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 第31章
◎“我怕你再栽這一次,就要死無全尸。”◎
說來沈文芥與陸楹相識, 其中還有許嬿的功勞。
上年程崢生辰宴,陸戎玉送的那盆花得了許嬿青睞,程崢為了討許嬿開心, 才將那花好生收下, 還命司花局的人向陸戎玉討教了培植秘法, 又加上陸戎玉是陸畢的兒子, 程崢下令給了不少賞賜,除卻金銀細軟,其中還有一匹進貢的汗血寶馬。
哪里知道這陸小將軍對寶馬興致缺缺,反而是陸楹興致盎然, 內侍還沒有將馬送來,她就已經迫不及待去典廄署看過了。
而那匹馬正是沈文芥喂養的幾匹馬之一。
沈文芥這個人很有意思,他看著不修邊幅蔫兒吧唧,可那股子爭強好勝的勤奮勁兒隔著襤褸衣衫也能暴露無遺, 他撿馬糞有撿馬糞的學問, 喂馬也有喂馬的學問,經他手的那幾匹馬, 都是馬廄里拔得頭籌的好馬,他明明不甘于此, 卻也為此頗為得意。
而對待陸楹, 他態度恭敬有度,雖說偶爾圓滑奉承,可實則并無攀附之意,這種圓滑更像是敷衍搪塞, 他根本沒把旁人放在眼里。
能屈能伸, 又心高氣傲。
陸楹覺得這人有趣, 于是與裴邵打聽過一二, 她很想與之深入結實一番,奈何在京中停留的時日太短,沒多久她便回了鷺州,本以為此生再沒什么機會能與之相見,卻沒想到這回沈文芥會來到鷺州。
天時地利人和,陸楹哪個都不會放過,這兩三個月的相處,她已然打定了主意。
四人到了酒樓,在臨江的窗邊落了座。
江霧裊裊,水光瀲滟。新開的這家酒樓以蟹作招牌,還沒到秋日,螃蟹就已黃滿膏肥,陸楹拆了一整只,全堆到了沈文芥的盤子里。
沈文芥如坐針氈,連飲了好幾口酒,反而是陸楹神色自若。
如此直白坦率,程慕寧大概明白沈文芥是如何讓鷺州提前預支軍糧,裴邵又是為何挑沈文芥前去了。
思及此,程慕寧彎了下唇,對陸楹道:“不知陸姑娘此次能在京中停留多久?”
陸楹擦了擦手,說:“回公主,這趟我等本不該入京,但押送糧草時有幾個朝廷官吏同行,唯恐他們途中遇險,這才一路相護,大抵過了千秋宴就該走了。”
陸楹在鷺州軍中相當重要,程慕寧不信她千里迢迢入京,僅僅只是為了護送官吏。
她沒有說實話,程慕寧也沒急著追問,只說:“千秋宴還有幾日,那這幾日不若就讓沈大人招待陸姑娘吧。”
沈文芥嗆了口酒,“我——”
程慕寧說:“不過沈大人若有招待不周的,公主府也隨時恭候,本宮定竭力為陸姑娘解憂。”
是解憂,而不是解悶。
陸楹稍頓,對上長公主投來的視線,按下疑慮道:“多謝公主,臣女必會親自攜弟拜訪。”
陸楹說罷,舉杯敬她。
程慕寧握起酒杯,與她碰了個滿盞。
“公主豪爽。”陸楹挑眉,眼里露出點欣賞的神色,說:“原以為京中女娘嬌貴,都是滴酒不沾之人,看來是臣女見得少了。”
陸楹好酒,欲再給她添上。
裴邵不動聲色地蹙了下眉,一口飲盡杯中酒,隨即將杯盞推了過去,“勞煩。”
陸楹頓了頓,只好先給裴邵滿上。她遲疑地看他一眼,隨后恍然笑道:“這酒容易醉,給公主換上果酒吧。”
程慕寧道:“倒是不用,松花酒甘甜清爽,酷暑天里很是盛行,陸姑娘在鷺州很少飲此酒吧?殿帥夜里換防不宜飲酒,沈大人酒量略遜,本宮今日陪陸姑娘小酌幾杯。”
陸楹聞言一挑眉梢,其實她也很想看看這位長公主究竟是個什么性情,人么,就是要灌醉再看,看完了也能回去與世子報信。是以陸楹只猶豫一瞬,在裴邵兇冷的目光下,笑著給公主斟酒。
裴邵斂眉,指腹壓在杯沿上,問:“南邊戰事如何?我聽說一個月前軍中出了亂子。”
這些都在呈上來的軍報上簡述過,程慕寧聞言也看過去。實則她昨日讓人去請沈文芥也是為了了解交戰地的情形,奈何這人也不知怎么,從方才就沒有直視過程慕寧的眼睛。
想到這個,程慕寧又隨意地凝了眼沈文芥。
哪知這一眼竟叫沈文芥受了驚,“噹”地一聲碰倒了酒杯。
陸楹正要開口就被打斷。
沈文芥趕忙扶起杯盞,尷尬道:“抱歉,你們繼續……”
陸楹方說:“戰事打到了龔州,朝廷發兵之前,龔州守備軍被迫應戰,兵力不足,人心惶惶,本就容易出亂子。有人趁亂叛離,帶了兩千人馬投了鄞王麾下,這一下可將龔州打了個措手不及,好在糧草抵達時,朝廷的援軍就已經發動,龔州得了消息,也算是勉強定了人心。”
程慕寧抿了口酒道:“此前聽聞鄞王在所經之地招兵買馬,可見兵力不足,竟還有這樣的能耐。”
“都是些不入流的招數。”陸楹道:“他們四處放話說圣上病重,就快……總之地方消息閉塞,風言風語傳得快,那龔州知州都險些信了,嚇得站不穩腳,好在有沈大人,一段慷慨激昂的陳詞,竟將他勸住了。”
說來陸楹都覺得神奇,雖然沈文芥口才的確了得,但事關身家性命,她不認為幾句話就能安定人心。
事后她問過沈文芥,可沈文芥也只是含糊其辭,沒有明說。
程慕寧笑道:“看來圣上還要給沈大人多記上一功。”
沈文芥忙說:“不敢當,分內之事罷了,何況我也只是動動嘴皮子,此行還是多虧了陸姑娘。”
陸楹一笑,倒是沒有謙讓。
酒過三巡,幾人敘話間,陸楹將龔州的戰況細細說罷,沈文芥都已經醉迷糊了,程慕寧卻還是那副精神奕奕的樣子,她側頭聽陸楹說話,追問一些細節,有時還能就此發表自己的看法,除了臉上添了些紅暈,連說話的語速都沒有變化。
陸楹心下默默驚嘆,程慕寧外表溫和柔婉,說話也是慢聲細語,卻不料酒量和見解都這樣深厚。一字一句,不動刀槍,卻讓人感覺見了血。
又聽她道:“龔州軍力不算弱,應對鄞王,撐上兩個月本應不成問題,可惜旁邊四州常年受匪患侵害,以至于這兩年城中兵力不足,知州更是懈怠,倘若只有一州為強,卻無左領右舍相援,敗也是遲早的事情。”
陸楹不再喝酒了,認真應道:“的確,若能加以整頓,龔州必定如虎添翼。”
“可惜這整頓說來容易,卻少不了兵力財力支撐,若無朝廷鼎力相助,單靠地方只怕很難。”程慕寧說。
顯然這說到陸楹心坎上了,她露出愁容:“難就難在這里了,游說朝廷,比游說地方放糧還要難。”
程慕寧兀自斟酒,意有所指地說:“那要看誰來說,怎么說了。誠如沈大人,只要用對了人,事倍功半。”
程慕寧的話意味深長,陸楹不是傻子,聽得很明白。她看向公主的眼神不由變得幽深,這種眼神不再是替朔東打量未來二少夫人的眼神。
長公主今日是第一回見她,她分明什么都沒透露,可對方卻好像已經將她摸得一清二楚。
這種感覺實在不好,陸楹覺得危險。
裴邵靠在椅背上,轉著酒杯,見席間忽然的安靜,陸楹那眉頭都皺成了一個“川”字,他不由偏過頭去勾了下唇。
程慕寧稍一側目,恰撞上裴邵嘴角沒來得及收起的弧度。
兩人俱是一頓。
程慕寧眼里沾上點若有所思的笑意。
又過半響,時辰漸晚,沈文芥也已經醉趴下了。掌柜的將幾人請去一旁的包房稍作歇息,裴邵習慣性地在長廊周遭排查了幾圈,不一會兒,陸楹便跟了出來。
她順著裴邵的視線四下查看一番,說:“你如今真的謹慎很多,看來這京城也不比戰場安逸多少。”
裴邵雙手撐在圍欄上,府首看樓下進進出出的人群,道:“浪海滔天,風起云涌,是不是安逸,端看怎么混了。”
“我聽世子說你不欲讓衛嶙接替你的位置,你是有更好的人選,還是——”陸楹往里間看了一眼,“想要尚公主?”
不及裴邵答話,陸楹便笑說:“我理解,你當年剛進京,有這樣一個人成日在你耳邊,沖你溫聲軟語的,的確是,換我我也扛不住,只怕夜里做夢都得惦記著。”
裴邵斜眼看她,沒有說話。
“不過,”陸楹嘆氣道:“不過我要勸你,駙馬爺可不是誰都能當的,而且我看這位公主外柔內剛,很懂拿捏人心,我算是領教了。宮里養出的貴人么,渾身上下都是心眼,我怕你再栽這一次,就要死無全尸了。”
“操心你自己吧。”裴邵鼻尖逸出一聲冷嗤,轉身走了。
陸楹在后面搖了搖頭,“嘴硬。”
里間,花窗大開,江面的風吹了進來。
程慕寧迎風而坐,醉意清醒了兩分,沈文芥趴在桌上一動不動,仿佛真的醉死了過去。
若他沒有將衣袍從腚下悄摸抽出來的話。
程慕寧道:“別裝了。”
桌上的人埋首臂彎,眼皮顫動。
程慕寧喝了酒,強撐著醉意失了耐心,說:“沈文芥。”
沈文芥輕輕一嘆,只得直起腰來,他清咳兩聲,還想插科打諢,就聽程慕寧道:“你昨日一進京就去看了太傅,太傅身子可好?”
沈文芥微頓,他張了張嘴,神情瞬間正經起來,“老師身子尚佳,只是擔心朝中……他掛心圣上,也掛心公主。”
程慕寧靠在椅背上,聲音很輕地說:“是我們不好,太傅年歲已大,本該是安享晚年的時候,還要他為朝事煩憂。”
沈文芥這會兒也忘了別扭,說:“公主既然關心太傅,為何回京至今不去拜訪,公主是不是……心中對太傅還有怨氣。”
程慕寧聞言,只是抬眸笑了一下。
沈文芥這樣說,那是因為當年程慕寧與程崢針鋒相對時,太傅并未站在程慕寧這邊,甚至于他曾上奏勸諫程崢,罷免公主參政議政的權力,他想盡辦法,要折斷程慕寧的羽翼,斬斷她在朝中經營的勢利。
要她變回一個平凡的,不與權勢沾邊的公主。
“我當初的確不理解,我以為太傅選擇圣上,所以拋棄了我。”程慕寧緩聲道:“但當我被圣上軟禁時,短短幾日,便什么都想明白了。太傅他老人家目光長遠,早就看到了這樣的結果,他不想我們姐弟反目成仇,不想我為此受到傷害,所以只能想方設法,將我從那風譎云詭的漩渦里拽出來,只有這樣,我才能安然無恙。可惜,我領悟得太晚。”
沈文芥心下沉悶,說:“既然如此,你為何不去探望他?”
“因為我仍舊不打算聽他的。”程慕寧故作輕松地笑了一下,抱臂說:“我怕太傅罵我。”
32 ? 第32章
◎“我從來只與知根知底的人做交易。”◎
程慕寧語氣平常, 但這話里的信息量絕不止表面這么簡單,沈文芥與她到底是至交好友,很快領悟到其中的深意。其實與其說領悟, 不如說程慕寧剛回京時, 沈文芥便知道, 這京中絕不會太平。
他了解程慕寧, 當年她大刀闊斧費心費力,一門心思扶持新帝坐穩皇位,但這一切卻也不僅僅是為了新帝,更是為了先帝心心念念的瀛都六州。
那年的敗仗不僅是先帝的心病, 更是壓在公主心頭的一塊巨石。可惜先帝在最后兩年權柄逐漸下移,要錢沒錢要兵沒兵,遲遲沒能再次發兵將瀛都從烏蒙手里拿回來,而公主為圣上做的一切, 也是想要圣上成為一個強大的國君, 讓瀛都能重新成為大周的領土。
她為此不惜一切,甚至還有點操之過急。
而當圣上將永昭公主送去烏蒙和親時, 公主傷心難過不僅是因為失去了幼妹,更是對圣上大失所望。
那種失望近乎于絕望, 沈文芥知道公主再也不會寄希望于圣上。
她離開京城, 就是徹徹底底地,放棄了圣上。
沈文芥從前從未在圣上與公主之間選過黨派,因為那時公主不曾真正與圣上對立過,但此次她回京, 一切便和從前不同了, 早晚有一天, 公主和圣上要分出個勝負。她沒有去探望太傅, 不是怕太傅責罵,而且怕太傅為難,畢竟親手帶出來的學生,太傅又怎會不知公主的性情。
沈文芥沉默須臾,故作輕松地說:“無妨,昨日我已經替公主挨過罵了,想必老師已經消氣了。”
替她挨罵,多么耐人尋味的話,程慕寧聽出了他表達立場的弦外之音,欣然一笑道:“說起來我還沒有謝你當年替我進諫之恩,這回圣上將你調回翰林,你還有沒有什么想要的?盡管提,全當對你這三年償還你這三年受的委屈了。”
“呃。”提起這三年,沈文芥頭皮霎時又麻了,他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捂住頭說:“另說吧,那個,我頭好疼,出去透口氣。”
“欸。”程慕寧蹙了蹙眉,“你等等,我還有話沒說完。”
沈文芥聞言更是渾身一震,腳步更快地溜出去了,仿佛身后有豺狼虎豹追趕他。
然剛一拐過長廊,就與裴邵撞了個正著。
這身板夠結實,沈文芥被撞得眼冒金星,剛喝過酒險些吐了出來,還是陸楹撐了他一把方才站穩。
裴邵皺眉彈了彈衣襟,旁邊的陸楹道:“你這慌慌張張的,出什么事了?”
