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 第41章
◎她是個玩弄人心的高手。◎
第41章
沒理會沈文芥五彩斑斕的臉色, 程慕寧和裴邵一起上了回府的馬車。直到馬車啟程,程慕寧都在打量裴邵的神情,他面上沒有半分波瀾, 但她就是可以敏銳地捕捉到, 這人眼下不是很愉悅。
或許因為沈文芥話里提到了當年, 而當年橫在裴邵和程慕寧之間的, 根本就不是沈文芥。
程慕寧臨別前對他說的話不全是真的,卻也不全是假的,至少她最初接近裴邵時,的確是沖著他頭上這個“裴”字來的, 她確確實實算計了他,且一直在算計他。
從頭到尾,她都辯無可辯。
哪怕是現在,她接近裴邵的目的也并不純粹, 這種不純粹讓她再怎么申辯都像是一個滿嘴謊話的騙子, 或許在裴邵眼里,她也的確是個騙子。
晚膳時裴邵神色如常, 與程慕寧交換了下今日各自的進展,對答如流, 可那股沉悶的氣息像是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 就連劉翁都隱察覺氣氛不對,待飯罷后悄聲道:“這是出什么事了?”
程慕寧拉長尾音“嗯”了聲,說:“大抵是我惹他不快了吧。”
劉翁頓時松了口氣,“嗐, 無妨, 他哪能真生公主的氣, 過會兒他自己就好了, 公主要不要喝參湯?”
程慕寧笑了,“劉翁,我真喝不下了。”
劉翁訕訕,“那明日吧,我讓人繼續吊著,咱們明日喝。”
不知道是不是荀白趨和劉翁說了什么,他近來很緊張程慕寧的身子,恨不得一日三餐都用補湯滋養,程慕寧面色確實紅潤不少,但身子也熱了,再這么喝下去,只怕要上火。
回到廂房,程慕寧沐浴后點燈看了看工部今日的卷宗,這一看便是兩個時辰,眼看將近子時,她捂了捂酸澀的眼睛,又要了碗安神茶,喝下便落了榻。
可她輾轉反側,怎么都闔不上眼。
銀竹隔著道屏扇聽那床榻咯吱作響,最后那榻上的人徑直坐了起來。銀竹提著油燈走過去,“公主,可是龍舌香點得不夠?”
程慕寧搖頭,起身披了件披風,又拿過銀竹手里的燈,說:“不用跟過來。”
銀竹一愣,“是。”
……
裴邵這邊心緒煩亂,剛要睡下,就聽到“吱呀”一聲,房門被很輕地推開了。他耳尖一動,聽那腳步聲漸近,最后停在床榻邊,來人一動不動,隔著幔帳看了許久,久到裴邵快要睜開眼了,她倏地撩開幔帳,壓低聲音喊道:“ 裴邵。”
裴邵深吸一口氣,正要轉過身,就感覺床邊一塌,緊接著背后一涼,一道溫熱的觸感貼了上來。
裴邵呼吸都停住了。
可后面的人仍不知死活,手從他右臂上環了過來。這個姿勢有一種討好的味道,尤其是她放輕了聲音,喊他:“裴霽山。”
長公主哄人的意圖相當明顯。
裴邵背對著她閉了閉眼,便想到今日沈文芥那副義憤填膺的樣子。
他當然知道她和沈文芥沒什么。
當初人在氣頭上還沒反應過來,最開始對沈文芥的百般刁難也的確是發自肺腑的嫉妒,但后來北郊獵場,皇帝遇刺才讓他慢慢回過味來,看清了程慕寧的真正目的。
當日春獵,殿前司與侍衛司輪流護駕,可彼時裴邵不過一個殿前都虞侯,按理說有各個指揮使在,隨行圣駕左右的差事輪不到他來當,可偏偏陰差陽錯,那天原來的殿前司指揮使吃壞了肚子,上吐下瀉,于是才有了臨時調動,換作了裴邵護在程崢身側。
一刀截斷了從密林中射向程崢的箭矢。
那日回去后小皇帝嚇得不輕,又燒又吐,病中如臨深淵,見誰都像是要害他,很長一段時間不許人近身伺候,除非裴邵在場,否則誰也不見。裴邵因此得到提拔,他本就背靠世家,得不得重用不過君上一句話的事,只是事情順利得猶如夢幻泡影,稍稍一琢磨,便能覺察出不對。
譬如春獵當日莫名其妙吃壞肚子的殿前司指揮,以及那侍衛司的岑瑞岑指揮使曾再三提醒他,說:“歷來圍獵,禁軍各司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可再怎么謹慎,場子一大,難免要有疏漏,裴小將軍可不要不當回事,軟甲一定要記得穿,刀也一定不能離手,隨行圣駕,小心為好。”
而后密林中射來第一支箭,裴邵拔刀時分明瞧見他已然先動了刀鞘,可卻仍舊遲了半息,就像是明知故讓一樣。
除此之外,還有諸多細節經不起推敲。整個北郊獵場,從殿前司指揮吃壞肚子開始,一切就都像是一盤棋,而面對裴邵的試探,岑瑞的回答意味深長:“小將軍以為,來日許相權傾朝野,裴家又該如何自處?你是明白人,想必早已有了論斷,否則又怎么會在圣上面前故意引導,令其疑心行刺案乃許相所為?”
裴邵目光幽幽地望著他。
上年朔東那場戰役結束后,許敬卿等人便聯合朝中諸臣彈𝒸𝓎 劾裴氏父子用人不當以至于戰事失利,程崢因此下旨問罪裴公,并一口氣削減了朔東往后幾年三成的糧餉,若不是裴家自己家底尚余,得以補貼將士,恐怕軍中早就亂起來了。
世子裴鄴代父進京述職,他拍著裴邵的肩,苦笑嘆氣,“外人看我裴家光鮮亮麗,內里也不過強撐罷了,難啊!”
那時裴邵便知,他若不能替父兄坐鎮朝廷,那么不遠的將來,許敬卿這頭貪得無厭的狼,遲早要把裴氏嚼碎了往下咽。
所以他絕對,絕對不能離京,他必須死死咬住許敬卿。
而就連這一步,都已經提前被人算計好了。能將他和程崢的心思都揣摩得明明白白,并想方設法引他二人入局的,除了程慕寧,裴邵還真想不到其他人。
這位長公主殿下手眼通天,隔著山高水遠還想物盡其用。她雖然暫時失勢,但也不能讓許敬卿一人得勢,只能另外扶植得以與許敬卿抗衡的勢力,這個人,既不能輕易被許敬卿收買,又要有足夠的背景,能夠在得到一線機會后迅速壯大自身。
縱觀全京城,與許敬卿有仇的沒這個能力,有能力的又沒仇沒怨,裴邵是唯一合適的人選。
而程崢還以為是自己在行制衡之道,殊不知他的膽小懦弱多疑,也早已成了旁人算計的一環。
所有人,都不過是程慕寧棋盤里的一枚棋子。
后來回想起來,她將他調去值守政事堂,讓裴邵在最短的時間清楚了朝廷的局勢,又常常讓他陪著批公文,時不時與他說些繁瑣的政事,那些不經意的隨口一提,都是她刻意為之下的安排。
她早在一開始就把裴邵計劃得明明白白,所以她當然不會嫁給他,因為一旦裴邵成為駙馬,就再也沒有能與許敬卿抗衡的資格,而不管是成為駙馬,還是后來出現任何差池,沒能成功按照程慕寧的計劃站在現在的位置,他都將成為一枚對程慕寧來說毫無用處的棄子。
棄子,多么殘忍的說法。
裴邵有時甚至暗自欣喜,好在一切還算順利,他還有能被她利用的本事,否則她是不是轉頭就要尋找下一個助力,會是誰,姜瀾云,還是其他什么有權有勢的世家子弟?
所以沈文芥又算什么,程慕寧何止不愛沈文芥,裴邵時常覺得,她或許根本不愛任何人。
但夜里時時攥著他的扳指又算怎么一回事?
程慕寧是個可以真話假話摻著說的人,裴邵是真分不清,誠如她每回看過來的眼神都含情脈脈,好像滿懷愛意,裴邵卻連一半都不敢信,他甚至懷疑,那夜被她攥在手心里的扳指,興許是她另外一場別有用心的算計,他只不過是又一次地跳進了她的陷阱里。
而這種意味不明,讓人無比煩躁。
就像現在,程慕寧那只手從他右臂繞到身前,幾乎將他半邊身體抱了個滿懷,唇瓣貼著他后頸,一下一下地蹭著他親,這種大大方方的親昵,也不知道是出自真情還是假意。
反正她一貫能把假的演成真的。
她是個玩弄人心的高手,對誰都是,對他更是。
裴邵摁住程慕寧那只試圖探進他衣襟里的手,緩緩吐出一口氣,程慕寧整個人都貼在他背上,“裴——”
話音未落,身側的人倏地翻過身,動作近乎粗暴地吻住她,唇上還沒有愈合的傷口又被咬疼了,她在喘.息間隙說:“輕……”
可他更兇了。
男人灼熱唇一路沿著下巴到脖頸,程慕寧不知道被咬了多少口,最后側頸的軟肉被他叼住的時候,程慕寧疼得直打顫。裴邵粗重的呼吸噴灑在她頸間,然后停住不動了,唯有胸膛起伏不定。
程慕寧把手搭在他后頸上,拇指指腹像是安撫地蹭了蹭他的肌膚。
過了好半響,裴邵才冷靜下來。
床邊只掛了一盞油燈,微暗的光籠罩在頭頂,裴邵抬頭看了程慕寧一眼,再次俯身下去。
這次的動作緩慢綿長,他心無旁騖地閉上了眼。
【📢作者有話說】
公主的算計是真算計,喜歡也是真喜歡
而對公主的喜歡ptsd的小裴,每天都在想:她喜歡我,她不喜歡我,她喜歡我,她不喜歡我,她……算了隨便(擺爛,咬她
ps今晚不更新,明晚見
42 ? 第42章
◎當年那種拉拉小手的過家家我不想玩了。◎
第42章
夏夜蟬鳴蛙叫, 順著紫藤花的香味從半開的窗牖飄進來,蓋過了幔帳里濕漉漉的吞咽聲。程慕寧的舌被勾著,裴邵吮吸的力道不輕不重, 正好讓她舌尖發麻, 唇齒間逸出一小聲舒適的喟嘆, 但迎來的是男人更深的掠奪, 她雙手纏上裴邵的脖頸,仰著頭竭力去回應。
這種唇舌糾纏,他們都非常默契。
那是三年前扶鸞宮的很多個日夜,在堆滿公文奏疏的案幾旁無數次的演練得來的默契, 她喉嚨里隨便發出個什么聲調,裴邵就知道她的舌要往哪里探。
反反復復的吞吐,唾液交纏的聲音蟬鳴也逐漸遮蓋不住。
裴邵的手向下松了她的衣帶,摸到肌膚時程慕寧明顯抖了一下, 他指腹一頓, 繼續往上,停在那件繡著紫藤花的小衣邊緣。
裴邵從來沒有真正冒犯過這位公主。
不是沒有情動的時候, 恰恰相反,程慕寧常常在親熱的時候不知死活地撩撥他, 但正如陸楹所說, 裴家的家風不是這樣的,京中女子又多注重名節,眼前這位還是金枝玉葉的公主,那么尊貴的人, 他怎么敢輕易怠慢?
彼時裴邵一心想按照禮數來, 只是先帝駕崩孝期未過, 他只能一忍再忍, 最難耐的時候,也只是埋首在她脖頸間,嗓音沙啞:“公主……孝期一過我就修書回去,請圣上賜婚,好不好?”
