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趙六指死了沒關系, 他的尸體還在啊!
就算是時過多年,他的尸體爛了,但魂兒總歸是跑不了的啊!
別人或許拿死人沒辦法, 但是換成李九娘這個純陰捉鬼圣體,還不是手拿把掐?
喬翎心思迅速轉動起來, 就此有了主意。
說干就干,她風風火火地出去,跟崔少尹交待了一句:“崔少尹, 你要是有事的話就先走,我出去辦點事,晚點回來!”
崔少尹納悶兒了:“你還要干什么啊?”
喬翎拎著鐵鍬, 悄悄告訴他:“我可能得去挖個墳!”
崔少尹頭腦一陣轟鳴, 半晌過去,才默默道:“……很好, 很有精神。”
喬翎到李九娘鋪子里的時候, 后者才剛吃完飯,見喬翎匆忙過來, 不免訝異:“喬少尹怎么會在這時候過來?”
喬翎三言兩語把事情說了。
“可以試試。”
李九娘應允下來, 只是同時她也說:“從趙六指辭世到如今, 也有將近十八年了, 究竟能不能招到他的魂, 我是不敢作保的……”
喬翎說:“盡力而為便是了。”
李九娘叫店里邊的紙人負責照應生意, 又叫上李十七同行——他可以干活, 免得到時候還得自己跟喬少尹動手。
她做的是棺材生意, 諳熟神都本地的喪葬風俗。
出城的路上, 李九娘告訴喬翎:“神都城內外居民的殯葬地都是有著具體規定的,每個村子都有固定的地方, 不能亂埋。”
“人在他鄉亡故的,即便尸身無法運載回神都,此后多半也會建衣冠冢,以此招魂,喚其回鄉,這是落葉歸根。”
她知道這會兒多半要去挖墳,還問喬翎:“是否要去告知趙家人一聲?”
喬翎思忖之后,搖頭說:“先去墓地看看再說。”
彼時已經是冬日,天寒地凍,萬物凋零,出城之后幾人選了小路上山,一路上都沒有遇見過什么人。
趙六指所在的村子里大概沒出過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突出表現為上山的路不算好走,顯然沒有正經地修葺過。
路邊的植物在經歷了一個茂盛的夏天之后,冬日里頹廢地傾斜著身體,東倒西歪。
李十七走在前邊,捎帶著將攔路的野草和干枯之后的僵硬木桿兒推向兩邊,給后邊兩人開出一條道路來。
如是走了將近兩刻鐘,才到了她們此行的目的地。
趙六指是個無賴,不事生產,死的時候幾個孩子都還年幼,無力安葬父親,好在父母還在,家境不錯,尚且有幾分積蓄,做主替兒媳婦出錢,好歹安葬了兒子。
李十七根據他的名字,尋到了對應的墓碑。
趙六指墳墓所處的地方有點偏,旁邊種了棵柏樹。
墳上是一片茂密的枯黃,只等到來年春天,便會再度蓬勃地生長起來,墳前磚石鋪成的地面已經有了裂縫,上邊殘留著天長日久紙錢焚燒后熏染出的一點余痕。
他在那墓碑面前站定,叫那兩人:“在這兒!”
喬翎與李九娘應聲過去,到了地方定睛一看,喬翎不由得怔住了。
李九娘也怔住了。
她蹙起眉來,神情疑惑,低聲道:“墳墓里……沒有死氣。”
“因為里邊沒有尸體。”喬翎手扶下顎,心有思量。
是當日沒有尋到趙六指的尸體,所以草草當成衣冠冢葬了,還是說,趙六指根本沒有死?!
衣冠冢的可能性很小。
因為死后沒有尋到尸首,這該是件大事,張家夫婦怎么可能不提?
可這么一想,問題就出來了。
就在張家夫婦的兒子被錢家“收養”的幾個月后,牽線搭橋,辦成這事兒的趙六指就落水淹死了。
但是現在卻又發現,他的墳墓里根本沒有尸體。
喬翎心生猜測:“或許他根本就沒有死,而是在察覺到有人意欲將他滅口之后,設法假死了!”
李九娘道:“可是沒有證據佐證……”
略微頓了頓,她說:“最好還是不要貿然去找趙六指的家人,如果這是真的,咱們過去,叫外人知道了,或許會給他們帶來殺身之禍。”
喬翎眼睛亮亮地笑了起來:“我知道去哪里找證據!”
……
再度回到京兆獄之后,喬翎火速提了張某來問話,見到人之后,便開門見山道:“你說你是跟趙六指賭錢的時候認識的,那時候你又窮困潦倒,想必趙六指的境遇也很不如意咯?”
張某不明白她為什么會這么問,但還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不錯……”
喬翎又問:“你們有欠賭坊的債嗎?”
張某短暫地緘默了一會兒,終于還是點了點頭。
喬翎順勢問了下去:“賭坊的人要去催債,你們卻還不上,賭坊里的打手會怎么折磨你們?”
張某臉色蒼白,瑟瑟道:“他們,他們會把我們丟到河里去,等我們快要咽氣的時候再撈出來……”
李九娘聽到此處,福至心靈,不由得同喬翎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底看到了幾分了然。
趙六指是個很狡猾的無賴。
最開始他可能是不會水的,但是在被賭坊的人折磨過幾回之后,他很可能悄悄去學會了游泳!
再之后幕后之人想要滅口,又不愿搞成兇殺案惹人注目,便順理成章地想到了淹死他這條出路。
但是他沒想到的是,趙六指隱瞞著所有人學會了游泳,他沒有死,且成功地騙過了幕后之人!
只是逃出生天的趙六指也意識到,只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這回殺不了他,下次呢?
且還容易將禍事牽連到家人身上。
所以他索性死了,掩人耳目,一了百了。
喬翎站起身來:“找一找戶房的記檔,看趙六指的妻子改嫁了沒有,當初趙六指死的時候還很年輕,孩子又小,如果她沒有改嫁的話,夫妻倆多半還有聯系……”
李九娘循著另一條線開始推算:“如果趙六指真的沒有死的話,那他這些年是去了哪里?就在神都,還是遠走高飛了?他是個名義上的死人,也已經在京兆府消除了戶籍,他能去哪里?”
“亦或者說,他想方設法,尋了個假戶籍用著?”
喬翎若有所思:“或許我們該查一查神都城里的灰色地界。”
貓有貓道,鼠有鼠道,神都城里有光明的一面,當然也會有不能見光的地下世界。
喬翎就這事兒去問崔少尹。
崔少尹有點無奈,玩笑道:“喬少尹,你是真的勤勉啊,一天到晚都沒能坐下來喘口氣吧?”
他給喬翎倒了水,又不無感慨地說:“我怎么覺得無論什么案子,叫你那么一查,最后都會拔出蘿卜帶出泥,得到一個十分了不得的真相呢!”
國子學的舞弊案最后扯出了李祭酒和北尊,這個案子又準備扯出誰來啊?
喬翎捧著杯子一邊喝水,一邊給自己叫屈:“哪兒有!”
好像我喬喬有多可怕似的!
崔少尹搖頭失笑,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同她闡述了其中的門道。
“那些人啊,表面上跟朝廷,亦或者說是跟官府井水不犯河水,不過這也就只是表面罷了。”
“雖說是灰色地帶,但實際上,里邊有許多人是朝廷安插其中的探子,亦或者多多少少地帶著點官家背景。尤其是諸如內衛衙門等情報機關,乃至于十六衛之類的那些機構……”
“而在除此之外,譬如說江湖術士,武林高手,三教九流,鹽幫,漕幫,賭坊,妓院,酒樓,等等等等,影影綽綽地,也都能在那兒尋到。”
崔少尹自己并不是很懂,因為他其實也是不久之前跟太叔洪一起到任的。
不過同時他也說:“或許你可以去尋一尋劉四郎?他在內衛衙門做事,想必應該諳熟此道。”
喬翎記下了:“好。”
這時候太陽已經落下來了,晚霞漫天,她想著做事要一氣呵成,索性同李九娘一道跑了一趟劉府。
承恩公死后,承恩公府也正式地分了家,承恩公與大苗夫人的長子襲了承恩侯的爵位。
劉四郎很憐惜這個少年喪父的侄子,作為叔父,留下來幫他穩定住侯府的局面之后,又去請大苗夫人前來坐鎮。
他畢竟是叔叔,兄長故去之后,暫時幫襯一下侄子,這沒什么可說道的,但長久地住在那兒,未免就有瓜田李下之嫌了。
反倒是大苗夫人作為承恩侯的母親,對外可以進行夫人社交,對內也可以以承恩侯之母的身份彈壓他的庶出弟妹和承恩公留下的姨娘們,身份上反倒適宜。
喬翎協同李九娘過去的時候,劉四郎與妻子太叔氏正在吃飯,聽說這位來了,夫妻倆都有點疑惑。
素來兩邊也沒什么交際啊……
面面相覷幾瞬,又一道起身去迎。
喬翎進門之后,先自告罪一聲,也不拖沓,沒提張氏夫婦的案子,麻利地將自己的訴求說了。
劉四郎倒也是個爽利人,馬上就道:“五年以前,神都城地下非官方的領頭人物是大名鼎鼎的游俠郭瑛,現在么,執牛耳的隱隱成了她的養子,小俠郭生……”
喬翎聽得很茫然:“我從沒有聽說過這兩個人……”
劉四郎莞爾道:“因為從前,她們從不會跟喬太太發生交集吧。”
說話的功夫,太叔氏親自送了茶過來,以一種看似漫不經心地語氣問了出來:“是神都城里新出了什么事嗎,喬少尹?我怎么一點都沒聽說呢。”
這熟悉的吃瓜感……
喬翎忽然間想起來,噢,太叔氏是太叔京兆的親侄女……
這就不奇怪了……
雖然跟太叔洪關系親近,但案情未明之前,喬翎不好對外泄露消息,當下婉拒道:“一樁小案子而已,沒什么了不得的地方。”
轉而又看向劉四郎,等著他繼續解釋郭瑛、郭生這二人之間的關系。
劉四郎見狀,不由得失笑,笑完之后,神色正色起來:“郭瑛此人出身寒門,早年往西都游覽,得到了先古時候的傳承,據說,中朝曾經有意收攏她,只是最終卻被她拒絕了……”
“她是江湖人士,倒是沒有什么匪氣,行事坦蕩,為人公允。我機緣巧合,曾經見過她一次,看起來仿佛三十出頭一般,但根據她的過往來推算,她起碼也該有六十歲了。”
又說:“江湖與朝堂涇渭分明,若是有了恩怨,多半也不會報與朝廷處置,又因為郭瑛是江湖前輩,品行可靠,聲名赫赫,倒也有許多人會去找她裁決。”
“神都境內若是出現了涉及到江湖人士的案子,有司也會遣人過去,請她協助,只要訴求合理,她還是很好說話的。”
頓了頓,劉四郎繼續道:“前些年她露面還多一些,但是到了近幾年,尤其是這一二年間,已經很少出來了,神都城內的幾個情報機構內部有所傳言,好像是郭瑛的身體出了什么問題,倒是她的義子郭生,逐漸開始代替義母處事了。”
喬翎問:“也就是說,如果我想要借用地下世界的關系去尋人,現在該找的是郭生咯?”
劉四郎輕嘆口氣,卻說:“最好還是去找郭瑛。郭生這個人,有些桀驁不馴,少年人總是這樣的,也只有他義母能降得住他……”
說著,他從書房里尋到檔案袋,遞了過去。
喬翎道一聲謝,打開來一瞧,里頭是兩張畫像。
頭一張是個三十歲上下的女子,容貌中正,目光堅毅。
第二張卻是個青年,眉毛濃黑,鼻子高高的,面容英氣,一看就是不太好說話的那種人。
李九娘進門之后幾乎就沒說過話,這會兒看到那張畫像,不由得極輕地“咦?”了一聲。
很訝異的。
喬翎聽到了,只是當時沒有問,等出了劉府之后,才說:“怎么,你認識郭瑛,還是認識郭生?”
李九娘不無驚奇地告訴她:“喬太太,你還記不記得我曾經跟你說過的,那個曾經潛入到我店里去的小賊?”
……
入夜時分。
小俠郭生收到了一張拜帖,下屬告訴他,京兆府的某位官員想請他出去喝茶。
郭生想也沒想,就給推了:“我馬上就要往西都去,哪有時間出去喝茶?”
“再說,我也不愛跟陌生人說話。”
義母的病癥發作地愈發厲害了,全天下的名義幾乎都找過了,也沒什么用。
甚至于中朝那邊都無計可施。
他打算往西都的那處洞窟里去看看,是否可以尋到解決的辦法。
再一轉頭,就見那下屬神色遲疑地站在那兒,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郭生微露慍色:“你怎么還在這兒?”
下屬躑躅著捧過來一個盒子:“送帖子過來的人說,您看完里邊的東西,一定會去的。”
郭生面露嗤色,道:“這種級別的激將法,我三歲就不會上當了!”
他說:“扔出去!”
下屬猶豫著說:“可是來人也說了,里面的東西是有靈性的,已經送給您,就不是能推脫掉的了。直接扔掉的話,它還是會回來找您的……”
郭生眉毛一挑,慢悠悠道:“我等著它回來!”
他一指門外:“就現在,你,還有盒子,一起出去!”
下屬暗嘆口氣,抱著盒子出去了。
郭生不好奇,但下屬自己卻好奇,等出了門之后,見左右無人,他抱著那個盒子晃了晃,卻沒聽見什么動靜。
遲疑再三,他還是把盒子打開了。
里邊裝著一張紙條。
下屬展開來瞧了一眼,臉色隨即變得古怪起來……
……
冬日夜里的風很大,即便將門窗緊閉,也能夠聽見怒號的風聲。
郭生料理完手頭的事情,便關上書房的門,預備著回臥房去睡覺。
從書房到臥房,只間隔了一條長廊。
郭生不習慣叫人在左右侍奉,身邊也沒有仆從,獨自持著一盞燈,就著那點光亮,往臥房去。
推開門的那個剎那,一陣幽風拂來,他手里的蠟燭熄滅了。
燈芯浮起了一條細細的白煙。
郭生不喜歡這個味道。
他伸手過去,拇指與食指交疊,預備著將燈芯徹底滅掉。
也就在這個瞬間,好像有人在他耳邊輕吹了口氣似的,那一縷白煙忽然間歪斜了身體,朝著另一個方向去了……
郭生冷笑一聲,同時單手拔刀:“什么人?裝神弄鬼!”
臉上顯露怒色,他心里卻很平靜,屏氣息聲,透過已經打開的門扉環顧臥房全景,尤其是那些能藏人的地方。
可是沒有人。
郭生也不在意,提刀進去,大喇喇地坐在塌上,開始閉目養神,靜待來敵。
夜色這樣寂寥,只有風不住地在呼嘯,床上的帳子無風自動,忽然間,窗外傳來了一聲貓叫,緊接著,房門被人叩響了。
咚,咚,咚。
很輕的三下。
終于來了!
郭生立時起身,步履迅捷如風——那兩扇門本就是他進屋時推開的,甚至于沒有將其合上,這會兒都還開著一扇,來人要是想躲,那可不容易!
郭生感受到一股自頭腦深處迸發出的興奮,直到現在,他都沒有察覺到對手的氣息,想必一定是位頂尖的高手了!
靈魂因為危險而發出了戰栗,他謹慎地推開了另一扇門,終于見到了擺在他門前的,那雙紅色繡花鞋……
紅色繡花鞋!!!
那熟悉的顏色!!!
那熟悉的花樣!!!
幾年前那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夜晚……
救命!
死去的記憶在攻擊我!!!
深更半夜,一個鋼鐵少男默默地碎掉了。
郭生原地倒下,暈厥過去。
約莫半刻鐘之后,他幽幽醒來。
發現紅色繡花鞋還在原地。
郭生面如土色,瑟瑟發抖——好想再暈過去一次啊!
他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小心翼翼地后退了幾步,小心翼翼地收起刀,然后小心翼翼地開了口:“這位心地善良、從不濫殺無辜的好心姐姐,首先,小弟無意冒犯……”
“其次,相見即是有緣……”
說到這兒,郭生忽覺不對,趕忙開始保命前綴:“噢,對不起姐姐,并不是那個有緣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并不是那種見一次面就死皮賴臉跟漂亮姐姐拉關系的油男,也沒有任何自視甚高想要跟您發生點什么的妄想。”
“我就是純粹覺得我們能遇上兩次,這真的很有緣!”
郭生繼續瘋狂疊甲:“如果我的話讓您感到冒犯的話,那一定不是我的本意,請您務必要原諒——”
說到這兒,他又覺得不對,當下卑躬屈膝道:“這個‘務必’其實只是一種希望,并不是我膽大包天的要求您該怎么做……”
一席話說出來,郭生滿頭大汗,兩股戰戰,最后朝那雙紅色繡花鞋鞠了一躬,很有禮貌地說:“總而言之,這座房子現在是姐姐你的了……”
“深夜出現在姐姐家里的我,真是太糟糕了!”
“姐姐您好~姐姐再見~糟糕的我,這就離開您的家……”
第 142 章
郭生禮貌地道別, 禮貌地鞠躬,緊接著連樓梯都沒走,就禮貌地直接從二樓的窗戶那兒翻出去了!
他甚至于都沒敢回頭去看一眼。
一氣兒從院子里跑出去, 到了街道上,叫那冬夜的冷風一吹, 才覺得頭腦稍微清醒了點。
就在這時候,一只手忽然間從后方伸出,落在了他的肩頭上。
郭生一個激靈, 險些魂飛魄散,身體卻先于頭腦有了反應,反手扣住那條手臂, 肩頸及背部發力, 將其提起來往前一拋……
那人猝不及防,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有實體的!
不是鬼, 是人!
郭生懼意大去, 再定睛一看,辨認出竟是自己的下屬, 當下勃然大怒:“大半夜不睡覺, 你在搞什么?腦子壞掉了!”
下屬愁眉苦臉地道:“拿人錢財, 與人消災……”
他老實招了:“其實我把今下午收到的那個盒子打開了, 里邊留了張紙條, 還夾了張銀票, 讓我今晚上在這兒守著, 若是見到你的話, 就把紙條給你。”
郭生擦了把汗, 在心里說了句:故弄玄虛!
繼而問:“紙條呢,你看過沒有?”
下屬趕忙從袖子里找出來, 雙手遞了過去:“看過了,是個地址……”
他神色古怪:“那地方……有些離奇。”
郭生伸手去接的時候也沒多想,心說能有多離奇?
總不能是約他一起夜探皇宮吧?
等真的將紙條接到手里,將那行字映入眼簾……
那感覺,真好像是有個鬼趴在他肩頭,往他脖子里邊吹了口涼氣似的。
冷透了。
這還不如約他去夜探皇宮呢!
幾年前的驚魂一夜,讓郭生決定金盆洗手,坐完牢之后,尋個正經營生過活,沒成想之后又發生了一系列的事情,陰差陽錯結識了義母郭瑛,走上了另一條道路……
事實上,坐牢的那幾年也好,出獄之后的這幾年也罷,郭生都曾經復盤過那一晚的經歷,他想知道自己是在哪兒惹上了那東西,為什么就不依不饒地纏上他了。
他也沒有害過人性命,沒道理來找他追魂索命啊。
盜墓摸尸這種事兒,他也是從來不沾的。
偷竊的也是達官顯貴家的普通財物,既好銷贓,也沒有什么獨特的來歷。
唯一不太尋常的一點,可能就𝔀.𝓵是那天晚上,他被京兆府的差役追索,曾經在一家偏僻的棺材鋪子里藏身……
進去的時候,郭生并不知道那家店是做什么的——他是翻墻進去的,壓根就沒走正門。
那時候時辰也晚了,前堂也好,后屋也罷,俱都是靜悄悄的,一點動靜都沒有,連狗叫也不聞一聲。
彼時他也沒覺得有多不對勁兒,畢竟已經是深夜時分了,地方又偏僻,沒聲音不是很正常?