沈文芥忙把胳膊從陸楹手中抽了出來,訕訕摸了摸鼻,總不能說是被公主嚇的吧。沈文芥思緒煩亂,看向裴邵時卻忽然心生一計,指著里間道:“公主她好像是犯了胃疾,疼得不行,都……都暈過去了!我這不是急著去找大夫——”
話沒說完,裴邵便已然邁步過去。沈文芥揉著被他撞到的肩膀,輕輕“嘖”了聲,唇畔勾起了一抹得意的笑,卻在轉頭對上陸楹若有所思的眼神時,這笑意瞬間凝滯。
他忽然捂住唇,作出一副酒醉要嘔吐的樣子往外走,企圖溜走。
里間,程慕寧手肘撐著桌,扶額緩了片刻。她酒量的確不錯,可那酒后勁大,喝到后半程時她就已然有些醒不過神,看著清醒,實則不過強撐而已,這會兒不僅胃里燒得慌,還覺得頭疼。她深吸一口氣,有氣無力地伸手去夠桌上的茶壺。
然指尖還沒碰到壺把,就有一只手先她一步提起了壺。
而后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
程慕寧微頓,抬頭見是裴邵,意料之中地彎唇笑笑,“天要暗了,殿帥一會兒回宮換防么?”
不知是不是醉意上頭,程慕寧說話有點懶懶的,每一個字都像是被舌頭勾著,吐出一股濕漉漉的纏綿,連帶著她的眼神都變得黏膩。
像是有意為之的引誘,盡管她什么都沒做。
裴邵將她此時的狀態盡收眼底,手指稍蜷了一下,便知被沈文芥誆了。他松了口氣,面色平靜地說:“知道衛嶙喜歡山止大師,所以故意送他匕首,知道陸楹好酒,強撐著身體也要陪她喝,看來公主的確做了不少功課。”
程慕寧沒有否認,抿了兩口水,勉強壓下胃里的燒灼感,玩笑道:“怎么就不能是我待人熱情呢?”
“也對。”裴邵要笑不笑地說:“公主待人向來熱情。”
他話里隱隱有些可能自己都沒發覺的脾氣,冷冷的,卻并不讓人害怕,程慕寧忍住才沒有笑,問道:“許淙最近還好么?”
“不知道。”裴邵走到窗前,高大的身量把江風擋得嚴嚴實實,說:“公主把人丟在我府上不聞不問,我正打算殺人拋尸。”
程慕寧還是笑了,她拉長語調“嗯”了聲,似是在沉吟,“許婉雖然不在了,但我答應她的事會照辦,不過我近來的確有些忙,有勞殿帥再代為照看幾日,我會盡快讓人將他送離京城,”
可惜裴邵沒有如她所愿順地往下追問她近來在忙什么。
程慕寧習以為常,兀自說:“我讓人在南山行宮動了一些手腳,只要一場雨,我就能讓紫麟宮倒塌,可惜這幾日天晴,我擔心拖的時間太長,許敬卿提前有了防備。”
宮苑倒塌是大事,一旦南山行宮出了事,眾目睽睽之下,工部必定要被架在火上烤,程崢想包庇也很難。何況紫麟宮是程崢所居的宮苑,這座宮苑倒塌,勢必讓程崢倍感惶恐,人在惶恐之下,總是更容易信任身邊的人。
一舉兩得,是個好主意。
“你讓姜瀾云給圣上上折,許敬卿就已經有了防備。”裴邵終于屈尊開了口。
程慕寧卻勾了勾唇道:“有防備才有動作,有動作才能有破綻,我們沒有時間慢慢查。”
裴邵忽略掉她這個“我們”,側目說:“看來公主已經有打算了。不過公主有沒有想過,南山行宮是由康博承直接負責,他們大可像對武德侯那樣,將所有事情都推給康博承,如此一來,甚至不必折損一兵一卒,反而還能除掉康博承這個不為他們所用之人。”
“想過。”程慕寧覺得悶,撐桌起身,走到窗邊,擠占了裴邵一半的位置。窗邊風一吹,酒氣順勢飄開,她緩聲說:“此事康博承脫不開干系,瀆職之罪也是罪,他想清清白白脫身不可能,一個不小心,我就是為他人做了嫁衣。但這口子不開,就連往下深查的機會都沒有了。只是眼下武德府已經沒了,這事追究不了何家的責任,若將罪過推給康博承,圣上很有可能就此作罷,沒有刑部審批,大理寺不會再往下查。”
裴邵身量高大,程慕寧要仰起頭看他,“但殿前司有巡守宮苑的職責,事情發生在行宮,本就在禁軍管轄范圍內,倘若這時殿前司接手此案,必能事半功倍。”
裴邵沒有回答。
他知道南山行宮只是程慕寧向工部開刀的引子,正如她用隴州做文章拿武德侯下獄一樣,她要查的并不止是南山行宮,而是想借機除掉許敬卿安插在工部里的人。如果能再順便除掉許敬卿誠然最好,若不能,那就打壓他的氣焰,削減他的勢利。
盡管裴邵再怎么嘴硬,他與程慕寧的的確確,從始至終都是同一陣線上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辭,只會讓他那點心思看起來格外明顯,明顯到令人難堪。
而她明明什么都知道。
“合作要有合作的誠意。”裴邵撇過頭,避開她的視線,平靜的語氣里帶著點難以察覺的薄慍,“我從來只與知根知底的人做交易。”
【📢作者有話說】
33 ? 第33章
◎悉聽尊便。◎
程慕寧聞言一頓, 笑了笑,偏頭去看江面的波光。她因為醉意而遲緩地眨了兩下眼,似乎又在琢磨什么哄騙他的話, 然而開口卻是道:“我體內的毒素——”
裴邵眼皮一跳, 松松蜷著的指尖也陡然顫了一下。
“其實我也不知道具體是何時中的毒。”程慕寧語氣平常, 不急不慢地說:“大抵是到鄧州五六個月的時候, 身上漸漸有些懶怠,每日要睡上五六個時辰,起初以為是不適應鄧州的氣候,沒有當回事, 一日得了風寒,住持替我把過脈方瞧出端倪。”
說到這里,程慕寧笑了一下,“其實我還挺欣慰, 我猜許敬卿最初一定是勸圣上干脆在鄧州把我毒死, 一了百了,但圣上并不想要我的命, 權衡之下才下了這種不痛不癢的毒,他若再狠狠心, 恐怕就棘手了。”
不痛不癢。
不痛不癢她現在身子能虧成這樣。
裴邵沒有說話, 但已經捏緊了拳頭。
“至于住持為何沒有告訴你。”程慕寧說:“事關圣上,未免生了亂子,她和萬寶寺,都擔不起這個責。”
程慕寧話里, 已經點出了裴邵與靜塵暗中有往來, 可裴邵這時并沒有否認, 有些事他們心知肚明就好。
其實程慕寧一直都知道, 她不是傻子,寺里怎么會平白無故出現龍舌香,哪有那么多巧合。況且靜塵并未瞞得太緊,程慕寧最初問了兩次,靜塵也只說是香客捐贈,但她后來翻過功德簿,并未有這筆記錄,再問時,靜塵便只拿“阿彌陀佛”這四個字搪塞她。
但程慕寧并不知靜塵到底與裴邵有多少聯系,只是在診出毒脈時,她對靜塵說:“住持當知朝中風云詭譎,卷入其中,闔寺上下,百余條性命,恐難保全。”
靜塵是個聰明人,一聽𝒸𝓎 便懂了。
程慕寧看向男人那雙幽沉的瞳孔,薄冷之下蓄滿了怒氣,但程慕寧知道,那怒氣不是針對她,至少不全是針對她。她停了須臾,給足裴邵時間緩解情緒,然后才說:“你還想知道什么,其實我如今沒有什么能瞞你的,不知我的坦誠,能不能換殿帥一次伸以援手的機會?”
那一副誠意滿滿的樣子,求人的姿態好像真的很誠懇。
但裴邵知道,她根本就是故意的。
她太知道怎么讓他心軟,怎么讓他生氣。而只要他破了功,但凡是多追問一個字,他們之間那層薄冰就要裂開縫隙,他就會像陸楹說的那樣,死無全尸。
因為他根本招架不住。
裴邵胸膛重重起伏了一下,不及說話,門外忽然傳來一聲巨響。聲音有點遠,像是從樓下傳來的,伴隨著陸楹一聲怒喝,那點微妙的氣氛被打破,程慕寧不動聲色地蹙了下眉,心道糟糕,臨門一腳,這一打岔,只怕方才白說了。
裴邵看她臉上細微的表情,連那點無辜的醉意都沒了,一時間氣到想笑,他就知道。
兩人心思各異地往外走去。
二樓的圍欄處已經站了不少人,皆是看熱鬧的好事者。
程慕寧低頭望去,就見沈文芥正捂著前額,而陸楹手里拎著個四腳方凳,腳下踩著個人,瞧著臉有點眼熟,她尚未想起來,就聽那人咬牙說:“你敢打我?你可知我父親是誰?我父親乃當朝宰相,當今圣上是我的表弟,識相的就快將我放開!”
程慕寧歪了歪頭,思忖道:“許……”
裴邵卻脫口而出,“許瀝。”
程慕寧抬眼看他,他才又多說了一些,“行二,論輩分,公主還得稱他一聲二表兄。此人胸無點墨,不得許敬卿看重,如今只在鴻臚寺領了個閑職。”
好像是有這么個人,程慕寧揚了揚眉,道:“去看看。”
待下樓時,陸楹正揚手要將板凳往許瀝身上砸,沈文芥就上前將人攔住了,道:“差不多,差不多得了,可別鬧出人命。”
陸楹這趟出來沒帶人,周遭圍著的那幾個是裴邵的人,已經將閑雜人等遠遠隔開,周泯也倚在門框上看熱鬧,見裴邵來,當即直起腰,走近說:“主子,這許二喝醉了酒,大庭廣眾下議論公主,喏,小姜大人聽不下去,跟他打了一架——”
程慕寧這才看到人群里的姜瀾云,正被幾個同僚圍著,臉上一青一紫,素來衣著端莊整齊的人此刻領口都是歪的,嘴角還滲著血。
她略略一頓,沒想到此事還與自己有關。
周泯接著說:“沈大人路過攔了攔,沒攔住還被砸破了頭,陸姑娘這才動了手,一個過肩摔!就把人撂地上了,那身手,絕!”
這時,姜瀾云看了過來,程慕寧對他點了點頭,他似是沒料到會在這里見到她,怔了一瞬,沒來得及回以一禮,程慕寧就已經抬腳朝陸楹走去了。
只剩裴邵還看著他,姜瀾云遠遠與他對視。
那邊,程慕寧道:“陸姑娘高抬貴手,先把人放了吧。”
陸楹猶疑一瞬,不情不愿地挪開了腳。
許瀝立刻就從地上爬了起來,胸口疼得直咳嗽,“你們——”
他臉色一變,視線定在了程慕寧臉上,醉意陡然消散,聲音低了下去,心虛中帶著點不可置信,道:“公主?”
程慕寧溫聲笑說:“怎么這樣生分,圣上是你的表弟,那本宮應該算是許二公子的表妹?”
話音落地,許瀝面露驚色,哪里敢喊她表妹。且看她身后的裴邵,許瀝頭壓得更低,囁喏道:“酒后失儀,驚擾了公主,還望公主恕罪。”
“哪里。”程慕寧對他說:“二表兄的傷勢,瞧著嚴重,可要叫個郎中來看看?”
她這個二表兄叫得許瀝毛骨悚然,他忙說:“不不、不用,我沒有大礙,只是適才酒醉眼拙,一時誤傷了沈大人。”
說罷他又朝沈文芥鞠了一躬,態度一改方才的惡劣,說:“方才眼拙,誤傷了沈大人,實在抱歉。”
沈文芥看他鼻青臉腫,被陸楹揍得也沒好到哪里去,只好擺手道:“算了算了,都是喝酒誤事。”
“對對對。”許瀝咽了咽唾沫,“那我……”
沈文芥嘆氣,“都散了吧。”
……
包房里,沈文芥與姜瀾云并排而坐。
沈文芥只是磕破了腦袋,胡亂擦了血,“你說你,跟許瀝那種人計較什么,他說話向來沒個把門,你平日里挺拎的清一個人,怎么碰上公主的事就……”
姜瀾云沒說話,他傷得挺重,這會兒嘴角還流著血,整個人醉沉沉的,正埋頭給自己的手纏麻布。沈文芥還想再數落他,可看他這個樣子,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正此時,房門“吱呀”一聲響,程慕寧推門而進。屋內兩人俱是一怔,站起了身,沈文芥看了看程慕寧,又看了看姜瀾云,道:“我出去看看……”
沈文芥走后,姜瀾云朝程慕寧行過禮,“公主。”
“快坐吧。”程慕寧拿來幾個藥罐,看著他道:“其實小姜大人不必理會那些閑言碎語。”
姜瀾云抿了下唇,低頭給自己包扎的手略微一頓,道:“公主閨譽,豈容旁人詆毀?”