程慕寧笑眼盈盈地說好。
現在想起來,好什么好,都是哄他玩的。
對程慕寧來說,那不過是一段時局之下的露水情緣,根本沒想過長久。
程慕寧此時因為缺氧頭暈目眩,忽然唇舌一疼,察覺到裴邵的情緒似有波動,還沒反應過來,裴邵就已經松開她。
緊接著手被拉住往下帶了帶。
她怔了一下,就聽裴邵壓著嗓音說:“當年那種拉拉小手的過家家我不想玩了,給你個機會想清楚,現在要走還可以。”
但裴邵眼神寒峭,瞳孔里全是攪海翻江的浪,沉得可怕,倒不像是給她機會,反而是在說:你敢走試試。
就和在酒樓時說要她一樣,都是不容人拒絕的語氣。
程慕寧有一瞬間僵住了。
倒不是抗拒。
時下的風氣不說拘謹,卻也并不豪放。程慕寧不是個不注重名節的女子,且相反,她的禮儀規矩都是由皇后和宮里的教養嬤嬤一手教出來的,公主該有的矜持高傲她一分不少,但對裴邵她一向放縱,這種放縱始于算計,耽于欲望。
欲望么,欲望是用來跪服的,即便是金尊玉貴的長公主,也沒有辦法將它關進籠子里。
何況她也根本不想。
但,指尖傳來的灼熱感好像要把她整只手都燒掉,程慕寧的表情有片刻的遲疑,那是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
可也僅僅是一剎那。
她勾住裴邵的褲腰帶,神色看起來還算淡定。
裴邵瞳仁一暗,陡地扯掉了她身前那簇紫藤花。
……
程慕寧的發散在枕上,小衣上那朵紫藤花被人無情地撕成兩半,這會兒松松垮垮地落在她手里,被她緊緊攥住。她眼里的波光瀲滟變成了一捧淚,在一次次情浪涌來時流入了鬢角。
夜半的時候屋里叫了一回水,侍女來換被褥時還能聽到湢室里傳來的水聲,一下一下像是被撞開的漣漪,伴隨著女子低低的嗚咽討饒,幾個小丫頭當即紅了臉,手忙腳亂地換了新的被褥,出去時相互推搡,體貼地闔上了門。
“嘩啦”一聲,程慕寧被從水里撈出來的時候像一條奄奄一息的魚,裴邵將人放在榻上時,她幾乎沾枕就睡。
眼下一片泛紅,裴邵第一次看她哭。
這種眼淚讓人愉悅,他沒控制住力道。
裴邵起身在劉翁平日里放置藥罐的架子上找了找,沒找到想要的,只好作罷。
他回去榻邊坐下,盯著榻上的人看了許久,整夜沒睡。
次日,程慕寧睡到了將近晌午。
她一睜眼,渾身的痛覺都從夢中蘇醒,她輕輕“嘶”了聲,就聽幔帳外的銀竹擔心道:“公主。”
程慕寧隔著幔帳看了銀竹一眼,“嗯”了聲,方知嗓子有多啞。昨夜的記憶像潮水一樣涌上來,程慕寧垂目看了眼身上的痕跡,沒有一塊完整的地方,她有瞬間的呆怔。
裴邵是……一直就這樣嗎?
還是趁機報復她?
接過銀竹遞進幔帳里的水,程慕寧潤過嗓子后,道:“衣物放下,你先出去吧。”
這滿身青紫,程慕寧不想叫銀竹看到,以免她再胡思亂想。
銀竹猶豫了一下,“是。”
裴邵一大早就坐在堂間,那言行舉止都與平日一般無二,但陸楹就是眉眼間捕捉到了一絲,愉悅。
一絲神清氣爽。
比如他這會兒很迅速地吃掉了一整盤芙蓉糕,這甜得塞牙的玩意兒,她記得裴邵以前是不大喜歡的。
不過不重要,陸楹也懶得問,無非就是公主那點事,全京城都知道公主住在裴邵府里,這人面上不顯,心里指不定多高興。
只是,陸楹道:“既然公主今日不外出,那我就不等了。”
裴邵“嗯”了聲,也不留她。
陸楹剛起身,門外就有人邁進來,程慕寧道:“昨夜身體不適起晚了,有勞陸姑娘久等。”
陸楹腳下一頓,見她果然臉色不大好,說:“無妨,公主若是病了,大可將養一日,也沒那么要緊吧?”
程慕寧搖頭:“沒有大礙,風寒而已。”
裴邵抬眼看她,“先用飯。”
程慕寧沒有推拒,夜里折騰了半宿,裴邵原本讓廚房送了參湯了,但是她累得連指尖都動不了,沒等參湯送來就已經睡過去了,這會兒別看她身子端得筆直,實際已經餓得前胸貼后背。
程慕寧上前落座,侍女當即替她布菜。若是陸楹有經驗,應當能看出程慕寧此時行走的步調略有些別扭,但她沒有經驗。程慕寧在這間隙里和裴邵對視一眼,然后又神色自若地低頭喝了口暖胃的茶,說:“我記得今日你有幾個工部的官吏要斬?”
她又變成了那副一本正經的模樣,好像隨時準備與人侃侃而談,夜里哭著求饒的人仿佛不是她。
裴邵深深凝了她一眼,“嗯,昨日稟明過圣上,公主有何指教?”
程慕寧知道,那些人嘴硬,裴邵這是殺雞儆猴。她說:“我有監斬官的人選想推薦給你。”
其實夜里程慕寧就想說了,但……一開始沒有機會,后來沒有力氣。
裴邵挑眼看他,心有肚明道:“蔣則鳴?”
……
蔣則鳴接到這個差事時,臉上瞬間變了好幾個色。
面對眼前笑眼盈盈看起來毫無心機的長公主,蔣則鳴道:“這……禁軍的差事,本官就不必插手了吧。”
程慕寧道:“怎么是禁軍的差事,難道不也是工部的差事么?蔣大人,本宮和殿帥實則是替蔣大人收拾工部的爛攤子,蔣大人作為工部尚書,如何能獨善其身?”
程慕寧不是個很有耐心的人,她與人打交道,向來是先禮后兵,此時禮的那個階段已經過去了,她對著蔣則鳴,連笑都不比昨日真誠。馬車就停在身后,幾個禁軍列陣以待,根本沒有給蔣則鳴拒絕的余地。
但她的語調卻還是一貫的柔和,“圣上的私印在此,蔣大人是想抗旨嗎?”
蔣則鳴嘴角微微一僵,他本無意趟這灘渾水,但一旦參與監斬,無論他是否有意站邊,在旁人眼里,他都是替公主處決了許敬卿的人,尤其是在許敬卿看來,他就是倒向了公主。
這就是公主的圖謀。
勸說不成,便想將他強行拉下水。
程慕寧側身道:“蔣大人,請吧,不要誤了行刑的時辰。”
蔣則鳴兩縷眉毛揪成一個“八”字,百般不情愿地上了馬車。
一旁的陸楹見狀,心下轉過許多念頭。依照公主的行事風格,是不是過不了多久,也要對她進行威逼利誘了?
皇城里的人心好臟,陸楹心下戚戚,不由思考起對策來。
【📢作者有話說】
來晚了,滑跪(
43 ? 第43章
◎那里不受控制地泛起了紅潮。◎
第43章
翌日早朝, 朝臣皆等在太和殿外。
聞嘉煜與幾名官吏站在一齊,聽他們討論近來京中的大事,偶爾附和幾句, 卻并不多熱絡, 直到有人提及工部:“聽說昨兒個蔣大人監斬了五六個工部小吏, 這事不是殿前司辦么?他怎么跑去摻合了?”
蔣則鳴的事昨日就傳開了, 還得益于蔣則鳴暈血,昨日擲下斬立決的牌子后,他就被那一地的頭顱和血嚇到腿軟,下臺時跌了一跤, 還是被裴邵遣人送回去的,一時間便成了茶余飯后的談資,他監斬的事也跟著滿朝皆知了。
現在三三兩兩聚集在太和殿外的人,恐怕都在議論此事。
聞嘉煜忽然就開了口, “監斬是殿前司的事, 蔣大人近來與殿帥走得近,想來這公事上也是不分你我, 不過說來也是,畢竟都是工部的差事, 哪里就那么較真了。”
此話一出, 免不得引起各方琢磨。噫,這不是剛好就站著個工部的嗎,眾人于是紛紛向聞嘉煜打聽起了細節。
聞嘉煜笑了笑,仿佛是扛不住這些個熱情的眼神, 不得已才說:“公主一個女子, 又不熟知工部章程, 少不得要人配合。工部上下皆以蔣大人為首, 我等也不敢懈怠啊,一會兒散了朝,還得回辦差大院聽公主的吩咐呢。”
不遠處的沈文芥手持玉笏聽了一耳朵,忍不住瞥了聞嘉煜一眼,這人好會說話,單看每句話都沒問題,可并在一起說,便引出了別的意思。
如此一來,這也算是把蔣則鳴往公主那里推了一把,但這聞嘉煜是圖什么?
就算許敬卿因此把蔣則鳴拉下馬,聞嘉煜這年紀輕輕的,工部尚書的位置也不可能輪到他來做,屆時在換個勤勉肯辦事的長官,他豈非更難往上升。
難道他真是想幫公主?
沈文芥正揣度著,方才還熱鬧的人群忽地一靜,他轉頭順著眾人的視線望去,就見不遠處蔣則鳴與裴邵緩緩走來。
兩人有說有笑的,仿佛真的很有交情。
但沒人仔細看,其實說笑的只有裴邵一人,蔣則鳴此時的臉色并不算好。
早朝時,蔣則鳴果然被以許敬卿為首的部分官吏針對了。他這些年于公務上懶怠,但因為手底下還有個能辦實事的康博承,所以政績上勉強能糊弄過去,他又不站派別不沾黨爭,也沒誰吃飽了撐著針對他,今日倒好,一張嘴接著一張嘴,全都是數落他的話。
眼看就要把這回行宮坍塌一并安在他頭上時,殿外倏地傳來一聲尖銳的聲音:“報——”
一個太監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跪在了大殿中央。
龍椅上的皇帝抖地一個激靈,險些沒摁住自己跳了起來。
說實在話,程崢如今經不起嚇,他抓住龍椅的把手,下意識屏住呼吸,輕聲問:“又出什么事了?”
只聽那太監欣喜若狂道:“是衛小將軍,衛小將軍回來了!”
然而話音落地,卻是右列最前方、一早上都在渾水摸魚的張吉先開了口,“當真?!”
……
衛嶙回京比預計要晚了二十多日,是因為在路上遇到了鄞王的襲擊,好在只是小股兵力,尚能應對,只是衛嶙受了傷,未免造成軍中恐慌,他是咬牙強撐著回了京,剛過城門人就倒下了。
程崢在政事堂聽過詳情,露出關懷的神色,說:“可有大礙?”
那報事的人說:“傷在腰上,只怕要臥床將養好一陣。”
程崢嘆了一聲,說:“此番衛嶙功不可沒,叫他好好歇著,待傷養好了朕必有重賞!”
下首的裴邵聞言掀了掀眼皮,顯然是在等程崢再說點什么。何進林死了,雖然沒人關心何進林的死活,但他空出來的軍職需要有人頂上,程崢對此心知肚明,可他偏偏沒提這事,此時對上裴邵沒有情緒的目光,程崢緊張地咽了下唾沫,說:“先散了吧,張尚書留下。”
衛嶙在京中有自己的小宅子,但這回傷勢太重,他被直接抬進了裴府。宮里的太醫來過一趟,和太醫同時抵達的,還有一箱宮里賞賜的黃金。
不知道是不是心虛,程崢這回出手闊綽,整整一箱的黃金,陸楹送程慕寧回來時恰巧撞見,眼都看直了。
程慕寧見狀笑了下,說:“陸姑娘若與我做朋友,我能給你的,絕不止這些。”
她現在連彎都不繞了,話說得很直白,陸楹臉上羨慕的表情陡然一收,仿佛聽不懂程慕寧的話,說:“公主說笑了,公主乃天潢貴胄,哪里是臣女一屆粗人能與之交友的。”
陸楹說罷,朝程慕寧拱了拱手,“家弟還等著用飯呢,臣女便先告辭了。”
程慕寧也沒有攔她,只輕輕點了下頭,側身讓她走了。
然而陸楹一走,程慕寧唇畔的弧度便淡了下來。這么短的時間,武德侯的金庫尚未充入國庫,這箱黃金只可能出自程崢手里,她沉默片刻,說:“看來我低估了圣上的私庫。”
裴邵大抵知道她在想什么,說:“不算低估,這的確是他最后的家當。”
禁軍戍守整個皇宮,武德侯送進宮多少錢,裴邵心里大概有個數。
程慕寧揀起兩根金條,隨意地敲擊了一下,只聽“噹”地一聲清脆悅耳,“這是圣上用來哄你的。”
沒有給衛嶙安排上步軍司的職務,轉頭送來了一箱黃金,顯而易見,程崢仍不想把調度禁軍的權力再分給裴邵,他早就對裴邵起了防備之心。
水滿則溢,裴邵和許敬卿一樣,時日一長,都成了程崢的心頭刺。但偏偏程崢又畏懼,不敢真的撕破臉,對許敬卿他假手他人,對裴邵,則是打一巴掌再給顆甜棗。
程慕寧見裴邵不說話,側目道:“這個,你要收嗎?”
