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對峙
“隊長,把話說得太直白就沒意思了吧?”對方努努下巴,示意時明煦,“你該知道,這種東西對我沒用的。冒然開槍,倒是容易將我現在這具身體損毀掉哦!”
“你之前那具身體損毀了嗎?”時明煦寒聲道,“你用了六十余年的皮囊,如此不堪一擊——誰允許你使用文珺博士的身體?你連對逝者基本的尊重都沒有嗎?卑劣!”
“話怎么能這樣說呢?”侍者笑瞇瞇地看向他,“隊長,你都已經同沃瓦道斯簽訂好契約,就該知道俗世肉|體本就一文不值,其不過是收納罪孽的容器,惟有靈魂才能獲得永生。更何況,她還沒有死哦——你現在開槍,可是真的會殺掉她。”
時明煦一怔。
什么叫,文珺現在還沒有去世?
那么侍者占據她的身體后,文珺的意識又去了哪里?會像安德烈與沃瓦道斯那樣,一方清醒,另一方就被迫陷入沉眠嗎?
可是——
“時岑,我懷疑你我共享的這片意識空間,已經有所進化。”
他說著,順勢閉上眼睛。
下一秒,時明煦險些驚呼出聲。
——他與時岑共處的意識空間,的確發生了一些變化。
這里的色調依舊很暗,卻已經不再是以往絕不可視的漆黑,他與時岑昨晚在意識共處之時,尚且只能通過類似潮汐卷涌的方式感受對方,但現在,這里變得不同了。
一點微弱的光感,從空間中透出來,雖然它依舊空蕩,但在時明煦目光可及之處,有一個趨近透明的、淺淡的輪廓。
是時岑。
時明煦甚至看不清時岑的五官,只能像捕捉樹影那樣模糊地瞧見對方,但此時此刻,時岑就站在微芒里,他朦朧的,卻又真切。
不再是只能勉強感受到水流溫度的潮汐,他們真正在這處意識空間相聚。
只屬于時岑與時明煦。
“我”時明煦實在難以置信,他試著向前走了一步,踏在暗色介質上,恍惚間如被綿長晚風照拂。
時岑的身形沒有消散,他與對方靠得更近了。
“小時,的確如你所想。”時岑說,“這里已經擁有微弱的光源——并且剛剛那樣的猜想都沒能引發警告,它是一處安全又私密的場所。”
“它真的增強了,”時明煦還在震撼中,他嘗試繼續思考,“是因為你去過安德烈的意識空間,還是因為你來溫戈的意識空間找到我?也可能與那截吸血的藤蔓有關聯。”
“又或許,這也只是謬誤的一部分。”時岑溫和地注視著前方——就在不遠處,一團朦朧的意識體向他一點點靠近。
時岑也抬腳,向對方走去。
他瞧不清時明煦的五官,但那又有什么關系?他朝思暮想,在巨大的維度鴻溝前,從未想過可以通過這種形式相見。
哪怕它朦朧如鏡花水月,只能團聚起縹緲云霧般的意識顯像。
那么,他們可以觸碰到對方嗎?
雙方腦海中都冒出這個念頭,于是在下一個瞬間,在他們近在咫尺之時,各自的指尖籠罩在微芒里,試探性地前伸,觸到了
觸到了!隨著真相探究歷程的逐漸深入,時明煦也愈發清晰地意識到——基因問題本身,似乎只是災難洪流的一層表象,更深更龐大的東西奔涌其下,借助雜亂的外殼分飾真相。
“最難以解釋的是組織切片染色反應。”時明煦垂眸,“時岑,你我剛剛在檔案室間其實已經發現一點端倪。但顯微鏡下,這種異樣并沒有被放大至可被觀察檢驗的程度,真相已經很明顯了。”
“二十三區存在的意義,其所進行的跨物種人體實驗,還有從未在燈塔任何實驗項目間出現過的S級保密程度。實際上就意味著,人類基因與未知四維生物之間的融合。”
這或許,才是二十三區“智識”這一名稱的真正來源178號的身體在淡金色光芒籠罩下,顯得柔和而模糊,時明煦仔細觀察著祂,注意到那些尾部骨刺的畸變程度,同自己世界的178號大為不同。
短短半個月,足夠祂變化至這種程度嗎?
可178號沒有給他繼續思考的時間。
真是奇怪,他們分明是兩個世界中的同一個人,可時岑好像很擅長置他于不利處境。
“我和杜升偶然認識。”時明煦想了想,決定同時岑共享更多信息,講清來龍去脈,“大腦受傷致使我昏迷了半個月,醒來后,近兩月間的記憶變得模糊混亂。”
“回家后的第二天清晨,我偶然得知外城傭兵團蹊蹺死亡事件,并受到強烈的直覺指引,認為它同丟失的重要記憶密不可分,因而一路追蹤至浮墟,尋找1216號傭兵團幸存者哈文森。”
“就是在這里,我結識杜升,并遭遇超小型軟體入侵事件,哈文森死在我眼前。但杜升的掃地機器人吃掉幼年超小型,救了我。”
時明煦說到此處,忽然想起了有關那個下午的更多細節。
那個浮墟室內的午后,他同時岑之間,充滿了各種感官上的重疊。
從酒杯中的冰塊,到向杜升進行的維度基礎理論解答,最后是超出他大腦指令速度的身體反應。
同時同樣,同地同事。
——原來那天真正救下他的,是時岑。
時明煦:“”
感覺怪怪的
但時岑聽上去很誠懇,并且迅速將話題切了回去,就好像他每次拐個小彎出來,都只是為了逗一逗時明煦。
淺嘗輒止。
“當天晚八點,我正同自己世界的文珺博士通訊,”時岑說,“她告訴我,她正在生育任務準備期,但身體指標出現異常,需要趕赴醫療中心。”
“小時,我們需要盡快、盡可能多地進行信息互通。尤其是關于178號的所有事情,祂已經進化出罕見的高等智慧,甚至學會了人類語言,但祂目的不明、動機未知,是個徹徹底底的變量。”
時明煦微微一怔:“變量”
這個荒誕的時代,最不缺乏變量,卻也最缺乏變量。
他很快收拾好情緒,就在打算繼續同時岑交談時,沉默良久、終于緩過神來的索沛,開口了。
“只可到此,不可越過[1]。”黑發棕皮的雇傭兵蜷縮在座椅一角,時岑的眼睛帶著他自己與時明煦一同看過去,瞧清了索沛額角淌下的汗珠。
他在發抖。
但他仍在重復這一句話,一遍又一遍。
“只可到此,不可越過。”
“只可到此,不可越過。”
“只可到此,不可越過。”
時岑皺著眉,終于沒忍住出聲打斷:“索沛”
“老大。”索沛緩緩看過來,卻不是同時岑對視。
他越過駕駛位上的時岑,將目光投向濃云翻卷的、遙遠而沉默的天穹。
隨后,他喃喃著。
“災厄,就快要再臨。”
它意味著,“智慧生命意識存在形式探索基地”所指代的智慧生命,從根本上已經跨越兩個維度,從來都并非簡單的單維度跨物種間實驗。
就連時明煦與時岑,也都是融合基因的實驗體。這也同樣昭示出另外一點——
他們身上的一部分,早已經不屬于三維。
“這真的可能嗎?”時岑終于收斂目光,不再看向目鏡中殘破的世界,“小時,且不論地球不同物種間都存在生殖隔離,差異巨大。溫戈這類生物的存在方式,你我都很清楚——祂似乎在分子層面上,就同地球物種有所不同。”
“這樣的物種,要怎樣實現與人類間的基因融合?融合后,又為什么依舊以人類形態為主導?”
“我在燈塔時,進行過不少跨物種基因融合實驗。”時明煦想了想,“時岑,我拿目前最成功的55號舉例,向你解釋第二個問題。”
“55號屬于黃金時代北極狐的直系后代。基因融合的過程之一,就是畸變后的北極狐基因同正常犬類基因的部分序列相互融合,并相應形成嵌合融合轉錄物。”
“由于55號本身是一只北極狐,它的親本基因也就是北極狐基因,會在融合中被保留下基因閱讀框架,并影響新誕生融合基因的表達方式,終究以親本基因為主要表現載體。這也是55號主特征仍為北極狐的重要原因。”
“至于第一個問題跨維融合方式,超越了人類現有的科學認知水平。所以我們暫時只可發現其存在,而無法解釋其因何存在。”
研究員頓了頓,心聲稍顯低落:“時岑,我們現在在做的事情,正是以低維視角窺探高維。”
他所知甚少,實在沒有辦法做到太具象。
操作臺前一時闃然,兩人的心思都在飛速流轉,實驗室內此刻并不安靜,機器輕微的嗡鳴、建筑外凜風的卷嘯與內里沉悶又遙遠的撞擊聲攪在一處,混合著心臟的跳動。
怦怦,怦怦。
眼前的世界已經很逼仄,這里不過是一間屬于智識的、已經無人問津的實驗室。
可思想沖撞間的世界宏大又混沌,它像高空凝望的眼,無所不知的神明,屬于更高維的智慧,屬于詭譎神秘的宇宙。
個體沉浮若塵埃,似乎無法撼動磅礴世間哪怕一絲一毫。
個體對于真相的探尋,如果無法被實際的傳遞的話究竟擁有多大程度上的意義呢?
又能改變些什么?