“他說的也不全是假的,我既不在意,旁人又何須在意?”程慕寧這樣說,卻也領他的好意,“不過,還是多謝小姜大人仗義執言。我看大人有些醉了,一會兒我讓護衛送你回府。”
姜瀾云抿唇,抬頭看程慕寧。其實他能感受到公主親和中透露的疏離,他也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不要逾矩,“我只是覺得,公主想要幫扶圣上,未必要用這樣的方式。”
程慕寧笑了一下,問他,“哪種?以色侍人的那種?”
姜瀾云一下攥緊了手,血從指縫中流了出來。
程慕寧卻仍是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小姜大人為何就認定本宮受了委屈?我一直以為,我和他之間,趁人之危的人是我,圖財圖色的人也是我。”
姜瀾云只覺得呼吸停了一瞬,他抬眸直視程慕寧,卻從她眼里找不到半分說謊的跡象。
她無比認真,無比坦誠,“我從來不覺得委屈,旁人也不必替我委屈。”
門外一道玄色衣角一閃而過。
裴邵回到回廊對面,抱手靠在墻上,臉上面無表情。
不覺得委屈么……
裴邵分辨不出來她哪句話真哪句話假。
陸楹知道這時候不該來打攪他,可方才在大堂聽了一耳朵,這會兒實在按不住好奇,遠遠走來說:“我此前一直沒有問你,你與公主進展到……就是,我在鷺州時聽說,你們裴家的家風,好像不是這樣的吧?”
裴氏家風清正嚴謹,單看裴公喪妻后,別說續弦,連個小妾都沒納就知道了,想當初裴世子上學堂時與姑娘鬧了出無厘頭的烏龍,裴公幾十棍子下去,險些沒將世子打殘。
公主么,雖說心思深了些,可到底是女子,在朝中與那些男人周旋本就很不容易,同為女子,陸楹深有感悟。若是因為有求于裴邵而被迫委身于他,陸楹覺得并不妥當。
她提醒裴邵道:“我這趟來,回去還要與你兄長報信。”
裴邵回過神,沒有情緒地說:“等我回去,再向父親請罰。”
陸楹啞口無言,所以那些傳聞……不對,那些艷聞,竟然是真的?
陸楹怎么想,便怎么問了。
正此時,姜瀾云從里間踏出,看向對面,倏地頓步。
裴邵瞇了瞇眼,說:“之前是假的,現在可以是真的。”
說罷,他當即抬腳繞過長廊,在姜瀾云面前站定,那眼神極具壓迫感,“姜大人慢走。”
姜瀾云深呼吸,眼看裴邵踏進了那間包房,并且闔上了門。
鬧了這么一通,程慕寧這會兒胃里翻涌,倒真的有些不舒服了。她剛捧起茶盞要抿上一口,就見裴邵邁步進來。
“我答應你,不過有個條件。”
程慕寧怔了怔,片刻才反應過來,欣然道:“你說。”
裴邵看著她,那眼神又沉又重,底下似乎翻著兇戾的驚濤駭浪。程慕寧沒有見過他這種神情,一時愣住,就聽裴邵道:“我要你。”
話音落地,程慕寧眉梢跟著跳了一下。
四下皆靜。
程慕寧動了動唇,還沒應下,裴邵就打斷她,居高臨下地凝視她:“公主想清楚,我說的不是從前那種不痛不癢的肌膚之親。”
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變得幽深,甚至危險,這種危險的氣息直白到,想要將眼前的人嚇住。
可她并沒有,程慕寧只稍稍一頓,揚眉說:“我知道。”
“悉聽尊便。”她仰起頭,唇畔勾起了一抹看起來無比真誠的弧度。眼里那點淺淺的笑意,就好像她的確很喜歡眼前這個人。
34 ? 第34章
◎他感到難堪。◎
“好。”裴邵斂了斂眸, 將那些翻涌的情緒封進了眼底,又變成了那副方寸不亂的模樣,道:“ 時辰不早了, 公主先回府吧。宮里要換防, 我就不送了。”
程慕寧道:“回公主府還是回裴府?”
裴邵腳下一滯。
程慕寧卻神色如常, 甚至那對細眉因為疑惑而微微上挑, 她是真心實意地發問,沒有半點刻意為之的揶揄和旖旎。
裴邵耷著眼看她,半響才說:“公主府。”
程慕寧點頭,“好吧。”
她似乎還有點失望。
裴邵背過身, 深吸一口氣。
不知怎地,他感覺有點,不爽。
他方才提出的要求實際可以說是趁人之危,換成尋常女子, 甚至可以說是折辱, 但程慕寧神情坦然到,仿佛被折辱的人是裴邵。
對, 他感到難堪。
他看似高高在上,實際卻是狼狽不堪, 程慕寧回京后似乎什么都沒做, 光是在旁邊看著,就能等到他繳械投降。
而她如此心平氣和,因為她什么都明白。
但他的的確確,不想再與她繼續僵持周旋了。
裴邵暗暗捏了下拳, 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陸楹已經送沈文芥回去了, 周泯只好替她收拾酒樓的殘局, 還幫著賠了點銀子。這邊剛心疼完錢, 就見裴邵臉色黑得像中了毒,甭管是為了什么,這種情況下周泯轉身就要溜走,但很快就被叫住。
“周泯。”
“欸、欸。”周泯近來跟紀芳學會了舔著臉笑,臉頰擠出一塊肉,說:“主子,有事您吩咐。”
裴邵緩了緩,說:“把公主送回府,再去請一趟孟太醫。”
就這事兒,周泯松了一口氣,“是。”
裴邵不再多言,正要離開之際,周泯想到什么,追了出去說:“對了主子,上回讓查的事有消息了。”
裴邵翻身上馬,拉住韁繩道:“說。”
周泯道:“工部負責采辦的官員里有個叫徐桓的,上年宮苑修繕就是他負責工料,款項也是他報給戶部的。這小子可不是個老實人,一個八品小官在京郊竟然置辦了個靠山帶湖的莊子,我順著查了查,果不其然,那批工料走的是何進林的門路,左右手一倒,以次充好,這兩人分贓就分了不少。”
裴邵道:“人還在京中?”
周泯嘿嘿一笑,得意地說:“我看他這幾日收拾金銀細軟,看樣子是聽了風聲想要跑,我派人盯著他呢。”
裴邵剛一抬眸,周泯就搶先說:“懂懂懂,不要聲張。”
想要把上好的工料換成外面的次品,還要通過工部的驗查,這絕對不是一個采辦小吏可以做到的,其間涉事之人定然不少。如今徐桓都能聞風而逃,工部近日定會有不小的動靜。正如程慕寧說的,亂中才會有破綻,有了破綻,才好一網打盡。
周泯習慣性地問:“這些要不要給大理寺送去?”
平日里有什么消息都是暗暗透露給大理寺,再由大理寺呈到御前,以此試探和挑撥圣上與許敬卿的關系。但自從明確了圣上的態度,知道圣上與許何兩家的那些勾當,裴邵就顯少再做這些無用功。
一來也是怕真查出點什么引起朝野動蕩,讓各方心懷不軌的勢利有機可趁,二來是為了賣程崢一個面子。
就何家往宮里送的那些銀子,要沒禁軍睜只眼閉只眼決計不可能如此輕易,程崢心知肚明,所以他對裴邵的權力讓渡,除了畏懼以外,還有賄賂拉攏的意思。這三年來他們就此找到了相處的平衡點,裴邵借機壯大了調度禁軍的權力,朔東也因此求得短暫的穩定。
要不是這回鄞王起兵,眼看朝廷就要完蛋,他們或許還能再這么虛以委蛇幾年。
“不用。”裴邵把韁繩在手里繞了兩圈,說:“這事我們自己辦。”
周泯這些日子跟在公主身邊其實也看清了不少,與其說是裴邵要幫程慕寧,倒不如說他二人目標一致,有沒有公主,這些事都刻不容緩。遠遠看公主下樓,周泯忙說:“那屬下這就回去了。”
裴邵“嗯”了聲,與程慕寧對視一眼,駕馬走了。
……
月落星沉,天剛破曉。
裴邵巡防時顯少懈怠,今夜卻在值房里拆了一晚上九連環,那聲音叮呤當啷得讓人害怕,門外的守夜禁軍這一晚提醒吊膽,終于到了侍衛司換防,守夜禁軍叩了叩門,“殿帥,換防了。”
少頃,裴邵推門出來,點過人數,又交代了換防事宜,這才摘下腰牌出宮去。
回到裴府,劉翁提燈等在二門外。
裴邵走過去,皺眉道:“時辰這么早,都說了往后我夜里上職不用等。”
“倒不是老奴要等。”劉翁指了指里頭,笑說:“陸姑娘,在廳里等了一宿呢。”
裴邵往前廳看,果然見陸楹蹲在廊下與虎斑犬說話,虎斑犬背著她,耳朵都趴了下去。
待裴邵走近,陸楹方起身,不大愉快地說:“它怎么不理人?”
“它本就不愛搭理人。”裴邵說罷邁進前廳,兀自倒了杯茶潤過喉,坐下說:“有什么要緊事,是要夤夜等在這里的?”
“你明知故問。”陸楹跟著邁進來,說:“你昨日沒有聽出,公主是在向我拋橄欖枝嗎?”
裴邵沒有說話,還想倒茶,陸楹只手把茶壺拎到自己面前,摁住了壺蓋說:“她昨日故意用龔州當下的境況映射鷺州,定是猜到我此番進京是為了請朝廷整頓龔州臨邊兩個州縣的軍事,還暗示她能助我一臂之力,你說公主幫我做什么?”
陸楹悻悻地問:“這其中不會有詐吧?”
裴邵對上陸楹探究的目光,半響才說:“她想要兵。”
陸楹遠在鷺州,對朝局并不算了解,聞言皺眉,“她一個公主,要兵做什么?”
話音甫落,不及裴邵回答,陸楹臉色就變了。
片刻的靜默過后,陸楹道:“大逆不道的事我不干,我陸家掌的是大周的兵,吃的也是大周的軍糧,我縱然想整頓鄰州軍事,卻也不想當鄞王之流的逆賊,今日你當我沒問過這事,走了走了。”
陸楹說罷起身,剛走到門邊,腳還沒來得及抬,就聽身后的人道:“你想多了,你陸家的兵是大周的兵,公主也是大周的公主。”
陸楹頓步,回頭看他,臉上不由露出疑色。
她躊躇之下又坐了回來,說:“我雖然不在京中,可也不是沒聽說過,圣上此前不待見沈文芥,不正是因為他當年是公主一派的?我們陸家可不參與黨爭,這一不小心,可是要連累全族的。”
陸楹話里還有提醒裴邵的意思,但裴邵卻坐得四平八穩,對她說:“陸指揮還在,鷺州沒了你一時也亂不了,千秋宴之后,要不要再留些時日?”
陸楹這會兒心里正亂,“留這兒做什么?”
裴邵說:“看熱鬧。”
……
三日后便是千秋宴,席面設在長春宮。昨夜下過雨,青石磚上映著齊整整的人影,殿前司一早就在此布防,陣仗擺得極大。百官入宮之前,皇后正梳妝,臉上露出不安的神色,道:“戰事未了,本宮生辰實不該如此鋪張奢靡。”
程崢已穿好龍袍,他近來神采奕奕,龔州打了場勝仗,衛嶙等人又即將抵京,好消息接二連三,一切似乎都將平息。他握住姜亭瞳的手,說:“朝廷眼下正是要重振雄風的時候,朕借這場宴席,也是為了安百官的心,皇后莫要擔憂,陪著朕就是。”
姜亭瞳才點下頭說:“是,臣妾萬事以圣上為主。”
程崢愈發喜歡姜亭瞳了,他似乎明白了為何從前母后要選這位姜氏女作他的太子妃,她的確是個溫婉賢惠,進退有度之人,即便程崢委屈了她這么多年,她也從未訴過任何憤慨。
與刁蠻任性的許嬿全然不相同。
不過,程崢頓了頓,說:“今日許相也在。”
程崢打量著姜亭瞳,但姜亭瞳卻只是柔聲道:“臣妾明白,臣妾一會兒就著人去請珍妃妹妹。”
程崢笑了,緊了緊她的手心,“皇后果然大度,朕先去前殿,皇后慢慢來。”
姜亭瞳正要起身送他,被程崢摁住了肩頸,他吩咐宮女道:“仔細給皇后梳妝,往日你們敷衍也就罷,今日可不要懶怠。”
宮女躬身,謹慎應是。
待程崢走后,梳妝的宮女猶豫了一下,拿起那支華貴的鳳翎釵,說:“娘娘今日戴這個吧,既然是生辰,還是要仔細打扮才好。”
“用不著。”姜亭瞳眼里的柔情如潮水退散,只剩一片看不出情緒的漠然,她從妝奩里挑了支珠釵,說:“就這個吧,今日這場席,顧不上看我們。對了,陸家那對姐弟進宮了么?”
宮女道:“應當是,娘娘可要先接見?”
姜亭瞳說:“席間再見吧,叫人好生接待著。”
那邊,陸楹已然帶著陸戎玉進了宮。
第二回進宮,姐弟二人還是左右張望了片刻。陸家祖上其實也是富貴人家,但自延景帝后期戶部不寬裕,軍費逐漸削減,縱然知州已經盡量補貼,但養兵沒有那么容易,父親也把家中的錢都貼了軍營,宅子里還要上下打點,一來二去,竟然有點捉襟見肘。
單看這倆姐弟渾身上下湊不出一件貴重配飾便知道了。
送給皇后的賀禮都是陸楹東拼西湊來的,還好裴邵幫著添了點,否則還真的不夠看。
陸戎玉避開引路太監,悄悄對陸楹說:“阿姐,我這回也給圣上帶了幾個名貴花種,別擔心,再得了賞又能寬裕半年。”
“……”
陸楹冷靜地看了陸戎玉一眼,“你真以為圣上喜歡你的花?上年那是你討了珍妃喜歡,圣上看在珍妃的面子上才賞了你,你沒聽說如今珍妃不得寵,圣上病中都是皇后侍疾嗎?”
