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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1  ? 第 71 章

    ◎小姜大人那雙眼,就沒有離開過公主半分。◎

    太醫院到鳳棲宮有一段路的距離, 自打宮里接二連三出了亂子之后,巡防的禁衛就增多了,五步一人地杵在宮道上, 在秋風中襯出一陣肅涼之意, 過往的宮人都不敢低語。

    程慕寧迎風站在岔路口, 銀竹揣度著她的心思, 低聲問:“公主,不去見皇后了?”

    姜亭瞳的身孕瞞不住,過后程崢必然要動怒,這時去鳳棲宮, 到時候就很難說自己也不知情了,以程崢多疑的性子,屆時她一定會被當作與皇后合謀瞞他的同黨。

    但今日進宮一趟總要有個緣由,程慕寧思忖道:“不去了, 看看珍妃, 然后就回吧。”

    程慕寧腳下打轉,換了個方向。

    正如紀芳所說, 許嬿因為小產郁郁寡歡,程慕寧剛到殿外就聽里頭噼里啪啦藥碗托盤落地的聲音, 伴隨著許嬿虛弱又尖銳的哭聲:“圣上呢, 圣上怎么不來?本宮小產,要見娘家人,去喊我母親進宮!”

    侍女不知說了什么,許嬿的嗓音驟然拔高, “本宮的母親乃二品誥命夫人!拿本宮的牌子去接人, 去!”

    程慕寧站在槅門外, 問那引路的內侍, “怎么不叫圣上來?”

    內侍面露尷尬,說:“圣上來過,娘娘哭得傷心,但圣上……興許是因為前朝的事煩憂,臉色也不大好,寬慰了娘娘幾句不見好,便走了。公主,娘娘情緒實在不佳,要不然……公主也改日再來探望?”

    內侍生怕珍妃這剛得罪了圣上,又把公主得罪了。

    程慕寧本也不是真心探望,聞言只說:“也罷,告訴珍妃本宮來過。”

    內侍嘴上應下了,但自然不會如實轉達,公主與許家不和人盡皆知,這時再在珍妃跟前提公主,免不得她再鬧一通。

    程慕寧從瓊瑤宮出來,槐樹下等候的銀竹揮退身側說話的小宮女,提步跟上,低聲說:“公主,圣上方才召了吳太醫,會不會是知道公主適才見過他?”

    “見過又如何,本宮關心皇嗣,過問太醫院是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程慕寧緩步走著,說:“許嬿忽然有孕,圣上這時一定疑心她腹中孩子,是要吳太醫給一個解釋。”

    銀竹:“那皇后…… ”

    避子珠的事不能隱瞞,程崢沒有問起時吳有宜可以不蹚這灘渾水,可一旦問起,他只能如實回答。這是姜亭瞳報喜的最后時機,這陣子無數雙眼睛都落在太醫院,她瞞不了多久,與其最后再被察覺,落個欺君之罪,倒不如主動報喜,尚還有說辭可辯。

    避子珠被調包,皇后有孕在前,稍稍一想,就能察覺其中端倪。

    程崢這樣忌諱皇嗣,皇后這步棋走得又兇又險,她賭上了夫妻情誼,還未必能平安誕下皇嗣。

    程崢的顧慮沒有錯,同樣是扶持傀儡皇帝,已經成人且心性多疑的程崢,不會比一個嬰孩更容易操控,程崢自己也明白這個道理,朝中那么多虎視眈眈之人,倘若有個皇子,他興許哪天一覺睡醒就被抹了脖子也未可知。

    這個孩子的降生,就是他的催命符。

    短短兩日,宮里宮外天翻地覆。

    馮譽是兵部出身,行動講究一個迅速,在程崢松口之后,他便立即從許瀝入手,牽扯出好幾樁與許家有關的案子,雖說許敬卿為人謹慎,從不親手經辦那些事,但事情多了總有疏漏,一章蓋過宰相印章的公文,就足夠馮譽以配合審查為由扣住許敬卿。

    只要押了人,后面搜府的事就好辦多了。

    雖說案子還沒個結論,但許家眼下已有氣數將盡的模樣了,因為從始至終,圣上都未開口替許敬卿說過話。

    程崢已經一個頭兩個大,自然顧不上許多。

    許嬿前日小產,后日鳳棲宮便著人來報了喜,程崢活了二十載,頭回這樣懵在了原地。他眼底烏青,不知道多少日沒有睡過覺,這會兒攥著那串假的避子珠坐在案前,漫長的沉默后,他倏地將手里的珠串向前砸去,砸在殿內趴跪著的內侍身上。

    這人便是負責保管這串珠子的太監。

    程崢心里已有了確切疑心的人,卻還問:“究竟是誰要你調包朕的貼身物什?”

    只見那太監拱起的背脊在顫抖,說:“沒、沒人指使奴才,只是有一回擦拭珠串時奴才一時手重摔壞了,唯恐圣上怪罪,這才自作主張……奴才該死!求圣上恕罪!”

    程崢冷聲說:“拖出去,亂棍打死。”

    鄭昌用眼神示意了一旁的兩個太監,那兩人會意,將人拖了出去。

    見程崢起身,鄭昌道:“圣上可是要去看望皇后?”

    “要去。”程崢咬牙,“當然要去。”

    圣駕擺至鳳棲宮,姜亭瞳已經穿戴整齊等在殿內。她臉色蒼白,可見身子的確抱恙。

    程崢在中秋宴后還來看望過她,但是……

    程崢視線下移,落在姜亭瞳的小腹上。衣裙層疊,三個多月的肚子打眼一看還真看不出什么來,程崢下意識伸手去觸摸,姜亭瞳忍住沒有躲開,由著他將手心貼在小腹的位置。

    姜亭瞳溫溫笑著,“圣上……”

    程崢語氣卻很淡漠,“三個多月,太醫為何不報?”

    問話時,程崢的雙目緊緊盯住姜亭瞳。然而這位年輕的皇后面上沒有絲毫的驚慌,坦然地讓程崢都產生了一絲懷疑,“圣上恕罪,是臣妾不許太醫報的。”

    “怪臣妾疏忽,平日懶怠免了太醫院的請安脈,直到中秋宴前半個多月得了風寒才知曉,礙于這些日子圣上政務繁忙,便想著將事情壓一壓,免得圣上分心,誰想夜宴遇刺……緊接著又是牽扯不清的兩樁案子,這才耽擱到現在。原本珍妃妹妹小產臣妾不該此時報喜,只是見圣上心中難過,想著或許臣妾腹中的孩子,能讓圣上心下有所寬慰。”

    寬慰。

    是因為避子珠被調包的事已然暴露才順勢報喜的吧,畢竟這個時候報喜姜亭瞳尚還能給自己找到說辭,若再等個一兩月,她連借口都不好找!

    可程崢再怎么使勁看,都無法從姜亭瞳臉上看出異樣的神色。

    姜亭瞳仍舊是一副溫柔賢淑的模樣,甚至還在關心素來與她不對付的許嬿,“不知珍妃如何了,只怕本宮的身孕刺激到她,還是讓底下人口風緊一些為好。”

    程崢仍盯著她,半響才說:“皇后思慮周全,夜宴遇刺驚了皇后的胎,皇后還是先顧著自己,廖太醫太年輕,朕不放心,叫院正來照顧這胎為好。”

    姜亭瞳唇角微僵,但那僵硬也是轉瞬即逝,“多謝圣上體恤。”

    程崢覺得心寒,他發覺自己一點也不了解自己的皇后。這些年她閉門不出,但卻可以知道程崢腕上的珠串是避子珠,那么悄無聲息地就將其調了包,幾個月前的溫柔小意根本都是假的。

    他攥了攥拳,深深望了眼姜亭瞳,“前朝公務繁忙,朕不久留,皇后……好自為之吧。”

    姜亭瞳微微福身,目光恭送他離開。

    圣駕起駕后,她扶著小腹身形一晃,額角滲出細汗。宮女立即扶她坐下,吩咐一旁的年輕婢子,“去請廖太醫來。”

    又對姜亭瞳說:“娘娘胎象不穩,太醫囑咐臥床靜養,還是不要走動了。”

    姜亭瞳咬著唇,瞳仁漆黑,“臥床就能靜養嗎?”

    她緩了緩,說:“研磨,給公主寫信。”

    姜亭瞳的信是從姜瀾云手中輾轉遞給程慕寧的。

    茶館偏僻,不在繁華的西市,馬車繞了好幾條街才找到這里。門外有侍從看守,見程慕寧來,恭敬地將人引了進去,姜瀾云已經等了有一會兒了,他目光定定地看向窗外,眼下的烏青不比程崢輕幾分。

    馮譽從許瀝入手查許家,免不得要把許瀝和大理寺那點勾當翻出來,如今沒有大理寺丞,姜瀾云這個大理寺卿就是衙門的長官,自然也要接受盤查。

    案子辦起來免不了繁雜的章程,正心焦力瘁時又逢姜亭瞳有孕,加上許敬卿的倒臺,朝中曲意逢迎之人數不勝數。

    姜覃望為了避嫌,這陣子除了上朝連門都不出。

    姜瀾云此刻約在偏僻的茶館,也是不愿程慕寧因此被程崢誤會與姜家有往來,以免圣上再起疑心。

    然而姜亭瞳這封信,卻是求程慕寧出手相助,這與姜瀾云所為背道而馳。

    程慕寧看信時神情未有起伏,姜瀾云揣摩不出她的意思,只說:“公主與圣上如今關系有所緩和已實屬不易,皇后的請求,公主若有為難也不必答應。”

    程慕寧摁著信紙,食指輕輕敲擊了兩下,“皇后在宮中孤立無援,小姜大人可有良策?”

    姜瀾云微微蹙眉,宮里的事姜家插不上手,這也是為何皇后沒有直接求助父兄的緣故。

    程慕寧也沒有為難他,把信紙原樣疊起來,“大人既已把話帶到,其余諸事本宮會細細考量,今日既然見了面,不知馮大人的案子審得怎么樣?可有遇到難事?”

    姜瀾云準備周全,聞言從袖袋里拿出一卷卷宗。

    因為已經不是主審官,這卷宗并非從前抄寫的卷宗那般齊全正規,但姜瀾云這個大理寺卿也不是白當的,就連馮譽一個人親審的供詞都能拿到。

    程慕寧看得專注,姜瀾云也看得專注。

    其間程慕寧有諸多疑問,她問什么姜瀾云就答什么。

    問答間時光流逝,天色稍暗,云彩的流動在程慕寧臉上照出不同的光影。

    馬車里的裴邵等得有點不耐煩,隔著簾子說:“上去看一眼。”

    周泯近日心情也不好,悶悶地說:“看著呢,兩人就坐在二樓窗邊,一抬眼就能瞧見,小姜大人那雙眼,就沒有離開過公主半分。”

    【📢作者有話說】

    緊趕慢趕還是沒有趕上中秋QAQ

    遲到的中秋快樂!發波紅包~

    這個月工作太忙了,狀態直線下滑,本就不快的碼字速度雪上加霜(

    這篇文預估大概還有一個多月的內容,也快了,可以囤囤。

    72  ? 第 72 章

    ◎“我就是不喜歡他看你。”◎

    姜瀾云先程慕寧一步離開茶館, 侍從掀開車簾,他卻止步瞥向對面的公主車架。

    車架旁,周泯遠遠朝他拱了拱手, 姜瀾云頷首示意, 目光卻還是從車簾處瞥了一眼, 繼而微微一頓, 下意識地瞇起了眼。侍從輕聲喚:“大人。”

    姜瀾云才回過神,猶疑地上了馬車。

    裴邵隔著簾子盯住姜瀾云的車架,目光漠然,手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轉著狼毫, 直到車簾被拉開,裴邵手里的狼毫頓了頓,也跟著飛了出去,“啪嗒”一聲堪堪落在車廂邊沿。

    程慕寧踩在墩子上, 提著裙擺的姿勢一頓, 彎腰撿起了那支筆,才低身鉆上馬車, 連帶著信封和卷宗一起摁在案幾上,坐穩就說:“你的事辦完了?”

    裴邵淡聲道, “公主, 看看天色。”

    程慕寧聽出了他的弦外音,不免彎唇一笑。裴邵一連裝死好幾日,朝中的軍務自然是全部卸下了,但是暗里的私務沒有斷過, 前幾日府里人來人往, 便都耽擱下來了, 這兩日宮里宮外熱鬧不斷, 裴府周遭的眼線少了許多,倒是方便了裴邵出行。

    程慕寧道:“對了,鳳棲宮附近的巡防能換成你的人么?”

    宮里禁軍分三個衙門,雖說以殿前司為首,但殿前司主要負責的還是御前和宮門這樣的巡防重地,后宮一向是三司輪換。眼下殿前司和步軍司兩個指揮使都被革了職,巡防重擔一下都壓在岑瑞身上。

    但岑瑞的兵,未必是岑瑞的人。

    裴邵掌殿前司三年,禁軍里有多少人是他一個個挑出來的,說實在話,所謂的調度權早就不是裴邵的腰牌,而是他這個人,暗里把巡防換成自己人對他來說不是什么難事。

    程慕寧這樣問,裴邵當即領會了她的意思,他沒有立馬應下,只一目十行地看過皇后信里的內容,道:“姜瀾云就是來替皇后轉交這封信的?”