“為什么不要?”裴邵將程慕寧手里的兩根金條原樣放回去,“公主不知道,殿前司也很缺錢。”
養兵的確很費錢,且宮里宮外的走動,裴邵也需要上下打點。許敬卿有武德侯這個金庫,但裴邵沒有,頭兩年他過得十分艱難,幾乎全靠朔東的補貼和程崢時不時的賞賜,畢竟他那點俸祿,也就夠養幾個近侍,好在后來劉翁把產業置辦起來了,裴邵手頭才稍稍寬裕了些。
程慕寧看裴邵這副精打細算的模樣,忍不住一笑,感慨道:“看來威風凜凜的殿前司指揮使,日子也很拮據,要不要我幫你?”
裴邵斜睨她一眼,“怎么幫,公主很有錢嗎?”
程慕寧道:“我跟張吉熟。”
“那是你替他掙錢的時候他跟你熟。”裴邵扯了扯唇,道:“你跟他要錢試試?”
這個嘲諷的語氣,可見裴邵也沒少受張吉搪塞,畢竟管賬的么,都有點摳。
“辛苦了。”程慕寧看向裴邵,伸手撫上他的臉說。
裴邵微微一頓,程慕寧的神色很認真,沒有半分刻意為之的旖旎,這樣鄭重其事,竟帶著幾分道謝的意思。裴邵要的不是這個眼神,他面無表情地拉下她的手,“公主不要自作多情,你當年讓岑瑞帶的話說的不錯,就是為了裴家,我也會這么做。”
程慕寧沒有否認當年北郊獵場的事與她有關,許多事她沒有明說,但也沒有刻意隱瞞裴邵。
那么多蛛絲馬跡,足夠他洞察秋毫。
而程慕寧這些年與京中一些朝臣的聯系沒有斷過,這中間裴邵不動聲色地給她行了許多方便,雖然相隔兩地,但他們心知肚明,彼此本就是綁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而無論是出于對裴邵的信任還是裴家的約束,她都不必擔心他背叛,也不怕他受人誘惑。
他是她最好的選擇,這是程慕寧打從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的事。
理智上來說裴邵認可程慕寧的決定,所以當初在被程慕寧冷情決絕地拋棄后,仍舊接過了她為他打造的青云梯,且如她所愿一步一步地往上走,如果不是淪為棋子的那個人是他自己的話,他說不定還會為她精彩的計劃拍手叫好。
程慕寧原本以為昨夜之后可以重修于好,但其實并沒有,在床榻上的坦誠相待不能交心,她費勁力氣好像也不能讓裴邵相信,起碼在肌膚之親上,她是真心的。
沒有半分想和他進行情.色.交易的意思。
但她現在才發現,這個問題有點棘手。
裴邵眼下很是油鹽不進。
算了,時日還長。
程慕寧把那點苦惱的情緒壓下去,說:“我去看看衛嶙,一起嗎?”
裴邵“嗯”了聲,先行邁開腿。
程慕寧緊跟其后,落下裴邵兩三步,裴邵腳下微頓,回頭看了她一眼,見她動作遲緩,不由放慢了步調,待走出幾步之后,他還是問:“很疼嗎?”
他緊接著道:“晚些我去跟荀叔拿藥。”
“不用。”程慕寧沒有看他,冷靜地說:“真的不用。”
裴邵沒有再說話,也不知聽進去了沒有。程慕寧仰頭去看他,卻見他視線不輕不重地落在她耳根上,那里不受控制地泛起了紅潮。
【📢作者有話說】
下章也早上見,我先去補個覺
44 ? 第44章
◎裴邵是公主的宣泄口◎
第四十四章
看過衛嶙后, 程慕寧回到廂房。暑天炎熱,整日下來身上黏膩得難受,她叫了水沐浴, 銀竹這才瞧見她裸.露在花瓣上的青痕, 已經比早晨時消退了許多, 但仍讓銀竹一時錯愕。
尤其是鎖骨下面。
銀竹深吸了一口氣, “公主……”
程慕寧有點困,趴在浴桶邊沿,眼都沒有睜開,“嗯?”
銀竹動了動唇, 卻不知說什么好。說實在話,銀竹打小侍奉公主,可卻不是時時都能揣摩出公主的心思,當年她以為公主對裴邵從頭到尾都只有虛情假意的利用, 所以才能頭也不回地離開京城, 并且在鄧州三年,從未提過裴邵一回。
她緘口不言, 仿佛根本沒有過這個人。
如果不是那枚扳指的話,銀竹真的會這么認為。
程慕寧是個過于克制冷靜的人, 她可以坐在政事堂的長椅上接受言官面對面的口誅筆伐而不為自己辯駁一個字, 直待言官罵累了,再平靜地提起下一個議案。
但再如何理智,公主也是個人。
何況她還這樣年少。
在先帝身邊侍疾的兩年她見多了人心險惡,先帝教會了她忍耐, 卻沒來得及教會她如何消解這種恐懼和痛苦。銀竹后知后覺地發現, 裴邵是公主的宣泄口, 是她瀕臨崩潰下抓住的救命稻草, 也是武器。
所以面對這滿身青紫,銀竹既問不出她是不是被強迫的這種話,也無法像那些老言官似的用聲譽來規勸公主自愛自重,只小聲地說:“奴婢明日去給公主找點藥吧,公主還有沒有哪里不適?”
程慕寧閉眼搖了搖頭。
“那——”銀竹說話間,湢室的珠簾晃了一下,一道頎長的身影出現在門外。
他緩步入內,停在不遠處看著程慕寧。銀竹猛地起身擋在浴桶邊,對上裴邵的目光,她又覺得自己多此一舉,剛張了張嘴,裴邵就已經繞過她,垂眼,捻住兩縷程慕寧臉頰上濕噠噠的發,撥到了耳后。
銀竹心中掙扎了一番,只好退下。
程慕寧右臉壓在小臂上,呼吸均勻,仿佛快要睡著了,直到感覺那只握著濕發的手順著發端輕輕觸碰背脊,指腹在那些青痕上摩挲了一下。這粗糲的觸感讓她當即睜開了眼,正好撞上裴邵被油燈印成琥珀色的眸子。
她愣了一下,旋即鎮定地仰起脖頸。
片刻后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你今夜不是要換防嗎?”
裴邵“嗯”了聲,“給你拿藥。”
程慕寧一邊想著禁軍換防的時辰,一邊想他果然還是去跟荀白趨拿藥了,荀白趨雖說是個大夫,但怎么也算他半個長輩吧,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開的口……
思及此,程慕寧探出被溫水泡得發皺的手,去夠他手里的藥罐。
裴邵捏住她濕.漉漉的指節,擋了擋。
這間廂房里的湢室狹小,他這么人高馬大地往這里一站,很有壓迫的味道,程慕寧想到昨夜在浴桶里愉快又不愉快的經歷,隱隱還覺得膝蓋發疼,所幸他很快就松開了手,把藥罐放在干燥的架子上,說:
“晚點回來再上藥。”
……
夏日蟬鳴叫得厲害,兩個工部小吏舉著捕網在捉蟬,程慕寧從院外踏進來,那兩人停下動作,讓到一旁拱了拱手。程慕寧朝他們點過頭,徑直走過。已經有官吏等在廊下,抱著剛整理出來的檔冊,隨在程慕寧身后邁進值房。
那官吏叫梁田,是工部下總掌文書的官吏,這回對工部的排查,便是由他負責整理歷年文冊記檔。
程慕寧從他手里接過檔冊,就那么薄薄幾本,她拿起來掂了掂,忍不住一笑,“整整兩日,梁大人是有什么難處嗎?”
梁田三四十歲的模樣,長得內圓外方,說話也很圓滑:“公主不知道,這些年工部記檔亂,陳年舊賬翻起來沒那么容易,何況眼下這人不是……都讓殿前司抓去審查了么,卑職品階不高,也調不齊人手,實在不容易,要不公主再指幾個人過來?”
明知這是搪塞的話,程慕寧也不惱,說了幾句體面話,讓銀竹把人送出去了。
銀竹回來時皺著眉頭,程慕寧已經在翻看文冊了。
銀竹道:“這梁田一個五品官,架子倒大得很,公主,要不換個人吧?”
這些日子裴邵負責查南山行宮的案子,程慕寧則順勢查起了工部內里的陰私,可這和上回核對戶部賬簿不同,戶部有張吉愿意配合,各項事宜辦起來都得勁,工部里卻人人各懷心思,從上到下,沒有人把程慕寧放在眼里。
換誰都沒用,除非蔣則鳴拿出態度來。
程慕寧擱下文冊,問:“這會兒下朝了嗎?”
……
今日早朝散得比往常早,但里頭事可不少。才剛過晌午,蔣則鳴一臉麻木地退出太和殿,
朝中的勢利四分五裂,蔣則鳴平日獨善其身,眼下卻里外不是人,這幾日他接二連三地被彈劾,多是斥他瀆職失察之責,程崢知道蔣則鳴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本也不想罰他,是以前幾日都糊弄過去了,誰知道他越糊弄,底下議論聲便越大,今日十幾個折子,全是聲討的聲音,就連御史臺也摻合了進來。
程崢沒有辦法,只能松口說眼下正是用人的時候,先罰俸兩年,待工部案子了結之后再行定奪。
眼看蔣則鳴寒了心,張吉從后面追來,寬慰道:“唉,你也別太沮喪,圣上心里有數的,這不是也沒罷你的官嘛。”
蔣則鳴動了動唇,顯然沒有被安慰到。
同為六部尚書,他和張吉素有往來,又因為兩人都對宮里宮外那點陰私心知肚明,保守這種秘密,也算是過命的交情了,蔣則鳴在他面前說話少了彎彎繞繞,道:“圣上心里哪來的數,要有數,工部會出這種事?”
“誒!”張吉左顧右看,低聲說:“罰你兩年俸,命都不想要了?”
蔣則鳴不吭聲,他這幾日也是煩得很。
張吉又嘆氣:“我說你,當了二十年的官,怎么這種事還不明白?行事論心不論跡,在朝為官哪能時時做到明哲保身,今日工部的案子,你辦了,定要得罪許黨,可你執意不辦難道就能哪邊都不沾?康博承的下場擺在這兒,除非你立即辭官回鄉,否則這個差事,你想片葉不沾地混過去,沒門兒!”
“我——”蔣則鳴也知道他說的有道理。
想到康博承,蔣則鳴心里就不得勁兒。
前兩年康博承剛提拔上來的時候,眼里揉不得沙子,自以為伸張正義地往圣上跟前上了幾次折子,可圣上不僅坐視不理,還在朝上借機將康博承斥了一頓。彼時康博承還不知所以,大有不撞南墻心不死的意思,蔣則鳴實在看不過去,稍稍提點了他幾句,康博承當時愣在原地,這才消停下來。
可這人脾氣倔,反反復復的,這些年若不是有蔣則鳴壓著,以他的性子,哪日不留意恐怕就要把工部捅破天。蔣則鳴也惜才,不愿這樣一個能辦事的人被貶謫流放,處處替他周全著,可沒想到……
他會是黨爭之下,犧牲的第一個。
蔣則鳴深知康博承的死絕對有內幕,可追究此事沒有意義,他們從先帝時期走過來,什么場面沒有見過?死個人而已,不該是大驚小怪的事情,眼下的局勢如何變化才是該著眼之處。
蔣則鳴把心中那點悲憫壓了下去,說回方才朝上的事,“一個女娃娃,心思倒是毒,我這被參的折子,恐怕一半都是她的手筆。”
張吉笑了一下,道:“我看你也別犟了,公主這回奉的是皇命辦差,如今不是公主要找許相的麻煩,你得看清圣上的意思。”
蔣則鳴沉默下去,“往后又有的折騰,沒個安生日子過。”
工部辦事處與戶部就隔了一道高墻,兩人在墻外分道揚鑣,蔣則鳴進到院里,沒立即進值房,而是站了片刻,轉頭去向存放文冊的檔房。眼下在查檔,幾個官吏埋頭翻看檔冊,只那辦差的速度不敢恭維。
最里頭隔開了個單間,統管此事的梁田,這會兒正背著身子給他那株綠蘿澆水。
蔣則鳴走過去,“你倒是好興致。”
梁田手一歪,澆水壺里的水灑了出來,𝒸𝓎 他拍了兩下打濕的衣袍,忙拱手說:“尚書大人怎的來了?可是要找什么文冊?您差人吩咐一聲,卑職送過去便是,怎么還親自跑一趟?”
蔣則鳴坐在他的座椅上,說:“我哪敢勞動你梁大人,公主的差事都敢糊弄,焉知不敢糊弄我?”
梁田一頓,忙說:“大人,這不是……按您說的辦嗎?”
蔣則鳴蹙眉,凌厲的眼神陡然掃向他,說:“我何時吩咐過你們敷衍公主?”