“啊?”陸戎玉摸了摸鼻子,想了想,擺手說:“無妨,我們這回本來就是進宮領賞的。”
他瞳仁倏地一直,看向斜前方,道:“那個是誰?”
陸楹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時,程慕寧已經將要走到眼前了。
陸楹忙站定,拱手道:“長公主金安。”
陸戎玉微微驚詫,忙跟著行禮,公主繡鞋上的紫藤花栩栩如生,他忍不住多瞧了兩眼。
今日是皇后生辰,程慕寧通身華美但不搶眼,她道:“這位就是陸小將軍吧?生得這般俊俏,怪不得連培植花草這樣的細致活都能做好,這世間少有這樣的兒郎,本宮今日也算是見到了,倘若小將軍不介意,可否也送本宮一盆奇花,讓本宮也見見世面?”
男子栽花種草的并不是什么能拿到臺面上夸獎的事情,哪怕上年圣上也只是事后給了賞賜,并未當面夸贊過他。陸戎玉聞言先是一愣,隨后眼神亮了亮,當即應下說:“公主若是喜歡,我這里還有些剛研究出來的種子——”
眼看他要掏袖口,陸楹忙往前一步制止了他,訕訕笑說:“家弟言行無狀,還請公主見諒。”
她側步一讓,道:“馬上就要開席了,公主先行。”
與那日酒樓的態度比起來,陸楹此時的疏離十分明顯,甚至還有點躲著她,但程慕寧并沒有強求她與自己同行,只望著她道:“好,昨夜下過雨,地上滑,陸姑娘路上當心。”
陸楹道: “多謝公主提醒。”
陸戎玉稍后一步也要跟上,被陸楹拽了回來。
待前面的人走遠了,陸楹才扯著他的衣袖,咬牙說:“你離她遠一點!”
陸戎玉不解道:“為什么?原來這就是長公主,之前聽人說過,還以為是什么洪水猛獸,沒想到這樣和氣。阿姐,她長得跟仙女似的,跟咱們鷺州的女子不一樣,跟京中的女子似乎也不太一樣,聲音也好聽,就……”
陸戎玉說著停了一下,似乎在思量如何描述,可他肚子里沒什么墨水,陸楹只好替他描述:“是不是,如沐春風,沁人心脾,草長鶯飛,心曠神怡?語調都溫溫柔柔的,聽著不僅悅耳,連心里都熨貼了?”
陸楹自幼舞刀弄槍,才學上沒比陸戎玉強多少,描述起來亦是亂七八糟,但又莫名十分貼切。陸戎玉遲疑地點點頭,道:“方才若不是你插話,公主收了我的種子,指不定還能多給點賞賜。不過我瞧她好像喜歡紫藤花,我還是再回去研究研究,送禮么,總要送到人心里才對。”
陸楹緩緩吸了一口氣。
的確,的確是不能怪裴邵。
她倏地揪住了陸戎玉的耳朵,疼得陸戎玉哇哇大叫,卻聽陸楹說:“你給我發誓,絕不靠近公主,絕不準單獨見她!如果你不想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的話!發誓!”
【📢作者有話說】
小裴:有被內涵到
35 ? 第35章
◎“殿帥不會反悔了吧?”◎
千秋宴的規模比瓊林宴要大得多, 官員來得也齊全,長春宮前的亭廊人滿為患,一張張都是半熟半生的面孔。程慕寧三步一點頭五步一寒暄, 這其中不乏阿諛奉承, 但也不乏冷嘲熱諷怪聲怪氣, 她笑意不減, 應對自如。
張吉站在涼亭下,順著聞嘉煜的視線看過去,說:“圣上剛登基那會兒,喪儀、祭祀、各大宮宴, 公主什么場面沒見過,如今都還算太平的。”
聞嘉煜在工部辦事,為了崇圣祠的修繕款沒少與戶部打交道,方才還在與張吉商量款項的事。他聞言收回視線, 笑說:“張尚書也算看著公主長大, 想來交情頗深。”
張吉眉宇一跳,他謹慎道:“聞主事慎言, 禍從口出,這朝中最忌諱拉幫結派之事, 何況本官與朝中老臣不僅是看著公主長大, 更是看著圣上長大,若本官與公主有交情,那也是同為圣上效力的交情。”
聞嘉煜露出訕訕之色,仿佛真是無心之過, 道:“是我說錯話了, 下官初入官場, 不明規矩, 往后還要張尚書多多提點。”
張吉只笑,說:“后生可畏,聞主事得許相青睞,往后前途無量,說不準本官行事將來也還要仰仗聞主事。”
張吉這話也不是在陰陽他,許敬卿看中的人,可不是什么心思單純的,這幾日與聞嘉煜相處,見此人手腕雷霆,才短短兩個月,就已經在工部站穩了腳跟,可見厲害,將來指不定要步步高升的。
聞嘉煜此時只謙卑地說:“張大人實在折煞下官了。”
“今日這樣熱鬧,兩位大人怎地躲在這里說悄悄話?”忽然,斜后方傳來程慕寧的聲音。
兩人俱是一怔,張吉先行側身道:“本官與聞主事正談崇圣祠修繕事宜,公主也在,不若替聞大人拿拿主意,他正愁著大殿上那根刻龍雕鳳的柱子怎么修呢。”
聞嘉煜轉過身,就見程慕寧笑說:“今日宮宴,聞大人還惦記著公事,看來工部有聞大人,圣上該寬心了。”
“不敢當。”聞嘉煜的姿態不似張吉那樣隨意,他還是頭一回與這位長公主面對面,只端正地朝她行過禮,道:“實乃臣分內之事而已。”
“嗯?”程慕寧倏地垂目看向他腰間的荷包,揚眉道:“好精致的繡工,看來聞大人家中有貼心人兒?”
張吉也轉過眼,“好像,沒聽說聞主事娶妻了?”
新科狀元郎,京中打聽他的人不要太多,就連張吉的夫人都替家中女兒打過他的主意,若是娶過妻,他怎地不知道?
聞嘉煜這會兒臉色卻是不大好看,“公主說笑了,此乃家中老媼所做,下官還不曾娶妻。”
不及程慕寧再回話,那邊內侍尖銳的聲音劃破了此間喧囂,帝后的儀仗已然到了殿外。程慕寧轉頭看去,就見程崢下了轎,身后跟著兩列齊刷刷的禁軍,裴邵佩刀走在最前替他開路,那身紅袍上沒有一點花樣,只一條玄金鞶帶勾著腰,實在過于打眼。
兩人隔著人山人海對視了眼,程慕寧眉梢一動,還沒來得及對他笑,這人已經撇開眼了。
此時百官行禮,高呼萬歲,程慕寧不得不跟著福了福身。
程崢請眾人起了,又由禁軍簇擁著步入殿宇,諸臣緊隨其后,依次入座。
聞嘉煜落后幾步,臉上的儒雅和煦不見了,他抿唇摘掉了腰間的荷包,胡亂塞進了袖中。
看向程慕寧的眼神逐漸幽深,說不清有沒有敵意,但絕對不算友善。
但這樣的注視很快就被另一道視線打斷了。
只見裴邵回過身,不輕不重地看過來。他微瞇了下眼,搭在刀鞘上的拇指指腹不經意間摩挲了一下。
這種打量帶著極具壓迫感的警告,聞嘉煜一怔,重新掛上溫和的笑,無事發生一般邁入殿宇。
……
隨著軍費糧草的籌集,時局似有緩和之象,但危險并沒有解除,單看程崢這一路左右隨行的禁軍就知道了。長春宮內外都是殿前司的禁軍,裴邵今日不得空,沒法入座共飲,他筆直地立在程崢身后,像一尊披著紅袍的石獅子,彎刀一握,光是站著就能將人震住。
臺下琴音彈響,歌舞升平。
程慕寧坐在皇后右手邊,側耳聽程崢說著冠冕堂皇的話。她對面是華衣錦食的許嬿,許嬿今日已經算克制了,往年千秋宴,她必要用滿頭珠翠壓皇后一頭,今日雖也沒有多低調,但也不至于太扎眼。
她主要不想扎程慕寧的眼。
在程慕寧對面,她坐立難安,這還是她頭一回覺得千秋宴如此漫長。
姜亭瞳體貼地問:“珍妃妹妹出這么多汗,可是殿里太熱了?”
許嬿扯出一抹極其勉強的笑,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字,“有點,不礙事。”
程慕寧笑了一下,不欲再與她為難。她坐直搖了搖團扇,帕子便從袖口滑了出去,輕飄飄地落在了裴邵腳邊。
裴邵余光一瞥,眼神斜向她。
程慕寧神色自若,溫聲說:“有勞殿帥。”
裴邵未動。
那邊程崢似乎有所察覺,“咳”了聲說:“紀芳。”
紀芳是個人精,聞言就要抬腳過去,裴邵卻在這時屈尊降貴地挪動了下身子,俯身將帕子撿起,“公主拿好。”
程慕寧仰首笑道:“多謝。”
那帕子在兩人指尖掠過,趁他走近,程慕寧低聲道:“殿帥不會反悔了吧?”
裴邵眉峰微動。
程慕寧疊著帕子說:“我等了你三日。”
裴邵微瞇了瞇眼,看著程慕寧挑起的眼尾,那里有意無意地帶著點誘惑的意味。男人喉結滑動,摁在刀鞘上的指腹稍稍使了點勁兒,然后扯了下唇角,未發一言退回原地。
程慕寧也收回眼神,她單手捧著腮,看著心情大好。
一場舞畢,程崢開始行賞。沈文芥官復原職是在意料之中,他這一趟立了大功,按理程崢還該賞他金銀珠寶,奈何沈文芥清正,拜謝著推拒了,程崢便舉杯敬他,心下緩緩松了口氣。
程崢那點金庫早填了戶部,又沒有了武德侯,程崢如今也是捉襟見肘,若再像從前那般流水一樣賞賜下去,只怕他也得變賣家當了。不過沈文芥可以不要賞賜,瞧那眼睛發亮的陸家姐弟,總還逃不過要出一次血。
思及此,程崢輕輕嘆了聲氣,拖了片刻,正要開口將人喚上來時,就見侍衛司的岑瑞慌慌張張穿過大殿中央。今日侍衛司戍守宮門,岑瑞到這里來,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程慕寧似有所感,輕輕放下了茶盞。
就聽岑瑞上前,壓低了聲音道:“圣上,南山行宮塌了!”
程崢一時沒有聽清,“什么塌了?”
“南山!”岑瑞只得提高了些音量說:“南山行宮,昨夜下過雨,紫麟宮接連斷了承重的楹柱,倒塌時連著周遭幾座宮苑一齊塌了!”
程崢愣住,一時忘了呼吸。
他下意識往程慕寧那里看了眼,見程慕寧正看向自己,不由咽了咽唾沫,隔著酒桌把岑瑞往前拉了拉,“先、先別聲張,待朕想想辦法……許相,去與許相說一說,讓他想辦法!”
“瞞不住的圣上。”不待岑瑞把話說完,又見一道身影踉踉蹌蹌地闖了進來。是個小太監,自打陳旦溺水后,程崢后來新得的內侍浮安,平日很穩重一個人,這會兒卻連路都走不穩,待到跟前一個滑跪,“圣、圣上!”
程崢還沒開口,姜亭瞳便皺眉,“百官俱在,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浮安忙說:“宮外來報,昨個兒夜里南山行宮坍塌,砸死了工部的康大人!”
程慕寧猛地抬眸,重重捏住了杯盞。
只聽殿內嘩然聲此起彼伏,程崢噌地撐桌而起,問出了一個程慕寧也想問的問題,“康、康博承為何會在南山,那里早就停工了!他好端端去那里做什么?!”
程崢咆哮出最后一句,身形一晃,竟是直直栽了下去。
姜亭瞳在旁驚道:“圣上!”
程慕寧也急忙起了身,殿中已經大亂。裴邵將程崢扶去偏殿,姜亭瞳也立即命人宣了太醫。百官驚懼,烏泱泱的人頭擠在大殿中央,還穩坐席間的許敬卿顯得異常突兀。
程慕寧站在臺階上與他對視,只見他那雙略顯渾濁的眸子涼涼地𝒸𝓎 望著她,抿直的唇角難掩怒意。
千秋宴提前結束了。
南山行宮的事沒個說法,幾個老臣不肯散去,姜亭瞳好說歹說,只好由得他們都等在殿外,就連姜瀾云都沒有出宮,他站在樹蔭下,臉色不算好看。
太醫來瞧過,程崢只是一時情急嚇暈了過去,眼下還沒有醒。程慕寧站在門外,許敬卿與她并排而立,良久才緩緩開口道:“公主手段高明。”
程慕寧側目而視,“舅父說什么,我聽不懂。”
許敬卿嗬笑了聲,說:“行宮倒塌自然能引起朝野關注,圣上屆時雖會做做樣子,查上一查,但一旦風波過去,圣上必不會深查,可一旦死了一個工部侍郎就不同了,人命關天,朝廷必不會善罷甘休,屆時公主的目的,也就能順理成章地達成了。”
說罷,許敬卿一頓,“不過我還以為,公主舍不得康博承這樣的能臣。”
程慕寧唇邊掛著冷淡的笑,并未否認,“康大人的確很可惜。”
許敬卿還想再說什么,卻見殿門被推開,裴邵從里頭走了出來。
殿外眾人下意識上前,裴邵道:“圣上醒了,請許相入內,其余人便先散了吧,有什么事,明日早朝圣上會與諸位再議。”
他說罷側步一讓,“許相請。”
許敬卿斂了斂神色,這才步入殿中。
裴邵兩步上前,看著程慕寧道:“看來,有人想要推公主一把。”
程慕寧轉身下了臺階,盯著裴邵頎長的影子,說:“康博承死了,一來把事情鬧大,圣上不查也得查,二來許敬卿便無法將行宮的事全推到他頭上,勢必要牽連到他安排在工部的官吏,的確一舉兩得,只是我本想保他一命。”
裴邵緩步跟在她身后,說:“公主覺得是什么人?”
