬤嬤和戴嬤嬤使了眼色。
待所有婢仆們徹底退下后,蕭月桓放下酒盞,直直看向蕭月音,語氣與方才的和善完全相反,盡是粗狠:
“小妹,你頂替楨楨之后過得日子也算不錯。你又為什么要多此一舉給大哥寫信,讓大哥將隋嬤嬤留在鄴城的親眷全部下獄?”
蕭月音一愣,這才想起他所指為何。當初隋嬤嬤乃漠北細作一事曝光,她為了周全考慮,確實給鄴城的蕭月權寫過信,看看是否需要嚴查隋嬤嬤的家眷。
而原來,隋嬤嬤的家眷確實有問題,否則以蕭月權的寬厚仁慈,根本不可能將他們全部下獄。
正思索如何回話,又聽蕭月桓質問:
“楨楨草草嫁給宋家人已經十分委屈,隋嬤嬤是從小帶她的乳娘,你可知楨楨知道這些,有多傷心?”
蕭月音心頭大震——
蕭月楨已經嫁人了?
“要是讓咱們的小妹蕭月音知道了,怕是要取笑你這個姐姐,關鍵時刻怯場了!”
蕭月桓對蕭月音一路以來的經歷不甚了解,只顧著自己一時最快。他又哪里知道,“寶川寺”三個字,無論是對蕭月音還是裴彥蘇來說,都無異于重磅炸彈。
即使她早已與靜泓決裂,已經許久不與靜泓聯系,可是她酷愛抄寫佛經,先前又有好幾次幫助靜泓,如此行徑,怎么看都更像是蕭月桓口中那個從小在寶川寺中修行的高寧公主蕭月音,而非弘光帝的掌上明珠蕭月楨。
但裴彥蘇的墨綠眸子又驟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稍稍前傾,向面紅耳赤的她問道:
“我那堂弟阿希莫,也就是靜泓和尚,與公主的妹妹月音相識已久吧?所以,公主學了抄寫佛經,還與阿希莫往來甚多,都是因為妹妹的緣故?”
蕭月音只能怔愣著點了點頭。
“那些我不在的時候,你與阿希莫都會聊些什么?聊佛法,還是聊妹妹?”裴彥蘇越靠越近,問題也越來越多,“阿希莫與妹妹從前相熟,是否也會把公主當成她呢?”
蕭月音慢慢回神,腦海中一團亂麻,她想不到裴彥蘇竟然會深信她至此,由此發散出來的問題,更是令她措手不及。
她要怎么回答?她該怎么回答?
難道,要她當著漠北和大周這一眾人等,承認她其實才是高寧公主蕭月音嗎?
她的衣襟被汗水濕透了,腦中的亂麻卻還沒有理出頭緒來,反而越來越亂。
——“無論是永安公主遠嫁漠北守護兩國安寧和平,還是高寧公主傾身為大周國運祈福,這對姐妹花都無愧于天下奉養,是我們做臣民的人人敬仰的楷模。”正在此時,裴彥荀卻端著酒盞出來說了些雙方都能下臺階的漂亮話。
他聽不見自己表弟夫妻二人之間說了什么,但見公主的神情,裴彥蘇大抵是還沒有向她承認他早已知曉永安公主身份一事的。有了從前的種種,裴彥荀大概也能猜到裴彥蘇這么做的原因,但最要緊的是眼下,他見公主弟媳實在太過局促,便主動出來解了圍。
而至于始作俑者蕭月桓,他裴彥荀的手還伸不了那么長。
“今日相聚在此,是為大周與漠北兩國邦交,話已至此,不如我們共舉一杯,祝愿兩位公主康寧和安、大周與漠北永世太平!”說著,他手中的酒盞也被舉了起來。
這一刻,裴彥荀在蕭月音心中的形象又高大了不少,然而她感激的目光還沒投過去,卻聽見了蕭月桓冷冷的聲音:
“本王與妹妹妹夫在說家事,沒有閑雜人等說話的份。”
蕭月桓雖然對裴彥蘇這個妹夫又敬又怕,但他身為高貴的皇子,對裴彥荀那一身難以掩飾的江湖氣卻是嗤之以鼻,一點面子都不想給。
話音一落,那剛剛還準備跟著裴彥荀一起舉杯的文臣們又都僵住了,面面相覷片刻,又俱是悻悻將舉杯的手放了下去。
“陛下,陛下……”高王后挨了掏心窩的狠狠一腳,登時吐了鮮血,但堅韌如她,絕不會放棄勸說大嵩義的機會。
呼風喚雨的渤海王后像狗一樣又一點一點爬回到了國王的腳邊,她華服的裙擺將一路的鮮血擦成了胡亂的一條,她沒有心思理會這些細枝末節,只抱住大嵩義的靴子,一面哭一面道:
“那張永安公主當日做賭留下的字條,陛下一直都保存得很好。這一回,陛下非要親自前去,是想用那字條,在烏耆衍和赫彌舒面前污她清白,好讓她無地自容,只能跟陛下回來嗎?”
大嵩義這才蹲了下來,毫不憐惜地抓起高王后的下巴,冷冷道:
“沒錯,把永安公主搶回來,讓她代替你做朕的王后,你滿意了嗎?”
106.
出乎沈州城中所有人的意料,這次烏耆衍單于從上京過來,沒有帶別人,反而帶了右賢王烏列提和他的獨子格也曼王子。
先前格也曼有下毒和串通隋嬤嬤一事,蕭月音至此還是心有余悸。再加上裴彥蘇這些日子以來,同她講了許多此次出征時的事,格也曼曾經拋下染了疫病的大部隊獨自逃回上京,蕭月音對這樣的人品,自然是嗤之以鼻。
只是,偶爾還能想起靜泓曾在先前對此人十分友善、甚至還破天荒地衣不解帶侍疾,她心中難免頗為感慨。
也許聰慧如靜泓,也有識人不清的時候。
不過再怎么說,這些都是屬于裴彥蘇的政事和軍事,蕭月音并不想多參與,只是在陪著他出城迎了烏耆衍的鑾駕之后,便以身體不適為由,早早回去歇了。
但這名婢女沒有裴溯這樣的運氣,就在她向烏耆衍“告密”之后,烏耆衍便一面想象著她口中繪聲繪色描述的那“無邊春色”,一面更加肆無忌憚,生生將這名婢女淫,虐致死。
這一晚還未行至營州,裴溯被通報去烏耆衍那處時,她才剛剛沐浴完,洗去了一身的風塵仆仆。
而裴溯剛剛走到大帳之前,就有兩名仆從,將那婢女的尸首從里面拖出來。
裹尸首的白布潦草至極,雖然為了掩人耳目層層疊疊,可鮮血透過白布浸出,斑駁刺目,又一路留下殷紅的拖痕,裴溯只需要看一眼,便已然膽戰心驚。
有了先前那次的經驗,再加之那名慘死的婢女前車之鑒,再次面對烏耆衍時,裴溯的態度明顯圓滑了許多。
而裴溯的表現果然令他滿意,面對他時,永遠低眉順眼,無論他說出多么侮辱至極的話語,她都好心受著,甚至還能擠出如菡萏一般的笑容來。
征服整個漠北草原的梟雄,生平另一件沉迷之事,便是欣賞各類女子為他傾倒、臣服于他身.下的婉轉模樣。
眼下裴溯終于這般乖順,烏耆衍的心被得意填滿,便也收起了他那輕輕一掃便能濺出血花的馬鞭。
但他是不會輕易放過她的。
大隊到達營州時,恰好從上京傳來了喜訊。這一切都與公主無關,公主的容貌是天生天養的,又向來克己守禮、從未做任何逾矩之事,若是裴溯將裴彥蘇中毒一事怪到公主的頭上,豈不又是另一樁“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之事。
裴溯看著眼前的公主滿臉自責,櫻唇微抿,被淚水沾濕的鴉羽長睫都寫著滿滿的擔憂與落寞,自己也跟著心疼起來,用雙手合住公主細嫩的小手,柔聲安慰道:
“忌北自小命途多舛,也許是他命中當有此劫。阿娘相信他,他定能逢兇化吉,公主莫要過分憂心。何況你的身子也剛剛大好了沒多久,若是再為了忌北熬壞了,他醒來之后,恐怕還會怪罪我,說我這個阿娘沒有看顧好你。”
蕭月音想不到裴溯會說這樣貼心的話,驀地抬起眼簾,瞳孔晶瑩:
“阿娘……”勝利的大軍很快集結完畢,開拔凱旋。“虛張聲勢,廢話連篇!”張翼青轉身就走。
卻在同一剎那,眉心一痛,被飛來之物打中,兩個鼻孔也瞬間淌出鮮血。
他定睛一看,竟然是裴彥蘇先前用來擦手的巾帕!
此人內力深不可測,先前在鴨淥府與他交手,根本就是故意藏鋒,自己制造破綻,只為讓他們對他掉以輕心!
張翼青氣得咬牙切齒,一面往回走,一面又聽身后的裴彥蘇說來,沒有半點客氣:
“張翼青,把摩魯爾交出來,我便放你一條生路。我相信,摩魯爾還活著,對不對?”
其實張翼青說得沒錯,一萬人確實是裴彥蘇在虛張聲勢。加上裴彥蘇從新羅翻山帶來的三千人,他手里可用的人馬,其實也才四千。
但兵不厭詐,這次與新羅結盟,宋潤升派出的人馬,絕大多數都是從前被樸正運胡亂指揮、親眼見過同袍手足被渤海人無情砍殺的,雖然人數不多,但對渤海人的血海深仇,足以讓他們更加驍勇。
而事實上,相同的人在不同的指揮手里,發揮的效果,是完全不同的。
有了奇襲張翼青糧草的小小首勝,裴彥蘇所率之軍士氣大振,張翼青原本并沒有嚴陣以待,誰知轉眼之間,軍營已經被圍成了孤島,手下所謂“以逸待勞”的三千人,幾乎死傷殆盡。
而張翼青縱使滿身不服,也只能銀牙咬碎、憑著自己過人的功夫,在十數名兵卒的掩護之下,一人一騎狼狽逃離。
霍司斐找遍了張翼青軍營,才終于在一個耗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了摩魯爾。
摩魯爾的雙手被砍掉,雙腿膝蓋之下被盡數敲碎血肉模糊,人也早已陷入了昏迷。
為了保住摩魯爾的性命,霍司斐命人用擔架將摩魯爾抬回去,自己也不騎馬,就在一旁跟著步行返回。
裴彥荀趁亂為倪卞徹底易容之后,見到這樣的場面,忍不住對裴彥蘇低語:
“冀北,你不是因為冀州和公主的表兄盧據,最痛恨摩魯爾嗎?怎么還容許這霍司斐對摩魯爾如此體貼?”
