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 第 81 章
◎失望透頂,心死了,自然就不恨了。◎
聞嘉煜說罷, 程崢沉默了很久。
前車之鑒,他并不愿意再對程慕寧生出這種猜疑的心思,但有時候人的心思也不是自己能控制的, 一想到這件事可能是程慕寧在其間牽線搭橋, 他心中就覺得焦躁。
但程崢不愿讓人看到姐弟之間的裂隙, 他還要盡力周全遮掩。只見程崢搭在案上的手指微微一蜷, 沉下臉說:“說戶部就說戶部,扯上公主做什么?何況朔東要錢是為了打仗,每年入冬邊地將士苦不堪言,朕每每念及, 心中焦急悲痛,那折子既然是朕親自批的,戶部不撥款,難不成是想抗旨?”
聞嘉煜拱手彎下脖頸, “是臣考慮不周, 胡言亂語了,還請圣上恕罪。”
“你剛入朝, 還得多聽多看,許多事, 不要妄下判斷。”程崢說罷起了身, 也沒心思敘話,擺手道:“朕累了,你退下吧。”
聞嘉煜依言退了下去。
便有內侍來給程崢寬袍,鄭昌拿了漱口用的茶來。程崢漱完口, 便站定在原地了。他不動, 旁邊人也不敢催, 半響, 程崢才說:“鄭昌,方才聞嘉煜的話,你怎么看?”
鄭昌將茶碗遞給宮女,思忖道:“其他事老奴不敢妄言,但張尚書是先帝時期的老臣,幾十年為朝廷忠心耿耿,他不是個結黨營私的人。”
程崢琢磨著“嗯”了聲,也不知是聽進去沒有。
翌日早朝散得快,裴邵在丹鳳門外叫住了馮譽。
同朝為官四載,裴邵和馮譽除了軍務上打過交道,私下并沒有交情。馮譽這個人肅然嚴謹,他雖對朔東裴氏心存敬意,但對裴邵這個在朝中自成黨派之人,平日更多是退避三舍的謹慎。畢竟兵部尚書這個位置,牽涉著地方軍政,一個不小心被人當做裴黨,頭上恐怕就要扣上個勾結地方的罪名。
但此次裴邵開口請他勸服張吉,他并無推辭。
裴邵道:“大人冒險替我向張尚書進言,裴某感激不盡。”
馮譽還是肅著張臉,“殿帥言重了,邊防是大事,即便殿帥不開口,我也會催促戶部盡快撥款,何況張大人雖嘴上喊窮,卻不是個不知道輕重的人。”
更別說,殿前司明里暗里給戶部施壓,張吉早就叫苦連天好幾日了。誠然這話馮譽沒有說,眼下已經不是那個在瓊林宴互相揭短的時候了,六部之間還是得互相周全一下對方的面子。
裴邵頷首,客套地說:“朝中有二位大人,是我朔東萬千將士的福氣,無論如何,裴某代父兄謝過大人。”
“不敢當。”剛下朝,來來往往的官吏太多,馮譽不自在地挪了下步子,說:“殿帥要是沒其他事,那本官就先告辭了。”
“但馮大人既說邊防是大事,”裴邵倏地開口,阻斷了馮譽剛抬起的腳步,說:“還是不要厚此薄彼的好,以免讓人誤以為馮大人只對朔東的戰事上心。”
馮譽腳下一頓,他最討厭別人說他偏頗,當下不悅道:“什么意思?”
但看裴邵意味深長的眼神,他反應極快,“你是說……”
馮譽急劇地想了想近來遞呈兵部的地方軍情,來不及告辭,腳步飛快地往兵部大院去。
……
戶部簽章是一回事,把錢糧物資籌齊押送又是一回事。裴鄴這幾日催著這事,往戶部跑得勤快,但陸楹的條子比他早批,眼下押送輜重的車隊已經整裝出發了。事情辦完,陸楹自也歸心似箭,摩拳擦掌,預備回到鷺州大干一番。
程慕寧特意開了兩壇好酒,在初次宴請她的酒樓給她踐行。
今夜殿前司巡防,裴邵不得空,倒是陸戎玉在宮里連軸轉了幾日,終于偷了閑。奈何他坐下來兩杯酒就喝倒了,見他雙手抱著酒壺,下巴撐在手背上,淚流滿面地說:“說好是管理禁軍名籍,每日只要坐在值房裝裝樣子就行了,都不用晨起點卯!誰知道一進宮就得在御前巡防,那身甲胄,那么重!你們知道嗎,那么重——”
陸戎玉哭得傷心,把桌上的人都哭沉默了。
陸楹訕訕道:“他酒量不好,公主莫見怪。”
程慕寧莞爾道:“不妨事,陸姑娘準備何時啟程?”
陸楹抿了口酒,酒香醇厚到她滿足地瞇起眼,說:“輜重的腳程慢,我后日啟程,能在下個驛站追上他們。”
程慕寧頷首,猶豫了一下,說:“陸姑娘返回鷺州途經爍城,能否幫我捎個人?”
她說罷微停了停,直言道:“是許家的小公子許淙,他身子羸弱,患有啞疾,此前因為一些事我將他帶離了許府,可京中是非多,也不是個養病的地方,陸姑娘若方便就捎他一城,到了城中自會有接應他的人。”
陸楹揚了下眉,轉著酒杯說:“我以為你恨透了許敬卿,竟然會替他照料兒子。”
程慕寧一笑,“我與舅父政見不合,朝野之上哪有什么愛恨情仇,無非是東風與西風罷了。何況許淙年幼,與他并不相干。”
陸楹沉吟地“嗯”了聲,不知是酒烈還是包房里太悶,她撐了撐眩暈的腦袋,好奇道:“所以,你也不恨圣上么?”
沒料到陸楹會這么問,程慕寧微微一頓,爾后笑答:“圣上是天子,你我皆為臣,怎敢怨恨君主?”
這是場面話,陸楹撇撇嘴,手肘撐在桌上,前傾過身子,目光如炬地在程慕寧臉上打量,“沒有怨恨,是失望吧?”
程慕寧還保持著唇畔的弧度,但雙目有瞬間的失神。
她沒有回答,陸楹就懂了。
失望透頂,心死了,自然就不恨了。
陸楹往后一靠,嘆了聲氣說:“行,我幫你捎人。不過我和公主一樣,不做虧本的買賣,既然我幫了你,你也幫我一個忙。”
陸戎玉還在哭,但已經沒人搭理他了。程慕寧在抽咽聲中看向陸楹,“陸姑娘請說。”
“嗯……”陸楹四下一掃,臉上竟然露出了難為情的神色。她倏然起身,撥開侍奉在旁的銀竹,坐在程慕寧身側,湊近了說:“你替我看著沈文芥。”
程慕寧一愣,隨后反應過來,笑了笑,抬目問銀竹,“不是讓人去請沈大人嗎?怎么還沒到。”
不及銀竹回話,陸楹便說:“他不會來了,他躲著我。”
“為何?”程慕寧抿了口酒,真誠發問。
這都好幾個月了,這兩人難道,一點進展都沒有?莫非沈文芥對陸楹沒有別的心思。
陸楹惆悵道:“因為我前兩日將他灌醉了,強要了他。”
話音落地,程慕寧一口酒嗆在喉嚨里,捏著酒杯重重咳嗽起來。這酒本來就烈,程慕寧這樣天生酒量好的人臉頰都染了點粉彩,這么一咳,更是連眼睛都紅了。明明是這么強硬的人,但挑眼看過來時,卻別有一番楚楚動人的柔情。
怪不得那誰受不住。
陸楹兀自撫摸上自己的臉,說實在話,陸楹長相偏嫵媚,單就這張臉,論風情不遜于公主,偏她做不出這種溫柔小意的情調。
上回裝了回美嬌娘,還把沈文芥嚇跑了,一怒之下才……
銀竹拍著程慕寧的背脊,程慕寧喝了口茶,平復了心緒,說:“替……替陸姑娘看著人倒是沒有問題,但這樣也不是個事,你后日就要離京,山高水遠,還得盡快把事情說開,一走了之不是解決事情的方法。”
陸楹摸著下巴說:“他在氣頭上。”
程慕寧了解沈文芥,“他是怪罪他自己,無媒無聘,冒犯了你。”
況且,有人中了迷藥都能將她推開,喝醉又算個什么?她就不信沈文芥是真醉了。
陸楹這個人,膽大坦然不扭捏,可實則對男女情事一竅不通,沈文芥雖然不是風月高手,但他只要把政治上的謀略分出一點,就足夠陸楹栽在其中而不自知了。
親疏有別,程慕寧不能出賣舊友,她支頤道:“我倒是有個法子,陸姑娘今夜不妨試一試。”
有裴邵這個例子在,在這方面,陸楹對公主十分信任,自覺把頭湊過來,“什么法子?”
程慕寧給她遞了杯酒,說:“酒醉傷身,難免有個頭疼腦熱的,深更半夜,城內早已宵禁,藥鋪閉了門,宮門也已經下鑰,令弟今夜又醉得不省人事,陸姑娘的親衛沒有辦法,只能去沈宅求沈大人幫忙了。”
陸楹被她說得一愣一愣,想了想,道:“你是讓我裝病?這能有用?”
程慕寧點下頭,遞個臺階給沈文芥,足夠了。
陸楹低頭一琢磨,往她身邊又挪了挪,“要不,你再教教我。”
風清月皎,這是難得的晴夜。
裴邵緩慢放下了要推門的手,他抱臂倚在墻上站了片刻,唇畔的弧度淺淺淡淡,隨著里面人的聲音,狹長的眼眸不時瞇一下。
周泯也湊過去一只耳朵,邊聽邊嘖嘖搖頭。
天子腳下人心險惡,如今這個世道,女子耍起心眼來,男人也是防不勝防。
想到了自己的傷心事,周泯一時憤慨,背過身去抹了抹眼淚。
【📢作者有話說】
人類的喜悲各不相同
82 ? 第 82 章
◎“你背我。”◎
程慕寧擅長揣度人心, 也擅長因人制宜,對待不同的人,她連說話的語調都不盡相同。這是權術, 也可以是媚術。陸楹在這場談心中受益匪淺, 捧著臉整理思緒, 半醉半醒的模樣, 顯出一點迷糊的憨態。
反觀旁邊的公主,酒過半巡仍舊端莊坐著,看不出醉態,但她腰間玉佩上的絡子已經被她打成了死結。銀竹不動聲色地觀察著, 悄然退到門外,剛一轉身,她沒有防備地驚了驚,“殿——”
但她很快便反應過來, 福了福身說:“公主瞧著有些醉了, 奴婢去端碗醒酒茶來。”
裴邵“嗯”了聲,說:“去吧。”
這邊的動靜吸引了里面的人, 裴邵神色自若地走進去,說:“快到宵禁了。”
哦, 來逮人的。陸楹心里悠悠地想。
程慕寧的視線隨著裴邵挪動, “不是巡防嗎,你什么時候來的?”
裴邵拎起桌上那壇酒掂了掂重量,空了。他低頭輕嗅了一下,是白佛泉, 酒中名品, 這一壇有價無市, 怪不得陸楹喝成這樣。他擱下酒壇說:“有差務要辦, 路過。”
陸楹捧著臉嗤了聲。
她實在不想看到裴邵一臉不值錢的樣子,于是站起來醒了醒酒,擺手道:“麻煩二公子替我把家弟送回宅邸。”
說罷便大步往外走。
臨門一腳她倏地頓住,回頭時神色清明,爽朗地說:“我陸楹不輕易交朋友,但我今日交公主這個朋友。下回再見也不知是什么時候了,望公主珍重,但愿我再進京時,還能見到公主。”
這對程慕寧來說是最真摯的祝愿了,她莞爾一笑道:“好,陸姑娘也多多保重。”
陸楹重重點下頭,猶豫地咳嗽一聲,說:“那剩下那壇酒能不能……”
程慕寧了然,溫聲說:“周泯,把陸公子和酒一并送到陸姑娘的宅邸。”
周泯“欸”了聲應下。
陸楹高興了。雖說明知長公主兩次宴請都是投其𝒸𝓎 所好,與她結識的目的也并不單純,甚至可以說是居心叵測,哪怕是今日,也并不是單純為她踐行,還有提醒她不要忘記兩人之間交易的意思。但大抵是公主這個人,說話做事溫溫柔柔,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還是個美人,實在是讓人計較不起來。
她拱手謝過,腳步虛浮地離開了。
……
房中沒有別人,裴邵也不坐,隔著張桌子看程慕寧。他的目光不輕不重,好像只是在打量她有沒有喝多。
程慕寧坐得板板正正,把自己面前剩的半杯酒推過去,說:“你嘗嘗,白佛泉,我放在公主府里珍藏了好幾年呢。”
裴邵順勢嘗了嘗,好酒就好在,入口醇香,下咽不辣喉,所以初嘗時品不出烈性,容易上癮。裴邵不禁又多打量她兩眼,說:“你又不好酒,珍藏這個做什么?”
程慕寧拖著尾音“嗯”了聲,說:“你知道前兵部侍郎楊倫嗎?”