無法回答。
時明煦張嘴,想說些什么,時岑亦然——但此刻,由荒誕事實而引發的一切都太分散了。可怖又龐雜的猜想像霧中游蛇一般纏繞上來,吐信間裹住兩個人。真相引誘著他們,但真相本身,就是一種難以想象的危險。
最終,是時岑打破了沉默。
“那么我們的世界,其實一直生活在3.5維生物,生活在溫戈等序者的監測之下,是么?”傭兵心聲低沉,“基因是一種可以被更高維度利用的能量,所以人類——乃至于地球上所有物種,都作為資源而存在。”
“在這種情況之下,主序者的存在,實際上是為阻止身為地球智慧生物的人類意識到這一點。”
竟然真的,真的能夠觸碰到彼此。
指尖傳來的溫熱觸感依舊同現實世界的皮膚有所出入,但它又那樣真切,昭示著屬于時岑的體溫——時明煦渾身都打了個小顫,他尚在不可思議之中,傭兵卻已經迅速將整只手都探前,自他指縫間斜插下去,指腹扣在手背上,同他十指交握。
根根指節相抵的體驗很陌生,指縫間有輕微的、被撐開的感受,溫熱的微芒間甚至透出一點稍顯堅硬的觸感——時明煦知道,那應當屬于時岑的骨骼。
體溫,指骨,稍稍溫熱的皮膚,他都感受到了。
時岑,另一個世界的自己,他在這塵世間最最親密的伴侶,就在此刻,以意識體的方式朦朧跨越過維度鴻溝,同自己相逢。
他在這一瞬間想要流淚。
但他努力抑制住哽咽,試探性地開口:“時岑?”
而時岑溫聲回應了他:“是我,小時。”
下一秒,過分激動的情緒使得呼吸也轉向急促,研究員立刻發現他們彼此交握的手被驟然松開,時岑稍顯慌亂地問;“弄痛你了嗎?抱歉,小時,我”
時岑的話,就在此處戛然而止。
——眼前的意識體,驟然伸出雙臂環住他,二人的胸膛也霎時貼合,甚至連彼此的心跳都可以隱約感受到。
他經受過無數苦難,才等來神明的青睞,洗凈塵世污濁的一切。
他想,時岑什么也沒有付出要讓對方也付出代價才行。
于是,他滿目嘲弄地看過去。
“怎么樣隊長,想好了嗎?”
“現在,選吧。”
第 72 章 僭越
晨時暴風雪過去后,室內溫度降低到一種可怖的程度。
桌上那只被喝空的玻璃杯空置著,杯壁凝結淡淡白霜,成為這場對峙無聲的見證者。
時明煦眸色深深,他才剛微微張開口,還沒來得及發出一個音,就被時岑打斷。
“小時!”時岑語氣急促,難掩憂慮,“你不能答應他——先試著聊點別的刺激他轉移注意力,再趁機”
“隊長,選不出來嗎?”
“話怎么能這樣說呢?”侍者笑瞇瞇地看向他,“隊長,你都已經同沃瓦道斯簽訂好契約,就該知道俗世肉|體本就一文不值,其不過是收納罪孽的容器,惟有靈魂才能獲得永生。更何況,她還沒有死哦——你現在開槍,可是真的會殺掉她。”
時明煦一怔。
什么叫,文珺現在還沒有去世?
那么侍者占據她的身體后,文珺的意識又去了哪里?會像安德烈與沃瓦道斯那樣,一方清醒,另一方就被迫陷入沉眠嗎?
可是——絞索切割之處,人類的基因隨即破碎。少數人類的基因強度較高,成為天然的高等級基因持有者,或許被反復切割也不會出現問題,鍵位的鏈接像凝固的鋼與巖。
更多人沒有這樣堅韌的構造,基因斷裂的瞬間,驟然混亂所致的能量就已被釋放出來——成為突出的骨骼,破裂的內臟,融化的細胞。
四維基因,像冷凝膠那樣包裹著F級脆弱的基因鏈條,禁錮住每一處,使其無法再因絞索途經而瞬間分崩離析,將不穩定的內核轉化為穩定的表征。
哪怕這些人類基因已經很脆弱,如布滿裂隙、又懸于崖邊的瓷器。可它們就是不會再輕易碎掉,而會在被強行剝開外殼打破時,爆發出更加可怖的能量。
“四維基因物質太微觀,也完全透明,無法被三維世界的任何儀器觀測到。”沃瓦道斯說,“不是所有人類都能夠與之適配——事實上,只有極少數人類才能成功與之共存。這也是礦尤其稀有的根本原因。”
時明煦聲音微澀:“那在‘智識’進行跨維度基因融合之前,序者要怎么進行維度躍遷?”
——如果沒有智識的秘密實驗,他和時岑,或許也早就死在幼年。
“人類,很聰明,研究出迅速融合的方法。”沃瓦道斯說,“但那些實驗,不是唯一的融合途經。四維遺骸本身具有發散污染性,周遭的一切生物受其影響,盡管歷程緩慢。”
“你的意思是,也有自然而然誕生的‘礦’?”時明煦思索片刻,“如果我在南方雨林的蛇窟生活數十年,也可能被感染,被包裹住基因,由石頭變成礦。”
“正是如此。”沃瓦道斯將他們卷緊一點,避開一只晃蕩而過的藍色眼球。
在劇烈的顛簸間,祂繼續說:“最初,礦比現在更加稀少,甚至只有主序者能夠擁有礦。”
故而智識的存在被默許,而當人類真正嘗試跨越維度、向上探尋時,智識中發生的一切,就變成序間的危機——試想一張白紙上,三角哪怕融合成圓,也仍在二維間流動變換。可當這只三角掙扎扭動著,想從紙張上站起來時,恐慌一定會隨之蔓延。
對維度的窺探,本身就是一種可怖的威脅。
“如你所言,維度躍遷的過程,就是強行破開外殼、催化基因迅速破碎的過程。”時明煦已經聽懂這一切,“越是混亂,就越發揮其作用。所以,于序者而言,基因也被不過是能量的載體——真正的能量,蘊含在無序與斷裂的基因鏈中。”
沃瓦道斯默許了這一結論。
時明煦不再言語,他將視線投向更深處——在旋轉的序泡間,處處光怪陸離,世界的法似乎在不斷被揭露,但認知也一次一次被打破。
或許,對于高維而言,低維的一切想象都顯得貧瘠。
“所以,死亡其實無法避免。”時岑說,“我和小時,注定在這場躍遷中成為燃料、失去肉體但沃瓦道斯,既然你和安德烈都竭力阻止這一切。那么我想,你所看見的未來,不止于此吧?”
短暫沉默。他無法想象這樣的場景在鏡中重現。
由自己來,或許還能稍微控制。
于是,他心虛地祈禱時岑放過:“我自己也可以。”
很配合的,傭兵再一次尊重了他的選擇。
衣帽間不遠,時明煦卻走得緩慢,他握著立鏡邊緣的指節透出白,耳根的紅卻已經漫起來。
時岑故意問:“小時,鏡子很重嗎?”
時明煦不想理他。
直至研究員將那面立鏡安置在墻角時,他腦袋已經有些發空,渾身泛起一點酥麻的癢,癢意成為掠過原野草間的風,無處不在地吹拂他。
良久,他才深吸一口氣,靠著床沿坐下。
又過了一會兒,時明煦翻身跪坐——夏季的睡褲偏短,只到大腿上部。因而這樣的姿勢讓他膝蓋全然沒入被褥間,輕柔的包裹感也被放大,使他不由自主地戰栗了下
他分明,還什么都沒有脫。
“小時,”時岑說,“繼續。”
在接觸到褲邊時,時明煦的手抖得很厲害,他幾乎是每挪動一寸,就要停頓一下。
布料起伏的輪廓其實已經很明顯,但鏡子對著他,被放大的空間中央正是他自己,心理防線成為難以逾越的天塹。
就在猶疑間,左手忽然舉起來,手腕被抬壓到高處——時岑在他手腕間落下一個吻,溫熱的吐息漫漶到小痣上。
“別緊張,”時岑就著這個姿勢,輕緩地說,“小時,我們是伴侶想看看你,不要拒絕我。”
空調一直在運轉,時明煦卻覺得室內溫度又開始回升。呼吸驟然輕促間,時岑還沒撤掉控制權,左臂的姿勢也尚在維持。
腕間的小痣浸透吐息,又紅又潤,綴在白凈的手腕內側,勾人親吻。
問詢的聲音很輕,時岑的話像霧,彌漫到時明煦耳邊。它恍在咫尺,又顯得遙遠。
沃瓦道斯的回應聲更低。
祂說:“躍遷的前半程——也即初步融合的歷程,由亞瑟獨自完成。溫戈的兩次躍遷都止步于此,甚至沒能等到真正利用礦的那一刻。祂的礦因此長久存活,又隨其隕落一同死去。”
“我見過未來的片段,知道亞瑟會順利完成自體融合,但在我所見的未來中,分崩離析的,并非僅有身體這一載體。”
“而是你們的意識,你們的本質。”
“雖然我們不清楚,意識共存的情況是否都如同安德烈和178號那樣,但侍者顯然能夠獲取文珺此前的部分記憶。”時岑的心聲傳過來,“小時,先握好槍,別在他面前露怯。”
時明煦搭在扳機上的手指很穩,他看著侍者,問:“你今日來此,究竟有何目的?”
“我原本是想從歧途中拯救你。”侍者頂著黑洞洞的槍口靠近一點,“隊長,你說你同沃瓦道斯簽訂了契約,可沃瓦道斯給予了你什么?你所說的‘時空’對吧?但哪怕你的靈魂被吾神帶走,祂也沒有出現過,更沒有再度對你降下拯救。”
“你清楚了嗎?他的力量實在孱弱,無法同吾主抗衡,你又何必再執迷不悟下去?”