“摩魯爾活不長的,”裴彥蘇只淡淡回道,“全一全霍司斐的忠心,本身也不是什么壞事。”
裴彥荀看了眼霍司斐自己肩頭的幾處駭人刀傷,新傷疊加舊傷重重層層,這草原莽漢也根本不顧自己。
“可是他從前并不是摩魯爾麾下之人,聽說,摩魯爾甚至十分不待見他。”裴彥荀與裴彥蘇說話的地方極為隱蔽,不用擔心有人聽見,因而多了幾分隨意,“冀北你所謂的‘忠心’,難道不算愚忠?”
“他是至純至直之人,別說在咱們漢地,就算是在漠北這絕大多數人各懷鬼胎的地方,他也是極為難得的。”裴彥蘇星眸一轉,壓住運籌帷幄的算計之色:
“就像他第一次去營救摩魯爾,為了保護格也曼受了傷一樣,在他的眼里職責就是行事的最高準則,旁的人情世故統統不顧。而且他一身過硬的本事,一旦為我們所用,能堪大任。”
然而此戰最核心最重要的主帥、新晉漠北戰神赫彌舒王子,卻并未騎著高頭大馬走在隊伍的最前方,而是早早沒了蹤影。
裴彥荀策馬與大部隊同行,心中卻是感慨。
僅僅數月之前,他的表弟一朝金榜題名,被弘光帝賜下狀元之名那日,也騎著高頭大馬、一日看盡了鄴城之花。
今日他憑著一身過硬的本領在刀光劍影的戰場上嶄露頭角、無人不服,卻自己放棄了同樣聲名赫赫的時候。
“裴小哥,你可知王子收到的家書上寫的是什么,他怎么會如此心急如焚?”霍司斐打馬靠近,纏著裴彥荀為他解惑。
裴彥荀朝霍司斐斜了一眼:
“這是冀北的家事,霍大哥這也要關心?”
霍司斐早已習慣裴彥荀的揶揄,對于“霍大哥”這個稱謂,也從最早的抵觸到無奈到接受,聽他的語氣,應當并不反感告訴他答案,于是又稍稍側了身子:
“忠君之事,急人之所急,若能為王子分憂,我榮幸之至。”
裴彥荀不懂霍司斐明明是個草原漢子身上卻莫名帶著點漢人的儒氣,大約是被小時候收養他的那戶漢人影響,因道:
“王子的家書只有他一人讀過,但依我對他的了解,一定是公主出了事。”
霍司斐繼續看著他。
“冀北此生只真正在乎兩個人,一個是他的母親,一個則是他的妻子。”裴彥荀看向前方,“只有她們兩人出了事,王子才會丟下咱們這勝利之師,風馳電掣趕回沈州去。”
霍司斐凝了凝。
王子只在乎兩個人,那他把他的生父、為他帶來尊貴無比的身份的、草原上至高無上的烏耆衍單于又置于何地呢?
這才是他們這些臣下最該做的。
但霍司斐到底沒有問出口,又聽裴彥荀繼續說來:
“冀北的母親是我的姑母,若是姑母出了事,冀北一定會告訴我,既然他沒有,必然是公主出了事。”
霍司斐聽裴彥荀言之鑿鑿,便也跟著點了點頭,深以為然:
“確實很有道理。不過,依照裴小哥你的意思,若是你姑母……閼氏出了什么事,你也一定會像王子那樣丟下我們?”
裴彥荀只覺得他這話問得怪異,又斜了他一眼:
“姑母是我父親的親妹妹,與我血脈相連,她若出事,我自然會奮不顧身。再說,世上再難找我姑母這般才貌雙全的奇女子,即使不是出于血脈,她真出了事,我惜花之心,又怎能不為所動?”
霍司斐先前也偶爾聽兄弟二人談起閼氏,眼下裴彥荀又如此激動,他也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了話,只能摸摸鼻子,悻悻閉嘴。
她太喜歡裴溯了,世上怎么會有這么好的娘親?
裴溯正想伸手捏捏公主柔嫩的小臉,自己的貼身婢女卻在此時上前,對她耳語道:
“閼氏,你該出去補補粉了。”
原來,昨晚裴溯被烏耆衍召幸一事,除了烏耆衍和她的婢女之外,裴溯誰也沒有告知。眼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貿然讓裴彥蘇或是公主知曉她在烏耆衍那里受到的屈辱,惹來麻煩,不如將其遮掩下去。
烏耆衍揮下的那一巴掌下手極狠,裴溯幾乎花了一晚上的時間,才讓面上的腫消了下去。只是紅印一時半刻難以消除,便只好用白.粉掩蓋。
可能是因為得知裴彥蘇被大嵩義暗器所傷、中毒昏迷,裴溯這個做娘的關心則亂,那覆面的白粉不知不覺間,被蹭掉了不少。
裴溯不敢再在這個時候再橫生枝節,當即便拋下蕭月音,出了臥房,想要找個無人的地方,用那婢女隨身帶著的白粉補一補。
還未走出廊廡,卻見迎面走來兩人。
一個是裴彥荀,一個是霍司斐。
兩人見到她,都自然行禮。
“姑母,”裴彥荀先開口道,“我們此來,是為了看望冀北,不知他眼下如何了?”
此時已過戌時,沈州的夜幕降得極快,裴溯故意將自己隱在燈火的陰影中,保證面前的兩人不會有可能發現她面上的端倪,定定回道:
“昏迷未醒,郎中說他性命無虞,只是何時能醒來,未為可知。”
裴彥荀停頓片刻,將那聲嘆息生生吞下,探問:
“敢問……公主可在其中?侄兒與霍大哥進去探望冀北,可否方便?”
“公主的嬤嬤和劉福多他們都在,公主本也不拘這些小節,你們去吧。”裴溯往一旁側身。
裴彥荀頷首,抬步往前,默默行了數步,方才察覺身旁無人跟隨,回頭,才見霍司斐仍舊于原地怔愕。
霍司斐是個膽大心細之人,他瞥見了裴溯面上泄露的紅印,聯想昨晚所見,此時想說點什么關心的話,卻怎么也開不了口。
“霍大哥?”裴彥荀的視線被裴溯擋住,自然發覺不了霍司斐看向裴溯復雜又隱忍的眼神。
而在短暫的間隙,霍司斐已然回神、恍然自己的無禮,匆匆垂首向裴溯示意后,大步追上了等他的裴彥荀。
兩人入內時,蕭月音正默默守在床榻前,婢仆們立侍在側,見到兩個外男進來,眼里俱是閃過了驚奇之色。
不過,他們旋即想到剛剛外出的裴溯,想必裴彥荀和霍司斐是得了裴溯的同意,這才能在入夜之后進到王子與公主的臥房里。
聽到腳步聲,蕭月音回頭,見是這兩人來探望,便直接站了起來,讓他們可以靠近看。
裴彥荀不會忘記禮數,朝著蕭月音略略施完禮,又聽公主開了口。
“表兄、霍大哥,”她學著裴彥蘇的口吻喚道,“你們都是跟隨王子出生入死的心腹,不必拘禮。王子的情況尚算穩定,至于何時能醒,誰也說不清。”
這些話,霍司斐雖然方才在外面都已經聽裴溯說過了,但此時此刻,親眼見到一向活龍鮮健的裴彥蘇只能靜靜在床榻上躺臥,一張俊容慘白、毫無生氣,仍然忍不住感慨:
“一路走來,王子在戰場上屢屢身先士卒,沖鋒陷陣時勇武過人,我卻從未見王子這樣過……大嵩義此人太過陰險,上次在那無人的矮坡,他便想用冷箭暗刺王子,若不是——”
“霍大哥,”裴彥荀卻突然打斷了他,“冀北他天命在身,自然逢兇化吉,你又何必在公主面前胡言?”
除了裴彥蘇和倪卞之外,裴彥荀是唯一一個知曉蕭月音真實身份的人。
而裴彥荀身為裴彥蘇的表兄,自然比倪卞更加清楚自己這表弟和表弟妹之間的事。
喜訊來自左賢王呼圖爾的長子沃師勒,相比于烏耆衍其他幾個兒子和右賢王烏列提的長子格也曼,沃師勒雖然長相平平,卻是難得的有勇有謀,也屢屢立下實打實的軍功,在裴彥蘇回歸之前,甚至超越車稚粥,是整個漠北王廷中年青一代的翹楚。
因著沃師勒行軍打仗十分穩妥、勝算極大,早在今年端午之前,烏耆衍便將其派至西北,處理先前從烏列提手中逃脫的叛徒和近兩萬叛軍。而經過這近三個月的鏖戰,沃師勒也不負烏耆衍厚望,幾乎將叛軍全殲,所謂喜訊便是指向這次大勝。
接二連三的大喜令烏耆衍心花怒放,當即下令大隊人馬在營州多停留一日,通宵歡宴,以此來為還未班師的沃師勒慶祝大勝。
漠北人雖然同樣擅長爾虞我詐,但面對大勝,卻也有著天性一般的質樸和純粹,因而,即使沃師勒的大勝屬于左賢王一系,跟著烏耆衍同行幽州的漠北人上下,依然誠心誠意祝福祈禱,全軍上下不分白晝黑夜盡興暢飲,歡歌縱酒,熱鬧非凡。
霍司斐身為都尉,如今眾星拱月,自然不能像赫彌舒王子夫婦那般稱病不來,坐在裴彥荀、倪汴等熟識之人身邊的他,卻不自覺想在一眾軍士中,找尋那個熟悉的身影。
看不見她,他只覺得杯盞中的酒液苦澀至極,就連裴彥荀同他開的那些玩笑,他都只能敷衍地擠出幾個笑容來,只知道他在張嘴說話,卻根本聽不進去他說了什么。
他一向行事干脆利落,也不知自己這是怎么了。
“姑母?”霍司斐又灌了一杯苦酒,仰頭時卻聽得身旁的裴彥荀輕喚一聲,他順著放杯的動作用余光看去,被裴彥荀擋了大半的身影,卻堪堪漏出那張早已被他在腦海中描摹過無數次的面容來。
霍司斐呼吸一滯,心跳驟停。
“今晚難得歡宴,姑母也過來湊湊熱鬧。”裴溯笑容淺淺,“怎么,荀兒不歡迎姑母?”