裴邵點頭,坐了下來,
楊倫獲罪流放時裴邵已經進京好幾個月了,那件事正是程慕寧與程崢關系逐漸僵化的開始。裴邵印象之深,是因為那次爭執未果,程慕寧被程崢的氣話傷了心,夜里看折子時還兩眼通紅,最后一頭扎進裴邵懷里,泄憤地咬住裴邵的肩頸。她沒流下眼淚,帶著恰到好處的哭腔說:“怎么辦,我胃疼。”
裴邵那時覺得心口疼。
思及此,想到程慕寧方才給陸楹出的餿主意,裴邵眼神變了變,才說:“嗯,記得。”
程慕寧換了個姿勢,往后靠在椅子上,放松的神情終于露出點醉酒的模樣,但口齒卻還很清晰,“楊倫這個人很有才干,馮譽那樣急性子的人,在他身上可謂下足了功夫,可以說楊倫是馮譽一手提攜上來的。許敬卿掌軍政,那時我只有與兵部交好,才能與他打個平手,可馮譽這個人你也知道,嗯……實在不太好相處,而且他不太喜歡我。”
裴邵道:“所以你就想從楊倫下手。”
“嗯。”程慕寧翹起一只腳,坐姿逐漸不規矩,說:“他跟陸楹一樣,沒別的喜好,就喜歡酒,我找了好久,才找到這兩壇。可惜我還沒有出手,他就被構陷落獄了。”
銀竹端來了醒酒茶,裴邵停了一下,才說:“我記得,他的流放地鄧州,是你向圣上提議的。”
其實裴邵本來已經不記得這件事了,當初楊倫與許敬卿不合,裴邵在政事堂外也聽得清清楚楚,所以楊倫獲罪后,朝野上下對許敬卿更是恭維,這件事眾人看破不說破,楊倫帶來的風波很快就過去了,至于他被流放到哪里,似乎是件不值得被關注的小事。
裴邵當初也沒有深想,再后來程慕寧去了鄧州,經城門一別,裴邵那段時間戾氣滿滿,病愈后每日只想找沈文芥的茬。直到程崢在獵場遇刺,裴邵窺見了她的部分籌謀,得知離京也不過是她的一步險棋。
那天之后,裴邵把程慕寧被程崢軟禁到離京的所有行跡琢磨了個清清楚楚。
在許敬卿煽風點火前主動提出離京,是唯一能在被動的情況下爭得主動權的辦法,那么她選擇鄧州,就不可能沒有緣故。裴邵派人查探了一番,才終于把楊倫這個漏網之魚找了出來。
當裴邵比照鄧州這些年的政績,就發現鄧州剿匪得勝的次數越來越多,在軍費上,鄧州向朝廷請求撥款撥糧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
可想而知這是誰的功勞,如果楊倫可以優化鄧州的軍政,那他的確也有這個能力建設鶴州的軍防。
每一步都走得恰到好處,卻莫名讓人心生不爽。
裴邵指腹劃過杯沿,垂下的眼眸看不見流動的暗色,“你那個時候,就想好將來有一天,要與楊倫一起被驅逐出京嗎?”
可那個時候,這人分明還在他懷里,擁抱親吻,甜言蜜語,一個都沒落下。
程慕寧今夜反應遲鈍,沒有感知到裴邵的情緒,她一手撐在桌上,托著半邊臉,邊攪拌茶湯邊說:“那倒沒有,就是看鐘柏泉可憐。父皇還在世時他就是一副叫苦不迭的樣子,每年進京,為了軍費跟戶部那幫人點頭哈腰,嘴皮子都磨破了,可實在沒辦法,鄧州窮山惡水,鐘柏泉作為知州又沒什么政績,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的事戶部不會干。楊倫么,流放到哪不是流放,倒不如幫幫他,不過鐘柏泉這人雖然不是個當官的好料子,但為人很和氣,否則楊倫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在他手底下也發揮不出作用。”
說到這里,程慕寧晃了晃小腿,得意地說:“知道我要回京的那日,鐘柏泉頗為不舍,還哭了呢,年過半百的人,瞧得我都于心不忍。”
裴邵扯了扯唇,不高興地嗯了聲,說:“公主到哪里都混得風生水起,在下佩服。”
程慕寧用食指把酒杯戳倒了,看著它滾到裴邵那邊,聲音很輕地說:“可我歸心似箭,我想你啊。”
裴邵掀了掀眸,喉結微微滑動了下,要不說程慕寧狡猾,喝了酒還不忘算計他。裴邵在程慕寧笑眼盈盈的目光下緩了臉色,起身道:“時辰不早了,把茶喝完,送你回府。”
程慕寧依言喝了醒酒茶,朝裴邵伸過手,裴邵順勢將人拉了起來。
程慕寧站得很穩,整理過衣袖便走了出去,迎面一陣冷風撲來,她瑟縮了下脖頸往裴邵身后躲。
侍衛將車驅來了,程慕寧卻沒有抬腳,“裴邵,你背我吧。”
裴邵聞言,回頭看她。
就見她鼻頭凍紅,雙目被風吹出一片秋波,一手攥住他的手指,語調溫軟地說:“你背我吧,我想吹風。”
那邊銀竹見狀放下車簾,急忙走過來,低聲說:“殿帥,公主喝多了,此時不必聽她的,還是乘馬車吧。”
誰料程慕寧耳力好,聞言便皺了眉頭,“銀竹,誰許你做我的主。”
銀竹恭順地說:“奴婢……知錯。但是殿帥,公主把絡子打成死結,就是真的喝多了,今夜還是不要順著她來,速速回府吧。”
裴邵的確沒有見過程慕寧喝醉的樣子,印象里她的酒量不錯,從前只見過她喝多了胃疼,倒是沒見她喝多了失態。
況且今夜她應答自如,不像是醉了。
只是。
裴邵的目光順著銀竹的話下移,落在那枚青云佩上,的確是被打成了死結,
絡子亂七八糟,還被揪斷了好幾根。
程慕寧這時卻拉過斗篷遮住了,她不許裴邵看,語氣從溫和變得強硬,“你背我。”
但這種強硬,不是長公主的強硬,倒像是個胡攪盲纏的小孩要糖吃。裴邵冷靜地看了她片刻,道:“這里和裴府一東一西兩個坊市,要走上兩個時辰。”
程慕寧“嗯”了聲,并沒有其他動作。
裴邵與她對視,程慕寧像是在跟人較勁,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在她眼眶酸澀,實在要忍不住時,裴邵伸手攏了攏她的斗篷,轉身蹲下來道:“上來。”
【📢作者有話說】
久等,發波紅包
83 ? 第 83 章(細節有修改)
◎“裴邵,我好喜歡你啊。”◎
程慕寧沒有猶豫地趴在裴邵背上, 斗篷連著冒兜把她整個人都藏住了,只剩一雙今夜顯得格外透亮的眼睛,她平靜的聲調中藏著點微乎其微的亢奮, 讓她看起來不如平日沉穩, “我重嗎?”
怎么可能會重, 劉翁一日三餐伺候了幾個月, 也沒見她多長幾兩肉。裴邵搖頭,反應過來程慕寧看不見之后,說:“不重。”
背上的人“哦”了聲,安心地趴在他肩頭。
裴邵怕顛著她不敢走太快, 但男人腿長,幾步路就走出去好遠。銀竹腳下遲疑,示意馬車和侍衛遠遠跟著,才抬腳追上去, 卻不敢靠太近。
夜幕低垂, 華燈未歇。大周的宵禁逐年放寬,眼下已經過了戌時, 巡防的官兵才開始趕人,沿街的商販敷衍應對, 似乎還不舍得收攤。
程慕寧很少看到這樣熱鬧的景致, 她半邊臉埋在裴邵肩頭,眼都不眨地看著,卻又像是走神。裴邵側頸看不到她的臉,感受到背上的起伏平穩緩慢, 只當她睡著了, 程慕寧卻在這時抬起頭, “前面路黑, 買個燈籠吧。”
裴邵頓步,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一個花燈攤子。那商販眼見就要收攤了,公主急不可耐地拍了他一下,“你快呀。”
裴邵拉下她的手,將其藏進衣袖里,這才提步上前。
巡防的官兵已經催趕到上一個攤位了,商販手上收攤的動作愈發麻利,可大抵是不舍得最后這單生意,見一行衣著雅麗的人朝他走來,便有意放慢了手腳,頂著一臉褶子笑起來,“各位客官看一看,這些燈籠都是親手做的,十幾年的手藝,可比宮里制造局做的還要好。”
程慕寧拽下帽兜,“比宮里還要好?”
市井商販的眼力早就爐火純青,一看就知道哪個是做主的人,忙轉過視線說:“那當然,小娘子不信,若是十日內這燈籠燒壞了,您找我就是。”
商販說著錯眼看向即將走近的官兵,趕忙拿起一個八景宮燈說:“我看這盞與姑娘氣質最搭。”
程慕寧卻不要這個,她指向角落那個八面繪著花藤的角燈,然而還沒有開口,就被對面的斥喝聲打斷了,“怎么回事,宵禁不收攤,是想蹲大獄了!”
夜里巡防的官兵沒有別的本事,首要就是嗓門大,這一聲吼得程慕寧抬起的食指都蔫下去。裴邵聽見她很輕地嘆了聲氣,然后將下巴擱在他肩頸上。
裴邵唇角勾了一下,忽然很想看看她此時的表情。
商販賠著笑,被那官兵兇狠盯著,一時也不好去拿那盞花燈。要是尋常百姓,這時候也該躲著官兵走開了,可偏生這兩位客人也沒有要走的意思,場面一時僵滯住了。
這兩年朝中特意放寬了違反宵禁的刑罰,所以官兵對城中戒嚴的執行也是睜只眼閉只眼,但前面這一男一女連頭都不曾轉過來,那為首的官兵瞇了下眼,當即吐掉口中的檳榔,抬起鞭繩指向前面,“天子腳下,禁夜不歸家,我看也不是什么好東西,給我拿——”
這人話沒有說完便白了臉,銀竹持令喝道:“諸位請慎言。我家主子喝多了,煩請行個方便。”
是公主府的令牌,官兵猛地放下手中的鞭繩,下意識一瞥前面的女子,眼底似有驚色,但他來不及再揣摩打量背著她的那個男人,只迅速低下頭,拱手退了下去。驚魂未定地走了好遠才停下來,驀地扇了自己一巴掌說:“怪不得眼熟,是殿前司那位。”
見巡防官兵一窩蜂地離開,商販愣了愣,也回過味來,面上愈發謹慎恭順,兩手捧著那花燈上前,說:“小娘子拿好了。”
程慕寧垂在裴邵胸膛的手握住燈籠的提手,銀竹自覺從荷包里翻出兩個碎銀遞出去。待裴邵走遠了些,程慕寧才說:“還行,比不上宮里。”
不等裴邵回應,她晃著兩條小腿說:“那天中秋夜宴我其實給你留了盞燈,但是湖心島的燈籠起火,壞了興致,便沒有拿給你。比這個好呢,我親自挑的。”
“嗯。”裴邵靜靜聽著,怕她亂晃掉下去,又將人顛高了點。
沿街的景致漸漸變了,沒了燈彩作點綴,四周一下就靜了下來,程慕寧提醒道:“你走錯了。”
說她醉了吧她還認得路,裴邵說:“裴府太遠了,去公主府。”見她不說話,裴邵又說:“不能去?府里藏人了?”
程慕寧抵著他的肩頸緩慢搖頭,語調懶懶地嘆息,說:“裴邵,我好喜歡你。”
她說罷用臉頰貼了貼他。
裴邵倏地頓步,側目只看到地上交疊的影子。
程慕寧也不要他的回應,她兀自安靜了一會兒,指著前面的榕樹說:“你把我放下。”
她已經是掙扎著要下來的姿勢了,裴邵怕她摔著,只好把人放了下來。程慕寧晃了一下又自己站穩了,她登上樹下的石墩,瞬間比裴邵高了半個頭,這種俯看讓她心情大好。
裴邵不敢松開扶著她腰身的手。
程慕寧醉酒并不是意識不清晰的那種醉,相反她的思緒十分清晰,因此也十分活躍,那眼神一亮便是又有要求了,“裴邵,我想聽曲。”
裴邵額角跳了一下。
程慕寧扶著他的肩說:“你哼曲子給我聽。”
裴邵深吸一口氣,在程慕寧期待的目光下,幾次三番張嘴卻哼不出聲。他今夜很好說話,但這屬實為難住他了,他不會哼曲。
最后這人眉頭一挑,斜眼看向銀竹。
銀竹默不作聲移開目光,公主上回喝醉時還是十五歲及笄那年,逼著當時還是太子的圣上在宮道上,足足給她哼了一個時辰的曲,嗓子足足養了半個月才養好。
得虧那會兒圣上還沒那么多心眼,否則回過神來還要以為公主是有意欺辱他。
想到裴邵大庭廣眾下哼曲,銀竹竟然生出了幾分好奇,余光悄然斜了過去。然而裴邵已經將人從石墩上端了下來了,“換一個,不會哼曲。”
程慕寧垮下臉。
裴邵很少看到她這樣生動的表情,他不想在這個時候笑,但唇角還是忍不住揚了一下,程慕寧捏住他的唇,說:“你偷笑什么?”