侍者說到這里,話鋒一轉:“不過隊長,我還很想知道,你怎么發現是我的?神在給予我這具嶄新的容器前,她軀體中可還留存一點記憶哦——雖然很殘缺,但基本都和隊長你有關呢!真是的,我還以為你們之間的關系很不錯。”
他嘆了口氣:“早知她跟你沒什么交情,我還不如選擇另外一具傭兵的,起碼稱得上身強力壯嘖,就是年齡大了點,已經有三十來歲。”
在晦暗的客廳中,時明煦盯住對方,忍耐住憎惡。
與此同時,他開口。
“你漏洞百出,剛見面就展露了破綻。”時明煦冷冷睨著對方,用時岑的身份作答,“文珺博士跟我的交情不深,她既不知道我家的地址,也不會貿然來找我。”
此前,時岑與文珺的關系止步于燈塔實驗體交付。甚至沒有給對方互留聯系方式,就連文珺失聯前的最后一次通訊,都是通過燈塔事務處理中心轉接的。
“你也太刻意,太想向我展露你從文珺身上獲得的記憶。”時明煦頓了頓,繼續道,“除此之外,換身體也沒能讓你身上活死人的痕跡消失掉,真是可憐。”
但,出乎意料的,侍者沒有再被他刻意的用詞激怒。
“小時,他不對勁。”時岑密切關注著一切,“他不該還能在這種情況下保持冷靜。他的心智,似乎隨著年齡的瞬時成長而相應增加又或許是文珺博士的智力,也部分輻射到他身上。”
可是,無論哪種可能,對方都變得比之前要棘手一些。
這實在是個糟糕的消息。
“我們有兩個人。”時明煦心聲低促,“時岑,別太擔心。”
侍者聽不見這場心聲交流,但就在下一秒,隔著風雪遙遠的呼嘯,他緩緩露出笑來。
“原來如此,那我更后悔挑這具身體了哦。”
“不過,她倒是該感謝我。”侍者聳聳肩,“隊長,你知道嗎?她膽敢擅闖應許之地,因而活該遭受神罰,永世受到禁錮——要是沒有我,她這輩子也沒法再看見樂園,更別提回到高貴的內城。”
液體像蝸牛一樣慢吞吞地蠕動著,緩緩從血管截面間鉆進一只斷手,一點點將蒼白塌陷的皮膚撐起。
它似乎,打算吃掉這只手。
而就在此刻,原本熟悉的女聲由尖酸刻薄的某人發出。
“圍觀清道夫工作,有什么意思?”
侍者緩緩掀開眼皮,他還有點咳嗽,把話說得斷續。
人站不起來,他就著癱倒仰撐的姿勢,艱難看向時明煦,勾出半個笑。
“隊長,歡迎來到應許之地。”
第 73 章 契約
這里起碼有上千個被靜止的人,籠罩于朦朧水霧下,在死寂間靜默。
霧珠隨虛弱的呼吸撐滿鼻腔,時岑的心聲很急切:“小時,你身體的一切感官都在變得遲鈍。”
這種遲鈍被通感毫無保留地傳遞到時岑身上,他又被迫墜回無力感中,機智的52號覺察出異樣,貓貓剛剛吃完罐頭,心情大好,爪墊貼著時岑的大腿,軟軟地踩了踩。
看在食物的面子上,勉強安慰一下吧。
豈料貓貓越踩越來勁兒,自己玩上了癮,雖然不懂為什么時明煦今天這么放縱它,但安慰的初衷顯然已經變了味——現在,于52號而言,要是能再騙來一只罐頭就更好了。
時明煦自微微腥咸的雨水氣息中睜開眼時,先灌入耳的是時岑的心聲。
“小時!”時岑聲音在抖,但此刻時明煦大腦遲鈍,只好一點點從奇異的狀態中恢復,他甚至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么,半流體好像可以吃掉他的神志,使他喪失思考能力。
研究員昏昏沉沉,半夢半醒。
此刻,他強撐著又低又輕地“嗯”了一聲,試圖用心聲回應對方。與此同時,他發現躺倒身側的、昏迷不醒的侍者。
隨即,他聽見未知的聲波,像巖漿咕嘟著的小泡聲,密集又短促地響了一陣兒。
但這種聲波所代表的語言,他并不陌生。
時明煦的理智瞬間回籠。
他立刻意識到,帶走自己與侍者的,或許是溫戈與沃瓦道斯的同類,第三只維度不明的生物。
可它將自己帶到了哪里?
研究員在此刻感受到呼吸的艱難。他好像整個人都浸泡在水中,四肢變得綿軟無力,甚至快要承不住自己的頭顱。
他在掙扎間晃了晃腦袋,竭力抬眼——
下一秒,他的瞳孔驟然緊縮。
而另一世界的時岑,也在錯愕間猛然停滯住呼吸。
人。被反問的安德烈先是一怔,接著伸出五指,在時明煦面前晃了晃。
“小時,”安德烈罕見地顯出急促,“你再重復一遍我剛剛的話。”
“遺骸會影響到人類的品質。”回憶中,十八歲的時明煦不明所以,“但我無法理解‘人類品質’這個表述,它指的是什么?”
然而,安德烈并沒有立刻回答,只向遠空投入注目——對方顯然在緊張,手攥住衣角,沁出細密的汗珠。
積雨云隨風一點點飄過來,速度依舊很是緩慢。莫約半小時后,電車徹底駛出軍備區與物資流轉區,重新被生活區的各種建筑包圍時,安德烈才倏忽探身過來,抓住時明煦的衣角,眼睫的顫抖在浮光間格外明顯。
“小時!”安德烈聲音也有點抖,“你是特別的。”
但,就在幾息后,他眼中跳躍著的情緒黯下去,時明煦眼睜睜看著對方的自我掙扎,不懂這樣的矛盾從何而來。
他問;“安德烈,你怎么了?”
“我沒事。”
對方揉了把臉,深吸一口氣,才說,“抱歉小時,我也并不清楚,遺骸究竟怎樣產生影響此外,為了你的安全,請千萬不要將今天下午的事情,告訴任何人。”
“我當然會保守秘密。”時明煦說,“你不必為此擔憂。”
安德烈勉強笑了一下:“抱歉小時,沒、沒能見到智識,讓你白跑一趟。”
“你指明了方位,我今后可以自己來。”少年時明煦向來不苛責人,他溫聲問,“安德烈,智識內部的遺骸長什么樣?”
“祂是藍色的,有很多眼睛。”安德烈想了想,“蠑螈告訴我,祂的眼睛其實是祂的肺泡——所以不具備視力功能,但會對周圍的動靜很敏感。”
這聽起來的確有些怪誕。
但顯然,安德烈今日的狀態不適合再問下去,時明煦半垂著眼,在電車的疾馳間,他將安德烈順利送回方舟十三層去,又兀自搭乘電車,回到六區。
才剛剛踏入公寓一層,穹頂就炸了驚雷。
暴雨如注。
直至時明煦打開家門的瞬間,持續一整個下午的、被迫旁觀的體驗終于宣告結束。
屋內格外安靜,時明煦在這吊詭的沉默間,后知后覺地覺察到少了什么。繼而他意識到,八年前,家里沒有咋咋呼呼的52號,就只有他自己
不知道,自己這樣貿然失蹤后,52號該如何是好。
他沉默須臾,獨自行至窗邊,撐開一道小小的縫隙。
狂風卷嘯間,細碎水珠霎時撲面而來,打濕少年人的眼睫,二十六歲的靈魂深深望進雨幕。
時明煦深吸一口氣,閉上眼
很奇妙的,他竟然真的能夠鏈接到時岑那邊。
就在通感鏈接的霎那,黑暗中的一切變得明晰——屋子稍顯陌生,并非時岑現在所住的這間。但,凱恩斯的長相變化不大,對方竟然還在侃侃而談。
“誠然,人的愿望很多時候只是一紙空談。”凱恩斯說,“時,當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我還不能理解,覺得這種愿望很奇怪。既然實現不了,干嘛還要肖想?”
他說著,晃了晃桌上的水杯,小范圍的波紋立刻擴散開來,攪亂了倒映杯中、交織變化的燈光。
“喏,像這樣,很輕易就碎了。”凱恩斯不再搖晃杯子,過了一會兒,水面歸于平靜,“但其實,它根本沒有被消滅。只需要擱置一會兒,愿望就重新凝聚起來——除非我自己親眼看見安德烈的遺骸,我才愿意把杯子摔碎掉,或者把水喝光。”
他說話間,聲音越來越低:“你能理解么,時岑。”
時岑靜靜地看著他,時明煦也一樣。
過了一會兒,時岑將ID卡遞過去:“我會幫忙留意相關消息。”
“那給你的訂閱費打八折。”凱恩斯眨眨眼,“祝生活愉快。”
他沒有再此過多停留,時岑轉著ID卡靠回沙發上,也終于得以從拘束狀態中脫離出來:“小時,如果我沒記錯,今天不會有人再上門了。”
“我和安德烈共度了一整個下午,他原本想帶我去智識。”時明煦開門見山,“時岑,我有好幾件事要同你說先說智識本身。我們之前認為,智識中所容納的東西,是四維生物在三維世界的切片。現在看來不止如此——智識本身,就是祂殘骸的一部分。”
他將下午記憶中的見聞,細細轉述給時岑。
這里密密麻麻都是人。
但說人似乎并不準確。嚴格來說,各種各樣的人以千奇百怪的姿態被定格于此,有人跪立,有人站直,有人驚惶,又有人安定。
有人像是剛剛被藤蔓刺穿,傷處沒有血液流淌出來,但周遭的水霧被微微染紅,恒久懸浮于他身側,許多殘肢斷骨散落地上,也屬于人。
這里有遮天蔽日的喬木作為隱蔽,水霧無孔不入,沒有任何動物,卻滿是人類。
只有人類
時明煦甚至在其中,發現了少許古老的著裝風格——那應該是災難初期、從黃金時代中幸存下來的人。
而離他很近的地方,一團鉛色流體像汞一樣涌流團聚著,時明煦在這個瞬間覺得似曾相識。
隨即,他想到了。
“那天,萬象城頂層,白日信徒的尸體。”時岑的心聲也傳遞過來,“在死者身體中穿行的,就是這種半流質液體。”
液體像蝸牛一樣慢吞吞地蠕動著,緩緩從血管截面間鉆進一只斷手,一點點將蒼白塌陷的皮膚撐起。
它似乎,打算吃掉這只手。
而就在此刻,原本熟悉的女聲由尖酸刻薄的某人發出。
“圍觀清道夫工作,有什么意思?”