    程慕寧“嗯”了聲:“還有卷宗。”

    裴邵又拿過卷宗細細看過,神情看起來很專注,“沒了?”

    半響沒有等到回話,裴邵捏著卷宗的指尖微頓,側首看過去,就見程慕寧撐著下頷在看他,唇角微微翹起,說:“要我一個字、一個字,復述給你聽嗎?”

    裴邵斜眼看她,面上依舊是那副巋然不動的模樣,又轉回視線看卷宗,沒情緒地說:“巡防可以安排,但禁軍管不了吃穿用度,內里才是防不勝防。”

    “我知道,我會著人留意著。”

    程慕寧勾著唇說:“你是不是覺得我該拉攏姜瀾云?”

    裴邵微頓,側目凝視她。

    這個眼神,或者說是審視更恰當一點。

    程慕寧笑了笑:“許敬卿失勢,皇后若是能在這個時候順利誕下皇子,來日姜家在朝中的地位必定水漲船高,姜瀾云這個國舅爺的分量可想而知,要是能為我所用,不說如虎添翼,起碼未來儲君的外戚不會似許家一般與我為敵。我應該趁現在就好好籠絡人心,對吧?”

    裴邵挑眉:“不是嗎?”

    “是。”程慕寧頷首,說:“但是裴邵,我分得清公是公,私是私。”

    這話誰都能在裴邵面前說,就程慕寧不行。他正冷不丁地扯了下唇,就聽旁邊的公主長長“嗯”了聲,道:“我也就是在你這兒分不清而已。”

    男人眉梢一動,那聲冷笑愣是卡在喉嚨里。

    他面無表情地轉回頭,即便裴邵不想承認,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也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程慕寧那些信手拈來的情話對他來說都很受用,但那點愉悅在回頭看到卷宗上密密麻麻的楷書時,不免又收斂了些。

    就在程慕寧以為他不會再說話時,卻聽他道:“他也能分得清嗎?”

    裴邵語氣平靜,但眸色晦暗:“我就是不喜歡他看你。”

    ……

    翌日天晴,馬車停在丹鳳門前,另有抬輿早早備好,一路直乘御乾宮。程慕寧下了抬輿,鄭昌早早等在殿外,迎了上來道:“公主可算來了,快進去看看吧。”

    程慕寧今日是得了傳召進宮,剛走到臺階下,就聽里頭傳來怒音,“說了不吃,出去!”

    鄭昌嘆氣:“這幾日天氣轉涼,圣上又為朝中諸事心急火燎,眼瞧著又要病一場,藥不肯喝也就罷了,現在連飯都吃不下,公主進去拿主意時也給勸勸吧。”

    說話間,兩人已經邁進寢殿,鄭昌撩起簾子,就見幾個宮女盛放膳食的托盤齊刷刷跪在御案前,程崢案上奏疏堆疊,只能看到他半張臉。

    程慕寧朝鄭昌點頭,緩步上前道:“都放下吧。”

    宮女幾人如蒙大赦,趕忙將飯菜擺好亦步亦趨地退了下去。

    程崢也已經從小山似的奏疏間抬起了頭,面上稍緩,立刻就說:“阿姐來了,朔東的折子昨日就到了,朕斟酌了一整夜,實在不知道怎么回。”

    程慕寧坐在食案一邊,盛了一碗魚湯說:“今日急著進宮還未進食,圣上陪我用過午膳吧。”

    程崢急死了,拿著那本折子就走過來,“朕實在沒心思用飯。”

    程慕寧把魚湯遞給他,道:“裴公在折子里責問朝廷了?”

    程崢接過說:“那倒沒有,可裴公請旨,想讓世子進京述職,往年都是在年前進京,這還不到時候,提前來這趟,恐怕是要當面問責。也不知道裴邵那時能不能醒來,要還不能,朕真是不知道怎么跟朔東交代。”

    入秋了,正是蠻族來犯,燒殺搶奪的時候,朝廷還要用朔東去御敵打仗,這也是程崢眼下焦灼的原因。

    程慕寧道:“即便問責也問不到圣上頭上,案子不是已經有進展了嗎,我聽說馮大人從許家押走了幾個幕僚和家將。”

    說起這個,程崢更心煩。

    樁樁件件的證據都指向許敬卿,他現在已然深陷其中無法脫罪,即便程崢有心挽救,也實在無能為力,好在他被關押審問到現在也沒胡亂攀扯些不該攀扯的。

    許敬卿到底是比武德候沉得住氣,知道此時攀扯到宮里就只有死路一條。

    但程崢也怕夜長夢多,這案子得盡早定下才行。

    偏生宮里也不讓人省心,接二連三的意外打了程崢一個措手不及,𝒸𝓎 好些事情都耽擱了下來。

    想到皇后,程崢瞳仁一暗,但事情要一件件解決,他又把魚湯擱下說:“阿姐還是替朕擬一則圣諭給裴公吧,讓他定心守著邊境防線才是大事,要馬還是要糧,戶部都能給。”

    程慕寧失笑,程崢執意要她來寫這封回信,也是想借她和裴邵的關系來緩解和裴氏的關系。

    見他如此執拗,程慕寧只好放下銀筷說:“那好吧,著人磨墨吧。”

    程崢忙起身說:“不用別人,朕來就行。”

    姐弟二人一個前面坐著一個旁邊站著,程崢拿起那方硯臺時,座屏旁的內侍見狀就要上前,被鄭昌一個眼神攔下了,內侍不明所以,只得退到一邊。與此同時,御案前的程崢愣了片刻,視線向下瞥向程慕寧。

    幼時程崢寫不出文章,恐惹父皇和太傅不悅時便常常央著程慕寧代筆,那時他也是這樣,就站在旁邊給她磨墨,以至于適才拿起硯臺的那一瞬,竟然有種微妙的熟悉感。

    他不由有些走神。

    少頃,程慕寧拿起那卷刺有祥云瑞鶴的織錦御紙,道:“這樣如何?”

    程崢倏地回過神,接過來仔細看過。

    程慕寧寫的一手好字,端看這樣龍蛇飛動的字跡,代寫圣諭也沒有絲毫不妥。

    內容不多,但卻簡明扼要表達了君上對裴邵病中的痛心和憤慨,以及朝廷對朔東寄以厚望的情誼,字里行間既不諂媚奉承令人看低,也沒有居高臨下激化矛盾。

    四兩撥千斤地就將裴邵中毒的事給說盡了。

    程崢眸光一亮,“這個好!還是阿姐有主意。”

    這封圣諭八百里加急送到朔東時已經是深秋了,駐扎在防線邊上的營帳天不亮就吹了號角,一抹魚肚白的光線照著透著橘黃燈光的大帳,帳內簡潔,除了一張睡榻,便是一張鋪著地圖的長條桌案,現在案上攤著那塊織錦圣諭,案頭一前一后站著兩個人。

    裴公背著手,年過半百身形卻還十分還挺拔,食指點了點圣諭上的大字,連連贊道:“這一手字寫得好,柔中有勁,倒是很難得。”

    裴鄴撐在桌上,嘖了聲說:“這一手官腔也打得好,人還躺在榻上不知道死的活的,人家幾句話就想要我們輕輕揭過,軟硬兼施,話說得這樣好聽又嚴謹,我若再想問責,倒是顯得不懂事了。”

    裴公笑了,語氣間有長輩的贊許,“是個伶俐周到之人。”

    裴鄴搖頭道:“太聰明也不好,我看阿邵會吃虧。”

    裴鄴說罷一頓,“哦,已經吃過虧了。”

    【📢作者有話說】

    抱歉抱歉。

    最近手頭事太多每天早出晚歸,實在有點緩不過來,想了下還是打算請三天假把事情處理完再回來更新(鞠躬

    下章大概是周日或者周一更新

    (發波紅包)

    73  ? 第 73 章

    ◎被她幾次三番的,糟蹋。◎

    今年的深秋格外寒涼, 程慕寧站在窗邊輕拉了拉斗篷。

    她手上捧著刑部寫的結案陳詞,許瀝這樁案子了結得出奇快,按理來說牽連到許敬卿, 查上個把月也是應該, 然而不過十天半個月的時間, 審訊還沒有結束, 宮里就已經越過主審官,僅僅八個字就給許家定了罪量了刑。

    結黨貪墨,流放涼州。

    衛麟站在身后,補充道:“馮大人還有案情未訴, 圣上這樣直接定了案,他不大滿意,連續上奏了好幾日,但都被駁回來了。”

    程慕寧逐字看過, 說:“圣上還是手下留情了, 趁著許瀝的案子把原本與趙錦有關的行刺案往小了敷衍,結黨貪墨這個罪名可大可小, 流放已經是他權衡之下最好的安排了,既保住了許敬卿的命, 又足夠給朔東一個交代, 再由著馮譽繼續往下查,牽扯的事情就多了,屆時圣上保不住許敬卿,許敬卿也保不住圣上。”

    最后這句話才是重中之重, 衛麟也一時拿不定主意了, 躊躇道:“那我們的人可還要繼續上書?”

    自打裴邵“昏迷不醒”后, 裴家在朝中的人就三五不時給程崢來一封奏疏施壓, 所以程崢才對裴鄴的即將到來倍感壓力,不過對裴鄴有壓力的不止是程崢——

    程慕寧心神不寧地合上卷宗,往后面暼了眼說:“不用了,押送的日子定下來了?”

    衛麟道:“定了,三日后,由兵部負責押送。”

    “行。”程慕寧道:“給涼州知州打個招呼,人到了之后,不必尋別的住處,直接幽禁宗古寺。”

    涼州的宗古寺是歷朝歷代皇親貴戚的流放地,進了里頭,基本是死不了也出不來。

    畢竟革職流放也改變不了許敬卿是當今圣上親舅父的事實,不知還有多少人盼著他來日東山再起,許多地方官員更是唯恐朝局變動,像許敬卿這樣身份地位的人物,即便已成階下囚也不敢隨意怠慢,地方知州給流放罪臣修建私邸的事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事先打好招呼,也算是給涼州和京中都省去麻煩。

    衛麟卻道:“公主,圣上那里,已經暗自下達過命令了。”

    程慕寧聞言稍一揚眉,很輕地挑了下唇。

    程崢自小就不是個膽大的人,一朝登基更是提心吊膽,這種畏懼催生出了謹慎,他知道不能把許敬卿逼上絕路以免連累自己,所以只是流放而非死刑,只是他又擔心許敬卿守不住那些宮里的秘密,以防萬一,只得把人困死在宗古寺。

    “也好。”程慕寧說:“省了你派人走一遭,既然案子了結,步軍司和殿前司的事可有說法?”

    衛麟點頭,“公主料事如神,圣上今日早朝時已經復了我原職,也過問了殿帥的病情,瞧著還挺著急,下朝之后又把太醫院的人叫去斥了一頓。”

    裴鄴要來了,能不急么。

    思及此,程慕寧又走神了須臾,“嗯”了聲說:“許家的案子到此為止,不要再管了,先當好你的差事。圣上把案子了結,行刺案兵部也不能再往下查,但禁軍不可掉以輕心,暗地里該你查的你還得查。”

    衛麟道:“下官明白。”

    “再給太醫院的人報個信,就說殿帥醒了,叫他們派兩個太醫來瞧瞧。”

    案子有了結果裴邵也不宜再“病”下去,衛麟了然道:“是。”

    程慕寧把事情一樁一樁交代完,頷首道:“去吧。”

    “是。”

    衛麟拱手就要退下,然而走到一半,他倏地想到什么,自己的主子好像……不是公主。

    衛麟當即頓步,遲疑地將目光轉向另一邊。

    裴邵已經在這里坐了小半個時辰,茶都喝完一壺了。衛麟原本是在向裴邵報事,不知怎的公主搭了兩句話,他就給忘了,這會兒想起來,窘迫地詢問道:“殿帥,那……”

    裴邵唇畔微不可查地扯了扯,“去吧。”

    衛麟這才退下去。

    程慕寧從窗邊移步過來,正握起壺把,才發覺茶壺已經空了,銀竹見狀,從旁邊的茶爐上拿起一把紫砂壺,換了桌上那只空茶壺。

    順著程慕寧手里那柄團扇,茶的香味飄了出來。

    裴邵撩眼看她,“我的人好用嗎?”

    “好用啊。”程慕寧笑了笑,并不為自己的逾矩感到抱歉,她認真點茶時雙目微垂,說話也沒有抬眸:“誒,你大哥……裴世子,可有來信,何時抵京?”

    “快馬加鞭,還有五六日吧,”裴邵看程慕寧的神色,竟然從她這張遇事從容的臉上窺見了一絲異樣的神色,他瞇了瞇眼,略有遲疑道:“你怕他?”