“這——”
梁田無言以對,蔣則鳴是沒直說,但他不愿意配合公主的態度擺在那里,底下人自然有樣學樣,且公主這回一副要將工部整個掀翻的架勢,那總歸是人心惶惶,生怕受到殃及,自是能避就避……
誠然也有些想趁機攀附升官的,但人么,還是膽子小的多。
蔣則鳴懶得與他兜圈子,“給你五日,把該呈給公主的通通呈上去,若有一件疏漏,那就是你瀆職有罪!”
梁田怔了怔,“可是……”
“你要是辦不到,就把這個位置讓給別人。”蔣則鳴平日不管事,可這工部尚書的威儀拿起來卻是正正好。
梁田被嚇住了,忙躬身應下。
不到三日,梁田便通宵達旦地辦完了差事。
程慕寧瞧著那堆得跟山似的書案,便知自己的法子奏效了。果不其然,往后幾日,辦事官吏都勤勉不少,除了蔣則鳴對她態度反而更淡以外,一切都很順利。
這日,戶部幫著稽核的官吏到了,兩司的人坐在一處,核對著歷年的工程營造和賬目。過了晌午,程慕寧便差人給各位大人準備了飯食,坐了一個上午,眾人皆是腰酸背疼,起身就要移步廊下。
蔣則鳴也要起身,就聽程慕寧道:“蔣大人。”
蔣則鳴被擺了一道,氣還沒有消,冷聲道:“公主還有什么吩咐?”
程慕寧笑了笑,說:“先帝時康博承便因修建溝渠小有功績,可彼時先帝便未著急提拔他,你可知為何?”
蔣則鳴順勢說:“為何?”
“因為工部有蔣大人啊。”程慕寧溫聲說:“一山不容二虎,康博承是個能臣,蔣大人就不是么?當初城池修浚、屯田、水利,哪一項不是蔣大人一一著手辦的,就連地方督查你也從不假手于人,先帝任人唯賢,他的眼光向來獨到,如今工部魚龍混雜,本宮信不過別人,只能用你。時間太緊,偶有不周之處,還請蔣大人諒解。”
蔣則鳴面色微動,似乎僵住了。
陸楹接過銀竹遞過來的飯食,心中忍不住嘖嘖道,殺人誅心,這還不給蔣則鳴感動壞了。
【📢作者有話說】
咱們公主哄人是一流的,不限性別和年齡的那種
45 ? 第45章
◎“不要嗎?”◎
第45章
程慕寧的話聽起來好像是刻意恭維, 但卻直擊人心。
蔣則鳴年近半百,為官二十六載,單是在工部就已經二十三載, 若是對這個地方沒點感情, 以這兩年工部的勢態, 他不想沾惹是非, 大可請調擔個閑差,騰出一個工部尚書的位置,想必許敬卿也十分樂意。
其實為官資歷夠久的老臣都知道,先帝時期, 蔣則鳴也曾是御前的紅人。彼時他還是個從五品的工部郎中,因為差事辦得出挑而被先帝看重,短短三年時間,就從從五品的小官升至四品侍郎, 一時風頭無倆。他那時也年輕氣盛, 一心為了朝廷為了圣上,與后來的康博承實則很是相像, 于公務上勤勉得可怕,先帝對他是十分看好。
可以說, 先帝是他的伯樂, 而蔣則鳴勢衰時,也正是從先帝領兵出征,敗退回京開始。
打那以后皇權下移,先帝自身難保, 臥床不起, 對朝中亂象他有心無力, 蔣則鳴也就是從那時起漸漸收斂了鋒芒, “能臣”這兩個字,他現在聽起來都恍惚。
蔣則鳴捧著食盒坐在廊下,碗里的飯食卻一口沒動。他怔怔仰頭,那日光刺得他微瞇起眼,而后垂目重重一嘆。
聞嘉煜近來把工部上下的變化都看在眼里,一日傍晚,趁著公主進宮得了閑,他去見了許敬卿
許敬卿的書房里擺放著許多古玩字畫,單看他的書法,也是筆走龍蛇,走勢雄健,可窺其孤高與野心。
這是個表面穩重,但實則極度傲慢的人。
他站在博古架旁擦拭著那一樽玉麒麟,待聞嘉煜細說了工部詳情后,才吹了吹灰,說:“意料之中,蔣則鳴在工部多年,對工部內里情況心知肚明,可他從未插手分毫,既不阻攔也不徇私,你知道這種不偏不倚,就已經擺明了立場,他本就不是個能用的人。不過從前也罷,如今他既已倒向公主,往后你在工部做事要小心。”
聞嘉煜應是,又問:“當年……許相怎么不尋機將他移出工部?若是換個人,辦事豈非更得心應手?”
許敬卿聞言,瞥了聞嘉煜一眼。
聞嘉煜低了低頭,忙說:“我只是覺得,以許相之勢,安排好蔣則鳴應當不是問題……想來是有更深遠的打算,子陵不才,沒能揣摩出來。”
許敬卿把那玉麒麟擺回去,仔細挪了挪位置,讓其與其他擺件在一條橫縱線上,才說:“蔣則鳴一走,康博承就得頂上去,此人太過剛烈,這些年若非被蔣則鳴壓著,都不用等公主回來,早就把工部掀翻了,與其如此,倒不如把蔣則鳴放進去,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是為了圣上,他也得知道輕重。”
的確,一下把工部尚書與侍郎都換掉,動作太大容易叫人拿住把柄,也會令圣上不安。不過不得不說,許敬卿把圣上拉下水這招實在太妙了,武德侯在朝中行賄受賄,可賄賂誰能比賄賂圣上好使?
圣上自己或許還不覺得是多大點事,稀里糊涂就當了別人的盾,待反應過來時已措手不及。
聞嘉煜低垂的眼眸劃過一瞬間的沉思,又說:“可眼下這么下去,會不會牽連到許相?”
“此前經手這些事的工部官吏是何進林,他們何家在工部瞎折騰,與我有什么干系?”許敬卿嗤了聲,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
聞嘉煜瞇了瞇眼,便知道此次工部的事許敬卿是有把握全身而退的。
意料之中,朝中依附許黨之人眾多,許敬卿辦事向來無需自己動手,就算惹出什么麻煩,他兩手一背,自是事不關己。
但經此一事,工部是許敬卿費心籌劃起來的,里面不知道搭進去了他多少錢和心力,經此一事,折損的不僅是許敬卿在朝廷的經營,還斷了他借工部與地方聯系的渠道。
這么大的損失,許敬卿定不會這么算了。
然而許敬卿卻并沒有要與他在細說的意思,聞嘉煜在他這里,到底還沒到能全然托付的地步。
許敬卿丟下擦拭擺件的帕子,坐下道:“皇后那里,近來可有動作?”
聞嘉煜思緒回籠,搖了搖頭,說:“娘娘只讓我在工部多替公主周旋,她盼著這案子能早早辦完。”
許敬卿挑了挑唇,“她盼著許家能早早給姜家騰位置。罷了,你且應付著吧,不過你要知道,皇后不打緊,打緊的是姜家父子,你得博得他們的信任才行,這姜覃望在翰林頗有名望,他一日維護公主,公主就多一分勝算。”
說到這里,他又斜了眼聞嘉煜,“說來也怪,姜覃望是個愛才之人,杜藺宜那個愣頭青他都能高看一眼,怎么偏偏你不得他的心?”
聞嘉煜笑了笑,“哪里知道,興許……杜公子的確有過人之處吧。”
……
工部的記檔明面上沒有問題,排查需得把采辦到施工的各項環節,再與戶部撥下的款項一一核對,且這采辦里最多門道,光是看白紙黑字絕看不出什么古怪來。
程慕寧對工部的章程并不了解,若是只她一人來辦,這案子興許真要不了了之了,好在蔣則鳴這十幾年的尚書也不是白當的。
這些日子蔣則鳴一改往日閑散,連帶著辦事態度也強硬起來,又移交了幾樁當年地方報上來,由工部承辦的幾項有問題的營造,挨個盤查了當年經手的官吏,竟又捉到幾條漏網之魚,且拔出蘿卜帶出泥,今日殿前司的人來,直接押走了好幾個。
殿前司今夜怕是又不得消停了。
天邊紅云卷日,已是黃昏時刻,程慕寧已經兩日沒見裴邵了。劉翁在旁侍菜,見她只囫圇吃了幾口,不由問:“可是今日的菜式不合公主的胃口?”
“沒有,很合胃口。”程慕寧說罷,擱筷道:“劉翁,這飯菜再備一份,還有干凈的里衣,我給裴邵送去。”
劉翁恍然大悟地笑了笑,說:“公主體貼,不過那地方臟,公主要是掛念主子,老奴著人跑一趟便可。”
“不用。”程慕寧搪塞說:“我有事兒呢。”
劉翁只好應了。
兩炷香后,程慕寧坐在班房里,將食盒里的飯菜一一擺出。
這里是獄卒的值房,空間逼仄狹小,雖與牢房隔開了距離,但依舊能聞到濃濃的血腥味,伴隨著鐵銹的味道,并不好聞,所幸還算干凈整潔,想來是特意為裴邵收拾過的。
案上擺著一沓卷宗,程慕寧順手拿起來翻閱。
裴邵從審訊室回來時天色已暗,推門就見程慕寧撐在案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翻卷宗,一手捂著唇,輕輕打了個哈欠,這些日子太累,她眼睛都熬紅了,那纖長卷翹的睫毛因為困頓而沾了點濕。
裴邵微微一頓,“怎么過來了?”
程慕寧這才察覺身后有人,側過身子,揉了下眼睛說:“你回來了。我替劉翁送飯……順便看看案情進展,這些是剛整理出來的?”
劉翁向來不會特意給他送飯,他又不是金枝玉葉的公主,哪里的飯菜吃不得。裴邵知道她的話應該反過來聽,應該是來看案情進展,順道給他捎個飯,他也懶得戳穿,褪了外袍,凈手坐下,說:“嗯,要呈到御前的,圣上很關心這些卷宗,得一一過目才能放心。吃過了嗎?”
程慕寧道:“吃過了來的。”
“再吃點。”裴邵把那烏雞湯從食盒里端出來給她。
程慕寧也不推拒,握起勺子陪他慢慢用飯,再將這幾日工部的情況細說與他聽。其實工部與刑訊室的消息每日都有人傳達,程慕寧只是想跟他多說幾句話。
這幾日忙得頭昏腦脹,她也不知道裴邵究竟是什么靈丹妙藥,看一眼心情都好了。
裴邵用飯速度快,尤其今日不得空,他從午時就空著肚子了,這會兒猶如風卷殘云,但動作并不粗莽,相反有一種別樣的好看,總之很下飯。程慕寧晚膳沒吃好,這會兒看著他,竟然真的餓了,待裴邵吃完,她那碗烏雞湯也見了底。
只是桌上每道菜都幾乎一掃而空,唯獨剩了幾只蝦。
大抵是怕麻煩,裴邵好像不愛吃這種帶殼的東西。程慕寧心下一動,將蝦去了殼后,用帕子遞到他嘴邊。
對面的人也跟著停住,他抬眼靜靜看向程慕寧,那眼神說不出是什么意味,好像沒太多情緒。
程慕寧眨眼問:“不要嗎?”
但她臉上的表情太真摯了,真摯到甚至有點無辜。裴邵緩了緩,敗下陣來,拉過她的手把那只大蝦送入口中。
程慕寧囅然一笑,正要去剝第二只,那盤蝦就被他整個端進食盒里了。眼看裴邵起身收了碗,動作干凈利落,似乎急著走,程慕寧擦了擦手指,問:“這會兒要去接著審嗎?”