裴邵拉開她的手,掐她的臉頰,然后忽然低頭吻了下來。程慕寧短促地“嗯”了聲,下意識往后退了半步,又被人環著腰身摁了回來,她手里的燈籠“啪嗒”落了地,后面隨行的人見狀也紛紛側過身去。
這一場親吻繾綣而漫長,直將她原本就勉強站穩的雙腿親得發軟。她清晰的思緒在裴邵舌尖逐漸混亂,雙眼迷離地望著面前的人,正仰頭要追上他的唇時,眼前倏地一黑,兜帽驟然壓了下來。程慕寧被整個人罩住打橫抱起來,這時卻還沒有忘記地上的燈籠,只見她指尖朝下說:“燈——”
裴邵卻已經解開套馬的繩索,帶著程慕寧疾馳而去。
到了公主府,紅錦哪里見過這個陣仗,小跑著跟在裴邵身后。也是怪了,沒見殿帥什么時候來過公主府,但眼下黑燈瞎火,他竟然在沒人引路的情況下,一路直抵主院。就在紅錦將要跟進房里時,被銀竹一把拉了出來,下一瞬,那扇門就在她鼻尖拍上了。
……
兩日后是個晴日,陸戎玉跟侍衛司告了假,特意將陸楹送到城門口。他兩眼通紅,說:“阿姐,你路上多多保重。這趟回去父親和宗親定會責罰你,你不要和父親硬抗,我已經書信回家告訴他,是我貪圖京城富貴請圣上給我封官的,你攔不住我,你回去就順著這個說,頂多跪個兩三日。”
陸楹聽罷沉默了,牽著馬說:“這次抱歉了,沒能妥善處理你的事情,你放心,待鷺州的事處理完,我會想辦法將你接回去。”
姐弟二人都知道這有多難,裴氏十五萬兵權在手,裴邵還不是被困在京城五年。陸戎玉沒有去應這話,只是笑起來,說:“放心吧,如今圣上重用我,我在京城過得比在家中好,你不知道,圣上已經另外給我賜了座宅邸,比咱們原先那座更大呢,那宅子里有塊地,往后我栽花種草也方便,其實我真的還挺喜歡的,你不用操心我。”
陸楹緩了緩,說:“有些事是我無奈之舉,但你在這里我也并不放心。不過事已至此,戎玉你要記住,宮里的是非不要摻合,不要涉及黨爭,無論是公主還是裴邵,都不要靠得太近。圣上那里你要仔細當差,可以沒有功勞,卻絕不能有過失,萬不能授人以柄,連累鷺州上下。”
陸戎玉鄭重應下。
陸楹該走了,她翻身上馬,卻是往城門的方向望了望。那里空無一人,沈文芥還沒有來。
前日聽了公主的建議,陸楹的確裝了回頭疼腦熱,沈文芥也的確在半夜三更驅車趕來了。可是公主也沒說裝病需要技巧,陸楹沒多久就露出了破綻,沈文芥似乎是惱了,后來一整個白日都沒搭理她。
眼看她就要離京了,文人的氣性可真大。
陸楹眼底劃過一抹失望之色,拽著韁繩調轉了方向,這時卻聽身后有馬步聲漸近。沈文芥的馬跑得歪七扭八,險些撞上了陸戎玉,嚇得陸戎玉往后避讓了好幾步。
沈文芥急忙拉停韁繩,翻下馬說:“這個給你。”
陸楹看著那個小匣子,“這是什么?”
“你拿著就是。”沈文芥別扭地說。
陸楹打開,好大一個金鐲子。
然而她的臉當即就耷拉下來了,她猛地將匣子扣上,利落地拋了回去,“你當我是什么?我告訴你,我的確不是公主那樣溫柔雅致的貴人,但也不是什么隨隨便便的女子,上回的事是我強迫你在先,事后我也并未以此事相逼,用不著你賄賂我。你放心,我不會把這事呈給御史臺的,污不了你的青云路。”
陸戎玉疑惑地問,“上回什么事?”
沈文芥一張臉憋得通紅,他咬牙說:“誰說這是賄賂了!聘禮,我給你下聘用的!”
陸楹愣住。
陸戎玉也愣住,“啊?你要娶我阿姐?”
沈文芥恨恨地將那匣子重新塞到陸楹手中,說:“我小門小戶出身,家中長輩也已經相繼離世,沒什么積蓄,就這么個鐲子是我娘留下的,我自知下聘寒酸了些,你就當我給的定金吧,其他我再想想辦法,實在是翰林院清貧,否則……唉算了,只是我暫時不能離京,京中局勢尚不明朗,太傅也還在京中,我不能貿然離開,婚事恐怕要往后推一推,你說呢?”
陸楹攥著那匣子,僵硬地點了下頭。
她輕輕咳嗽了聲,把那匣子塞進袖袋里,強裝鎮定地說:“你說得對。”
【📢作者有話說】
對不起,中間卡了一段改了好久,我的錯,這章發波紅包。
另外抱歉原本是不想大家一直等著才定時間的,但因為有時候經常莫名其妙卡住趕不上更新,那以后我就不定時間了,基本晚上十點還沒有更新的話就要過零點了,大家可以隔天再看(鞠躬
(再提前請個假,周三不更新)
84 ? 第 84 章
◎“能刺激圣上的,只有那位公主。”◎
寒風葉落, 草木凋敝。
陸楹離開后數日,裴鄴也點完了糧馬物資,滿載而去。這兩人一前一后, 像是土匪進城般將戶部掏了個半空, 張吉這幾日吃不好也睡不好, 他在為明年的開支發愁。算盤撥來撥去, 只能能省則省,先上了兩封縮減內廷開支的折子,程崢原本想趁鄞王案了結設宴犒勞將士,也被他在早朝當著眾人的面駁了回來。
程崢好好的興致, 也敗了下來。
“一場席面而已,你何必惹得圣上不快。”早朝過后剛過午時,可惜今日不出太陽,風吹得蔣則鳴壓下了腦袋, 說:“年初那會兒鄞王那邊打得兇, 朝中風向異動你又不是不知道,拖拖拉拉將近一年才把這幫謀逆之臣肅清, 他就是想趁著案子了結給那些個三心二意的人敲敲警鐘。”
張吉頂著兩個黑眼圈,說:“我當然知道, 但眼下十月了, 年關將近,到處都是用錢的地方,再說大捷后該賞的就已經賞過了,再設宴屬實沒有必要。今年是僥幸度過的, 總不能指望著年年都有個武德侯府可以抄吧?”
蔣則鳴也無話可說, 側目道:“馮大人怎么想?”
馮譽心事重重地抬了下眼, “省著吧, 指不定還有硬仗要打呢。”
他前兩日奏報了烏蒙異動,張吉和蔣則鳴明白他在擔心什么。
戶部是六部里最特殊的衙門,無論其他各司有什么動作,都繞不開跟戶部要錢,馮譽的心事也是張吉的心事,見這兩人一臉苦相,蔣則鳴“哎呀”了聲,正要開口緩和一下氣氛,就見前面不遠處,內宦匆匆叫住了聞嘉煜。
那是御前的內侍,一張臉寫滿了奉承巴結之色,那把諂媚尖銳的嗓音實在是叫人不注意都難。
見聞嘉煜跟著內侍往內廷的方向去,張吉望著他的背影說:“這個狀元郎,近來很得圣心吶,青出于藍,你可得上點心。”
這話是對蔣則鳴說,蔣則鳴卻是沒表情地笑了一下,“這個人有幾分本事,御前要有新貴了。”
馮譽不輕不重地接了一句,“御前的新貴何止這一位。”
……
陸戎玉倏地打了個噴嚏,正揉著鼻子,圣駕就回來了。見他眼尾青紫未消,程崢一腳踏進殿中又折了出來,暫且壓下早朝積壓的不快,說:“朕聽說前幾日殿前司那些人和你動了手?”
陸戎玉得程崢抬愛,這些日子御前的差事多是他在當,原本該是裴邵站的位置,如今也換作了陸戎玉。可禁軍三衙以殿前司為首,陸戎玉也免不得要與殿前司打交道,少不得有人針對怠慢,再加上程崢從中作梗,他這些日子難過得很。
這就是程崢的目的。
他要挑起陸戎玉和裴邵的矛盾,叫他倆在宮里當個仇家,對立方能制衡,也能以此離間朔東和鷺州的鄰里交情,誰料陸戎玉頂著這青紫好幾日也沒到御前來告狀,程崢再不問,就怕這傷要好全了。
“裴邵也是,管不住手底下的人。”
陸戎玉忙拱手說:“臣御前失儀,望圣上恕罪。只是此事與殿帥不相干,也怪我交接差事的時候沒說清,惹了誤會,況且他們沒跟我動手,是我自己先沒拿穩鋼刀跌了一跤。”
程崢說:“這時候你還替他們說話,真當朕什么都不知道?”
陸戎玉老實答道:“臣初來乍到,行事確有不周,有時誤了弟兄們的差事,他們心下不滿也實屬正常,那各司衙門還時有摩擦互相謾罵呢,算不得大事。不過臣也知道,在御前當差,最忌諱就是人心不齊,這就是跟行軍作戰是一個道理,我爹……呃臣的父親就說過類似的話,所以圣上放心,臣會耐著性子與殿前司處好關系的,我已經有法子了。”
程崢叫他說得一愣一愣,半響沒接上話來。
少頃,才問:“什么法子?”
說到這個,陸戎玉來了興致,“圣上不是賜了臣一塊地嗎,花房也送了好些種子來,大抵是皇恩在上,臣竟真的培育出了一種新的花卉,模樣新奇漂亮,關鍵是帶著奇香!那些禁軍多半都有家室,我打算多栽種一些,讓他們拿回去哄夫人高興,這不就化干戈為玉帛了嗎!”
陸戎玉似乎還挺得瑟,得瑟完又趕忙道:“哦,圣上若也感興趣,我明日就先給宮里供上,好東西嘛,自然要先緊著圣上!”
程崢哽了好久,遲疑地打量陸戎玉,像是想從他臉上找到破綻,“你……你就不想往上升升,壓住他們?你如今是品階不高,那些人仗著裴邵才敢肆意欺辱你,但凡你再往上升一升,誰敢這樣怠慢你?你看衛嶙,他在朔東不過是普通兵士,到了京城都能壓你一頭,做你的上司。”
陸戎玉想了想,說:“衛嶙很有本事的,他那手刀是得了裴公親傳,即便在朔東,不出幾年也是個能領軍打仗的人物,我怎么比得上他?”
程崢背過手,苦口婆心地說:“但你想想陸楹,你要是在宮里謀得個好前程,說不定回到家中,便能勝陸楹一頭呢?”
“可我不想回家啊。”陸戎玉眨巴著眼睛說:“鷺州窮鄉僻囊的,怎么比得上京城繁華,父親為了軍餉節衣縮食,我都吃不飽飯,更別說玩弄花草了,如今我阿姐替我當了這苦差事,我正好落個清靜。說起來還要謝過圣上,臣感念圣恩,絕不敢有爭名奪利的心思。”
陸戎玉這話里的確道出了自己的心聲,因此說起來格外真誠,程崢在他臉上看不出半分說假話得跡象。
程崢緩了緩,就這么抿著唇盯了陸戎玉半響,卻一時找不到話來反駁他,最后合著早朝受的氣一起,甩袖進了殿中。
鄭昌沒立即跟上去,他站在原地笑了笑。
陸戎玉頂著張無辜的臉說:“鄭公公,圣上這是怎么了,我說錯話了?”
鄭昌搖頭,欣慰地說:“陸小公子大智若愚,是個聰慧人。”
陸戎玉沒有接他這話,待鄭昌進去后臉上神情一頓,緩了好久,長長呼出一口氣,正要撫一撫胸口時,手里的鋼刀一沉,他趕忙兩手抱起來,尷尬地四下張望了兩眼。
夜里換防回到家中,入眼又是滿滿當當的奇珍異寶。都知道陸戎玉近來得寵,想要跟他套近乎的人數不勝數,每天都有各式各樣的拜貼,借著他遷新居的名頭送來賀禮。
陸戎玉窮了二十幾年,面對這些珍寶當真沒有抵抗力,但幾個月前工部那樁驚天受賄案死了多少人他還記得清清楚楚,是斷然不敢收的。
他頗為不舍地摸了摸那幾串珍珠翡翠,咽了咽口水說:“這些人怎么回事,莫不是給我設套?”
管事的是陸家自己人,聞言思忖道:“難說。”
陸戎玉放下那串銀光發亮的珍珠,咬牙說:“阿姐說了,天子腳下人心險惡,我得守住我自己!但這一天天也不是個辦法,難說哪天我就忍不住了,不能再給我機會了,你把這些記個名冊,我明日呈到御史臺去!”
翌日,幾個御史就此事鬧得沸沸揚揚,那幾個往陸宅送禮的官員被唾沫星子噴了一臉,幾封彈劾的折子呈到了御前,程崢的臉色也愈發不好。
這事很快就在京中傳開了,沒人敢再往陸宅送禮。
聞嘉煜在家中聽聞此事,扯唇一笑,并不意外。
他手握狼毫,旁邊的老翁替他磨墨,說:“這個陸小公子究竟是個什么人物?”