他知道后屋多半住著人,就沒往那邊去,挑了間偏房,推開窗戶,貓一樣靈活地鉆了進去。
屋子里邊黑黢黢地,伸手不見五指,郭生也沒在意,聽了聽確定里頭沒人,又從懷里取出火折子來照亮。
光芒閃爍起來之后,屋子里的氛圍好像也變得不一樣了。
仿佛有蜘蛛無聲地在暗處結網,聽不見,看不分明,但是當你一頭撞進去的時候,卻的的確確地感知到了。
郭生心有所覺,抬頭去看,正對上了十數雙細長的、陰森森的眸子。
那眼下是過分夸張的腮紅,身上是鮮艷奪目的新衣,腳上穿著紅鞋子。
一群紙扎的小娘子好像活過來了似的,幽幽地注視著他。
令人毛骨悚然!
郭生手里的火折子當時就掉在了地上。
再回神之后,他覺得自己倒霉透了,居然鉆進了一家賣死人東西的鋪子里!
“晦氣!”郭生半是懼怕,半是惱火:“真是丑人多作怪!”
他有點忌諱這些東西,也就沒再久留,推開窗戶,郁卒不已地走了。
所以他也不知道,就在他抱怨“丑人多作怪”的時候,幾個紙扎的小娘子已經叉著腰,怒氣沖沖地瞪大了眼睛。
等郭生走了,她們去找李九娘主持公道,嘰嘰喳喳叫了起來。
“這個小毛賊真過分,居然說我們丑!”
“姐姐,我們才不丑,是不是?!”
“他自己跑到我們家來,居然還敢說我們晦氣!不行,得給他點顏色看看!”
這才有了后邊的事情。
紙扎小娘子們的怨氣郭生并不知道,但是事后再去回想,他多多少少都對于自己從哪兒惹出來的麻煩有所猜測。
后來他專程去查了那家鋪子的名字,知道是經營殯葬的棺材鋪子,掌柜的是個中年男人,年輕些的女人是他的妻。
他們是從外地搬來的,在神都扎根,也有些年頭了。
看起來很正常的履歷,又隱約透著點不正常……
總而言之,郭生再沒有去過那里,主打一個敬而遠之,坐完牢出獄之后,也沒有再遇見過那雙紅繡鞋。
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直到今天晚上。
這個地址以一種預料不到的形式,猝不及防地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
太叔洪散朝之后迅速換了身衣裳,緊接著就帶著幾個得力下屬出了城,先遠后近,循著太常寺出具的記錄文書,一路探查過去。
等到天色開始發烏,眼見著城門就要關閉的時候,才匆忙折返回城,轉而去城內工坊查探情狀。
如是等事情完了,再回到京兆府的時候,天色已經是大黑了。
讓他沒想到的是,明明距離下值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個下午,這會兒兩位少尹居然都在這兒。
太叔洪難掩訝異,
喬翎有點得意:“沒想到吧,京兆?”又使人去擺飯。
這個點才過來,肯定是沒吃東西的。
崔少尹笑著將午后的事情說了。
太叔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著他們,一時五味俱全,感慨萬千。
他讓人去取酒來:“不喝一杯,豈不是平白辜負了這一日的肝膽相照?”
喬、崔二人俱都笑著應了。
不多時,侍從們送了酒菜過來,拼成一桌,三人聚頭在一起吃喝。
太叔洪說了自己一整日的見聞:“杜太常說的還算是輕了,城外有些工坊,相隔十余里就能聞到臭氣了,別說是土地,就連附近村子里的水井都臭了,用不得了!”
在鄉下地方,水是很珍貴的東西,若是遇上旱年,兩個村子為爭水而械斗都不足為奇。
崔少尹面露愁色,說:“既然如此,就要考慮讓他們舉村遷離了,壞掉水系很簡單,想要讓其恢復如初,可就難啦!”
太叔洪喝了口酒,輕舒口氣:“慢慢來吧,路不都是人走出來的嗎?”
喬翎也遞了李九娘擬出來的匯總表過去。
太叔洪大略上看了看,便點點頭:“可用。”
喬翎心里邊便有了底,知道自己當下選的這條路還算順遂。
至少在太叔洪這個主官看起來,還算順遂。
把酒共飲,閑話良久,終于散去的時候,時辰已經不早了,幾人帶著點醉意道別,各自歸家。
半道上喬翎倒是迷迷糊糊地想起來了——要是從前,在這個時間出現在神都城內的大街上,是得叫京兆府開條子的。
再一想,現在都沒有宵禁這回事了,還開什么條子呀!
馬車轆轆向前,搖晃得她有點難受,喬翎推開窗戶,趴在窗邊,帶著一點醉意向外張望,也是透氣。
時辰雖然晚了,但擺攤的人還沒有散去,甚至于可以說,熱鬧才剛剛開始。
路邊的防風燈也已經亮起來了,明晃晃地裝點著神都城的夜晚。
喬翎心想,這或多或少也算是我帶來的一點好的影響,是吧?
轉而又想,高皇帝可真是了不起啊!
我喬喬只是搞了幾個小小的政策出來,但高皇帝可是真真切切地改變了整個世界呢!
馬車到了越國公府,她敏捷地跳下去,緊接著身體就晃了一晃——真的有點喝多了。
就在這檔口,打旁邊伸出來一只纖白的手,穩穩地扶住了她。
喬翎順勢看了過去,正好望見了張玉映如玉石一般美麗剔透的臉孔。
張玉映單手扶著她,叫她把身體靠在自己身上,同時無奈道:“怎么喝了這么多呀?”
替她撫了撫略有些亂的鬢發之后,又絮絮著,不無幽怨地道:“從前都是吃完飯就回來了,再之后吃完飯過一會兒再回來,現下可倒好,晚飯也不回來吃了,還醉成這個樣子,外邊的飯這么好吃嗎?”
喬翎乖乖地靠著她,說:“因為最近有點忙嘛……”
夜風浮動,她嗅到了玉映身上的香味。
很奇妙的一種香味,像是脂粉混合了室內熏香之后的產物,難以用言語形容——好像好看的小姐姐們,身上都有種香香的聞起來,很舒服的味道。
喬翎像只大貓一樣掛在她身上,探頭,嗅嗅嗅。
張玉映拿她沒辦法,輕嘆口氣,扶著這只醉貓往府里邊走。
喬翎還不肯走,摟著她的肩膀回頭張望:“我的東西還在車上——”
張玉映見狀,便又扶著她回去,原以為是她帶了什么京兆府的文書回來,沒想到掀開車簾一瞧,卻望見了兩打紙錢。
她看得一怔,轉頭去看靠在自己身上的人,心里邊忽然間一陣難過:“娘子……”
喬翎伸手去提了那兩提紙錢,這才開始往回走,一邊走,一邊叫:“玉映!”
因為那兩打紙錢,張玉映原本是有些惻然的,聽她這么有活力地叫自己的名字,那一點惻然便給夜風吹飛了。
她笑著看了過去:“怎么啦,娘子?”
喬翎稍有點大著舌頭地說:“我真開心!”
張玉映有些不解:“哎?是遇上了什么高興的事情嗎?”
喬翎臉上醉意未散,兩只手既圈住張玉映的手臂,還要提著那兩打紙錢,瞧起來,實在是有些擁擠了。
她笑瞇瞇道:“我來神都這一趟,雖然也遇到了一些不好的人,但是更多的,還是很好很好的人!”
張玉映好奇地問:“這話是怎么說的?”
喬翎就說:“譬如說今天,我去李九娘那兒買了兩打紙錢,打算去給姜邁燒,崔少尹一定是猜出來了,但是怕我難過,他也不提,只是讓我早點回家,說京兆府那邊的事情有他盯著……”
“我知道,他是想給我騰時間,才那么說的!”
張玉映由衷地道:“崔少尹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大好人呀!”
喬翎聽得一歪頭,有點不高興地問她:“玉映,你怎么不夸我呢?”
張玉映就像是哄小朋友一樣,溫柔地又加了一句:“當然啦,這世間再沒有比我們娘子更善解人意,更可愛,更好的娘子啦!”
喬翎被哄好了,轉而拉著她的手,真摯道:“我們玉映也是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子!能到神都來遇見你,跟你做朋友,我好高興的!”
倆人彼此吹著彩虹屁,氣氛極其和睦地回到了正院那邊,金子聞到味道,搖著尾巴開心地迎了出去。
喬翎就一只手摟著美人,分出一只手來摸了摸自己的小狗:“金子,你也是只可愛的小狗!”
徐媽媽瞧了一眼,就叫去煮醒酒湯,視線在那兩打紙錢上停留了幾瞬,終于還是無聲地錯開了。
正院里誰也沒問這事兒,就好像沒看見似的。
喬翎乖乖地喝醒酒湯,乖乖地洗漱,乖乖地上床睡覺。
半夜時分,她被梆子聲驚醒了,喉嚨發干,大概是睡前喝了酒的緣故。
喬翎沒有驚動侍從,自己起身來倒了杯水喝進肚子里,視線瞥見擺在墻邊上的那兩打紙錢,倏然間有種被驚醒了的感覺。
差點忘了,還有個正事沒干呢!
昨天一整日都沒個空閑,明天天一亮,新的工作又會再度壓下來,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
喬翎啊喬翎,你不能再懈怠下去了!
喬翎自己麻利地換了身衣裳,提上紙錢,沒有叫任何人注意到,悄咪咪地溜出了門。
金子躺在自己的小窩里睡覺,聽見動靜之后豎起了一只耳朵,看清楚來人是誰之后,猶豫著要不要叫一聲。
喬翎朝它比了個手勢:噓。
第 143 章
神都城里的宵禁已經取消, 倒是城門處的守備嚴密如初。
喬翎又一次遇見了相熟的那位校尉。
校尉還下意識地往她身后瞧了瞧,確定這一回太夫人沒一起來。
視線再那么往下一瞥,可不就瞧見她手里的紙錢了嗎。
越國公夫人的身世, 神都城里有心打聽的人都能知道,這個時候提著紙錢出城, 只會是祭拜不久之前亡故的越國公了。
昔日愛侶,如今陰陽兩隔,如何不令人唏噓呢。
這是人家的傷心事, 校尉見狀也沒好意思去問,只當做沒看見那兩打紙錢,驗過腰牌之后, 便叫開小門放行了。
只是最后送人出去的時候沒忍住, 問了聲:“喬太太帶紙錢也就罷了,帶一把鐵鍬干什么?”
喬翎森森地看了他一眼:“別管。”
校尉:“……”
相較于趙六指的墳墓所在地, 今晚上喬翎走的路就要寬闊平坦多了, 不僅有人修繕,道路兩遍甚至于還立上了防風燈。
要知道, 神都城內有些老舊的坊區到現在都沒排到呢, 沒成想墓園這邊倒是先一步安裝上了。
不過想想也是, 高皇帝功臣們及其家族的墳塋基本上都在這附近, 有司怎么可能薄待?
不說高皇帝功臣的后人們, 太常寺估計也盯著這事兒呢!
月亮隱在烏云之后, 吝嗇于灑下銀輝, 遠遠望過去, 冬夜里的山林宛若一片寂靜的黑海, 除了道路兩邊長蛇似的路燈,再沒有什么光亮。
喬翎拎兩打紙錢, 扛一把鐵鍬,循著寬闊的道路,徑直往越國公府所在的陵園去了。
這回她是光明正大來的,也沒有隱藏蹤跡,山下戍守的士卒見到,不知道是腦補了一個什么樣的故事,滿臉同情地看著她,還說了好幾句“節哀順變”。
喬翎有點懵,但還是應了聲:“順變,順變……”
最后一個跟她說節哀順變的還問她呢:“是否需要我們差幾個人,隨從您一起上去?”
這話才說完,他就被同伴踢了一腳:“說什么呢!”
這種時候,他們跟過去做什么,討嫌嗎?
人家肯定是想跟亡夫說說心里話的啊!
那士卒挨了一腳,自覺說錯了話,窘然一笑,也沒再提這茬兒了。
喬翎謝了他的好意,與他們辭別,一個人循著山路,往越國公府姜氏一族所在的墓園處去了。
姜邁的墳塋,在老越國公夫婦墳塋的旁邊。
因為有專人打理,除草填土,看起來還很新。
連同墳前的墓碑,較之別的那些,也顯而易見地少了許多風吹雨打的痕跡。
喬翎對著墓碑上的字出了會兒神,叫那山風一吹,清醒過來之后,瞧瞧風向,選了背風的位置坐下,先去給老越國公和羅氏夫人燒了一打紙錢,同時絮叨著說了會兒話。
“我既然與姜邁成婚,好歹也是姜氏的媳婦,來都來了,總得來問候您二位一聲呀。”
“……老老越國公他們那兒我就不去燒了,您二位要是收到了,代我轉呈給長輩們吧。”
一打紙錢燒完了,她尋了根樹枝撥弄一下,確定沒有紅色的火星之后,才提著剩下的那一打紙錢去姜邁墳墓前坐下。
開始給姜邁燒紙。
其實喬翎還挺喜歡燒紙這件事情的,一張張紙錢丟進火里,看著它在短暫地沉寂之后,“呼”一聲燃燒起來,溫暖與光亮過后,再度重回沉寂。
這整個過程,都給她一種安寧感。
喬翎從懷里取出火折子,將成捆的紙錢拆開,一張張開始燒,一邊燒,一邊小聲絮叨:“人死了之后,親人給他燒紙,死了的人能收到錢嗎?”
“真能收到錢嗎?”
“話說我要不要提前給自己燒一點啊?不然以后死了很窮怎么辦?”
“需要寫封信先燒給我阿娘什么的,讓他們幫我開個地府戶頭,后邊才好往里存錢嗎?”
“……是隨便燒點什么就能送過去,還是只有紙錢才能收到啊?”
又忍不住想:“如果是內衛之類的那些人,燒機密文件的時候,會陰差陽錯燒給自家先祖嗎?”
這算不算是泄密的一種啊?
冬夜本就安寂,墓園更是如此。
負責戍守的士卒們看見山上有如同星子一般閃爍的火光,也覺唏噓惻然,更有甚至看得紅了眼眶。
“越國公夫人用情至深啊……”
“她太愛了……”
作為戍守高皇帝功臣墳塋的將士,他們見多了吊唁之人,其中更不乏有就在山上結廬而居的孝子孝女,亦或者是當場吐血三升的。
怎么說呢,有真情實意,但也有演的成分。
反倒是如越國公夫人這樣深更半夜,孤身前來探望亡夫,沒帶什么紙扎的亭臺樓閣、侍女仆婢,只捎了兩提簡便紙錢的人,是極其罕見的。
幾人頗覺惋惜:“可惜有情人不能相守……”
“是啊,陰陽兩隔——那邊的火光停了。”
“大概是紙錢燒完了吧。”
“有看見越國公夫人出來嗎?”
“唉,她大概是想在那兒多陪伴越國公一會兒吧,別看了,讓她自己靜一靜吧!”
山上,墳前。
紙錢燒完了,喬翎也絮叨完了,她抄起鐵鍬來,開始干今晚上的正事。
挖墳!
挖之前她還專程把大氅脫了,過去鞠個躬,蓋在老越國公和羅氏夫人的墓碑上,小聲道:“公公,婆婆,我要干壞事,你們別看!”
蓋完之后她兩手湊到嘴邊呵了口氣,禮貌地問了句:“姜邁,你在這兒嗎?”
沒人應聲。
喬翎于是從鼻子里哼出來一聲,說:“那我可就挖啦!”
這時節天寒地凍,別說是水,就連土地都是凍住了的,可喬翎是誰?
我喬喬乃是一員猛女,有的是力氣和手段!
喬翎一鐵鍬敲進去,狠挖了一鍬土出來,喘口氣,第二下,第三下……
約莫小半刻鐘的功夫,喬翎腳邊就出現了一座小小的土丘,就在她準備再來一下的時候,忽然間心有所感,察覺到了身后投來的蒼涼視線——
喬翎手撐鐵鍬,猝然轉身,便見身后數丈之外,不知何時竟又來了一人。
夜風卷起他身上的深紫色衣袍,更顯得其人瘦削有儀,宛若病鶴。
姜邁沒有佩戴冠帽,月夜之下,臉孔冷白,宛若幽蘭,風儀絕世,不似紅塵中人,正靜靜地注視著她。
喬翎下意識低頭看了眼自己腳下那個土丘,再看看被自己挖的少了頂蓋的墳頭,不由得一陣心虛。
然而心虛之后,她很快又理直氣壯起來!
我挖我丈夫的墳,關你們中朝什么事?!
我挖的是姜邁的墳,你又沒說你是姜邁!
一聲不吭就撒手人寰,回來了也不去見我,還偷偷把我玻璃砸了,現在還好意思來瞪我!
憑什么瞪我!
喬翎沒理會他,轉頭惡狠狠地又鏟了一鐵鍬土,拋到腳邊那個土丘上!
落在她身上的夜風小了。
其實不是風小了,是因為有人過來,身形替她擋住了山風,所以連帶著她所感受到的風也變得小了。
喬翎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氣,那是獨屬于姜邁的味道。
好像氣味本身就是回憶的鑰匙,盡管她沒有可以去想,但那把鎖頭的確是悄無聲息地被打開了。
“對不起。”
姜邁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語氣輕柔,帶著一點歉疚的無奈:“我不是故意不想理你,而是在我遇見你之前,就已經與北尊有了約定。”
喬翎回頭瞪著他,氣勢洶洶道:“約定你要是活過來了,就不可以再理會我嗎?!”
“不是,”姜邁輕輕搖頭:“北尊希望我能夠修行無情道,憑借姜氏的血脈,替他找回姜氏初代家主姜良持有的九天鏡。”
九天鏡!
賬房老師有跟她提過的!
好像有秘密可以挖的樣子!
喬翎短暫地分了一下神,很快就意識到現在不是分神的時候。
她果斷將話題繞了回去:“是因為你修了無情道,所以就不能理我了嗎?”
喬翎有點生氣:“你為什么要修這么神經的東西?!”
姜邁注視著她,徐徐道:“因為那時候我還沒有遇見你,我也不知道,后來我會這樣的在意你。”
他的眼睛里裹挾著過于濃烈而真摯的情緒,熱忱地,溫柔地,像是一顆被徹底剝開的石榴一樣,坦然地展露在她面前。
他的臉也好看,月亮恰到好處地出來了,月光撒在他臉上,連睫毛好像都閃著光。
“祈求你,原諒我吧。”
喬翎:“……”
喬翎被他這樣看著,肚子里憋著的那點氣就跟被針扎了一下似的,悄無聲息地散出去了一點。
她想,姜邁是學了什么不正經的邪術嗎?
為什么我不太敢看他的眼睛……
喬翎偏一下頭,不看他,梗著脖子說:“你不是要修無情道嗎,不是跟之前的姜邁再無瓜葛了嗎?現在你到這兒來干什么?”
姜邁伸出手來,半空中遲疑著停頓了一下,終于還是落在了她的肩頭。
他小小地用了一點力氣,讓她正過來,面對著自己:“老祖,無情道太難啦,我修不成了。”
喬翎低著頭,踢了踢腳下的土疙瘩:“真的修不成啦?”
姜邁輕輕“嗯”了一聲:“今□□會散了之后,我就將我的心意告知北尊了。”
喬翎低著頭,繼續踢那塊土疙瘩,不叫他看見自己微微翹起來的嘴角:“……那你怎么現在才來找我?”
姜邁稍有點難為情地頓了頓,終于猶豫著,從袖子里邊取出了厚厚的一摞文書:“你不是疑心現在在查的案子與無極有關嗎?我偷偷抄錄了一些中朝對于無極的記述……”
中朝對于無極的記述!