漠北軍中的宴飲沒有什么拘束,大家無論軍階品銜大小,都按著從前的親疏圍坐在一處,裴彥荀他們所圍的這一圈人不多,都是跟隨裴彥蘇出生入死、橫掃渤海國大軍的心腹們。
而因著那熊熊燃燒的篝火,對面的幾人根本看不清黑夜里裴溯的容貌,自然也看不見,霍司斐那半遮半掩,悄悄望向裴溯的眼神。
他不知裴溯怎么了,只覺得她比先前在沈州時,多了幾分脆弱。
出淤泥而不染的菡萏,是否能經得起炎炎夏日狂風暴雨的摧折?霍司斐忍不住想。
“姑母,”裴彥荀對霍司斐的心思一無所知,眼見裴溯一杯接一杯不加節制地飲酒,他只能拼命阻止,“若是沒有看顧好你,我該如何向冀北交代?”
裴溯端著酒盞的柔荑被按住,看向自己侄兒的眼神里,卻多了一絲羞惱和無奈: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①,姑母難得糊涂,難得糊涂!”
面對獨子的一眾部下,再想糊涂的裴溯,也并不會真正放縱,這一杯酒被裴彥荀按下,她便也不再堅持,只怔怔看著眼前噼啪跳動的篝火。
指尖被酒液沾濕,在這越燒越旺的篝火烘烤里,多生了幾分熱意。
裴溯猛然站起,并未理會裴彥荀的關切,一人悻悻離去。
霍司斐不敢再用目光放肆追隨她的身影,將頭垂下,又咽了幾杯苦酒。
“見師傅身子大好,我也放心許多。”倪卞說完,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然而話已出口,他一時找不到說辭來圓,便只能盡量找補:
“那晚師傅重傷,我本想即刻找郎中來為師傅瞧瞧的,奈何軍情緊急,便只能把師傅帶回來,放在門口了。”
蕭月音聽到此處,又是驀然一驚:
倪汴怎么會同靜泓受傷扯上關系?難道她先前的預感不錯,靜泓真是裴彥蘇打傷的?
107.
裴彥蘇是同烏耆衍兩人用完了晚飯之后,又陪著自己的父親略坐著說了一會兒話,才回到宿處的。
他的心中對這位草原梟雄沒有任何好感。
一切肇始,當然是烏耆衍本人。
裴溯那時剛及笄不久,只有懵懂情愛,卻慘遭奸人誆騙,昏迷著送到了難得南下漢地的烏耆衍床榻上。那時候烏耆衍在漠北已然姬妾成群,見到秀色可餐的裴溯,沒有絲毫猶豫侵犯了她。
裴溯醒來時,早已清白盡失。遭逢奇恥大辱,她看清了淫.虐自己的男人有著不同于漢家男兒的高鼻深目,還有一雙像狼一樣綠色的眸子,猜想此人來自遙遠的漠北草原。
也許是她眼神中的冷傲決絕刺痛了烏耆衍,烏耆衍胡亂穿好褲子后,反手便掐住了她纖細的喉嚨,惡狠狠地吐了侮辱至極的話:
對面的幾名漢子還在閑聊、時不時爆發哄笑,坐在他一左一右的裴彥荀和倪汴似乎都懷著心事,與整個營地的歡歌笑語,形成了詭異的對比。
又端詳了片刻手中的酒盞,霍司斐也站了起來。
迎著裴彥荀關切的眼神,他用下巴指了指與裴溯相反的方向,便再無一言,安靜離開。
營地的邊緣遠離喧囂,裴溯站在夜晚的秋風里,只覺得方才猛灌的宴酒,讓她開始頭暈目眩。
她有些后悔自己任性,今晚出來沒有帶任何婢女,此時她站不穩,身旁連個能攙扶她的人都沒有。
可沉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她心頭一激,還是不自覺繃緊了身軀。
腳步聲停,她的呼吸加快,就快要喘不過氣來。第二日晚間,為赫彌舒王子大勝特意舉辦的慶功宴,終于到了。
除了單于和王子等人外,這一次烏耆衍為了犒賞三軍,特意安排了漠北軍中都尉以上的將領赴宴,宴上載歌載舞、推杯換盞,好一派勝利的紅火氣氛。
當然,像烏列提和格也曼這樣的人,也只能表面附和著全軍上下對赫彌舒的軍事天才大家贊賞,一直到酒過三巡,兩人對視一眼,格也曼便突然起身,來到宴飲中央。
熱鬧的氣氛霎時安靜下來。在大嵩義所統治的渤海國中能人輩出,張翼青卻是所有武將里,最為特別的一個。
不僅僅是因為他年青、才剛過十五歲。
都說“年輕氣盛”、“初生牛犢不怕虎”,這些詞句用在張翼青身上,卻完全格格不入。
與他有過交手、說過話的人,如果沒有見到他那張尚算稚嫩的臉龐,恐怕會以為自己的對手,是個年過不惑的陰鷙須眉。
少年郎眉眼還未完全長開,年紀青青聲名鵲起,只把殺人當做自己唯一的樂趣。
寅時末刻,天空已經泛起了魚肚白,行軍床上盤腿打坐的張翼青入定良久,有手下突然闖入:
“將軍,糧草帳子莫名起了火。”
張翼青鷹隼一般銳利的鳳眼驟然撐開:
“損失如何?可抓住何人所為?”
那手下額上滾落幾顆豆大的汗珠,為自己的失職心虛不已:
“都怪小的……這幾日戰事實在順利,小的、小的們也是掉以輕心,寅時又是最為困頓的時候,等小的們被火光嚇醒,糧草、糧草已經燒沒了絕大部分,只剩下這一兩日的了。”
張翼青冷著臉站了起來。
“滅火之后,小的、小的仔細檢查過,那帳外有新鮮的腳印,一路通往營外,”那手下艱難地咽下了口中的津液,“已經有人沿著腳印去追了,小的趕忙來向將軍稟——”
“廢物。”那人話音未落,卻已經被張翼青一劍封喉。
鮮血飛濺,噴在張翼青泛青的下巴上,與他稚嫩的面龐,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對比。
出了自己的軍帳,張翼青先去存放糧草處查看一二,確認那手下所言屬實,之后又立刻找到那新鮮的腳印,才剛剛走到營門,卻見前方目力盡頭,有個身形頎長的銀亮身影。
“張將軍,好久不見。”此時的月光還未完全隱去,淡淡灑落在這身披銀甲的挺拔男子身上,與稚嫩的張翼青相比,他的五官鋒利眉眼深邃,即使穿著戎裝,也仍舊清逸。
打了個招呼后,他不知從哪里掏出一張巾帕,一面慢條斯理地擦拭著自己的雙手,一面用輕盈的語氣說著:
“在下不才,剛剛徒手擰斷了將軍這幾名兵卒的脖子。張將軍到底少年得志,身子都未長開,不知道你的脖子,是不是和他們的,一樣細一樣軟?”
“裴彥蘇!”張翼青霎時便將這放肆之人認出來了。
就在不久之前,渤海國西京鴨淥府的郊外山上,張翼青受國王大嵩義之命試探這漠北王子的深淺,當時裴彥蘇魯莽知己導致胸口中刀昏迷數日,張翼青以為,這不過是個夸夸其談的繡花枕頭。
漠北數萬將士被張翼青玩弄于股掌,他以為裴彥蘇是被他的威名嚇得根本不敢出戰,還暗自嘲笑過此人惜命。
誰知他竟然把他隱秘至極又守衛森嚴的軍營,當成了自己家一般自由出入!
張翼青蔥曉事起便是神童,一路順風順水,縱使剛至舞象之年的他刻意修煉城府,面對如此羞辱也根本沉不下心,當下便青筋暴起,亂喝道:
“手下敗將,竟也用陰招來對付本將軍!”
“陰招?小將軍怕是記性不太好,自己用陰招對付漠北老將,怎么,轉頭就忘了?”裴彥蘇擦完手,又用長指,慢條斯理地將那巾帕打結。
“你……”張翼青知道自己在口舌上爭不過裴彥蘇這個周地狀元,也懶得費神,轉而說起旁的:
“你也就只有那點偷襲我糧草的本事,你們漠北老將所領的兩萬五千人盡數喪于我手,反觀我渤海大軍雄姿英發以逸待勞,就憑你們,也妄想動我一分一毫?”
“張將軍失策呀,”裴彥蘇哂笑,微微搖了搖頭,“你以為我已經找到了這里,僅僅是為了燒你的糧草嗎?”
張翼青眉頭一皺。
果然,在裴彥蘇話音剛落時,他身后遠處的深林上方,從不同的方向燃起了狼煙。
那不是渤海的狼煙,只能是漠北的
包括酒酣耳熱的烏耆衍在內,眾人都看著格也曼。
也聽到了他慷慨激昂,陳述著今晚宴會的主角,赫彌舒王子是如何污蔑他的。
當然不止于此,他還拿出了一張頗為陳舊的字條,遞交烏耆衍手中:
“赫彌舒同永安公主與渤海國王大嵩義勾結,證據確鑿。”
正是蕭月音親筆寫給大嵩義的,上面還有兩人的私印。
大嵩義手中的佛珠不斷捻動,轉頭,微微瞥了一下身側的高王后。
“陛下,聽臣妾一句勸,來日方長!”高王后也立刻跪了下來。
可大嵩義心頭的火越燒越旺,抬腳,便將自己這繼任的王后狠狠踢飛。
為了國王之位他滿手血腥,甚至恩將仇報將一心扶持他上位的元妻一族全部處死。上位后,他最喜歡做的事之一便是看著滿宮妃嬪們為了他那施舍的恩寵爭得頭破血流,而高氏也是其中最得他心的一個玩物。
封高氏為王后,也當他施舍給這個玩物一點甜頭罷了。
從前許高氏偶爾置喙朝政,他姑且一聽,但今日高氏所言,每一個字都在為他心頭的怒火添柴。
上一次他的毒箭竟然沒有要了裴彥蘇的狗命,這一次,他為了爭口氣,也必須要冒險去一次沈州。
他不會輸,也不可能輸!