程慕寧頓步,知道她要在南山動手腳的人不多,除了裴邵和她手底下的人,便是杜藺宜和姜瀾云。程慕寧扭頭看向遠處的姜瀾云,見他沉著臉,目光如炬地盯著面前的姜亭瞳。
那不該是臣子對皇后的姿態,反而很像兄長訓斥小妹的樣子。
姜瀾云薄唇緊抿,南山行宮的事,他只與皇后說過。方才事情本可以不鬧得人盡皆知,可偏浮安那小太監要當眾報信,浮安本就是姜亭瞳提拔上來的人。
而姜亭瞳此時卻避開了姜瀾云的目光,輕輕捋了下耳邊的發。
36 ? 第36章
◎“說不準那匕首上也抹了毒。”◎
程崢醒來, 再一次與許敬卿不歡而散。
他坐在椅上,捏緊的手擱在膝頭,胸膛起伏不定。鄭昌給他遞了水, 生怕他又情急暈過去, 緩聲道:“事情已經發生, 圣上心急也無用, 當下龍體要緊啊。”
程崢接過水,猛灌一口才說:“武德侯死了,舅父當下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凈,那眼下這事怪誰?怪朕?對, 朕就不該修那行宮,明日早朝,定又有人要指摘朕大興土木,朕當初就不該聽武德侯的, 這下……”
程崢說罷, 肩頸頹然一松。
其實當初這事鄭昌也勸過程崢,但程崢自登基以來凡事都被拘著, 走了程慕寧又有許敬卿,削弱了許敬卿, 又有裴邵把皇宮圍得像個鐵桶, 他連想出宮透口氣,都得看別人的眼色,另有文武百官勸諫駁斥,每日早朝程崢都覺得自己像個孫子, 他沒有當過一天真正的皇帝, 也因此才讓武德侯這樣諂媚之人鉆了空子。
許敬卿倒是不會哄著程崢, 他一貫是長輩做派, 程崢是有些怵他的,但架不住有武德侯巧言令色,他借著程崢被壓制許久,心中不平,于是沒少利用這種不平慫恿鼓動程崢。
南山行宮就是個例子。
程崢上年是頂著多大的壓力執意要修行宮的,這行宮是程崢的面子,仿佛只有修了行宮,他才是個真正的皇帝。
但后來戰事頻起,國庫虧了個大窟窿,程崢想起來也不是沒有過后悔。
眼下看帝王耷拉著腦袋,鄭昌又無奈又疼惜地嘆了聲氣,語重心長道:“武德侯雖已經沒了,但他留下的爛攤子是一樁沒少,倘若不能清理干凈,后患無窮。”
程崢微愣,抬起頭說:“你的意思是……”
鄭昌道:“工部里那些蠅營狗茍之事,圣上從前是被蒙蔽了雙眼,眼下既然看清楚,當斷則斷。”
“可舅父……”程崢始終畏懼許敬卿。
鄭昌道:“圣上顧念舅甥情誼,不愿傷了和睦,那何必親自動手?”
“你是說裴邵?”程崢道:“朕也想過,裴邵與舅父素來不睦,他若出手,拔出蘿卜帶出泥,事情必然能解決干凈,但就怕他行事太過,若是牽扯到宮里……”
說罷,他搖頭道:“還是算了。”
畢竟武德侯的爛事,程崢到底是摻合進去了,事情一旦鬧大,只怕收不了場。
鄭昌知道他的顧慮,想了想,說:“公主素來知道分寸,要是公主能周旋其中……”
程崢遲疑了一下,露出思量的神色,“阿姐行事的確穩妥。”
他起身踱了兩步,方做了決定,說:“那就讓公主代朕審理此案,殿前司從旁協查,這樣可好?”
鄭昌點頭,“如此甚好,那明日早朝——”
“朕方才一暈,還覺得頭疼。”程崢倏地打斷他的話,“明日就先不上朝了罷,你替朕宣了此事就是。”
鄭昌心下微嘆,知道圣上遇事就躲的毛病又犯了,但此時卻也不好再多說什么,只得道:“是。”
……
陸家姐弟在回住處的路上。
陸戎玉還沒從方才的大亂中回過神,待出宮好一段路才說:“好好的,行宮怎么會塌?姐,你說圣上不會出事吧?他剛才——”
“胡說什么!”陸楹從離開大殿便一直皺眉沉思,聞言當即四下張望,低聲呵斥他:“不要命了?”
陸戎玉忙捂住唇,他還沒有天子腳下要萬事小心的自覺,只是失落道:“唉,可惜了,今日還沒領到封賞,這事一出,圣上定也顧不到我們,過幾日咱們就要走了,這趟算是白來。”
陸楹蹙眉,她比陸戎玉更失落。原本想趁著論功行賞請朝廷給鷺州周遭兩個州縣撥款撥糧整頓軍事,眼下卻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她定是不能就這么走了。
且想到裴邵那句“看熱鬧”,陸楹直覺今日的事不是意外。她被吊足了胃口,只想找裴邵細問一番,可惜之后兩日,裴邵忙得腳不沾地,陸楹回回都跑了個空。
第三日,裴邵依舊不在府上。
“又不在。”陸楹只好與劉翁打探:“我怎么聽說工部拿了一批人?難不成這宮苑不是因為修繕一半又逢大雨才意外坍塌的?”
劉翁笑說:“我成日在內宅里,哪里知道宮里的事?”
陸楹撇撇嘴,劉翁的嘴向來最嚴了,她只好道:“那裴邵這會兒還在行宮?我去行宮找他一趟總行吧。”
陸楹說罷就邁開腿,劉翁又急急叫住她,“欸,今日還真不在行宮,工部大院出了亂子,公主遇到點麻煩,主子進宮去了,陸姑娘要找人,只怕得在宮外等一等,不過老奴勸你,今日還是不要去了。”
陸楹疑惑:“為什么?”
她并不想見公主,陸楹如今對這位長公主生出了提防的心思,唯恐與公主說多了話,不經意間就要被她哄騙去。
畢竟前車之鑒那么多。
然劉翁卻只是悠悠一嘆,沒有多說。
此時,大院值房外圍著一群官吏,卻是一片寂靜。
這種靜透著涼意,滲得人心里發虛。
裴邵在武德侯找上門后便著手查工部事宜,是以這回事情發生沒多久,他便迅速拿了一批品階不高的小吏,而后他忙著在南山行宮取證,程慕寧則借著機會查看工部這些年經手的營造事項和賬冊。
這會兒值房門窗大開,工部尚書蔣則鳴站在里間,汗如雨下。長公主就坐在上首,脖頸間那倒劃痕紅得刺眼,所幸并不深,她似乎也不覺得疼,用帕子擦過傷口時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反而是一旁被周泯擒住胳膊的小吏臉色煞白,抖得不能自已。這人只是工部一個低階官吏,方才握著匕首揮向公主時是鉚足了勁,這會兒倒是怕了。
但更怕的人是蔣則鳴。
南山行宮坍塌,朝廷要追究工部的責任,偏偏主事官員死了,蔣則鳴身為工部尚書,眼下如坐針氈,公主這時又在工部大院遇刺!
刺客還是他工部的官吏,怎么看都像是工部心中有鬼,意圖對徹查此案的公主不軌。
簡直令人百口莫辯。
蔣則鳴屏息片刻,謹慎開口道:“此人平日只負責整理文書等瑣事,本官并不知他今日為何行刺公主,不若將人交由殿前司細細審查,工部上下必全力配合。”
蔣則鳴就差把這人與他不熟寫在臉上了。
“查自然是要查的。”程慕寧將沾了血的帕子疊成方塊,說:“不過眼下最要緊的還不是這件事,行宮坍塌突然,其中內情蔣大人心知肚明,圣上要追責,本宮雖奉命詳查,但到底工部是蔣大人做主,沒有大人幫襯,本宮只怕也有心無力。”
蔣則鳴頓了一下,說:“本官已依照公主的吩咐,將這些年的記檔與賬本呈上,不知是哪里做得不夠……”
“蔣大人是說這本工部所有的營造查驗都合格的記檔嗎?”
蔣則鳴道:“公主不知,營造查驗有特派官吏,皆是數人一組,所有人無異議方可通過。”
蔣則鳴不愧是混跡官場多年的老滑頭,字字句句都不忘將自己摘干凈,即便查驗有紕漏,他也并未經手過這個環節,要追究,也是追究旁的人。程慕寧笑了一下,說:“可最后簽字蓋章的是蔣大人,這些年蔣大人就沒有疑心過哪一處營造有問題嗎?我看上年有地方洪澇,派去督查修筑堤壩的是何大人,此后不到半年堤壩便坍塌了,這事怎么沒在記檔里呢?”
“好像是有這么一樁事。”蔣則鳴思忖了片刻,說:“恐怕是記事的官吏漏了此事,公主知道的,工部事多,也不是事事周全,不過這回事情了結后,本官定將這些記檔再細細整理一遍,查缺補漏嘛。”
程慕寧只笑看他,沒有立即應話。
蔣則鳴這些年實則只空掛了一個尚書的名頭,工部內里那些腌臜事他不是不知道,他是不想管。坐到這個位置的人,不可能沒點察言觀色的能力,程崢與許敬卿武德侯的關系,程崢對工部睜只眼閉只眼的態度,蔣則鳴要想保全自己,只能裝傻充愣。
他也的確成功了,且看許敬卿在工部大動干戈,還沒換掉他這個尚書便可見一斑。
然而長公主揣摩審視的目光太壓人,蔣則鳴被她盯得久了,臉上那游刃有余的神態也一時有些繃不住。
正當他要開口緩解僵局時,只聞身后傳來騷動,程慕寧落在他身上的視線也略有松動,蔣則鳴剛一轉頭,就見裴邵邁了進來。
蔣則鳴又是一嚇,竟這么快。
他忙拱了拱手說:“殿帥來了,公主在我工部遇刺實乃我等疏忽,明日早朝我定親自向圣上請罰,眼下這人,還要煩請殿前司細細審問。”
態度簡直不要太好。
然而裴邵卻沒有理他,他徑直看向程慕寧脖頸間的劃痕,然后轉向周泯。
周泯動了動唇,臉色難看地垂下了頭。
裴邵面上看不出情緒,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把人押下去,自行領罰。”
周泯作為殿前司撥給公主府的將,近身護衛竟還能讓人把刀子靠近公主的脖頸,這不是工部的疏忽,而是他的疏忽。這樣大的錯誤,裴邵雖沒具體說怎么罰,但作為裴家的人要有自覺,少說也得挨上五十棍才算得上領罰。
他不敢為自己辯駁,應聲便押著刺客下去了。
程慕寧起身,看向周泯的背影說:“其實事發當時我讓他去隔壁值房請了蔣大人,他這才沒能及時攔下那人。”
被點到名的蔣則鳴轉過身,想了想說:“的確如此——”
“他是侍衛,天塌下來也得跟在公主身邊。”裴家冷然道:“什么差事該應什么差事不該應,他心里得有數。”
蔣則鳴摸了摸鼻子,點頭說:“的確如此。”
裴邵話里責備的是周泯,但程慕寧覺得自己好像也被罵了,她揚了揚眉,下意識伸手去摸脖子上的傷痕,就聽“嘖”地一聲,下一刻手腕便被面前的人擒住了。
他很快就松開,有點煩地撇開眼。
程慕寧笑了笑,“那殿帥現在將我的侍衛從我身邊遣開,一會兒就有勞殿帥送我回府了。”
不等裴邵回答,程慕寧便說:“去裴府吧,你看我這個傷,說不準那匕首上也抹了毒,還是讓荀大夫瞧瞧才安心。”
裴邵看她那紅紅粉粉的傷口,一看就十分健康。
迎著程慕寧落落大方好像毫無他想的眼神,裴邵沉默,然后道:“嗯。”
這邊蔣則鳴眉梢一挑,浮想聯翩,正走著神,程慕寧臨要邁出門檻的腳微微一頓,回頭道:“蔣大人。”
蔣則鳴回過神,“公主可是還有吩咐?”
程慕寧淡笑著說:“蔣大人眼觀六路,明哲保身也要看境況,本宮奉的是圣上的旨意,還望大人,不要與我為難。”
蔣則鳴臉色略變,剛拱起手,還沒來得及說話,程慕寧已然邁了出去。
【📢作者有話說】
37 ? 第37章
◎“進來。”◎
第37章
工部給禁軍單隔出了間房, 周泯將那低階小吏押下去審問。小吏名叫常遠,別看揮刀時一臉視死如歸,這會兒真死到臨頭了, 便開始哆哆嗦嗦, 還沒厲聲逼問幾句便已淚崩, 但嘴里卻仍不吐露半句實話:“沒、沒人指使我, 是我自己要殺公主!”
“你要殺公主?”周泯看他顫動的手,冷臉嗤道:“你與公主能有什么仇什么怨?!”
“我、我這是替天行道!”常遠梗直了脖頸,勉強給自己壯膽,說:“三年前公主插手朝中事務, 惹得朝廷上下怨聲載道,如今回京仍不知收斂,借著南山行宮向工部問罪,誰知是不是排除異己, 又要給自己安插什么人手?我今日所為皆是為了圣上!為了朝廷!”
“好一句為了圣上為了朝廷。”周泯道:“你要不是抖成了篩子, 我還真信了!”
“我——”常遠忙將手藏進袖子里,但掩不住他渾身都抖得厲害。
就這膽子, 想什么替天行道,背后定有人教唆指使!
周泯今日犯了錯遭了訓斥, 只想將功折罪盡快將此事查個明白, 可沒有耐心陪他耗,于是也不問了,推門出去,朝門外的禁軍道:“去拿刑具來, 給他上刑!”