    程慕寧沉吟片刻,道:“圣上命禮部著人接待世子,這次朝廷理虧,禮部也是戰戰兢兢,不知道世子喜歡什么,前兩日幾個大人堵在門外,向我打聽世子的喜好,只是前幾次他進京述職,我也不在京中,并未見過他。”

    “就為這個?”裴邵道:“事不關禮部,大哥知道內情,做戲做到哪個份上他心里有數,這趟來也不是來看我的,秋冬的季節,邊境有的是戰要打,讓戶部做好準備吧。”

    程慕寧唇瓣微動,溫吞吞地哦了聲。

    知道內情更麻煩。

    戶部禮部都有自己的差使,但要給裴氏一個交代的卻不止朝廷。從當年到現在,程慕寧都一而再地利用裴邵促成局面,此次他涉險她也難辭其咎,這會兒將要面對裴鄴,說實在話,她現在比程崢還心虛。

    畢竟人家好好一個弟弟,被她幾次三番的,糟蹋。

    思及此,程慕寧心口酸脹,借著抿茶的動作飛快地看了眼裴邵,卻恰好和裴邵那靜靜打量的視線撞在一起,程慕寧喉間一嗆,重重咳嗽起來。

    裴邵皺起眉頭,伸手拍了兩下她的背脊,“你又打什么主意?”

    程慕寧咳紅了眼,來不及應話。

    正這時,周泯粗獷的聲音從簾外砸進來,緊接著他一掀簾,邁進來說:“公主,宮里來消——”

    見程慕寧淚眼盈盈,周泯倏地一怔,余光瞟了眼裴邵那只搭在公主背脊上的手,“那、我一會兒再……”

    裴邵不耐煩道:“說。”

    “哦……”周泯尷尬地摸了默鼻子,說道:“也沒什么、就是,鳳棲宮的禁軍守衛拿下個試圖在皇后吃食里動手腳的宮女,鬧出的動靜不小,公主此前讓人看著鳳棲宮,屬下特來稟報一聲。”

    程慕寧已然整頓好儀態,“皇后如何?”

    周泯答道:“皇后無恙,所幸上菜時孟太醫正在診脈,及時察覺了不對。”

    程慕寧面上沒有情緒,似乎早料到會有這樣的事,她繼續把茶喝盡,潤過嗓子道:“讓人繼續看著。”

    周泯點頭就要退下,程慕寧又忽然叫住他:“紀芳還在偏院?”

    “應該是。”周泯道:“他奉上諭,屬下不敢趕他走,就讓他與那幾個太醫住一塊了。”

    “讓他來一趟,我有事要吩咐他。”

    ……

    夜深露重,御乾宮的燈燭還燒得旺盛。程崢兩眼昏昏地摁著奏疏,卻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許敬卿驟然倒臺,那些原本因為許敬卿而積蓄的勢利也七零八散,程崢原本小心翼翼維持的某種平衡被打破,又失去了許家這一母家的支撐,此前許敬卿能替他擋著的事,現在一窩蜂地全涌在了他眼前。

    另有皇后的身孕令他夜夜難眠,吳有宜在這個時候突發惡疾臥病不起,舉薦了孟佐藍侍奉皇后,程崢本來以為孟佐藍可以為他所用,誰料這個人完全聽不懂暗話,任程崢如何表示都接不上茬。

    幫不上忙,還幫倒忙。

    越想越頭疼,程崢將手里的折子猛地一拍在案上,反手碰掉了內侍正端來的安神茶。只聽哐當一聲,內侍的臉當即就白了,膝蓋與杯盞幾乎同時落地,“圣、圣上恕罪!”

    這陣子程崢氣不順,御前的宮人換了一波又一波,這小太監也是剛來的,當下抖得不成樣子。

    然而程崢還沒來得及發作,便又有人擱下了只茶碗,那手穩穩當當,連茶水里的漣漪都沒晃動一下。程崢抬眼,就見紀芳捧著張圓臉在跟前,笑著說:“深更半夜,圣上跟奴才置什么氣。”

    他朝那太監淡下笑,拿著腔調說:“還不快麻利收拾了滾出去,擱主子跟前礙眼。”

    “是、是!”那小太監磕了兩個響頭,當即退了下去。

    程崢望向紀芳,眉頭蹙了下說:“朕不是讓你在裴府幫著阿姐看顧裴邵,你怎么自己回來了?裴邵又出什么事了?”

    紀芳道:“圣上且寬心,殿帥好著呢,這不是殿帥醒了嘛,公主差奴才來給圣上報個喜。”

    “太醫早就來報過。”程崢松了口氣,揉了揉眉心說:“總算是有一件高興事。”

    他又問:“這些日子,裴府可有什么異動?”

    紀芳見他頭疼,駕輕就熟地就繞到他身后摁起太陽穴,說:“沒見異動,就是陸小公子隔三差五地來借太醫,就剛才,奴才離開裴府時正撞見陸公子呢。”

    程崢忙得昏頭,反應了片刻,道:“陸戎玉?他好端端借太醫做什么?”

    “陸公子是來給陸姑娘請大夫的。”紀芳道:“中秋宴上陸姑娘不是救駕受了傷么,后來宮里大事小事都趕在一塊了,太醫更是個個不得空,陸公子也沒辦法,只能想著法在裴府借太醫。”

    程崢愣住了,當即擰眉說:“還有這事,陸楹是為救朕受的傷,怎么沒人報給朕?傳出去成什么樣子。”

    “圣上寬心,公主也是才知道,今日已經命太醫去瞧過了,都是些皮外傷,不打緊。”

    程崢這才靜下來,“當日事發突然,朕該賞她的。”

    說及此,程崢便想到了陸楹上的那封折子,后來因為許敬卿的勸阻他猶豫不決,事情便耽擱下來了。倒不是許敬卿的話有多占理,只是當日因為工部的事程崢正對他心懷愧疚,事事都不好與他對著來,加上鷺州這事又不是什么急事,以免與許敬卿再生嫌隙,自然是能拖就拖,但眼下許家倒臺,程崢倒是生出了另外一個想法。

    如今沒有了許敬卿,待裴邵休養過后重掌殿前司,必定獨占風頭,程崢正是要尋找新助力來平衡局勢的時候。同樣出身自武將世家,又是相同的境遇,他能扶持一個裴邵,未必不能再扶持一個陸戎玉。

    這樣想著,程崢頓時來了精神。

    夜半,殿內的燭火終于熄下。

    紀芳放下幔帳,躡手躡腳地推門出去,猛一見鄭昌站在廊下,嚇了一跳說:“干、干爹怎么還沒歇下?”

    鄭昌望了眼里面,道:“公主讓你來的?”

    紀芳張張嘴,猶豫了會兒,還是點下頭。

    鄭昌道:“公主叫你怎么說?”

    “公主只讓兒子提一提陸姑娘和陸公子,其余不必多言,由圣上自己去想。”紀芳小心地說:“干爹,兒子說話注意著分寸,這……不算逾矩吧?”

    鄭昌低低笑了,但那笑并不表達情緒,只讓面上的紋路顯得更深,“不是你逾矩,是公主太了解圣上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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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4  ? 第 74 章

    ◎“甜吧?”◎

    三日后, 裴邵復職上朝。深秋霧重,這個天還不亮的時辰,大街上陸續駛過的車轎里坐著大多是趕著早朝的官員, 往來碰撞中發出躁動的聲響, 唯有西大街北至城門的一條街被官兵設了路障, 官兵列隊, 冷寂肅穆,判了流刑的犯人今日從這條路押送。

    許瀝和許敬卿被關押在同一輛囚車上,兩人之間只隔著豎欄。連日的審訊讓許瀝看起來憔悴不堪,他渾身臟亂, 身上還帶著傷,稍稍一動就疼得齜牙咧嘴。反觀許敬卿,大抵是奉了上諭的緣故,刑訊的人并未對他動用重刑, 除了眼下的烏青顯露疲態, 其余倒是干干凈凈,此時盤腿閉眼, 即便到了這個時候,他也還是一副靜氣凝神的樣子。

    但這種沉著相較以往, 又顯出了一絲灰敗的落寞。

    許瀝似是不相信圣上真就這樣棄許家于不顧, 他齒縫中泄出因恐懼而顫抖的哭腔,使勁地想從許敬卿臉上看出點什么,“爹……”

    倏地,囚車猛一停下。

    許瀝的顫音拐了個聲調, 抬頭就見不遠處的城門下停放著一輛馬車, 一旁站著個提燈的侍女, 有點眼熟, 但霧蒙蒙的看不清臉,她側首與車上的人說了幾句什么,緊接著馬車便緩緩驅近,挨著許敬卿那邊停下了。一只素手揭開車簾,許瀝下意識屏氣,懸著的心卻隨著車簾里露出的面容徹底死了。

    “聽說舅父想見我?”程慕寧的聲音在濕冷的清晨里顯得格外清透。

    許敬卿終于睜開眼,小幅度地轉動了脖頸。

    這不是舅甥兩人第一次對視,許敬卿每一次看向程慕寧的目光都帶著審視,像是在透過她看向另一個人。

    程慕寧也不催促,由著他打量。

    許瀝想開口求饒,卻被兩人之間詭譎的沉默給攝住了,只好訕訕咽了下唾沫。

    好半響,許敬卿終于開口,嗓音有些許粗糲感,“你和你母后,身體里都留著許家的血,可你們卻始終不明白,許家本可以成為你們的靠山。”

    “是舅父不明白。”程慕寧垂目笑了一下,眼尾挑起一抹鋒利的顏色,口吻卻依舊平靜,“君就是君,臣就是臣,朝廷才是許家的山。”

    但那平靜中透著一抹生冷。

    “七年前先帝兵敗回京,要再次集結兵馬奪回瀛都,你枉顧圣意,率諸臣封駁阻攔,在他重病纏身時更是結黨營私,幾番逼奪政權,由他咳血而不顧,我且不與你論這是否有弒君之嫌,要說當時朝廷兵力衰竭不宜反攻,可三年前新帝登基已有一年,正是百廢具興,一舉雪恥的時候,你卻慫恿圣上利用永昭和親來平息戰事,但即便簽訂了和親契約,此后三年烏蒙仍舊屢屢冒犯,試探朝廷的底線,你幾次派兵講和,卻從未把此事了斷,你與邊境究竟做的什么交易,無需我再多言吧。”

    許敬卿沉甸甸地盯著程慕寧,“新帝登基不過一年,局勢初見穩固之象,彼時發動戰爭,公主可有考慮過圣上?我許敬卿的確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可這三年,是我,真金白銀供著圣上。我之所為,都是為了天子能永遠安坐廟堂,得萬民供養,而你口口聲聲說朝廷,卻一回京就攪得朝廷四方不寧,偏是南邊戰事剛剛收尾的時候,公主有沒有想過,此時若有外患,朝廷將國步維艱!”

    程慕寧眉間稍動,久久地與許敬卿對視,才說:“近日,并未收到邊境的軍情。”

    許敬卿道:“我自有我的消息渠道,公主信與不信都請千萬當心,行刺案的那幾個刺客來得蹊蹺,可見宮里早已有了滲透。”

    說到這個,程慕寧沉吟,“你有眉目?”

    許敬卿一扯唇角,“我也得有那個查證的時間。”

    程慕寧低眉思忖片刻,“有勞提醒,我自會著人去查。涼州山高水遠,舅父,好自為之吧。”

    許敬卿已然擺正坐姿,重新閉上了眼。

    這個位置的人,似乎都有處變不驚的本事。

    挾勢弄權本身就是一場豪賭,身在權力中心的人,大概早就在每一個不能安睡的夜里,把一百多種死法全在腦子里夢了個遍,才有死到臨頭從容不迫的氣度。

    車簾也放下了,囚車緩慢前行。銀竹收回目光,隔著車簾望了眼里面的人。

    天光漸漸亮了,馬車駛向街市時人群熙攘。因為裴邵病愈復職,裴鄴不日又要抵京的緣故,程慕寧沒有再回裴府,這條街是通向公主府的方向。

    紅錦等人昨夜就接到了消息,特將主院重新拾掇了一遍,天不亮就等在二門外,就連杜藺宜都起了個大早,特用沾了水的梳子梳理過鬢角,然而一行人左等右等,公主的馬車卻在半道上被人截胡了。

    那攔住馬車的人是陸楹的親衛,程慕寧順著他的視線看向茶館二樓,果然見陸楹抱手站在窗邊,那張臉冷得能萃出冰來,一副等著找她算賬的樣子。

    這是特意在這里堵她呢。

    銀竹莫名有些怵,悄聲提醒已經下車的公主,“昨日午時宮中就下了旨意,圣上給陸公子在侍衛司找了個掌名籍的閑差,今日一早就要他進宮任職。”

    程慕寧揚眉,“昨日午時的旨意,怎么現在才找上來。”

    上臺階了,銀竹仔細著程慕寧的腳下,說:“昨夜就來過,殿帥把人攔在門外了。”

    程慕寧一笑,卻在臨進茶館時頓住了腳。

    門外拴著的這匹馬儼然是程慕寧從裴邵那里哄來送給陸楹的那匹,只是這邊上還有另一匹通體棕紅的寶馬,馬蹄上釘著馬蹄鐵,看起來像是常年在戰地奔走的戰馬

    程慕寧飛快暼了眼,由那親衛引路進到二樓的雅間。

    一張臨窗的茶案,陸楹沒有坐,卻也沒有行禮,她冷懨懨地杵在窗前,直到程慕寧走近,才把手里的圣旨一把拍在桌上,“公主不打算給我個解釋嗎?”