“陛下,陛下……”高王后挨了掏心窩的狠狠一腳,登時吐了鮮血,但堅韌如她,絕不會放棄勸說大嵩義的機會。
呼風喚雨的渤海王后像狗一樣又一點一點爬回到了國王的腳邊,她華服的裙擺將一路的鮮血擦成了胡亂的一條,她沒有心思理會這些細枝末節,只抱住大嵩義的靴子,一面哭一面道:
“那張永安公主當日做賭留下的字條,陛下一直都保存得很好。這一回,陛下非要親自前去,是想用那字條,在烏耆衍和赫彌舒面前污她清白,好讓她無地自容,只能跟陛下回來嗎?”
大嵩義這才蹲了下來,毫不憐惜地抓起高王后的下巴,冷冷道:
“沒錯,把永安公主搶回來,讓她代替你做朕的王后,你滿意了嗎?”
營地的邊緣光影綽綽,來人身材高大偉岸,卻因為背對著光源,讓她看不清面容。
“你……你是何人?”她明明該后退,腳上卻像灌了鉛一般動彈不得,只能靠言語虛張聲勢。
“溯娘,我,我……”挺拔健碩的男子,說話卻期期艾艾。
——“誰許你叫我‘溯娘’的!”裴溯生硬地拒絕,幾乎歇斯底里。
她用這樣的態度來掩蓋自己瀕臨崩潰的絕望和狼奔豕突的慌張。
從來人的聲音里,她已經知道他是誰。
霍司斐,又是霍司斐——
他是裴彥蘇的下屬,是和裴彥荀稱兄道弟的人。
而“溯娘”這兩個字,是她還在江南裴家時,父母和兄長姐姐們,叫她的昵稱、是她的乳名。
多少年沒有人這樣叫過她了,那時候家中嚴父慈母、兄友弟恭,日子雖然循規蹈矩,家中卻比旁的家庭更加其樂融融。
眼下,在漠北的軍營、被篝火燃盡的秋夜里,她竟然猝不及防地、再次聽到這兩個字。
裴溯只覺得恍如隔世。
可是,霍司斐一個草原莽漢,只是粗通文墨,怎么會知曉她這個乳名?
她從衾被中又鉆出來不少,手肘支著床面,讓自己不僅僅貼住他的髀根,而是半張臉向上,與他斜斜對視。
“今日偶然聽到倪汴提起,說靜泓受傷那晚他也在現場……”疑惑不已的語氣,并非是她刻意裝出來的,“我,我就是想問冀北哥哥,靜泓他、他是被你打傷的嗎?”
空氣相對凝滯,蕭月音嗅著他的松柏之氣,心莫名越跳越快。
像是期待他的回答,又在害怕他的回答。
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就這樣不知過了幾息,就在她遲疑著要重新措辭再追問的時候,后頸上忽然一熱,伴隨著他的回答入耳:
“是我打的,靜泓是被我打的。”
108.
裴彥蘇詭計多端,心思深沉,蕭月音早已領教過。
譬如他們剛從鄴城出發的不久,遇到車稚粥派人劫掠,他明明武功蓋世,卻要當著她和韓嬤嬤的面,徒手接那兇徒的白刃,十根手指都因此受了重傷。
而他之所以故意示弱,不過是想再次挑起車稚粥和摩魯爾的矛盾,以借機向烏耆衍告狀。
后來在新羅,對付金勝春等人,他無須費一兵一卒,只需要連環施計,便既賣了宋潤升一個巨大的人情,又達到了與新羅結盟的目的;
再后來,在渤海國的那些日子盡管如履薄冰,但他深沉的城府讓他數次隱忍,沒有讓她受什么委屈,自己施了苦肉計,蒙騙了大嵩義和張翼青,最后還又在沙場上把先前吃的苦全部討了回來。
這樣的裴彥蘇,竟然會直截了當、毫不猶豫地承認,是他打傷了靜泓。
對此,蕭月音的震驚遠遠大于憤怒。
最終,大嵩義在她的蠱惑之下,沖動上頭,毅然決然帶著那三封信獨自潛伏到沈州,勢要讓漠北王廷的人,都無法安然享受這大勝的喜悅,陷入無邊無盡的內斗之中。
那三封信,一封格也曼以割地換取裴彥蘇性命的,給了蕭月音;一封詳細講述靜泓身世的,給了當事人靜泓;還有一封當初蕭月音與大嵩義做賭留下的字據,則給了格也曼。
精準投送,目標明確,也抓住了各自的軟肋。
只可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有人見招拆招,他種種謀劃,到最后機關算盡,全都便宜了裴彥蘇。
被自己的佛珠出賣行蹤、從沈州倉皇逃離之后,大嵩義幾經輾轉,回到鴨淥府,人還沒進城,就在郊外落入了高王后早早布好的陷阱之中。
他被擒的地方,恰好就是當初,渤海人用戰船把從新羅返航的漠北船只攔截、又強行讓王子和公主分開之地。
當初大嵩義登高遠眺,指點江山何等氣勢如虹。然而失道者寡助,一朝失勢,他也只能任由著自己從前最輕蔑最鄙薄的女子,隨意擺布。
高王后大權在握,早已不復當初卑躬屈膝委曲求全的模樣,此時她美艷絕倫的臉冷厲如霜,美目墨若點漆,也在親手將利刃刺穿大嵩義心房時,綻放了鮮紅的花朵。
她再不用對他俯首帖耳,日日夜夜忍受痛苦。
來日之路光明燦爛。松柏之氣更重了。
就著他這番話,蕭月音又不自覺被他牽引,開始想象這個他描述的孩兒,究竟是什么模樣,一日日的陪伴和成長,又是什么模樣。
她說不出話來。話說完,探路的斥候返回:
“山谷看似只有前后一條路,實際其中藏著許多暗谷暗道,地上的尸體堆積成山,看他們的穿著,應當幾乎都是漠北人,沒有渤海人。”
“那些暗谷暗道可都一一探過?通往何處?”霍司斐問。
斥候搖了搖頭:
“暗谷暗道太多太密,盤根錯節,卑職怕迷失了方向,便先行回來稟報。”
兩萬人不是少數,不會在這樣狹窄的山谷中憑空消失,可如果山谷藏了如此復雜的暗道,情況則會完全不一樣。
如若沒有地圖,他們貿然進入山谷,與送死無異。
雖然是夏季,可山中的后半夜仍舊寒風習習,不遠處山谷中堆積如山的尸體飄散著令人難以忽略的惡臭,頭頂時不時有烏鴉飛過,嘔啞嘲哳,讓在場眾人,都不由打起了退堂鼓。
“王子乃是單于親子,末將既然主動請纓再救大將軍,便沒有讓王子冒險的道理。”霍司斐扎緊了腰帶,對面無表情的裴彥蘇正色道:
“請王子下令,讓末將親自去探,若末將在三個時辰內回不來,為了王子安全著想,王子還是回去。”
裴彥蘇俊容冷肅,卻并未對霍司斐的請求有所回應。
霍司斐抱緊雙拳,正要再說,卻忽然聽到幾聲急促的馬蹄,從他身后的山谷中傳來。
“探好路的人已經回來了,”裴彥蘇眸光一閃,“都尉不必白白犧牲。”
說話間,馬兒已然靠近,一位著素勁裝的漢人翻身下馬,對裴彥蘇微微施禮:
“冀北,別來無恙。”
著戎裝的裴彥蘇對裴彥荀同樣回以拱手禮:
“這一次辛苦表兄了。”
“不過,孩子的事,就像微臣與公主的姻緣一樣,全看上天的意思。”她杏眸中的星星又亮了起來,裴彥蘇十分滿意,俯身在她光潔的額頭上落下一個吻:
“微臣能做的,就是加倍努力耕耘,把公主喂得飽抱的。”
“你……”蕭月音這才清醒了一些,聽懂了他話里的孟浪,耳根紅透,從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手,“誰、誰要你喂飽了!”