喬翎眼睛倏然一亮,猛地轉過頭去,像只偷到了燈油的小老鼠一樣,又期待,又忐忑地看著他。
姜邁這輩子都沒干過這種偷雞摸狗的事情,當下羞愧地眼睫都垂下去了,塞給她:“你悄悄地看,別讓人知道了……”
喬翎趕忙揣到懷里,同時用力地點頭:“嗯!”
姜邁環顧四遭,視線在自己沒了頂的墳頭上多停留了幾秒鐘,臉上帶著一點薄薄地詫異,微笑問她:“你這是在……”
“……”喬翎若無其事地撓了撓頭,往自己有點發冷的手心里吹了口氣,夯吃夯吃地,開始把腳邊土丘再重新填回去。
第 144 章
月亮重又隱到烏云之后了, 只是此時此刻,誰還有閑心再去觀望它呢?
喬翎夯吃夯吃幾下把挖下來的土重新填了回去,再一轉頭, 就見姜邁已經從老越國公與羅氏夫人的墓碑上取下了她的大氅,搭在臂間, 屈膝跪了下去,鄭重拜了三拜,繼而起身。
他注意到了墳前有燒過紙錢的痕跡, 動容之余,又有些無奈:“難為你這個時候還記掛著來問候他們呢。”
喬翎撐著那把鐵鍬,道:“禮多人不怪嘛!”
姜邁搖頭失笑, 上前去替她把大氅披上, 手指靈活地將前邊的帶子系成蝴蝶結。
喬翎低頭看著,覺得他那雙好看的手, 好像也如同翻飛的蝴蝶一般。
倆人還有話要說, 也就都沒有急著下山,就近尋了個避風的地方坐下說話。
喬翎有點擔憂, 先問他跟北尊的約定:“九天鏡……”
氣歸氣, 但這本身就是姜邁與北尊約定的一部分, 如若辦不成又會如何, 她始終放心不下。
姜邁只當她先前聽得不算真切, 當下重新又講了一遍:“那是初代越國公姜良使用的法器, 因為曾經以血認主的緣故, 姜良之后, 也只有姜氏的后代才能夠驅使它。”
他既坦誠, 喬翎也沒有隱瞞,當下遲疑著問了出來:“我聽說, 九天鏡是世間唯一不用通過任何輔助手段,就能打開一條通往空海道路的法器。”
姜邁有些驚訝,輕輕“啊”了一聲:“原來你知道。”
喬翎老老實實地搖頭:“其實我只知道這么多。”
緊接著,她又問:“所以說,這其實是真的咯?”
姜邁告訴她:“是真的。”
喬翎想起先前姜邁所說的話——北尊希望姜邁幫他找回九天鏡,想到此處,她心頭一緊:“難道說,如今九天鏡失落了嗎?”
這聲音落到地上,姜邁沉吟了好一會兒,才徐徐開口:“這其中牽扯太多,我盡量簡短地說與你聽——你該聽說過‘湮滅紀’吧?”
喬翎思忖著給出了答案:“這三個字,好像經常跟高皇帝一起出現。”
姜邁注視著她的眼睛,告訴她:“是的,事實上,湮滅紀自高皇帝時期開始,一直持續到今天都沒有結束。湮滅紀真正的含義,就是靈氣逐漸逸散、直至斷絕的年代。”
喬翎心里邊對此早有猜測,此時真正聽姜邁說起,倒也不算十分震驚。
因為很久之前,姜邁曾經以講古的形式跟她含糊地提及過,高皇帝的功臣們,曾經都是仙人……
也只有如此,才能夠解釋高皇帝留下的諸多制度,乃至于神都城那過分高聳,幾乎直達云霄的城墻。
她只是有些不解:“是從高皇帝開國開始,還是從高皇帝在史書記載當中開始活動的時候開始呢?”
這兩者之間所蘊含的意味,是截然不同的。
姜邁說:“在高皇帝稱帝之前,湮滅紀就開始了。”
所以高皇帝身上的那些破局傳奇色彩的傳聞,乃至于后來的高后、竇后太宗一系……
喬翎霎時間明白過來:“仙人的壽數幾乎與天相同,而靈氣的逸散其實也不是一蹴而就的,高皇帝登基之后,應該還活了很久很久,不只是她,高皇帝功臣們的壽數,想必也會太短……”
既然如此,越國公府姜氏的先祖姜良想必也不會例外,而她的法器九天鏡——喬翎試探著問了出來:“相較于高皇帝和初代越國公這種修仙的人來說,維持法器所需要的靈氣,是不是更少?”
姜邁不無贊嘆地看著她,頷首道:“不錯!”
如此一來,新的問題就出現了。
法器最初的主人已經作古,法器卻還具備著某些威能,之于高皇帝功臣們的后人來說,這是可能是一種庇護,也有可能是隱隱的威脅。
“法器有靈,也會誕生神志,對于那個時代的人來說,法器之于使用者并不僅僅是物件,也是家人。”
“使用者的壽數終結之后,有的法器便被隨葬在了墳塋里,有的歸于中朝,有的到了皇室手里,有的仍舊留在舊主家中,還有的,不知失落何方……”
喬翎會意地接了下去:“譬如說九天鏡?”
“是的。”姜邁提及此事,不由得微微蹙眉:“初代越國公亡故時,九天鏡余威猶在,彼時便由她的長子、第二代越國公掌管,在那之后,其余高皇帝功臣們留下的法器因為靈氣衰竭,日漸勢弱,相較之下,九天鏡便成了最強勢的那一個。”
“也是因為這個緣故,當意外來襲的時候,所有人都被打了一個猝不及防……”
喬翎下意識追問道:“后來出什么事了?”
姜邁徐徐道:“到第三代越國公的時候,空海忽然發生了劇烈的波動,九天鏡受到了很大的影響,或許是因為它與空海存在著某種奇妙的聯系,亦或者是因為它的命數到了盡頭——總而言之,最后的結果就是,九天鏡碎掉了。”
喬翎驚呼一聲:“啊?!”
“事發之后,天子令專人往越國公府去查勘此事,鏡片再度拼湊起來,卻只剩下了一半不到,還有一多半不知所蹤。”
“國巫卜筮之后,告訴天子,九天鏡碎成了八塊,如今越國公府只有三塊,還有五塊流散在外,那本就是有靈之物,又與空海有所關聯,等閑怕是尋不回來了……”
喬翎在心里邊悄悄數算了一下,從第三代越國公到如今,怎么著也該有個幾百年了。
她有點納悶兒:“北尊怎么會忽然想起去找那幾塊碎鏡子?”
姜邁有些無奈:“不是忽然想起——早在許多年前,南北兩派就有這個想法了。”
怎么,這里邊居然還有南派的事兒?!
喬翎不由得豎起了耳朵:“展開說說!”
姜邁輕嘆口氣:“九天鏡原本是一個整體,四碎開來之后,分裂的鏡靈也會再度意欲聚合,當年留在越國公府的那三塊碎片,如今被封存在中朝,流落在外的那五塊碎片,有兩片已經聚攏到了一起……”
他沒有細說,只是簡短地告訴喬翎:“生出了不小的麻煩,時間越久,就越麻煩。”
喬翎明白了:“因為那是初代越國公的法器,兩派猜度著,姜氏的后代或許可以驅使它們,設法將其降服,是不是?”
姜邁微微頷首。
喬翎轉而又想:可為什么一定要讓姜邁來呢?
她短暫地怔了幾瞬,會意過來:“姜氏這幾代人當中,只有你有修道的天賦,是不是?”
姜邁說不出什么意味地笑了一下,輕輕應了聲:“是啊。”
難怪呢!
如此一來,就說得通了!
難怪北尊會對姜邁伸出援手,會引渡他進入中朝。
因為如若錯過了姜邁,誰知道下一個有這種資質的姜氏子弟什么時候才能出現?
想到此處,喬翎心下一突,抱住他手臂,憂心忡忡道:“如果你不去修無情道,那……”
那豈不是違背了與北尊之間的約定?
若是如此……
她雖然有點難過,但還是說:“不然,你還是回去修吧?”
姜邁聽得失笑起來:“這又不是我想就能夠成功的事情,有情無情,能騙得了別人,難道還能騙得了自己的心嗎?”
從前他以為自己可以六根清凈,紅塵斷念,只是人哪里能夠預想到未來之事呢。
話說到這里,終于觸及到了兩人一直以來都避免去談及的那個問題。
喬翎也好,姜邁也罷,俱都沉默著止住了話頭。
喬翎心有不忍,低頭把玩了一會兒自己的手指,還是沒有按捺住,低聲問他:“……會怨恨嗎?”
姜邁想了想,搖搖頭,如實道:“從前或許有過一些?不過現下回頭再看,已經是過眼云煙了。”
喬翎“噢”了一聲,靜默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說:“我最近在查的幾個案子,都頗蹊蹺,再去想我進京之后發生的許多事,其實都是有跡可循的……”
頓了頓,又道:“我讓師弟離京,替我去找一個人,查一件事情,前幾日他傳書回來,說已經有眉目了。”
她說話的時候,姜邁便只靜靜地聽著,神色平和,好像是別人家的事情一樣。
等她說完,也只是輕輕道了一句:“姜邁已經埋骨于此,我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夜色寒涼,喬翎悄無聲息地握住了他的手。
姜邁的手指有些冷,但喬翎的掌心是熱的。
他略有些訝異,緊接著輕輕笑了起來:“老祖,你的手可真是夠暖和的。”
喬翎到這會兒后背上還有點汗呢,當下洋洋得意地一指那座新墳:“你挖你也熱呀!”
……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喬翎悄無聲息地潛回了正房那邊,裝成剛睡醒的樣子,活動一下身體,吃完飯之后如常上朝。
朝中今日并沒有什么大熱鬧可看,倒是著重聽曾元直奏了馬司業的案子,因為案件審理還沒有徹底結束,圣上也就只是聽了聽,并沒有對此做出具體的評判。
出了門之后喬翎悄悄問崔少尹最后會怎么判。
崔少尹告訴她:“如果罪名坐實的話,官是當不成了,說不得還得坐兩年牢呢,誣陷事小,煽動學子往國子學門前鬧事事大,李祭酒心里邊不知得多惱火呢。”
喬翎有點擔心吳太太:“不會牽連到兒子跟兒媳婦吧?”
“不會,”崔少尹果斷搖頭:“他兒子不是已經入仕了嗎?至少不會被奪官的。”
倆人一路說著,隨從太叔洪到了京兆府,一個小會開完,各自忙活去了。
先前在喬翎手底下最亮眼的是小莊,現下搶眼的卻換成了李九娘。
也有看小莊不順眼的吏員,便故意當著她的面去跟李九娘寒暄,表現得親切又熱絡,再轉頭去跟小莊說話的時候,臉上的神情卻是不咸不淡。
皇長子氣個半死:“我靠,好賤啊!他們是不是討打?!”
小莊看他替自己生氣,又是感動,又是好笑:“他們也沒干什么啊。”
罵你了嗎?沒有吧。
出言不遜了嗎?也沒有吧。
關系有親疏遠近,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小莊泰然處之,因為李九娘年長于她,碰頭之后,客氣地笑笑,主動叫了聲:“九娘姐姐。”
李九娘不是很擅長與人交際,稍顯拘束地叫了聲:“小莊。”
又說:“都是在喬少尹手下當差,不必這么客氣,叫我九娘就好。”
小莊笑瞇瞇地應了。
就說了這么幾句話,里頭便有人來叫,喬少尹讓人進去開小會了。
先前的工作安排還在繼續,其余幾個人自去操持,唯獨李九娘被留下來單獨說話。
皇長子很氣不過,像是煽風點火、看熱鬧不怕事大的黃毛小弟一樣,跟小莊攛掇:“也不知道她是從哪兒冒出來的,用了什么手段,忽然間就得到了喬少尹的歡心!”
小莊:“……”
哪兒來一個酸溜溜的后院姨娘啊!
她在心里邊安慰自己“想想減免了的住宿費”,“再想想這家伙的老爹還給了自己國子學的學籍”,嘆口氣,徐徐道:“前衙那些差役拜高踩低,是他們品性不端,意圖煽風點火,跟李家姐姐有什么關系?”
“你要是真的生了氣,跟李家姐姐鬧了不愉快,一來叫人家覺得莫名其妙,二來讓喬少尹難做,三來,也是稱了那群人的心思——他們巴不得我跟李家姐姐大吵一架呢。”
皇長子若有所思。
小莊見他有所了悟,便繼續道:“不要總想著自己一個人出頭,不許別人冒尖,要是喬少尹手底下就只有我一個人,難道還能格外地顯出來我的好處?只會讓我手忙腳亂,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最后什么都做不成。”
她說:“花花轎子眾人抬,衙門里邊,大家各司其職,都把手里邊的事情做得漂亮,那才是真的好。”
那邊李九娘進了門,先問一句:“喬少尹,跟在小莊后邊的那個人是誰?瞧著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有點討厭。”
跟在小莊后邊的那個人……
喬翎在腦海里反應了一下才會意過來,當下失笑:“那是侯大,他不是針對你,就是腦子不太聰明,小莊會帶他的,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李九娘應了聲,不再說這茬兒了,而是說郭生的事兒:“我把趙六指的事兒跟他說了,他說一有結果馬上就報過來。”
喬翎回想起昨天劉四郎對郭生的描述,忍不住問了句:“這位郭小俠好說話嗎?”
李九娘“嗐”了一聲,悠悠道:“我覺得挺好說話的啊,待人和氣,還很有禮貌呢……”
喬翎笑而不語。
這邊讓李九娘去繼續核查工坊那邊兒的活計,又處置了幾份案上的文書,眼前的事兒都給料理地七七八八之后,她終于把姜邁昨天帶給她的,據說是來自中朝內部關于無極的記檔給摸出來了。
白應說他曾經與北尊一起平定過東都之亂,彼時操刀以人獸性命為祭的那位國師,正是無極的前任道主。
今次張氏夫妻的案子,其子那古怪又貴重的命格,又好像是重演了當年一案似的……
而對于無極這個組織,中朝又知道多少呢?
懷著一點好奇與希冀,喬翎翻開了面前的卷宗。
……
太叔洪昨天在神都城內外跑了數個來回,回家又是大半宿沒睡,今日上朝結束,又緊鑼密鼓地跟幾個心腹開會,一上午忙得連口水都沒喝。
好容易會議暫時告一段落,外邊侍從來報:“京兆,縣主過來了。”
只說“縣主”,卻不說封號,可見來的必然是他們所熟知的成安縣主了。
太叔洪心里一暖,心想:噢噢噢,知道我昨天晚上沒睡好,早晨也沒怎么吃東西,擔心我!
臉上倒是很嚴肅:“她到這兒來干什么?這可是當值的時間!”
余光一瞥,就見成安縣主已經到了院子里邊,身后跟著兩個提籃侍女,正往這邊兒走。
太叔洪心里美得很,臉上倒是不顯,干咳一聲,十分矜持地說:“出去跟她說一聲,她的心意我知道了,東西放下,先回去吧。”
心想:太太給我帶什么好吃的來啦?!
是我愛吃的軟香糕,還是火腿燒筍?!
侍從應聲而去,就隔著這么幾步路,甚至于他都還沒說話呢,成安縣主的聲音就先一步傳過來了。
“你這小子怎么帶路的?我不找你們京兆,我要找喬少尹啊!”
太叔洪猝不及防,險些從椅子上栽下來!
他站起身來,這會兒也不矜持了,三步并作兩步邁過門檻,驚疑不定道:“你找喬少尹干什么?”
成安縣主斜睨了他一眼,輕飄飄地說:“你管那么寬呢,呵!”
……
侍從前去通稟的時候,喬翎尤且還在出神,聽見動靜,忙使人請成安縣主入內。
后者也不拖沓,拍拍手,跟隨在后的兩個提籃侍女便打開籃子,開始將里頭的文書往外搬。
成安縣主挨著說給她聽:“也是咱們運道好,秘書省跟史館那邊正編纂縣志呢,我自己找了一部分,又央求幾個朋友幫忙,湊了這些過來。”
她挨著列了清單:“近幾十年來走失孩童的記錄,差不多都在這兒了,其中也有七八個天資聰穎、生有異象的,有一件事尤其古怪——”
成安縣主單獨抽了一張出來:“這個孩子走失過,很快又找到了,只是至此神智失常,父母廣請名醫診治,最后也不過令其勉強恢復如同常人,再沒有年幼時候的聰慧了。有人專門因此事撰書,講這個孩子其實是遇見了吞食人之精魄的鬼怪……”
“唔,這一年丟的孩子好像格外多一點?也有兩個朝天郎病亡了。”
喬翎問:“這是哪一年發生的事情?”
成安縣主在心里邊推算一下,不由得道:“這時間可就久了,距今都快四十年了。”
她估摸著就算這個孩子還在,如今也該年過四旬了。
喬翎瞟了一眼記檔上的具體年月,在心里邊得出了一個準確的結果,三十六年前。
成安縣主的工作做得非常細致,不僅僅按照年歲和籍貫詳細地列了失蹤孩童名單出來,后邊還具體標注了事件出處,力求做到有證可循。
喬翎取出來自己從刑部和國子學那兒借調來的相關名單對比一遍,其中有重合的,也有榜上無名的。
她支著頭,陷入沉思。
成安縣主見狀,便接過來自行開始對比,只是她怎么看也看不出這不同幾方出具的名單會跟張氏夫婦的案子扯上什么牽連。
喬翎看完了姜邁自中朝得來的卷宗,再對照自己得到的訊息,心里邊卻已經有了底。
下值回府之后,她問張玉映:“三十六年前,神都城里發生過什么大事嗎?”
張玉映顯而易見地怔了一下,因為三十六年,實在是一個很大,也足夠久遠的數字。
只是她畢竟聰慧,很快就反應過來,告訴她:“那一年,先帝駕崩了,我想,再沒有比這更大的事情了。”
喬翎聽得有些訝異,不自覺抬了下眉毛,轉念一想,又了然地點點頭,說:“也是!”
天氣陰沉沉地,看起來好像是要下雪了。
喬翎卻趕在這時候出了門,往韓王大酒店去了。
公孫宴見她這時候過來,不免有些訝異,又很了解她的秉性:“是有事情要做嗎?”
喬翎不答反問:“白大夫呢?”
公孫宴微覺稀奇:“怎么,還有大夫的事兒?”
喬翎買一贈一:“桃娘在不在?在的話也一起叫她來。”
公孫宴:“……你是不放過任何一個能薅羊毛的人啊!”
這邊韓王府的事情結束,喬翎掉頭回府,只是沒回正院,而是往梁氏夫人院子里去了。
姜裕打外邊回來,就見嫂嫂蹲在院外,正低頭跟貓貓大王說話,也不知道講了些什么,一人一貓神色俱都十分凝重。
姜裕咳嗽了一聲,告訴她們有人來了,緊接著又主動招呼喬翎:“我娘在里邊呢,嫂嫂怎么不進去坐?”
喬翎笑著站起身來,話卻是跟貓貓大王說的:“那我們可就說定啦?”
貓貓大王鄭重其事地“喵!”了一聲。
姜裕心下納悶兒,就在這時候,喬翎已經將目光投到了他的臉上,徐徐道:“二弟,要跟婆婆說的,我已經說完了。接下來這段話,是說與你聽的。”
第 145 章
幾天之后, 郭生使人往京兆府去傳訊,尋到了趙六指的蹤跡。
不只是尋到了,甚至于連人都給扣住了。
“這事兒說難也難, 說簡單倒也簡單。”
李九娘跟喬翎轉述郭生的話:“俗話說人離鄉賤,趙六指祖籍神都, 雖然名義上死了一回,但到底舍不得離開這兒。更別說他爺娘家小都在這兒呢,哪兒走得了?”