    “解釋什么?”

    程慕寧暼了那圣旨一眼,甚至沒有拿起來看,陸楹就知道這事她定提前知曉,怒意更盛,斥聲道:“當日公主與我說的可不是這樣,現在這算什么?”

    程慕寧提壺倒了盞茶,放在鼻下聞了聞,卻沒有喝,“當日本宮與你說會替你勸服圣上,圣旨里,圣上沒有答應你的請求?”

    “可他扣下了我的弟弟!”陸楹道:“圣上是想效仿先帝,扣下質子以拿捏鷺州嗎?”

    “陸姑娘說話要謹慎。”程慕寧道:“敵國派來的人質才叫質子,無論是朔東之于先帝,還是鷺州之于今上,難道不都是大周的國土嗎,何來拿捏之說?再者說,陸公子留在京城歷練,既全了陸指揮盼子成龍的心思,也解了陸姑娘的后顧之憂,我不知道陸姑娘眼下有什么不滿意?”

    “你——”

    陸楹被戳中了心思,窘迫地往屏風后一瞟,拉開椅子坐下說:“京中風云詭譎,我這些日子看戲也看夠了,公主見過家弟,他就是個傻子,刀尖舔血的游戲他玩不了,還請公主高抬貴手。”

    “我抬了手,”程慕寧斂了笑意,認真望向陸楹,“鷺州守備軍的諸位將帥會向你抬手嗎?你不把鷺州的軍務拿到手,你我的交易要怎么兩清?想從我這里空手套白狼,陸姑娘,你暫時還沒有這個本事。”

    陸楹不說話,冷冷與程慕寧對視,“你就不怕我把事情捅給圣上?”

    程慕寧莞爾一笑,“什么事?”

    “當然是——”陸楹卡殼,說什么,說她與公主結黨營私,密謀合作嗎?

    思及此,陸楹倏地扯了扯唇,恍然發覺,早在她主動找上長公主的那個夜里她就已經陷入了公主的圈套,其實一開始,程慕寧就打定了主意留下陸戎玉以牽制陸家。

    她知道,陸楹除了一時被算計的惱怒,什么都做不了。

    “如果我是你,”程慕寧溫聲說:“現在應該立即拿著這則圣旨去找戶部和兵部,該要錢要錢,該要人要人。陸姑娘沒有親自與六部打過交道吧?圣旨對他們不管用,這過程還有的磨,不過我倒是可以給你支個招。”

    陸楹頓了頓。

    程慕寧給她倒茶,說:“戶部的張尚書素愛收藏名家墨寶,我府上有一套黃庭經真跡,他求了許久,你拿這個找他,興許能與他談上一談。至于兵部的馮譽不是個好相處的人,但張吉與他還有點交情,你讓張吉說道說道,各中章程便疏通了。”

    “果真如此?”陸楹常年在地方軍營,還真不知道朝廷辦個事這么多彎彎繞繞,她忙說:“那公主快去取吧,趁著一會兒下朝,我上宮門口堵人去。”

    程慕寧施施然起身,“那告辭了,找到之后,我讓人送到府上去。”

    陸楹頷首,一時忘了生氣,目送著人離開。

    待轉過身來時,就見一個身形偉岸的男人從屏風后轉了出來,略帶嫌棄、要笑不笑地望著她。陸楹猛地一下反應過來,一掌拍在茶桌上,憋悶道:“你看到了嗎,就是這樣!我都被她繞進去了!”

    裴鄴唇角止不住上揚,坐下來給自己斟茶,“看到了,打一巴掌給一甜棗,你們還把棗吃了。”

    說罷,他也不知道在調侃誰,“甜吧?”

    75  ? 第 75 章

    ◎“你跪下。”◎

    公主府的藏書閣里充箱盈架, 文山書海數不勝數,好在歸置得當,負責打理書閣的侍女很快就從中找到那本黃庭經真跡, 遞給了銀竹。

    銀竹接過來, 顧不上翻看, 對著書架前的人驚訝道:“公主是說裴世子進京了?可是按腳程, 應當還有兩三日才到……況且殿帥得知消息,應該會提前通知公主。”

    “陸楹手頭拮據,要找我興師問罪也不會舍得花錢去茶館,不是她的性子。”程慕寧低頭翻著一卷圖冊, 半邊肩頭側抵在架子邊,閑閑地說:“不過興許是我想岔了也說不準,先讓人把東西送到陸楹住處,這個也一并給她。”

    這圖冊瞧著破舊, 卻是一卷連翰林院書閣都沒有收錄的武經圖鑒, 和這本黃庭經真跡一樣,都是價值不菲之物。公主府的人將這兩樣東西交至陸楹手里時, 陸楹不免愣了愣,她是個武人, 任那什么真跡再名貴, 在她心里也掀不起半點波瀾,但這本武經圖鑒就不一樣了,陸楹兩眼當即就發光了,隨之而來的是不舍, “這個也給張尚書?”

    一個撥算盤珠子的, 看得懂這書么?

    那遞話的侍衛道:“公主說, 陸姑娘這里或許有遠道而來的客人, 這是她的一些心意,全當是地主之誼,還請笑納。”

    陸楹反應了片刻,待那侍衛離去,她立即轉身說:“欸,她怎么知道——”

    不等她把話說完,身后已經伸過來一只手,直接將圖冊從陸楹手里抽走。

    裴鄴看著封皮上的大字瞇了下眼。

    這武經圖鑒他私下里找了好幾年,這么湊巧?

    陸楹還在問:“她怎么知道你進京了?我方才可沒有提起你半個字。”

    裴鄴唇角微微挑起,眉目卻是低斂的,他齒間逸出一聲笑,但表情透著古怪,一副又滿意,又不滿意的樣子,低聲說:“怪聰明的。”

    陸楹抱手,尋思道:“這算什么,挑釁,炫耀,還是賄賂?”

    “誰知道。”裴鄴把那卷書放在手里掂了掂,玩笑地與其她說:“說不準人家下聘呢。”

    他說著望了望天色,正形道:“差不多了,進宮吧。”

    邊地將帥入京首要面見君上,裴鄴這趟日夜兼程,比預計早到了三四日,又是在夜里入的京,屬實打了個眾人一個措手不及。此刻早朝未散,宮里報信的禁衛也不能貿然進到大殿,只好領著人候在金鑾殿外,悄然同御前的內侍報了個信。

    很快,里面就傳來了散朝的暄聲。

    內侍推開殿門,朝臣魚貫而出,在看到臺階上立著的人影時無不一愣。

    裴鄴進京的次數不多,也是當年朔東那場敗仗后,裴公腿上舊疾發作,才逐漸由他代父述職,迄今為止其實也不過三四回,眾人第一眼很難立馬反應過來,只是得益于這樣高挑威壓的身形,第二眼第三眼便也都認出他來了。

    最先上前的是馮譽,早知裴鄴這幾日要進京,并不十分意外,只道:“世子進京了,今年秋日比往年都冷,不知裴公舊疾如何?”

    馮譽掌兵部近十年,邊地大小戰事都經由兵部遞呈御案,可以說馮譽是最了解朔東的人。外人看裴氏這幾年風光,但馮譽知道這戰是越來越難打了,他對裴公向來心存敬畏,對裴鄴這個逐漸接過家族重擔的后生,也是高看一眼。

    裴鄴還了禮,說:“有勞馮尚書惦念,家父尚好,只是每逢秋冬必有戰事,加上連年災情,各地都不好過,難熬的還是百姓,今年邊地這幾場戰還要靠朝廷援手,齊心扛過去才好。”

    馮譽點頭,“上面早就打過招呼,今年戶部撥的軍糧只多不少。”

    “那是最好。”裴鄴笑笑,左右又有官員陸續圍上來交談,馮譽不喜圍在人群里阿諛奉承的場面,當即就肅下臉,拱手告辭。裴鄴便朝左右臣僚拱手道:“諸位大人,許久未見了。”

    裴鄴的性子不似裴邵寡言,身上也沒有裴邵那般生人勿近的冷硬氣質,笑起來大方又爽快,看著隨和,和誰都能攀談兩句,很快就被圍了個水泄不通。

    裴邵與衛麟商談著巡防事宜,落在最后才從大殿邁出來,遠遠見階前盛況,皆是止步。裴鄴寒暄間分神掀了掀眸,兄弟二人的視線隔著人山人海碰了一下,裴邵不動聲色地挑了下眉,問:“大哥前兩日來信,說什么時候抵京?”

    衛麟“啊”了聲,一頭霧水道:“好像還有三日吧?世子入宮怎么沒提前說一聲?別不是出什么大事了吧?”

    裴邵默不作聲望著那里,并無過多擔憂。

    以他對裴鄴的了解,大概只是想趁圣上不備把上風占盡,看來他今年是要好好敲戶部一筆了。

    果然,裴邵斜眼看去,就見素來愛湊熱鬧的張吉沒有上前,正雙手插著袖口,站在檐角的銅鈴下直嘆氣。也不知道他從衣袖哪里掏出一把檀木算盤,邊走邊撥起了珠子。

    只是還沒有算明白,剛走到宮門口,那算盤珠子就被馬背上的人給嚇亂了。

    陸楹拉著韁繩朝他打招呼,她清了清嗓音,學著用長公主那樣溫婉輕柔的聲調說:“張尚書。”

    ……

    程崢在政事堂接見裴鄴。

    裴鄴這個人是個笑面虎,能令朔東十五萬兵士心服口服的,絕不是表面上看起來的那樣隨和。程崢今日沒有準備,應對得心焦力瘁,使勁兒地給鄭昌使眼色啊,才打著岔把裴鄴給送出宮去。

    人一走,程崢疲憊坐在椅上。

    內侍替他擦著額前的汗,被他一把揮開,拿起面前這本折子就砸下去,惱火道:“得寸進尺,糧食、棉衣、戰馬,朕都給了,他還要朝廷削減賦稅,一開口就是三年!他這個口子一開,別的地方紛紛上書,朕是應還是不應?這兩年又不止他朔東一處災情頻發,怎么就他難?什么看望胞弟,我看他是來進京打劫的!”

    鄭昌用眼神示意宮女端降火茶來,說:“也罷了,總歸是用在正途上,也不算冤了這些錢。”

    “朕何曾是心疼這些錢?”程崢道:“天下百姓是朕的百姓,別好像只有他們裴家心疼人,朕就是看不慣他們那擺不正位置的模樣。”

    說是這樣說了,可程崢方才在裴鄴面前半個字重話也沒有,實在是出了裴邵這一檔子事,他心虛的勁頭還沒有緩過來。末了,他陡然泄氣道:“算了,讓張吉跟他掰扯去。陸戎玉今日進宮了嗎?”

    鄭昌頷首,“進宮了,岑指揮帶著陸𝒸𝓎 公子熟悉差務呢。”

    “熟悉什么差務,掌名籍只是個由頭,讓他到御前來當差。裴邵從前正是借著御前的路子與朝中各官員搭上關系,這既然是條捷徑,就不要浪費了。”

    鄭昌從年輕帝王急不可耐的面容中看見了他的惶恐,遲了一瞬才應聲,“是。”

    裴鄴離開政事堂,那張笑臉即刻就淡下來了。

    裴邵牽著裴鄴那匹馬等在宮門外,兄弟兩面對面站定,并未多言,裴邵把韁繩拋給裴鄴。

    這個時辰,城中不能騎馬疾行,兩人都沒有上馬,只是牽著韁繩緩慢走著。裴邵道:“朝廷和宮里開支大,半年前抄沒武德候私庫的那點銀子還供著南邊的戰事,明年的國庫就指著稅銀充盈了,你這一開口,朝廷損失的可不止是朔東一地的賦稅,便是圣上應下了,戶部恐怕也不答應。”

    裴鄴前腳才在御前說的話,都還沒來得及跟裴邵知會,他就已然悉數知曉了。

    皇宮里果然沒什么秘密。

    “不答應那就商量到答應。”裴鄴說:“我弟弟險些把命搭上了,我多要點怎么了?”

    裴邵沉默了一下,道:“朔東今年是不是格外不好過?”