常遠又是一抖, 抬眸望去, 恰好見聞嘉煜來了。
聞嘉煜眼下在工部任郎中一職, 常遠恰好就是他手底下分管文書的官吏之一,出了這樣的事,他也不能獨善其身,若不想被追責牽連,配合禁軍調查是必要的。
聞嘉煜這邊親自將有關常遠的文書官冊交給周泯,這其中記著他的籍貫、家中人口以及歷年考績升調經歷等。他說話間往半開的門里瞧了眼,四目相對,常遠微微一頓,張嘴似要說什么,但聞嘉煜很快就撇開了視線,他對周泯道:“今日之事也有我的過失,竟沒有提前覺察出此人心懷不軌,實在……”
他露出了一個自責的表情,“周侍衛若還有什么需要的,提前告知于我便可。”
周泯這兩日跟著程慕寧在工部,對聞嘉煜倒是很有好感,這位新科狀元郎為人儒雅,很好說話,沒有半點狀元郎的架子,是以周泯臉色緩了緩,接過那官冊說:“有勞了。”
聞嘉煜沒有立馬走,還有與他攀談的意思,唉了聲說:“方才事發突然,我看周侍衛身手已然十分矯捷,否則公主就不是脖頸劃一道那么簡單了,殿帥不知詳情,實在不該責罰于你。”
周泯道:“本就是我行事不周,殿帥責罰是應當的。”
“但畢竟周侍衛原本不是公主府的人,這也算是無妄之災了。”
“話也不能這么說,我雖然——”周泯頓了頓,說:“總之我眼下的確是公主的府兵,沒能護衛好公主,便是失責。”
“周侍衛果真盡心盡責,只是……”聞嘉煜說起來替他可惜,“雖說在公主府當差有品級在身,但到底跟在殿帥身邊,往殿前司升才是前途無量,我聽說殿帥身邊原本有個姓衛的小將軍,也是從朔東來的,跟殿帥的時日還不如周侍衛長,可他這趟辦完差回來,定是要往上升了。”
“我與衛嶙不一樣。”周泯說:“我們都要為殿帥出生入死,但我和他總得有一個留在殿帥跟前隨時待命,他哪有我和殿帥交情深,我可是打小跟著殿帥的。”
聞嘉煜沉默,一時不知如何接話,只勉強一笑,“原來是這樣……”
……
馬車上,程慕寧與裴邵兩兩相對。馬車寬敞,中間隔著個茶案,程慕寧與裴邵交換了這兩日的案情進展。
“行宮的木料已經送去驗查,還沒有出結果,負責采辦的官吏就供出了實情,宮苑倒塌,此事板上釘釘,又有口供為證,要拿下這批人不是問題,至于康博承——”封閉的空間,裴邵坐姿依舊板正,兩手擱在大腿上,說:“身上并無刀傷,也沒有中毒的跡象,他的確是被砸死的,而且很不巧,他恰恰就死在倒塌的紫麟苑。”
程慕寧自上車坐穩后就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手肘抵著桌,單手支頤道:“我還以為殿帥終于沒有撂下我去騎馬,是想與我談談上回在酒樓沒有說完的事。
說罷,不及面前人做出反應,她又擺正了姿勢,說:“有人知道行宮要塌,故意引康博承前去。”
程慕寧這種時不時伸出爪子撓你一下,撓完就跑的舉止讓人心煩,裴邵沉默了一下,說:“康夫人說千秋宴前夜康博承便心神不寧,最后臨到睡前又冒雨出了門,說是工部還有要緊事沒辦完,但那晚他并未去過工部大院。”
“因為他的要緊事并不在大院。”程慕寧往后一靠,說:“其實要引康博承去南山行宮很簡單,只要告訴他,修繕行宮的木料被換成了次料,以康博承的性子,他一定會前去查驗,只是雖然那兩日下了雨,這人憑什么就肯定,宮苑一定會在那夜坍塌?”
“碰運氣。”裴邵說:“或者在營造上頗有研究,又熟知宮苑構造,且時時觀察著行宮的情況,才能算得剛剛好。”
“那可不簡單。”程慕寧思忖間走了一下神,又下意識地伸手去觸碰傷口,裴邵沒有情緒地說:“夏日炎熱,公主若不想傷口糜爛,最好管住自己的手。”
程慕寧微頓,笑了一下說:“忘了。”
她伸手過來,“要不殿帥替我管一下?”
她的手指就和她整個人一樣纖長,那不長不短的指甲沒有染蔻丹,干干凈凈中透著一點肉粉色,裴邵知道這只手的觸感,他下意識地在腦中回想了一下,但面上仍是那副懶得搭理她的樣子。
程慕寧也毫不介意,收回手撐著下頷道:“你有沒有覺得這次追究工部,似乎有點太順利了?”
裴邵指腹摩挲了一下衣料,“是有點。”
這次無論是明察還是暗訪,有關涉事官吏的罪證都很快就浮出了水面,就像是有人故意把線索送給他一樣,所以殿前司才能這般迅速地拿下一批人。縱然裴邵這幾年對許敬卿的動作知之甚多,只要給他機會,辦起來一定不難,但順利到暢通無阻,也還是讓人生疑。
起初他以為工部有程慕寧的自己人,現在看來未必。
更像是有人把她當作了沖鋒陷陣的棋子。
程慕寧顯然也察覺到了,微微挑起的眉梢露出了一點不太愉悅的新奇。
……
劉翁老早等在了院子里,連帶著荀白趨都備好了藥,仿佛對公主的到來毫不意外。不過這傷痕看著長,卻不太深,荀白趨沒有小題大做,只留下了兩瓶膏藥,囑咐一句“忌辛辣,莫碰水”便走了。
程慕寧跟著劉翁走到廊下,問:“劉翁,今日午膳做芙蓉豆腐吧。”
她的語氣里帶著點撒嬌的意味,裴邵忍不住抬眼一看,劉翁果然很吃她這套,“有有有,當然有!本來也要做好了讓人送到工部去,今日公主在府上就再好不過了,這飯食啊還是趁熱吃得香!縱然小廝跑得再快,這工部大院縱然還是遠了些。”
裴邵微微蹙了下眉,發現似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什么送到工部去?”
“啊。”劉翁道:“這兩日公主在工部辦事,那一幫糙老爺們,公主哪能吃得好,我便讓人每日將午膳晚膳送過去,昨個兒紅錦姑娘拎著食盒回來回話,說公主就著芙蓉豆腐吃了兩碗米飯呢,這不,我今日一早就讓人備好了食材!”
這幾日在南山行宮都沒怎么進過食的裴邵默了默,眼神輕輕瞟向程慕寧。她是真的很有本事,似乎無論是誰,只要她想,便能將人牢牢哄到手,且心甘情愿地受她差遣。
像是真的會下蠱。
似是察覺到他的視線,程慕寧側目望過來,有點得意地朝他勾了勾唇畔,裴邵面無表情地移開眼。
劉翁又說:“這飯菜還有一會兒,公主今日定是受了驚嚇,屋里點了安神香,公主先回屋里歇一歇,待飯好了再讓小丫頭來叩門。”
“好,那勞煩劉翁了。”
然而程慕寧卻沒有回自己的那間廂房。
待劉翁走后,她亦步亦趨地跟在裴邵身后。
“還有什么事?”裴邵在門外頓步,高大的身量讓他冷懨懨垂眼時帶著居高臨下的壓迫和疏離感,然而面前的人從來都仰著脖頸直視他,她眼里的淡然從容每每都能讓裴邵冷漠克制的姿態看起來像個笑話。
她手里拿著兩盒膏藥,說:“本宮看不見傷處,殿帥不搭把手嗎?”
裴邵看向立在院子中央等候的銀竹,道:“怎么,公主的侍女是眼神不太好使嗎?”
“銀竹啊,她手重,每回涂藥都弄疼我。”程慕寧云淡風輕地說:“不過也不礙事,殿帥不愿意,我也可以忍忍。”
她說罷并不糾纏,轉頭就要離開。
這種進退有度,和撓你一下就跑沒有區別。
裴邵又怎么會不知道,他忍了忍,推門進去道:“進來。”
【📢作者有話說】
聞嘉煜:balabalabalabala(挑撥離間
周泯:balabalabalabala(我跟殿帥天下第一好
聞嘉煜:balabalabalabalabala(繼續挑撥離間
周泯:balabalabalaba(我跟殿帥天下第一好,叉腰
聞嘉煜:……
38 ? 第38章
◎我幫你吧。◎
第38章
程慕寧跟了進去, 貼心地闔上門。窗牖大開,風裹著紫藤花的味道吹進來,她仰起脖頸, 自覺地露出脖頸上的傷痕, 很難想象這個位置, 如果一個不慎會造成什么后果。
裴邵眼眸暗了暗, 手上的力道盡量放輕,但程慕寧還是輕輕“嘶”了聲。裴邵頓了頓,垂下的眼眸稍稍往上一抬,“少來, 都還沒用勁。”
十分地不解風情。
從他臉上是看不到從前她犯胃疾時那種笨拙焦急的可愛了。
但程慕寧仍不介意把自己那點小心思大大方方地展示給裴邵,她“哦”了聲,那語氣里未達目的的可惜和失落不加掩飾,她的目光從下至上, 像畫筆一樣描摹過裴邵每一寸肌膚, 最后定定落在裴邵那雙深邃的鳳眼上。
兩人一上一下臉對著臉,裴邵被她盯得蹙了下眉, 手上的力道不由加重,這回是真疼了, 程慕寧下意識地往后仰了仰, “疼。”
“我以為公主不知道疼。”裴邵涼涼地說:“公主在工部氣定神閑的姿態,不知道的,還以為今日這出戲是公主自導的。”
程慕寧聞言揚了揚眉,“你也察覺了, 那匕首沒完全開刃, 傷在這個位置也只堪堪劃破了點皮, 這人看來也并不想殺我。況且我這兩日吃喝都在工部, 若真想要我的命,何至于這樣大動干戈。”
她說罷,立即解釋說:“放心,平日里進食周泯都會用銀針驗毒,他已然很周到了。”
裴邵略過她這句話,看起來好像并不關心,只說:“公主此時出事,圣上頭一個就要懷疑許敬卿。”
程慕寧道:“圣上太依賴許家,若不能讓他們徹底離心,他是絕對不會動許敬卿的,我有心離間他二人,可現在看來,也有人與我有同樣的想法,這與引康博承到南山行宮的,大抵是同一人吧。”
說到這里,程慕寧露出了沉思的神色。她思忖時會習慣性地垂下眼睫,周身的氣度與平日里如沐春風這幾個字沒什么關系,反而冷得疏離,但這樣的狀態轉瞬即逝。
藥已經涂完了,裴邵收手退開,解開護腕,邊凈手邊說:“公主心里有數就好。”
程慕寧嗯了聲,無比順手地給他遞了帕子,裴邵頓了頓,接過帕子擦了手,解著臂縛繞到了屏風后面。
程慕寧沒有動,隔著屏風聽到甲胄碰撞時噹噹作響的聲音。裴邵平日辦差時穿的甲衣又厚又沉,穿戴脫下都很麻煩,程慕寧在洗漱架邊站了片刻,“我幫你吧。”
屏風那頭的聲音靜了一下。
裴邵身量高,屏風只堪堪遮到他胸口,他視線越過屏風看程慕寧,只見她的表情十分自然,自然到好像他們之間的事已經翻篇了,但他們和好了嗎?沒有,那日在酒樓的話更像是一層臺階,他們不過順著臺階找到一個看似合理的相處方式,但話是他說出去的,裴邵不想矯情地往后退,口是心非的下場通常只是折磨自己。
他受夠了。
裴邵嗯了聲說:“來。”
程慕寧頓時彎了彎唇,腳步輕盈地走過去。甲胄臂縛不好卸,但程慕寧不是第一回替裴邵卸甲,從前他在宮里當值巡防,換防時程慕寧會留他小憩,扶鸞宮里常備著裴邵的常服,她對如何穿戴甲胄簡直駕輕就熟。
在裴邵近乎考察的注視下,她三下五除二便將他那臂縛扒了下來,還略有些得意道:“如何?”
“……”裴邵嗤了聲偏過頭去,自己把甲衣摘了下來,
程慕寧站在他身后,靜默片刻,伸手握住了他的鞶帶。
裴邵下意識摁住了腰間的銀扣,“這個先——”
但下一刻,程慕寧只是往前,臉頰貼近了他的背。
裴邵微怔,就聽她很輕地說:“裴邵。”
裴邵等了等,卻沒有下文了。她好像只是喊了他一下,那語氣里帶著點她哄人時慣用的聲調,低低的,又不像是示弱,反而像一把利劍,能把人心臟捅穿。
裴邵緩了口氣,無奈地閉了閉眼。
……
午膳備好,程慕寧到堂前用飯,將要動筷時,院子里來了一個人。
竟然是許淙,嬤嬤牽著他走過來,行過禮說:“主子,公主,許公子聽聞公主在院里,執意要來拜見。”
程慕寧頓時撇開那些有的沒的,撂筷看向那個小人,揚眉道:“你找我?”
許久不見許淙,這會兒看他似乎比前陣子瘦骨嶙峋的樣子肉實了一些,有了精神氣,看來裴府將他照顧得很不錯。他學著嬤嬤有模有樣地給程慕寧行過禮,“公……公……”
他想喊公主,但費了半天勁,最后一個音調怎么也吐不出來。
可這已經足夠程慕寧驚訝了,“你——會說話?”