這么多年過去, 趙六指打量著當年那事兒的風頭也該過了,偶爾也會私下里見一見家里的人,給妻小留下點嚼用。
喬翎心里邊隱隱有了幾分猜測:“他家里有人知道他是詐死的, 是不是?”
如若沒有人居中配合, 當年那場空棺材下葬的戲,根本不可能被唱起來。
李九娘點點頭:“趙六指有個哥哥, 名叫趙文, 是個吏員,在村子里小有幾分體面, 人也還算沉得住氣, 聽說弟弟惹了禍事, 詐死逃生, 到底捏著鼻子替他遮掩了。”
喬翎往京兆獄中去見到了趙六指, 沒有疏忽掉他那只明顯異于常人的手。
她擺明車馬, 開門見山地問了出來:“趙六指, 你可還記得十八年前張氏夫婦所誕下的那個孩子?”
趙六指這些年雖然流離在外, 可大抵也沒吃過什么苦頭, 看著油光水滑的,叫郭生的人拿住之后爺爺長、爺爺短告饒不停, 等到了京兆府,見訊問自己的官員是個年輕女郎,瞧著也還算和氣,眼珠子就開始滴溜溜地轉起來了。
他作思量狀:“太太且容小人好生想想,這都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我怎么記得清楚?”
喬翎于是就換了一個說法:“你記不清楚這事兒,那就來想想別的——當年,你為什么要詐死脫身?這種大事,總不至于也記不清楚了吧?”
趙六指涎著臉笑道:“這事兒啊,記得的,記得的,因為我欠了賭坊的債,他們說還不上就打死我,我害怕,索性就死了一了百了……”
喬翎笑道:“可是我去查過,你雖然經常欠債,但數額其實并不很大,甚至于比不上給你辦一場喪事的花費。且你父親和你哥哥都是個小有體面的人,賭坊也不會把事情做的太絕,單純只是為了債目,你好像完全沒有詐死的必要?”
趙六指說不過她,便不說了,打量著她年輕,臉皮薄,開始耍無賴:“這位太太,我就是想在活著的時候辦場喪事,這怎么了,有罪嗎?難道你們京兆府是因為這事兒把我拿進來的?這不是欺負好人嗎!天理何在?!”
皇長子跟在喬翎身邊,見這小人胡攪蠻纏,當下作色道:“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他主動問喬翎:“少尹,是否要給他點顏色瞧瞧?”
小莊把他給攔下了:“不要妄動私刑。”
她用利弊去打動趙六指:“你當年假死脫身,是為了躲開什么,你自己心知肚明,只是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得了的。”
“痛痛快快地說出來,京兆府自然能夠保你,如若不然,離了京兆府的門,你可未必能有第二次假死的機會了!”
趙六指聽得臉色一頓,顯然有所意動,然而,就在皇長子以為他要招供的時候,這家伙居然拍著大腿叫罵起來了。
“好啊,青天白日之下,你們這群王八蛋就開始要挾良民,屈打成招了——老天爺,你開開眼啊,降下天雷,劈死這些無道貪官吧——”
皇長子氣個倒仰:“這人怎么不識好歹啊!”
小莊也覺不解——趙六指既被郭生的人拿了送到京兆府來,必然知道喬少尹與郭生有交,就算不怕喬少尹,難道還不怕郭生嗎?
他怎么敢在京兆府的地盤上這么鬧?
如若這是個蠢人,也就罷了,可他偏偏不是,就顯得奇怪了。
小莊尤且狐疑,那邊喬翎卻好像已經被他吵得煩了,當下滿面不豫,胡亂擺了擺手:“放他走!”
小莊為之一震。
皇長子更是下意識道:“啊?好容易才找到他的啊——”
“他說的很有道理啊,他又沒犯事,我們有什么由頭把他扣下?”
喬翎覷了尤且罵天罵地的趙六指一眼,冷笑道:“他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不是想走嗎,那就讓他出去見見棺材好了!”
這……
皇長子心說:“也好!”
小莊卻想,喬少尹不像是會這么意氣用事的人啊。
眼瞧著兩個差役提了趙六指出去,看起來竟真的像是要把他放走了。
再去看喬少尹臉上的神情,已然恢復如常,再看不出方才顯露的陰沉與慍色。
小莊心思隨之一動,不由得上前幾步,低聲叫了句:“喬少尹。”
喬翎頭也沒回,語氣帶笑:“怎么?”
小莊緊跟在她后邊,說:“就這么把趙六指放走了,是不是不太好?萬一他被人滅了口,那線索可就斷了……”
喬翎回頭看她,瞇著眼睛,微微含笑,好像一只狐貍:“誰跟你說趙六指被放走了?”
她屈指點了點腳下的京兆獄:“他還在底下待著呢!”
小莊聽得一驚:“那方才被放出去的那個……”
喬翎笑吟吟道:“你們跟他還算相熟,都沒能認出來,其余人就更認不出來啦!”
她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邊,朝小莊眨了眨眼:“替我保密哦!”
小莊肯定地點點頭,徹底明白過來。
喬少尹是想要用趙六指的身份來釣魚。
只是到底該怎么釣,如何釣,就不得而知了。
喬翎這邊撒完網,便背著手往值舍去喝茶了,倒是小莊往外沒走幾步,就見皇長子面有急色,在朝她招手:“快來!”
小莊暗嘆口氣,不得不上前去,無奈道:“干什么呀?”
皇長子拉著她就走:“我讓人一路盯著趙六指,看他之后會接觸什么人,幕后黑手會不會去找他!”
小莊有點遲疑。
她怕自己兩人這么一摻和,陰差陽錯地把喬少尹安排好的事情給攪和了。
可是同時她又想,侯大那幾根花花腸子,喬少尹還能不知道?
之所以沒有阻攔,想必也是覺得沒有必要。
來回思慮了兩個回合,她還是跟皇長子一起追了過去。
不只是他們,也還有京兆府的人著便衣跟著。
出乎預料的是,“趙六指”并沒有隱匿行蹤。
他堂而皇之地去了一家裝潢華貴、要價不低的客棧,一連訂了十天的上等房。
皇長子很懂地跟小莊講解:“他倒是有幾分小聰明,知道越是有秘密在身,就越要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一來,幕后之人即便想要對他下手,心里邊也有所顧忌。”
小莊崇拜地看著他:“……侯哥,你怎么這么聰明?你要是不說,我怎么都想不到這些!”
皇長子:“……”
皇長子虛弱地說:“小莊,你演得有點過了。”
小莊白了他一眼,沒說話。
“趙六指”在在掌柜的那兒訂了十天的上等房,同時還專程跟掌柜的索取了紙筆,又給了跑堂的伙計一點錢,讓他去買幾個信封。
買回來之后過了半個時辰,又讓伙計跑腿,去替他投信。
皇長子讓人截下了一封,好奇不已地打開,連小莊也忍不住探頭張望,卻見信上用相當粗劣的字體寫了一行字:若我死了,便將我告訴你的秘密公之于眾!
再去看收信人的地址,是神都下轄的一個縣……
皇長子面露愕然,小莊也覺訝異,再細細一想,又覺得這事兒有點意思了。
皇長子不由得道:“趙六指還有同伙兒?”
小莊無可奈何道:“他是在警告幕后之人,最好不要貿然對他出手,如若不然,就會有人將他的秘密渲染得人盡皆知。”
皇長子下意識道:“可是這封信被我們截下來了啊……噢噢噢!”
說到這兒,他自己反應過來了:“他不只是寫了一封信。”
然而新的問題至此又出現了。
皇長子臉色有點晦暗,猶疑著問小莊:“我讓人攔下了一封信,剩下的那幾封,京兆府那些著便衣的差役會攔下來嗎?”
小莊說:“他們起碼會攔下來一封,如若沒有被盡數攔下的話,送出去的信,就會出現在神都城的郵驛館里,等待寄送。”
皇長子嘴唇動了動,有些難以置信地說:“這,這豈不是意味著……”
“是的,”小莊點點頭,神色平和地告訴他:“趙六指不是一個蠢人,他能猜到會有‘京兆府把他寫的所有信都扣下’這個可能的,但他還是這么做了。因為他很確信,即便京兆府扣下了他的信,他想告訴幕后之人的訊息,對方也能夠收到——這個人能將觸手伸到京兆府里去!”
“這幾封信一開始就沒打算真的被寄出去,收信人的地址也好,名字也罷,多半都是假的,這只是一種知會,殺了我,你的秘密馬上就會被捅出來,也可以說,這是一種要挾。”
皇長子有些難以理解:“這有什么意義呢?”
“意義就是,他得到了夾縫求生的機會。”
小莊道:“如果沒有這幾封信,幕后黑手會第一時間將他滅口,以求封口,可是現下在趙六指之外又多了一個知情人,無形之中也鉗制住了幕后之人,他必要要在滅口趙六指之前,從他嘴里把另一個知情人給掏出來——這是趙六指給自己尋的轉機!”
還有一句話她沒有說。
其實,這也是喬少尹與幕后之人的一場博弈。
來劫走趙六指,就不得不在神都城內暴露痕跡。
不劫走他,這就是個不定時炸/彈。
甚至于幕后之人還要去猜想另外一件很重要的事——是否真的存在一個趙六指之外的知情者?
如若這是趙六指自己為了保命杜撰出來的,豈不是為了這廝錯失良機,將先手讓與他人?
只是,要去賭一把嗎?
更微妙的是——小莊知道,客棧里的趙六指并不是真正的趙六指,而是喬少尹讓公孫宴假扮的,這也就意味著,如今客棧里這個趙六指知道的訊息,喬少尹也知道。
換言之,喬少尹一開始就知道,這個幕后之人有能力將觸手伸到京兆府去……
皇長子在客棧里邊枯熬了一宿,卻也沒有發生什么異動。
沒有殺手,沒有迷香,沒有神鬼,也沒有地動山搖。
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夜晚。
再到衙門開會的時候,他一個勁兒地打瞌睡。
小莊則偷眼去瞧喬少尹,用一種隱含敬慕的神色。
喬翎察覺到了,向她微微一笑。
小莊有點不好意思,等人都走了,悄悄去問了一句:“您覺得他們有可能會去滅口趙六指嗎?”
事實上,趙六指選取的那個位置非常絕妙。
神都的中心區域,人流量巨大,想要不著痕跡地將他劫走,這太難了。
喬翎卻是胸有成竹:“不是有可能,是一定會!”
一天,兩天,三天……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皇長子手里邊的連環殺人案都結了,趙六指仍舊還住在客棧里邊呢!
皇長子私底下悄悄跟小莊嘀咕:“喬少尹是不是搞砸了,但是又不好意思說啊?”
小莊:“……”
然而就在幾天之后,負責盯梢的差役匆忙前去回稟——趙六指不見了!
“沒有人看見他從房間里出來,我們就盯在樓梯口那兒盯著呢!要是翻窗戶的話,也不至于瞧不見啊!”
一個活生生的人,居然就這么消失了!
消息一路稟到喬翎面前,她神色一凜,眉宇之間終于顯露出幾分凌厲之色,轉而環顧四周,語氣卻是溫和的:“快了,快了,這個案子,已經能看見曙光了。”
她讓人回越國公府去請了貓貓大王來,自己坐在馬上,叫貓貓大王循著“趙六指”的味道,一路來到了神都城內的一所宅院門前。
彼處門戶洞開,院子里邊雜七雜八的倒著好些個人,俱都是七竅流血,顯然是中毒而死。
公孫宴隨意地坐在窗臺上,看喬翎過來,兩手高舉,無奈道:“這可不是我殺的啊,是他們自己見事不好,服毒自盡了。”
喬翎微微一笑,吩咐差役們:“把這些尸體抬回去,讓仵作查驗,看身上是否有能夠證明身份的東西。”
又點了小莊來:“去查一查,看這宅子是記在誰家名下的?”
眾人盡皆應聲。
……
時過數日,喬翎再度來到了京兆獄,循著階梯一級級向下,終于在盡頭處的牢房里見到了趙六指。
她說:“如果你真的是個聰明人,你就該知道,想要保全性命,到底該怎么做了。”
趙六指全都招了。
他在賭坊里欠了債,入不敷出,度日艱難,這個時候,有人給了他一筆錢,讓他給張家夫妻透一個消息過去。
有對姓錢的夫妻上了年紀,卻沒有孩子,家業敦實,人品也不壞……
趙六指答應了。
但人好像永遠都無法遏制住自己的好奇心。
趙六指忍不住去想,幕后之人到底是什么來頭,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想要把張家夫妻倆的孩子過繼給錢家?
是錢家的人?
不像。
錢家要是想過繼,何必找自己轉一道手,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嗎!
趙六指實在好奇,所以他仗著偷雞摸狗時練就的一點本領,壯著膽子悄悄跟上了收買自己的人。
最后一路跟到了京兆府。
趙六指這才知道,原來收買自己去給張家夫妻倆透那個消息的,竟然是時任京兆尹的家奴!
須得知道,京兆尹官居從三品,對于趙六指這樣的無賴來說,跟皇帝幾乎沒什么兩樣了!
他知道自己踏進了一條名為麻煩的河流,但他不想,也沒有這個能力繼續追索下去了。
趙六指想的是到此為止,但那位高官想的是,只有死人才能真正地保守秘密。
趙六指必須永遠地閉上嘴,所以在一個恰到好處的時候,他被裝進袋子,扔進了河里。
但天無絕人之路,趙六指隨身帶著把小刀,又為了躲避賭場的折磨,偷偷學會了游泳——他成功地逃出生天,但是與此同時,趙六指也永遠地死去了。
他不敢去狀告——神都這邊的案子,頭一個報到京兆府去,到京兆府狀告京兆尹殺他?
找死也沒有這么找的啊!
對方眼皮子都不用動一下,就能把他連同整個趙家碾碎。
趙六指偷偷溜回了家,沒敢讓別人知道,只說給自己哥哥聽——甚至于沒敢跟哥哥說要殺自己的是京兆尹。
總而言之,趙文捏著鼻子給這個晦氣又倒霉的弟弟辦了喪事,將此事周全過去。
至此,趙六指這個小人物在時任京兆尹面前留下的那一撮灰,就這么無聲無息地被吹掉了。
再之后,就是易姓更名,神都糊口,直到被郭生的人找到,扭送到京兆府了。
喬翎平靜地聽他闡述完整個故事,繼而問:“那位京兆叫什么名字?”
趙六指道:“紀文英,他叫紀文英。”
喬翎對這個名字并沒有什么印象,然而她清楚地聽見,身后傳來有人倒抽一口冷氣的聲音。
她沒有作聲,直到出去了,才問皇長子:“怎么,你認識這個紀文英?”
皇長子臉上驚愕之色尤且未曾散去,聞言下意識搖頭,回神之后,又猛地點了點頭。
喬翎無奈道:“到底認不認識啊?”
皇長子說:“我知道這個人,但是不熟。”
他臉上縈繞著一點猶疑,好像在斟酌著該不該開口似的,喬翎見狀,也不催促,只是循著臺階一級級地往上走。
登到最后一階的時候,皇長子在她身后輕輕開口了。
“紀文英,是老聞相公的女婿……”
他說:“老聞相公,是宮里寧妃娘娘的父親、二弟的外祖父,我阿耶親政之初,他坐政事堂第一把交椅,是政事堂的首相。”
換言之,這是個政治能量幾乎可與唐紅比肩的人物。
喬翎心頭一緊,倏然間意識到了什么。
姜邁從前好像跟她提過,宮里的寧妃是老聞相公的小女兒。
寧妃是二皇子的母親,皇長子快到三十歲了,這么一算,寧妃估計也該有四十歲上下了?
她又是小女兒……
喬翎遲疑著問:“他,我是說老聞相公,他如今還在世?”
說到這里,她不由得瞇起眼來:“他今年,多大歲數了?”
皇長子顯然跟她想到了同一處,瞳孔里隱有懼色跳動:“老聞相公歷經五朝,已經年近百歲了……”
第 146 章
一樁十八年前的離奇怪案, 最終居然牽扯出了一位歷經五朝、年近百歲的致仕宰相。
這是喬翎及她身后一干吏員們事先如何也沒能預想到的。
皇長子知道喬翎在查的這案子,也聽小莊和公孫宴他們討論過幾句案情,對此隱隱有些猜測。
也正是因為這些猜測, 此時他才格外地謹慎,甚至于少見地流露出了幾分不安。
“事情還未確定, 未必就真的與老聞相公有關系,趙六指也只是供述收買他的人是前任京兆紀文英的家奴,并沒有提及過老聞相公的事情……
喬翎以一種探尋的目光, 饒有興趣地看著他。
皇長子被她看得心頭發毛,不自覺停了口,下意識道:“怎么, 我說的有什么不對嗎?”
喬翎輕笑著聳了聳肩:“我可什么都沒說。”
皇長子微松口氣。
然而緊接著, 喬翎便注視著他的眼睛,目光鋒銳地問了出來:“方才審訊趙六指的時候, 他的確只說了紀文英這個名字, 也告訴我紀文英是往任的京兆尹——趙六指只說了這些,我知道的也只有這些, 不是你自己主動跟我提及老聞相公的嗎?”
她以一種不容拒絕的姿態, 溫和又犀利地道:“侯大, 告訴我, 紀文英涉案, 為什么你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老聞相公?”
皇長子:“……”
皇長子被她問住, 神色不免窘迫, 嘴唇張了好半天, 終于無可奈何道:“喬少尹, 你也知道的,我這個人不聰明!”
他也算是破罐子破摔了:“我說了句傻話不要緊, 可你要是因為這句傻話找錯了人,判錯了案子,因此生了是非,那可就壞了。”
皇長子頭大如斗:“老聞相公可不是一般人,他曾經做過先帝的老師,真的鬧起來,你未必能討得了好!”
喬翎卻說:“你說的是不是傻話,我自有評判,你只需要把你方才𝔀.𝓵想到的都告訴我,就足夠了。”
皇長子心下躑躅,也覺無奈,長吁口氣之后,終于左右看看,道:“那我們換個地方說話?”
喬翎痛快地領著他往自己值舍去:“走!”
……
到了地方把門一關,皇長子如實告訴她:“我知道你在查的這個案子頗有些妖異,甚至于還涉及到了奪命借壽這種詭譎法門,再知道收買趙六指的人居然是紀文英,就順勢想到老聞相公了——因為他真的活了很久很久了!”
將近一百歲了啊!
這也太能活了點!
雖然北尊也很能活,但那是另一個維度里的人物,跟這種肉體凡胎能一樣嗎?
“我有記憶開始,他就已經很老了……”
皇長子扒拉著自己的記憶,努力拼湊一個老聞相公的形象出來:“他是幾朝元老,太后娘娘和我阿耶都很禮遇他,尤其是阿耶親政那幾年,他其實早就到了該致仕的年紀,只是為了穩定局面,一直勉力支撐著……”
“寧妃是老聞相公的小女兒,她出生的時候,老聞相公其實就已經年歲不小了,對于這個老來女,愛如掌上明珠,也有心給她尋個前程,所以最后叫她入了宮。”
“二弟出生之后,好像是過滿月的時候?我好像還見過他呢。”
皇長子說到這兒,還多提了一句:“日前跟你打過官司的那個蔡十三郎,他胞兄蔡大將軍的妻室,就是這位老聞相公的侄孫女。”
喬翎若有所思:“我入京的時間也不算短了,卻沒見過他呢。”
“這也不足為奇。”
皇長子說:“老聞相公到了這個歲數,素日里幾乎已經不出門了,也沒有什么人值得他專程登門拜訪了不是?就連我阿耶,有時候想要見他,也會出宮往聞家去拜訪,而不是令內侍前去宣召的。”
喬翎聽得蹙一下眉,又問:“那紀文英呢?他跟老聞相公之間的關系如何?”
皇長子臉色有些古怪:“這就是我遲疑的地方了。”
他說:“事實上,紀文英已經問罪處死很多年了。”
喬翎著實吃了一驚!