    裴鄴抿了下唇,把韁繩在掌上多纏了兩圈,說:“這兩年都不好過,老天不賞臉,不止是大周境內災情頻頻,四周的部落日子也難過,物資貧瘠就免不了要應對戰事。朝廷又窮得連仗都打不起,朔東是有你在朝中周旋,戶部那些人不敢短我們的軍餉糧馬,可他們撥給燕北的糧是一年比一年少。我們與燕北是比鄰手足,一旦燕北御敵不力,最后要頂上去的還是我們,這兩年朔東拿到的軍餉,一半都分給他們了,就這樣,也只是勉強。”

    裴邵眸色也跟著沉下去。

    裴鄴道:“信里沒有與你說這些,但實情你也能猜到一二,不提是因為沒辦法,朝廷的確拿不出更多錢來,逼急了戶部那些官吏也于事無補,我們只能自掏腰包頂上,可實不相瞞,現在連我都窮得叮當響。”

    “我知道了。”裴邵思忖道:“我想辦法,讓戶部盡快簽章。”

    裴鄴“嗯”了聲,“趁熱打鐵,你那毒藥也不能白吃。”

    短短一程路,這已經是裴鄴第二次提到這件事了,裴邵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

    到了裴府,劉翁早早候在門外,忙上前道:“廂房已經給世子收拾好了,午膳也備齊了,世子這一路舟車勞頓,先吃頓熱乎的然后歇下吧。”

    裴鄴邁進大門,卻說:“不急,進屋再說說話。”

    裴邵正要往膳堂去的腳步一頓,“是父親有話帶到?”

    裴鄴揚了下眉,沒有言明,只輕車熟路地往后院去。

    裴邵原地站了站,落了兩步才抬腳跟上。

    另一邊劉翁偷偷摸摸地晃過來,神情一言難盡,低聲道:“一會兒……”

    裴邵側目,“怎么?”

    劉翁的聲音持續壓低,“一會兒你收著點脾氣,好好說話,求個情認個錯就過去了,別硬抗著,啊?”

    裴邵蹙了下眉,還沒等繼續再問,裴鄴已經進到主院了。他沒進正屋,而是拐角去了旁邊的偏廳,廳堂中央站著他的禁衛,手里捧著個長條匣子。

    裴邵認得里面的東西,是裴家動家法時用的鞭子。見到這個,和見到他爹沒什么兩樣。

    他垂目暼過,然后定定地看向裴鄴。

    裴鄴已經坐下了,兩手撐在膝上說:“你跪下。”

    【📢作者有話說】

    大哥就是大哥

    來遲了,發波紅包

    76  ? 第 76 章

    ◎四個字,執迷不悟。◎

    四目相對, 堂間悄然無聲,劉翁連氣都不敢喘,回首給門外兩個侍衛做了個屏退的手勢, 朝他們搖了搖頭。

    裴邵筆直地站在那里, 絲毫沒有要跪的意思, 眼一垂甚至有幾分上位者的傲然, “我服毒之前,給你們遞過密信。”

    言下之意,這事他打過招呼,談不上自作主張。

    裴鄴笑了, 他把腳一架,往椅背上靠,露出幾分行軍之人的桀驁來,“哦, 你是說你服藥前一刻才寫完的那封信嗎?密信快馬加鞭抵達朔東的時候, 你怕不是都醒了!”

    裴邵面上一副“那又怎樣”的神情,說:“大哥既然知道, 就應該清楚沒有大礙。”

    “這是一回事嗎?”裴鄴抬目看他,“沒有大礙你就能服毒, 京中來信說你快死了, 我這趟要不是來得急,本該抬口棺材來。”

    裴邵卻不跟他說了,轉向劉翁:“劉翁,去把荀叔請來。”

    “啊?”劉翁倏地緊張起來, “誰受傷了?世子受傷了?”

    “我沒受傷。”裴鄴蹙眉, 看向裴邵。

    “大哥太久沒見荀叔, 竟然質疑荀叔的醫術。”裴邵慢悠悠地袖口上的繩子纏好, 眉峰微挑,淡然道:“我覺得,還是讓他二人探討探討比較好。”

    嗤,裴鄴冷嗖嗖地挑了下唇,“你少挑撥離間,再說了,誰跟你說是為了這件事了?”

    “哎喲,別吵架、別吵架。”劉翁一個頭兩個大,他最怕就是這兩兄弟吵架了,從小就這樣,好的時候特別好,吵起來又都是倔脾氣,誰也不讓誰。劉翁轉向裴邵,低聲說:“不是說好了嘛,你別吱聲,認個錯就行了。”

    “他認什么錯?”裴鄴嗤聲說:“他打小認過錯?現在更了不得了,堂堂殿前司指揮使,人家品級比我高呢,我怎么好讓他認錯?”

    裴邵掀了掀眸,“就事論事,少拿品級說事。”

    “嚯,好啊,那我跟你論論事。”裴鄴說著起了身,兄弟兩個都是體格魁梧之人,往堂間一站壓迫感十足。只聽裴鄴道:“府里都是公主居住的痕跡,你屋里也都是公主的物件,裴二公子,你這是給人當駙馬還是當外室?外室還給買間屋子呢,你倒好,自己貼了座宅子。”

    裴邵動了動唇,想說什么卻沒說,剛才理直氣壯的氣焰稍稍下去了點。

    “怎么,不說話了?”裴鄴彎了彎唇,繞著裴邵走了半圈,停在他身后,道:“你和公主那點爛事都傳到朔東了你知道嗎,你猜怎么著,有天我一覺睡醒,營帳外有人排著隊給我送禮金呢,要恭祝咱們二公子喜迎公主。”

    說罷,裴鄴笑著拍了拍他的肩,“真有排面啊。”

    裴邵一動不動。

    裴鄴的語調慢下來:“離開朔東太久,家里的體面你懶得周全,但裴邵,你不要臉也就算了,人家公主,金枝玉葉龍血鳳髓,你知道外面都怎么說她的?”

    裴邵喉結微動,不自覺攥了下手。

    他眸色微暗,面上卻沒有后悔的神情。

    裴鄴冷笑了一下,“不管你認不認吧,家風家訓你總記得,這下,我能讓你跪了嗎,殿、帥?”

    裴邵側眸看了他一眼,一聲不吭地向前兩步,面朝上首屈膝跪坐下來,同時一手解開鞶帶,一手扯下衣領,那朝服就這么從容地被剝開了。

    嫻熟的動作表露了他的態度,做錯的事他認,罰也可以受,但顯然他不會改。

    四個字,執迷不悟。

    裴鄴唇畔彎起一抹看戲的弧度,真是半點不肯示弱的狗脾氣。他往椅子上坐,說:“打吧。”

    捧著鞭子的侍衛一動不動,偏廳里也沒有別人了,劉翁才恍然發覺這話是同他說的,他頓了頓,移開視線,把手倒插進袖口里,說:“我年紀大了。”

    “行。”裴鄴道:“周泯呢,讓他進來。”

    劉翁頓了頓,才說:“周泯……如今是公主府的禁衛了。”

    裴鄴這回是真笑了,暼向跪著的那個人說:“厲害了,自己的近衛都送出去了。”

    說罷,裴鄴提高音量,沉聲道:“衛嶙!”

    廊下,躲得老遠的衛嶙閉了閉眼,猶豫片刻才走進來,“世子……”

    “拿鞭子。”裴鄴朝他抬了抬下巴,“動手打,家里的規矩還記得吧?”

    衛嶙硬著頭皮說:“記得,有錯不認三十鞭子,認了的話——”

    他說著飛快地瞟了眼裴邵,加重語氣道:“認了的話,就十五鞭子。”

    可惜那邊的人不為所動。

    衛嶙嘆了聲氣,在裴鄴斜過來的眼神下拿起鞭子。這牛皮鞭沉甸甸的,是裴公年輕那會兒自己一點一點纏的,上面的檀木頭已經能看出年份,鞭身雖然緊實,卻也有幾處磨損,但這點磨損完全不影響使用,甚至劃過肌膚的時候更疼了。

    裴家長大的孩子,就沒有人沒挨過這條鞭子。

    衛嶙現在還記得那火辣辣的滋味,比軍中的板子還要疼。但他們之中,裴邵才是挨打最多的那個。

    別人都機靈,裴公一拿出鞭子就嘴皮子抹油先認錯,可裴邵不一樣,他脾氣硬,打死都不肯開口認一個字。

    有一回他在軍營里與同帳的兄弟發生口角打起來,險些將那士兵的胳膊卸了下來,同室操戈乃軍中大忌,裴公當即震怒,老將力道大,一鞭子下去就把裴邵抽得皮開肉綻,連裴鄴都急了,在旁勸他先認個錯,可裴邵的嘴和脾氣一樣硬,死都不肯松口。

    裴公也沒有收著力道,那天三十鞭子下去,衛嶙現在還記得那個血淋淋的場面。

    思及此,他咽了下唾沫,緩慢地揚起鞭子,“啪嗒”一聲,鞭身擦著衣袍輕輕滑了下去。

    “京中待久了,連勁兒都不會使了是吧。”裴鄴冷不丁地說。

    衛嶙為難地垂下頭,攥緊了鞭子上的檀木把手,“……殿帥,對不住了。”

    說罷便抬高了手,揚鞭揮下。

    “啪”地一聲干凈利落。

    裴邵背上那兩層衣料瞬間綻開,血也跟著滲出來,他攥著朝服的指節繃緊了點,除了眉頭輕輕皺了下,面上看不出吃痛的神情。

    但再過十幾鞭子,他鬢角就隱約滲出了汗。

    劉翁看不下去,忙轉身去到廊下,找來一個家將道:“怎么回事,半個時辰前就讓你們去請公主,人呢?”

    家將道:“公主不在府上,說是去尋沈大人議事了。”

    劉翁急道:“那就去沈大人府上找人啊!”

    “去了去了。”家將忙說:“這不是沈大人住得有點遠,繞好幾條路呢,這會兒差不多應該在路上了。”

    “這叫什么事!”劉翁甩袖“唉”了聲,急不可耐地往前院去,然而剛邁出庭院那道垂花拱門,就和程慕寧一行人撞上了,劉翁眼神一亮,“公主,公主可算來了。”

    程慕寧在這里就聽到揮鞭的聲音了,她稍稍點了下頭,也沒來得及細問劉翁原因便疾步上前。

    府里的家將自然沒人敢攔她,但是裴鄴帶來的侍衛并不認識公主,抬手就將人橫攔在門外。又見此人氣度不凡,想到什么,看了緊隨其后的劉翁,那手臂猶疑地縮了縮,趁自家世子不注意嗖地一下收了回去。

    程慕寧越過侍衛看向里面,唇瓣不由抿起。只見裴邵叉在胯上的手臂繃得筆直,背后亂七八糟全是鞭痕,里衣都已經被染紅了,正揚起鞭子的衛嶙驟然一個收手,那鞭尾猛地一下打在他臉上。

    只聽衛嶙“嘶”地一聲,“公、公主……”

    裴邵微屈的脖頸微微一抬,卻沒有回頭,而是迅速地把朝服披上,才起身看過去,朝后面的劉翁蹙了下眉,才說:“去前廳等我一會兒。”

    程慕寧此時卻已經把視線從裴邵身上,移到旁邊那位打量她的人身上。

    裴鄴遲遲沒有起身,也沒有行禮,

    他的目光很銳利,這樣的目光,不久前她在茶館也感受過,只是沒了屏風遮擋,那雙眼睛里的審視、探究、懷疑,以及介于滿意和不滿意之間的矛盾情緒,都更加直白淺顯。

    程慕寧上前,朝他行了個半禮,“裴世子遠道而來,永寧有禮。”

    裴鄴像是才知道她是公主一般,恍然揚起眉頭,起身拱了拱手,笑著說:“原來是公主大駕光臨,不知是有什么要緊事?還是宮中有什么旨意讓公主帶到?”

    這就是明知故問了,程慕寧和煦一笑,也半遮半掩地說:“原也不是要緊事,過兩日先帝忌辰,圣上請了寺里高僧在崇圣祠念經祈福,行祭祖之禮,屆時殿帥必定隨侍御前,但有中秋夜宴的前車之鑒啊,本宮心下不安,想與殿帥再確認一下屆時的巡防安排。”

    裴鄴道:“原來如此,公主應該不差這一炷香的時間吧?衛嶙,還差幾鞭子,快點打,別耽誤了你們殿帥正事。”

    衛嶙哪里還敢打,只低頭暼了眼公主。

    程慕寧溫聲說:“巡防在即,殿前司指揮卻在這時受了傷,恐怕不好吧?若是傳到圣上耳朵里,難免要惶惶不安。”

    裴鄴笑了聲,“公主未免太小心了,我們裴家人皮糙肉厚,這點傷算什么?他要是這幾鞭子都扛不住,圣上才要不安吧?”