“他啊,算不得人物兩個字。”聞嘉煜下筆有力,但落在信紙上的字卻不是常見的漢文,他一心二用的本事了得,說話時筆也沒停,“鷺鶴驪三州要重新建設軍防,圣上從兵部調派了人手,他以為有朝一日能把這三州拿在手里,一邊用陸戎玉拿捏陸家,一邊還能用鷺州拿捏陸戎玉,如此陸戎玉便能完完全全成為他可以左右的刀,讓陸戎玉與裴邵在他眼皮子底下斗個你死我活,就像當初許敬卿和裴邵一樣。”
老翁說:“今上別的不行,倒是深諳制衡之道。”
聞嘉煜笑了一下,“可他這次選錯了人。一來陸畢是個老將,想拿捏鷺州不是個容易的事,他太小看地方將領的本事了。二來么,陸戎玉不是許敬卿,更不是當年初入京城的裴邵,他做不了刀尖舔血的那個人。圣上此次是以己度人了,陸戎玉和陸楹在某些方面與圣上和公主有著看似相同的關系,甚至連陸戎玉的無能都與他甚是相仿,他以為陸戎玉和他是一樣的心境,磨一磨,就能生出仇怨來。說到底,許敬卿驟然倒臺,大周皇帝這是一時情急,病急亂投醫了,他很快就會想明白這招行不通。”
老翁點頭,“還是公子了解得透徹。”
“談不上了解,人性而已。”聞嘉煜說:“沒有許敬卿為今上保駕護航,他一旦對殿前司再生猜忌之心,就離死不遠了。陸戎玉是個無關緊要的人,他掀不起半點風波,能刺激圣上的,只有那位公主。”
他說罷折好了信,“裴邵近來對我查得緊,得抓緊了。”
【📢作者有話說】
久等,鞠躬
85 ? 第 85 章
◎“不過是沒有名分而已。”◎
今年的孟冬格外冷, 還沒有到下雪的時節,京城的風就已經能將人凍僵。程慕寧畏寒的體征在冬日愈發明顯,在外斗篷不離身, 在內湯婆子不離手, 屋內的炭火都燒得格外足, 裴邵一進屋就脫了外袍, 順手搭在架子上。
程慕寧坐在椅上寫東西,隔著道隱隱綽綽的卷簾能聽到她時不時的咳嗽聲,裴邵沒立馬走近,在炭盆上烤熱了手心方挑開簾子。
紅錦磨墨的手微頓, 朝裴邵福了福身。
這幾日公主陸續在府里見客,為方便起見沒有再挪動地方,紅錦隔三差五就能見到裴邵,已然習慣了。在公主撂下筆時也自覺放下硯臺, 躬身退了出去。
“在看什么?”裴邵走來, 程慕寧自覺地讓出扶手的位置給他坐,裴邵微屈著腿斜坐在她身側, 隨意翻了下案上的抄本,說:“戶部剛擬的新稅法, 中書省還沒有議定。”
中書省是宰相機構, 原本的長官是許敬卿,他仗著外戚的關系獨斷專行,很多決策皆是他一人拍板定案,如今許敬卿被貶, 這個位置沒有人頂上, 沒了做決定的人, 中書省商議起來也比往日費時費力。
程慕寧說:“其實當初我離京前試著提過推行新政, 其中關于稅法的幾條,與他有異曲同工之處。”
“你想趁著戶部的東風,再提你的新政。”裴邵一語中的,道出了她的目的。
程慕寧沒有否認。
這些日子程慕寧與朝中官員走得近,裴邵就猜到了一二。這大半年案子一樁接著一樁,局勢動蕩不安,她必須耐著性子先替程崢收拾了這些爛攤子。如今眼看風波接連平息,她總算騰出手來做自己的事情。
但關于此項新政,當初之所以難以推行就是因為里面有一條清丈田畝的政策,切切實實損害了世家大族的利益,要達官顯貴們仗著職務之便,多多少少都在土地數量上都有瞞報,程慕寧的方略無異于虎口奪食,許敬卿為首的老臣首先就不同意。外加程慕寧當初為了平穩局勢行事過于急切,本就得罪了不少朝中的老人,是以她不過是剛拋了個苗頭就被按下了。
其實最關鍵之處取決于皇帝的態度,可程崢是個寧愿抱殘守缺也不敢越雷池半𝒸𝓎 步的人,他最害怕的就是得罪人。
尤其是世家大族。
先帝臨終前兩年受制于這些人,程崢大抵是因此落下了什么毛病,總也怕自己會落個同樣的下場,正如他當初不愿對烏蒙起兵一樣,因為先帝正是敗在烏蒙手里。
程慕寧偏偏與他相反,她行事太過果決,太不留余地,程崢怕受她連累,所以不可能同意她的想法。
當初她離京前就因此與程崢發生過幾次激烈的沖突,如今舊事重提,姐弟二人避而不談的舊賬,自然也要跟著翻出來。
程慕寧往后略靠在椅上,說:“父皇駕崩后我對程崢抱有希望,竭盡所能為他鋪路,我原本覺得,我可以死,只要他在那個位置能坐得穩當。”
裴邵垂目看了她一眼。
程慕寧彎了下唇,好像并不覺得多傷心,只是語調平常道:“但后來想想又覺得不甘心,如果他甘愿成為許敬卿的傀儡,那為什么不能是我的?”
這是一句大逆不道的話,足以讓說這話的人人頭落地。
裴邵沉默,粗糲掌心搭在程慕寧后頸,指腹在那頸間摩挲了一下,像是安撫,“要我做什么?”
這樣的話讓人無端心安,程慕寧仰頭看他,眉眼都要融化在裴邵的注視下,調侃道:“你就不怕世子再來一場家法伺候?”
這是個由著人親吻的姿勢,裴邵摸了摸她的唇角,“公主不是會護著我么?”
他俯身吻下去,嘗到了她舌尖的藥味。
程慕寧平復著呼吸,順手捏住裴邵的耳朵。她雙眼霧蒙蒙的,顯得很無辜:“唉,那畢竟是你大哥,我不敢對著他兇。”
“嗯,你對著我兇。”裴邵唇畔微翹,戲謔地說。
誰對著誰兇,這人怎么還倒打一耙。程慕寧在裴邵的耳語里感覺到熱,她的聲音已經低了,“話說回來,世子年近三十,為何還不成婚?是朔東的女子沒有他看上的?要不要我在京中為他物色幾個?”
裴邵一揚眉,“你打這主意多久了?勸你歇了這心思。”
“為什么?”見裴邵抽開身,程慕寧抓住他腰間的玉佩,追問道:“還是世子有心上人了?哪家的女子,我能不能送個順水人情,讓宮里給他賜婚?”
天子賜婚是殊榮,尋常人沒有理由拒絕。
裴邵卻搖頭,“不行。”
“為何?”程慕寧原也只是隨便一想,見裴邵拒絕得這樣干脆,難免被吊起興致。
裴邵見她這樣看著自己,想了想,說:“也沒什么,大哥的確有屬意的人,只是這人成親了。”
程慕寧“啊”了聲,倒是沒想到。
裴邵沉吟片刻,說:“大哥從前有個副將,七年前為了護他撤退被一刀砍死了。這人叫蔣捷,從小就跟著大哥,交情不亞于親兄弟,大哥難過了好久,心中也存了愧疚,便替他照料了家中的妻母。蔣捷的夫人那會兒正好七多個月的身孕,得知噩耗險些一尸兩命,荀叔廢了好大勁,才把一大一小都保住了。這幾年大哥對他們母子很上心,總之……
程慕寧撫摸他玉佩上的紋路,思忖道:“原來是這樣,可既然已經喪夫,那是不是可以……還是這位蔣夫人執意守節?”
“倒也不是。”裴邵說:“大抵是日久生情,她與大哥……后來的確有點道不明的情分,只是蔣捷的母親擔心孫子有一日會跟了我們裴家姓,覺得大哥是老天派來斷他們蔣家香火的,若是大哥執意娶她蔣家媳也可以,可就是不能把孩子帶走,那位舍不得孩子,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程慕寧又“啊”了聲,嘆氣道:“世子也是個可憐人。”
“可憐什么。”裴邵垂眼道:“不過是沒有名分而已。”
話音落地,四周遽然一靜。
程慕寧把玩玉佩的動作停了停,看了看裴邵,拖著音調撒嬌道:“嗯……殿帥。”
裴邵很低地哼了聲,捏住她的下頷,兩人俯首揚頸間吻在一起。裴邵的唇有點涼,是風的味道,沖淡了程慕寧舌尖的藥味,她糾纏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撇開頭說:“我風寒還……”
裴邵不讓她說話,托著她的后頸吻得用力。
程慕寧著急忙慌地抓住椅子扶手,整個人陷了下去。
……
這一年來各司衙門腳不沾地,先是南邊的戰事,戶部和兵部這幾個月就沒睡過安穩覺,工部又因武德侯和許敬卿的緣故備受爭議,這幾個案子一樁接著一樁,刑部也沒落個清靜,吏部為了填補工部的空缺,也沒喘上氣,六部中唯有禮部這一年來格外清閑。
但眼下朝廷逐漸安定,禮部卻忙得焦頭爛額。
十一月是禮部最頭疼的一個月,年關將至,各項節禮就得按規制準備起來。太廟祭祀、游藝行樂,什么宗親宴外蕃宴都趕在臘月了,緊接著正旦又是圣上生辰,到了二三月皇后臨盆,又是連番的籌禮。
偏偏這個時候烏蒙的使臣提前進京了,這無異于火上澆油,禮部只能暫且放下手中的差使,籌備迎賓事宜。
幾個禮部官員坐在值房里簽閱單子,聊天解悶道:“你說這烏蒙,往年不都是除夕才來,好端端怎么提前了?他們這一提前,就得多籌備一日迎賓宴,張尚書原來為了省下銀子連圣上想設宴犒勞將士的要求都給駁了,這回又要花上一筆,他指不定怎么心疼呢。”
另一人道:“那有什么辦法,這來的是其他小國也就罷了,在烏蒙面前,那是打腫臉也得充胖子,有些錢不能省啊,我見今日人人都打著十二萬分的精神呢。”
這時有個穿著朝服的人從門外一腳踏進來,這人大冷天里竟跑了個滿頭大汗,氣都沒喘勻,道:“宮里有吩咐,今日宮宴先撤了,快把司膳局那些人叫回來。”
幾個官吏伸長脖頸,“怎么了,圣上今日不是在太和殿接見使臣嗎?”
“別提了。”說話的人是禮部侍郎王冕,他匆匆換掉了朝服,說:“張尚書與那使臣發生爭執,唉,張老一把年紀,一個氣不順昏了過去。這會兒禁軍正把人往府里抬呢,我也得去看看。”
烏蒙這趟提前來朝是為了互市,然而他們提出的要求與明搶無異,張吉一個急火攻心,與其爭執下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把程崢嚇得夠嗆,也不敢在這個時候繼續設宴招待使臣。
這事迅速傳開了,程慕寧坐在氍毹上,案幾和腳邊各堆著一摞拜貼,她隨意翻看著,說:“烏蒙的朝貢逐年下降,與邊關的貿易更是不肯讓利,且他們做生意不守規矩,上年互市兩邊的駐軍便險些擦槍走火,這兩年戶部收不到邊稅的錢,還往里頭墊了不少,今年幾場戰事下來早已經傷筋動骨,張吉是不肯再讓了。這些拜貼都是散朝后陸續遞上來的,多半來自戶部,這些人擔心圣上點頭,想讓我勸上一勸。”
“其實讓與不讓戶部都很難。”沈文芥剛從翰林院來,朝服都沒來得及換下,紅艷艷的甚是打眼,他喝茶暖了暖身子,說:“兵部前兩日上奏了軍情,烏蒙在沿邊境線上加派了兵力,如此不遮掩,不就是做出架勢要挾我們嗎?明知大周今年戰事不斷,料定我們此時再折騰不起了,趁火打劫呢。張尚書這兩年也真是難,他今日不是單為了這次互市的事動怒,他是為了這一樁又一樁的糟心事,要我說當年就該直接打,現在倒好,賠了公主又折了銀子,到頭來叫人騎在臉上,什么都沒撈著。”
沈文芥越說越氣,但這話現在說來也已經于事無補,烏蒙近年吞并了多個小部落,正是蒸蒸日上的時候,恰好與大周的發展趨勢相反,所以才有底氣一而再再而三地試探朝廷的底線,這時候想打已經很難了。
其實只要再給程慕寧一年時間,等鶴州和驪州的軍隊建設起來,養好了兵馬,未必不能打一場。
只是現在……
程慕寧攥著拇指,陷入沉思
沈文芥見狀,又寬慰道:“唉,你也別操心了,天塌下來朝廷也還有人頂著,馮大人也在想辦法呢。我看你的風寒都半個多月了還不見好,公主,身體要緊啊。”
“我知道。”程慕寧喝水潤了潤喉嚨,語氣平靜地說:“這事還要再等等,且看看朝廷的風向吧。”
【📢作者有話說】
裴邵:大丈夫能屈能伸,不過是沒有名分而已
86 ? 第 86 章
◎“公主是個體貼人。”◎
午后刮起一陣大風, 眼看烏云壓頂,似有下雨的架勢,沈文芥擔心院子里晾曬的書稿, 匆匆告辭。這邊人剛一走, 風挾著雨吹進了屋里, 不過眨眼的功夫, 暴雨驟降。
雨勢持續到深夜,裴邵今日出城辦事,過了宵禁方冒雨回京。守城的士兵開了城門,挪開柵欄, 點頭哈腰地將他請進來。裴邵沒有下馬,腿一夾馬腹就要往公主府趕。
習武之人耳力極佳,只聽那暴雨聲中夾雜著幾聲細弱的掙扎,裴邵猛一拉韁繩, 馬蹄在半空出挽出水花, 扭頭就見旁邊的士兵押了個人。
這人穿的一身灰,在夜里實在很不打眼, 發也叫雨淋亂了,狼狽之下只能依稀辨出是個女子。她被捂住了嘴, 懷里緊緊抱著個包袱, 此時只能“嗚嗚”地掙扎著。
見裴邵看過來,抓住他的士兵手一松,被這女子一口咬住了虎口,喊道:“我、我找聞嘉煜, 我不是瘋子——”
很快, 那士兵又將她的嘴捂住。
裴邵瞇了下眼。
這女子說話的口音一聽就是外鄉人。裴邵雖未到過咸州, 但他此前和工部的常遠打過交道。
適才開門的士兵見他垂目打量, 忙說:“殿帥,這人宵禁還在外頭晃蕩,鬼鬼祟祟的,問她家住何處,也支支吾吾說不明白,最后問急了,就說自己是狀元郎未過門的妻子,您說這年頭,狀元郎的未婚妻都能繞皇城一圈了。”
裴邵的馬蹄緩慢踏進,說:“把人松開。”
見裴邵這樣說,那抓人的不安地看了眼女子,遲疑道:“這人不可能是……自打放榜后,是個人就想榜下捉婿,聞大人要真有什么未婚妻,能不接進京么?我看這就是個瘋女人,如今天冷了,入獄還能有口飯吃。”
“把人松開。”
裴邵的語調已然添了幾分不耐煩的冷意,士兵不敢再多言,當即將人松開了。
……
程慕寧抱著湯婆子打了好幾個噴嚏,紅錦忙將屏風挪到窗邊,道:“今日風大天寒,公主早點歇下吧,我看殿帥也不會過來了。您不要熬壞了身子,到時候便宜了別——”
“紅錦。”銀竹抱著幾塊銀絲碳進來,聞言警告地盯了她一眼。
紅錦倏地噤聲。
程慕寧揚了下眉,把這頁補充的條案寫完,才撂下筆看這兩個眉來眼去的侍女,抱臂道:“你們兩個有話好好說,在我跟前使什么眼色呢?”
銀竹老實收回了視線。
見她不攔自己了,紅錦這才說:“這夜深人靜的,殿帥馬背上帶了個女子回來,就在方才,還吩咐人給她準備了熱水。公主,這也太過分了,這可是公主府!”
程慕寧道:“嗯?裴邵回來了?”
“公主!”見程慕寧沒有抓到重點,紅錦跺腳道:“他怎么能把其他女人往公主府帶,究竟有沒有將公主放在眼里!”