她推算一下時間:“難道紀文英就是被圣上問斬了的上一任京兆?時間上不太對吧?”
趙六指與紀文英發生牽扯,是在十八年前,那時候他就是京兆尹——按照本朝的官制,京兆尹這種要員,不會久久讓一個人占據著的。
“不是,”皇長子搖頭道:“他任京兆的時間還要靠前。”
喬翎聽到這兒,不由得打了個岔:“上任京兆被處斬了,紀文英這個京兆尹也被問罪處死了——京兆尹這個官位有毒啊,怎么誰來誰死?!”
皇長子也頗唏噓:“前生作惡,知縣附郭。惡貫滿盈……”
后邊那句沒說出來,我替太叔京兆謝謝你啊!
喬翎有點無語,又問:“紀文英是因何被問罪處死的?”
皇長子“唉”了一聲:“這我就不太清楚了,畢竟那時候我還沒有上朝聽事,只是聽我阿娘在旁邊嘀咕了幾句……”
德妃那幾句話說得不太好聽。
總而言之,就是覺得老聞相公太狠心了,大義滅親,一點翁婿情誼都不給。
他要是真的肯伸手去撈,依照老聞相公在圣上面前的情面,怎么也不至于救不了這個女婿的。
紀文英的妻室是寧妃的姐姐,皇長子平心而論,德妃說這話,大概率是在幸災樂禍……
只是現下再去回想,誰又知道當時究竟是怎么個情況呢!
是老聞相公大義滅親?
還是棄車保帥?
喬翎聽完這一節,倒是想通了另外一件事——趙六指不老實。
起碼,他還有話存著沒說!
威脅他生死的紀文英早就死了,死了很多年了,他為什么還要繼續隱姓埋名在外?
就算已經被注銷了戶籍,無法回去去家人團聚,起碼,也不必如同陰溝里的老鼠一樣躲躲藏藏,惶惶不可終日。
除非他還知道些別的內情。
譬如說,紀文英的死并不意味著當年的那件事情宣告結束,遠沒到能露頭的時候!
小莊就在這時候匆忙過來了:“少尹!”
她聲音干脆利落:“那宅子的主人查到了——是聞家一個管事的私宅!”
喬翎微微一笑,轉而同皇長子道:“把我們剛才說的話告訴小莊,你們倆一起去京兆獄,再審趙六指!”
那二人對視一眼,齊齊應聲。
值舍門關了又開,這回進來的,卻是白應:“那幾具尸體我都已經查驗過了,都是練家子,服毒自盡。有兩個的鞋底發現了一些罕見的紅褐色的泥土——他們應該去過一些不同尋常的地方。”
說著,他從袖子里取出一個紙包,輕輕展開:“我取了一些過來。”
喬翎問:“桃娘呢?”
白應答:“依照你先前的安排,跟項鏈在一起。”
喬翎又問:“公孫宴呢?”
白應答:“依照你先前的安排,跟姜二公子在一起。”
喬翎聽得頷首,繼而果斷起身,去尋太叔洪:“京兆,我這兒遇上了一樁有點棘手的案子,怕得勞您出具一份手書。”
太叔洪從案牘當中抬起頭來,一邊抽文書用紙,一邊提起筆來,預備著開始寫:“什么內容?”
喬翎道:“羈押聞家的一個管事到京兆府來問話。”
太叔洪聽得手上一頓。
他沒有急著落筆,抬頭看她,神色慎重:“如若只是一個尋常管事,只怕不必如此大動干戈吧?”
喬翎應了一聲,反問他:“若是老聞相公的心腹管事,值不值得動一動干戈呢?”
太叔洪深深看她一眼:“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吧,喬少尹?”
喬翎認真地點了點頭:“我知道的,京兆。”
太叔洪便不再言語,提筆給她開了條子,同時叮囑一句:“小心些。”
喬翎應聲。
出了門,她沒有立時使人去拿聞家那管事,而是回到值舍去,靜靜等待小莊和皇長子的審訊結果。
趙六指先前既然已經開了口,現下必然也不會介懷于再開一次。
如是過了良久,那二人終于回來復命。
小莊在前,神色凝重,皇長子在后,憂心忡忡。
小莊蹙著眉頭,遞了趙六指的供狀上來:“少尹,趙武的供詞里,提到了老聞相公……”
如他所說,紀文英實際上只是龐大利益鏈條上的一個小角色,真正的饕餮巨口,還在他的身后。
是老聞相公,又或者還有別的什么人?
皇長子同小莊相較起來,誠然不夠聰明,但出身和教育使然,他又能夠在極短的時間內察覺到小莊決計無法察覺的事情。
卷宗里,喬少尹著重標注出來的那幾個時間……都非常敏感。
一個年近百歲,卻仍舊精神矍鑠的政壇耆老,其實不算特別。
特別的是有幾個時間對應上了先帝薨逝的那年,而張氏夫妻失子案,也恰恰發生在朱皇后薨逝的那年……
皇長子少見地有點不安,心頭發冷。
他很害怕最后挖出來一個令自己絕望又驚恐的真相。
喬翎接到手里從頭到尾翻閱一遍,心里邊就有了底。
她瞟一眼座鐘上顯示的時間,說的卻是:“小莊,這件事交給你來辦——嚴密保護好趙六指,給他的食物和飲水都要你親自看過才行,沒有我的命令,不許任何人接觸他!”
小莊神色一肅:“是!”
皇長子下意識道:“那我呢?”
喬翎抖了抖先前太叔洪開具的那份文書,拍到他的手心里:“你帶上人去聞家,把這個人給我提回來!”
皇長子有點打怵:“我要是給辦砸了怎么辦?”
喬翎真是奇了怪了:“就是帶個人回來問話,這有什么難的?他是房主,他的房子里死了那么多人,京兆府叫他來問幾句,這不是很正常?”
皇長子躑躅著道:“老聞相公……”
單論輩分的話,這可是比韓王更勝一籌的老登啊!
他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登,怎么可能登得過百歲老登?
真把老聞相公搞出個好歹來,他爹雖然是親爹,但也是會下狠手收拾他的!
喬翎無奈道:“你是去辦正事的,又不是惹是生非,老聞相公憑什么為難你呢?京兆府這邊程序合情合理,就算是把官司打到朝堂上去,咱們也不怕啊。”
皇長子弱弱地問:“……那你干什么啊?”
他真正想說的是,你怎么不去?
喬翎就叫他看了看自己手里邊那個紙包:“這是白大夫從那些死士鞋底下刮下來的泥土,暗地里探查太麻煩了,我去聞家一趟,問問老聞相公,看他們家園子里有這種土壤沒有?”
皇長子神情木然:“……”
怪不得你能當我領導呢——你這是貼臉開大啊,領導!
喬翎還問他呢:“不然我們倆換換?你去問他也行。”
皇長子敬謝不敏:“……我還是去把那個管事給拿回來吧。”
……
說起來,喬翎這還是頭一次登聞家的門。
先前梁氏夫人牽線搭橋,聞夫人倒是往越國公府去做過客呢——哦,論輩分,聞夫人是老聞相公的孫媳婦。
當時席間觥籌交錯,氣氛和睦,賓主盡歡,同今日比起來,顯然就是另一番場景了。
聞夫人聽人說京兆府的喬少尹來了,心頭便是一突,倒不是喜歡不喜歡喬翎的緣故,而是現下這時辰該是上值時間,對方趕在這個時候過來,顯然是有公務在身了。
聞夫人匆忙往前堂去見客,果然見喬翎身著官服,她見狀也就肅穆了神色,賓主簡單寒暄幾句之后,聽對方道出了來意。
“我有些事情不明,想要拜見老聞相公,是否可以請夫人代為通傳一聲?”
這其實是句很冒昧的話。
但喬少尹應該并非冒昧人。
并非冒昧人的人卻說了句冒昧話……
聞夫人眉毛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很快恢復如初,從容一笑,使人去老聞相公那兒傳話:“去問一問,看祖父是否有意會客?”
喬翎見狀,不由得心想,聞夫人真是聰明人!
如是靜待片刻,終于有人過來傳話:“老令君請喬少尹過去說話。”
聞夫人臉上的笑意便愈發和煦起來,起身親自領著喬翎過去,同時又心想:
這是老爺子跟喬少尹之間心照不宣……
還是說,這位不到半年時間就在神都城里闖出了赫赫聲名的喬少尹,的確頗有些不凡之處?
……
等喬翎從聞家離開,重新回到京兆府之后,就發現京兆府里的人看她的眼神都發生了一點微妙的變化。
因為知道喬少尹鐵面無情,就連老聞相公的心腹管事,也硬是一點情面都沒給,生生把人給提回來了。
崔少尹到底是個忠厚人,捂著嘴,悄悄去問她:“查到老聞相公身上了?”
喬翎學著他的樣子,也捂著嘴,悄悄回答他:“是啊,查到老聞相公身上了!”
崔少尹:“……”
崔少尹被氣笑了:“我可不是在跟你開玩笑!”
案件的卷宗他已經看過了,大概上知道發生了些什么事,可就是因為知道,才更不敢擠這個瘡。
天命,壽數,活人煉丹,無極……別忘了,最早的記述可以追溯到幾十年前,那是什么年月?
老聞相公還遠不能一手遮天呢!
再去想先帝薨逝的時間和一向孱弱的身體,據說,當今年幼時也曾經生過一場大病……
這還怎么往下查啊!
崔少尹神情嚴肅,勸她:“就到這兒吧,喬少尹!”
喬翎坐在書案前,兩手交叉著支著自己下巴,看著面前苦口婆心的崔少尹,無奈一笑,忽然間手臂發力,掀翻了面前桌案。
“要查!當然要查!憑什么不能查?!”
她鏗鏘有力,唯恐外邊的人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崔少尹,你害怕是你的事,我可不怕!”
桌案上的文書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崔少尹猝不及防,怔在當場,回神之后,一時百感交集。
氣她不開竅,怒自己無能為力,感懷她將自己摘出去,其中不免還夾雜了一點茫然……
無言良久,崔少尹拂袖而去。
中午下值吃飯的時候,臉都是青的。
太叔洪悄悄勸他:“別管那個愣頭青了,隨她去吧。”
崔少尹張口欲言:“怎么這么……”
半晌過去,才憋出來一句:“待會兒她要是過來了,跟我說話,我也不理會她!”
太叔洪:“……”
太叔洪和稀泥:“啊,好的好的,我們倆都不理她,晾著她,孤立她,讓她一個人難受去!”
只是最后叫他們失望了。
因為這天中午,喬翎沒有在京兆府吃午飯。
她去御史臺尋薛中道去了。
……
如是等這一日上班結束,回到越國公府之后,將將下馬,門房就忙不迭說了:“太太回來了?太夫人那邊早早交待過來,說您要是回來,就往她那兒去一趟。”
喬翎應了聲,將韁繩遞給侍從,自己摘下大氅上的兜帽,大步往梁氏夫人處去了。
梁氏夫人打發了所有侍從出去,自己一個人焦灼不已地在屋子里等她,見人來了,頭一句就是:“怎么會查到聞家呢?”
喬翎從前面對過許多敵人,有皇室的親王和公主,也有勛貴出身的高皇帝功臣,還有作為后族的外戚,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他們身上最顯赫的那個身份,并不歸屬于朝堂。
說的更加清楚明白一些,就是這些人實際上都有皇室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真的鬧出點什么來,圣上站出來說句話,最后很容易就不了了之了。
但老聞相公不一樣。
他是文官集團的標桿性人物,是一顆活化石,聲望之盛,比肩唐紅,甚至于隱隱地壓了后者一頭——因為他資歷夠高,活得也足夠久!
如今政事堂里的宰相們見到他,都要執晚輩禮,這么說吧,韓王都不怎么敢在他面前作妖!
他跟喬翎從前遇上的所有敵人都不一樣。
也正是因為老聞相公身份特殊,能夠與他一起參與這個案子的,甚至于隱隱驅使他的,又會是什么人?
相較于走馬觀花的崔少尹,梁氏夫人更清楚這案子里邊隱藏著的危險:“你,你還要再繼續查嗎?”
喬翎一歪頭,看著她,笑瞇瞇地反問:“為什么不呢?”
梁氏夫人定定地看著她,久久不語。
喬翎反倒覺得奇怪呢:“婆婆,你怎么不勸我?”
梁氏夫人輕輕說:“勸的動的話,你就不是喬霸天了。”
她心煩意亂地嘆了口氣,重又坐了下去,對著空氣里不固定的某個點看了一會兒之后,終于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隨你去吧!”
梁氏夫人氣呼呼地說:“你愛怎么樣就怎么樣,我才不管你呢!”
喬翎忍俊不禁道:“明明就是在擔心我嘛,還不好意思講!”
梁氏夫人勃然大怒:“呸,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喬翎抗議著叫道:“就是,就是!”
梁氏夫人還要再罵,這會兒外邊陪房干咳一聲,過來傳話:“芳衣姑娘來了,老太君請太太過去說話呢。”
婆媳倆聽完趕緊正經起來,整了整身上衣冠,往老太君處去了。
過去的路上,芳衣說了找她的緣由:“老太君聽說太太查案,查到了老聞相公身上,很不放心呢……”
等到了之后,老太君果然也問起了此事:“老聞相公的那個管事,是怎么回事?”
喬翎便簡單地說了事情原委:“房主是他,自然得拿他去問話了。”
老太君神情凝重:“可我聽說,你不僅僅拿了那個管事,還去見了老聞相公?”
這話落地,梁氏夫人都不由得將目光投到了喬翎臉上。
她也不隱瞞,點點頭,坦誠道:“案子牽扯到老聞相公,他又年事已高,不好傳召,當然就得我登門去訊問了,這不是很合理的事情嗎?”
訊問……
老太君為之一默。
梁氏夫人聲音飄忽地問了出來:“……你怎么訊問的?”
喬翎一五一十地說:“我就把從那些個死士鞋底刮下來的泥土給老聞相公看了,又簡單說了說這案子與他的牽扯,最后問他,整件事情跟您有關系嗎?介意我在您的園子里逛一逛,看看能不能找到這種土嗎?”
梁氏夫人眼前一黑。
你這算什么訊問啊,這不是質問嗎……
她木然道:“老聞相公怎么說?”
喬翎兩條眉毛齊齊往上抬了一抬,有點氣惱的樣子:“他說,不用出去逛了,那種紅褐色的土,是他專門用來種茶花的,至于為什么會出現在死士的鞋底,就是京兆府需要查明的事情了,與他沒有干系!”
梁氏夫人緊接著問:“那這樁案子呢,他怎么說?”
喬翎回答地很干脆:“他說更跟他沒有關系,讓我不要含血噴人,不過,我覺得他這純粹是色厲內荏,強撐著沒有露怯罷了……”
說到此處,她冷笑道:“人證已經有了,至于物證,老聞相公自己怕就是最好的物證吧?至于老聞相公背后還有沒有什么人——不管是誰,我查案子,一向都是要查到底的!”
梁氏夫人早已經明了了她的決心,此刻再度聽聞,神色不免有些復雜,竟也不曾勸說。
老太君則微微搖頭,覺得喬翎有點激進了:“老聞相公歷經五朝,擁躉眾多,案件涉及到他,一定要慎之又慎……”
喬翎應了聲,但臉上仍舊是信心滿滿:“您放心吧,我心里有數的!”
……
翌日朝會。
各衙門如常奏對結束之后,趕在下朝前夕,喬翎站了出來。
“陛下,臣京兆府少尹喬翎有事請單獨奏對!”
大殿之上短暫地安寂了幾個瞬間,繼而小小地發生了一點騷動。
有人探頭去看京兆尹太叔洪的臉色,有人去觀望政事堂相公們的神情,更有人不動聲色地去瞄工部的聞侍郎。
那是老聞相公的孫兒。
昨日京兆府才提了聞家的管事過去,聽說喬少尹還專程登門去拜會老聞相公……
這位向來是個不安生的主兒,碰見閑事兒就愛管一管,路見不平說拔刀就拔刀,今次終于對上了聞家嗎?
就是不知道事后誰輸誰贏了。
群臣心下揣測不一,御座之上,圣上反倒表現得十分平和,隨意地應了一聲,便抬一下手,內侍旋即揚聲,宣布下朝。
宗正少卿眼巴巴地看著喬少尹隨從領路的內侍,往偏殿去了。
宗正’寺跟別的衙門不一樣,他們雖然有主官,但是接近于無——韓王只是擔了那么個名頭,吃空餉罷了,一天班都沒上過!
這老家伙,真是爽死他了!
真正主持日常事務的其實是兩位少卿。
又因為阮少卿出身宗室,隱隱地占了個先,是以實際上宗正’寺行事,是以他為主的。
既是個散漫部門,也就不必跟別的衙門一樣爭分奪秒,宗正少卿甚至于還晃悠到太叔洪面前去了,悄悄問他:“出什么事兒啦?”
太叔洪悄悄告訴他:“反正她說要搞個大新聞……”
宗正少卿瞬間瞪大了眼睛!
大新聞!
……
喬翎跟圣上究竟說了些什么,外人不得而知,然而圣上很快便下令傳召老聞相公入宮,這卻是千真萬確,瞞不了人的。
而這件事本身,就是一個相當明朗的符號了。
依照圣上一向對聞老相公的敬重乃至于后者的年歲,即便想要見他,也會專程出宮往聞家去,如今時今日這樣以君臣之禮傳召,態度難道還不明確嗎?
聞家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以至于圣上連這份顏面都不肯為老聞相公保留?
而京兆府的喬少尹行事雖然張揚了一些,但自從進入官場之后,做事也還算是有據可依,并非無的放矢之人,聞家被她盯上,可見真的是立身不正了。
一時之間物議如沸,甚囂塵上,聞家這塊頂級文官門楣的招牌,一時之間都顯得暗淡了。
而御史大夫薛中道就在這樣微妙的時機,來到了京兆獄,去見聞家案的人證趙六指。
因著喬翎的吩咐,小莊這兩日暫且將手里的活計都放下了,親自在獄里盯著趙六指。
皇長子剛交了連環殺人案的結案文書,此時也無事可做,便與她一道盯梢,捎帶著學些牢獄里的常識。
這會兒倆人正在一處吃飯,冷不防外頭差役來叫:“御史臺來人了,薛大夫奉圣上之命前來提審趙六指!”
小莊與皇長子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里看見了解脫的曙光,三兩口吃完了手里的東西,歡天喜地地過去了。
誰家好人想在監獄里住啊!
趕緊把趙六指弄走吧,他們也能消停一會兒!
小莊在笑,皇長子也在笑,只是真的見到趙六指之后,他們笑不出來了。
當著薛中道的面,趙六指一把掀起褲腿,露出兩膝,但見青紫斑駁,極其可怖。
更有甚者,他大腿上不知什么時候多了兩個血洞,上邊的血跡都已經干涸成兩抹烏黑了。
他哀嚎著往薛中道面前湊:“這位大人,是他們逼我這么說的——我不說,他們就對我動刑,這是屈打成招啊大人!”
趙六指翻供了。
他涕淚橫流:“我一直說的就是紀文英,也只有紀文英,是他們讓我構陷老聞相公的,跟我沒有關系啊大人——”
第 147 章
趙六指聲音落地, 不只是皇長子,就連小莊都驚住了!
京兆府前前后后正式審問了趙六指兩次,頭一次是喬翎審的, 趙六指供述出了前任京兆尹紀文英。
第二次是小莊和皇長子一起審的,他供出了老聞相公。
但是現在御史臺的人到了, 趙六指居然推翻了自己的供述,指天發誓說他沒有招供出老聞相公,只提了紀文英, 是京兆府的人屈打成招,蓄意制造冤案,構陷老聞相公!
小莊猝不及防, 失聲道:“趙六指, 你!”