他卻順勢放開,起身:
“好久沒有給你做飯了,不想吃我做的兔子嗎?你瘦了好多,不趁機把你的肉喂回來,我可要成千古罪人了。”
“我舍不得公主這樣。”
如是幾日,時間一眨眼過得飛快。
與裴彥蘇重逢那天的暴雨徹底拉開了沈州的秋季,雖然沒有再落雨,天色卻是一日涼過一日。大軍順利班師,裴彥蘇作為大軍當之無愧的主帥,每日也比從前忙碌不少,幾乎不見人影。
這“幾乎”的含義,除了真如他所言那般夜夜纏著蕭月音辛勤耕耘以外,便是每日三餐,餐餐都會提前從城外大營趕回來,親手做飯,親手投喂公主。
蕭月音也不得不承認,盡管她已經十分努力在適應漠北庖廚們做的飯食,也算是基本不會餓著自己,但裴彥蘇親手做的飯,確實也常常令她食指大動,忍不住多食一些。
而每當她被裴彥蘇抱在腿上,一口一口親自喂食的時候,看在美食的份上,蕭月音從晨起時積攢的羞火,也會慢慢、慢慢熄滅下去。
恍然時她會想,“狗哥哥”這個并不太好聽的稱呼,其實很適合他。
自從在大婚之前被戴嬤嬤教引,知曉了男女之間那些事究竟是如何作的,她再在路上看到公狗蹭墻洞,便明白了這是在做什么。
裴彥蘇每晚纏著她,次次都到后半夜,除了多那些滿口讓她面紅耳赤的孟浪之語外,也和公狗們沒什么區別。
那番關于孩子的話,她確實時常會回想,也會順勢慶幸,自己那關于避子丸的彌天大謊沒被他識破,即使他再辛勤耕耘,有了雙份保障,她也不用擔心自己會突然有孕。
她已經有太多的牽絆,她不想在這不清不楚的時候懷上他的孩子。
至于之后會如何,她自己也并不明晰。
當然,她不明晰的事遠不僅僅于此。
裴彥蘇此番大勝,將渤海國打得落花流水,已經從幽州返回上京的烏耆衍欣喜若狂,又親自趕赴沈州,為裴彥蘇和取得勝利的將士們大開歡宴、論功行賞。
幾家歡喜幾家憂,漠北單于為自己這個胡漢混血的小兒子心花怒放,渤海國上下卻也為此次意料之外的慘敗一蹶不振。
就在烏耆衍一行即將到達沈州的前夕,渤海國西京鴨淥府,國王大嵩義也和王后高氏,磨著最沖動、最釜底抽薪的突襲。
“經過此次大戰,我們元氣大傷,漠北那邊卻是士氣高漲,正是堅不可摧的時候。陛下,即使你親自攪翻漠北的渾水,以我們現在的力量,也根本不可能把失去的土地全部拿回來。”高王后見微知著,仍舊苦苦做著最后的勸說。
大嵩義的雙眼殺氣彌漫,那鼻梁上左右橫貫的駭人刀疤,更是厲色滿滿。
在此之后,高王后宣布先王大嵩義在與漠北的戰火中為國捐軀、以最高佛禮厚葬之,并且掃清渤海國內所有的障礙,順利繼承了王位,成為渤海國開國以來的第一位女帝,帝號“開懿”。
不過,這一切都是后話中的后話了,對于眼前的漠北王廷來說,渤海國這個曾經的勁敵被一場大敗打得就此一朝敗落,徹底淪為芥蘚之疾,根本不足為患。
倒是大嵩義臨走時放的那支冷箭,讓赫彌舒王子這個漠北王廷冉冉升起的新星,徹底陷入了昏迷。
沈州城里,再次迎來了王子與公主凌亂狼藉的馬蹄。
王子被小心翼翼送回,那些當初在蕭月音突然昏迷時前來看診的郎中大夫們也又來了一次,還包括幾名烏耆衍從上京帶來的太醫,人人都說,這次王子的病況實在特殊棘手。
那擦傷王子手臂的冷箭上涂的奇毒世所罕見,一般人在破皮接觸之后,基本都會立刻暴斃,而王子身體顯然異于常人,雖然暫時是蘇醒不過來的,卻也并沒有性命之虞。
“沒有性命之虞,那究竟,他何時能夠醒來?”聞訊趕來的裴溯聽完郎中的話,揪著的心仍舊高懸,不敢有一絲一毫地放松。
“這個的話,草民實在是說不準,”那郎中實事求是:
“破皮見血,毒性已然深入王子體內,尋常的方法兇險、也不可能保證能逼出毒來。但既然王子身強體壯,毒藥并未奪走王子的性命,依王子這樣的情況,我們能做的,就是靜心等待,等待他的身體自行將毒素逼出來。”
“半點沒有別的法子?”裴溯仍舊不放棄。
“因為我們都不知曉王子所中的毒毒份緣何,不敢妄開解毒之藥,”郎中搖了搖頭,“能放心讓王子服用的湯藥,也只能是普通的溫補之藥。”
郎中的話已至此,裴溯自然不會苦苦相逼,再多做無謂的糾纏。待郎中離開之后,一直處在驚愕之中的蕭月音才稍稍恢復了清明,走過來與裴溯并坐,紅著眼,垂著頭,小聲自責:
眾將莫衷一是,巴勒里卻也遲遲無法拍板做決定。
論起驍勇善戰指揮得宜,他并不能比得上摩魯爾這次帶走的另一名參領;摩魯爾求勝心切,讓他留守大軍,一是圖他絕對的忠義,二是他穩重,能更好安撫剩下的人。
就在他猶豫的時候,聽聞軍營之外來了張翼青的人,在軍營門口扔下一具尸首和一個長滿老繭的手掌后,又揚長而去。
那尸首便是摩魯爾另一名心腹參領的,為了讓他們能認出人來,刻意沒有劃花他的臉,但身上的骨頭盡碎,經脈也全部被挑斷,可想他死前遭受過多么大的折磨。
而那個手掌的拇指上戴著扳指,巴勒里一眼便認出來,那是摩魯爾的扳指。
手掌的斷口處鮮血直流,血脈噴張,想必是從活人身上砍下來的。
斷掌上甚至還捏著一封短信,信上寫道:先取參領一條賤命,若是再不派人來營救摩魯爾,今日送回來的是右手,明日就是左腿,后日是左手,直到把摩魯爾做成人彘。
同袍慘死、上峰受難,巴勒里痛徹心扉,既然忠于摩魯爾,便是赴湯蹈火,也要把人救出來。
但正準備點兵時,軍營里又來了一小波人,引起了不少的騷亂。
是格也曼,他被裴彥蘇在沈州捆了之后,便和那原本該聽命于他、卻臨陣反水的三萬多人一起到了興仁。頂著一口被強行扣上的黑鍋,格也曼一直伺機逃跑,是以,在聽到格也曼中了張翼青的埋伏身陷危局時,他也根本沒想過這消息是裴彥蘇故意找人漏給他的。
他自以為天助他也良機已至,輕松逃脫束縛,帶著五百余還愿意跟著他拼命的人,一路奔到了大軍所在的軍營之中。
剛一到,他便見到了那慘不忍睹的尸首和摩魯爾扭曲的手掌,一聲高哮后,便沖到巴勒里面前,說他要出征,親自將摩魯爾營救回來。
巴勒里是摩魯爾心腹,自然同他一樣對烏耆衍單于的兒子和侄子們沒有半點好感,尤其是這個格也曼,其心不正不說,還屢屢從他們的手中搶功。
酒囊飯袋而已,憑他也能把摩魯爾將軍救回來?
格也曼察言觀色,自然知曉眼下不是把他與赫彌舒之間的私人恩怨拿到臺面上來說的時機,而且他與渤海國王大嵩義的暗自聯絡,不能在摩魯爾的手下面前暴露一星半點。
他并不在乎摩魯爾是生是死,他要的是這獨一份的軍功。
算算時間,他寫給張翼青的那封信,應當已經送到了張翼青的手上了。
而所謂“軍功”,自然是要在刀光劍影里拼殺出來的,他現在只有五百余人,若是就這樣能把摩魯爾從那詭計多端的張翼青手中救出來,未免也太假了。
他必須要讓巴勒里答應,讓他帶兵營救摩魯爾,且所帶的人不能少。
苦口勸說許久,巴勒里卻始終沒有松口的意思,格也曼便轉頭去游說軍中其余的協領和都尉,口口聲聲巴勒里不想為同袍報仇、不肯為上峰披荊斬棘,眾人與其在這里干耗著,不如一鼓作氣,讓四萬五千大軍齊齊出征,張翼青人少勢微,必然會連連退縮。
他這樣一鼓動,那些原本心頭就波瀾壯闊的人自然跟著起哄,巴勒里考慮到若是自己出征留格也曼這樣的人在后方可能會背刺他,不如就讓他掛個名。
久經沙場之人沒有傻子,跟著格也曼起哄的那些人各懷心思,也勢必不會服從格也曼這個只會耍嘴把式的右賢王之子。到時候戰場上刀劍無眼,即使格也曼有個三長兩短,誰又能說得清呢?
分出兩萬人,留下兩萬五千人,點好將后,巴勒里又把一位名叫霍司斐的協領一并放入了出發的隊伍之中。
后日一早……聽起來時間來得及巴勒里再做部署。
而就在巴勒里猶豫的短短幾瞬,霍司斐也闖入大帳,他身上所受的傷并不輕,卻還是一蘇醒來就立刻趕了過來,說要與赫彌舒王子同往前線,救同袍們于水火。
最終,巴勒里抱著賭一把的心態,同意了。
由于霍司斐先前已經和張翼青交過手,這一次與赫彌舒帶著千人連夜行軍,是他做的向導。
張翼青用兵詭譎的其中一個原因便是充分利用地形,渤海國內有大山連綿,樹高林深,渤海人早已習慣在這樣的環境中作戰,漠北鐵騎雖然驍勇,能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氣吞萬里如虎,到了與渤海國接壤的深山茂林里,卻很難適應。
山林中行軍需要比在平地多用幾分的心力,霍司斐一馬當先。
因為先前已經充分見識過同為王子的格也曼是如何外強中干,如今帶著連戰場都不曾上過的赫彌舒,霍司斐自然想著要多分心關懷,便時不時停下來,看看這小王子是否能夠縱馬跟上他的步伐。
“難道都尉不想早點到達?”在第三次時,裴彥蘇皺了眉頭,“我所率部眾皆為大將軍精銳,都尉為何屢屢停滯等待?”
“怕王子你不習慣,跟不上。”霍司斐毫不猶豫,如實回答。
一千人中有不少人從前同霍司斐打過交道,知曉他一貫直來直往的脾氣,想到他一句話便將同樣盛氣凌人的赫彌舒王子得罪,不由擔心他們人還沒到目的地,軍心先亂了。
而裴彥蘇只用凌厲的目光瞥了霍司斐那還算英俊的臉一眼,雙腿一夾馬腹,拉著韁繩便將霍司斐超越。
“能不能找到張翼青藏匿之處,是都尉你的任務,”然后停下來,并未回頭,“而跟不跟得上都尉,是我的本事。”
得到王子這樣的回答,霍司斐并不氣惱,只本著公事公辦的心,開始悶頭疾行。
等到后半夜,終于抵達一處谷底。
“公主別說這樣的話,”裴溯凝著眼眸,從來都善解人意:
“罪魁禍首是那大嵩義,如果不是他擄走公主、又趁著忌北疏漏放了冷箭,忌北也不會如此,一切都與公主你無關。”
當時的情形,一同與裴彥蘇前去營救公主的倪汴,在回來的時候便向裴溯做了匯報。
新羅和渤海國都有裴溯同往,她雖然從未與大嵩義有過正面交鋒,但卻能拼湊起旁人的只言片語,猜到此人如此行事的緣由。
靜泓突然知曉自己的身世、包括蓋有公主私印的字條為何會出現在格也曼的手中,想必都是出自大嵩義的手筆,以他這樣向來獨斷專行之人,是做不得能屈能伸的,必定會想盡辦法報復。
第二日晚間,為赫彌舒王子大勝特意舉辦的慶功宴,終于到了。
除了單于和王子等人外,這一次烏耆衍為了犒賞三軍,特意安排了漠北軍中都尉以上的將領赴宴,宴上載歌載舞、推杯換盞,好一派勝利的紅火氣氛。
當然,像烏列提和格也曼這樣的人,也只能表面附和著全軍上下對赫彌舒的軍事天才大家贊賞,一直到酒過三巡,兩人對視一眼,格也曼便突然起身,來到宴飲中央。
熱鬧的氣氛霎時安靜下來。
包括酒酣耳熱的烏耆衍在內,眾人都看著格也曼。
也聽到了他慷慨激昂,陳述著今晚宴會的主角,赫彌舒王子是如何污蔑他的。
當然不止于此,他還拿出了一張頗為陳舊的字條,遞交烏耆衍手中:
“赫彌舒同永安公主與渤海國王大嵩義勾結,證據確鑿。”
正是蕭月音親筆寫給大嵩義的,上面還有兩人的私印。
109.