侍者緩緩掀開眼皮,他還有點咳嗽,把話說得斷續。
人站不起來,他就著癱倒仰撐的姿勢,艱難看向時明煦,勾出半個笑。
“隊長,歡迎來到應許之地。”
亞瑟“要不要成為我的礦”的問詢驟然卡住,濃白色半流體急速顫動,甚至顯現出一點紊亂。
“你不是他的另一個人格嗎?”亞瑟猛地拔高聲音,“你是他分裂的意識體!你們,你們才能共享一個意識空間不是,你們都在意識空間里做些什么啊!”
祂聽上去很崩潰,還很悲傷。
“完蛋了,這太復雜了。”
“現在礦的品質已經難以評估。”
第 74 章 礦石
時明煦:“?”
他才剛醒,就被亞瑟劈頭蓋臉地輸出好一通話,人還有點懵,一時間沒著急開口詢問,也沒有為自己辯解。
但時岑開口了。
傭兵聲音隱約含著笑,重復一遍:“我們在意識空間里做些什么?”
“你和他!你們直接抱在一起!”亞瑟悲憤道,“抱在一起誒!”
“但小時是我意識的分裂體,我們共享同一具身體。”時岑淡淡道,“亞瑟,我和他之間為什么不能抱?”
時岑就吻上去,他親得細密,欲|望展露得很坦蕩,一點也不想掩藏。
這具身體展現出一點生澀的退縮,又去忍不住想要時岑再親一親。于是時明煦到底沒退縮,他愣愣看了一小會兒,眼尾就泛起點薄紅。
“時岑”時明煦再開口,心聲已經很軟和,“你,你自己也有的。”
他不知道時岑為何如此迷戀這顆小痣.
這份秘密實驗的紀念品,對方分明也擁有,那是他們初次違背燈塔禁令的烙印,在進入方舟僅僅半年后。
它隱秘地臥伏于手腕內側,好像只是一顆與生俱來的紅痣而已。
“你的更漂亮。”時岑說,“小時,抬頭。”
時明煦腦袋鈍鈍的,聞言本能地聽從。
嘴巴是微微張開的,呵出熱氣,呼吸聲在隱秘臥室間藏無可藏,全淌進耳道深處,撥弄著他的神經。
時岑就在此刻撤掉身體掌控權。下一秒,時明煦跪得不穩,狼狽坐實下去,他左臂也垂落,在失衡的無措間,胡亂向下摁在隆|起處。
時明煦瞬間打了個顫,低吟險些漏出來,眼前的世界搖搖晃晃。
也或許,只是立鏡在輕晃。“溫戈擦過坍縮點,受了重傷。”沃瓦道斯的人類語言已經很流暢,“前幾天祂瀕臨隕落,我隱約捕獲到聲波。但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有新的能量涌入祂。”
“祂又找到了新礦嗎,”安德烈想了想,“又或許是伯格·比約克”
“不是礦。”沃瓦道斯搖搖頭,“礦,很特殊,在維度躍遷時能夠產生龐大的能量。但對于緊急治愈而言并不突出——祂一定碾碎了很多石頭。”
沃瓦道斯說到這里,忽然頓住
很奇怪,或者是這段時間汲取了太多安德烈的基因,祂竟然有點顧及到這個人類的感受。
石頭,在人類的社會觀念里,也屬于安德烈的同類。
祂沒有繼續說下去,幸好對方似乎沒聽清祂的話,那雙灰藍色眼眸依舊溫鈍地低垂著,只是有些落寞。
“應該是另一塊礦幫助了祂,不知道溫戈第二次躍遷時,會最終選擇誰。”沃瓦道斯想了想,補充道,“維度躍遷時,我們無法同時剝離出兩塊礦的意識。但溫戈年紀已經不小,也只剩下最后一次機會。你和那塊礦,就有一塊會被拋棄掉。”
安德烈在這句話后,終于微微掀起眼。
“我知道躍遷失敗后的結局。”安德烈緩聲問,“可如果成功,沒被選擇的礦會怎樣?”
“會被徹底吸收掉意識,被從世界上抹去。”沃瓦道斯猶豫一瞬,用爪子覆住對方指腹的小口,“安德烈,我沒有見過那塊礦,不知道他的品質怎么樣——你不要太擔心,你被留在這里,就證明溫戈更傾向于”
祂的話就在此刻被打斷。
“沃瓦道斯,”安德烈輕聲問,“你還沒有礦吧?”
小蠑螈撐開蹼的動作一頓。
“你們序者,沒有自己的礦,就沒法進行維度躍遷,是不是?”安德烈撥撥祂的尾巴,“礦很稀有,你又沒法獨自離開陷落地中心我可以成為你的礦,沃瓦道斯。”
“但背叛契約很可怕!”沃瓦道斯睜大眼,祂在聽到最后半句時,本能地感到雀躍,卻又迅速驚詫道,“安德烈,不要做奇怪的事情!哪怕溫戈最終沒有選擇你,你也可以再活很多年,直至溫戈隕落。我知道人類的壽命很短暫,你不需要”
“如果什么也不做,”安德烈捧起小蠑螈,同祂對視,“沃瓦道斯,我會一直在這里度過余生嗎?”
“在這里安置生命不好嗎?”沃瓦道斯感到困惑,“安德烈,如果序間很穩定,沒有坍縮,我們根本就不需要進行維度躍遷。”
這次,安德烈笑了笑。
“這或許正是你和我的區別,”灰藍色眼睛的男孩說,“嗯沃瓦道斯,你好像已經從我這里學到了很多事,語言,知識,生活習慣,對不對?”
“還有一點點你的過往經歷,”沃瓦道斯說,“但因為你沒有與我簽訂契約,我能夠看見的內容就很有限。”
“那你有沒有學到我的情感?”安德烈伸手,掌心覆蓋到自己的胸口,“沃瓦道斯,你知道嗎?很少有人類愿意在虛無里度過一生。”
“人類的情感很復雜,有很多禁忌,序者不需要很多情感。”
沃瓦道斯說著,撐到安德烈身前。奶白色蠑螈伸出小小的前爪,在安德烈移開右手的同時,祂得以接觸到對方胸膛。
下一秒,心臟的躍動感傳來,血液流動的感覺也很鮮明,帶起蹼爪間輕微的震顫,安德烈的生命以這樣一種方式共享給祂——哪怕他并不是自己的礦。
好奇妙。
一種豐盈又新奇的體驗拍擊著沃瓦道斯。在此之前,祂不是沒有感受過三維世界生物的心跳,甚至自己目前這具身軀里,屬于蠑螈的小小心臟也一直跳動不止,但安德烈很特別,他好像偷偷把情感也塞過來了。
很奇異,可祂并不排斥。
在怔愣中,安德烈看著發呆的小家伙,又重復了一遍。
“我愿意成為你的礦。”
“那你,你到底想要什么?”沃瓦道斯回神,祂看著安德烈,這個有點溫吞、但又好像很復雜的人類。
祂期待著,又微微忐忑。
但,那都沒有什么關系——時明煦踩在輕飄飄的云端,被載在頭暈目眩的虛幻感中,被時岑牽引著跨過了天塹。
他終于破掉這層施于己身的防線。
搭在褲邊的右手壓下去,露出大片白皙的皮膚。時明煦重新跪坐起來,一雙眼垂也不是抬也不是。
他在無所適從的雙重煎熬間,終于褪去了早就形同虛設的遮掩。
“小時。”時岑說,“比你坦誠好多。”
“閉嘴。”時明煦心跳很快,墜得胸口飽脹。他被迫直面這一切,雨夜的一切都重新向他襲來——那些水霧都卷上來纏繞他,直至腦袋里悶響一片。
“不讓講話。”時岑聲音含著笑,“那就專心做事?”
時明煦一咬牙,伸手攏住了。
兩人都在瞬間被神經末梢的微弱電流刺激到,時明煦聽見時岑呼吸也重了一瞬,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對方此刻仍在通感的鮮明鏈接間。
他不敢抬頭看鏡子,只好硬著頭皮,試探間上下動作幾回
這種感覺熟悉又陌生。
時明煦得承認,八年前的自己比現在更加耐不住,滑膩的液|體很快被掌心帶得分散,又被涂抹,溫度一點點升高,時明煦理智也被燙化,動作間很快喪失章法,呼吸也亂掉。
“身體回到八年前。”時岑開口,含著點戲謔,“手法也是嗎?”
他好可惡,時明煦咬住唇抬眼,濕漉漉地自鏡中瞪他一眼。
時岑心聲泛出啞:“小時,好想親你。”
時明煦低低嗚咽一聲,無措地加快動作。
“那小時呢?”時岑脫口而出,“時明煦,他怎么辦?”
“他,意識歸位后,也是亞瑟。”沃瓦道斯的注視如有實質,祂看著兩人,眼里淡淡的悲傷一直沒有徹底消散,“由我親自告知亞瑟。”
被反復點名的亞瑟只能將瞳孔轉來轉去——其實祂想說,自己想要更聰明點的那塊礦。以及沃瓦道斯把話說得很怪,似乎兩塊礦都是祂的,又似乎有一塊不是。除此之外,祂還想問問意識錯位是什么,不太懂,但聽起來好高級。
可惜,小家伙想,惱羞成怒的沃瓦道斯沒有給祂任何開口的機會。
但時明煦的嘴沒有被封住。
“締結契約能夠保全性命。”時明煦咬字清晰,“那么,我與時岑,需要為生存付出怎樣的代價?”