裴邵原本是打算夜宿班房,今日押了那么多人,連夜審完才好上報,但他現在只是站在架子旁簡單洗漱了一下,看著她說:“回府。天黑不好走,我送你。”
【📢作者有話說】
小心翼翼奉上紅包(嚶QAQ
46 ? 第46章
◎做不做她的駙馬,她都是我的。◎
第46章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但程慕寧讀懂了他這個眼神,當下只揚了揚眉,抱起了剩下還沒翻閱過的卷宗。只是沒想到還要捎上裴邵, 劉翁備的這輛馬車小了點, 程慕寧剛坐穩, 就被人箍住了腰, 鋪天蓋地的吻壓了下來。
卷宗掉在地上,她剛想伸手去夠,舌尖就被重重吮住,那瞬間的酥麻感讓程慕寧呼吸一緊, 放棄了一心二用的想法,捧著他的臉頰熱情地回應。她能感受到男人身體的變化,但狹小的空間沒有給裴邵發揮的余地,他只能捏著程慕寧的手, 挨著她吻出了一身汗。
馬車到了裴府, 兩人從小門進。月黑風高,沒有驚動任何人, 只廊下偷懶的侍女被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行禮, 裴邵說:“備水。”
門在她面前重重關上了。
程慕寧被抵在門上, 裴邵的動作有點重,她忍不住抽了抽氣,“別拽……”
她試圖把繁雜的絲帶從他手里搶回來。
“再扯又要壞……”
但下一刻就聽見撕裂的聲音,裴邵財大氣粗地說:“壞了買。”
緊接著程慕寧被扛了起來, 她倒吸一口氣, 虛垂的手只能抓住裴邵衣裳, 顛簸中還不忘問:“用圣上賞你的金子嗎?我還沒有問你, 這事你想怎么辦,要……要不要我替你吹吹風?他現在肯聽我說兩句……”
說話間,她整個人陷在被褥里。
“不用。”裴邵說:“不是時候。”
至于為什么不是時候,程慕寧心里也明白,她眼下徹查工部就是在打壓許敬卿,程崢又向來把許敬卿與裴邵當作制衡的天平,此時再給裴邵添兵力,這種平衡就會被打破。
接二連三,過于操之過急,程崢是個愛胡思亂想的,一點風吹草動能把他嚇死,的確要緩緩再說比較好。
程慕寧正走神地想著,腿就被握著抬高了些,裴邵完全擠占了她的身體,把她那點游離的思緒蠻橫地拽了回來。
幾天過去,程慕寧身上已經沒有他的痕跡,裴邵撫摸她的脖頸,露出異樣的神情,程慕寧一眼看穿,當即捂住了他的唇,剛說了個“不”字,就被咬住了指背。
“不要嗎?”裴邵挑眼看她,把那句話原封不動還給她。
程慕寧愣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反應,男人便俯身咬住了那片側頸。
她輕“嘶”了一聲,忍不住躬起了身子。
幔帳還沒有放下,掛鉤下墜著的鈴鐺晃蕩個沒完。暮夏的風裹著熱浪,頃刻間就能把程慕寧淹沒,連帶著她的眼淚一起吞噬,她在痛苦和歡愉里往下墜,這一刻所有的煩悶和心力交瘁似乎都得到了緩解。
她抓住裴邵的背,指骨用力得泛起了白。
……
酣暢淋漓后是纏綿的擁吻,吃飽饜足的兩個人都格外有興致,這個時候的裴邵才有從前的影子,溫柔,耐心,吻到情動時會用唇去蹭她的臉頰,克制地喘.息。
程慕寧很輕地哼了聲,精疲力盡地閉了眼,汗濕的烏發雜亂地貼在臉上,裴邵撥開它,手探進被褥里,摸到她還在抽動的小.腹,眉頭一跳,看了她一眼,隨后攤開掌心揉了幾下。
剛停住,程慕寧便挨了過來,扣住他的手腕不讓挪走。
公主眼都沒睜開,命令言簡意賅,帶著點懶懶的尾音,“繼續啊。”
裴邵收手的力道頓了頓,在她耳畔落下一聲哼笑,把人攬了過來。
但裴邵揉了幾下后,忽然想起什么,動作慢了下來,說:“上次跟荀叔拿藥的時候,跟他要了避子藥,他說吃藥傷身子,研制了新的香囊,一會兒給你拿。”
“我用不著這個。”程慕寧幾乎是脫口而出。
話音落地,帳內頓時沉默下去。
裴邵搭在她腹部的手也停住,壓下來的力道無意識地收緊。
程慕寧陡然睜開眼,撞進裴邵逐漸沉下的眸光,但轉瞬他就斂了情緒,變成一副仿佛只是尋常對話的模樣,“嗯”了聲,然后就沒有下文了。
程慕寧的目光在他臉上停滯了半響,一手覆住他的臉頰,湊過去親了親男人的唇,“裴邵……”
她的指腹在他臉上小幅度地摩挲,那是哄人的姿態。
荀白趨自然也提醒過裴邵,可荀白趨說話留了三分余地,但到程慕寧這里,她如此不假思索如此篤定,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體遭受過什么樣的傷害,但她輕飄飄的,這種習以為常又不當回事的樣子,裴邵在那瞬間有殺了程崢的念頭。
程慕寧湊過來卻讓這股戾氣調轉了方向,扎疼了裴邵自己。
裴邵喉嚨發緊,程慕寧真知道怎么往他身上扎刀子能讓他疼,他甚至懷疑她是故意來騙他憐惜的,可那張臉上真的看不出別樣的意圖,她捧起他的臉時表情那樣虔誠。
裴邵沒有動,只是這么盯著她看。
直到程慕寧哼哼唧唧地沒了聲音。她這些天太累了,別看她面上氣定神閑,但實則每日都要提心吊膽,這種時時緊繃的狀態在這一晚得到松懈,她貼著裴邵的唇,呼吸綿長而緩慢。
裴邵拿開她壓在自己耳廓上的手,就見她眉心微微攏起。
裴邵斂下眸,想到了年前——
裴鄴每年都要入都述職,半年前他進京時,鄞王起兵北上已初見端倪,朝廷已然亂了起來。
兄弟倆一年只這么一次能面對面坐下交談,說的卻大多是公事。裴邵問:“圣上有讓朔東出兵御敵的意思,大哥和父親是怎么想的?”
裴公自三年前打了敗仗傷了身子,軍中事務大多都由世子代持,裴鄴說話有分量,他代表的是整個裴氏的立場。他說:“阿邵,功高蓋主任何時候都要不得,從前父親忽略了這個道理,你才會被困在這里,我沒有別的弟弟可以送進京了,再像先帝那樣來一封詔書,要的就是我們裴家的命。”
裴邵便明白了,朔東不打算出手。
無論成敗,于裴氏來說都無半點益處,一個不慎,或將牽連滿門。
裴邵思忖道:“大哥想要另立新主嗎?”
裴鄴聞言一笑,“嘖,別試探你哥。你幾次三番讓人去鄧州打探情況,不是已經打算把公主接回京了嗎?”
裴邵沒有說話。
裴鄴的眼神打量著他,臉上露出了點不太穩重的興味,“不過,我看衛嶙也到了可以獨當一面的時候,你真的還要留在京城嗎,那位公主……要的恐怕不是個在榻上噓寒問暖的駙馬,而是一把能替她斬蛇逐鹿的刀,你是么?”
裴鄴的話里也有試探的意思。
裴邵沉默,說:“大哥年年出入京城,遠比旁人更明白,我比衛嶙更適合留在這里。殿前司三萬禁軍與朔東的兵不一樣,他們不是我裴家的軍,不會因衛嶙和我一樣是裴家的人就輕易認主,我訓了他們三年,他們只能是我的兵。”
裴鄴知道,兵是認將的,將帥一換,軍心浮動,那就是一盤散沙,這也是為什么圣上無法從裴邵手里拿回殿前司的原因。
“而且,”裴邵當下眉峰微動,語氣平靜地說:“我是不是公主的刀,要看她與我是不是一條道,但做不做她的駙馬,她都是我的。”
裴鄴揚唇,聽懂了裴邵的意思,微微松了口氣。
很好,還有點理智在。
裴鄴笑道:“我們阿邵果然長大了。既然你這么費盡周折,我和父親就在朔東搭好戲臺子,準備著下注了,若是公主贏了,咱們朔東就與她井水不犯河水,過門禮我也就不備了,我把弟弟賠給她,但她要是輸了,你就把人帶回家成親,父親說了,裴氏十五萬的兵力,保下一個兒媳綽綽有余。”
裴邵知道裴鄴是在給他留退路,可是他在程慕寧離京后,才對她真正有所了解。
“她不會走的。”裴邵說:“她只能贏。”
……
裴邵坐在榻上,伸手將程慕寧的眉心揉開,才彎腰撿起散落的衣袍,穿戴好了出去。他站在廊下吹了吹風,眼神已然沒了耽溺情愛的迷離,仿佛倒灌了夜色似的,整個沉了下來。
須臾,他叫來了白日里守在工部大院的禁軍小旗,詢問了工部的情況。
那小旗跑來,一一詳說,說的比程慕寧那拿來搪塞他的三言兩語要仔細多了,最后猶豫道:“殿帥,那個蔣大人……問您什么時候把他兒子放了?”
裴邵扯了扯唇,漫不經心道:“等他把案子辦完吧。捎句話讓蔣尚書放心,蔣公子在我這里除了吃不好睡不好,一切都好,勞他多費心公務,不必掛念這里。”
小旗撓了撓頭,為難地應下了。
殿前司也要跟六部打交道,這么將人得罪了實在不好,以后抬頭不見低頭見的……
雖說那蔣小公子是自個兒犯了事,可那事也沒大到能被殿前司直接扣進牢房里,事情鬧大了,殿前司也不占理。
但顯然,裴邵也是吃準了蔣則鳴不會在這個節骨眼鬧事,他自己還一身腥呢。
果不其然,工部大院里,蔣則鳴聞言,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垂桌說:“他什么意思?我這兩日可沒有為難公主吧?!”
張吉在旁邊撥算盤,一雙老眼也熬得烏青,嘆氣說:“他也沒別的意思,不就是讓你再快點嘛,這么大的貪贓受賄案,牽扯工部半數官員,朝廷都盯著呢,早結早了,你看我都坐在這兒呢。”
蔣則鳴重重哼了聲,甩下一本檔冊說:“本來也沒說不干!這臭小子,虧得我當年還說裴氏一門皆是儀表堂堂,有浩然之氣,呸,他也就看著正氣,實則滿肚子壞水,騙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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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個早上見
47 ? 第47章
◎他還好嗎?◎
第47章
孟秋將至, 京城的氣候涼快下來,朝廷的也是陣陣低壓。
南山行宮倒塌引出了工部的腐敗,隨著案情進展, 朝廷每日都為此事吵得不可開交。要知道, 朝廷各司都不是單獨運轉, 工部要辦事, 光是走章程就要經由多個部門,如此一來,各司難免受到牽連,一到朝上就互相推諉攻擊, 唯恐成為被殃及的池魚。
程崢也是一個頭兩個大,他最怕這些朝臣吵架了,一吵能吵兩個時辰,他如坐針氈, 勸也不是, 不勸也不是,唯恐哪句話說岔了引火燒身, 他這個皇帝當得很是戰戰兢兢,只盼著這事能早日了結。好在工部的案子進展順利, 今日一早殿前司就已將卷宗遞呈御案, 洋洋灑灑六十幾個涉事官員的名字,這還不包括地方官,地方官另起了一份卷宗。
這些卷宗之前的供狀程崢前幾日都一一看過,阿姐果然靠譜, 沒有將事情牽扯進宮里來。
且分寸拿捏得正好, 沒有波及太廣, 避免了難以收場的結果。
程崢結結實實地松了一口氣。
但貪污受賄分個輕重, 怎么處置還得具體分析。
早朝前程崢原是請了程慕寧來一并商議此事,可程慕寧卻以公主干政落人口實為由拒絕了他。
程慕寧是這么說的:“雖說我奉命辦了這樁案子,但實則也不過掛名而已。眾人皆知此案乃圣上授意,自然不會太刁難我,我不過是在工部閑坐了幾日,若非把功勞歸功于我,那實在是愧不敢當,且也寒了諸位辦事官員的心,屆時受損的還不是圣上?”
也對,從前為了政事堂那一把長椅這些人都能吵得不可開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眼下還是把這案子了結最重要。
只是程慕寧不要功勞也不要苦勞,連在朝中露面的機會也能舍去,說實在話,程崢心里要沒一點動容是不可能的,他鄭重謝過程慕寧,又說:“有阿姐在,朕心甚慰。”
這才匆匆戴冠上朝。
只是這太和殿上向來是芝麻大點小事都能吵一上午,程崢幾次三番插話未果,最后攥著那卷宗泄氣地坐在龍椅上靜靜聽。
不知是誰先提了一句,“工部貪污腐化,難道蔣尚書就沒有瀆職之責嗎?”
蔣則鳴這些日子被參得夠多,早已淡然,且他的確有責任,這點推無可推,他冷靜出列,拱手道:“臣有罪,甘愿受罰,但工部官員與地方勾結,是由何進林在中間牽線搭橋,我聽聞何進林在地方打的是許相女婿的名號才得了便宜,他在地方督查營造時,連地方知州都得禮讓他三分,許相對此難道毫不知情?”
這幾日他受氣頗多,又與許黨結下了梁子,一改往日鴕鳥之態,竟出言反擊了。一旁的張吉都納罕地看他一眼,心下嘖了聲,看來這兩年是真把他憋壞了。
然而這邊話音落地,許敬卿還沒有說話,就有人替他辯駁了:“許相日理萬機,怎么管的到地方的事?工部用人不當監察失利,難道竟要把責任甩給旁人?蔣大人這尚書做得倒是輕快啊。”
此時,另一官員道:“蔣尚書自有他的過錯,可許相與武德侯府交情匪淺,知情不報也是罪啊。”
“話可不是這么說,咱們大周律例,定罪總得講證據,何時有空口論罪的先例?那要說走得近,武德侯在朝中走得近的有的是,難道各個都有罪?”
