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頌心里裝著事兒,宿舍熄燈后好一陣子都沒能睡著。
他把自己卷進溫暖的被窩里,仰躺著望向昏暗之中的天花板,腦海里不斷浮現(xiàn)的,卻是今天傍晚時分,在學(xué)校外面和凌嘉樹攤牌的畫面。
喬頌清楚地記得,當(dāng)凌嘉樹得知他是同性戀時,整個人都陷入警備的狀態(tài),對他避之不及。
當(dāng)他試圖靠近,凌嘉樹毫不猶豫地往后退開,像是生怕自己會沾上什么臟東西一樣……
雖然對于一個恐同直男來說,這些反應(yīng)都算是合情合理,但不知為何,喬頌回想起來還是覺得有點兒堵心。
他思考良久,最終把這種不悅的感受定義為心理落差。
之前和凌嘉樹那么親近,如今兩個人卻突然疏遠,喬頌篤信,一定是這種突如其來的反差造成了心態(tài)的失衡。
想通這一點,他感覺坦然了許多。
疏遠是源自于性取向的不同。
可性取向和其他的偏好一樣,它僅僅是一種取向而已,并不是人生中的某種錯誤。
他沒有做錯什么,凌嘉樹其實也沒錯。
既然如此,也就沒必要再糾結(jié)什么,不論聚散,一切順其自然就好。
喬頌長舒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他釋然地放松心情,不再皺著眉頭,漸漸沉入夢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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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喬頌比起來,凌嘉樹就沒那么容易想開了。
冬季的夜晚,室外寒風(fēng)凜冽,冷空氣在空曠寂靜的操場上肆意橫行。
凌嘉樹本來在主席臺附近的看臺上找了個臺階坐下來,但沒坐幾分鐘就冷得發(fā)抖。
他不想回宿舍,干脆起身從看臺蹦下去,在塑膠跑道上一圈一圈地走著,企圖靠這點微不足道的運動量抵御嚴寒。
夜風(fēng)吹得他太陽穴冰涼,然而混沌的思路卻并沒有因此而變得清楚澄明。
有些事情他怎么也想不通。
出于恐同的本能,哪怕只是想到“同性戀”這三個字,他都應(yīng)該覺得反胃才對。
可是為什么?當(dāng)他想起自己退開半步時喬頌?zāi)樕弦婚W而過的低落,他的心里竟然會覺得難受。
凌嘉樹不愿意騙自己。
他承認,即便知道了喬頌喜歡男生,可此刻他想到喬頌,心底彌漫的仍然是擔(dān)憂更多,而非抵觸。
不管以后該如何相處,至少今天,他擔(dān)心喬頌會因為他的躲避而難過。
如果是平時,喬頌會自己發(fā)微信問他為什么沒回宿舍,可今天喬頌卻是讓程袁發(fā)的消息,大概也是不愿意再引起他的厭煩。
一想到這個,凌嘉樹就免不了有些揪心。
他其實有點兒想回宿舍,想為白天的閃躲當(dāng)面跟喬頌道個歉,想告訴喬頌,自己并不是真的想傷害他。
可他不能回去,因為他陷入了自我糾結(jié)的泥潭,想先弄清楚究竟,然后再談其他。
他一方面覺得喬頌是自己一直以來最討厭的同性戀,他應(yīng)該避之不及;一方面卻又覺得喬頌就是喬頌,哪怕他喜歡男生,也不該簡單粗暴地和“同性戀”這樣的標(biāo)簽等同。
凌嘉樹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
他一往無前地厭惡了同性戀這么多年,如今竟然破天荒地產(chǎn)生了左右為難的搖擺……
從星稀月明,再到黎明初現(xiàn)。
凌嘉樹吹了整整一夜的冷風(fēng),心里卻還是感到混亂不堪,像被一團團雜草纏住,理不出個因果。
總這么躲著當(dāng)然不是辦法。
第二天臨近中午的時候,凌嘉樹困得有些頭疼,于是打算先回宿舍補補覺。
也是湊巧,凌嘉樹剛走到軟工樓附近,就恰巧碰見了要去食堂吃午飯的喬頌。
兩人走了個迎面,四目相對時,彼此各懷心事,卻誰也沒有停下腳步。
喬頌率先移開了視線,與凌嘉樹擦身而過,和他形同陌路,連個招呼也沒打。
凌嘉樹機械般的挪動腳步,一直走進軟工樓里,才終于停下來,后知后覺地回頭望向喬頌離開的方向。
視野里已經(jīng)看不到喬頌的背影。
凌嘉樹抿抿唇,一雙劍眉不知何時已經(jīng)緊緊的蹙了起來。
室友之間一定要鬧到這么僵嗎?