程慕寧望著窗外的大雨“嗯”了聲,像是在哄紅錦,說:“我去找他算算賬。”
“找誰算賬?”裴邵渾身濕透踏了進來,他拍去袖子上的雨水,怕凍著程慕寧,停在遠處說:“不著急,我先沐浴。”
紅錦沒有動,她木著臉望向程慕寧。
程慕寧看著裴邵,笑說:“備水吧。”
紅錦這才不甘不愿地退了下去。
裴邵一個人沐浴不講究,很快就穿戴整齊出來了。案幾上已經擺了兩道熱菜,程慕寧遞上筷子。裴邵餓了一天,胃口正好,程慕寧捧臉看他用飯,竟然看餓了,她抵了抵下顎,說:“聞嘉煜有未婚妻?我派人去查過,沒查到有這件事。”
裴邵給她喂了兩只蝦仁,道:“我派去的人也沒查到,興許有隱情,也興許是假的,難說。”
但程慕寧知道,若是假的,裴邵就不會大半夜把人往府里帶,他一向是個敏銳的人。
正要開口說話時,嘴里又被裴邵塞了個滿滿當當,程慕寧咽下去,拒絕了裴邵遞過來的小排骨,吩咐道:“銀竹,待那位姑娘沐浴完,將人請過來。對了,給她送一身換洗衣裳。”
裴邵果然忘記吩咐這些體己事,他將排骨剔了骨頭喂給程慕寧,說:“公主是個體貼人。”
……
公主府即便是侍女的衣裳也十分精細,楊云衫別扭地扯了扯衣袖,才知道這里竟是當朝公主的府邸,一時驚懼交加,抱著手中濕淋淋的包袱走走停停,落了銀竹好一段路。那邊銀竹回頭催她,她方猶豫地跟了上去,待進到堂屋,她也不敢抬頭,跪地行了個粗糙的禮,“民、民女見過公主。”
她說罷也沒有起身,保持著磕地的姿勢。仔細看,墊在額頭底下的雙手在微微發抖。
程慕寧親自將人扶起來,溫聲道:“你不必緊張,本宮與聞大人也算熟識,你說你是他未過門的妻子,這深更半夜的,自然不能放你在外頭受凍,用過晚膳沒有?這是廚房剛做的點心,先用兩口墊墊肚子?”
裴邵已經用完食,這會兒坐在上首的另一把椅子上喝著熱茶。
程慕寧溫柔小意的語調能讓人放下戒備,裴邵從前在她的圈套里尚不明了,如今跳出來看她這樣哄騙別人,便能察覺她真體貼和假體貼實則是有細微不同的,只是身在其中的人難以分辨。
那邊楊云衫顯然已經放松警惕,悄然抬了下眼。
她眼里閃過一絲驚艷,但接踵而來的是自行慚穢的顏色,她倏地掉下眼淚,說:“我不餓,多謝、多謝公主。民女只想見聞嘉煜,可我打聽了好幾日都沒問出他的住處,不知公主可否讓民女見他一面?我真的與他有過婚約,不是胡言亂語。”
程慕寧緩慢落座,也給她賜座,說:“聞大人如今是御前紅人,身份尊貴,我的確不能將來路不明的人隨隨便便就往他跟前帶。你說你與他有過婚約,不知可有什么證據?”
楊云衫沒有坐,聞言猛地一抬頭,“有。”
她擦掉眼淚說:“有的。”
楊云衫懷里的包袱已經濕透了,她就地翻找起來,里面竟是好多書信和手稿,上面的墨字都被雨水暈開了,但勉強還能看得清字跡,“這些、這些是我與他往來的書信。”
銀竹將其呈給程慕寧,程慕寧翻看了幾頁,又遞給裴邵。她想了想,吩咐銀竹將上回公主府修繕完畢時工部遞呈的折子找來。
這折子正是聞嘉煜寫的,程慕寧當時心中還暗贊過這人寫的一手好字。
兩種字跡放在一處比較,區別顯而易見,前者溫潤內斂,后者多少有點張揚露才的意思了。
程慕寧與裴邵遞換了個眼神,她當下不顯露顏色,只按下了這疊書信,說:“你方才說你與他有過婚約?那究竟是有沒有婚約?”
楊云衫抿唇,低下頭說:“我與他兩家父母原是舊識,定的也是自小的婚約,可他少時家道中落,搬去了書院,我娘她……看不上嘉煜,便口頭取消了婚約,想要給我另定人家,可我與嘉煜是兩情相悅。”
說到這里,她哽咽道:“我背著家中與他繼續往來,說好了待他考取功名后再向我爹娘提親,鄉試放榜的前一夜,他還說考得很好,不日就能來家中提親,我這才敢與家中說了實情。后來秋圍放榜,他果然高中榜首,我爹娘這才松了口,叫我將他請到家中,要給他慶功,可、可他人卻不見了,后來聽說他春圍亦是榜首,是狀元,我阿娘說他將來是要娶公主的人,與我那些,再不作數了。”
裴邵很輕地嗤了聲。
楊云衫聞聲噤聲,驚惶地憋著眼淚。程慕寧給銀竹使了個眼色,銀竹遞過去一張帕子。
楊云衫難為情地擦了眼淚,小聲說:“我知道嘉煜不是這種人,他定是有難言之隱,我在咸州等了他好久,可家中不肯信他,執意給我定了門親事,半年后我就要成親了,究竟是不是要斷干凈,我想聽他親口說。可是京城太大,我實在找不到人。公主,這位大人,我真的不是瘋子,我說的都是實情,二位若與他相識,能否替我將這個轉交給他,無需帶話,他看到這個,自會辨明真假。”
她從腰間摘下一只鴛鴦佩。
程慕寧卻沒有接,她還盯著那幾頁書信看,那是揣摩思量的神情,直到裴邵說:“你擅丹青?”
程慕寧這才順著他的視線看向地上那攤雜亂的包袱,那包袱一角露出了半張人像,一看就是聞嘉煜。
楊云衫只好收起玉佩,撿起畫,拘謹地說:“我、畫得不好……”
裴邵點了點案幾,銀竹自覺轉呈了上去。
畫紙和墨都不是上好的,雨水浸泡后就暈開了,只有底下幾張勉強能看出個人臉。
的確是畫得不好,可以看出楊云衫是沒有學過丹青的,這人像不似書院里張貼的畫像那樣板正,兩只眼睛都畫得不一邊大,但許是畫它的人出于愛意,這幾張畫里的聞嘉煜要生動許多。
可以看出是個溫柔的人,眼尾處的淺痣平添了幾許風情,這樣的長相和才情,的確能讓人念念不忘。
但好像又有哪里不一樣。
程慕寧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覺得她見到的聞嘉煜與畫中這人像又不像。
她躊躇地望向旁邊的人,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裴邵……”
裴邵眸色平靜地回看過去,顯然與她想的一致。
氣氛嚴肅而沉默,楊云衫忽然有點不安。
程慕寧察覺到她的忐忑,莞爾道:“本宮可以帶你見他,但有一個要求。”
“你就站在本宮身后,一句話都不準說。”
……
接下來兩日,朝中為了互市的事吵得人仰馬翻,各有各的說辭。沒有人愿意向烏蒙退讓,但是一場戰爭耗費巨大,與此相比互市讓出的不過是蠅頭小利,倘若非要去爭這個氣節,一旦與烏蒙徹底撕破臉,那么這次的軍費籌備就不是一筆小數目,絕不比當初南下御敵來得容易。
五斗米能讓人折腰,兩邊朝臣各執一詞,錢再次成了爭執的重中之重。如今再沒有誰的府邸能抄出這么多銀子,一時間,程慕寧前幾日呈到御史臺的新政條案備受關注。
尤其是當初被許黨駁斥的清丈土地一事,又被拿出來反復爭論。
“清丈土地的確能解眼下的燃眉之急。”下了朝,聞嘉煜隨程崢到了政事堂,站在御案前說:“那些瞞報漏報的田畝重新記冊,里頭田稅徭役稅等各項雜稅便是好大一筆,若能都折成銀子收上來,甚至來年朝廷的開支都解決了一半。公主此項議案呈得真是時候。”
“朕難道不知道這些土地里有多少文章嗎?”程崢臉色灰敗,他這幾日被吵得腦瓜子疼,“這些官紳地主藩王貴族哪有不貪的,朕又不是瞎,但朝廷要用人,總得留幾分余地!況且虎口奪食哪里是那么簡單的,這不是一兩個月可以辦下來的事,屆時內憂外患,豈非天下大亂!”
程崢說著,抵在桌上的手緊握成拳。
聞嘉煜做出思考的樣子,說:“圣上所擔憂的也不無道理,而且……新政條案乃公主所提,圣上若點頭,屆時事情辦好了,眾人只怕也只會念著公主的功勞,可官員的不滿卻是沖著朝廷來的,到時候得罪人的事都記在圣上頭上了。說起來,公主若能事先與圣上商議就好了,怎么就直接呈給御史臺了呢?”
程崢面無表情,抿直了唇線。鄭昌這時候彎腰奉上茶盞,退下去時余光暼了聞嘉煜一眼。
程崢聲調平穩,沒情緒地說:“公主獨斷專行慣了,她料定朕不會同意,這是打算先斬后奏。我早該知道,她就不是個知難而退的人,當年她為了幾條新政成日與朕對著干,鄧州三年,她根本就沒有認過錯。”
聞嘉煜聞言,溫聲勸慰:“公主也是為了朝廷,是替圣上分憂。臣聽說公主風寒一直未愈,想來也是操心太過的緣故。”
程慕寧近日與朝中官吏走動頻繁,程崢對此也早有耳聞,他緩慢深吸一口氣,說:“朝廷的事不是公主該插手的,眼下新政議案與互市攪和在一起,朕的阿姐給朕出了一個天大的難題。”
大周這一整年風吹雨淋跌宕起伏,接連幾場戰事下來早已疲憊不堪,程崢原本可以以此為借口先將爭議壓下來,如此一來就算戶部有異議,張吉氣歸氣,也不會非要與烏蒙硬碰硬。可程慕寧卻給了那些反對互市的朝臣一個新的契機,這看似是化被動為主動,實際上做的卻是火上澆油的事。
倘若程崢放著清丈土地的事不去做而應承了烏蒙的不平等條約,不說別的,就御史臺和翰林院,這些文官一口唾沫星子一桿筆,能把程崢的脊梁骨戳斷。
程崢眼前好像閃過敗戰而歸的先帝,忽然間屏住了呼吸。
他沉默許久,疲憊地揮退了聞嘉煜。程崢顫抖著聲音說:“鄭昌,父皇當年就是因為敗給了烏蒙才一病不起,為什么又要打仗……為什么就不能安安穩穩?”
鄭昌看著這位眉眼酷似先帝,卻全然不像先帝的天子,嘆息道:“先帝當年敗給了烏蒙可汗,可圣上,先帝駕崩了,斯圖達也已經老了,自圣上繼位以來就已經是嶄新的局勢,您不能沉浸在先帝的榮辱里啊。”
程崢沉默,帝王的迷惘與驚懼都寫在臉上。
鄭昌沒有再多言,端著托盤悄聲退了下去。
紀芳還在公主府當著差事,鄭昌身邊如今是個叫田福的小太監,他接過鄭昌手里的活計,往里頭瞅了一眼,猶豫道:“這個聞大人有點不一般吶,圣上近來就對公主頗有微詞,他這不是挑事么?這人究竟存著什么心思,干爹,要不要偷偷報給公主?”
鄭昌看了田福一眼,說:“御前的事瞞不過殿前司的眼睛,公主的消息靈通,用不著你操心。我知道你們幾個與公主府素有往來,但別怪我沒提醒你,御前的人就要當好御前的差,眼下是個關鍵,仔細不要讓人抓住尾巴。公主自有龍血鳳髓護體,我等皇家犬,賤命一條最不值錢。”
田福心頭一緊,也聽出了鄭昌話里的好心勸諫,畢恭畢敬地福下身去,“兒子心急了,多謝干爹提點。”
聞嘉煜從政事堂出來,臉色從恭謹到淡漠,變幻之快令人乍舌。他近來很得圣心,隔三差五就到宮里來,往來宮人見了他皆是點頭哈腰,聞嘉煜沒有理,人后他臉上沒有平日里的和煦,端的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送他出宮得小太監也不敢與他攀談。
倏地,他眼眸微瞇,腳步也慢了下來。
“聞大人。”程慕寧迎面而來,緩步在他面前站定,寒暄道:“這是剛從政事堂出來?”