“但也不是誰都是何進林的岳丈——”
這邊正吵得不可開交,沉默了一早上的許敬卿卻陡然出列。他這幾日身形頹喪,看著疲憊不堪,但嗓音卻一如既往渾厚,出聲便能震住眾人,“稟圣上,臣有本啟奏。”
四下一靜。
程崢忙說:“舅——許相,許相請說。”
許敬卿雙手奉上一沓書信,道:“臣要揭舉,上年為接待外事,鴻臚寺大修,臣膝下次子與何進林有私相授受之嫌,此為證據。”
話音落地,滿朝嘩然。
不要說人群末端站著的許瀝有點懵,就連程崢都愣住了。他接過鄭昌傳上來的書信,看了看,猶疑道:“許瀝?!”
許瀝供職鴻臚寺,不過是個閑差而已,平日在朝中多是渾水摸魚,哪能想到還有被點名的這日,他哆哆嗦嗦出列,上前跪下,不可置信道:“父親……”
“朝堂之上何來父子!”許敬卿呵斥,卻一個眼神都沒分給他,只面朝上首說:“自工部出事后,臣痛定思痛,反躬自省,不知臣的身份竟成了孽婿作惡的由端,是以自查自糾,這才發覺許瀝與何進林私下素有銀錢往來,臣不敢偏私包庇,還望圣上秉公處理!子不教父之過,臣也自知有罪,還請圣上——”
他說著跪了下來,摘了帽冠,說:“一并處置。”
程崢嚇了一跳,驚慌起身:“許相這是何意,何至于此啊……”
大殿之上交頭接耳,唯有為首的那幾個老狐貍最為淡定,了然地互相望了眼,再看裴邵,連頭都不曾轉動一下。
許瀝被罷官在意料之中,至于許敬卿那頂烏紗帽,自然是被程崢苦口婆心地勸了回去。
其余人見狀,也不敢再攀咬他,識時務地閉了嘴。
散朝后,裴邵走在最前。他腿長,兩腿一邁就出了太和殿。
直到身后傳來一道慢悠悠的聲音:“殿帥走這么快,看來是家中有人等啊。”
裴邵頓步,轉身看到面含微笑的聞嘉煜。裴邵瞥了眼后面被朝臣絆住腳的許敬卿,說:“許相劫后余生,聞大人不去慰問一下你的貴人?”
聞嘉煜笑了,道:“貴人身邊人太多,哪里有我的位置。倒是方才殿上那一出殿帥似乎并不意外,看來殿帥還是十分了解許相,若是殿帥得空,聞某很想討教一二。”
裴邵很淡地笑了笑,“巧了,還真不得空,家中有人等。”
……
堂間茶香四溢,程慕寧正搗鼓著劉翁不知從何處搜羅來的好茶,裴邵在府里這么久,竟都沒有聞過這味兒。
他脫去外袍時看了劉翁一眼,劉翁淡定一笑,硬拽著趴在程慕寧膝頭的虎斑犬出去了。
程慕寧聞了聞調茶的木匙,又加了小半勺鹽才說:“為何不去?他幾次暗地里的動作都不是站在許相那頭,今日這番話是有與你交好的意思,聽聽看他說什么,指不定能交個朋友呢。”
“我不像公主,四處都能交朋友。”裴邵坐下,品了口茶說:“此人暗地里小動作太多,看著謙和,端的卻是拿捏人心的態勢,此時應了他的請,談話間都要落于下風。”
這話說罷,兩人具是一頓。
裴邵不是有意內涵程慕寧,但對面的公主的確有被內涵到。
程慕寧眉梢微揚,半響后調開話題,“許相此舉以退為進,圣上心中對他定然有愧,你辦好了工部的案子,長遠來看于你并不是好事。”
程崢肅清工部是為把自己腳下的渾水撇干凈,但他也清楚這何嘗不是一種過河拆橋,這件事上許敬卿又相當配合,算是給了程崢極大的面子,朝會上再有人想拉許敬卿下水,已經令程崢心生不悅。
雖說許敬卿摘冠請罪也就是做做樣子,但這招對程崢已然夠用了。
今早裴邵若是窮追猛打的話,那就是真趁了許敬卿的意,幸好他沉得住氣。
兩人又談了談早朝的事,程慕寧按住了裴邵要斟茶的手,“別喝多了,這茶提神的,晚間睡不著。”
裴邵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
程慕寧笑了一下,沒有松開他的手,反而捏住他一根食指,說:“對了,方才周泯來過,瞧著走動也利索,說是好全了,想來是怕差事讓人頂了,回頭在你跟前沒臉。我想工部的事也已了結妥當,往后也不好勞煩陸姑娘再走動了,還是讓周泯跟著我吧。不過說起來我也該謝過陸姑娘,你替我想想,送什么好?”
裴邵被她捏住的手沒有動,程慕寧向來擅長投其所好,陸楹最喜歡錢,其次是戰馬。
她早就把人查得明明白白,哪里用的著裴邵拿主意。
而眼下京中貪污受賄的風波還未完全平息,銀子自然不是首選,思及此,裴邵眉頭一跳,轉而望向廊下還與虎斑犬對峙不動的劉翁。
劉翁似有所感,匆匆撇過頭。𝒸𝓎
程慕寧這時緩緩說:“我方才看過馬廄,里頭有匹赤血寶馬,成色不錯。”
裴邵挑眼看她,冷冷地說:“松手。”
傍晚時,陸家姐弟就著三素兩葷用晚膳。
陸楹近來心事重重,頻頻走神,陸戎玉與她說話也沒個應答,他敲了敲碗筷,喚她:“姐,阿——姐——!”
陸楹嚇了一跳,斥他說:“吃飯就吃飯,敲什么碗,仔細父親瞧見再罵你!”
陸戎玉道:“父親又不在,不過話說回來,我們到底什么時候回鷺州?前兩日父親就來信問過了,我倒是不想回,這京中好吃好玩,回了家又要被拘著看兵書,你知道我對那些最沒興致了。”
陸楹嘆氣,說:“京中有什么好的,你這沒心沒肺的,把你丟在這里只怕活不了兩日。”
陸戎玉還要反駁,就聽有人叩了門。他起身嘟囔道:“怎么還有人敲我們的門……”
拉開門栓,只聽陸戎玉微微抽氣,“阿姐!”
陸楹擱筷,皺眉走過去,“是誰來了——”
陸楹也微微抽氣。
周泯牽著那匹赤血寶馬站在門外,那馬兒個頭高,通身赤色,兩鬢卻雪白,就連陸戎玉這樣不通兵馬之人,也認得出這匹馬是上年朔東跑馬場里賽出來的頭馬。
朔東每年年底軍事演練練的不止是兵,還有馬,鷺州又緊挨著朔東,陸楹必不會放過每年這個偷師學藝的機會。這匹馬她印象深刻,不僅戰力了得,就是模樣也是百里挑一,往馬場里一放,那姿色絕對碾壓群芳,習武之人沒人能抵擋住它的誘惑。
她當日掏光私房錢,費勁口舌也沒能從裴鄴手里得到這匹馬,那位世子笑著說要給弟弟,陸楹就知道自己沒戲。
萬萬沒想到……
但從裴鄴,甚至于從裴邵手里得到這匹馬,都和從公主手里得到這匹馬,性質全然不同。前者頂多欠個人情,后者么,以她這幾日對公主的了解,怕不是要替她賣命。
陸楹面上克制,深吸了一口氣,問周泯:“你們主子,真的沒有把柄落在公主手里嗎?還是公主近水樓臺,偷著給他下藥了?他還好嗎?”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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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邵:忙著,勿cue
48 ? 第48章
◎“有關系。”◎
第48章
已經過了晚膳的時辰, 案幾上的膳食一口未動,早就涼透了。裴邵換了身圓領窄袖衣袍坐在案幾邊,皂角香似有若無地飄著, 男人眼尾還帶著點意猶未盡的紅, 他垂眸掃了眼剛遞到案前的書信, 隱約還能聽到里間蕩漾的水聲。
片刻, 那水聲停了,裴邵合起信說:“知道了,讓他等著,再叫個人把菜熱一熱。”
家將盡量不去看他領口處的抓痕, 囫圇應了聲便退下去。
不一會兒,珠簾晃動,程慕寧帶著一身水汽,繞過博古架坐到桌邊。剛坐下來她就倒抽了一口氣, 調整了坐姿后, 握起銀筷要挑盤子里的菜。
裴邵擋住了她的筷子,說:“讓人熱過再吃。”
“不要。”程慕寧撥開他的手, 就著冷菜吃了兩口,餓狠了的模樣。
不是餓狠了, 是累狠了, 仔細看她捏著筷子的手都還打著顫。程慕寧發覺裴邵才是那個絕不吃虧的人,他的便宜沒有那么好占。
程慕寧揀了兩片桂花糯米藕,裴府的廚娘也是從朔東帶來的,手藝比宮里的還要好, 她在這里總能多用半碗飯。程慕寧咬斷藕片, 問出了一個許久的疑問, “你這些花樣, 都是從哪里學的?”
畢竟在回京之前,程慕寧對裴邵的印象,還停留在他吻到深處會臉紅緊張,擔心冒犯她的時候。
程慕寧曾經與沈文芥說起裴邵時,甚至用純良兩個字形容過他。
對面挑著魚刺的人手上動作微微一頓。
不及裴邵回答,程慕寧伸手夾了枚軟香糕,說:“宮里宮外,都給你送過人吧。”
程慕寧語氣平常,畢竟這事也沒什么可驚奇的。裴邵的身份擺在這里,無論是程崢還是別的什么人,想拉攏他的比比皆是,這京中拉攏人的手段,無非就是錢權色三種,往高門大戶送女人,是最常用的手段。
裴邵挑眼“嗯”了聲,當然也沒有否認。
程慕寧眉梢微揚,吃著軟香糕沒有抬眼,半響才問:“碰過嗎?”
那半垂的眼睫遮擋了瞳孔,裴邵沒法從她眼里分辨出情緒,只是她的語氣過于平靜,彷佛只是隨意一問,并不在意他的回答。
裴邵瞇了瞇眼,說:“碰過也沒關系?”
程慕寧手里的銀筷微頓,她把軟香糕咽了下去,抬眼“唔”了聲,說:“有關系。”
她說話時神情依舊帶著笑,但卻不是敷衍和哄他的語氣,那看過來的目光帶著審視窺探的意味,似乎想從裴邵的臉上直接揣度出答案。
裴邵臉色緩了緩,把碗里挑完刺的魚肉遞給她,起身說:“沒碰過。”
他說罷便進了里間。
程慕寧唇畔微翹,那神色里又帶著點不出所料的松動。她吃著魚,見裴邵扣好腰帶從里間出來,不由問:“要出去?”
“嗯。”裴邵整理衣袖,道:“工部事成,武德侯想喝這頓慶功酒。”
程慕寧心下了然,沒有多問,只點了下頭。
裴邵走后,程慕寧又吃了片刻才歇下。侍女前腳收拾了碗筷,后腳銀竹挑簾進來,道:“公主,陸姑娘來了。”
程慕寧并不意外,彎了彎唇說:“請她到偏廳稍候片刻。”
……
陸楹沒有等多久,吃過半盞茶,程慕寧便來了。
不得不說,這位公主的確儀態萬千,那不是錦衣華服撐起的門面,即便眼下只著一身單薄的常服,在昏黃的油燈下也難掩高雅之姿,哪怕陸楹已經近身跟了她好一陣,這么打眼一看也還是會被她驚艷。
陸楹擱下茶碗,正要起身行禮,程慕寧攔住她,道:“我與陸姑娘這幾日同吃同行,也算相熟了,私下里不必如此生分,有什么話坐下說就好。”
陸楹便沒有強行客套,落座道:“今夜冒昧前來,一是想謝過公主,那匹馬金貴得很呢,只是不知道殿帥可否應允,別明兒一早再跟我要回去吧?”