皇長子愕然當場,回神之后, 勃然大怒:“你胡說八道!”
他急得臉都紅了:“我們什么時候對你用過刑?老聞相公……老聞相公的事情, 明明是你自己招供出來的!”
趙六指并不看他們,叫御史臺的差役押著, 一邊掙扎, 一邊不住地向薛中道哀求:“大人救命, 救命啊!”
薛中道彬彬有禮地道:“薛遲受天子之令核查此案, 趙六指就此交付于御史臺掌管, 京兆府的人, 還是暫且回避一下吧。”
皇長子這輩子都沒被這么冤枉過, 哪里肯走?
他面紅耳赤:“這個人, 這個人——”
皇長子指的是趙六指:“他在撒謊!是他在誣陷我們!”
薛中道覷一眼叫冤的趙六指, 同御史臺的人道:“打暈他。”
御史臺的差役并不手軟,一個手刀砍在趙六指后頸, 對方立時便軟倒在地了。
皇長子驚詫不已:“你讓他開不了口……”
薛中道很平靜地看著他,說:“我要是你的話,現在就會離開,然后去想一想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在這里大鬧不僅于事無補,反而容易適得其反。”
皇長子難以接受這個結果,還欲開口。
薛中道見狀微微搖頭,轉而同小莊道:“你們該慶幸我讓人及時地打暈了他,至少在他出口指證京兆府作假,京兆府把人交付給我之后,他還是活著的——要是你們繼續在這里與我糾纏,他再死了,那這件事就永遠都說不清楚了。”
小莊聽得眼波一閃,果斷地拉住了皇長子,繼而同薛中道行禮道:“受教了。”
她說:“薛大夫,您請吧——是否需要京兆府去請大理寺亦或者神都巡查部隊協同您帶趙六指離開?”
薛中道不無贊賞地看了她一眼,卻說:“我會讓人去做的,這件案子,京兆府現在不適合繼續參與了。”
……
直到走出京兆獄,皇長子的腦袋還在嗡嗡作響。
他知道人心險惡,但是他從沒有如此直觀地感受過如此的人心險惡!
明明是趙六指自己招供的,顯然居然成了他們逼供,屈打成招?!
怎么能這樣呢!
小莊反應地很快,知道趙六指翻供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馬上就同薛中道開口:“京兆府經辦此案的時候,絕對沒有屈打成招,我們連一根手指都沒動過他,他身上的傷,看疤口還比較新,多半是他自己搞出來的。”
“請您留幾個御史臺的人在此為證,我想徹底搜查他所在的牢房及牢房四周!”
薛中道微微頷首,擺一下頭,御史臺便留了幾個人下來。
小莊見他要走,趕忙又道:“薛大夫,我看趙六指腿上的傷口,很像是筷子造成的,那兩根筷子有可能在牢房附近,也有可能被他自己折斷,吞進肚子里了……”
皇長子聽得呆了一下。
薛中道輕輕“哦”了一聲,瞟了昏迷不醒的趙六指一眼,嘆息道:“他最好別。”
御史臺那邊的差役已經汗流浹背了。
京兆府這邊的差役也是膽戰心驚。
如果趙六指真的這么銷毀證據了……
那兩家衙門里的差役,總得有人去掏糞,或者等待掏糞……
值得慶幸的是,趙六指還沒有那么豁得出去,小莊協同御史臺的人對他居住的牢房進行了地毯式搜索,終于在墻磚縫隙里掏出了兩根被血染過的筷子。
皇長子暗松口氣,隱含期待地問小莊:“這是不是就能夠證明,我們沒有對他用刑?”
小莊輕嘆口氣,并沒有對此持有很積極地態度:“這只能證明對他用刑這個說法并不是很站得住腳,但是并不能證明我們就沒有對他用刑。”
這么說著,她也不由得蹙起了眉,心想:趙六指為什么會忽然翻供?
他這么做的目的,大概率是要把喬少尹拉下水,可這對他來說又有什么好處呢?
當初這樁案子,是由誰牽扯出來的來著?
她把自己的疑惑說了出來,皇長子在短暫地怔楞之后,很快有了答案:“是周七娘子啊!”
小莊不認識這個人:“誰?”
皇長子不假思索道:“就是老三,呸……”
他強忍著一點心虛,繼續說了下去:“就是德慶侯府的小娘子,要嫁給魯王的那個,先前因為張小娘子的緣故,跟喬少尹生過很大的齟齬!”
皇長子面有憤憤,盤算著想法子給那晦氣的夫妻倆一點顏色瞧瞧,小莊極為淺淡地笑了一笑,心里疑惑未消。
這事兒真是周七娘子做的嗎?
如若說她抽絲剝繭,尋到了當年之事的一絲蹤跡,也勉強說得過去。
可要說她先于喬少尹證實了趙六指當年的假死,再先于喬少尹尋到了趙六指如今的蹤跡,搶先一步控制了他,讓他將生死置之度外,參與設局去構陷喬少尹……
這就太說不過去了!
勘破趙六指的假死也好,神都城地下世界尋人也罷,都是需要奇異且巨大的能量的,僅憑周七娘子,真的能做到這么多嗎?
還是說,周七娘子其實自己也懵懂無知,不知不覺當中,做了別人手里的刀子?
小莊只覺得身在迷霧之中,白茫茫一片,不見前路。
在值舍枯坐許久,她終于得到了一個絕對算不上好消息的消息。
喬少尹被停職了。
很難形容前來知會他們的差役臉上的神情,只是此時此刻,小莊也好,皇長子也罷,都沒有閑心去在乎這些了。
小莊還未言語,皇長子已經霍然起身,怒道:“這才是真正的構陷!太叔京兆怎么說?!”
差役還是有點怵他的,橫的也怕愣的不是?
即便喬少尹已經停職,待他也頗客氣:“這,這話就是太叔京兆讓我來告訴你們的啊……”
外邊有腳步聲響起,他瞧了一眼,畢恭畢敬道:“崔少尹。”
皇長子與小莊目露希冀,齊齊看了過去。
崔少尹擺擺手,先打發了傳話的差役,繼而又溫和同他們道:“放寬心,事情沒你們想的那么嚴重,前段時間你們也夠忙的了,這幾天就歇歇腳,喘口氣,回去陪陪家人,俸祿還是照發的……”
小莊心頭一沉,下意識道:“那喬少尹呢?”
崔少尹頓了頓,繼而強笑著道:“也只是暫時停職,至于此后究竟如何,也得看圣上的意思,政事堂那邊也還在商議……”
小莊抿緊了嘴唇,默然不語。
皇長子板著臉,硬邦邦道:“我回家一趟!”
說完,也不看小莊和崔少尹的表情,哽著一口氣走了。
崔少尹有些無奈:“這個侯大,氣性可真不小……”
小莊望著皇長子大步遠去的背景,心里邊暗嘆口氣,這下子,說不得真得指望他了。
……
皇長子梗著脖子進了宮,梗著脖子到了崇勛殿,又在外邊梗著脖子求見圣上。
大監出來好聲好氣地勸他先走:“圣上現下不得空,殿下不妨先回府歇著,等圣上得閑了再過來?”
皇長子急道:“我有話想跟阿耶說,就幾句話,說完我就走。”
大監也是無奈:“殿下,圣上現在——”
皇長子瞟了他一眼,二話不說,拔腿就往殿里邊跑。
大監著實吃了一驚:“啊?!殿下——”
皇長子沒有智慧的頭腦,但是有強壯的四肢,大監不讓他過去,但是礙不住他身強體健,可以自行挪動。
近侍們雖也攔他,但未曾得到圣命,也不敢真的豁出命去攔他,到了還是叫他沖到了內殿里邊去。
較之殿外的嘈雜,內殿就要安寂多了,皇長子梗著脖子進去,卻也沒敢繼續胡鬧,隔著帷幔老老實實地行禮求見:“阿耶,兒有要事求見,失禮之處,還望阿耶海涵。”
圣上的聲音平和地從帷幔后邊傳出來:“原來你還知道自己失禮?剛有點長進的樣子,馬上就露出愚鈍的馬腳了。”
繼而便是“啪”的一聲輕響。
是棋子落到棋盤上的聲音。
皇長子被敲得心頭一動,緊接著,卻聽到了一聲蒼老的輕笑:“非也,非也,楚王殿下并非愚鈍,而是耿介魯直。”
圣上哼了一聲,淡淡道:“進來吧。”
皇長子應了聲“是”,侍立兩側的宮人掀開帷幔,他舉步走了進去。
有一人蒼髯皓首,衣著簡樸,在與圣上舉棋對弈。
正是老聞相公。
……
越國公府。
接到停職的命令之后,喬翎便被太叔洪勸回去了,她也沒有抗議或者反對,神色平和地接受了這個結果,折返回府。
越國公府那邊也得到了消息。
芳衣早早地在門外等她,見到人之后,便笑著迎上去:“太太回來啦?老太君設了家宴,請您過去說說話,一家子聚一聚,太夫人和二夫人都已經過去了。”
末了,覷著她的神色,又作出滿不在乎的樣子來:“區區一個四品官,在咱們家面前,本也不算什么的,您別太放在心上。”
等到了老太君那兒,老太君也叫她放寬心:“也沒真的鬧出什么事來不是?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姜二夫人也說:“看你前段時間忙的,都要腳不沾地了,回家來透透氣,也不壞。”
梁氏夫人聽到消息的時候,還在跟張玉映一起核對日前成安縣主送過去那份名單,二人聞訊皆是大驚,復又忐忑不已,而后又一起到了老太君這兒。
現下聽婆母和妯娌言語寬慰,她反倒不知道該講什么了,只憂心忡忡地看著喬翎,沒有說話。
喬翎眼睫低垂著,神色稍有落寞,長長地,無奈地嘆了口氣。
芳衣眼見席間氣氛不佳,悄悄來替她斟了酒。
喬翎笑著謝了她,再呼出一口郁氣,取了兩根筷子在手,敲著杯盞,曼聲吟道:“今古恨,幾千般,只應離合是悲歡?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
梁氏夫人聽得莫名,不知道她此時吟誦這首詩是作何想法,姜二夫人也有些摸不著頭腦。
老太君靜靜聽著,神情當中難掩感傷:“唱徹《陽關》淚未干,功名馀事且加餐。功名利祿本就是人世虛無,為此傷懷,就是大大地不值當了。”
喬翎微微垂首,應了聲:“是。”
老太君又勸她飲酒:“在家歇息一段時間,舍了官職,捎帶著避避風頭也好,你也不必過于憂慮,我同老聞相公從前有過幾分交際,也略有些薄面,去居中說和,想來他也不會真的跟小輩計較的。”
喬翎強打起精神來,又應了聲:“好。”
這時候外邊簾子一掀,管事急匆匆過來,瞧著火燒火燎的,然而瞧見內里主人們的臉色之后,到了嘴邊的話,又給剎住了。
姜二夫人不由得道:“人都進了門了,又做這般姿態給誰看?到底是怎么了?”
管事低著頭,將手上持著的那份文書雙手呈上:“方才,政事堂的郎官奉諸位宰相之令,送了裁決公文往咱們家里來。”
廳中眾人盡皆變色。
姜二夫人嘴唇囁嚅幾下,終是低頭不語,老太君眉頭緊鎖,亦是默默。
侍從們見狀,更是垂手侍立,噤若寒蟬。
只有那管事弓著身體,捧著那份出自于政事堂的文書,微微顫抖著,仿佛手捧山岳一般沉重。
梁氏夫人眼見無人做聲,不得不站起身來,接了那份文書到手,徐徐展開。
視線落到紙面上,她起初一怔,神情震動,仔細看了一遍,確定自己沒有看錯之后,她霎時間變了臉色,面露悚然!
姜二夫人看她神情不對,不由得遲疑著叫了聲:“嫂嫂?”
她說:“上邊寫了什么?”
梁氏夫人臉色隱隱發白,手指不可遏制地顫抖著,目光古怪地環顧了廳中眾人一圈兒,終于猶疑著念出了紙面上的文字:“……在我停職歸家之后,主動站出來替我收拾殘局、平穩局面的那個人,就是制造這一切陰謀的幕后黑手!”
落款,喬翎。
第 148 章
在我停職歸家之后, 主動站出來替我收拾殘局、平穩局面的那個人,就是制造這一切陰謀的幕后黑手!
別說是聽的人,就連梁氏夫人這個第一時間見到, 并且親口念出來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 又說出了什么!
主動收拾殘局,穩定局面的人……不就是老太君嗎?
這豈不就是說,老太君才是制造出所有陰謀的幕后黑手?!
雖然與這位婆母沒有十分深厚的感情, 雖然的確與喬霸天情意相投,但是梁氏夫人卻也不太能夠接受這個結果,甚至于從本心來說, 她會覺得……
這是個很荒謬的結論。
方才那一句話落地, 原本就寂靜的廳中更是消失了所有聲音。
姜家的人也好,侍從們也好, 俱都愕然當場, 瞠目結舌,難以言語!
梁氏夫人艱難地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這, 這……是不是哪里誤會了?”
她內心焦灼不已地看著喬翎, 一個勁兒地給后者使眼色。
“啊?誤會了嗎?”
喬翎的神色反倒很平靜。
她神色從容, 看著廳中除去她之外, 唯一的, 也是另一個神色如常的人:“可是我看老太君鎮定自若, 好像并不覺得這里邊有什么誤會呢。”
梁氏夫人下意識地看了過去。
老太君面容慈祥, 眉眼安寧, 連辯駁都是溫和的:“你的論斷真是一個比一個離奇了, 先前誤會了老聞相公,現在難道也要來誤會我嗎?”
她語氣不解, 臉上帶著一點匪夷所思的笑:“我有什么必要,要設下這么多的陰謀,去置你于死地呢?”
喬翎微微抬頭,對上了她的視線:“老太君,你從來都沒有想過要置我于死地,從頭到尾,你想要的其實都很簡單——你要得到越國公府的那份權柄,不是中饋之權,是代替越國公上朝參政的那份權柄!”
一個不喜歡佛經道法,得到象征著官祿的物件便覺稱心,真心實意高興的人。
一個上了年紀、完全可以頤養天年,卻如同年輕人一樣兢兢業業、奔走在朝堂之上,的的確確做出了許多功績的人。
堅持上朝,從不缺席,如果不是真的摯愛這份美妙的事業,又會是因為什么呢?
“老太君,你應該很慶幸吧?婆婆是個很懶散的人,她沒有太多的權欲,在公公辭世之后,她沒想過以越國公夫人的身份執掌姜氏在朝堂上的那份權力……”
“但是你也很煩惱。因為婆婆這個越國公太夫人不爭,但是新來的越國公夫人卻有可能會爭。”
“可是,如若太夫人和越國公夫人不和,針鋒相對,那來日一旦就爵位的權柄起了爭端,你無論拉攏哪一個,都能輕而易舉地憑借自己的身份壓制另一方,輕松獲勝。所以——”
廳里的香爐靜靜地,裊裊地升著青煙。
喬翎看著那一點煙霧騰空而起,恍惚間回憶起了從前:“在我進入越國公府,因為見面禮的事情跟婆婆生了齟齬之后,魯王以最快的速度知道了這件事,然后操弄輿論,讓我跟婆婆真正地站到了對立面!”
梁氏夫人聽到此處,再回想往事,不由變色,她臉孔發白,看看喬翎,再看看老太君,一時竟有些惶然了。
老太君不動聲色。
喬翎則繼續道:“從我跟魯王結仇,到我進越國公府,其實都是一天之內發生的事情,從前魯王與越國公府又沒什么交集,難道他還會在府上安插眼線不成?”
“當日親眼見到,知道我與婆婆就見面禮的事情生了口角的人,其實就是婆婆跟我院子里的人,婆婆那兒的人沒道理專程把這事兒往外嚼,但是我身邊的人——老太君,可都是你安排過來的!”
老太君云淡風輕地“哦”了一聲:“所以呢?”
喬翎接了下去:“所以,我那時候就覺得不太對勁,魯王得到消息,而后煽風點火的速度,好像有點太快了。”
老太君哼笑一聲:“這就一定是我做的了?”
“不一定。”
喬翎說:“也有可能是二叔母做的。”
梁氏夫人下意識看向了自己妯娌。
姜二夫人嚇了一跳,趕忙搖頭:“不是我,我……”
喬翎沒有看她們倆,正如同老太君從始至終也只看著她一樣。
喬翎說:“后來發生的事情,也如我所想,老太君堅定地站在了我這邊,或許安國公府和武安大長公主的確讓您有點忌憚。”
同時她也笑了:“不過我覺得,您那時候縱橫捭闔的可能性小一些,主持公道的可能性更大——畢竟我婆婆真是有點跋扈在身上的。”
梁氏夫人聽得黑了臉,忍不住叫了她一聲:“喂,喬霸天你不要給我趁機夾帶私貨!”
老太君如同所有尋常老人一樣,稍顯疲憊地動了動肩膀,無奈笑道:“如果你想說的就是這些的話,我不覺得有什么證據指向我……”
喬翎莞爾道:“當然不只是這些啦——事實上,到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您的廬山真面目,覺得您是一位和藹可親的長輩呢!”
“真正讓我意識到事情不對的……是姜邁。”
是姜邁。
這三個字落到空氣里,喬翎也好,老太君也罷,臉上的笑意都如同夜雨入海一般,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老太君神情微有恍惚。
喬翎眼睛里閃爍著一種冰冷的,夾雜了痛惜與憤怒的東西:“我發現姜邁中了毒。”
她注視著老太君,繼續道:“姜邁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中了毒。”
“那是無可解的奇毒。”
“但是他居然不肯讓我追查這件事。”
“越國公府里,有誰能讓他心甘情愿地赴死呢?”
姜邁。
姜邁。
他辭世的那個夜晚,她一個人坐在靈堂里,默念他的名字。
每念一遍,她的心就會痛一下。
重逢那天的晚上,她賭氣出城,要去挖墳,其實并不只是在氣姜邁,也是在氣自己。
氣自己沒有為他付出什么,卻把他逼到絕境,讓他不得不承認他其實是個沒有人在乎,也沒有人愛的可憐人。
誰想去修無情道啊!
誰生來無情呢?
可是姜邁,那么好的姜邁……
母親生下他不久,就撒手人寰。
父親的身體也不算太好,父子感情微薄,不幾年老越國公續娶之后,他就搬到祖母處去住,見的就更少了。
外家遠在千里之外,小羅氏雖然愛他,但老越國公已經續娶,她也不好時時過來的。
陪伴他最久,唯一給予了他關愛和溫暖的,大概就是老太君這個祖母了。
可到最后,也是這位陪伴他最久的祖母,給他下了永遠不可能拔除的奇毒。
前半生僅有的,為數不多的一點溫暖,居然要用他的命去償還!
可是那個傻子,他居然真的愿意!
即便知道是誰害他,也不肯戳穿,臨死之前,還讓她把所有的脈案和藥方,一切可以去指證對方的東西燒掉!
“我答應了他,不會再去追查這件事了,可是……”
眼淚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喬翎為之哽咽,難以為繼:“你為什么不肯收手啊?”
她哭道:“姜邁已經死了啊!他死了啊!這都不足以警醒你嗎?!”
她眼睛里有晶瑩的淚花,大朵大朵地綻放,又轟轟烈烈地凋謝。
那光芒晃花了老太君的眼睛。
她不由得別開了視線。
喬翎聲淚俱下,憤然擊案道:“姜邁已經死了,但你還不肯收手!”
“他臨死之前分派遺產,留給我,留給徐媽媽,留給姜裕,留給隔房的堂弟,留給正院里的侍從們,留給金子,但是什么都沒有留給撫養他長大的祖母,你難道還不明白嗎?!”
“他臨死之前,當著太常寺官員和紫衣學士的面,安排好越國公府爵位的傳襲,姜裕成年之前,讓我代為執掌姜氏的參政權柄,卻略過了你,你難道真的不明白嗎?!”