    他說罷,唇畔弧度不減,說:“公主且讓兩步,不要弄臟了公主的衣裳。”

    程慕寧迎著裴鄴有意為難的目光,半掩在衣袖里的手輕輕捏了一下。

    竟然少有地接不上話。

    平日里應對朝臣的那一套在裴鄴這個,勉強算是半個長輩的人身上完全不管用。

    她本可以用身份壓他一頭,可是……

    面前的人沉默不語,裴鄴笑意更甚,愉悅地坐下說:“公主身份高貴,但我今日處罰家弟,這是我裴家的家務事,不知道公主現在站在我跟前,是以什么身份,插手我家中庶務?”

    【📢作者有話說】

    來了,久等

    77  ? 第 77 章

    ◎“說你的欲望,說給我聽。”◎

    話音落地, 堂間俱是一靜。

    程慕寧能察覺到四周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頓了一下,面上還維持著一貫的從容, 氣勢上卻已經稍遜一籌:“本宮并非有意插手世子的家事, 只是我絕不容許圣上的御前巡防出現任何一點差池, 不知道殿帥是做了什么犯了家規?如果是此前中毒一事, 本宮可以解釋。”

    “那些都是小事。”然而裴鄴看起來油鹽不進,“只要是為了大周的江山社稷,裴家人,不怕死。”

    不是這件事, 那就是因為……

    她了。

    程慕寧輕輕抬了抬眼睫,就見裴鄴搭在扶手上的食指輕敲了兩下,說:“但趁人之危,以下犯上這種事, 有違祖訓, 萬不能容。我裴家祖祖輩輩守著大周的國土,世代奉行忠孝二字, 沒想到家門不幸,出了這么個逆子, 家父被邊地戰事絆住了腳, 沒能一并前來,但他命我代裴氏滿門——”

    裴鄴說到這里正了色,對著程慕寧正經拱了拱手:“向公主賠罪。”

    話音落地,裴邵眼瞼微垂。

    程慕寧則是眉間輕蹙, “世子這話, 是什么意思?”

    裴鄴停頓了下, 站直了說:“四年前先帝駕崩, 新帝威勢不足,四面楚歌,為人臣子,未能盡到為圣上解憂解困的職責,以至公主舉步維艱,屢次陷入危機。”

    沒想到裴鄴這么說,程慕寧攥了下手心。

    裴鄴覷了眼裴邵,裴邵把目光暼向門外。

    還是那副拒不悔改的樣子。

    裴鄴轉回視線,繼續道:“公主力保圣上周全,全的是整個大周的生機,裴氏理應鼎力相助,無論當年還是現在,都萬沒有以此作籌碼,令公主受辱的道理。”

    程慕寧聽懂了,她靜了一下,說:“世子可能誤會了,當年殿帥初入京城,尚不了解朝中局勢,說來慚愧,是我……是我有意利用他。”

    “那如今呢?”裴鄴道:“如今他還不了解局勢嗎?”

    程慕寧默了默,誠懇地說:“如今,他亦沒有強迫于我。”

    “哼,是嗎?”裴鄴不輕不重地冷笑了聲,對著那邊默不作聲的人說:“不是拿刀架在公主脖子上才叫強迫。公主或許是心甘情愿為了朝局犧牲清白,但這種情愿亦是形勢所迫,明知他人身陷囹圄而委身于己,卻依舊兩眼一閉照單全收——那何嘗不是一種強迫?你問他自己,就沒有半點趁人之危的念頭?”

    裴邵瞳色幽深,坦然地掃了眼公主的背影。

    顯然,他并不否認。

    裴鄴扯了下唇,恨鐵不成鋼地撇開眼,穩聲說:“公主可能不知道,家父規矩嚴,我這趟奉父命而來,還請公主今日,不要壞了裴家的規矩。”

    他話鋒一轉,“衛嶙,動手。”

    “我當是什么要緊事。”程慕寧出言打斷他,低眸沉吟片刻,才徐徐抬起目光,“的確,形勢迫我向裴氏求助,但我想借勢,可以有千千萬萬種法子。”

    程慕寧停了停,緩慢措辭道:“人皆有欲,我之于裴邵,實在談不上委身二字,世子此話,才是真正辱沒了我,也辱沒了你們裴氏刀槍劍戟下培養的將才。”

    裴鄴怔了下。

    他張了張嘴想接下這話,反復斟酌下,竟然無言以對。

    裴鄴嗤地聲笑了。

    ……

    人都散了,裴鄴一個人坐在堂間。

    他一手撐在大腿上,身體前傾地捏著個空杯子在手里把玩,眉峰微微挑著,似乎還在想方才的對話。

    劉翁命人尋了傷藥給裴邵送去,一頓囑咐后又繞了回來,臉上露出點笑,“小主子這會兒估摸著是沒什么食欲,世子要不要先用膳?”

    裴鄴聽出了劉翁話里隱約的得意,挑眼看他,“劉翁看著,倒是挺喜歡公主的。”

    劉翁笑意更深,“世子覺得,公主是個什么樣的人?”

    “伶牙俐齒,強詞奪理的人。”裴鄴直言道:“說實話,我不喜歡她。權術謀略灌溉不出依草附木的花,我承認,比之今上,她有賢主良輔之才,大周有此公主是大周氣數未盡的福分,但這福分對裴邵來說,實在太重了,依我看,還不如陸楹適合他。”

    “誒喲我的世子爺。”劉翁哭笑不得,“當初裴公有此意,你還嫌棄陸姑娘舞刀弄劍太兇狠,還說呢,二公子那倔脾氣,娶妻得娶個賢惠的。”

    “我改主意了。”裴鄴挑眉,面不改色地說:“賢不賢惠不打緊,人簡單直率才是最好的。”

    劉翁笑,“那你這主意改晚咯。”

    裴鄴很輕地哼了一下,不講理地說:“也怪你,沒看好他。”

    嘿,劉翁冤枉死了,道:“這要怎么看,我捂不住他的眼睛也鉆不進他夢里,這男女之事最不可控,世子應當比誰都明白。”

    裴鄴斜瞟了他一眼,說:“叫他們上完藥出來用飯,我還有正事要談。還有那個衛嶙,你也說他兩句,下手不知道輕重,讓他打他還真打,進京兩年,眼色都不會看。”

    衛嶙揉了下鼻子,猛地打了個噴嚏。

    周泯站在廊下,幽幽地望過去,“下手真狠。”

    衛嶙動了動唇,喪氣地說:“收了力道的,裴公的鞭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一點勁兒都能劃破皮。”

    周泯仰首,道:“要是我,我定不會動手,我寧可跟主子一塊挨打!”

    “世子下了命令,能怎么辦?”衛嶙也自責,皺著眉頭說:“我不動手,難道由著世子身邊的近衛動手?那些人手勁多大你不知道?”

    “那你——”有侍女送來清水和帕子,周泯側身讓了讓,“那你就不知道想想辦法,拖兩刻鐘嗎?”

    “我——”

    “吵什么。”程慕寧捏著方帕子站在門前,說:“去找荀叔要點祛疤藥。”

    衛嶙當即道:“我去。”

    周泯隨即邁上臺階,跟著程慕寧一并進到里間,說:“公主,我給主子上藥吧。”

    程慕寧挑開簾子,露出裴邵精壯但鞭痕遍布的后背,“不必了,就一會兒的功夫,世子難得來一趟,想必還有許多話要問,你先去陪他解解悶吧。”

    周泯訕訕,止步道:“那,我還是在外邊站著吧。”

    開玩笑,他現在是個吃兩家飯的人,經不住世子拷問。

    周泯悻悻退下去,走之前還沒忘替他們放下帷幄。

    內室倏地一暗,唯有低低支起的支摘窗漏出光線,半照著斜椅上的人。裴邵脫掉了上衣,反手伸著胳膊,已經自己捏著帕子去擦背后的血水,下手沒輕沒重,程慕寧“嘖”了聲,抽過他的帕子說:“你坐好了。”

    裴邵眉心微動,抬目看了她一眼,依言背過身去,說:“一點小傷不礙事,大哥唬人的,沒有真的下重手。”

    “我知道你身體強健,挨幾鞭子也不要緊。”程慕寧擦掉他傷口邊緣的血,“但是大病初愈,能不受的罪還是不受了吧,留著你這副身子干正事為好。”

    四下一靜,裴邵沒有吭聲,程慕寧手上動作也跟著頓了頓,她道:“我說的是殿前司的正事,你剛復職,難免事多。對了,今日世子進宮,可有發生什么要緊事?”

    “嗯。”裴邵很輕地應了聲,卻沒有細說。

    昏昧的光影放大了稀碎的聲音,包括裴邵輕微的呼吸。程慕寧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能從他的呼吸聲中聽出他此刻游離的思緒。

    她沒有出聲催促,只把浸了藥的帕子輕輕覆在他的傷口上。

    裴邵的肩胛跟著動了一下,掀眸看著墻上的影子。

    其實裴鄴說的沒錯,他就是趁人之危。

    過去三年,他反復推演過程慕寧初回京時的情形,必定孤立無援,必定有求于他,他費盡心思地想過怎么讓她難,怎么讓她……求他。

    那日在酒樓他那句要她并不是一時沖動,而是反反復復,日日夜夜盤算的結果。

    即便冒犯了她,即便毀掉她的清譽。

    裴邵日夜的執念早就把禮節和規矩拋掉了,三年前他就知道駙馬對她而言是最無用的東西,既然他做不成她的駙馬,那別人也別想。

    他要占有她的身體,也不讓別人有機會觸碰她的心。

    他還有更多陰暗的,卑劣的念頭。

    但那種種念頭早在程慕寧情潮涌動的眼睛里盡數擱置了,他在辨不清的真假中,眼睜睜看著自己俯首淪陷。他甚至不敢細想,生怕發現程慕寧的破綻。

    所以他憤怒。

    這種憤怒被壓在眉心間,變成一點難以覺察的郁悶,像一團散不開的云霧,時不時地纏上來,只能偶爾化解在他粗重的親吻和啃噬里。

    化解在她信手拈來的甜言軟語里。

    裴邵喉結微動,背上的刺痛讓他稍稍回過神來,他側過首,余光只能瞥見一抹裙裾,“你剛才說的話,是哄大哥的嗎?”

    程慕寧愣了愣,拖著尾音嗯了聲,彎唇道:“我哄你大哥做什么?而且,世子看著有點兇,我不敢哄他。”

    “那你再說一遍。”

    “人皆有欲,說你的欲望。”

    “說給我聽。”

    【📢作者有話說】

    小裴真的假的都愛聽(狗頭)

    (發波紅包

    78  ? 第 78 章

    ◎“你記住,最后一次。”◎

    裴邵的聲音不疾不徐, 帶著波瀾不驚的壓迫感。

    程慕寧看向他清晰鋒利的下頷,男人的骨相絕佳,高挺的鼻梁承接著高眉骨, 單是這么半側過臉, 就能看到輪廓的明暗交界。程慕寧扶在他肩頸上的手微頓, 思忖間拇指下意識摩挲了一下, 目光移向他結實的后背。

    她沉默地盯著那紅艷艷的鞭痕,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很輕地笑了一下。

    裴邵眉梢輕壓,他不想在這個時候聽她笑, 他迫不及待地要轉身過去看程慕寧的表情。

    但程慕寧壓住了他的肩頸,說:“不要亂動。”

    這點力道根本不足以困住裴邵,他動作的幅度還是把貼在背上的藥帕弄掉了,程慕寧“嘶”了聲, “你能不能先上藥?世子還——”

    “你說你想借勢, 有千千萬萬種法子。”裴邵不讓她把話說完,直勾勾地問:“那你當時為什么要給我下藥, 為什么……誘惑我?不止是因為我姓裴,對不對?”

    程慕寧在裴邵強勢的眼神下揚唇一笑, 拖著鼻音緩慢地“嗯”出聲, 似乎在思考和措辭。說實在話,程慕寧最開始也抱著英勇赴義的心態接近裴邵,可身體的本能反應是騙不了人,先帝駕崩后接踵而至的麻煩讓她心焦力瘁, 耽溺情色成為她唯一可以擁有的消遣。

    她想要, 想親近裴邵, 想被他撫摸親吻。

    想他看著她, 用他那雙看過白草黃沙的眼睛。

    她用最真實的愉悅給他反饋,可裴邵好像并不信這些。

    程慕寧笑著皺了皺眉,長久的沉默讓裴邵也跟著皺了下眉,他把帕子撿起來,起身去夠旁邊架子上的衣衫,“算了。”

    程慕寧看了他一會兒,驟然道:“裴邵,我后悔了。”

    裴邵披衣的動作一頓,威脅道:“你別說話。”

    但程慕寧真的不說話了,裴邵又心癢難耐,他負氣地暼來一道冷寂的目光,來到她斜椅前,里衣都沒穿好,居高臨下地說:“后悔什么?”