就在今日的早些時候,蕭月音思前想后,最終還是決定將那封格也曼親筆寫給大嵩義賣國求榮的信,由韓嬤嬤悄悄交到了靜泓的手中。
靜泓遭逢大難、險些命喪黃泉,畢竟是由她而起,她既然不能為他做決定出謀劃策,把這封關系到格也曼生死的書信交給他這個弟弟,也許是她眼下唯一能做的事了。
她不知靜泓會不會也通過倪汴的話猜到是裴彥蘇打了他,她也不知靜泓收到這封密信會如何處置。
一切由他,她不需要做主。
今晚的宴飲,烏列提父子的表現倒也如常,即使她看見格也曼的嘴臉只想作嘔,面上卻依然保持著大周永安公主應有的雅麗淑靜。
同時,這也是她第一次見烏列提,稍稍仔細觀察,她便可以確認,靜泓同他四分形似,五分神似。
只是品行上千差萬別。
大嵩義身為渤海國的一國之君,又是傾舉國之力崇佛禮佛的頭目,自己貼身佩戴的佛珠,自然是極品中的極品。
沉香佛珠,顆顆飽滿圓潤,香脂含量極高,色澤烏黑、幾乎沒有任何斑紋,品相完美至極,即使在顛簸的途中,蕭月音仍然能偶爾嗅到那醇綿沁心的暗香。
可惜這樣的極品,要被她用來作路上的標記。
眼前晃蕩的官道逐漸變成密林,滿耳都是馬蹄踐踏落葉發出的清脆聲響,而隨著她將手中最后一顆佛珠扔下,這一路飛奔的駿馬也在一聲“吁”后,立刻收束腳步。
蕭月音聽出來了,這似乎是大嵩義的聲音。
她被帶到了一間林中的木屋,木屋不大,里面的陳設日常,一看就被人使用過不少的時日。
若不是守林人用的,便是大嵩義在此已經待過一段。
男人將她扔在唯一的一張木床上,上面被衾凌亂,蕭月音一路倒掛著過來,此時又遇震蕩,趴在床上干嘔了數聲。
緊接著,來人便不知從哪里掏出了繩索,先是將她的一雙腳踝捆住,然后又將她的一雙腕子捆住。
男女力量懸殊,蕭月音知曉自己不可能跟此人硬碰,便只調整著自己的呼吸,側躺在那木床上。
男人扯下蒙面的黑布,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果然是大嵩義。問話出口后,莊令涵沒有等到公主的回答,反而自己先蹙了眉頭:
“可是,我聽閼氏說起過,靜泓師傅自小便被寶川寺的住持收養入了佛門。公主你生于皇家長于內廷,不應當與他熟識,又怎么會喚他‘哥哥’?”
難道傳聞中的都是假的,永安公主并非對赫彌舒王子一往情深,而是鐘情于寶川寺的沙彌靜泓?
“我、我沒有喚他,真的沒有,真的沒有……”蕭月音急急為自己辯解,原本毫無血色的臉頰也起了點點紅霞,櫻唇一張一闔:
“那幾聲‘哥哥’‘哥哥’,我、我也不知是在喚誰,我沒有撒謊……”
越說越亂,她也心知這樣的情狀三言兩語,根本就說不清楚。
眼前的秦娘子是她的救命恩人,生得月閉花羞仙姿玉色,溫柔體貼又是善解人意的,實在是個很好的傾訴對象。
更何況,秦娘子是醫者,蕭月音的病又因為憂思而起,理應追根溯源。
這樣想來,她也不再躊躇,便將自己的身世和替嫁的始末,原原本本告訴了秦娘子。
“秦娘子,我所說的這些事情,關乎兩國外交和無數人的性命,可千萬千萬,不能再對旁人提起半句。”娓娓說完,面前鳳眸烏鬢的神醫陷入了她的故事里,蕭月音頓了頓,又連連補充道:
“即使、即使是對秦娘子的夫君,最好也一個字都不能提。”
莊令涵也兀自回神,默默心道:
陳定霽又哪里懂那些彎彎繞繞的少女心事,他本就對今日之大周羸弱到割地和親的地步頗有微詞,要是被他知道當年他拱手相讓江山的小皇帝蕭殷的后代做出這些荒唐事,還會不會沖冠一怒,也未為可知。
“公主不必多慮。你既信我、將如此秘辛告知于我,我又怎么會失信于你、將其宣揚?”莊令涵做了個“你放心”的眼神,悠遠綿長,重新收攏心緒后,又試探著低聲說道:
“依公主所言,靜泓師傅雖然與你從小一起在寶川寺中長大,但你卻對他并無半點男女之情,只是出于友人的關切。而赫彌舒王子呢,他有著一以貫之的情深似海,但因為你深知他只是把你當做了長姐,所以你也從未對他有過心動?哪怕一點點?”
“我、我……”話到了嘴邊,蕭月音又不知該如何組織了。
真的,一點點的心動都沒有過嗎?
她從小遍習佛法,慣常與清冷疏離,初初被迫扮演蕭月楨時,面對裴彥蘇真情流露的親密,是十分不適應的。
但他看向她的眼神太過熾烈灼熱,他的甜言蜜語字字珠璣發自肺腑,他為她偶爾任性而呷的醋,每一次都過分濃烈過分真實,偶爾有那么一瞬,她以為他知道她是她,蕭月音。
以為他深愛的人是她,與蕭月楨并無半分關系。
但下一瞬理智回籠,她只會嘲笑自己入戲太深。
成親之后,與他朝夕相對,見過他的偉岸英姿,聽過他披星戴月的曾經,也半是主動半是被迫,和他有過夫妻間才有的密切的、不可分的舉止,無數次為他臉紅心跳,不是扮演出來的。
何況與他幾番歷經生死,為他擔憂為他懸心,都是真真切切的感受。
即使再不愿意承認都好,在她的心里,裴彥蘇和靜泓是完全不同的。
與靜泓更多的是回望孑然蕭索的過去,與裴彥蘇則是立足于當下。
或者未來,前途不明的未來。
可若要她像他愛蕭月楨那樣奮不顧身,那樣毫無保留,她自忖她對他萬萬沒到這樣的地步。
她不能愛他,她不該愛他。等到梳洗結束,用了飯服了藥,蕭月音才慢慢將心思從與裴彥蘇圓房的事實上,轉移到別處。
這一場驚變是沖著她來的,即使已經過去了一天半,她仍然要將很多細節料理其中。
而其中最重要也是最讓她難以接受的事,是隋嬤嬤竟然乃是漠北在周宮之中策反的奸細,水實在太深。
而此番,她又因為對隋嬤嬤的無限信任上了個大當,差一點就連累了裴彥蘇,連累了他們所有的人。
但自醒來之后,見韓嬤嬤她們的神色,似乎還并不知隋嬤嬤的事。
又或者是,在她昏睡的這一日一夜里,她們不僅知道了,而且還已經完全將這件事消化了下去。
“你們、你們就不想知道,那晚我同隋嬤嬤出城,為何最后會一人被王子帶回來嗎?”蕭月音把玩著身上的系帶,一字一句問道。
此時她身邊僅有兩位嬤嬤,劉福多公公等并不知曉她真實身份的人并不在場,她說話便可以放心一些。
“公主是想說隋嬤嬤的事,”韓嬤嬤率先回答,“王子在昨日清晨走時,已經向我們兩人交代過了。”
韓嬤嬤是知曉蕭月音和蕭月楨的交易的,且前晚便已經推測出蕭月音反常的舉動所為何事,現在裴彥蘇親口為隋嬤嬤蓋棺定論了,她除了認下之外,還不能讓戴嬤嬤知曉兩個公主的交易。
至于原本就不清楚蕭月音身份的劉福多等人,她更是不希望走漏風聲,只愿一切都按照現在的進程發展下去,安安穩穩。
是以,在蕭月音即將再次問話時,她又補充道:
蕭月音水光瀲滟的杏眸像是沉入了無底的深淵,莊令涵看她久久沒有繼續說話,先開口打破寂靜:
“無意識的舉動,最是真心的寫照。”
尾音像是嘆吁。蕭月音與靜泓自幼相識,韓嬤嬤也算是看著靜泓長大的,聽到他這般慘狀,自然滿臉都是擔憂。
“這位先生,你既然說那受傷的沙彌性命可保,那請問,他身上的傷,何時能夠痊愈?”韓嬤嬤追問。
“小的醫術不精,小的也不知道……”那郎中又搖了搖頭,“其實,別說痊愈,那沙彌現在還昏迷不醒,小的連他何時醒來都不能把握,說不定一直都醒不了,小的現在也只能用參湯吊著他的命,旁的,小的也做不了什么……”
靜泓遭此大難,甚至性命都可能不保,這樣動心駭目的消息,蕭月音直到見了裴溯,也仍舊沒有消化。
因為知曉靜泓原本答應帶她遠走高飛一事的眼下只剩她一人,她除了和韓嬤嬤露出同樣的擔憂之色外,所有的思慮,都只能強行隱下來。
當時,她為了掩護靜泓,故意主動奔向裴彥蘇,之后又突然暈厥,這些過程,靜泓應當都看在眼里。
他之后去了哪里,是否也發現了隋嬤嬤和薩黛麗他們串聯之事,又是被誰所傷、怎么回到這里的,在靜泓醒來之前,根本無從知曉。
而她來不及再細思,新的問題,便又接踵而至——
原來,在她醒來至到裴溯這里來的短短時間內,貝芳也剛好過來找裴溯說話。
自上次在幽州短暫見過幾面,蕭月音再也沒見到過貝芳,來到沈州的這些日子她滿心謀劃著隋嬤嬤所說的交換一事,也并沒有心思思考該如何與這個身份尷尬的姑娘相處。
但貝芳人雖然長得清秀,卻不是個內向之人,一見到蕭月音進來,便主動上前行禮,還拉著她的手道:
“好久不見公主,公主依舊風采照人。”
蕭月音神思黯淡,敷衍地回了禮,本要向裴溯行禮,卻又聽貝芳說道:
“聽說公主在王子出征之后昏睡了一日一夜,這也是才醒,恐怕還不知道,公主的嬤嬤隋氏之事吧?”