程慕寧笑了,“自然不會,本宮給你了,那就是你的。”
嚯,好大的口氣,看來的確是能做裴邵的主。
“公主這么說,那我就放心收下了。”陸楹笑了笑,抿了口茶,又斂神說:“至于第二件,我也就不與公主兜圈子了。鷺州算得上是個富庶之地,否則朝廷要糧也不會打鷺州的主意,可這么個地方,卻常年無法形成大規模的軍事屏障,我說一句不中聽的,若是哪日外敵從燕北至朔東長驅直入,鷺州連個御敵能力都沒有。”
程慕寧道:“鷺州雖富庶,且城中軍防也十分堅固,但抵不住鄰州落后,不僅無法為你們提供支撐,還要反過來求你們庇護。據我所知,你們左右的鸝鶴兩州常年受匪患侵害,兩地知州為求安穩,上年起不僅沒有剿匪的意思,還與土匪勾結,所以不要說有朝一日燕北朔東戰敗,就是現在,鷺州左右其實就已經是匪幫環繞。”
“不想公主遠在京城,竟對我們鷺州的情形如此了解。”陸楹攥著空了的茶盞說:“的確如公主所言,雖說眼下他們還只是安分地盤踞在自己的地界,但難保有朝一日不會聯手夾擊鷺州,且如此下去,也不利于發展軍事屏障。這回鄞王起兵,我見龔州境況,便愈覺不妙,便想趁此次進京求請圣上,整頓鸝鶴兩州。公主當日在酒樓說得不錯,此舉必得有兵力財力支撐,南邊戰事未了,朝廷剛渡過窮困潦倒的時候,我知我人微言輕,不足以說動圣上,還請公主開個條件。”
程慕寧笑,“我還是喜歡與陸姑娘這樣的直爽人說話。倒也算不上條件,整頓軍事必得有人手,顯而易見,這兩地知州難堪大任,若無能人相助,便是朝廷撥款調兵也不過是竹籃打水。”
“公主想安插自己的人手?”陸楹揚了揚眉。
這個問題有些尖銳,程慕寧沒有回答,只說:“陸姑娘可知道前兵部侍郎楊倫。”
陸楹一愣,道:“你是說先帝時期的兵部侍郎楊倫?聽說當年瀛都與烏蒙的那場戰事,他是先帝的前鋒,雖說瀛都戰敗,但他當時打的幾場戰都相當漂亮,且我聽說他還在危急關頭突破重圍救過先帝。”
程慕寧道:“對,是他。”
“此人擅兵法,連我父親都稱贊過他,可我記得四年前他便因牽扯兵部一樁倒賣軍械的案子而被罷官流放。”陸楹看向程慕寧,道:“后來便再沒聽說過他的下落。”
程慕寧道:“他如今是鄧州知州府上的幕僚。”
陸楹眉梢一跳,鄧州,這么巧的么?
“那公主的意思是……”
程慕寧道:“楊倫已被罷官流放,按理說沒有圣上旨意不可再繼續為官,但以他之力,當個知州的門下客還是綽綽有余的,我希望屆時陸姑娘能將他放在鶴州,做個僚屬以助知州一臂之力。”
陸楹一時沒有說話。
看來這楊倫是公主的人,且不論當年他的案子有沒有內情,單論他的能力,那鶴州知州哪里是他的對手。公主也真會挑,統共就兩個知州,她還特意選了個膽小好說話的,屆時楊倫一來,還不將人拿捏得死死的,用不了多久,鶴州軍防就要落到他手里了吧?
如此一來,往后鷺州與鶴州之間打交道,便是她與楊倫打交道。
陸楹無端有種引狼入室的感覺。
但這幾日出入工部,程慕寧行事議事都并未回避她,陸楹多多少少也知曉了一些工部的內情,的確因此對公主的態度有所松動。
但對這樣一個攻于心計的人,陸楹還是本能防備,道:“無論如何,我們陸家絕不做那亂臣賊子,大周在一日,我陸家便忠于朝廷,忠于圣上,但凡有人意圖不軌,我絕不姑息。”
程慕寧聞言一笑,“那我先替圣上謝過陸姑娘大義。”
陸楹大義凜然的恐嚇被程慕寧堵了個徹底,她噎了噎,實在有些不明白,公主發展兵力若不是想圖謀不軌,那她大費周章做什么?
誠然,長公主心思深,有些話陸楹知道得不到答案,便也不去白費這口舌。
只是,陸楹有些好奇,“敢問公主,倘若我今日不答應,公主計劃怎么做?”
以陸楹在工部的觀察,這長公主一向是先禮后兵,不可能沒有后手。
對上她探究的眼神,程慕寧莞爾道:“沒有計劃,陸姑娘一定會答應。”
陸楹蹙眉。
程慕寧的語調平緩,在夜里頗有一種娓娓道來的輕盈,她拂了拂衣袖,說:“陸姑娘是個女子,陸指揮使無意將鷺州軍防交由你,眼下不過是拿你做陸公子的磨刀石罷了,可他想必也瞧出你這塊石頭對陸公子無用,于是早早替你相看好了一門親事,是那鷺州知州的嫡子,倒是一樁門當戶對的好姻緣。不過你這些年為鷺州軍防傾注了這么多的心血,定舍不得將它拱手讓人,哪怕是自己的弟弟。所以你想在鷺州做一番功績,此番進京若不能找到良機——”
程慕寧頓了頓,盡可能委婉地說:“你將被你的父親,徹底放棄。”
陸楹的臉色逐漸淡下,被人這么赤.裸.裸的看在眼里,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她面無表情地與公主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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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來了
(寫了一整天,癱倒
49 ? 第49章
◎還是挑一把趁手的刀為好。◎
第49章
夜幕低垂, 城中已宵禁。裴邵示了腰牌出城,一路七拐八繞,到了京郊的宅子。
剛下馬, 家將從巷子口出來, 拱手道:“主子。”
裴邵拴好韁繩, 看向那座低矮的宅子, 窗內漏出燭光,內外都有人看守,他盯著那窗紗上的人影,問:“怎么樣?”
家將順著他的目光, 撓了撓頭,嘆氣說:“這侯爺也忒挑剔,吃穿用度都要用最好的,光是每日三頓飯, 就能累死跑腿的兄弟, 不過其余倒是安分得緊,這些日子從未鬧著要出過門, 所以今日晚膳后他說要見主子,我等不敢不報, 唯恐耽誤了主子正事。”
裴邵“嗯”了聲, 從馬背上拎起一壇酒,說:“你們與他說過朝廷的事?”
家將忙說:“沒,兄弟們不敢與他多說話。”
裴邵邊朝宅子走去邊說:“他與外面聯系過?”
家將搖頭,斬釘截鐵道:“不可能, 盯梢的日夜輪替, 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
“是嗎?”裴邵倏然頓步, 側目而視, 語氣微涼道:“那他是怎么知道工部案情進展的?”
家將一愣,還沒來得及反應,裴邵就把那壇酒扔進他懷里,說:“侯爺要的慶功酒,拿好了。”
而后闊步上前,推門進了屋里。
這座宅子不大,一進一出,一眼就能觀望全局。武德侯坐在堂前,一只眼睛戴著眼罩,正拿糕點喂手背上的麻雀,見裴邵跨進門來,眼也不抬地說:“我如今也是這籠中雀,拘在殿帥眼皮子底下,是哪里都去不了。”
家將緊隨其后,把酒放下便退了出去。
“我的人只是為保侯爺安全,侯爺若不怕被人察覺,自然想去哪去哪。”裴邵說話間拔了酒塞,從桌上翻過一只碗,倒酒時不動聲色地四下一掃,“悅來樓的糕點遠近聞名,侯爺也喜歡?”
那糕點整整齊齊疊在盤子里,一口也沒有被動過,角落里還堆著幾個悅來樓的紙袋。
武德侯稍稍一頓,“啊”了聲說:“還成,它家棗泥酥不錯。”
裴邵笑了一下,把酒推給他,坐下說:“侯爺今夜尋我,有什么要緊事要談?”
武德侯將那麻雀關進籠子里,僅剩的一只眼睛看向裴邵,“我給了殿帥我的誠意,便是想往后能跟著殿帥混,求一份庇護,眼下工部的事辦得順利,許敬卿那里栽了個大跟斗,我與殿帥,算不算有了交情?”
“當然。”裴邵說:“我今夜來,就是要謝過侯爺,侯爺有話可以直說。”
武德侯拿起酒杯一飲而盡,重重擱下時“噹”地一聲,引得門外盯梢的人一個激靈,扶了扶刀。
那是個隨時準備拔刀的姿勢。
武德侯也不慌,咽了酒才說:“進林也死了。”
裴邵垂了垂眼。
武德侯嗤地一聲苦笑,說:“我如今是個孤家寡人,連唯一的指望也沒有,只有殿帥這一個倚仗——”
“未必吧。”裴邵盯著門框下的一灘月色,轉眸看向武德侯,說:“侯爺要是真覺得孤單乏悶,要不要我將姚州的小夫人與小公子接過來,陪侯爺敘舊?”
武德侯臉色當即一變。
武德侯好色人盡皆知,后宅里光是納進門的妾室就有十幾房,但他子嗣卻單薄,統共沒幾個兒子,因此格外注意給自己留后。他在京中是刀尖舔血,跟在許敬卿這樣的人身后,就要有隨時被卸磨殺驢的準備,是以武德侯早早將自己的愛妾及幼子送回了姚州。
也算他看得長遠,此舉的確保住了他們何家的根。有了根,便是還留有青山,是以眼下他雖頹靡傷心,但卻也不至于真像他說的是個孤家寡人,一副好像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裴邵這邊剛一說完,果然見他變了臉色,噌地起身道:“你……你做了什么?你最好不要胡來,本侯與殿帥,如今不是敵人!”
“我們當然不是敵人。”裴邵面上不動,語氣平和,道:“侯爺把那樣重要的消息遞給我,是想與我化敵為友,那我這個朋友,自然也要費心保全侯爺的家人,都是應該的,客氣什么。”
武德侯捏緊拳頭,盯了裴邵片刻,還是坐下說:“只要殿帥愿意與我聯手,憑我知道的內情與殿帥在朝中的地位,足以把許敬卿往下踩!而裴氏兵權在手,往后有的是機會往上走,能走到哪里,那全看殿帥的意思。”
裴邵與他對視,長久靜默后,眼里逐漸浮出笑意,“侯爺接二連三,是在替誰試探我?不若讓他出來,躲著藏著可不是交朋友的姿態。”
“你,你這是說什么——”
裴邵卻忽然起身,道:“那就等那位愿意露面了我們再談。”
……
簾子一掀,裴邵頭也不回地走出去,武德侯本想追他,卻被盯梢的攔在門外。裴邵站定,朝家將道:“往后送進來的吃食需得留意,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這種大話,別再說第二次。”
家將一怔,當即明白過來,難為情地垂首說:“是!”
“還有。”裴邵轉了轉扳指,在夜色中說:“明日一早,找個理由查封悅來樓。”
京郊路途遠,裴邵回府時已是夜半。
屋里還點著燈,他被夜風吹得僵麻的臉色驟然一緩,雖然知道里頭的人定然不是有意等他。推門一看,程慕寧果然是倚在軟椅上翻案牘,虎斑犬安靜趴在她腳邊,被她光著腳踩在背上,那染著朱紅蔻丹的腳趾一下一下輕點著,虎斑犬也不惱,竟然舒服地打起了呼嚕。
聽到動靜,虎斑犬也只是輕輕動了下眼皮,程慕寧隨之仰頭,說:“回來了,順利么?”
她心情很好,看來陸楹今夜來過了。
裴邵“嗯”了聲,褪去外袍,松了松袖口,走近看她手里翻的是這兩年吏部的官吏變更情況,不知道她又從哪里拿到的吏部文書。三年不在京城,門路倒是一點沒少。
裴邵踢了踢虎斑犬的前爪,平日他根本不許它進屋,程慕寧一來,倒是又把它養壞了,瞳孔一抬,竟敢裝作沒聽懂。
裴邵“嗬”了聲,繞到另一側凈手,隔著山水屏風將適才宅子里的事說了。
程慕寧闔上文書,抬眸從屏風上那層月影紗里看裴邵的身形,“你怎么確定武德侯背后有人?”
“以許敬卿對侯府下的死手來看,他根本不打算留活口,派去的都是死士,武德侯一個手無縛雞之人,若無人相助,想要輕易逃脫,除非他真是運氣好。”裴邵拿起桌上已經被喝了一半的杯盞,看著杯沿上的唇印一頓,隨后若無其事地抿了口,潤過嗓子說:“他放火做局利用許婉來轉移眾人視線,連許敬卿都騙過去了,以武德侯的腦子,只怕想不出這樣的招數。”
程慕寧偏頭聽他說話,腳上的動作一時停住了。
虎斑犬不高興地拿爪子扒拉了一下她的裙擺,程慕寧才繼續踩著它,想了想說:“是聞嘉煜?”