    好像程慕寧膽敢說點他不愛聽的,他就要用眼神把人殺死。

    程慕寧看著他說:“我后悔,把你晾在京城三年。”

    裴邵一怔。

    “很難吧?”程慕寧道:“一開始的時候,很難吧,我知道。”

    程慕寧低下眼睫,視線范圍正好看到裴邵衣衫上垂落的腰帶,她順手碰了碰尾端,把玩似的捏在手里,說:“但我真的沒有信心,我怕前功盡棄,怕滿盤皆輸,怕所有的籌謀都成為徒勞。因為我忍不住——”

    她頓了頓,抬眸道:“你一開口留我,多與我說一句話,我就不想走。可是裴邵,我不能,你也不能。”

    裴邵喉結滑動,長久地與程慕寧對視。

    他一手捧住程慕寧的臉頰,眼神深邃地望進了她的雙目,俯身下來說:“你親我。”

    程慕寧盯住他的唇,這時帷幄外傳來叩門聲,周泯嗡聲喊:“兩位主子,世子叫人來催了。”

    程慕寧下意識地順著聲音看過去,又被裴邵掰過臉來,“別管。”

    周泯又叩門,裴邵扣住程慕寧臉頰的力道加重了點,傾身吻住程慕寧,把她吻倒在斜椅上,直到吻得她快斷氣。

    “就這一次。”他喘著氣,紅了眼說:“你記住,最后一次。”

    他沒有給程慕寧回答的時間,在她開口時再次奪走她的呼吸。程慕寧昏昏亂亂的,舌根被吻得發麻,起初還惦記著外面有個裴鄴,然后就什么都不記得了,腦子里只剩下裴邵。

    ……

    周泯請了個空,點頭哈腰地在裴鄴面前倒酒,裴鄴對著他冷笑一聲,自己先動筷了。酒菜過半,那兩個人才姍姍來遲,裴鄴似笑非笑的眼神從他二人身上劃過,對周泯說:“愣著做什么,叫人再做兩個菜。”

    “欸。”周泯迅速退了下去。

    程慕寧神情自然,看不出半點扭捏之態,她行過常禮道:“勞世子久等。”

    裴鄴點頭,“府上沒有外人,公主無需多禮。”

    再看裴邵,面上看著也很從容,但眉間的舒展藏不住,不像是剛挨過鞭子的人,倒是像在草場剛跑過馬,整個人神清氣爽,坐下說:“大哥是不是想談千秋宴的刺殺案?”

    到底是親兄弟,裴鄴方才路上沒來得及問,但他惦記著這事,他點下頭說:“一切事端從千秋宴開始,但眼下案子都已了結,就這樁不明不白。其實你我都知道許敬卿不可能真的暗害圣上,我原本以為是你設計推了許敬卿一把,但今日聽衛嶙說他還在宮中暗查此事,便知背后另有其人,可有眉目?”

    裴邵道:“我有猜測,但目前還不好說。”

    程慕寧盯了眼桌上的油燜大蝦,這是廚娘新研究的菜式,很合程慕寧的胃口,但銀竹不在,沒有人給她剝殼,于是她沒有動筷,只喝著魚湯,說:“與細作有關?”

    裴邵道:“你知道?”

    這件事沒有確鑿的證據,他還沒來得及與程慕寧詳說。

    程慕寧道:“今早我在城門口見了許敬卿一面,他明里暗里似有這個意思。方才我來之前正與沈文芥說話,經他提點,才把這兩件事聯想在一起,但這只是我的猜測。”

    “我這次來,也是有件事要提醒你們。”裴鄴說話間忽然一頓,他見裴邵夾了只大蝦在碗里。裴邵打小不愛吃魚蝦,他嫌麻煩,不愿意廢這勁兒,這會兒見他竟然剝殼剝得利索,不免驚奇。

    但很快,就見裴邵把這只蝦放進了公主碗里,程慕寧神色自若,還認真看著裴鄴,等著他繼續把話說完,顯然是對此習以為常。

    裴鄴不由瞇了瞇眼,咳嗽了聲說:“烏蒙近來政權動蕩,斯圖達年紀大了,底下幾個兒子鉚足了勁表現,我得知他們在防線上多增了一倍的兵力,眼下盤弓錯馬,只怕不妙。”

    斯圖達就是當年統一了草原各部,從延景帝手中奪走瀛都六州的烏蒙可汗,如今已然年過半百,此人好戰,殘暴,妻妾成群,他的兒子眾多,烏蒙不缺可以繼位的王子,但也因此競爭格外殘酷。

    想要拿到可汗的位置,必定要有點殊勛茂績,沒什么是比大周皇帝的人頭更卓越的功勛。

    裴鄴知道斯圖達身邊還有一位年輕的公主,他看向程慕寧,果然見她臉色冷懨懨的。

    裴鄴不打算觸及這個話題,說實在話,本朝送去和親的公主,就沒有能活著回到故土的。他道:“不過對面尚未有明確的動作,戰事未發,地方不會貿然呈上軍報。烏蒙也不在朔東抵御范圍內,此事不宜由我上報,你還是拐個彎把消息傳給馮譽為好,盡早防備。”

    這話是對裴邵說的,裴邵擦著手,看向旁邊走神的程慕寧說:“我明白。”

    “另外,許敬卿是圣上迫于壓力下丟棄的棋子,但沒有了他,圣上首要忌憚的人就是你,我今日這趟進宮,又把他得罪了,之后對你必定更為防范。”裴鄴打量他二人,“恐怕牽連公主。”

    程慕寧眼瞼微垂,思緒歸攏道:“不妨事,我能應對。”

    原本假裝與裴邵生嫌是因為當時她還能在程崢跟前吹一吹耳邊風,與許敬卿爭個高低,可如今諸事皆了,南邊的戰事也已經停了,朝廷迎來短暫的風平浪靜,可越是這個時候,程崢𝒸𝓎 越不會允許她繼續插手朝中政務。

    但程慕寧這趟回京,不是來洗心革面的,她在入京前就已經知道,姐弟之間的表面和睦不會長久。

    她做好了一切準備。

    裴鄴點下頭,沒有在此事上多言。他一年進京的次數就這么一兩趟,此次也是借機來跟戶部討要戰時裝備和物資,不能久留,他得爭分奪秒地和裴邵祥談朝廷和朔東的情況,畢竟許多事白紙黑字難聊透徹。

    程慕寧拿捏著分寸,聽到關鍵處便尋機退了出來。

    裴鄴望向廊下走遠的身影,又看了眼裴邵,“可惜了,她若是男子就好了,也不至于走到如今兩難的地步。”

    裴邵沒有去接他這話。

    裴鄴話鋒一轉,語氣也變了,說:“不過我必須要提醒你,還是那句話,裴家人不做悖逆之臣。如若將來你不得已走到那步,身為兄長我盼你贏,身為大周臣民,我盼你賭的這個人能贏,但我仍舊會請族中長輩出面,將你剔除族譜。所以裴邵,你最好不要走到那步,她也是。”

    裴鄴說罷,碰了碰他的酒杯。

    清酒不醉人,那點微醺的醉意站在廊下,風一吹就散了。

    兩三點秋雨從檐上落下來,迅速連成一片雨幕。裴邵疾步回到院子里,見程慕寧站在廊下,盯著那些已經凋得七零八落的紫藤花看。

    “不高興?”裴邵吩咐侍女拿來斗篷,把程慕寧攏緊了說,“擔心烏蒙要開戰?”

    程慕寧側目看他,“開不開戰,斯圖達死了,草原都要換新可汗,你了解這些部落,作為老可汗的可敦,永昭接下來,要面對什么?”

    裴邵沒有回答。

    因為草原的陋習對于女子來說分外殘酷。

    程慕寧抿了抿唇線,說:“其實,當年許敬卿想要送去和親的人是我,但不知道圣上是還念著那點同胞的情分,還是礙于你,他沒有完全聽從許敬卿的安排,選擇送走了永昭。”

    “如果我當時開口,或許能把她換下來,可是我沒有。”程慕寧眺向遠處的視線格外淡薄,“你知道嗎,永昭生性膽小,她最信任的人,就是我。”

    裴邵站在她身后,大掌覆住了她的眼睛,那溫溫熱熱的潮意燙了他的掌心,“換了你,我就不會瘋嗎。”

    【📢作者有話說】

    久等

    我超級喜歡永昭。

    79  ? 第 79 章

    ◎“這就是你們修了幾個月的崇圣祠?!”◎

    不久便是祭祀典禮。大周以仁孝治天下, 程崢自登基以來,在祭禮這件事上從來不敢馬虎,每年烝祭雖規模不大, 但未免落了那群讀書人的口舌, 他向來是禮數周全, 在這前一天就進行了沐浴齋戒, 天不亮便整衣戴冠,來到中和殿閱視祝版。到了日出三刻,再一路由侍衛司護送至崇圣祠外。

    侍衛司如今的兩個指揮使是衛嶙和岑瑞,按規矩該是他二人護在圣駕左右, 但眼下岑瑞的這個位置站著陸戎玉。料想這是程崢的意思,看來圣上已經決心扶持陸戎玉來與殿帥分庭抗禮了。

    但陸戎玉顯然不適應這身行裝,雙肩都快被鐵甲壓垮了,手里那把大刀更是沉得他要兩手抱起, 顯得十分滑稽。

    見衛嶙看過來, 陸戎玉苦著臉笑了一下,想與他打個招呼, 奈何一只手撒開,那大刀就要往下滑, 他只好緊緊抱住, 窘迫地朝衛嶙點了點頭。

    衛嶙頷首回應,而后目視前方,不再分神。

    越是靠近崇圣祠,擂鼓聲就越大。

    殿前司禁衛列隊以待, 將崇圣祠里里外外圍了個水泄不通。王公大臣和后宮嬪妃也已經依次分立在前殿臺階下的兩側, 程崢一下轎, 肅穆之氣撲面而來, 裴邵領著贊引官過來了,“神位已安奉完畢,圣上請吧。”

    程崢“嗯”了聲,氣度拿捏得倒是得當,只有這個時候,他眉眼間才流露了幾分與程慕寧的相似,但這樣的狀態沒有維持很久,他一整日沒進食,這會兒風又大,直將他吹得腿軟,剛從抬輿上下來就是一個踉蹌,正好歪向的是陸戎玉的方向。

    陸戎玉嚇一跳,他反應不能算慢,的確是想扶他,奈何被手里的大刀拖累,剛一松手就聽“鏘”地一聲,那把鋼刀正正砸在他腳背上。

    陸戎玉“哇”地就叫出聲來,單腳往后一蹦,后面幾個禁衛頓時亂了隊形。

    這時候程崢已經被裴邵扣住小臂扶住了,回頭見狀,額角突地一跳,陸戎玉這……

    自己挑的人,大庭廣眾下,不能在此時斥責他,程崢忍了忍,佯裝沒看見地說:“走、走吧。”

    陸戎玉悻悻撿起鋼刀,忍痛追了上去。

    步入前殿,儀式便正式開始了。程崢依次給列祖列宗的牌位上香行禮,程慕寧與皇后緊隨其后。這還是自中秋宴后程慕寧頭一次見到皇后,五個月的身孕已經極為顯懷,身體臃腫而笨重,下巴卻尖了一圈,厚實的脂粉也遮不住她面上的蒼白虛弱。

    孟佐藍暗里給程慕寧遞過消息,因為這胎是雙生子的緣故,皇后懷得幸苦,身子一直就不太好,中秋宴上受驚落下點毛病,再加心緒不寧,因而格外羸弱。

    程慕寧今日見到,便知孟佐藍沒有夸大其詞。

    要行三跪九叩之禮,皇后緩慢地跪下去,有宮女撐著她的身體,可她動作依舊艱難。程慕寧目視上方的牌位,沒有轉眸,卻出手撐了她一把。

    姜亭瞳微頓,在她的余光下遞去一個感激的眼神。

    這時,忽然聽程崢深吸了一口氣。

    程崢盯著自己手里的線香愣住了。

    程慕寧在他后方看不清始末,倒是前邊一個太監叫出了聲,“這、這香怎么斷了?”

    上香時最忌諱斷香,這不是什么好兆頭。內侍省新來的總管叫黃進守,礙于上任總管才剛被杖死不久,他自當差以來便格外上心,這次祭祀更是刻不容松,千防萬防,眼看儀式就要結束,沒成想還是出了變故!

    黃進守當即傻眼了,但在那小太監高喊出聲時,他也立刻回過神,一巴掌拍在太監的官帽上,“喊什么!近來多雨,想必是禮部置辦的這些香燭受了朝,還不去給圣上換香!”

    他說話間還不忘帶上禮部。禮部負責此次祭禮的官員就站在一旁,張嘴欲要解釋,可此時又不是個好場合,只得一甩袖,吃下這個悶虧。

    那呼出聲的小太監自知失態,驚恐地捂了捂唇,立即從香案上取了新的線香和火折子。

    然而這間主殿東西通風,那穿堂風呼呼吹過,任他換了幾個方向都沒能將火絨擦著。

    眼看程崢的臉黑了下來,黃進守也顧不上吩咐旁人,趕忙上前就要把窗闔上。

    可也是真邪門,只見黃進守撅著個屁股趴在窗邊,怎么使勁兒,那窗子就跟焊死了似的!

    黃進守納悶,“這、這……這怎么回事?快來兩個人!”