第 75 章 告別
沃瓦道斯深深地看著他。
祂鉑金色的瞳孔穿透凝固的空氣,同時明煦良久對視,直至后者先開口,打破沉寂。
“如果答應與亞瑟締結契約。”時明煦問,“我與時岑如今有擁有的記憶,會不會再度被清除?”
這次,沃瓦道斯回應了他。
“不會。”
世界是一場無休止境的雨季。
雨季究竟伊始于何日,安德烈已經忘記,但他仍清晰記得有關十九號房間的一切。
這處位于方舟十三層的住所很封閉,獨屬于他一個人。水珠沿窗面爬行時,雨季氣息會被野外的風攜帶著,微微滲進房間里,帶來混合菌類蕨類的潮濕回憶。
他就想起那只小蠑螈。
遇見蠑螈,是在陷落地中心,在凝滯的礦與石的骸骨間。
——那是他同溫戈訂立契約的第二十年,樂園朝夕流轉,早已經成為很模糊的事情。
同他一起訂立契約的還有伯格·比約克,溫戈判定比約克的品質不如自己,因而早早將其放回樂園,卻把自己留在陷落地。
極少時候,溫戈會汲取一點他的血液。但大多時候,溫戈都對他置之不理,安德烈成為唯一能夠在陷落地中心活動的人類。
這里光線黯淡,清道夫搬運著骨骼和內臟碎塊,流汞一般淌過他的腳踝。他也曾試圖向外尋路,可惜,包裹陷落地的藤蔓像是某種智慧生物——每當安德烈靠近時,它們就游蛇一樣滑過來,露出危險的、帶毒的尖刺。
他常常覺得,陷落地像是某種巨型生物的遺骸。
他被刺抵到喉嚨,于是只能退回來,陷落地中心水霧彌漫,無時無刻不在模糊時間邊界。
有些霧珠被血污染成暗紅,安德烈能嗅到其中的金屬銹味。他曾出于好奇,短暫地探入迷霧,卻在摸到半顆頭骨時無措地蜷縮起五指。
他在渾渾噩噩中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有關凱恩斯的回憶充斥他,樂園內外城生活的重影滲透他,水霧捂得安德烈呼吸困難,他的肺變成一大塊蓄水海綿,頭腦卻被迫保持長期清醒,安德烈咬住自己的舌尖,虛弱得只能呼吸了。
他沉浮在生與死的邊界,直至一只小蠑螈咬到自己的指尖。
剛開始時,安德烈以為那是清道夫,他伸出另一只手去驅趕,沒有俘獲到四溢流體,卻摸到一只柔軟又滑膩的生物——安德烈驚得瞬間清醒,他低頭去看,就這樣對上一雙圓溜溜的小眼。
小蠑螈被當場抓包,卻沒害怕或逃走,祂扒著安德烈的指縫,吮吸毛細血管間極少量的血液。
莫名的,安德烈沒有再阻止祂。 “我想知道災難的真相是什么,”安德烈勉強露出笑,“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為阻止災難做點什么,這或許會對樂園的未來產生一點幫助——沃瓦道斯,未來對于人類而言,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沃瓦道斯想了想:“和種群延續一樣重要嗎?”
“或許比那更重要。”安德烈說,“情感讓人類變得很特別哥哥曾經告訴我,種群延續是生物本能的一種體現,未來展望卻不是。如果有一天,人類的追求只剩下前者,人類文明就已經名存實亡。”
他喃喃著:“不會有那一天的,對不對?”
“我還是不明白,”沃瓦道斯晃晃腦袋,“活著就很好。在我們序間,隕落的序者不會被懷念,活著的序者之間也很少相互講話聊天。生就是生,死就是死。活下來的延續生,逃不掉的歸于死。”
“這也是我們之間顯著的差異。”
這句話后,安德烈沒有立刻說下去。
他思考了許久,或許幾分鐘,又或許已經過去了幾小時,直至沃瓦道斯在他手心小小打了盹兒,翻著肚皮去夠手指時,安德烈才醞釀著開口。
他在濃重的水霧間盯著形形色色的、凝固的人,遙遙想起許多年前,哥哥曾放在桌上的一本黃金時代舊書。
其中有一句,他仍記得很清楚。
“在樂園,在人類的文化里,我們和序者很不一樣。”安德烈說得又輕又緩,“很多時候,死并非生的對立面,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1]。”
他離開樂園這樣久,辭別哥哥這么多年,早已經習慣孤獨、學會懷念,也不懼怕隨時可能到來的毀滅。
可他依舊放不下一些事情。
“你真是一個奇怪又固執的人類,”沃瓦道斯嘆了一口氣,祂胸口有點悶悶的,連帶著說話也懨懨,“好吧,你可以當我的礦,我與溫戈不同,我只會有一塊礦——但你要想清楚,背叛契約的代價很可怕,你知不知道?”
小蠑螈踩著安德烈的手掌,垂頭喪氣地說:“我還沒有成年,沒有能力保護你。你作為背叛者,祂可以任意決定如何處置。”
“他會怎樣對待我?”安德烈問,“祂要留下我的身體嗎?”
沃瓦道斯沉默一瞬:“據我對主序者的了解,溫戈可能會要求我親手銷毀你的身體不是殺死,是銷毀,你知道銷毀嗎?那是比正常死亡可怕得多的事情。”
莫名的,祂偷偷隱去自己因接納背叛者,而將在序間受到的懲戒。
沃瓦道斯頓了頓,一口咬上安德烈的指節,小家伙明顯沒收著力,齒間刺破皮肉,血很快淌過指縫,蜿蜒向下流去。
祂想要嚇退這個家伙。
安德烈皺著眉,很痛,但他沒有甩開小蠑螈,只問:“銷毀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親口吃掉你!喝光你的血,啃掉你的內臟!”沃瓦道斯恨恨地說,“以低效辦法利用你的基因,讓你變成一塊只能寄生的、再也不能獲得新身體的礦。”
“寄生在你的意識空間內嗎?”安德烈垂眸間,溫聲詢問。
他竟然沒有被嚇退,或者太吃驚,甚至稱得上平和——或者說,早有預料。
沃瓦道斯再次感到困惑與焦躁。
但,就在祂開口的前夕,安德烈繼續說下去。
“那似乎也不是特別特別糟糕的事情。”安德烈若有所思,“我能感覺出來,你和溫戈,你們不一樣。”
“每只序者都是獨一無二的!”沃瓦道斯氣鼓鼓地甩著尾巴,“我和誰都不一樣。如果你真的要成為我的礦,最好等我再變厲害一點,我會去跟溫戈說的你要是決定好,就不能反悔了!”
“我相信自己的選擇。”安德烈伸出小指,勾住沃瓦道斯的尾巴尖。
“那,就這么說定了。”
小家伙的食量很有限,當祂翻著肚皮癱躺時,安德烈才伸出兩指,捏住祂的尾巴尖尖,輕聲問:“你是不小心闖入這里的嗎?”
小蠑螈當然沒有答話,祂只用爪子蹬了蹬安德烈的指節,撓癢癢似的。隨即,它搖搖腦袋,六根觸須跟著晃蕩。
“不是誤入?”安德烈一怔,讀懂了對方的意思,他搓搓自己破皮的食指,忽然想到某種可能性。
“你是溫戈的同類么,小蠑螈。”安德烈想了想,“你和祂一樣,都得靠吃人類的血液”
然而,出乎安德烈意料的——這次,一種奇怪的聲波自小家伙口中發出,像早春黎明時草尖上拂過的風。祂翻個了身,聲波所向也隨之拐了個小彎,聽不懂的語言撲向安德烈。
過了一會兒,祂嘗試張大嘴巴——安德烈垂眸間,隱約看見一只小小的、半透明的發聲器,它在迅速卷涌成型,屬于人類的語言磕磕絆絆。
“不是,血。”小家伙伸出前爪,扒拉安德烈的指甲,祂半透明的蹼撐得很薄,因急促而抖個不停,“你,礦。”
這下,后者隱隱聽懂了——顯然,眼前這只小家伙正是溫戈的同類,或許是祂們種群中的一只幼年體。
安德烈將祂拎起來,放在手心:“你還沒有長大嗎?你很小你為什么是一只小蠑螈?”
他笑了笑:“我還以為,你會是一小團云那樣的生物。”
畢竟溫戈就是如此,哪怕契約已經締結,安德烈也不清楚溫戈的實體究竟為何。祂是翻涌的濃白色云霧,每次到來或離去,都足以遮天蔽日,安德烈只能看清祂蛇一般的單只豎瞳。
他將小揪綁得很漂亮,又自身后環抱住時明煦,溫聲說:“下次,我會做得更好。”
沃瓦道斯的聲音終于在此刻響起。
祂說:“時間到了。”
下一秒,淡金色的壁障消融,于流淌間彌漫過兩個人,時明煦飛速回身,在萬千微光中吻了時岑。
呢喃也被藏在這個短促的吻間,聲音里的啞和潮都沒褪干凈。
“我欠你一次補償,還有一次獎勵。”時明煦說,“時岑,你自己來取。”
第 76 章 想念
時岑張嘴,還沒有來得及再回應,有關時明煦的大部分就在他眼前迅速消散掉——原本清晰可見的身體,對方眼中殘余的、薄薄的潮濕,以及柔軟溫熱的唇。
都崩塌了。
就在四下逸散的微光里,時明煦像是被風吹亂的流沙,時岑奔他而去,可拼命抓握時,只徒然握住了風——氣流從指縫漏出去,跟隨沃瓦道斯,低咽著穿越維度鴻溝,吞沒掉彼此的嘆息。
時岑手指無力地蜷縮了好幾下,再支撐不住身軀,頹然跪倒下去。他終于難以抑制哽咽,別離伊始如風卷云,又漸漸漫漶成一場無聲的洪流,浪潮浸濕了兩個人。
他已經聽不見對方的聲音,也感知不到那些神經末梢傳來的、微弱的牽引。
祂深灰色的巨瞳酷似蛇類,森然凝聚間,安德烈甚至能感受到水霧如蟒身般纏裹而上。
它冰冷的,好似能洞穿一切。
一時間三者都沒有開口,安德烈心跳得很快,不敢去看沃瓦道斯藏身自處。
良久,溫戈開口。而溫戈居高臨下,祂以逼近的云層高度穿迭,俯瞰目塵世間的眾生。
“您快要進行維度躍遷了嗎?”將到抵達時,安德烈輕聲問。
“幾年后。”溫戈言簡意賅,“留給你修復的時間已經不多。”
安德烈攥緊了手心。
“我,身體,被清道夫!吃”小蠑螈很憤怒,六只觸角都張開,話也說得亂七八糟,安德烈只能勉強聽懂。
祂的意思似乎是,清道夫吃掉了祂剛剛成型的身體,意識體墜落到一只蠑螈身上——后者因為誤入陷落地,剛在毒瘴間死去。
安德烈已經同溫戈簽訂契約,明白意識體和身體能夠在更高的維度中分離。他大概厘清了是怎么一回事,就戳戳小家伙的腦袋:“那你現在怎么辦才好你叫什么名字?”