聞嘉煜拱手,恭敬地說:“是,這會兒正要出宮。早朝吵得烏煙瘴氣,圣上這會兒正頭疼,公主此刻恐怕不是去御前的好時候。”
程慕寧說:“有勞聞大人提醒,如今聞大人是圣上跟前的紅人,本宮若有什么思慮不周的,還要請聞大人多多提點。”
聞嘉煜謙遜道:“哪里,公主折煞下官了。圣上與公主乃血脈至親,是下官要求公主提點才是。”
程慕寧說:“那就互相提點,本宮早就想交聞大人這個朋友了,可惜聞大人的朋友太多,本宮等了好久,都沒等到聞大人拋來橄欖枝,到底是我不如殿帥有本事,也不如皇后和善吧。”
聞嘉煜把頭略低了低,說:“公主冤枉臣了,公主金枝玉葉,哪里是我的身份能輕易攀附的。今日承蒙公主抬愛,實在惶恐。”
程慕寧笑了笑,沒有再答話。
她的視線落在聞嘉煜臉上,這樣帶著觀察意味的打量讓聞嘉煜倏地蹙了下眉,他眼中一閃而過警惕的神色,說:“工部還有些差使要辦,公主若無要事,下官便先告辭了。”
他說罷退到一旁,做出給程慕寧讓路的架勢。
程慕寧溫和地頷了頷首,待走出一段路,回頭看不到聞嘉煜了才停下來。
她總算知道哪里不對了,沒有眼尾那顆微小的痣,這位狀元郎身上少了風月情濃的意味,眉眼間顯得更精明了。這種精明略沖淡了他身上的書生氣,顯得分外違和。
只是這種違和并不容易察覺,更多只是一種感覺而已。感覺是最不能夠用來下定論的東西。
思及此,身后一道壓抑的哽咽打斷了程慕寧的思緒。
侍女打扮的楊云衫紅了眼,泣聲說:“他沒有認出我,他連鴛鴦佩都沒有看一眼。公主,他是當真把我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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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等~
87 ? 第 87 章
◎“草原不歡迎兔子,只有狼才能活下來。”◎
聞嘉煜坐在馬車上, 心境無端浮躁起來。
自打瓊林宴見過程慕寧之后,聞嘉煜就格外避開這個人。女子柔弱的外表或許會令人下意識放松警惕,但聞嘉煜并沒有被蠱惑。綿里藏針是他對程慕寧的第一印象, 那雙春意盎然的眼睛過于敏銳, 看人的時候時時帶著打量和審視, 言語間更是字字陷阱, 稍不留神就會被她摸個清清楚楚。
剛才……
聞嘉煜迅速復盤了方才的對話,確認沒有露出什么端倪后,才緩緩平復了心緒。
馬車到了民巷,水溝的腥臭味撲面而來。這條土路坑坑洼洼, 車馬不好過,聞嘉煜在巷子口就下了馬車,駕輕就熟地就近抄了小路。
按照他如今的身份,早就可以換個好宅子。當今圣上沒什么別的本事, 倒是在用人上的賞賜十分大方, 早就吩咐了禮部給他擇了處新宅,但那片達官顯貴聚集地有太多的眼睛, 行事難免不太自在,所以穩妥起見他并沒有搬。
推開門, 聞嘉煜當即頓步。
庭院里空無一人, 幾件剛洗凈的衣衫掛在晾衣桿上,還滴著水,風拂過也沒揚起聲響,整座院子空蕩蕩的。聞嘉煜的謹慎讓他沒有踏過門檻, 他不動聲色地掃過四周, 只聞空氣中傳來細微的摩擦聲, 他一個側身避讓, 一枚刀片穩穩扎進了門板上。
門板左右瞬間變黑。
萃過毒的。
聞嘉煜順著暗器飛來的方向看過去,就見一個身著奇裝,頭戴額飾的少女坐在房頂上,她勾唇諷笑:“聞——嘉煜?”
她的漢話帶著獨特的音調,空靈清脆,很好聽。念出這三個字后她踮腳躍下房頂,抱臂打量聞嘉煜,玩味道:“唔,我現在該叫你聞大人,還是叫你那日蘇?”
聞嘉煜冷漠地說:“你不該來這里。大周的皇城遍地都是暗探,你隨使臣團入京,盯著你的眼睛不會少。”
“這就是阿日善給你做的面具?”少女傾身,伸手想碰他的臉,牛頭不對馬嘴地說:“這也太逼真了吧,這個大周人長得真不錯,你把人埋在了哪里?”
“圖雅!”聞嘉煜打掉她的手,沉聲說:“這里是大周,你最好不要胡鬧,打亂了烏蘭巴日的計劃,是你擔還是我擔。”
“你還好意思提計劃。”少女生得極為妖美,這種美卻襯得她更加刁鉆蠻橫,她哈了聲說:“一年多了,大周的局勢沒有半點變化,倒是把南邊的戰事給停了,你知道我費了多大勁才挑起爭端,你該不會反水了吧?在大周當官當上癮了?”
“就南邊那點兵力,真到了兵臨城下的時候,朔東一只腳就能把他碾死。”聞嘉煜說:“你想靠鄞王打進皇城,只要裴家還效忠今上,就不可能。”
“哦。”圖雅冷笑:“我的法子不可行,那你又做了什么?烏蘭巴日的耐心已經到了盡頭,他讓我轉告你,如果你再不能做出點什么,烏蒙王室將沒有你的位置。大周女人生的賤種,你必須要證明自己的實力,否則你的名字怎么配和我們列在一起!”
“有勞轉達。”聞嘉煜沒有動怒,他平靜地說:“我是大周女人生下的兒子,也是父汗的兒子,承不承認,我這個賤種都是你的兄長。”
“你也配!”圖雅瞪大眼睛,“你這個賤——”
“圖雅。”另一邊,一個異族打扮的僧人推開房門,“長幼有序,不許對你的兄長無禮。”
“烏蘭巴日才是我的兄長,他算個什么——”
僧人看過來,圖雅迫于壓力閉上嘴,甩袖重重哼了聲。
聞嘉煜上前,雙手合十道:“老師也來了,可是有什么要緊事?”
“嗯。”阿日善道:“進來說話。”
阿日善是草原的傳道者,他年輕時在京城的安華寺學習,那時候大周與烏蒙還沒有交戰,他熟知大周的文化,也以此為草原帶來了很多貢獻,斯圖達奉他為草原的圣人,王室的孩子都曾受過他的教導,都是他的學生,即便是圖雅也不敢造次。
“孩子,辛苦了。”阿日善進到屋內,在昏暗的光線下打量了“聞嘉煜”的臉,說:“你還好嗎?”
聞嘉煜點了下頭,摸了摸下頜角邊沿微微凸起的地方,那里有一道肉眼看不出的縫隙。
圖雅在一旁冷嘲熱諷,“他有什么不好的,御前新貴,比在烏蒙人人瞧不起時好多了。哼,果然是物以類聚。”
阿日善沒有理會圖雅,嘆息道:“大周的朝廷危機四伏,當初選擇讓你入京,是因為你在中原文化上造詣最高。果然我沒有看錯人,即便不靠原𝒸𝓎 主代考,你自己依舊能奪得榜首,孩子,是王庭埋沒了你的才華。”
聞嘉煜說:“老師不要這么說,我的知識源自老師的傳授,學生不敢自得。”
阿日善眼里露出贊許的目光,說:“我相信你,烏蘭巴日也相信你,只是孩子,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王庭內部有人叛離,岱森帶著兩個營的將士逃了,中途還燒掉了我們的糧倉。此事因烏蘭巴日與岱森的矛盾而起,可汗動怒,因此要問烏蘭巴日的罪,眼下又是政權更迭的時候,我們必須把大周的事速戰速決,才能給烏蘭巴日在可汗面前立功表現的機會,這也是你重返王庭的機會。”
“岱森?”聞嘉煜皺眉,“岱森是烏蒙的猛虎,我早就說過,烏蘭巴日應該重用他而不是打壓他。”
“那是野心勃勃的猛虎,留著他遲早都是禍患!”圖雅惱火道:“要不是你力薦他,烏蘭巴日也不會被他算計!我有時候懷疑你們才是一伙的。”
“好了圖雅。”阿日善疲倦地捏了捏眉心,說:“事已至此,多說無益。那日蘇,說出你現在的計劃。”
好久沒聽人喊他的名字,聞嘉煜微頓,才說:“今上登基后大周雖是每況愈下,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們國庫雖虛但地方兵力強盛,尤其是往西的朔東和燕北一帶,只要他們與朝廷的關系沒有斷,就絕不會眼睜睜看著逆賊入都。鄞王起兵北上,這兩地看似沒有動作,但朔東容許自己的小兒子幫扶公主以達到穩固朝局的目的,足以見朔東對朝廷的忠心耿耿,此時烏蒙強攻大周,就算僥幸拿下幾個城池,也不過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都是些老生常談的話,你能不能說點新鮮的?”圖雅不耐煩道:“不就是想離間大周內部嗎,一年多了,你除了送走了個許敬卿,什么都沒做!”
聞嘉煜沒有把眼神分給圖雅,只對阿日善說:“當今圣上膽小怕事,猜忌心又重,我原想以此離間他與殿前司的關系,可后來發現行不通,因為裴邵的心本就不在今上身上,無論今上對他如何猜忌,他都不會動怒。”
阿日善說:“我見過他,在太和殿。這個人年輕,心性卻很穩,我在他的臉上看不出情緒。聽說大周的將士都是忠君之臣,我聽過他父親的名號,是個老將了,他的兒子恐怕很難被挑撥。”
“的確,但他與公主往來親密,據我觀察,他們并非只是尋歡作樂的交情。”聞嘉煜說:“圣上不敢直接對裴邵動手,但如果圣上對公主動手呢?裴邵一旦摻和此事,一旦發動兵變,屆時朝廷和朔東的關系還能緩和嗎?”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地方與朝廷的矛盾本就日益嚴重。”阿日善點頭說:“這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所以你要用互市離間圣上和公主?”
圖雅插不進他二人的談話,不高興地說:“說得那樣高深,不就是用大周公主拱火嗎?用得著那么大費周章,直接殺了公主,嫁禍給皇帝不就好了?”
“說的簡單。”聞嘉煜已經懶得與她廢話。
“是你想得復雜!”圖雅說:“那就看看我們誰先把事辦好,阿日善,你在這里做個見證,最后這個功勞,可不要算錯了。”
“你做什么去?”聞嘉煜拽住她的手腕,眉眼已經竄起怒火,“我警告你,我不知道烏蘭巴日怎么會讓你跟來,但我勸你給我老老實實待在你的府邸,不要壞了我的計劃,更不要出現在那位公主面前!要是她看穿了你的動機,勢必有所防備,你會把事情弄得一團糟!”
“嗤。”圖雅甩開他的手,說:“不就是個公主,我又不是沒見過大周的公主,膽小懦弱,畏畏縮縮,連只蟲子都不敢碾死,被丟在狼群里連跑都不會,只會哭。大周竟然能養出這么廢物的公主,怪不得皇帝也好不到哪里去。”
聞嘉煜瞇了下眼,“你把永昭公主怎么了?”
“啊,對,你還不知道。”圖雅笑起來,愉悅地說:“岱森叛逃有她的一份功勞,要不是手持她的令符,岱森根本走不出庭賬。父汗很生氣,要我教訓她,我就把她帶到了五毒山,你知道的,那里都是吃人的猛獸——哎呀,我忘了給她刀,也忘了派人將她帶出來了,都怪這趟走得匆忙,這么多日,她不會死了吧?”
圖雅說罷捧腹大笑,妖艷的臉上猙獰無比。
聞嘉煜攥緊拳頭,喉間干澀道:“她不可能參與王庭內亂,是岱森偷走了她的令符。”
“那又怎么樣?”圖雅唇畔微翹,得意地說:“草原不歡迎兔子,只有狼才能活下來。她那么痛苦,我送她一程,她該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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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 第 88 章
◎“裴邵,我不想睡。”◎
未免發生不必要的爭端, 阿日善很快帶走了圖雅。
聞嘉煜在原地站了片刻,忽然一腳踹翻了凳子,咬牙道:“圖雅……”
他深吸一口氣, 走到銅鏡前摸了摸臉骨, 然后自下而上揭開了人皮面具, 露出面具底下與之完全不同的一張臉。
這張臉中和了中原人的特征, 他的瞳孔不像圖雅那樣絢麗得富有攻擊性,而是比較暗的琥珀色,但這樣的瞳色也并不讓他多幾分溫和,草原的血統使他的五官薄而鋒利, 看起來野性十足,這樣一張臉才能匹配上他眼神里的危險。
而這張臉的主人不叫聞嘉煜,他叫那日蘇。
他是斯圖達的兒子。
夜幕籠垂,更闌人靜。
午夜的梆子聲敲響, 公主府的主院還燈火通明, 程慕寧站在桌案邊,一手撐著桌沿, 垂目盯著聞嘉煜的畫像看。
她生了雙看誰都含情脈脈的眼,如果不是知道這是聞嘉煜, 還以為她在看哪個舊情郎。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連裴邵進屋的腳步聲都沒聽見。
裴邵沒有擱下刀,他站在身后跟著看了片刻,隨后右手從后面圈住了程慕寧,左手順勢把刀叩在聞嘉煜的畫像上。程慕寧驚嚇地“嘶”了聲, 下意識往后退, 正好踩住裴邵的靴面, 前胸后背貼得更緊了。
男人的鼻息噴在側頸, 程慕寧覺得癢,偏頭聞到了泥土的味道,說:“你把楊云衫送走了?”
裴邵“嗯”了聲,“派了人跟她回去,說不定能在咸州找到真正的聞嘉煜的尸體。”
程慕寧在裴邵懷中掙扎著轉過身,面對著他說:“一顆痣無法確定什么,我也沒有確鑿證據,不過我覺得這事八九不離十。你說找到那個真的聞嘉煜的尸體,那你覺得這個‘聞嘉煜’是什么人?”
“什么人都不再是可用之人。”裴邵撫摸她的發,剛沐浴過,她身上帶著淡淡的皂角香,發尾還有點濕潤。
程慕寧把腳從他靴面上挪開,撤出他懷里,拿過畫像說:“我回來時仔細想過,他一開始給我們送來武德候,于是我們通過武德候透露的線索把工部查個底朝天,許敬卿因此落了下風。”
裴邵順著她的思緒說:“許敬卿也因此急于扳回這一局,設計了假刺殺案。”
“就是從這場刺殺案開始。”程慕寧瞇了下眼,說:“借著假刺殺而真行刺的刺客,還有死在內廷的趙錦,一樁樁一件件,都是沖著弄死許敬卿去的,包括最后許瀝企圖殺趙萍滅口,牽出勾結權貴私放犯人的案子,都恰恰在許敬卿即將倒臺的關口被捅出來。”
說到這里,程慕寧頓了一下,挑唇說:“裴邵,我們好像被人當刀使了。我原本以為他遞了投名狀是想借著我們往上爬,雖說居心叵測但無非也就是野心二字,朝廷么,本就是個爭名奪利的場合。可現在看來不是這樣,是我想錯了。許敬卿是程崢面向百官的刀,他要瓦解的不是許敬卿,而是御前的攻守。許敬卿不過是個開始,你猜下一個是誰?”