退一萬步來講,就算是,憑什么是喬頌對他視而不見?
沒記錯的話,他才是恐同的那個人吧……
凌嘉樹實在不甘心,決定今晚等喬頌練琴回來之后和他好好談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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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頌今天回課很順利,晚上練琴沒有刻意戀戰(zhàn),九點多鐘就回到了宿舍。
洗完澡,他坐到書桌前,又埋頭啃了十幾頁的西方音樂史。
搞定今天要學(xué)的內(nèi)容之后,喬頌回頭看了一眼背對著他的凌嘉樹。
凌嘉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電腦,修長手指在機械鍵盤上敲擊,電腦屏幕是黑色的編程界面,看樣子是在做作業(yè)。
喬頌沒敢打擾,心說程序員的世界果然高深莫測。
然而下一秒,程袁湊過來瞄一眼凌嘉樹的屏幕,驚訝地說:“不是吧樹哥!你寫的代碼居然會編譯出錯?!這不科學(xué)啊,是不是底層軟件抽風(fēng)了……”
一旁的柳俊明聞言也扭過頭來,“真的假的啊?我從來沒見過樹哥寫錯代碼。”
程袁說:“真的,騙你是孫子!不信你自己過來看。”
柳俊明過來,剛好看到凌嘉樹氣定神閑地敲一下鍵盤,在程序第1754行補上了缺失的半個括號。
這回編譯通過,沒問題了……
柳俊明:“……”
程袁:“……!”
同為計算機專業(yè)的兩人面面相覷,都為凌嘉樹破天荒的操作失誤感到不解。
凌嘉樹抬眸睨了他們一眼,語氣淡定地問:“你們作業(yè)做完了?”
“還沒,我繼續(xù)了。”柳俊明識趣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可程袁偏偏不怕死地繼續(xù)賴在這,一臉好奇地問:“雖然我還沒搞定,但這不重要!我還是好奇,樹哥你怎么會——”
凌嘉樹一記凌厲的眼刀。
程袁立刻噤聲,在挨打之前灰溜溜地認慫:“咳,那什么……馬有失蹄人有失誤,都正常的!”
凌嘉樹冷聲說:“程袁,你再多說一個字……”
沒說完的威脅最可怕了。
程袁都沒敢問后果,一秒滑跪:“我不說了!樹哥淡定,我真不說了……”
嘴上雖然認慫了,可程袁這人天生好奇心重。
他回到自己書桌前坐下,眼角余光卻還是偷偷瞄著凌嘉樹這邊。
他在心里暗搓搓分析,認為樹哥如此反常,八成是和喬頌有點兒什么關(guān)系。
果不其然——
只見喬頌合上手里的西方藝術(shù)史,關(guān)掉臺燈站起身,準(zhǔn)備去衛(wèi)生間洗漱。
當(dāng)他從凌嘉樹身邊路過時,凌嘉樹原本行云流水敲鍵盤的動作突然一頓,與此同時,程序編譯窗口又一次不給面子的亮起了紅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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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熄燈后,喬頌側(cè)身背對凌嘉樹,面朝墻壁躺著。
手機亮起,他收到了一條新微信,本以為是凌嘉樹,打開一看卻是程袁。
程袁:【喬喬,你和樹哥鬧別扭了?】
喬頌:【沒有啊。】
程袁:【那我怎么看你倆一晚上都沒說話?】
喬頌遲疑片刻,回復(fù)道:【是嗎,我都沒太注意。可能快到期末了,復(fù)習(xí)都比較忙。】
程袁輸入了半天,發(fā)過來一句:【也是。】
喬頌不確定程袁是不是真的信了他瞎編的蹩腳借口,也不想繼續(xù)深究。
他按滅手機,琢磨兩秒,還是翻了個身,望向?qū)Υ驳牧杓螛洹?br />
室內(nèi)雖然沒有開燈,但皎潔的月光固執(zhí)地穿透窗簾縫隙,為昏暗的視野平添了幾分亮色。
借著這點微弱的光亮,喬頌覺察到凌嘉樹一雙黑眸也在注視著他。
兩個人目光相接,雖然看不清對方臉上的神情,但卻能夠清楚地感知到那份難言的心緒。
凌嘉樹的心思還停留在剛才。