蕭月音略一遲疑,不知該說自己知曉還是不知曉,貝芳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又接著說道:
“隋嬤嬤對公主生了二心,與薩黛麗她們勾結,竟然想誣陷公主通敵!不過,我聽說隋嬤嬤是公主乳母,從小便在公主身邊,被這樣的人背叛,公主你必然很難過吧?”
這話便直接將蕭月音架到了高位,來之前她還在猶豫是否要將真相先告訴裴溯做個緩沖,看眼下這個情況,那晚的事雖然被部分人知曉,但在他們的眼中,隋嬤嬤是永安公主乳母、最得公主信賴,公主被騙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
當然,可能貝芳這種漠北人,不知道隋嬤嬤身份的細節,畢竟“細作”是漠北來的,由他們來譴責,著實有些奇怪。
當著貝芳,她不可能承認自己不是蕭月楨。
“看公主這樣,似乎還不知情,”一旁的裴溯見蕭月音怔忡,又接過話來,“也是,公主昏睡了一日一夜,戴嬤嬤她們怕公主受不了這樣的刺激,選擇暫時瞞下公主,做得很對。”
“閼氏明察,公主身子本就剛剛恢復過來,奴婢也是擔憂公主接受不了,”戴嬤嬤回話,“公主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問隋嬤嬤在哪里,奴婢便自作主張先搪塞了過去。”
“永安公主,別來無恙。”見公主的杏眸里并未露出驚懼之色,大嵩義心頭一亂,說話時最后的尾音,也帶著絲絲嘲弄。
蕭月音一動不動,只保持著同樣的眼神,看著面前的男人。
與當初在渤海國西京時相比,大嵩義明顯衰頹了太多。過去他如日中天,蕭月音等人在他的手上,猶如砧板上的魚肉任其宰割,如今他連連失敗,身上的恢弘氣勢也早已東零西落,就連他那鼻梁上左右橫貫的駭人刀疤,也是厲色漸衰、疲態倥傯。
越是這樣,便越能說明他已經到了強弩之末。蕭月音雖然從前長在佛寺,并無半點臨機處變的經驗,可是“歸師勿掩,窮寇莫追”的道理,她還尚且懂得。
不可以激怒大嵩義,激怒他對她沒有任何好處。
她必須要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盡量拖長時間,在這個木屋里待著,裴彥蘇可能會找到她。
“你不害怕嗎?”就在她努力鎮定的當口,大嵩義眉頭緊皺,又忽然問道。
蕭月音微微舒了口氣,這才又迎上大嵩義的視線,小聲說道:
“害怕……我自然是害怕的,陛下神威天降,絲毫不減當初。”
這樣違心的夸贊,自從張翼青節節敗退之后,大嵩義也從高王后那里聽來了不少,聽得他厭煩不已。
可是也許是他垂涎永安公主的美色已久,同樣的話,從公主的檀口中說出來,他不但沒有煩躁,反而更添了一股自信和自得。
也就是這樣的盛世明珠,從小眼高于頂,不會將阿諛奉承當做謀生的本領。
是以,公主的夸耀都是由衷的,他這個渤海國人心中永不言敗的大英雄,眼下也只是短暫折戟,卷土重來是遲早的事。
“陛下乾坤在握、微福由己,想必昨晚漠北王廷之中的風云際會,陛下你才是幕后之手吧?”蕭月音屏住呼吸,每說一個字,都斟酌再斟酌,仔細再仔細:
“其實在收到陛下投來的密信時,我便猜到了,那應當是陛下的手筆。后來,昨晚在宴席上,格也曼拿出那章蓋有我與陛下兩人私印的字條時,我更能確定。”
“公主既然猜到了,又為何要那般行事?”大嵩義饒有興致地看著她。
他這樣說,一是映證了自己的猜想,二是說明了昨晚王廷里發生的一切,大嵩義都了如指掌。
想到這些,蕭月音一陣后怕。
雖然昨晚她因為心中惴惴一直緊跟著裴彥蘇的步伐,大嵩義找不到可乘之機;可是今日裴彥蘇早早出了城,她又喬裝去找了靜泓,這期間,隨時都有可能被大嵩義這樣擄走。
也不知大嵩義是否聽到了她與靜泓的對話,若是聽到了,一定能猜到,她根本不是蕭月楨。
“陛下明察秋毫,自然知曉我為何那般……”說到要害之處,蕭月音故意春秋之筆,含糊不清。
“上次你為了你的婆母和那個叫靜泓的和尚求情,朕還以為,公主在赫彌舒眼皮子底下和那和尚有私。”大嵩義的雙眼紅血絲密布,從前鋒利無比的目光,此刻也只剩多半鼓衰力竭的疲憊。
他的自稱仍然是“朕”,維持著最后的尊嚴,也合情合理。
“罷了!”烏耆衍將面前的食案一把掀翻,抖了抖手中的兩張紙,銳利的目光掃過席上神色各異的眾人,最后停在了烏列提的臉上:
“過去你求我的時候,你總說你只剩下格也曼這一個兒子,讓我對他犯下的種種罪孽網開一面。現在呢,你已經找回了你的小兒子,這大兒子也又多了一個罪行,你還能怎么說?”
烏列提的心境翻云覆雨,他知道兄長這樣說,是不打算給格也曼任何活路了。
烏耆衍也并不想再做糾纏,大手一揮,吩咐立侍的心腹:
“格也曼廢掉王子頭銜,押下去,等候死刑。”
同時,已經確認王子身份的靜泓也被請了下去,路過蕭月音的面前時,眸色復雜地看了她一眼。
她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110.
宴席結束,裴溯回到自己的宿處。
在宮婢們為她備水、準備伺候她洗漱的時候,她又翻出了自己畫的戰船草圖。
裴彥蘇大勝慶功,她作為母親,在宴席上也難得多喝了幾杯。
燈火映照,夜涼如水,看著那涂涂改改多次的草圖,裴溯不由生出了恍如隔世之感。
“閼氏,單于傳您過去。”卻被突然到來的婢女,打斷了她莫名的遐思。
即使大嵩義話里話外都在侮辱自己,蕭月音卻只覺得心頭稍舒。
他如此說便只能說明,今早的那些變故,他毫不知情。
但就在停頓的時候,大嵩義忽然在蕭月音身前坐下。
撲面而來的窒息,蕭月音心頭發緊。
大嵩義稍稍前傾,右手先是觸到那捆住她腕子的繩索,又沿著那繩索,慢慢滑至她白皙細嫩的手背,他指腹上的老繭粗獷得很,蕭月音被磨得想嘔。
“公主冰雪聰明,又慣會審時度勢,”大嵩義一面說,一面勾起她的指尖,“不妨猜一猜,朕將公主大費周章擄來,所為何事?”
蕭月音垂下眼簾,思忖著該如何應答這樣棘手的提問,又聽大嵩義說來:
“做赫彌舒王子的王妃,還是做朕的王后?”
“不瞞陛下,我其實、更想做大周的公主……”蕭月音黛眉微蹙,身上一點不敢亂動。
“若一定要選一個呢?”大嵩義的右手卻忽然向上,捏住了她的下巴,上抬。
有些吃痛,她杏眼噙出了淚。率著主力部隊跟在幾十里之后的摩魯爾收到消息,得意暗嘆:
到底年輕氣盛,以王子的脾性,這樣一走,不是魯莽遇伏,就是臨陣脫逃了。
當然,“臨陣脫逃”四個字也不算完全偏離事實,裴彥蘇確實“逃”了,秘密潛回了沈州城,逮了同樣“臨陣脫逃”的音音小公主,還順便栽贓了格也曼一手、把他的許多舊部變成了自己的人,領著人馬,在摩魯爾身后“黃雀在后”。
在渤海國的經歷,讓裴彥蘇深知大嵩義其為人的陰險狡詐,何況此次陰差陽錯讓送他們回沈州的渤海國侍衛探聽到了他與格也曼同時受傷的消息,大嵩義先發制人做足了準備,若是充作漠北的先鋒,很容易中大嵩義的埋伏。
既然摩魯爾和格也曼都不想讓他得到這份軍功,那他偏要獨占。
為了音音,為了他向她許下的每一句承諾。
他是棋弈頂尖高手,摩魯爾以為他能下這盤大棋,殊不知他自己也是裴彥蘇的棋子之一。
棋局的結果,早在天元位落下第一枚黑子時,便已然注定。
烈日當空,暑土氣蒸,倪卞再回裴彥蘇身邊,只見這個年紀不大卻屢屢運籌帷幄的小王子,從鎧甲的衣襟里,掏出了一個小玩意。
定睛細看,是一只人工雕刻的兔子,如尋常玉佩般大小,卻又不是玉制,顏色米白帶黃。
倪卞不識此物,卻依稀想起,從前好像在公主的發髻上,見過這只兔子。
現在這只看起來就價值連城的兔子卻到了王子的手上,王子端詳它時,眼神里早已沒有了方才的陰冷狠厲。
王子與公主分開才短短一日,他便思念她至深了。
“這幾日為我上下奔波,實在辛苦你了。”裴彥蘇卻收了目光,對倪卞溫聲說道,“其實之所以讓你易容改名,也因為我與公主的私事……現在表兄不在,你便只能隱于暗處。”
“屬下做王子這樣的天之驕子的心腹,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何況王子對公主用情至深,屬下這張臉又不甚俊美,遠遠不如裴公子的手藝。”倪卞也是直到再以公主親衛的身份送公主出城時,才明白為何先前王子不讓他徹底易容、換身份的。
“需要再委屈你幾日,”裴彥蘇又道,“等表兄帶著新羅的人到了,他便會為你徹底將容貌改變。”
倪卞曾頂著這張天生的臉在沈州城中出沒過,為防止被有心之人做文章,最好不要再出現。
已為王子心腹的倪卞自然明白其中的關竅,點了點頭,忽然想起什么,又小聲問道:
“其實,屬下有一件事不明。雖然摩魯爾將軍在此次出征的安排上,對王子有所保留,但他手中的到底是精銳,王子就這樣放任他中渤海國人的計,讓這些精銳白白送死,是否太……”
他想說“因小失大”,但話到了嘴邊,覺得王子智計卓絕,絕不可能犯這樣的錯誤,又生生咽下去了。
“冀州五萬精銳都是摩魯爾的心腹,”裴彥蘇的拇指摩挲著手中象骨雕兔的耳朵,“既不能為我所用,那自然是要除去的,借刀殺人,又無須費我們一兵一卒。”
末了,他又在倪卞復雜的目光里,定定說道:
“更重要的是,這些都是在今年端午之前侵占我冀州、屠殺冀州百姓的人,摩魯爾參與誘殺公主的表兄盧據,公主一直念念不忘。我答應過公主,一定會為盧據報仇,絕不會食言。”
“朕幫公主選吧,”大嵩義有多施了力,“朕把你帶回去,封你做朕的王后,公主愿意,還是不愿意?”