裴邵顯然也想過這個問題,他很淡地勾了下唇,“是我。”
“對,是你。”程慕寧捏緊畫像,說:“所以他在御前挑撥我和圣上,最終要離間的不是我,而是你。換句話說,也不全是你,而是你背后的裴氏。沒有了刀也沒有了盾,程崢就是一個兩手空空,孤立無援的皇帝,一旦朝廷內亂,他就只能割地求和了。”
裴邵從程慕寧手中抽走畫像,“所以這個聞嘉煜——”
“不能留。”程慕寧說:“烏蒙使臣來得這么突然,與他定拖不了干系。這樣一個人待在圣上跟前太危險了,我也不想再費時查證他的身份,這都不重要。”
“好。”裴邵應得痛快,仿佛早已有了決斷,他屈指碰了碰程慕寧的眼下,那里一片烏青,“你多久沒睡了?”
“嗯?”程慕寧說了一番話口干舌燥,伸出舌尖舔了下唇,“我不困。”
她揉了下干澀的眼,拉著裴邵的手往桌案另一頭走,亢奮地說:“互市或許是離間我與圣上的一把刀,但我的確不能放過這次機會。沒有外力壓迫,程崢不會同意我的想法,趁熱打鐵,趁著現在張吉也還硬著一口氣,我補充了賦稅這塊的條案,你明日上朝替我捎給張吉,先叫他看一眼。我對各地收稅的形式還不是十分了解,許多細節要過問他,可這幾日他病著,總不大方便,但這么耽擱下去也不是個事。”
那一沓紙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她不知道熬了多少個夜才寫完的,但這么詳細的革新措施,這一定不是一朝一夕的想法,在鄧州的三年她恐怕也沒有閑著。
然而條案遞到裴邵面前,他卻看都不看一眼,面無表情地盯著程慕寧,說:“荀叔給你開的藥,喝過沒有?”
程慕寧微頓,點頭。
裴邵似乎不信,低頭在她唇邊嗅了嗅,才說:“荀叔沒有告訴你,喝完藥后半個時辰要睡下?”
程慕寧捏緊那一沓條案,心虛地撇開視線。
裴邵鼻息間逸出聲冷哼,“風寒遲遲好不了,就是你不遵醫囑。我讓周泯掐著時辰提醒你,他提醒到哪兒去了?剛才進來也不見他守在門外,他是不是上次板子沒挨夠?”
裴邵說罷就要出去叫人,程慕寧不愿意自己的私事叫周泯挨板子,忙勾住他的小拇指,輕聲道:“殿帥。”
“嘖。”裴邵甩開她的手,冷酷地說:“少來。”
裴邵在用藥的事上十分謹慎,程慕寧也不敢和他對著干,她只能服軟。
“裴邵。”程慕寧貼近他,晃了晃他的手指,“上榻吧,你抱我。唉,好困。”
裴邵垂目看她,很輕地嗤了聲,每次都這樣。
他冷臉將人抱起來。這陣子天冷,程慕寧風寒未愈,裴邵怕她起熱,把人放下時還不忘用手探一探她的溫度,見體溫尋常才松了口氣。然后將屋里的燈吹滅,只留了床邊的一盞。
榻上是冷的,裴邵剛解衣上榻,程慕寧就自覺地靠了上來,接著剛才的話題說:“不過聞嘉煜近來很得圣上愛重,你下手藏著點,程崢這幾日原就有諸多猜忌,不要再刺激他了,以免弄巧成拙。”
“冬狩要到了。”裴邵摟住她,掂了掂她腰間的肉,說:“獵場地形復雜,就在那里。”
裴邵這明擺著是早就想好得,程慕寧挑了下眉,想了想,“嗯”了聲應下。
她安靜了片刻,又說:“你送楊云衫出城時,把實情告知她了嗎?”
“沒有細說。”裴邵閉著眼道:“怕她壞事。”
“哦。”程慕寧仰頭,低聲說:“張吉看著還好嗎?我這幾日本該去探望他,但條案未寫明,一時被耽擱住了。張吉年歲大了,我總憂心他經不住折騰,到時候撂挑子不干,朝廷的錢庫就真的完了。你明日替我問候一下——”
程慕寧還沒有絮叨完,裴邵忽然睜開眼,翻身扣住她。這樣的動作帶著危險的意味,他威脅地說:“你睡不睡?再不睡就別睡了。”
見她緩緩抿了下唇,裴邵才稍松開她,把人扣在懷里,側身躺了回去。
程慕寧消停了沒多久,對著他的胸膛說:“那不睡了吧。”
裴邵摁著她腦袋的手微頓,視線下移,就見程慕寧看過來的雙目都熬出了紅血絲,但瞳孔卻很亮,好像真的沒有半點困意。她聲音放得很低,帶著黏糊糊的音調,“裴邵,我不想睡。”
89 ? 第 89 章
◎“這次我陪你。”◎
裴邵沒有回應, 只平靜地與她對視。
程慕寧神采奕奕,但與其說她精神亢奮,倒不如說她緊張。
當年推行新政的檔口也是腥風血雨, 她在那個時候徹徹底底地敗給了許敬卿。如今又到了成敗的關鍵, 雖說已經沒有許敬卿在旁阻攔, 但那些與他立場一致的世家大族依舊存在, 她和程崢的矛盾也從未化解。
程慕寧那一則則新政條案呈上去,又把自己置在了那個風口浪尖。只是這次她沒有再試圖說服程崢,她想要的不再是程崢的認同。這或許是一次后果更為嚴重的重蹈覆轍,贏了未必是贏了, 但輸了就是完了。
這不是程慕寧第一次用這種眼神看裴邵,但從前他并沒有讀懂,她浮于表面的風情下那種搖搖欲墜的慌張。
裴邵沉默,胸口無端升起一團火。他掌心扣緊, 托住她的腰身把人往上提, 直至兩人的視線能夠齊平,程慕寧在這樣的對視中默契地微揚起頭, 給了他一個適合接吻的角度。
闃寂的室內響起潮濕的聲音,兩個人安靜地吻了一會兒, 然后挨著鼻尖停了下來。
“這次我陪你。”潮熱的呼吸交纏, 裴邵貼著她的唇,低聲說:“信我。”
程慕寧指尖微蜷,攥住了他的衣擺,“裴霽山……”
她喊他的字。
“你親我。”程慕寧小聲對他說。
其實她對裴邵只打算到了許敬卿這一步, 因為在與許敬卿的爭斗上, 裴氏與她的立場是一致的。可再往后, 一旦涉及皇權, 稍越雷池半步,都會有擔上謀逆二字的風險,裴家這樣遠在邊地的世家大族,絕不會愿意趟這灘渾水,這也是為什么裴鄴對她態度不明的原因。
所以有些事做得點到為止就夠了。
他要是聰明的話,這陣子甚至不該頻頻踏入公主府。
作為一個善良的愛人,程慕寧此時應該將他推開,以免他因為自己而沾惹是非,可偏偏裴邵太倒霉,她也不是個好人。從一開始,她就沒有把他排除在她的計劃外。
她特別,特別地需要他。
任何方面。
裴邵拇指指腹在她臉上蹭了兩下,翻身咬住她。
枕頭被推開了,唇舌和側頸的刺痛讓程慕寧感到歡愉,這種歡愉可以讓人摒棄所有的雜念。她把臉埋在被褥里,感受緊繃的身軀被撞得七零八散,直到指尖都無力地垂下去。
……
程慕寧終于睡著了,眉間的疲倦化成情潮里的一灘水,手指還松松拽著裴邵的一縷發。
裴邵想把她撈起來,“抱你去沐浴。”
程慕寧卻不配合,她用鼻音“嗯”了聲,然后翻了個身。
裴邵只好作罷,起身讓人燒了熱水,打算給她簡單擦拭一下。那盥盆里蕩起了漣漪,他剛用指尖試了試水溫,捏著帕子的手倏地一頓。
房頂上有打斗聲。
裴邵瞇了下眼,聽得出周泯的步伐,也聽得出周泯應對得游刃有余,不需要他出手。
他神色淡淡地擰干了帕子,面上隱有戾氣。
只聽“哐當”一聲,窗外的瓦片落了地。那聲音在夜里太刺耳了,程慕寧睡夢中哼出聲。
裴邵跟著蹙眉,終于還是起身。
這時周泯與那黑衣人恰從房頂躍下,廊下的紅錦剛想驚呼,轉頭就見一個人影從身后竄了出去。不等紅錦把人看清,那黑衣人已經被踹翻在地。
“嗯……”圖雅胸口正中一腳,喉間瞬間滲出了血腥味。這個人力氣好大,她被踩住了喉嚨,整張臉脹得通紅,借著月光只能看到一雙冷懨懨的眸子。
是他,那個能在御前佩刀的男人。
那邊周泯被截了胡,曉得是自己動作太慢招人嫌棄了,只得悻悻追上來,蹲下身揭開了刺客臉上的面罩,露出了那雙碧色的眼睛。
周泯道:“主子,這人好像是烏蒙的。”
此次接待使臣團的事周泯沒有參與,但裴邵卻在大殿上見過圖雅。圖雅顯然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已然將自己認出,可即便這樣他仍沒有要放過她的意思,腳上的力道像是想要踩死她。
“你……放肆……”圖雅兩手抓住了冷硬的靴子,拼了命想把他推開。
周泯抬頭看了看裴邵,沒敢搭話。
直到圖雅快窒息昏死過去,裴邵才不疾不徐地抬了腳。
圖雅臉上五顏六色,捂著喉嚨重重咳嗽起來,待緩過勁兒來,她剛想撿起地上的刀,就又被一腳踹趴下。
裴邵不耐煩地說:“把人捆了,明日早朝押入大殿。”
“是。”周泯二話不說將人提溜起來,圖雅掙扎道:“放——”
周泯看了眼裴邵,當即捂住她的嘴。
回到屋里,水溫正合適。
裴邵捂熱了手,剛把程慕寧翻過來,見她微微睜了下眼,但沒完全睜開,“裴邵,外面……”
她聽到打斗聲了,想要詢問,卻又實在太困,話說一半就沒了聲兒。
“嗯”,裴邵吻了她的眼尾,說:“睡吧,明早再說。”
……
圖雅的身手并不遜色,但她沒想到公主府的守衛如此森嚴。她還沒從裴邵那一腳回過神來,已經被五花大綁丟進了柴房里,嘴里塞著條臭汗味的手巾,熏得她整晚都沒有睡下。
這夜睡不著的卻不止她一個。
禮部用來接待使臣的園子與皇宮只隔著兩條街,園子燈火通明,阿日善在門外徘徊。翌日一早,大周皇帝派人請他入宮,看見鼻青臉腫的圖雅,阿日善臉上并無驚訝。
他冷靜地步入大殿,朝大周皇帝合手一拜,明知故問道:“這是怎么回事?圖雅公主一夜未歸,貧僧與幾位使臣焦灼不安,卻不知公主原來在大周的皇宮里,只是公主發生了什么,怎么一身的傷?”
程崢坐在椅上沒有回話,下首站著文武百官,其中禮部的王冕臉色像吃了蒼蠅一樣難看,說:“這就要問你們的公主都做了什么了。我們大周尊你們遠道而來是客人,一切衣食住行皆是以禮相待,可你們的公主深夜卻潛進我們長公主的府邸意圖不軌,這又是什么做客的道理?”
阿日善聞言卻露出不明就里的神色,“這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他看向圖雅說:“這是怎么一回事?”
圖雅嗤聲道:“誰說我是意圖不軌了,我只不過聽可敦說過大周這位長公主很了不得,慕名前去拜訪而已,誰知道他們的侍衛把我當賊抓了?還有,這位裴大人不是御前的人嗎,白日里要護衛皇帝,夜里還得守著公主,唔,阿日善,這個是不是就叫做物盡其用?大周是真不把人當人使啊。”
話音落地,殿上的余光忽然涌動起來,程崢也順著圖雅的話看向了裴邵。
裴邵卻沒有急著解釋,或者說他根本沒想解釋,只淡聲說:“慕名拜訪不走正門,身上還藏著毒器,看來烏蒙的確有自己的做客之道。”
阿日善念了句阿彌陀佛,說:“圖雅公主自幼生在草原,實在是隨性慣了,不知大周禮儀才鬧出這樣的誤會,但圖雅絕無謀害大周公主的意思。圖雅,還不快認錯!”
阿日善語調和緩,三言兩語就想將此事糊弄過去,圖雅卻還拿喬,她輕輕哼了聲,高昂著頭顱,直到阿日善語氣肅穆地喊道:“圖雅,我會將此事原原本本告知可汗。”
圖雅抿了下唇,這才做出讓步。她的脖子傷得厲害,啞著嗓音說:“的確是圖雅行事不周,聽說大周皇帝是個溫厚寬容之人,想必不會與我計較。若是有必要,我也可以親自向永寧公主賠罪。”
程崢捏了捏眉骨,看了看裴邵,又看了看圖雅。
他下手也太狠了,圖雅脖頸上這一片青紫,看著像是差點被踩斷的樣子,這事再掰扯下去,有理都成沒理了。
程崢咳嗽了聲,趕忙順著這個臺階下來,說:“罷了,永寧公主是個和善的人,不會計較此事。既然只是個誤會,此事就算過去了,田福,快給圖雅公主請個太醫瞧瞧。”
斜后方的內侍“欸”了聲,正抬起腳,就聽圖雅道:“等等,我還有話要說。烏蒙此次是帶著誠意進京,上次阿日善在殿前提出有關互市的調整,我相信這是能讓大周與烏蒙關系更進一步的舉措,不知道大周可考慮好了?”
不提這事還好,一提這事,殿上的氣氛瞬間就低了下去。尤其是剛病愈上朝的張吉,他正要開口,就被旁邊的蔣則鳴按了下去。
蔣則鳴剛朝他搖了搖頭,就聽圖雅說:“烏蒙與大周素有邦交,此事若真的令大周為難,我們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張吉一頓,蔣則鳴也略有驚訝。
程崢忙說:“烏蒙可是另有想法?”