喬翎眼眶通紅,言辭不由得激烈了起來:“姜邁才剛咽氣,你就找我過去商議爵位的事情,你把他當什么啊?他臨死之前說的話,你也一點都沒有往心里去嗎?”
“找姜氏的族老來試探我,是其一!”
“族老行事不成,又用御史彈劾,意圖用幾本銀書使我無地自容于朝堂,這是其二!”
“同樣的書籍,京兆府庫房里堆積的像山一樣高,經手的差役都未必知道我到底拿了哪幾本,那個彈劾我的御史,怎么能說得頭頭是道?”
“因為有越國公府的人,有我正院里的人看見,專程把消息捅給他的!”
“鼓動馬司業掀起國子學舞弊案,意圖讓我自相矛盾,主動下馬,這是其三!”
“老太君,你之前可是在禮部做得風生水起,揭一揭馬司業的老底,還不是手到擒來?!”
“只是你沒想到吧,”喬翎發紅的眼睛里透出了幾分嘲弄,嗤笑道:“馬司業也有私心,他想拉包家妹妹下水,陰差陽錯地替我擋了災!”
一席話鋒銳如刀,又洶涌如浪,堂中眾人已經聽得呆住,木然當場。
喬翎將積壓在心頭的憤慨與不平傾吐出去,情緒反倒眼見著平和下去了:“一不成,二不成,三也不成,終于來到四了。這一回,您動了真格了啊。”
老太君看著她,默然良久,倏然間笑了一下:“但你仍舊沒有入彀,不是嗎?”
梁氏夫人原本還渾渾噩噩,聽到此處,滿心駭然,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她這是……承認了嗎?
喬翎也有些訝異。
略一思忖,又覺得可悲。
她吸了吸鼻子,強忍著不叫自己再哭出來:“你承認了。在我說完姜邁之后,你承認了。原來你心里,還是有一點在乎姜邁的啊。”
喬翎緊盯著她,搖頭的同時,甩出去兩滴淚。
她覺得滑稽:“真可笑啊!”
老太君感覺到一股熱意正在循著眼眶翻涌,她暗吸口氣,壓下那股沖動的同時,扭頭看向窗外。
“不管你信不信,我從沒有想過要害死弘度。”
那是她親自帶大的孩子。
他小的時候身體不太好,很容易生病,一發燒就要燒一整夜,她整晚整晚地陪著他。
那個小小的孩子,也慰藉了她的晚年。
這份感情,是什么時候變質了的?
好像是在她的長子去世之后。
弘度成了越國公,因為年少病弱,無力擔負起這份權責。
梁氏要照顧她年幼的獨子姜裕,也無心權柄,無意與她相爭。
老太君登上朝堂,以姜氏女主人的身份嶄露頭角,繼而大放光彩。
那真是一段美妙的回憶,她從沒有這么快活過!
在閨中做頗有令名的甘家娘子的時候沒有這么快活過,做越國公夫人的時候也沒有這么快活過,生下兒子,有了孫兒的時候,也沒有這么快活過!
可是世間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她不可能永遠這么快活下去。
有一日,大夫來給弘度診脈之后,很高興地告訴她:“國公的脈象比從前有力多了,假以時日,未必不能恢復如常,可見是您照顧得精細啊!”
高興嗎?
是高興的。
可是又沒那么高興。
仿佛是一記鐘聲,轟然敲響在她的心頭。
弘度的身體好了。
你該把屬于他的東西交付給他了。
可是……
真的要給他嗎?
這真的是他想要的嗎?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條隱形了的毒蛇在她心頭危險地吐著信子,劇毒的霧氣徐徐彌漫開來。
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居然鬼使神差地想:怎么就要痊愈了呢?
要是他能永遠這么病下去就好了……
第 149 章
“你相信我嗎?”
相識以來, 這好像是老太君第一次流露出稍顯瑟縮的樣子來,精氣神兒衰減之后,她滿頭的銀發好像都不如先前那么光亮了。
她固執地看著喬翎, 又一次問:“我真的,真的從來沒有想過要害死弘度……”
喬翎注視著她, 良久之后,神色戚然地點了點頭:“我相信你。”
她說:“姜邁死了,對你有什么好處呢?”
姜邁在的時候, 老太君作為撫育他長大的祖母,可以代行越國公府的權柄——因為梁氏夫人既是繼母,又是下一任越國公的生母。
若是叫梁氏夫人來代行越國公府的權柄, 頗有瓜田李下、欺凌姜邁這個原配嫡長子的意味在。
但老太君不一樣, 她既是姜邁和姜裕的祖母,又是越國公府名正言順的大長輩, 姜氏的權柄由她來掌握, 誰都說不了二話。
可一旦姜邁病逝,姜裕襲爵, 那越國公府里, 老太君的話語權怕就要一落千丈了!
并不是說梁氏夫人和姜裕會如何欺凌這位婆母亦或者說祖母, 只是縣官不如現管, 誰都知道, 跟祖母比起來, 終究還是母親更加親近一些。
更不必說梁氏夫人母家強勢, 安國公府是四柱之一, 武安大長公主又是宗室長輩, 較之老太君這個年老的先國公夫人,她具備的優勢太多了。
出于個人的利益, 老太君沒有必要害死姜邁。
而出于個人的,作為祖母對待孫兒的情感,她就更加沒有必要要害死姜邁了。
“但是很多事情,并不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只要生出了邪念,哪怕只有一絲,叫人鉆了空子,也足以釀成讓人悔恨終生的惡果。”
喬翎目光悲哀:“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是百年人。”
老太君眼神微微一顫,失神道:“你知道?”
“我猜出來了一些。”
喬翎惻然道:“你不想姜邁死,但是你也不想讓他痊愈。對你來說,最好的結果就是讓他活著,但是病弱無力。”
“姜邁可以充當你執掌姜氏權柄的那枚虎符,但是他自己又必須不具備支撐起那份權柄的氣力……”
“你很苦惱。”
“越國公府是高皇帝所賜的爵位,是本朝排名第五的公府,有皇室和中朝盯著,甚至于姜氏自己的姻親,也多有顯貴,你很難找到一個讓姜邁繼續病重,但是又不被任何人發現的辦法。”
“下毒?除非你能夠讓所有的太醫閉嘴。”
“意外?怎么操控意外的程度呢?”
“讖緯?一旦中朝入場,那事情只怕就真的不受控制了……”
“就在你一籌莫展的時候,有個人對你伸出了援手。那個人告訴你,他有一種奇毒,人中了之后就會肢體衰竭,虛弱不堪,但是與此同時,又不會真的危及性命。”
“最重要的是,這種毒,全天下都沒幾個人知道,即便叫太醫診脈,最終得到的結果,也只能是病人自己胎里帶來的病癥,尋不到根由——”
說到此處,喬翎一抬眉毛,問老太君:“這是我的猜測,但我想,應該與事實相差無幾吧?”
老太君稍顯疲憊地笑了一下,像是水面上即將散去的漣漪:“你真的很聰明。”
喬翎淡淡道:“老太君是個謹慎之人,我想,你或許通過什么途徑實驗過吧,總而言之,最后,你把這種毒藥用在了姜邁身上。”
“可是就在那之后,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猜測時間應該不會很久——你得知了一個噩耗。”
“那個人一直沒有告訴你的是,這種毒無藥可醫,少則幾年,至多不過十年,就會奪走中毒之人的性命!”
老太君臉上浮現出一抹痛苦,她嘴唇動了動,大概是想說什么的,然而張合幾下,終是沒有出口。
喬翎伸手揉了揉自己有些作痛的太陽穴,繼續道:“因為這件事情,你跟他們決裂了。但是與此同時,你又無法真正地,徹底地與他們決裂——因為他們的的確確握住了你的把柄,毒害越國公、獨占姜氏權柄的,足以致命的把柄!”
梁氏夫人從最開始的呆滯當場,到其后的震驚不已,再聽到此處,實在覺得驚心動魄,忽然間抓住了一點什么,不由得失聲道:“他們?!”
她悚然道:“他們是誰?!”
“有一個問題,其實困擾了我很久。”
喬翎沒有直接回答梁氏夫人,而是忽然間說起了另一個人:“是關于淮安侯夫人的。”
梁氏夫人猝不及防:“什么?”
她實在摸不著頭腦:“這事兒……難道還跟她有關系?”
喬翎耐心地同梁氏夫人解釋:“跟淮安侯夫人沒有直接的關系,但是淮安侯府的事情,讓我想明白了一個道理。”
從前喬翎到姑母家去的時候,毛叢叢曾經跟她提過,說自己曾經接觸過一個淫/祀成員,那個淫/祀成員對她說,淮安侯夫人其實并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么愚蠢的……
現在喬翎已經知道,淮安侯夫人其實是在病梅與大公主之間反復橫跳,一系列操作看起來很精明,但實際上已經把自己送上了死路。
而病梅之所以會去參與淮安侯府的爵位之爭,是因為他們意圖通過高皇帝功臣的后裔們獲得一種孤立于爵位之外的,更重要的東西。
那時候喬翎就在想,如果淮安侯府因為關系簡單,而成為這些暗面組織操控目標的話……
那人丁單薄的越國公府,不也是一個很好的目標?!
主家嫡支就只有兩個人,姜邁,姜裕!
至于姜二叔,實際上他早就跟老越國公分家了,是因為如今老太君尚在,府里邊人也少,所以二房的人才繼續住在這兒的。
真正明確有繼承越國公府資格的,其實就只有姜邁和姜裕!
且姜邁又病歪歪的,一副不久于人世的樣子!
作為高皇帝功臣的十家公府、十二家侯府之中,還有比這更適合下手的人家嗎?
喬翎回想起聽毛叢叢轉述的,那個無極教徒說的話。
“說不定,夫人會在其中見到許多令你大感意外的人呢!”
老太君前幾回出招的時候,喬翎尤且未曾察覺,但是到了這一次,當她動了真格之后,喬翎就很確定了。
“老太君,他們是無極的人,對嗎?”
她剖析的時候,老太君便只靜靜地看著她,等她說完,卻將目光挪到窗外了。
視線投注過去,她望見了一道深紫色的影子,正悄無聲息地立在庭中。
老太君心跳倏然間快了幾拍。
再一想,面前人既然已經十拿九穩地準備收網,中朝的學士會在此時過來,似乎也不足為奇了。
她收回視線,沉沉地開口:“一開始,我以為那是個來歷神秘的方士,他蒙冤入獄,是我替他昭雪,他很感激我,愿為我驅使,我以為我對他有恩,所以信他幾分,沒想到……原來一開始就是陰謀。”
喬翎了然地接了下去:“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
毒藥下完之后,她就再也沒有辦法回頭了。
因為她已經親手將姜邁推上了一條死路。
“是,”老太君說:“我憤怒,我驚恐,我害怕,都是因為我知道,我回不了頭了。”
喬翎又覺得有些稀奇:“但是您好像并沒有跟無極走得多近。”
老太君轉過頭看著她,稍有點自嘲地笑了:“我要是說了,或許你會覺得很可笑吧。”
喬翎彬彬有禮道:“您但說無妨。”
老太君遂道:“我覺得,我跟他們并不是同路人。我的確想要權柄,但是我本心里,并沒有強烈地,想要作惡的意愿。”
“知道那種毒藥無藥可解之后,我就知道他們是不可信任的,同時,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無極的人來要挾我,他們能用什么要挾我?無非就是我下毒毒害弘度的事情罷了。”
“我告訴他們,如果你們想去揭露我,那就盡管去吧,聲名狼藉也好,御前問罪也罷,我做了,就擔著,不過一死而已,我不害怕,但是要我跟他們同流合污,以此來要挾我替他們做一些別的什么,絕無可能!”
喬翎會意地笑了一笑:“無極的人反而退縮了。”
老太君道:“他們也不敢真的把事情鬧大。”
近年來無極鬧出來的動靜較之從前小了,中朝接連幾次圍剿,他們也跟著安生了一些。
如若爆出無極居然將觸手伸到了高皇帝功臣后裔的府里,還是以下毒這種方式謀害一位國公……
新一輪的大清洗只怕就要來了。
梁氏夫人在旁聽了所有,只覺得自己好像是聽懂了,又好像是沒聽明白。
她艱難地捋直自己的思路:“等等——我說等等!”
喬翎好脾氣地看著她:“我沒有催你呀,婆婆。”
梁氏夫人滿頭問號:“怎么忽然就……”
她只覺得連自己的舌頭都有點不聽使喚了:“怎么忽然就知道老太君跟無極的人有牽扯了呢?!”
喬翎笑吟吟地同她解釋:“因為多年前無極尋獵奇異命格孩童一案,就是老太君借周七娘子之手捅給我的啊,借刀殺人,從人性的弱點入手,這樣的行事風格,跟國子學舞弊案如出一轍嘛!”
梁氏夫人尤且茫然。
喬翎便細細地剖析給她聽:“老太君希望我能夠主動讓出上朝的位置,姜邁辭世當天,她不就專門找我過去說話了嗎?只是被我拒絕了而已。”
“再之后,又拉了姜氏的族老出面,只是依舊被我彈壓回去了。”
“這之后老太君就發覺這種小打小鬧沒什么用處,所以就開始走朝堂的路子了,讓御史曝光一點我的小小過錯——不至于傷筋動骨,卻會讓我顏面大失,換個臉皮薄一點的人,第二天應該就不會去了吧?”
梁氏夫人明白了:“但是你臉皮很厚……”
喬翎瞪了她一眼:“這叫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繼而道:“發現顏面并不足以阻礙我之后,老太君就順勢把柯小娘子走后門進國子學的事情給挑破了,借的是馬司業的刀,想的是用白大夫堵住我的嘴,讓我進退兩難——只是到了,這事兒也沒成。”
“然后就是如今的老聞相公一案了。”
說到此處,喬翎神色凝重了幾分:“老太君調用了一點似是而非的訊息,讓我將目光聚集到了老聞相公身上,又循著老聞相公和那幾個年份,去猜疑皇室,尤其是先帝和天后在此案當中發揮的作用……”
“對于皇室來說,這種猜疑無疑會讓他們覺得冒犯,而老聞相公歷經五朝,擁躉甚多,一旦鬧出了關于他的冤案,士林議論,我這個經辦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繼續待在朝上了。”
梁氏夫人還是有點沒明白這兩者之間的關系:“……可是這跟無極有什么關系?”
“婆婆,你還不明白嗎?”
喬翎失笑道:“我先前設計的引蛇出洞也好,主動上門打草驚蛇也罷,死士劫走趙六指、又死在聞家管事的院子里,鞋底的紅褐色泥土,都是故意在指引我去走一條錯路啊……”
“等我走得夠遠,積木搭得夠高了,老太君只需要抽掉最底下的那一塊,就能讓這座山岳坍塌,也讓我萬劫不復!”
梁氏夫人若有所思:“最底下的那塊積木……”
她心臟戰栗,倏然間意識到了:“是趙六指!”
喬翎哈哈笑了兩聲:“婆婆,你真聰明,一眼就看出問題所在了!”
梁氏夫人被她夸得半信半疑:“你這是真心夸我,還是在陰陽怪氣𝔀.𝓵呢……”
喬翎笑瞇瞇道:“當然是真心的啦!”
緊接著又主動剖白道:“其實,我一開始就覺得趙六指不太對。一個流離在外,時刻憂心為人所殺的人,不該是他那副模樣,這家伙有點太油光水滑了,不像是吃過苦頭的樣子,這明顯不對勁兒。”
“再則,如他所說,在整個故事里,他也就是一個極不起眼的小嘍啰,他上哪兒去知道老聞相公?他也配!”
“別說老聞相公了,就連紀文英這個前任京兆,也不是他想見就能見到的——他能跟蹤查探,發覺收買他的人是紀文英的管事,這本身就挺匪夷所思的。”
“我覺得,他好像蓄意在引導我們指向紀文英,再通過自己在紀文英死后仍舊流離在外的事實,來引導我們發現下一條訊息——紀文英背后還有一個人,繼而再順理成章地吐出老聞相公來!”
“等等,”梁氏夫人蹙眉道:“可是趙六指的確假死了啊,難道他還能為了在十八年后給你做個局,提前十八年開始裝死?”
喬翎微微一笑,引導著問了出來:“婆婆,你不妨來想一想,正常情況下,一個人遇上什么事情,會忽然間拋家棄子,隱姓埋名,詐死脫身?”
“……”梁氏夫人遲疑著道:“他,他犯了事?”
“最精妙的謊話,就是九分真,一分假。”
喬翎從懷里取出了一頁紙,在梁氏夫人面前晃了晃,旋即收起:“無極尋獵命格奇異的孩童一案,確有其事,中朝也有記載,只是早已經結案。”
“張氏夫妻與趙六指之間的淵源,也是真的,只是當年徹查該案的時候,中朝的人沒有注意到這個小小的細節,漏了一只老鼠,叫他假死脫身。”
梁氏夫人豁然開朗:“如你所說,那趙六指——”
喬翎點點頭,同時將目光看向了端坐上首的老太君:“從一開始,趙六指就是無極的人,紀文英也是無極的人,趙六指沒有被紀文英收買,因為他們本來就是一丘之貉!”
在中朝那里,這是無極犯下的血案,只是業已結案,出于種種考慮,當然不會向公眾公開。
而老太君通過無極的關系知道了這樁案子,又因為紀文英與老聞相公的翁婿關系使然,叫她意識到,這或許可以朦朦朧朧,打一個信息差。
讓喬翎陰差陽錯,劍指老聞相公。
而后再揭開這場錯案,借老聞相公的刀,將喬翎從朝堂之上逼退回去!
“可是,”梁氏夫人小小地提出了一點疑惑:“你不是說老太君與無極并不和睦嗎,趙六指怎么可能受她驅使,豁出命去,給你設局?”
喬翎平靜地給出了答案:“敵人未必永遠都是敵人。至少在讓我退出朝堂這件事情上,老太君和無極的意愿是一致的。”
“趙六指大概不是受了老太君的驅使,而是受了無極的驅使吧。無極覺得我在朝上活動,終有一日會妨礙到他們——或許已經妨礙到了吧。”
梁氏夫人滿臉驚色,跌坐回去,細細品味著這一日的驚心動魄。
老太君的神色反而很平和,又恢復成了她們最初相見時那一日的樣子。
這時候,門扉吱呀一聲,無風自開,一只修長有力的手自后伸出,掀開珠簾,從容入內。
是位紫衣學士。
一位紫衣學士不請自來,到了越國公府,這原本該是一件令人驚駭的事情,然而在聽了方才那長長的一席話之后,眾人都已經沒有多余的氣力去驚詫了。
老太君也只是看了一眼,便將視線收回,稍有些唏噓地道:“當初,我讓人去找跟弘度八字相合、愿意嫁進來沖喜的小娘子,兜兜轉轉,最后選定了你……”
喬翎不由得摸了摸鼻子,道:“沒有兜兜轉轉,不管怎么選,最后來的都會是我。”
梁氏夫人:“……”
欲言又止。
老太君聽得笑了:“你的來歷很不尋常呢。”
笑完之后,她也有些惻然:“最開始入府的時候,你親近的其實是我,只是后來,你漸漸地不再往我這兒來了,反倒是同梁氏交際更多,那時候,我心里邊隱隱地就有了點猜測……”
喬翎靜默無言。
終于,老太君疲憊地嘆了口氣:“我害死了弘度,再之后,是我為弘度選的妻子來收我,也算是命數天定,一啄一飲吧?”
說完,她向喬翎舉杯,仰頭一飲而盡。
……
越國公府的侍從們覺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一場夢,恍惚間記得這一日老太君叫了太夫人和姜二夫人、乃至于喬太太來行家宴,等出了門叫冬日里的冷風一吹,猛地打個冷戰,又納悶起來了。
不是說行家宴嗎,怎么這么快就結束了?