“沃瓦道斯。”小家伙喪氣地垂著腦袋,尾巴尖尖甩來甩去,“沒有身體回不去序間。沒有成年,也沒有礦。”
聽上去好可憐。
安德烈目光溫和,伸手點了點沃瓦道斯的蹼,試探性地問:“你想,留下來?”
沃瓦道斯沒有再開口,祂很快翻身抱住安德烈的食指,又吮住了小傷口,用行為表示了贊成。
安德烈摸摸祂的腦袋:“那,你就是我唯一的同伴了。”
待在陷落地中心的日子算不上有趣,能夠講話的只有彼此,沃瓦道斯大多時候很安靜,只在偶爾扒開縫隙吮吸鮮血時,顯出一點活潑。
“很久沒見到溫戈了。”安德烈仰首,他透不過水霧與樹穹,看不見隱匿起來的天空,只能想象黑夜或白晝,聽見遙遠的風。
溫戈對這一切并不在意,祂隨意放下安德烈,就像從前那只白色巨鳥帶走他時那樣。
脫離溫戈身體的瞬間,安德烈就癱軟下去,狼狽地伏倒在地,被雨水打得睜不開眼。
無暇再思考這件事,安德烈抹了一把濕淋淋的眼睫,可還沒來得及撐身爬起來,就有一雙手遞到他眼前。
安德烈本能地抬首,他在雨幕間,看見一雙湖藍色的眼瞳。
眼睛的主人瞧著二十出頭,身材高大,體態挺拔。他穿著黑色軍服——安德烈對這一身很熟悉,知道那屬于城防所,他曾在父母身上無數次見過類似的制服。
它在四十余年的變遷里,稍有改版,卻依舊本能地讓安德烈感到親近。
“城防所,外巡中尉蘭斯。”蘭斯俯下腰,聲音平穩,“需要幫助嗎?”
“我被帶到城防所,當發現我的身份信息缺失后,我又被帶去溪知。”安德烈說,“小時,溪知擁有樂園最核心的數據庫,也是樂園中最大的秘密銷毀中心我曾經隱晦地告訴過你,你的記憶已經被抹去,卻依舊保留著銷毀記錄與紙質備份的習慣。”
他笑了笑:“你總是很謹慎。”
“時岑,”時明煦微微驚訝,“你有任何關于安德烈的記憶嗎?”
“沒有。我的謹慎源于城市遺跡物資交付。”時岑很快回應他,“平板上的數據對不上記憶。第一次我以為是意外,第二次后,我就有了紙質轉錄的習慣。”
于是,時明煦收回溢散的思緒。
他轉向安德烈:“溪知銷毀的秘密,是有關智識的一切么。”
“不止于此。”安德烈伸出手,輕輕覆上時明煦的手背。無論孩童或少年,他都溫和又耐心。
“它銷毀了很多證據,也覆蓋掉一些歷史。簡而言之,難以探究、不可言說的一切都被隱藏。”安德烈輕聲說,“溪知負責人告訴我,因為人類幸存者需要希望。”
“遮掩過分離奇可怖的真相,才不會讓人陷入徹底絕望的困境。”
時明煦一時無言。
他不知這種選擇是對是錯或許,它兼備二者。
如果它正確,燈塔的基因融合禁令誤導了無數研究者,又屢次中斷探尋災難真相的歷程;可如果溪知的選擇錯誤,樂園又將民眾保護在不觸發繭房警報的范圍內,無形中阻止許多未知的災難。
——這究竟是趨于保守主義的庇護,還是自掘墳墓的毀滅?
站在整個樂園的角度上,時明煦難以回答。
“很糾結吧,小時。”安德烈微微仰首,“我當時,也和你面臨一樣的糾結此后我到了燈塔,又被輾轉安置到方舟十三層。”
“人類,”溫戈居高臨下,“你的品質有所下降。”
安德烈手心瞬間沁出汗來,他不清晰意識空間之外,溫戈究竟能看到何種程度的自己——在陷落地,時間凝滯之中,他雖不需要進食或飲水,可被沃瓦道斯汲取的血液卻補充得很緩慢,缺失的血液變作蒼白的唇色。
“我在陷落地中心待了太久。”安德烈努力穩住聲音,沒有躲避溫戈的直視,“您知道,人類是一種群居物種,我沒法脫離樂園,生活太久。”
他說著,嘗試增強自己言語的說服力,于是指向周遭的凝滯者們:“沒有被選擇的礦,在這里,也會慢慢退化成石頭,或者碎成沙礫,不復存在。”
他話音剛落,就看見溫戈眼瞳間翻涌起陰翳,對方掃倒了好幾具人類殘骸,云霧狀觸肢又團走了趴伏其上的清道夫,血肉骨骼間斑駁的傷口就短暫裸露出來,又被溫戈的身軀卷入。
安德烈別無他法,只能等待。
直至檢查完第三具尸骸后,溫戈終于重新看向他:“我對礦還不太了解。”
主序者的聲波如千米深湖,壓得安德烈與沃瓦道斯都喘不上氣,當重壓徹底離開的一霎那,安德烈癱倒在地,深深平復著呼吸。
下一瞬,濃稠水霧就滲透了他——安德烈后知后覺,發現自己已經微微離開地面。
“已經簽訂契約的礦,也不應長久保存在締契處,”溫戈的聲音隔水霧,顯得很朦朧,“你提供了新的發現。現在,要將你送回聚居地,修復品質的時間已經不多。”
說話間,溫戈已經攜他脫離晦暗又可怖的區域,目之所及處由尸骸變作水霧,又化為繚亂的樹蔭,當被隱蔽的一切都不可視時,安德烈終于擺脫幽禁自己幾十年的陷落地
可惜,他還沒能來得及同沃瓦道斯告別。
溫戈不關心礦的悵然,也絲毫沒有放慢速度。
祂穿越曠野,成為嗚咽凜風送別的云霧,樂園的一切陌生又久違——安德烈注意到,比起離開時,外城的規模已經縮小許多。
而就在此刻,一個啜泣著的年輕女聲自門外孱弱地響起。
“時明煦博士,您在家嗎?”
“我是蘇珊娜,或許您還記得我”蘇珊娜猶豫片刻,又鼓足勇氣繼續道,“抱歉博士,我知道這樣上門很不禮貌。但請您幫幫我吧!”
她聲音哽澀,講述間夾雜一聲悶響——那應當是蘇珊娜的腦袋磕到了門上。
“我實在,實在沒有地方可以去了。”
“看在保羅的份上,求您救救我吧。”
第 77 章 執拗
時明煦一怔。
蘇珊娜。
他乍一聽見這個名字,忽然覺得恍如隔世——自召開動物研究所緊急會議的那個晚上,蘭斯上校就來訊,告知蘇珊娜趁亂從醫療中心逃離,自此不知所蹤。
當夜凌晨,溫戈巨大的身軀占據穹頂,“暴雨”襲擊了整座樂園,第二日清晨來臨時,遠距離光軌已經停運。
研究員猜,她原本是打算第二天清晨偷偷跟隨光軌一起到外城去——她或許借用了別人的ID卡,但即便被發現也沒事。光軌駛入外城后會有一段明顯減速,在人流密集區的行駛速度也很慢,外城城防所趕來前,蘇珊娜就可以跳窗逃走,鉆進混沌熙攘的人群。
就像她從前打著保羅送她的那把墜滿齒輪的小傘,蹦蹦跳跳消失于浮墟的那個雨天。
方才,他是那樣自然而然地和沃瓦道斯的身體融合在一處,他們甚至能夠同時在清醒狀態下操控身體、感知外界——可他從沒想過要對方同自己一起湮滅。沃瓦道斯不屬于人類,祂阻止繁殖潮,又默許自己告知真相,已經數次違背守則。
安德烈不可自抑地顫抖起來,他抱著對方的尾巴,無措道:“可是,為什么?”