倘若沒有了互市的事,程崢就無需為了互市而在清丈土地上為難了,程慕寧的新政沒有了外力推進,張吉等人也不會偏向她。程崢竭力掩住面上的喜色,說:“公主有什么話,但說無妨。”
阿日善卻皺眉,沉聲道:“圖雅,你不是能商議這件事的人。”
圖雅是烏蒙的公主,但此次代表烏蒙與大周議談的卻是阿日善。圖雅沒有回他的視線,只對著上首說:“想要進一步加深烏蒙與大周的交情,也不是只有互市這件事。當年大周舍了永昭公主遠嫁烏蒙,可見只有成為家人,才是最親密的關系。”
王冕說:“怎么,一個公主還不夠,你們烏蒙還想要我們嫁第二個公主不成?”
裴邵冷颼颼抬了下眼。
“那當然不是。”圖雅說:“我們又不是強盜。大周人不是都講究個禮尚往來么,我們烏蒙也可以嫁出公主,這在你們大周話里,應該叫親上加親。”
“圖雅!”阿日善在眾人交頭接耳中低聲呵斥。
圖雅充耳不聞,指著裴邵說:“我就嫁他,今日圖雅就在這里,請大周皇帝賜婚。”
程崢愣住。
張吉也愣住。
大殿上議論聲驟歇,一時間針落可聞。
所有的目光都匯聚在裴邵身上,裴邵卻是面無表情地挑了下唇,果然就聽旁邊的隊列發出一聲暴喝,“不可能!”
馮譽情緒激昂道:“地方將帥沒有與草原聯姻的先例,此事絕無可能!圖雅公主還請慎言!”
馮譽這話倒是把懵怔的眾人點醒了,程崢恍然回神,立即道:“此事的確不妥,烏蒙若真有意派出公主和親,不若換個人選,我大周好男兒多的是,大可由圖雅公主慢慢挑選。”
圖雅摸著脖頸上的淤青,擲地有聲道:“不,我就要他。”
90 ? 第 90 章
◎“不,她覺得你愚蠢。”◎
此事自是不了了之了。
事情傳到程慕寧耳朵里時已經是午時了, 她睡了連日來難得的一個好覺,醒來時右邊臉上還壓著枕頭印子,身上被裴邵咬出來的痕跡還殘留著酥麻的痛感, 這種痛令人饜足, 她懶懶地撐在茶幾上, 吃了兩口剛熱好的粥。
銀竹將昨夜圖雅闖入公主府與早朝的事一并與她說了, 費解道:“使臣入京后公主還沒有見過他們,這個圖雅公主與我們是有什么過節?”
程慕也在思量,搖頭說:“馮譽最了解地方軍事,是不可能允許裴家與烏蒙沾上一點點關系, 程崢若是還沒有傻得徹底,也不會同意。明知朝廷不可能同意還要提,顯然只是為了攪渾水。何況裴邵昨夜險些踩死她,看來這個圖雅是個睚眥必報的人。”
“何止睚眥必報, 此人刁蠻得很。”銀竹道:“禮部的王大人脾氣最好, 年年接待外使都是笑臉相迎,聽說這回頭疼得連笑都笑不出來, 那個圖雅公主脾氣大得很,御前也不見收斂。”
程慕寧把粥咽下去, 輕飄飄地說:“草原的公主么, 有點烈性是常事。”
那邊紅錦把飯后要用的藥端進來,她昨夜目睹過圖雅的身手,聞言擔憂道:“公主要謹慎防著她,此人功夫不弱, 竟然能赤手空拳地與周侍衛打上幾個回合, 都上房頂了, 昨夜要不是殿帥在, 還不知道要鬧出什么動靜。”
程慕寧溫聲說:“這是大周境內,天子腳下,哪有主人防著客人的道理。可惜我風寒未愈不好見人,她既然是為了見我才負了傷,咱們也不好冷待她。”
她說罷頓了頓,“太醫瞧過了嗎?”
銀竹頷首,“宮里不敢怠慢,太醫一早就看過了。”
“宮里的太醫用藥保守,冬狩在即,不要耽誤了圖雅公主游玩的興致。”程慕寧慢聲說:“去裴府請荀叔再開一貼藥,煎好了給使臣那邊送去。”
銀竹若有所思,“是。”
待銀竹退下去,紅錦不悅道:“公主何必這樣體面,我看殿帥那一腳還踩輕了,就該讓她直接啞了!”
程慕寧淡笑不語。
……
戌時一刻,暮色四合。
冬日晝短夜修,傍晚的余暉剛散去,烏云便沉沉壓了下來。圖雅攬鏡查看傷勢,侍女正小心給她上藥,只聽她“嘶”了聲,那侍女手一抖,露出慌張的神色。圖雅深吸一口氣,過了一個白日,脖頸上的淤青更重了,瞬間涌起的窒息感讓她臉色難看,把人推開道:“沒用的東西,滾下去!”
侍女慌張退下,正逢阿日善推門進來。
圖雅斜看了眼鏡子里的阿日善,不曾轉頭。
阿日善也不計較她的無禮,只說:“你今日太莽撞了,我已經寫信給烏蘭巴日,要將你遣送回烏蒙,明日你就稱病啟程吧。”
“不可能。”圖雅這才放下鏡子,扭頭指著自己的脖子,說:“你讓我就這樣離開?他險些踩斷了我的喉嚨。”
阿日善道:“是你夜闖公主府在先,圖雅,這次你不占理。”
圖雅氣極反笑道:“理是個什么東西,烏蒙什么時候和大周講過理?阿日善,你不要忘了,多年前大周的先帝敗給了我的父汗,四年前大周的皇帝又賠了一個公主,贏家是不用講理的,我們就是道理本身。”
“圖雅——”
阿日善正要反駁她,就見對面敞開的支摘窗外閃進了一個人影,圖雅順著阿日善的視線,看到聞嘉煜從窗外一躍而進。不對,確切來說是是那日蘇,他露出了自己本來的面目。
夜里行事時“聞嘉煜”是無需喬裝打扮的,他真實的模樣在京城本就是一張陌生的面孔,即便是日日打照面的工部官吏見了他這張臉,也無法將他與聞嘉煜聯系在一起。
圖雅仿佛對他的到來早有所料,先發制人道:“用不著你教訓我,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我看你怎么對烏蘭巴日交代!”
“你是不是瘋了?”穩妥起見,那日蘇耐著性子忍到了晚上才來,此時醞釀了一整日的怒意達到巔峰,說:“夜襲永寧公主,圖雅,你以為大周的皇城是你的跑馬場,任你來去自如?”
“我說過了,殺了永寧公主是最直接的方式!”圖雅挑眼看他,“你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大周皇帝和永寧公主反目上,你賭的是人性!再怎么說他們也是親姐弟,倘若反目不成,我們豈非是竹籃打水?”
“那你殺死永寧公主了嗎?”那日蘇沉聲說:“你沒有,你打草驚蛇了。”
“一時失手而已。”圖雅坐在椅上,昂首說:“我打聽過了,永寧和永昭一樣,都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要不是那個侍衛和那個男人,我一定能殺了她,等著看吧。”
“你用什么殺她,用聯姻嗎?”那日蘇露出譏諷的表情,“你太可笑了,朝廷不可能同意烏蒙與朔東聯姻。”
“我當然知道。”圖雅翹起腿,抱臂說:“你想讓大周皇帝同意互市,以此與公主產生矛盾,可現在皇帝猶豫不決,我提出以聯姻交換互市意在逼迫皇帝做出選擇,要在二者里選一個,他必定更傾向于選擇互市。那日蘇,我可是在幫忙推動你的計劃,畢竟你的動作實在太慢了。”
“多此一舉。”那日蘇說:“來日烏蒙攻入大周還需要朔東抬手,你此舉只會激怒裴邵,讓烏蒙失去朔東這個朋友。”
“你放心,我會替烏蒙留住這個朋友。”圖雅拿起鏡子看自己漂亮的臉蛋,說:“中原的男人和草原的男人有什么區別?或許我有比你更快與朔東交好的辦法。”
圖雅是草原最風情的女人,她憑這張臉的確令烏蒙無數男子傾倒,那日蘇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只靜靜打量了她片刻。
臉是圖雅的驕傲,她毫不吝嗇地仰頭讓那日蘇看,翹起的唇角寫滿了等待夸贊的期待。
卻聽他淡淡道:“昨夜裴邵難道是看到了你的臉,才沒把你踩死嗎?”
圖雅斂了唇角。
那日蘇卻嫌不夠,平穩的聲調中帶著不容忽視的嘲諷:“如果你的臉蛋有用,岱森就不會叛離了,那晚你被岱森丟出營帳的事情,還需要我再幫你回憶一遍嗎?”
“砰”地一聲,圖雅起身砸碎了鏡子!
她仿佛被戳中了要害,臉色唰地冷下來,尖叫道:“那日蘇!”
“好了!”阿日善不想聽這對同父異母的兄妹爭吵,他攥著佛珠的掌心重重拍在案上,與此同時,門外傳來叩門聲,侍女隔著門板說:“圣者,永寧公主府上來人了。”
屋內三人皆是一頓。
銀竹已經站在門外,她手里提著個食盒,等待的時間里她的余光掃過這座院子。使臣進京不能帶太多人手,所以院子里只零星立著𝒸𝓎 幾個護從,但看這些人的身量,只怕以一抵十也不在話下。
正打量著,房門打開了。
率先出來的是阿日善,他雙手合十朝銀竹一拜,這個烏蒙來的僧人總是顯得十分和善,與后面隨之而出的圖雅對比鮮明。圖雅垂睨著眼,語氣不善道:“公主府的婢子,你來做什么?怎么,昨夜的事,你們公主打算與我算賬么?”
銀竹笑了笑,她站得筆直,從食盒中端出湯藥,有條不紊道:“圖雅公主說笑了。永寧公主風寒未愈,不宜見客,只是知曉了圖雅公主想要拜訪的熱切意圖,要奴婢來轉達一句歉意。昨夜的事不過是一場烏龍,府里的人沒輕沒重弄傷了圖雅公主,這是我們公主特意送來的藥。”
這藥味好重,圖雅瞇了瞇眼,遲疑道:“永寧公主還真是好心,寶音,你去拿來。”
旁邊的烏蒙婢子上前端過湯藥。
圖雅挑眉說:“好了,你走吧,替我謝過你們公主,不過我還是想要見她,大周的公主,難道個個都是縮頭烏龜嗎?”
銀竹沒有駁斥她,卻也沒有離開,“公主的吩咐是要奴婢看著圖雅公主用藥,沒有完成公主的交代,恕奴婢不能走。”
圖雅本就不信這大周公主的好心,聞言更不敢隨意服藥,“公主的心意我領了,只是我已沒有大礙,這藥太苦了,我喝不慣。”
銀竹卻從食盒里捧出一碟蜜餞,說:“公主早已料到,早就替圖雅公主備好了。”
這顯然是一種逼迫,圖雅不悅地蹙起眉頭:“我不想喝這藥,你聽不懂我說話嗎?”
阿日善見她已然沒了周旋的耐心,在旁打圓場道:“圖雅剛用過藥,此時再喝藥,只怕藥性相沖。銀竹姑娘不若把藥放下,晚些我會看著圖雅喝下的,永寧公主的好意我等不敢推拒。”
銀竹并沒有自報過姓名,聞言看了阿日善一眼,她微笑地頷了頷首表示回應,卻依舊捧著那碟蜜餞,沒有說話,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她的意圖很明顯。
圖雅惱道:“你——”
“既然公主府特意送了藥,”一直躲在門內的那日蘇走了出來,銀竹的視線停留在他身上,他有意不去看銀竹,只徑直從婢女手里端過藥碗,遞到圖雅面前,說:“我們自不能拂了公主的好意,圖雅公主還是把藥喝了,也好讓永寧公主安心。”
圖雅聞著這藥味,胃里的惡心直往上沖。她瞪著那日蘇,咬牙道:“你干什么?”
那日蘇神情嚴肅,用旁人聽不見的音量說:“把藥喝了。這藥沒毒,你別惹事。”
四目相對,廊下隱有劍拔弩張之態。
“我、不、喝!”圖雅一把揮開了藥碗,對銀竹說:“告訴你們公主,我不喜歡喝藥。她要真有心,就來與我見一面,正好與我聊聊那位姓裴的大人。”
本以為這個公主府的婢子會因此動怒,誰料銀竹卻只是看了眼摔碎的藥碗,頷首說:“奴婢會替圖雅公主轉達,夜深了,便不多叨擾。”
銀竹就這樣輕易地離開了,反倒讓圖雅怔了片刻。
廊下的阿日善和那日蘇都很沉默,好半響,那日蘇才說:“你知道當年永昭公主和親,大周皇帝為什么能拍板定案,并且以此逼退了他的姐姐嗎?”
圖雅疑惑地看向那日蘇,“當然因為他是皇帝。”
那日蘇扯了扯唇,“他是個沒有本事的皇帝。他之所以能決心定下和親事宜,是因為當時他的舅父黨羽眾多,以至于朝中多數大臣都同意用公主和親來換得短暫的安寧。而且在那個時候,這的確是個平息戰爭的好辦法,不要說戶部的張吉和兵部的馮譽這兩個對烏蒙恨得牙癢癢的人了,當時就連皇帝和公主的老師,都沒有明確出言反對過這件事。”
“現在也一樣。”圖雅說,“大周不想起兵,就只能退讓。”
“不,現在不一樣了。”那日蘇說:“因為永昭公主的和親并沒有換來和平,這兩年烏蒙對大周邊境的騷擾從沒有停,大周人不是傻子,所以張吉才會跳出來反對!大周皇帝是個沒有主見的人,一旦朝中反對互市的聲音朝一邊倒,他見沒有勝算,便會主動同意公主的做法。而你近來不把大周放在眼里的行為,已經讓這些人十分不滿,你猜他們對烏蒙的容忍還剩幾分?”
“可——”
“你再猜,”那日蘇打斷她的話,說:“為什么明知你不會喝下這碗藥,公主還執意派人送藥來?她在與你示好嗎,不,她覺得你愚蠢。你今夜摔碎的不是長公主送的藥,而是大周的面子,明日早朝,禮部第一個就會將此事當庭呈奏。”
圖雅抿唇咬緊了牙關,胸膛起伏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