    程崢眼皮子一跳,怒斥道:“工部!這就是你們修了幾個月的崇圣祠?!”

    工部經過整頓,至今好多空位還都沒填補上,程崢一時也想不起來負責修繕崇圣祠的是哪個官吏,直到聞嘉煜上前,他才想起來這么個人,今年春圍拔得頭籌的狀元郎。

    程崢凝眉道:“崇圣祠是你修的?”

    聞嘉煜俯首跪地,露出右手上纏的白紗,說:“是,圣上息怒,可否容微臣先將窗子關上,待上香祭拜結束,微臣再向圣上請罪。”

    聞嘉煜說話平靜沉穩,一下將程崢安撫下去。斷香令人不安,儀式不能在這個環節中止,他揮了揮手,示意聞嘉煜起身。

    黃進守讓出位置斜了他一眼,似是在怪他辦事不力牽連了自己,卻見聞嘉煜往窗子上方撥了個什么東西,竟然不費吹灰之力把窗闔上了!

    黃進守傻了眼,只聽聞嘉煜道:“原先殿中的窗子常年被風吹來晃去,于是我重新改進過,在上面多加了個固定位置的橫條,還特意差人去告知過內侍省,怎么沒有人告訴黃公公嗎?”

    黃進守昨日特意找來工部的施工圖紙細細研究過,就擔心哪里不對磕著圣上,可沒有看到圖紙里的窗戶加了什么橫條,何況他一直盯著崇圣祠的工序,工部若真有人來報,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定是他們工部偷了懶!

    可惜啞巴吃黃連,眼下不是爭執的時候,他只好勉強一笑,親自去給圣上點香。

    程崢這會兒餓得兩眼昏昏,也實在計較不起來,悶悶接過線香,并未深究此事。一個小插曲過后,儀式仍然有條不紊地操辦著。

    程慕寧持著三炷香,隨著程崢的拜祭動作彎下脖頸,但注意力顯然不如方才集中。她倏地轉目看去,就見聞嘉煜跪下殿門外的長廊下,隨百官一并俯首跪下。

    但他的視線并未放在上方的牌位上,而是不輕不重地看著程慕寧。

    被她這么一轉眸逮了個正著,他臉上也沒有半點驚愕心虛的表情,甚至沒有及時把視線移開,反而坦然地朝她提了提唇角。

    【📢作者有話說】

    稍微有點短

    降溫中招燒了一天,醒來再寫。

    大家注意保暖QAQ

    80  ? 第 80 章

    ◎“聞大人可認識永昭?”◎

    繁冗的儀式結束時已經過了午膳的時辰, 程崢再也撐不住,命人燒掉祝版與玉帛,便要乘攆還宮。臨出門的一腳稍稍一滯, 望向還磕跪在地上的狀元郎, 實在是他手上的紗布太惹眼, 還滲出了點紅, 程崢方才就想問了,“你手上的傷是怎么回事,祭禮見血乃是對先人不敬,沒人提醒你么?”

    聞嘉煜身形一頓, 半抬起身,低頭拱手道:“微臣該死。崇圣祠乃臣奉旨修繕,昨日唯恐有什么差池,趁著宮門下鑰前來查看了一番, 這幾日風太大, 果真見那窗上的橫欄搖搖欲墜,修補之余不小心傷了手, 并非有意冒犯,還請圣上恕罪。”

    程崢背過手, 道:“你一個主事, 這種小事要你親自動手?昨日內侍省的人不是在這里看著?”

    這就是妥妥的遷怒了。

    都知道圣上近來情緒不佳,方才斷了香,他難免窩火,黃進守聞言心頭一緊, 忙跪下來說:“奴才有罪, 昨日緊著禮部布置大殿, 實在沒顧得上聞主事, 聞主事你看,怎么也沒知會一聲呢?”

    聞嘉煜不答,只把頭埋得更低了些,看起來卑躬屈膝,倒像是被這些宦官欺負了似的。

    程崢忽然想到什么。

    這個聞嘉煜之前似乎是許敬卿提拔的人,當時工部大換血,許敬卿還提過這個人,口吻中皆是贊許的意思。前朝后宮最擅長拜高踩低,如今許敬卿倒臺,內宦不拿聞嘉煜當回事也實屬正常。

    不知為什么,思及此,程崢竟也生出一種兔死狐悲的愴然。

    場面一時有些僵滯,程慕寧在后面安靜看了半響,才出言道:“都是為了今日祭禮能后妥善,只是往后黃公公當更為謹慎才是,像今日這樣的疏漏,萬不該有下一次。圣上仁德,卻不是你們這些奴才怠慢的借口。”

    “是、是。”黃進守趴跪在地,“奴才拜謝天恩。”

    程崢聞言不好再繼續發作,甩了甩衣袖便登上了圣駕。

    裴邵今日忙碌,不得空與程慕寧說話,兩人隔著臺階碰了個眼神,很快就分開了。御前禁軍隨圣駕而去,崇圣祠內外倏地空下大半,底下那些文臣武官也都驟然松下肩頸。

    站了大半日,可算是結束了。

    眾人三兩成群地散去。

    程慕寧還站在大殿內沒有動,廊下的聞嘉煜也沒有離開。片刻,人群逐漸遠去,程慕寧方邁出殿門,側目看聞嘉煜手上滲出血水的紗布,莞爾道:“聞大人手上劃這一道,很疼吧?要不要找個太醫看看?”

    聞嘉煜順著她的目光睨了眼自己的掌心,抬起手說:“下官謝公主掛心,為宮里做事不敢矯情,一點小傷,無需勞動太醫。”

    程慕寧挑了下唇,沒有勉強,只是目光上移,看向他腰間的玉佩,成色一般,不是什么好玉,但符合聞嘉煜的身份。

    程慕寧忽然道:“這玉瞧著不襯聞大人的氣質,本宮看,倒不如之前的荷包秀氣。那荷包針腳精致,一看就是仔細縫制的,我記得布料上用的是蓮花紋,下面的絡子打的是蜻蜓結?”

    聞嘉煜下意識摩挲了腰間的玉佩,說:“興許是吧,一個荷包,下官已經不記得了。”

    程慕寧道:“時下流行如意結和祥云結,倒是少有人會打蜻蜓結。本宮認識這么一個人,繡法極佳,最喜歡的就是蓮花紋和蜻蜓結。”

    聞嘉煜淡笑著說:“是嗎,下官實在不懂這些。”

    程慕寧看向他,說:“聞大人可認識永昭?”

    “永昭?”聞嘉煜微愣,道:“長公主說的是那位和親的永昭公主嗎?公主說笑了,下官不過今年才赴京科考,怎么會有機會認識永昭公主?”

    “咸州離烏蒙實不算太遠,本宮心想,興許聞大人有什么契機,能夠結識永昭。”說罷,程慕寧一笑,“或許是本宮思妹心切,想岔了吧。”

    聞嘉煜微笑,“公主與永昭公主姐妹情深,下官能理解。”

    程慕寧注視著他的神情,企圖從中窺得一絲裂縫。聞嘉煜并不躲避,面上表情拿捏得當,坦蕩蕩地由著她打量。這沉默的對視是一場無聲的較量,還沒有分出輸贏,就被匆匆而來的內侍打斷了——

    “奴才見過公主,見過聞大人。”這是御前的內侍,他恭順地說:“圣上召見聞大人,請聞大人隨奴才走一趟吧。”

    聞嘉煜看了眼那太監,對程慕寧說:“那下官……”

    “既然是圣上召見,聞大人快去吧。”

    聞嘉煜頷首,朝她拱了拱手,轉身辭去。

    程慕寧盯著他的背影,身后的銀竹往前一步,順著她的目光道:“公主覺得聞嘉煜認識永昭公主,是懷疑他與烏蒙有關?”

    “隨便猜的。”程慕寧說:“蓮花紋和蜻蜓結不能說明什么,只是近來宮中動蕩,在中秋宴上安排假刺殺原本是許敬卿的手筆,聞嘉煜與許府走得近,他是最有可能得知此事的人,順水推舟把假的變成真的,也不是沒有可能。”

    她原本想不明白,聞嘉煜放著好好的許家不靠,這么費勁周旋各方是為什么,但是經許敬卿提醒,便想通一件事。許家的落敗誠然是肅清外戚的關鍵,但政局的變化也意味著政局的動蕩,許敬卿那句“此時若有外患”的確給程慕寧當頭一棒。裴鄴又在此時帶來了烏蒙邊境的消息,實在讓人不得不多想。

    銀竹沉吟道:“可咱們派人探查過,聞嘉煜這個人從頭到尾都清白得很,他自小連衣食都是書院提供,赴京前都沒出過縣,更別說是離開咸州去烏蒙了。”

    這也是程慕寧最費解的地方。

    她撫了撫衣袖說:“衛嶙不是在查他么,問問看有沒有眉目。對了,陸楹是不是要回鷺州了?找個時間,給她踐行吧。”

    程崢餓得胃疼,但吃相仍舊雅致。他握著包金銀筷,雨露均沾地在每個碟子里夾三口菜,顯然他對那道蝦仁燴筍頗為滿意,但那銀筷在手里頓了頓,他沒有再夾,而是讓人上了一碗瘦肉羹,也賜了聞嘉煜一碗。

    聞嘉煜受寵若驚,“臣豈敢——”

    “坐下吃吧,折騰了半天,朕可沒有讓人餓著肚子說話的癖好。”

    程崢說罷,便立時有宮女搬上繡墩,聞嘉煜謝了恩,戰戰兢兢地坐下了。

    程崢吃了口粥,說:“許相離京前,可有與你說過什么?”

    “許相乃待罪之身,臣不敢私下相見。”聞嘉煜捧著碗,坐得端正,“要說平日里他說了什么,他只讓臣盡心為圣上做事,當好崇圣祠的差事。”

    程崢點頭,“崇圣祠的差事你當得很好,只是如今沒有了許相,你在工部也不好做吧?”

    聞嘉煜沒動那瘦肉羹一口,認真答道:“回圣上,臣雖受許相青睞,但平日所論也皆是公事,既然問心無愧,那工部的差事該怎么做臣還是怎么做。雖說許相獲罪,但他有一句話臣記得清楚,只要一心為著圣上,就不會錯。”

    這句話程崢聽著心下一刺,雖說許敬卿背地里小動作不少,但有一件事,他的確對程崢忠心耿耿,與那些一心二主的人不同,他既沒有倒向鄞王的心思,對比他更勝一籌的程慕寧,也沒有奉承巴結的心思。

    他從始至終,都只認程崢這一個皇帝。

    這也是程崢對他暗地里那些動作視而不見的緣故。

    程崢忽然沒了胃口,擱下碗道:“許相犯了錯,朕雖顧念舅甥之請,可作為一國之君,卻也容不得人藐視國法。你的一片衷心朕已明了,你乃金科狀元,聰明才智自不必說,只要行事得當,即便沒有許相,將來也不愁沒有平步青云的機會。”

    聞嘉煜趕忙起身,將碗勺轉交給旁邊的宮女,拱手說:“臣定當竭盡全力為圣上分憂。”

    程崢擺擺手,他卻沒有坐下來。

    只見聞嘉煜蹙下眉頭,說:“其實臣還有一事,不知當說不當說。”

    興許是念著許敬卿的緣故,程崢這會兒把聞嘉煜當成了自己人,道:“你說。”

    “南邊戰事閉,戰后撥款賑災就是好大一筆,戶部近來緊著這些事,工部這邊好幾個款項都沒有落實。”聞嘉煜猶豫了一下,說:“臣并非要私下說戶部的不是,畢竟百姓的事比天大,只是圣上前腳批了給鷺州整頓軍防的軍費,后腳這裴世子就進京要錢,臣前兩日見張尚書愁眉不展,也實在替他為難。殿帥行走御前,不可能不知道朝廷的難處,裴世子在這個時候開口,還是這么大筆錢,實在不妥。”

    說罷,聞嘉煜又說:“臣供職工部,實在不該妄議戶部之事,圣上恕罪。”

    程崢拿起桌上的帕子,擦了擦手,徐徐道:“這件事,張尚書自有分寸。”

    裴鄴的折子他是咬著牙批的,但他沒給戶部下明確的旨意,就是想讓張吉應對這個難纏的麻煩。這么大一筆錢,張吉那個扣扣搜搜的性子,必定不會輕易給出去。

    論難纏,張吉的功力也不容小覷。

    聞嘉煜道:“可臣聽說,今日一早,張尚書就已經批了朔東的條子。”

    程崢手里的帕子一頓。

    聞嘉煜觀察著他的神情,說:“不過張尚書能批也不奇怪,畢竟世子代表著朔東,殿帥又是朔東的人。那是殿帥的親兄長,戶部不能不賣這個面子,更何況,張尚書與公主素來走得近,上回抄沒武德候私庫,戶部所有的條子也都呈了公主過目。如今又沒有許相攔著,公主要什么,只怕戶部都得批。”

    【📢作者有話說】

    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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