沃瓦道斯的幾只觸須,已經散落在風中。安德烈的雙腳也徹底破碎了。
萬千碎屑在漂浮,安德烈看見萬千絞索瞬息被包裹——那其中有沃瓦道斯的殘片,也有他的。
風雪將這些再也無用的殺人利器吹拂到街巷間,它們中的些許甚至含著微弱的淡金色。像天光落在湖面上,斑駁又粼粼的折射。
“不知道。”沃瓦道斯說,“或許就像你說的,過分漫長的生命沒有意義。”
又或許,從祂違反序間守則那時開始,一切就已經注定了。
一只序者,與一塊礦產生了過多的聯絡。祂就再也無法孤獨又長久地活著,沃瓦道斯還記得在陷落地度過的七年,祂不再僅僅屬于維度間隙,而其中的無法忽略的一部分,來源于渺遠的塵世。
祂從不曾擁有過、卻又被浸潤得很透徹。
“我問清了你的決定,并嘗試理解。”聲波108 章 變故
時明煦認真地看著安德烈。
他很難用言語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安德烈半張臉都隱沒在陰影里,天地間昏昏沉沉的,許多東西被風聲攪亂了,暴雨會融化一切。
他感到不安,這種情緒也影響到時岑。
但傭兵的血液流涌于身體,微妙的體溫差稍稍緩解了焦躁。
沉默中,安德烈將濕漉漉的額發往后撩,同時仰起頭,通過一雙眼睛,與兩個人對視。
他搖搖頭,溫聲道:“不是太可怕的事情。只是空間毀滅后,沃瓦道斯就會蘇醒,意識的主導權也將轉移。”
說得還算輕松,時明煦卻不相信如此簡單。
他能聽出安德烈的隱瞞。
安德烈顯然也意識到對方的審慎。他頓了頓,又補充道:“制造空間消耗了很多能量,我可能需要沉睡一段時間那樣的話,得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再見了。”
他露出笑,聲音又輕又緩:“小時,除卻以上。你還有什么想要知道的事情嗎?”
于是,時明煦開口。
“七年前,你遵循契約,在野外重新尋找到沃瓦道斯后,溫戈迫使祂銷毀了你對嗎?”
安德烈點點頭。
研究員勉強坐到對方身側,他撐住座椅間空隙——光軌的顛簸已經很厲害,安德烈身體瘦弱,就連坐穩也是一種奢望。
在車廂的搖晃間,時岑自然而然接管過他的的身體。時明煦終于得以安心思索,并盡量將聲音放得輕緩:“抱歉,接下來的問題有些冒犯”
“可以告訴我,是誰帶走了你的頭顱嗎?以及沃瓦道斯——祂為什么又以那樣的形態出現在A-159號城市遺跡?”
安德烈下意識往靠椅深處縮了一點,動作間衣領皺縮,疤痕順勢裸露半寸……
他的聲音也被含在陰影里,微微顯出沙啞。
“溫戈帶走了我的腦袋。”他說,“那時溫戈說,如果想要沃瓦道斯不被懲戒,我就應該代受其過。”
七年前,安德烈離開樂園后,去往陷落地的路途遙遠。他沒有代步工具,只好用最原始的方式前行——萬幸,或許是已經同溫戈結契的緣故,他也沒有受到異變動植物的侵擾。
經歷無數晝夜更迭后,城市的輪廓終于再看不清,風聲減弱中,腳下的土地也愈發泥濘。當安德烈在B-150城市短暫歇息時,他發現一株稍顯眼熟的植物
是那種盤踞在陷落地外圍的藤蔓。
這意味著,遺骸的污染程度有所加大。但幸好,這些藤蔓還很孱弱,分布間也很零星。
“抵達B—150號城市遺跡時,我還在外圍遇見幾位傭兵。”安德烈說,“出于謹慎,我沒去跟他們交談。我偷偷躲起來了,聽見他們要去陷落地,就藏進對方卡車的儲物箱里,想要順路搭一程。”
他實在走了太遠也太久,雖無需過多進食,可生理上也已經逼近極限。
“他們載你去了哪座城市遺跡?”時明煦問,“A-159號嗎?”
“是。”安德烈繼續講下去,“那時我躲在物資縫隙里,不知不覺就睡過去我是在半夜,被一陣慘叫吵醒的。”
嚴格來說,那截藤蔓暴漲時,所有人都沒來得及反應,鋸齒狀的尖刺瞬間撕裂了軀體。有人踉蹌著往車廂撲來尋找武器,可是沒有用——就在車廂被撞開的霎那,骨屑雪粒般炸開,濺了安德烈滿頭滿臉。
紅白混合,在安德烈灰撲撲的面容上留下突兀又飽和的色澤,宣告他見證一場死亡。
“那些藤蔓”時明煦的思緒被霎那串聯。此刻,關于雨季的一切記憶都被喚醒。斷斷續續,落到安德烈耳中,“安德烈,序者也不會被后來的序者傳頌。在這點上,我們是一致的。”
那雙鉑金色的眼睛看著他,不再是序者凝視自己的礦,而更像是摯友間的注目,風雪扯碎了彼此的面容,安德烈想要流淚,但他已經沒有淚水可以涌出了。
他的一切都在消散,惟有心臟——它被保護在胸膛深處,彼此的心臟的跳動聲都很鮮明。
倏忽,云層之間,磅礴的淡金色流瀉而下,自溫戈尸骸中扯出豁口,晦暗的天地被驟然打破,又吹來融化雪絮冰雹的風。
雪融化成雨線,絲絲染上淡金色,還沒能落到地上,就變作蒸騰彌散的霧,塵世間的一切都被模糊,籠罩在輝煌的湮滅間。
——這是沃瓦道斯的隕落。
“你看,”沃瓦道斯聲音已經變得很虛弱,“快結束了。”
雨線拂過安德烈破碎的眼,變成飄零的淚。
但鉑金色的眼瞳,早已褪去稚嫩的靈澈,或上位者的冷漠,它竟然彎起一點點——小小的、殘缺的主序者,似乎試圖露出笑來。
“你好像在難過。”沃瓦道斯問,“安德烈,這又是為什么呢?”
安德烈浸在輝煌的金光間,喉頭被哽住,他一個字也說不出。
他回抱住對方——伴隨沃瓦道斯身體的隕落,祂的意識也消散得格外快。現在,對方只剩下小小一團了。
忽然,下方冰雪覆蓋的樂園間,傳來一聲小小的驚呼。
“索沛叔叔!”沙珂靠在窗邊,她吃過飯就趴在這里,蘇珊娜已經在沙發上睡熟,而索沛為她搭好一條毛毯,聞聲走過來。
黑發棕皮的傭兵險些將舌尖咬出血,才將驚呼壓下去——暗色的天地中,淡金色如四濺燎原之火,它細碎又磅礴,在空中浮蕩著,像一場瑰麗的神跡。
“暴風雪終于要停了嗎?”沙珂湊到他耳邊,小小聲問,“索沛叔叔,一切是不是快要好起來了?”
她想了想,忽然踮起腳尖伸手,在白霜覆蓋的玻璃窗間,用拇指細細摩挲過冰霧。
半晌,小姑娘才將泛紅的指腹移開來,她仍被冰得一激靈,但彎起眼睫笑起來。
“我記得時岑先生很喜歡玫瑰花。”她指指書桌上那枚玫瑰胸針,又指指剛剛比劃過的窗面,“這是我送給他的禮物。”
一朵小小的、粗糙的玫瑰花,生長在冷暖碰撞之處,它的花瓣含著朦朧而細碎的金光,像是搖曳在溫煦的晨風中。
而自玫瑰的輪廓望出,淡金色的碎屑就往向樂園更深處淌去,直至幾縷亞麻色短發被拂起——蘭斯自進入智識的那方露臺鉆出,他瞇眼,望進萬千光與霧中。
上校蔚藍色的眼睛像蓄著湖泊,他仰首,隱約看見零星的雨線。
周遭很寂靜,惟有微涼的長風,與蘭斯的呼吸。
忽然,通訊器亮起來,蘭斯搭指上去,俞景的聲音就傳過來。
“上校,溫度在迅速回暖!”俞景喃喃著,語氣中充滿不可思議,“太奇妙了上校,這簡直像是神跡!根據氣象中心的最新勘測結果,外城溫度已經回升至零下十度——暴風雪已經停止,照這樣下去,積雪很快就能融化。”
“通知外城城防所駐地,化雪后盡快處理街道積水,謹防傳染病事件。如需緊急調用藥物,盡快申請。”蘭斯頓了頓,“另外今日受審人員并非叛逃,我收到溪知方面消息,他已被派遣進行新一輪保密任務。俞景,暫時不用再搜捕了。”
上校話說得干凈利落,很快掛斷通訊,往城防所總部而去。
他還有諸多事情要處理善后,還不可以回家去。
它們與此前暴雨中入侵樂園的屏蔽型植株一模一樣,當屬同種。
很快濃白色褪盡,亞瑟將他放下來:“好礦,我們到啦。”
祂依舊圍繞時明煦,為他隔開霧珠,以保證研究員尚可正常呼吸。
與此同時,亞瑟的觸肢點了點四周的人:“這些幾乎都是石頭哦,石頭很難被選中,所以才會被‘主序者’留下”
“但你不一樣!好礦,我不會讓你被留下的。”
第 78 章 命運
亞瑟的話讓時明煦產生一點疑慮。
“你已經說過我是礦。”時明煦說,“亞瑟,在剛剛,你又告訴我,難以被選中的石頭才會被主序者留下。按理來說,我并不存在被留下的可能性,除非”
除非石頭與礦之間,存在某些性質轉化的可能性。
時明煦沒有將話說得這么明白。截至目前,他對所謂“礦”和“石頭”的了解都太少了——但目前可知的是,它們不單純以基因鏈強度為標準進行劃分。
在時岑的世界,A級基因鏈持有者文珺被凝固于陷落地,證明她屬于石頭,可F級的侍者與安德烈都被選擇,他們同自己一樣,都是礦。
但與此同時,侍者與安德烈又都是五十年前燈塔融合基因的失敗樣本。那么這個標準本身,應該依舊同基因鏈密切相關。
時明煦在等待中思忖,構想自己同侍者與安德烈兩人的共同點。
對了。
祂淡金色的身軀表層,像風刮過湖泊那樣開始卷涌,逐漸出現一條裂縫,在縫隙中,傳出一種奇異的、難以言喻的聲音。
進而三人意識到,這是祂的發聲器官——祂想要訴說些什么。
在類似白噪音的輕微雜響后,178號發出一段悠長而重復的頻率,同祂逃離樂園或吸引蟻群時候的聲波截然不同,仍舊是完全聽不懂的語言。
就在幾人不明所以之時,淡金色間翻涌的縫隙逐漸彌合,狹長裂縫變得橢圓,從中裂開一個三角,那些粘連的黏膜很薄,像蟬翼一樣,輕輕顫著。
“時岑,”時明煦瞧著祂生長出的發聲器,難以置信,“它簡直同靈長類的聲帶如出一轍。”
下一刻,像是為了印證時明煦的話,先前完全聽不懂的頻率在經歷一小段噪音后,忽然轉為清晰,178號開口,竟然發出了人類的語言。
雖然依舊十分晦澀,斷續又艱難,但那短短的句子中,含著嘆息一般的東西——178號像是將它方才同時明煦對視中的悲憫揉碎了,納入聲音。
“人只可到此回”
祂說出這些破碎的片段后,很快重新回到灰色怪物體內,巨大的觸肢包裹著祂,將那種充滿俯瞰意味的、淡而悲的情緒也徹底吞沒其中。
與此同時,大家伙沒有忘記將觸肢卷入建筑中,徹底帶走了那具古怪的、拼湊而起的完整尸骸。
178號的瞳孔與發聲器都逐漸消失掉,在等待里,祂沒有再看時岑或索沛,也沒有執著于其中藏匿著的、時明煦的靈魂。
灰色觸肢在黃沙間摩挲,二十余米高的怪物逐漸遠去,只余幾人駭然死寂。
死寂。
索沛吞咽唾沫的聲音率先打破沉默,這位高個子的雇傭兵抖著手,在胸口處顫顫巍巍地劃了個十字,見時岑看過來,他勉強開口:“老大那,究竟是個什么東西?”