剛才,他在瀏覽器里搜索“同性戀是如何看待恐同直男的”,看到了很多網(wǎng)友的回答——
【這還用問?當(dāng)然是害怕啊!】
【我也是我也是!看到恐同只想躲得遠遠的!】
【誰不怕呢?誰不知道恐同直男有暴力傾向?同性戀在他們眼里就是原罪,心情好了陰陽怪氣,心情不好拳打腳踢,嚇?biāo)纻人了。】
【暴力傾向+1111!別問我怎么知道的。:)】
【許愿恐同遠離我!】
【許愿+1】
【許愿+2】
……
凌嘉樹一邊在腦海里回憶網(wǎng)友們的討論,一邊默不動聲地打量著對面的喬頌。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喬頌在面對自己時,好像看起來是有那么點兒緊張……
然而實際上,喬頌此刻想的事情卻和凌嘉樹完全不同。
喬頌也覺察到了凌嘉樹的緊張。
他合理推測,某位恐同直男之所以緊張,肯定是擔(dān)心被同性戀纏上。
所以,為了讓凌嘉樹放心,喬頌從枕邊摸起手機,打開微信,打算給凌嘉樹發(fā)消息解釋清楚。
幾乎同時,凌嘉樹也按亮了手機。
喬頌借著亮光和凌嘉樹對視一眼,然后又收回目光,低眸在對話框里輸入。
【樹哥,你別誤會,我雖然是同性戀,但是——】
太啰嗦了,刪掉重來。
【樹哥,你別誤會,我——】
還是不對,再刪掉……
他是語言中樞出了什么問題嗎?
明明很簡單的幾句話,為什么他不論怎么組織語言都覺得不對勁兒呢?
喬頌翻來覆去地輸入又刪除,一個字也沒給凌嘉樹發(fā)過去。
這種無限糾結(jié)的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了好幾分鐘,直到他收到凌嘉樹發(fā)來的消息。
凌嘉樹沒多說什么,只是叫他:【喬頌。】
這樣一來事情就變得容易多了。
喬頌動動手指,很快就回復(fù):【樹哥,怎么了?】
凌嘉樹:【睡不著,去陽臺聊幾句?】
兩個人同時輸入,幾乎在同一時間發(fā)出下一句話。
凌嘉樹:【別擔(dān)心,我不會對你怎么樣的。】
喬頌:【好,你別擔(dān)心,我不會對你怎么樣的。】
喬頌看著對話框里幾乎一模一樣的兩句話,一時之間有點兒發(fā)懵。
凌嘉樹也怔了怔。
喬頌緩緩扣出一個問號:【?】
凌嘉樹:【出來聊吧。】
沒等喬頌回復(fù),他又補了一句:【晚上冷,穿厚點。】
喬頌更傻眼了。
樹哥這莫非是在……關(guān)心他?
喬頌感覺這件事變得越來越離譜了,似乎真的需要直接談?wù)劻恕?br />
于是他果斷放棄微信溝通,順著凌嘉樹的提議,回復(fù)了一個表情包:【[嗯嗯.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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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天陽臺上,空氣冷冽清新,混雜著冬季樹木枯椏的氣息,灌入肺腑。
皎月高懸于夜空,照亮了陽臺一隅。
喬頌裹著厚厚的羽絨服,并肩站在凌嘉樹身旁。
他率先開口打破沉默,主動問道:“樹哥,你剛才微信上說的……是什么意思?”
凌嘉樹微微低頭,望著喬頌瞳色淺淡的雙眼,溫聲說:“我不會傷害室友。”
“……啊?”喬頌更摸不著頭腦了。
“我看網(wǎng)上有不少人都說害怕恐同直男,說恐同的人都有暴力傾向,會對gay拳打腳踢。我雖然……”凌嘉樹頓了片刻,又繼續(xù)道,“練拳擊,但真不是那樣的人,你別擔(dān)心。”
凌嘉樹一本正經(jīng)地解釋完,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喬頌的反應(yīng)。
喬頌先是一怔,隨即忍不住彎起嘴角笑起來,“這還用說?你當(dāng)然不是那樣的人,我一直都知道。”
凌嘉樹這才松一口氣,不過很快又問:“既然知道,那你為什么躲我?”
這個問題凌嘉樹問得一臉誠懇,好像是真的不明白原因。
直男的腦回路果然是gay理解不了的。
喬頌無奈地嘆了口氣,不跟凌嘉樹繞彎子,直白地回答說:“因為我不想惹人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