裴邵正在喝湯,擱下碗說:“荀叔察覺他的啞疾并非天生,想來可能是生過幾場大病,又或是受過什么刺激,慢慢才退化了說話的能力,前陣子劉翁給他買了只會說話的鸚鵡,見他竟能跟著學上一字半語,不過也僅是如此,未必能治好。”
“原來是這樣。”
許淙這時上前,將一幅畫塞給了他,兩眼炯炯有神的,卻不知如何表達。他身旁的嬤嬤笑著說:“許公子畫了好幾日,想來是要送給公主呢。”
程慕寧攤開畫紙瞧了眼,當即愣住。倒不是別的什么,而是許淙的畫技竟如此成熟,他畫的是等許婉那日,從酒樓二樓俯瞰街肆的圖景,當真是出神入化,即便是程慕寧這種自幼請宮里的畫師學過畫的,也自嘆不如。
而他只不過是八歲大的孩子。
有這樣的才能,倘若好生栽培定能有所造詣,只是可惜了生在許家,是個庶子。
程慕寧向他道謝,想了想,身上卻沒什么適合送給他的,于是道:“下回,下回給你帶糖。”
許淙不愛吃糖,但也乖乖躬身應下。程慕寧問他要不要留下用飯,許淙看了眼裴邵,搖頭退下了。
程慕寧讓銀竹將畫卷收好,卻在即將松開畫時倏地一頓。裴邵見她看得入神,不由問:“看什么?”
“人。”程慕寧將畫攤在桌前,指著那斜對面茶肆窗邊的人說:“像不像咱們的新科狀元郎,聞嘉煜?”
……
正如裴邵所說,工部鬧出這么大的動靜,程崢翌日就召見了許敬卿。許敬卿從御書房出來時的臉色并不好看,恰巧碰上去崇圣祠督工的聞嘉煜。出了南山行宮的事,聞嘉煜去崇圣祠的頻率更高了,旁人見了也理解,畢竟眼下工部的差事,都被人盯著緊呢,一不留神再犯點錯,只怕連頭頂的烏紗帽都難保。
聞嘉煜道:“圣上這是說了什么,許相臉色這樣差?”
許敬卿捏了捏鼻梁,昨日得知了工部的事他便隱隱不安,果然程崢今日就疑心他為了阻止公主查辦工部才派人行刺公主,仿佛自打程慕寧回京后,行刺公主這項罪名就牢牢刻在許敬卿的腦門上了。這種有口難辯讓許敬卿郁結于心,𝒸𝓎 但他沒有回答聞嘉煜,只是問:“昨日行刺之人,禁軍審過之后可有招供?”
聞嘉煜搖頭,說:“他堅持聲稱是自己所為,這樣反倒愈發像是受人指使的。”
許敬卿聞言更是捏緊了拳頭,近日這發生的一連串,總覺得暗地里有人在推他。臨到宮道,他頓步說:“這些日子你辛苦了,務必要牢牢盯緊了公主,之前交代你的事便先放一放,這陣子盯著工部的眼睛多,不要讓人拿到了把柄。”
聞嘉煜珍鄭重其事地應了是,拱手目送許敬卿離開。
許敬卿此前一直在考察他,并未真的吩咐他辦事,但這陣子工部動蕩,眼看他在工部的人手一個接一個地折了進去,這才有心重用他,倒是也交代了一兩樁讓他幫著掩藏紕漏的私事。
聞嘉煜站在原地笑笑,轉頭從崇圣祠那條小路,去了鳳棲宮。
姜亭瞳正在宮苑里澆花,聽到腳步聲她也沒有回頭,只是說:“我請聞大人引康博承去南山行宮,但不曾讓大人設計刺殺公主。”
姜亭瞳語氣少了一貫的和善,“大人此舉是為何意?”
聞嘉煜卻從容地行過禮,說:“臣有分寸,定不敢傷公主分毫,只是眼下公主替圣上辦事,在公主身上做文章,才能引得圣上對許相不滿,臣所為皆是為了娘娘打算,沒能提前稟明,實在是來不及。”
姜亭瞳看著他,卻沒被他這副溫文爾雅的模樣哄騙了去。
當日聞嘉煜進京赴考時特意去姜家書院拜訪過,他的才華絕對在杜藺宜之上,可偏偏父親對杜藺宜青睞有加,卻不肯多看聞嘉煜一眼,甚至聞嘉煜得了狀元,姜覃望也不曾對他拋去橄欖枝。
姜亭瞳覺得可惜,私下里問過姜瀾云。
姜瀾云卻道:“此人心思深沉,是個挾勢弄權,而非真的做學問的人,他給父親遞的投名狀,便是扳倒許敬卿的計謀。縱然我們與許家不睦,但試想這樣的人父親怎么敢用,哪天不定要生出大亂。”
父兄一向是個規矩本分的求穩之人,可太規矩本分,換來的便是這三年叫人踩在腳下凌辱。姜亭瞳好不容易等到公主回來才得以打破這個局面,絕不肯再重蹈覆轍。
她困在深宮里,需要有人在宮外替她周旋。
“僅此一次,不要再傷害她。”姜亭瞳說:“圣上沒有別的兄弟姐妹了,眼下公主是唯一能順理成章代天子行事的人,只有圣上信任她,才會慢慢疏遠許家,她一旦出了差池,我們的所有籌謀也不過竹籃打水而已,聞大人行事,千萬要慎重,待來日姜家得勢,不會忘了大人的功勞。”
39 ? 第39章
◎“裴邵,我們現在算是和好了吧?”◎
第39章
聞嘉煜又去了趟崇圣祠, 吩咐了些修繕事宜后方從宮里出來。小廝趕來馬車,他提袍上了車,坐穩之后, 臉上那儒雅的神情逐漸淡去, 變成一種面無表情的漠然。
他的私宅在城東街頭的民巷, 這一片沒有達官顯貴, 倒是住了好幾個俸祿不高的小官吏。聞嘉煜的俸祿也不高,但他背靠皇后與許敬卿,手里的活錢實則不少,可未免引人注意, 他并沒有要搬走的意思。
巷子口積了一攤水,旁邊的溝渠有腥臭味飄來,聞嘉煜皺著眉頭走過去,徑直推開了自家門。庭院中栽了不少花草, 清新的草木香讓他臉色稍微緩了一緩。
嬤嬤從屋里邁出來, 見他這個時辰回來,驚奇地說:“天都沒暗, 公子今日難得早下職。”
自打公主開始查辦工部,聞嘉煜每日都是早出晚歸, 他聞言嗯了聲, 說:“今日不忙。”
今日當然不忙,昨兒公主在工部遇刺,今晨特意給工部尚書遞了信,說要將養兩日。這位長公主太知道乘勢而為了, 此時是拿捏尚書蔣則鳴的最好時機, 而她忽然往后退一步, 卻比緊抓不放更讓人忐忑不安。
單看蔣則鳴今天一整日都在琢磨公主的心思便知他惶恐, 只怕用不了幾日就要投誠了。
聞嘉煜進屋凈手,屋里點著松云香。這香價值不菲,不止是熏香,屋中的陳設都不簡單,聞嘉煜是個很講究的人,嬤嬤跟他的時日長了,也知道他的習慣,連明日要穿的衣裳都掛在架上薰好了香。
然而他眉頭一皺,擦拭雙手的動作停了停,把那衣袍上掛著的荷包摘了下來,“以后這個荷包不要再用了。”
嬤嬤不明所以,“公子以往不是最喜歡這個?”
“說了不要再用,你聽吩咐就是!”聞嘉煜忽然變了臉,嬤嬤一嚇,當即不敢多言。聞嘉煜調整了下呼吸,冷靜地進到里間,將荷包鎖進了抽屜里。
再出來時,嬤嬤小心翼翼地問:“晚膳備好了,公子可要用膳?”
“不用。”他整理著衣袖說:“我去一趟安華寺,給我準備一些香燭供果。”
聞嘉煜信佛,平日也常常去安華寺,但這個時辰,哪還有香客去寺里上香,可嬤嬤也不敢再多言,只應下道:“欸。”
……
裴邵借了大理寺的牢獄審了一夜人,這些人仿佛是提前背過稿,連申辯的話術都是一模一樣。裴邵坐在審訊室正中的椅上,兩腿交疊,臉上隱隱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但幾次三番都被他壓下去。
他不是個沒有耐心的人,相反,在京中三年他的耐心被磨到了極致,但現在他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回府了。
忍了忍,在下一個人依舊拿無關痛癢的話來搪塞他時,裴邵終于放下了腿,起身垂睨著犯事官吏,說:“不必審了,工料以次充好貪污受賄,證據確鑿,我今日是給諸位同僚減刑的機會,不是來聽你們給我編故事,既然都這么不給面子,那咱們按規矩辦事。”
說罷,他抬了抬眼尾,便有禁軍上前將犯事官吏拖下去。
那人當即慌了,“你、你們做什么?你們這是屈打成招!我們都是為上面辦事,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的話很快變成尖銳的哀嚎,裴邵彈了彈衣襟,推門出去。
姜瀾云等在門外,兩人打了個照面,裴邵朝他點頭道:“這幾日有勞姜大人,這次禁軍辦案給大理寺添了不少麻煩。”
“沒什么麻煩,都是替圣上辦事。”姜瀾云說。
他們兩人并沒有交情,唯一有的只是那點說不清道不明但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敵意,可言語間卻還都各自留著體面。但這次的案子是直接由禁軍負責,大理寺不過是借了兩間審訊室,姜瀾云此時出現在這里,想來是有別的事。
裴邵道:“姜大人可是有話要說?”
姜瀾云抿了抿唇,猶豫地說:“殿帥要小心聞嘉煜。”
他點到為止,沒有多說,但已經表明了立場和態度,起碼這次公主遇刺的事,與姜家沒有半點關系。
裴邵看了他一眼,“多謝姜大人提醒,裴某會轉告公主。”
姜瀾云朝他道:“有勞。”
待裴邵走過去,姜瀾云沒忍住道:“敢問,公主可還好?”
裴邵揚眉,回頭說:“很好,姜大人可要入府拜見?”
姜瀾云只覺得喉間苦澀,說:“不必,公主無恙就好。”
裴邵不再多言,闊步離開大理寺,打馬回府去了。
他其實不太確定程慕寧是不是還在府上,她來去隨意,向來不知道知會人一聲,回去公主府了也說不定。這樣想著,裴邵步入院中,卻見主屋對面的那間廂房還亮著燈,虎斑犬還趴在廊下,他連夜的煩躁稍稍散去,站了片刻,打了個響指把廊下的虎斑犬叫來。
虎斑犬不情不愿地站了起來,邁開腳朝他走來。
裴邵垂眼看它,低聲說:“叫。”
到底是一手養大的犬,即便如今在京中養久了性子愈發散漫,但骨子里依舊刻著令行禁止四個字,聞言便在庭院中吠了起來。
可幾聲過后,那屋子里并沒有動靜。
裴邵道:“繼續。”
虎斑犬只好又吠了兩聲,等裴邵要叫它吠第三遍時,虎斑犬已經耷著尾巴躲進了花架下,儼然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樣子。
裴邵斜了它一眼,站著又等了等,那背在身后的手指捻了一下又一下。躲在楹柱后的劉翁搖了搖頭,悄然嘆氣,實在看不下去他那百般掙扎的樣子,干脆捧著雞絲面走過去,“主子回來了。”
裴邵斂了斂神情,看起來很正常地“嗯”了聲。
劉翁道:“公主晚膳用得少,老奴擔心她夜里餓了再犯胃疾,剛讓廚房給她做了碗面,瞧我這,忘吩咐她們先吊著明日的參湯了,要不……你先給送進去?”
裴邵對上劉翁那雙看破不說破的眼睛,并不推辭:“行。”
裴邵從劉翁手里接過湯碗,行至廊下叩了兩下門,沒見動靜,這才推門進去。果然見程慕寧趴在書案上睡著了,臉下壓著一疊公文,手上還攥著筆,指尖都被墨水染黑了。
這樣的情景,跟三四年前一模一樣,幾乎分毫不差。
裴邵原地怔了片刻,才擱下湯碗走過去。他將狼毫從她手里抽走,用帕子胡亂擦了兩下她的手心,沒有刻意放輕力道,可她也不過是微微蹙眉,也不知道是幾日沒睡,竟睡得這樣沉。
裴邵拉起她的胳膊,手繞過她膝彎,剛將人抱起來程慕寧就睜了眼。
四目相對,裴邵頓了一下,神色自若地說:“劉翁給你煮了面,吃過再睡。”
他說著就要把人放下來,哪知程慕寧縮了下腿,雙手迅速地環住她的脖頸,一個借力,仰頭親在他下頷上。這一套動作簡直行云流水,裴邵就知道她方才根本沒有睡著。
兩個人都沒有動,只是互相望著對方。
程慕寧觀察他的表情,奈何裴邵臉上紋絲不動,眼里的情緒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倒是抓在她腰間的力道微微收緊。程慕寧笑了一下,往下拽了拽他的衣領,攀著他的肩頸往上親了親,見他沒有抗拒,才循序漸進地含住他的下唇,不急不慢地描了一圈,直到兩個人的呼吸都變得綿長,才松開,輕聲問:“裴邵,我們現在算是和好了吧?”