蕭月音不敢選。那邊的沈州城里,卻是柳暗花明。
自上次故意在公主面前形容了薩黛麗和隋嬤嬤尸首的慘狀,從而導致公主一病不起之后,貝芳雖然起先十分解氣,后來眼見公主的身子似乎每況愈下,又開始整日擔驚受怕起來。
萬一公主不幸,確乎一命嗚呼,等到王子回來,貝芳的下場恐怕會比薩黛麗還慘。
碩伊和那塞姬死時的殘忍形狀,貝芳仍舊歷歷在目,因而即使她對永安公主并無好感,事到如今,也必須要將公主的命保下來。
是以,在裴溯一面親力親為照顧公主、一面想盡辦法為公主治病的同時,貝芳也在奔波著為公主續命。
皇天不負有心人,就在公主突然一口鮮血吐出、幾乎氣若游絲的同時,踏破鐵鞋無覓處的貝芳,也終于在沈州城外,偶遇了一名神醫。
那神醫是一名姓秦的女子,同樣為來自中原的漢人,貝芳機緣巧合見到她時,她正用幾根銀針,輕松將突然倒地昏厥的老嫗救起。
秦娘子與她那位姓張的相公都生得奇好,兩人站在一起宛若一對璧人,風采絲毫不遜于風華正茂的赫彌舒王子與永安公主。
貝芳將秦娘子引到裴溯面前時,裴溯正為了公主的病而憂心忡忡。
因為那先前一直為公主診病的郎中來了,公主此番突然吐血,郎中直接斷言,公主幾日內“必死無疑”。
秦娘子到來,裴溯見其貌若皓月舉止又自帶仙氣,實在不似坑蒙拐騙的江湖混子,于是只能抱著試一試的心態,讓其再為已經幾乎沒有半點生氣的公主診治。
又剛好被貝芳偶遇。
“閼氏放心,公主的憂思之癥雖然深重程度世所罕見,卻也不是藥石無靈,”莊令涵為蕭月音仔細診脈之后,對一旁滿臉擔憂的裴溯溫柔卻堅定地說道:
“在我施針調理之后,最多兩日,公主便會醒來,病也一定會痊愈。”
這一個多月以來,裴溯從郎中們的臉上見過最多的就是“無能為力”,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自信可以將公主的不治之癥治好,心中不禁泛起層層喜浪,忍不住上前握住這位秦娘子柔弱無骨的雙手,眼角也涌上了熱淚:
“秦娘子妙手回春菩薩心腸,救公主于水火,對我裴溯猶如再造恩德,他日定當結草銜環以報!”
說著,便曲了膝,就要跪下去。靜泓并非是一時情急才如此說的。
“沖動”這兩個字,原本也不是用來形容他。
既然已承認自己并非六根清凈之人,那么那些滋生的妄念,追根溯源,便都一清二楚。
他細數著自己心態的變化。
這是他與他的靜真師姐第三次告別,他們相識十余年,也僅僅有過三次告別。
第一次是他主動提的。
那時候他被選為公主和親的隨行人員,并不知靜真師姐便是那即將遠嫁漠北的永安公主,只當她還是客居在寶川寺的靜真居士。
靜真居士清淡自持,與寺中其他沙彌往來也并不多,生平唯一做過的出格之事,便是那年臨漳鬧饑荒,她百般央求,讓靜泓帶她去為災民施粥贈藥。
第一次分別,他這樣對她說:
“居士心懷大善,日后多的是行善積德的機會。只是,靜泓無法再陪在居士身邊,為居士排憂解難了。”
那時候,他還并未見過她后來的許多面,也沒看過她與王子相處時的模樣。
自然更是不知,世上愛慕她的男子何其多。
一旦開始想,便忍不住不停地想。
那時他空有遺憾,還只是以“居士”喚她,之后,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叫她“師姐”的呢?
蕭月音才是她的本名。
那些愛慕她的男子,又有誰如他那般知曉她的過去、參與她的歷史呢?
如今,是他們的第三次告別。
時間相隔并不長,他卻再也無法像第一次那樣,從容坦然地對她說“佛法在何處,我的故土便在何處”。
除了佛陀與眾生,他的心里也裝了具體的人。
“師姐事事為他人考慮,可有想過此番離開,自己當如何?”眼前的蕭月音仍在錯愕,靜泓便再補上一句,沖淡之前的驚異。
“天大地大……”蕭月音這才恢復了理智,并不急于回答他新的問題,而是返還之前的,“師弟莫要說笑,你此番乃公主和親隨行,又怎可妄動?”
“有會通一事,我本就被排擠了。”靜泓用指尖摩挲著她贈予他經案的書頁,“如今世道并不太平,師姐孤身一人當如何自處?”
“可、可是師弟你也不能……”蕭月音輕輕搖了搖頭。
“或者,就讓我送師姐一程,看著師姐平安離開,可好?”靜泓似乎退了一步。
蕭月音沒想過靜泓竟然會這么說,他這么說,好像變了一個人一樣。
但她本就心緒紛亂,前來找靜泓告別也只是為了了結一樁舊事,突然被他提起新的建議,實在給不出一個明確的答復。
“我會在大軍出征那晚離開,”她低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收回目光,模糊地望著眼前樹蔭的凌亂,“在那之前,我會告訴你的。”
靜泓將手中的佛珠收緊。
“不過……可能我下次再尋不到借口來找師弟當面說了,”蕭月音黛眉輕蹙,陷入沉思了幾息,方道:
“如若我想求師弟送我一程,到時候,我讓韓嬤嬤帶個信給你?”
靜泓正要答應,又聽她說來:
“不,還是不了……口說不好,北北最近換毛,掉了我一身,我讓韓嬤嬤帶些給你,何如?”
莊令涵連忙回握住裴溯的雙手,攔住她:
若是她說她愿意,大嵩義很可能會把她直接帶走,那么她先前扔下的那些佛珠,便會變得全屋作用;
可是若她說她不愿意,以大嵩義眼下的這副樣子,恐怕惹怒了他,他當場就要在這里強行與她云./雨。
“陛下天縱英才,世所罕見,”蕭月音的聲音難掩顫抖,“即使先前,妾與妾的夫君落入陛下之梐,陛下也從未為難過我們……今日、今日又是何必……”
——“朕的佛珠呢?”大嵩義突然喝道。
怪他大意,佛珠一向不離身,這次來沈州,他也時時刻刻收在左手的袖籠里。
這一路以來他都沒有機會確認佛珠的存在,若不是方才想要用左手去扯永安公主的衣領,恐怕他會一直發現不了。
蕭月音眼神一閃,剎那之間,什么話都沒說,卻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表情,已經被大嵩義看穿。
“你以為,你把那佛珠當做標記,赫彌舒就能順利找到此處嗎?”大嵩義怒不可遏,左手毫不猶豫,已經拉開了蕭月音的衣領。
——“誰說不能!”隨著門外一聲高喝,這木屋的門也被一腳踢開,一身銀甲的挺拔男子手持長劍,只是眨眼的功夫,便已經沖到了大嵩義的面前。
只看這身形聽這雄渾的嗓音,不是裴彥蘇是誰?
他真的來了,而且真的是依照著她留下的標記,一路來了。
喜悅盈滿心頭,直直往上翻涌,將她的熱淚惹了下來,打濕了她蒼白的面頰。
她從來沒覺得他如此賞心悅目過。
從來沒有過。
盡管熱淚模糊了視線,她還是能看見裴彥蘇峻屹的身影與大嵩義纏斗在了一處,動作利落干脆,毫不拖泥帶水。
盡管虎落平陽,大嵩義的身手和內力仍舊十分了得,就憑方才他能徒手將馬車的車廂震碎,足以說明裴彥蘇所面對的是一個強敵。
然而,也許是大嵩義仍舊處在被裴彥蘇這樣快速找來的憤惱中,屢屢露出破綻,等他回神想要轉身將木床上不敢亂動的蕭月音控住、以挾持裴彥蘇時,裴彥蘇卻預判了他的預判,手中那柄長劍挽出劍花來,血腥之氣也瞬間撲鼻。
伴隨著大嵩義一聲劇烈的慘叫,蕭月音看見他方才差一點就要輕.薄自己的四根手指,統統落在了地上。
而在同時,眼見著似乎敗局已定的大嵩義,一個閃身,往窗邊連續退了數步。
裴彥蘇連忙上前,將滿臉淚痕的蕭月音攬在了懷里。
“大嵩義,如果不是你色令智昏,怎么會落到現在這個下場?”有裴彥蘇的保護,蕭月音只覺得從未有過的安全。
她不再稱“陛下”,而是直呼大嵩義其名,嗓音也不再顫抖。
“師弟你誤會了,我沒有,”蕭月音沒想到他竟然說出這樣的話,連連否認,“我沒有必要對你撒這種謊——”
——“真的沒有嗎?”靜泓卻咄咄相逼,“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差點把我打死的人是他,到現在,卻沒有正式向我道過歉?”
蕭月音的杏眸閃過慌亂:“那件事太亂了,我、我只是不想節外生枝而已,對不起……”
不可能的,她怎么可能愛上裴彥蘇呢?
這完全有悖于她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