能事先打探出許敬卿要對侯府動手,聞嘉煜的確可以近水樓臺。
裴邵飲盡杯中水,喉結微動,說:“不確定。”
不確定只是沒有明確的證據,但他既然這么說,那就是八九不離十了。程慕寧把視線從他的喉結移開,道:“看來他的確與許敬卿不是一條心,姜覃望不喜歡他,他挑中了你做他似錦前程的青云梯。”
他甚至看不上程崢,才會找上兵權在手且謠言不止的裴氏,從而再三試探,或者說是挑唆。
“但是,”程慕寧垂目睨著虎斑犬,道:“竟然有人敢在朝中亂局中挑挑揀揀選邊站,這聞嘉煜究竟什么來頭。”
程慕寧并非是在問裴邵,顯然她也動用人手查過這位新科狀元郎,自然沒有查出什么異常,她只是對朝中出現這么個人物生出了一點興致。此人膽大聰明,能在許敬卿手底下游刃有余,又能趁著工部的亂子接近皇后。那日程慕寧在工部見到張吉,趁著空隙閑聊了兩句,就連張吉字里行間都對他頗為贊嘆。
能來事,也會辦事。
姜覃望不用他是因為他心狠手黑,眼下種種跡象來看他也的確如此,但凡事都有兩面性,朝廷不是皇宮的后花園,風云詭譎攪動的,也從來不是清水。
程慕寧臉上那點興致愈發濃郁,她眼珠子一轉,裴邵便知她在打什么算盤。
男人蹲下拎起虎斑犬脖頸上的細鏈,虎斑犬被迫起身,程慕寧一只玉足跟著滑落,被裴邵穩穩抓在手里,“想要他?”
程慕寧思忖著沒有注意,只是順勢把腳踩在裴邵肩頭,這樣的姿勢沒有任何作踐他的意思,她做得無比自然,往后靠了靠,沉吟道:“這樣的人做心腹的確太危險,但做一把刀卻正正好。”
“是嗎?”她腳腕那一圈的淤青未消,裴邵把那她截褲腿往下拉了拉,才將其從肩上拿開,說:“刀要趁手才算好刀,我勸公主,還是挑一把趁手的刀為好。”
【📢作者有話說】
小裴:懂?
50 ? 第50章
◎男歡女愛,玩兒呢。◎
第50章
話是這樣說, 但裴邵也是打算見一見聞嘉煜,否則不會在明知武德侯與聞嘉煜通過悅來樓傳遞消息后,還大費周章查封悅來樓。
只是他本可以在那日早朝后直接應聞嘉煜的邀, 可裴邵偏不, 他就是要轉個彎逼得聞嘉煜不得不求見他, 以此調轉局勢, 將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里。
翌日一早,悅來樓門上就被貼了封條。
聞嘉煜這日休沐,那掌柜的匆匆找上門時他正坐在書房里練字,聞言筆端一頓, 很淡地笑了。
掌柜的急道:“公子怎么不著急?”
聞嘉煜撂下筆說:“殿帥點我呢,再不順著臺階下,就不禮貌了。李伯,替我給裴府下一張拜貼。”
那被稱為李伯的掌柜應下, 匆匆就下去辦了。
這張拜貼裴府收得利索, 并沒有刁難聞嘉煜,開門將人迎進來, 劉翁客氣道:“工部的案子正收尾,殿帥這會兒還在刑部, 還請聞大人先在廳堂稍坐片刻, 我這便遣人去通傳。”
聞嘉煜端得一副溫文爾雅的模樣,和煦道:“有勞管家。”
劉翁將人引進偏廳,命人奉了茶,這才退下去。
人一走, 聞嘉煜臉上的表情便淡了些。他下意識地環視四周, 住處能反應出一個人的性子, 若觀察得細致, 還能捕捉到更深的東西,可方才一路走來,前院一應陳設都中規中矩,除了這府里家將多了點,看不出什么特點。
可見此人沒有特別的喜好,沒有喜好的人最是難辦,也怪不得武德侯那樣財大氣粗的人兩年都拿不下裴邵。
聞嘉煜抿了口茶,靜坐須臾。
香爐上的線香折了一半,院子里不見半個人影,茶盞也見了底,這是把人晾在這兒了,聞嘉煜也不催,就這么干坐著,直到那支香燃盡,他臉上也沒露出半點不耐。
半個時辰后,裴邵才姍姍來遲,邁進門來說:“聞大人久等,工部的案子圣上盯著,拖不得,我跟刑部的幾位大人正談著結案事宜,這會兒也不過得了個午膳的閑暇。”
聞嘉煜連忙起身,裴邵身上哪里有牢獄里的腥臭味,那一身閑閑的步調,身上還沾著淡香味兒。聞嘉煜朝他拱手,笑說:“我知殿帥事忙,工部的案子若還有下官能幫得上忙的,殿帥盡管說。”
這“還有”就耐人尋味了,裴邵挑了下唇,意味深長地說:“聞大人已經幫了許多了,若不是聞大人,這案子也不能辦得這樣大。”
裴邵指的是康博承死在南山行宮的事。
正是有這件事,才把行宮倒塌的案子一下推到萬丈高,眾目睽睽之下,圣上想敷衍都沒法敷衍。
誠然一條人命,談不上什么光彩的事,但聞嘉煜沒有否認,只說:“既然圣上不得空,我也就不兜圈子了,多年前我便聽過裴公橫槍躍馬的功績,都說裴氏兒郎多驍勇,我對殿帥也是欽慕已久,自赴京趕考以來,就盼著來日能做殿帥門下客。”
他半邊身子都側向了裴邵,臉上的笑意隱去,變作一派誠摯之色:“我也知道裴府的門不好進,此前種種,不過是給殿帥的見面禮。”
話音落地,裴邵微不可查地瞇了下眼。
他把之前背地里那些小動作說成是給裴邵的見面禮,倒讓人一時很難計較他的密謀暗算,且他目光那樣懇切,裴邵眼神犀利地與他對視,也難辨真假。
不知為何,裴邵在這瞬間想起了程慕寧。
聞嘉煜與程慕寧倒是莫名相像,都生了雙溫情脈脈的眼,臉上時時掛著笑,一副春風和氣的樣子,漂亮的話張口就來,但十句里不一定有兩句是真的。
思及此,裴邵倏然一笑,流露出了別樣的情緒。
聞嘉煜游刃有余的神情被他這一笑打斷,他稍稍一頓,還沒來得及揣摩,裴邵就已經斂了神色,說:“聞大人這樣的人,升官發財指日可待,何必來趟黨爭這灘渾水,何況許相待你不薄,許相可是圣上的親舅父,跟著許相不比跟著我強?”
“許相固然很好。”聞嘉煜說:“可我也不想步何進林的后塵,沾親帶故的尚且可以被迅速拋棄,我一個區區僚屬又算得上什么?再說想在這朝堂立足,不沾黨爭,可能嗎?與其到時候像蔣大人那樣被推著走,倒不如我主動些,殿帥說呢?”
裴邵挑了下眉,捧起茶盞說:“聞大人看得長遠。”
聞嘉煜微微一笑,“殿帥背靠裴氏,就算,將來被一腳踩下去,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無論來日裴氏是偏安一隅還是亂世逐鹿,跟著殿帥都讓人安心。”
裴邵側目看他,那一眼有點長,直把聞嘉煜的從容不迫看得失了三分底氣時,裴邵才玩笑似的說:“但是聞大人,好像更希望是后者?怎么,聞大人與圣上有仇啊?”
“怎么可能?殿帥可不要害我。”聞嘉煜笑了笑,撇開眼說:“聞某只是覺得天下當以能者居之,我志在青云直上,但也盼山河永定,我與裴氏保疆衛土的初衷,殊途同歸。”
殊途同歸,好大的口氣。
裴邵認真打量了眼聞嘉煜,說:“看來,是我低估了聞大人的胸襟。”
聞嘉煜道了聲不敢當。
廳堂驟然靜下來,聞嘉煜安靜等裴邵的回答。
半響,裴邵擱下茶盞,還沒開口,衛嶙就從門外踏進來,道:“殿帥,刑部的大人來催了,您看……”
他為難地看了看聞嘉煜。
聞嘉煜當即就明白了這對主仆的意思。
此時,裴邵撐膝起身,道:“聞大人的話我聽明白了,只是今日實在不趕巧,刑部那里催得緊。”
聞嘉煜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這與他設想的不一樣。他抿了下唇,勉強一笑,說:“那下官便先告辭,待殿帥得空,我們再詳談。”
裴邵微笑,“衛嶙,送一送聞大人。”
衛嶙應是,挑開了簾子,說:“大人請。”
聞嘉煜面上冷靜,體面地說:“衛將軍傷勢重,圣上特意囑咐多修養,哪里敢勞煩將軍送我,還請留步。”
衛嶙只道了句“有勞記掛”,要送他的姿勢不曾改變。
聞嘉煜也沒多言,接過撐起的簾子,然而一直腳邁過門檻時,又倏地頓住,“今日不見周侍衛。”
衛嶙揚眉,說:“周泯如今在公主跟前當差,今日隨公主進宮去了,怎么,聞大人有事找他?”
“倒也沒什么要緊事。”聞嘉煜說:“前陣子在工部與周侍衛打過幾日交道,也算是相識了,便想著提醒一兩句,這身邊人再親近,也還是不要輕信為好,仔細讓人有機可乘。”
衛嶙臉上露出遲疑的神情,然而沒等細問,聞嘉煜已經邁了出去。
能說的都說了,聞嘉煜背對著身后兩道視線緩舒出一口氣。
李掌柜等在大門外,見他面色郁郁,迎上前問:“怎么,姓裴的沒有答應?”
“他沒明說。”聞嘉煜上了馬車,道:“這人不喜歡被人牽著鼻子走,我先前動的那幾次手腳只怕礙著他的眼了。”
“可……”李掌柜擰起眉頭,“那不是也是形勢所迫,況且也幫上他了,這人,怎么不分輕重?!”
聞嘉煜嘆了聲,坐穩了說:“先回去吧,他今天既然肯見我一次,就一定還有下一次,只是這回,咱們得安生等了。”
“那武德侯那里如何是好?”
“他連圣上都敢脅迫,也不怪落了個滿門被屠的下場,眼下出門讓人瞧見就是個死,在裴邵那里藏著挺好的。”聞嘉煜扯了扯唇,說:“若非留他還有用,這種蠢才,死一千次也不足惜。”
李掌柜駕了馬車,點了點頭,又說:“但裴邵萬一把事情捅出去,屆時許相得知,公子兩邊都沒討著好,往后豈非危險?我看……咱們挑錯人了!一開始倒不如直接找公主,依公主今時今日在圣上跟前的地位,得了她的青睞,做什么不是事半功倍?也不必在這兒與裴邵周旋。”
“公主無兵無權,一個不慎連命都難以保全,眼下風光不過是過眼云煙。”聞嘉煜說:“再說,你以為那位公主是有多好說話。”
聞嘉煜想到在工部與程慕寧打交道的幾次,忍不住瞇了瞇眼。
李掌柜自然不知,只說:“可公主與裴邵……不是那種關系?”
“嗤。”聞嘉煜笑了,“男歡女愛,玩兒呢。當年以裴邵頭上這個裴字,他想留下公主那不是一張嘴的事,裴氏要迎娶公主,圣上敢不答應?可裴邵他當時要真尚了公主,還有今天什么事。那時便如此,真到了逐鹿天下的時候,女人又算得了什么?”
聞嘉煜說到這里,腦中晃過一個人影。李掌柜又說了什么,他也不答了,只閉眼小憩起來。
……
堂間,衛嶙把人送走才回來復話。
裴邵面上不顯情緒,只坐在上首嘗著茶水,片刻后才說:“你去查查周泯身邊那個女子,把人查仔細了。”
衛嶙下意識地應了是,腳下一轉,回首驚訝道:“周泯……有人了?”
裴邵掀眸看了他一眼,“同吃同住,你不知道?”
衛嶙自知失察,輕咳了一聲說:“這就去。”
然他這邊剛一轉身,就撞上𝒸𝓎 了前來遞消息的家將,那家將塊頭大走得急,衛嶙肩上才剛愈合的傷口倏地崩開。他腦仁一跳,說:“什么事?”
家將呈上信封,說:“宮里遞的消息。”
殿前司的人在宮里也不是當擺設,平日圣上的一言一行都會被記錄在冊,小到他今日吃了幾口菜,大到見了什么人說了什么話,都會被逐字逐句遞到裴邵眼前。
衛嶙忍痛接過密信,按照往常的規矩,看過再擇重點報給裴邵。
只是今日這個……
裴邵看他吞吞吐吐,眉心不由攏起,略微不耐道,“拿過來。”
衛嶙雙手呈上,邊揣摩裴邵的表情,邊說:“公主……想必也只是哄圣上,說的未必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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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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