裴邵看了她一眼,把人放在書案上,冷漠地說:“沒有。”
他一手托住程慕寧的脖頸,俯身下來咬住她的唇,那一下極重,比起程慕寧的溫柔舔.舐,他這更像是報復。程慕寧抖了一下,皺起眉頭,齒間漏出顫音,但她也就怔了一息,便仰起頭竭力回應他的戾氣。
不知道是誰的手碰到了公文,紙頁嘩啦啦落了一地。
這時候程慕寧才真真正正感受到裴邵的不同。
三年前的裴邵不會這么吻人,少年青澀而克制,即便是程慕寧再三挑逗,他最多也只是抱著她慢條斯理地含.弄,溫和含蓄得像個正人君子,生怕粗野的動作冒犯了她,第一次吻完之后還貼著她的耳朵,鄭重其事地說:“公主,我會娶你的。”
至于現在。
程慕寧只覺得舌尖發麻發疼,她漸漸喘不上氣來,呼吸都被奪走了,窒息的感覺讓她忍不住推了他一下。裴邵沒有立刻放開她,又過須臾才把人松開,程慕寧腰身一軟,反手撐在桌面上,才沒有讓自己狼狽地往后仰倒。
粗重又凌亂的呼吸和視線交纏在一起。
程慕寧喉間干澀,指尖試探地去碰裴邵的腰帶。
然而才剛碰到那腰帶上的銀扣,就被裴邵無情地摁住了。程慕寧意亂情迷的眼神里好像當真盛滿愛意,裴邵神色復雜地與她對視半響,他深呼吸,偏頭緩了緩,往后退開半步,彎腰撿起地上的公文,就那么短短一剎那,再起身時便已神色如常。
他把公文塞進程慕寧懷里,好像無事發生一樣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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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 第40章
◎“公主知不知道,你害慘我了!”◎
第40章
聽著屋門被推開又闔上的聲音, 男人的腳步聲也跟著漸行漸遠,公主抿了下唇瓣上的牙印,露出了點意猶未盡的失落。她撫著眉心輕嘆了聲氣, 又在書案上坐了半響方才冷靜下來。
翌日, 程慕寧起得早, 洗漱時才察覺唇間的齒痕破皮了, 用膳時縱然格外小心,但米粥滾燙,碰到傷處時她還是倒抽了一口氣,惹得對面的裴邵抬眼看過來, 他握著銀筷的手微微一頓。
“公主慢些,晾涼再喝。”劉翁在旁侍奉布菜,又對裴邵說:“主子臉色不好,瞧著昨夜是沒歇好?”
裴邵眼底烏青, 看著沒什么精神。程慕寧捏著帕子拭唇, 聞言掀眸看了他一眼,又神色自若地捧起碗喝粥, 那瓷碗擋住了微微上揚的唇角,卻沒擋住她眼里若有所思的笑意。
裴邵懶得說話。
又過片刻, 他才說:“圣上過問南山行宮的進展, 我今日要進宮一趟,公主可有事要稟明圣上?”
程慕寧搖頭,道:“你自把行宮的調查結果告知圣上便可,我這里還沒什么進展。”
裴邵知道她難在哪里, 工部里水太深, 官官相護藏得緊, 程慕寧一個外來人, 即便借著查辦行宮的事能調出工部近年的記檔,可那些都不過是拿來應付歷年稽查考評的東西,禁軍憑著那些證據最多也就是抓一些底層辦事的低階官吏,想要徹底肅清工部還遠遠不夠,她需要有人能與她里應外合,可顯然人家并不愿意。
裴邵看她一眼,“要我幫你嗎?”
程慕寧笑了笑,婉拒道:“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以和為貴好。”
論拿捏人心這塊裴邵不如程慕寧,那個蔣則鳴看著好說話,實則是個滑頭,雖然這些年不掌實權,可到底官居二品,的確不是個靠威壓可以震住的人,是以裴邵沒有勉強。
“不過,”程慕寧道:“周泯傷勢未愈,還需臥床將養,這幾日誰來貼身護我?”
說到這里她輕輕一嘆,“五十個板子打下去,沒個十天半個月下不了床吧?”
裴邵趕著進宮,兩口把粥喝完了,起身漱過口說:“給你安排好了人,興許比周泯靠譜。”
……
這個人就是陸楹。
陸楹原是拒絕的,她對長公主的提防遲遲未消,唯恐離她太近沾上黨爭,但裴邵那廝也不知安的什么心,幾次商量下見陸楹不肯,竟對她說:“你知道你與陸戎玉住的這處宅子和一應吃喝,已經超了該有的規制,戶部哪有這個閑錢,是公主自掏腰包貼給你們的。”
“……”
陸楹沒有別的弱點,就是窮,她還不起這個錢,偏生又是個不愛欠人情的性子,咬咬牙只好應了。
此時,程慕寧坐在工部大堂里,見柱子一樣抱手杵在一旁的陸楹,莞爾道:“陸姑娘可以在一旁坐下。”
“不了。”周泯的教訓還歷歷在目,陸楹也知道公主如今的處境并不好,掃了眼周遭來來去去的人,只說:“我就站在這兒。”
程慕寧也沒有勉強,隨她去了。
中間程慕寧去了趟盡頭那間隔出的值房,陸楹也緊跟不舍。
常遠還被關在里面,和被禁軍抓進大獄里的官吏不同,常遠這個明晃晃行刺長公主的卻僅僅只是關在隔間,一日三餐供應,飯食里甚至還有肉絲,除了第一日被周泯刑訊落下了點傷,可以說是沒受半點皮肉之苦,這兩日就連例行問話的人都沒來。
但越是如此,他越是惶恐。
畢竟比起死,等死才最可怕。
只聽“吱呀”一聲,常遠還沒看清人,就噌地一下站了起來,上前道:“我都認罪了,你們究竟什么時候給我判刑——”
話未落地,就被陸楹反手一把彎刀抵住了喉嚨,不敢再邁步。
他咽了下唾沫,緊張地瞪直了眼。
程慕寧用食指推開陸楹抵著他喉嚨的刀鞘,笑著說:“無妨,本宮想與常主事敘敘話。”
常遠底氣不足,道:“下官該交代的都已經交代了,公主再問,我也不會改口供,下官自知犯了死罪,不求公主饒恕,還請公主給一個痛快!”
程慕寧踱步至桌前,慢悠悠地坐下了,看著桌上一口沒動的吃食,揚眉道:“怎么,不合常主事的胃口?”
常遠沒有說話。
程慕寧又說:“也對,常主事祖籍在咸州,南方人,大抵吃不慣京城的菜,即便入京已經六七載,平日在家中也還是自己下廚,每月兩次外食,去的也是西街那家不起眼的咸記小館。”
她體貼地問:“要不本宮差人跑一趟?”
公主查他本在情理之中,常遠只是皺了皺眉頭。
“聽說你是從地方升上來的。”程慕寧道:“本宮查看過你的考評情況,你在工部六年,頭兩年考績很不錯,但為什么沒往上升,那時先帝病重,無暇過問官員升調的情況,再后來新帝登基,朝中動蕩,你運氣不好,接二連三都讓人頂掉了名額,不服氣吧?但也沒辦法,你既無家世也無銀錢打點,誰也不會管你一個小官吏的死活。”
常遠驀地攥緊拳頭,語氣很平:“命么,不是誰都有平步青云的命。”
“但升不了官就沒有門路,你一個從九品的主事,連咸州縣衙里都說不上話。”話音甫落,常遠的臉色已經徹底變了,程慕寧迎著他的目光,仍舊不急不緩地說:“你兄長為了一畝地遭人欺壓,自衛不成反被誣陷,死刑在即,一家老小求路無門,你母親情急之下暈厥不醒,幾個小侄無米下鍋,要解決這些事,對你而言挺難的吧?”
“我聽不懂公主在說什么。”常遠說。
“沒關系,不用聽懂也可以。”程慕寧的話聽起來很善解人意,“背后指使你的人是如何與你許諾,又是如何辦到的都不重要,本宮只是覺得,眼下正值升官發財的關頭,常主事就這么死了多可惜。”
常遠忘了反駁她那句“背后指使你的人”,說:“公主……什么意思?”
程慕寧道:“行宮坍塌,朝廷要追責,眼下查辦工部是頭等大事,差事辦得好,事成之后都得論功行賞。”
常遠一時困惑,提醒她:“行刺公主是死罪。”
“本宮沒有大礙,何況你不是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圣上,為了朝廷?既然如此,圣上仁厚,會寬恕你。”
常遠驚得忘了呼吸,他就沒想過這件事之后還能活著,難以置信道:“為、為什么?”
程慕寧挑眉看他,說:“能從地方官升到京官不容易,眼下工部正是用人之際,至于能不能抓住機會,就看常主事的本事了。”
她仰頭道:“銀竹,找輛馬車送常主事回去,這幾日就當休沐了,明日記得來上值。”
常遠怔怔地,忘了道謝。
陸楹旁聽完全過程,忍不住側目瞥了程慕寧一眼。她對京中的局勢并不清晰,但聽沈文芥的意思,公主如今在工部舉步維艱,因為無人可用,她眼下這以德報怨饒人一命,顯然是在收攏人心,此舉仿佛在告知眾人,公主心胸寬廣且惜才愛才,凡是有能者,跟著長公主便能得施展抱負的機會……換誰不心動。
陸楹都有點心動。
嘖,果然,人心險惡,都是陰謀,陸楹搖了搖頭。
已經到了午膳的時間,聞嘉煜領人來給輪值的禁軍送了些小食,兩人在廊下打了個照面。
聞嘉煜上前行過禮,程慕寧微點了點頭,說:“聞大人真周到,禁軍在此多有不便,還多虧了聞大人配合。”
聞嘉煜謙遜道:“不敢,常主事的事下官也有失察之責,承蒙公主不怪罪,只是不知還能做點什么,到底是有些惶恐。”
“聞大人不必多想,這事已經翻篇了。”
聞嘉煜道:“公主是要將常遠移交刑部了?”
他嘆了聲說:“常主事犯了重罪,下官不敢替他申辯,只是他辦事勤懇,實在令人有些不忍,臣懇請在行刑前送常主事一程。”
程慕寧聞言彎了彎唇,“那正好,本宮正要遣人送他回去,聞大人得空的話,就替本宮送送吧。”
聞嘉煜微頓,“公主的意思是?”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常主事又是無意刺傷本宮,念其本意不壞,此事就不深究了。”程慕寧莞爾一笑,“對了,我聽說聞大人也是咸州人?這次常主事死里逃生,往后你二人倒是又能一道吃家鄉菜了。”
對上長公主近乎審視的目光,聞嘉煜神情不變,忙拱手說:“公主寬宏大量,既然如此,下官往后定時時看著常主事,必不讓他再生事端。”
“那就有勞聞大人了。”
待程慕寧走過,聞嘉煜才稍稍蹙起眉頭。那邊常遠果真被放了,他自己邁出值房時都左顧右盼,見禁軍沒有攔他,方快步走出來,說:“我、我真的沒與公主說不該說的……”
聞嘉煜看向公主的背影,說:“我知道。”
……
傍晚時分,工部的官吏陸陸續續地下職。程慕寧遠遠看到沈文芥站在院子里,正與蔣則鳴敘話,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竟好像十分熟絡的樣子。銀竹順著程慕寧的視線,說:“沈大人回到翰林院后就常受圣上召見,近來幾則詔令都是由沈大人草擬的,今日想必是宮里有什么旨意吧。”
然而銀竹這邊剛說完,那頭沈文芥便眼尖地瞧見了她們。
只見樹蔭下他臉色一變,竟然想裝作沒瞧見,抬腳就跑了。
“……”
程慕寧道:“陸姑娘,勞煩了。”
陸楹樂意之至,三步并作兩步,當即將沈文芥捉了回來。
“等,等等,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沈文芥的力道哪里比得過陸楹,被拽得連連跌步,一把推進了值房。他抻了抻衣襟,站穩道:“公主可是……有什么要緊事?翰林院近來事多,姜掌院還等我回去寫公文呢。”
程慕寧沒有答話,就這么靜靜打量著沈文芥。
兩個人面面相覷,沈文芥汗毛都豎起來了。
就當沈文芥以為公主終于要說什么見不得人的話時,卻聽她問:“你與蔣大人很熟?”
“啊?”沈文芥松了一口氣,說:“我與他交情不深,但蔣大人與太傅關系尚佳,早前聽說太傅病了,還替我尋過大夫,方才也是向我過問太傅的近況。”
程慕寧沉思,她知道太傅在朝中頗有聲望,蔣則鳴在先帝時期就入朝為官,二人有些交情也正常。
沈文芥知道她在想什么,說:“沒用的,縱然我有太傅這層關系也無法替公主當這個說客,此人油鹽不進,這些年更是以明哲保身為規訓,即便是太傅勸說,他也不肯出這個頭。”
程慕寧忽然揚眉,“太傅……替我走動過關系么?”
“……”沈文芥心道她可真會抓重點,但他沒有否認。
“當初人人都道太傅對我心生不滿,要與我斷了師生情誼,太傅也不曾解釋,可他背地里大概替我周全了許多事。可見閑言碎語當不得真。”程慕寧頓了頓,說:“你知道的,萬不得已說出口的話,未必是真的。”
“嗯。”沈文芥點頭,又皺了皺眉,“嗯?”
程慕寧看著他,沈文芥也望向她。
相識多年的交情讓他們一個眼神就能讀懂對方的意思,于是程慕寧眼睜睜看著沈文芥的臉色幾番多變,呼吸都粗重起來,那些疑惑震驚恍然大悟以及一點自作多情的羞恥和劫后余生的松動最后都化作委屈和氣悶,在指尖緩緩地顫動起來。
程慕寧道:“銀竹,給沈大人倒杯茶。”
“哦、哦……”銀竹看著沈文芥變成豬肝色的臉,遠遠遞過茶盞。
沈文芥沒有接,半天才憋出一句,“公主知不知道,你害慘我了!”
虧他撿馬糞的時候都還對裴邵心存愧疚!
原來該愧疚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沈文芥氣紅了眼,直眉怒目轉頭就走,剛一邁出門外,就見裴邵從連廊那頭走,身后跟著個禁軍小旗。他想也不想,當即對程慕寧道:“公主隨我過去。”
他咬牙說:“還我個清白!”
程慕寧笑了笑,抬腳上前了,只那慢條斯理的步伐,沈文芥覺得她竟好像全然不在乎這件事。
裴邵瞇了下眼,側目對那禁軍小旗道:“先下去吧。”
他看了看面前神色各異的兩個人,沒有說話,只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沈文芥深吸一口氣,說:“我原不知,原來我與殿帥之間有諸多誤會,當日公主離京前所言并非實情,不過是迫于無奈胡諏的而已!我就說,我與公主相識多年,怎么可能?此事說開了,往后還請殿帥不要誤會。”
得知了真相,沈文芥腰桿都挺直了。
但裴邵聞言臉上卻沒有分毫異動,他看向程慕寧。
片刻后才說:“我知道。”
【📢作者有話說】
沈文芥:只有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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