再一想,近幾日府上的氣氛也不太對,做下人的操這么多心干什么,還是小心謹慎為上。
搖搖頭,甩掉那些莫名的想法,眾人各自忙碌去了。
喬翎站在窗邊,看得有些驚奇:“他們居然都不記得自己聽見的東西了!”
那位紫衣學士溫和告訴她:“這是中朝的秘術之一。”
說完,他掀起眼簾,眸光淡漠,轉目看向室內。
事情已經過去了許久,廳中仍舊是一片安寂,連呼吸聲好像都隨之隱遁了。
梁氏夫人神情恍惚,尤且不敢置信自己聽到的那些話,姜二夫人也好不了多少,臉色慘白,神情凄迷,思緒早不知道飛去了哪里。
反倒是老太君看起來鎮定自若,穩穩地坐在上首,神態已經恢復如初。
張玉映作為越國公府的客人,久居于此,先前又與梁氏夫人同來,此時坐在梁氏夫人下首處,一雙妙目含了幾分躑躅,不露痕跡地觀望著,亦是一副心緒百結的模樣。
除了這四人之外,尤且留在這兒的,就只剩下老太君身邊的芳衣了。
她不肯走,也不肯讓紫衣學士消去她的記憶。
老太君叫她離開,她也不肯,跪下身去,淚盈于睫:“我從記事開始,就在老太君身邊,您就是我的家人,好好歹歹,我都不離開您!”
老太君勸了幾句,她也不聽,嘆息良久,終于還是隨她去了。
梁氏夫人還在驚詫于喬翎先前那石破天驚的一席話。
即便老太君自己也認了,即便喬翎的確給出了過得去的說辭,但在她的心里邊,始終有一種夢境般的虛浮感,好像下一瞬就會一腳踩空,驚醒過來似的。
老太君……怎么會是這種人呢。
雖然與這個婆母不算親近,雖然婆媳二人一度有過小小的齟齬,但是讓她相信老太君居然會出手毒害姜邁……
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梁氏夫人向來勢盛,此時開口,竟也像是氣短一般虛弱起來:“是不是,是不是哪里弄錯了……”
那可是姜邁,是老太君親自撫養長大的孩子啊!
當年她嫁進越國公府的時候,老太君就已經在撫育他了,她眼見過,耳聽過,知道為了帶大那個孱弱的孩童,老太君究竟付出了多少心力。
梁氏夫人易地而處,要是有一日姜裕撒手人寰,讓她白發人送黑發人,留下了一個孩子托付給她,她怎么也不可能去給那個孩子下毒的!
怎么會忍心呢!
老太君轉動眼珠看她,極淡地笑了一下,有點欣慰,也有點唏噓:“難為你到現在還記掛著我。”
末了,又說:“姜氏有你這樣的媳婦,是莫大的福氣。”
梁氏夫人心頭就跟壓了什么東西似的,極為不是滋味,躑躅幾瞬之后,還是垂下眼簾,低聲道:“我當年剛嫁進來的時候,行事張狂,您包容了我許多,后來國公辭世,也諸多寬慰,這些好,我都記得的……”
這時候說的“國公”,顯然不是姜邁,而是她的丈夫,已故多年的老越國公了。
雖然她失去了丈夫,但老太君也失去了親生骨肉,要說痛苦,未必會遜色于她,但那時候還是強撐著主持喪事,這份好意,她一直都記得。
而梁氏夫人自陳年輕時候行事張狂,也絕非夸張之語,易地而處,來日姜裕娶了一個如她年輕時候一般秉性的新婦,梁氏夫人捫心自問,她未必能有當年老太君的肚量和寬容。
最叫她感觸的是,老太君出手對付喬霸天的時候連出奇招,兵不血刃,其手段之老辣,行事之謹慎,都可以說是登峰造極,要是真的想收拾她,怕也不是多麻煩的事情。
可是她沒有。
梁氏夫人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了。
要說老太君是好人,就太對不起姜邁了。
可要說她壞,除了毒害姜邁這件事之外,她好像也沒做過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甚至于做了不少好事,朝野也好,民間也罷,都頗有嘉名。
但是勾結無極,毒害已故的越國公,設計陷害朝廷命官,這又都是真的……
喬翎在旁聽著,心想:單論性情或者處事方式的話,老太君與趙儷娘,與當今圣上其實是同一種人。
如若你觸及到了她的切身利益,那她無論如何都要將你從前路之上掃除。
但老太君又跟那兩個人有著很大的不同。
趙儷娘為達目的,是不擇手段的,她不介意通過不正當的手段去達成她心里認定的正當的最終目標。
而圣上……他對于沒有用處的人,懷有一種最樸素、最冷酷的殘忍。
你有幾分重量,我給你幾分臉色。
他不介意給有用的人一個好臉色,甚至于很會禮賢下士,但是,如若你對他來說是路邊雜草一樣沒用的人,他在毀滅掉你的前與后,連一個多余的眼神都不會給予你。
而老太君……
她的底色是溫和的,寬厚的,就算中間走了歪路,她自己也很快意識到了,繼而強力糾正過來了。
不是說她無辜,只是說相對于趙儷娘和圣上,她要仁厚的多。
即便是針對喬翎,希望她退出朝堂,老太君也沒有用過十分激烈的手段,澀圖事件也好,國子學舞弊案也罷,乃至于如今的老聞相公案,即便真的坐實,也不會讓喬翎傷筋動骨,她把分寸拿捏得很溫和。
同時,喬翎一直也覺得奇怪:“您既然也察覺到了我后來對您的冷淡,也意識到我來歷非凡,為什么不肯收手呢?”
“我付出的太多了。”
老太君有些恍惚,瞳孔里痛苦一閃即逝:“為了那份權力,我已經投注了弘度的性命,相較而言,又何必再去顧惜你呢……”
她臉上的神情有些苦澀,很快又釋然了:“只是你遠比我想象的要頑強,就此叫我停住,也是個很好的結局了。”
老太君平整了心虛,語氣舒緩地問她:“你今天在我面前將此事點破,又以政事堂的名義送了所謂的裁決文書過來,想來已經知會過圣上了?”
頓了頓,又點頭道:“想必連老聞相公,也被你說動了吧?”
喬翎頷首道:“不錯。”
……
跟老聞相公的溝通,其實比想象中來的更簡單。
喬翎曾經預想過最壞的結果,無非就是往聞家去求見老聞相公,連人都沒見到,就被聞夫人趕走了。
這其實是很正常的事情。
沒有收到邀請就登門,本就是冒昧之事。
要說是以官府的身份上門,一個從四品的京兆府官員強行要見歷經五朝、年近百歲的老首相,也是不合朝廷規范的。
但是聞夫人并沒有對此提出異議,而是痛快地讓人去知會老聞相公了。
再之后,老聞相公也沒有擺譜,亦或者語出責難,同樣很痛快地見了喬翎。
事情進展的這樣順利,喬翎其實是有點驚訝的。
自知冒昧,見面之后,她一板一眼地向老聞相公行了晚輩禮節,而后老老實實道:“我以為您不會見我呢。”
老聞相公靠著暖爐,“咔嚓咔嚓”在吃薯條,笑瞇瞇說:“喬少尹,你很有名,神都城里的人可以不知道我這個老頭子,但是一定得知道你啊!”
又問她:“喬少尹今日登門來訪,是有何貴干?”
喬翎有點驚異于他的和氣,言辭之間,反倒愈發要客氣幾分:“我這兒有個案子,牽連到了老相公……”
又把張氏夫妻案簡單說了一說。
老聞相公聽完就明白了,馬上就說:“這可跟我沒關系!”
他很詳細地跟喬翎解釋:“我能活這么大年紀,是因為我娘就很能活,她老人家享壽九十七歲,再往上數,我的外公外婆也很能活……”
說著,老聞相公打開了話匣子:“年輕人尋覓伴侶,不要只看相貌,也要看對方的父母兄弟,有沒有早早夭亡的,是否有英年早逝的?家族至親當中,是否有人得過疑難病癥?”
“這可不是小事,對你自己,乃至于你的孩子來說,這是很大的事情。”
“人皆愛其子,怎么能在孩子未出生之前,就給他預定一副不夠健康的身體?作為父母而言,這是不慈啊。”
嫁給母親早早去世、父親也不長壽,最后自己青年病逝丈夫的喬翎:“……”
喬翎木然道:“噢,噢,這樣啊。”
老聞相公分享完了人生經驗,又說起這案子來:“至于那個什么趙六指,我就更不認識了,他算哪個牌面上的人物,也配叫我認識?他能認識紀文英,都是件稀奇事兒!”
喬翎見他雖然上了年紀,但是頭腦仍舊清晰,言辭也頗流暢,就跟他透了半個底兒,懇請他幫助自己這個后輩演一場戲,釣出幕后黑手來。
都沒有開始勸,老聞相公便滿口應允了。
喬翎這回是真有點吃驚了:“……您怎么,怎么這么配合啊?”
“人啊,不要學松竹,太直了不好,容易累,也不要學梅菊,太冷了不好,容易體寒。”
“要學就學野草,根扎得深一點,腳下有立定的功夫,風往哪邊吹,人往哪邊倒。冬天看起來黃了,春天風一吹,哎,又活了!”
他一邊吃薯條,一邊津津樂道:“做人啊,最要緊的就是識相,不要得罪惹不起的人,你說是吧,喬少尹?”
喬翎:“……”
老聞相公意味深長地看著她:“現在你知道我為什么能歷經五朝而不倒了吧,喬少尹?”
喬翎:“……”
第 150 章
喬翎這邊說通了老聞相公, 轉而又去御史臺去尋薛中道,希望屆時御史臺能夠介入這樁案子,給京兆府這邊打打掩護。
薛中道坐在書案后邊, 掀起眼簾來看她,有些不解:“怎么不去找曾少卿?”
單就職權而言, 大理寺其實更適合介入其中,接替京兆府清查此案。
“唉,”喬翎輕嘆口氣:“不好意思再麻煩曾少卿了。”
先前國子學舞弊的案子, 已經讓人家代勞了,現在又遇上事兒,怎么好意思再去開口?
薛中道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哦?是這樣嗎?”
喬翎見糊弄不過去, 遂老老實實地道:“且許多人都知道我與曾少卿略有私交, 真的叫他來審這案子,趙六指未必會愿意翻供……”
一來曾元直名聲在外, 明察秋毫, 二來,也是怕曾元直為京兆府遮掩, 反倒壞了他的事。
但相對而言, 在大眾看來, 御史臺這邊與喬翎卻沒有什么過深的交際, 即便是有, 那也是相當糟糕的交際。
頭一次御史臺折了一個杜御史, 再之后除了一位勞中丞……
薛中道聞言, 不由得輕輕“哦”了一聲。
喬翎心想, “哦”是什么意思?
只是都沒等她想明白, 薛中道已經痛快地應允了此事:“可以。”
再之后發生的一切,就都是水到渠成了。
如今這出戲已經落幕, 故事也差不多到了尾聲。
喬翎協同梁氏夫人及張玉映一道出了門,彼時正值下午時分,日頭白蒙蒙地懸在半天上,照得人眼前發花,腳下發軟。
邁過門檻的那個剎那,梁氏夫人走神給絆了一下,喬翎眼疾手快,把她給扶住了。
她好笑又無奈:“婆婆,你小心點啊。”
又問:“還能不能走?實在腿軟的話,就叫人來抬你回去。”
梁氏夫人扶著她的手臂站直身體,明明是寒冬時節,卻有種酷暑之日在太陽底下曬得久了,即將暈眩前的魂迷。
廊下擺著木椅,兩邊掛了防風的簾子,她拉著喬翎過去,恍恍惚惚地坐下了。
張玉映見狀,便知道這婆媳倆有話要說,當即道:“娘子,我去廚房提壺熱熱的姜茶來。”領著幾個侍女避開了。
她走了,梁氏夫人勉力支撐著的肩膀也就垮下去了。
她低下頭,同時捂住臉,含糊不清地呻/吟一聲:“怎么會這樣啊……”
喬翎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她的背,柔聲道:“好啦好啦,都過去了。”
梁氏夫人又轉過臉去,神色異常復雜地看著她:“你什么時候覺察出來老太君不對勁兒的?”
喬翎想了想,如實道:“挺早的了吧,先前在廳中的時候,我不是說了嗎?”
梁氏夫人面露慍色,很重地,憤怒地拍了她一下:“那你不告訴我!”
喬翎好脾氣地看著她,說:“我的錯,我的錯……”
梁氏夫人鼻子一酸,不知怎么,又流了眼淚出來。
這眼淚到底是為什么而流的,她自己其實也說不出來,只是人活一世,哪有那么多能夠清楚明白闡述出來的事情?
喬翎伸臂去摟住她,溫和地,寬撫地拍了拍她的背。
梁氏夫人伏在她肩頭,悄無聲息地哭了。
到最后,她還是問了出來:“老太君會怎么樣?”
喬翎默然幾瞬后,低聲道:“陛下賜了御酒過來。”
梁氏夫人聽得沉默起來,良久之后,卻說:“也好。”
對旁觀者來說,這是執行了正義,而對于老太君來說,也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晚膳是在梁氏夫人院里用的,陪房用心準備了一桌飯菜,到最后坐在桌前大快朵頤的卻也只有喬翎自己。
梁氏夫人捏著筷子吃了兩口,只覺味同嚼蠟,再看喬霸天跟只饕餮似的大口嚼嚼嚼,莫名地又有點氣惱:“你怎么吃得下的?”
喬翎把塞了滿嘴的羊肉咽下去,繼而道:“可是真的很好吃啊,婆婆!”
她眼睛好像總是明亮的,閃著光的,即便有短暫地消沉和黯然,很快也就能振作起來。
梁氏夫人別過臉去,不看她了。
喬翎笑瞇瞇地看著她,主動遞了一條烤羊肋排過去,繼而用肩膀蹭了蹭她:“婆婆,你也吃!”
梁氏夫人不由得無奈地閉一下眼:“你手上有油沒有啊,別亂蹭我……”
喬翎就看一眼陪房,嘖嘖道:“你看,婆婆她又開始嘴硬了,嘴上說不要,心里其實是很喜歡的!”
陪房附和地點點頭:“夫人她就是這個樣子的,總會口是心非!”
“喂!”
梁氏夫人氣急敗壞:“你們應該知道我是能聽到的吧?!”
……
天色漸漸黑了,神都的數道城門依次關閉。
姜裕坐在馬上,回頭去看,便見那巍峨的宮闕從最高點開始,依次亮起燈來,宛如一條逐漸蘇醒的火龍,照亮了半邊天空。
他的好朋友寧五郎騎馬在他身邊,少年稚嫩的臉龐上難掩興奮:“真是沒想到,我們還能有出城圍獵無極中人的機會!”
說著,他忍不住探頭去看與他們同行的那位公孫郎君。
姜裕聞言回過神來,瞄一眼公孫宴,悄悄道:“我也沒想到呢——嫂嫂可真夠義氣的!”
為了應付老太君的第四次發難,喬翎幾乎把手頭上能調動的人都調動了。
往客棧去抓走“趙六指”的是無極豢養的死士,亦或者說,是最低級的棄子。
從一開始,他們的結局就已經注定了,而他們的死亡乃至于最終死亡的地點,都將變成一根指向老聞相公的磁針。
只是再低級的棋子,也是需要有人出手去擺的。
那只手身上蘊含的氣息,尋常人或許察覺不到,但對于貓貓大王和柯桃這兩個異類而言,卻已經足夠清晰了。
而在喬翎被罷官歸府之后,老太君不免也要與無極中人互通消息,蛛絲顫動,網上的人怎么可能毫無知覺?
姜裕與寧五郎這兩個少年也領了一份絕密任務,雖然還不知道具體的內情,但是只曉得此事與無極有關,就足夠叫這兩個少年興奮了。
更別說同行的既有羽林衛中郎將于樸,還有自己嫂嫂那神通廣大的表哥公孫宴,就更是萬無一失了。
抽絲剝繭,一網打盡,這樣的差事,羽林衛堪稱輕車熟路。
只是羽林衛的校尉成穆有些狐疑,馬背上回頭看一眼那兩個矜貴又難掩興奮的小公子一眼,低聲問自家中郎將:“怎么會讓他們倆摻和進來?”
寧五郎是寧家的小兒子,二皇子妃的親弟弟,他的祖父曾經做過宰相。
姜二公子就更不必說了,那是越國公預備役。
清繳無極的任務其實是很危險的,居然塞了這么兩個人進來,實在古怪。
要說是蹭功勞吧,這兩位甚至于都沒有正式入仕,能蹭到什么啊。
可若非如此,讓這樣兩個少年參與到一項極其危險的任務當中來,又是為了什么?
于樸的神情如同一口古井,沒有任何起伏的波瀾:“姜二公子是京兆府那位喬少尹塞進來的,寧五郎是知道姜二公子要來,自己硬要跟來的。”
成穆有些驚奇:“喬少尹把這個小叔子塞過來的?”
他忍不住道:“這有點古怪了吧?”
于樸淡淡道:“你第一天知道那是個怪人嗎?”
他說話的時候也沒背人,又因為那兩個少年身份特殊,被隊伍護在中間,這話自然叫寧五郎和姜裕聽見了。
兩人頗覺不平,憤憤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只是細究起來,那也不算是什么臟話,且他們參與此事的確有些不合理……
寧五郎撇了撇嘴,也就沒有出言反駁,只是冷哼一聲,同姜裕道:“還說喬少尹,我看他才是怪人呢!”
姜裕附和他一句:“就是!”
于樸聽見聲音,回頭去看他們。
兩個少年毫不畏懼地跟他對視。
于樸見狀反倒笑了,輕輕搖了搖頭。
……
冬天的月亮是冷的,白蒙蒙的。
要不是天是黑的,冷不丁一瞧,真有些分不出天空中掛著的究竟是太陽,還是月亮了。
不知哪條街道里響起了梆子聲,惹得幾條狗半夜驚叫起來,夜風吹得懸掛在門前的燈籠晃來晃去,連同那燈光投到地上的影子,也跟著彷徨起來。
一片烏云靜悄悄地飄過來,森森地遮住了月亮,越國公府偏門的門房支著頭坐在凳子上,捂著嘴打了個哈欠,就在這時候,一道深色的影子悄無聲息地從墻頭拂過,繼而消失不見了。
巡夜的護衛心有所覺,扭頭去看的時候,也只見到了夜風中搖曳的楊樹枯枝,乃至于空蕩蕩的街道罷了。
可實際上,的確有一道影子循著墻頭遠去了。
她披著黑色的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張臉孔,宛如一艘行蹤詭譎的幽靈船,暗夜里駛離了越國公府這座孤島。
一只黑貓不知道從哪個墻頭上跳下來,嗖的一聲從她腳邊途經,她不輕不重地驚了一下,回神之后,繼續匆匆前行。
然而幾瞬之后,她再次見到了那只黑貓。
不會是巧合的。
她毫不猶豫地甩出了一把飛刀,精準地刺中目標的同時,那黑貓卻如同煙霧一般消散在空氣中,打個旋兒落到地上,變成了一張貓形的黑紙。
她好像被定住了身形一般,緊盯著那張黑紙,幾瞬之后,倏然一笑。
暗夜里有腳步聲傳了出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她抬頭去看,便見對面街上過來了一個青年,不遠處搖晃的燈籠在他凌厲俊美的臉孔上籠罩了一層柔光。
他很高,也很挺拔,明明是冬夜,衣袖居然是挽起來的,裸露在外的小臂線條結實流暢,一雙鑲嵌了紅色流蘇的繡鞋隨意又閑適地垂在他的手臂旁。
李九娘坐在那青年的肩頭上,歪著頭,奇怪地問:“姜二夫人,你為什么要殺我的貓?”
姜二夫人注視著她,無聲地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