“實驗體178號,曾經是墨西哥鈍口螈直系后代。”時岑停頓須臾,低頭,將槍管內側機括間沾染的沙土擦凈,“現在不知道是什么物種。”
時岑抬手,摁了摁通訊器,纏枝白玫瑰只亮起一瞬,進而迅速黯淡下去——這地方太偏僻,沒有信號。
時岑當機立斷,往車輛駕駛位方向走去:“無論如何,必須立刻回城,向樂園傳遞消息。”
“索沛,上車。”“那些藤蔓,也是導致1216號傭兵團五人死亡的元兇。”時岑接過他的話,他沒有用心聲,這樣,已經屬于四維的安德烈和時明煦就都可以聽見。
時明煦沉默一瞬:“還有阿什利。”
頓了頓,他忽然想到什么:“可是安德烈,按照你的表述,A-159號城市遺跡藤蔓在七年前的異變程度,已經遠遠超過如今。”
“是的,原本遺骸滲透的速度很緩慢。那是一次可怖的磁場事故。”安德烈點點頭,“對于序者而言,藤蔓的作用是牢籠而非絞鏈。所以很快,溫戈就出現處理此事,清除污染祂發現我了。”
溫戈沿著血與塵,俘獲孱弱的遠行者。
安德烈就這樣被帶回到陷落地。
剛開始時,溫戈并未對此表示憤怒或困惑。祂只是很高興,礦的品質有所回升,可很快,祂就覺察出異樣——有一種同類的力量在陷落地隱約浮現,直至那只白色小蠑螈最終出現,告知祂礦的選擇。
原來,礦早就決定要背叛祂。
“溫戈將將我們帶到放逐地,那是一座沙漠中的廢城。”安德烈輕聲說,“那里距離陷落地很遠,氣候也很干燥沃瓦道斯沒有自己的身體,蠑螈的特性影響著祂,會讓祂在缺水時變得很孱弱。”
“溫戈說,我是唯一一塊被放逐的礦。”
他的聲音沙啞又斷續,快要徹底被澆滅在雨里,時岑操縱時明煦的身體,將駝色風衣脫下來,裹在安德烈身上。
“謝謝。”安德烈捏了一下領口,指節和聲音一樣蒼白,“后來的事情,你們大概也能夠猜到在放逐地,沃瓦道斯沉默很久,最終咬開了我的胸膛。”
時明煦為他攏緊風衣,輕聲說:“很痛吧。”
那應當是一場漫長又痛苦的死亡。
安德烈點點頭,又搖搖頭。
“那時候,我的意識已經被和沃瓦道斯連接起來。”安德烈低聲說,“祂啃噬我,獲取我基因中的能量,也同樣分擔我的痛苦。被迫感受的過程確實有些難熬但它是成功改換契約的唯一方式,我沒有后悔過。”
盡管頭腦遲鈍,安德烈也仍記得當天發生的一切。
胸膛上的傷口起先很小,在啃咬中,它一點點擴大,穿迭廢墟的狂風將血腥味和呻|吟都扯碎了送到遠方,有異變節肢類的尋味而來,被溫戈碾碎在黃沙間。
主序者寸步不離,監視著這場漫長的死刑,B-110號城市遺跡成為獨屬于安德烈的墳場。
很快,他就虛弱得只能呼吸了。
在失血與啃食的折磨下,安德烈瞳孔漸漸失焦,無力地望進窗間——那里有許多浮屑,它們在天光中閃爍得很漂亮。
然而,安德烈搖搖頭。
越野行駛在流沙間,西部荒漠的一切都在迅速后退,蟻群的死亡漩渦也漸漸縮小,直至凝成視線盡頭的一個黑點,再瞧不見。
在索沛驚魂未定,保持沉默的時間內,時明煦與時岑一刻也沒有停止溝通。
“時岑,178號似乎在短時間內進化出了很高的智慧,”時明煦用心聲說,“半月前,我在自己世界的C-23號城市遺址遇見過祂,并同其對視。那會兒,祂就已經表達出類似‘悲憫’的情緒,那絕不是一只兩棲類生物該有的智慧程度。”
“你說半月前,C-23號城市遺跡?”時岑將方向盤把得很穩,“我也曾于半月前,在同一座城市遺跡遇見過178號——小時,你怎么會輕易出城?”
“當時178號的逃跑路線必然途徑C-22與23號城市遺跡,杜升的養父就失蹤于此,我帶他一塊兒出城,探尋178號蹤跡的同時,也順便幫個小忙。”
“一塊兒出城,幫個小忙。”時岑重復了這兩句話。
時明煦在他語氣的變化間,覺察出一點不妙。
事實證明,他的直覺一向很準——下一秒,他聽見時岑問自己。
“小時,你久居內城,怎么會知道外城浮墟23號建筑的511室你和杜升又是什么關系?”
時明煦:“”
早些時候那種微妙的尷尬感又找上了他。
但,對方一定一定,會同自己選擇同樣的命運。
沒有任何一方懷疑這一點。
于是,沃瓦道斯見證這一切。
兩人的目光都沒有躲閃,就站在可怖的巨型身軀下,直面浪潮與風暴。
“真相的意義遠勝于我,高于我本身。只要探尋真相的道路未被堵死”
人類就還擁有未來,擁有希望。
“只要探尋真相的道路未被堵死,”時明煦頓了頓,半息之后,他與時岑共同開口,“我愿意為此付出一切代價。”
“無論身體朽爛,還是意識泯滅。”
“我因此心甘情愿,同亞瑟締結契約。”
第 79 章 窺探
下一秒,一種神經末梢觸端都被貫通的感受襲卷了兩個人。
以及亞瑟。
這過程很難熬,它波動的方式像電在流淌,痛覺雖然遠不如電流明顯,可一種更深的、被窺探的感受正試圖解構時明煦與時岑。
在某個瞬間,研究員想起躺在解剖操作上的兔子,此刻他也像被剖開身體,細數組織、內臟與骨骼,被直視心臟勃動與血液流涌。
甚至思想,也正被緩緩揭開。
時明煦聽見自己聲音輕微發顫:“這種體型的生物,根本不可能存在——它太大了,完全違背生物存在的基本邏輯,也違背了重力原則與立方定律。”
“就連178號,也尚在重力約束范圍之內。”
“按照凱恩斯的說法,祂的確出現了。”時岑聲音溫和,帶著安慰,“小時,祂的出現最終制止了獸潮,樂園得以保存下來,人類種族還在延續。自此,內城還是共計二十二區,但外城減少為七十六個區域,自24至99——中間的真空隔離帶,被命名為第二十三區。”
“不過,關于災厄的完整敘述,終究是凱恩斯的一面之詞,知道當年真相的老人太少了。”
時明煦聽著他的話,仍然感覺到一種深深的、難言于口的悲傷。
如果災厄的真相果真如此,那么情況,遠比他預想的還要糟糕
因為這種生物的出現意味著,遭受毀滅性打擊的不止是人類的生命科學體系,甚至物理學領域,也遭到部分破壞。
他在這一刻,徹底理解了樂園對于災厄真相的隱瞞。
科學,它最堅固,又最脆弱——科學家信念的動搖,就是徹底殺死希望的開端。
時岑感受到對方的情緒,這種難過也牽動了他,一種鈍痛在胸口彌漫,時岑在這個瞬間,后悔告知時明煦這一切,即便他已經提前詢問過對方的意見。
他是不是,做錯了?
時明煦畢竟與他有所不同。
另一個世界的他,選擇繼續留在方舟,又后進入燈塔,在科學領域深耕十年。真相如果的確如此,那對時明煦,乃至于整個方舟內城的科研人員來說,都實在太過殘忍。
就連時岑自己,在得知凱恩斯所述的過去時,都花費不少時間來消化。
胸口處,自時明煦那里傳來的沉郁感也加重了,頭部的疼痛隱隱浮現。
時岑有些懊惱。
“小時,”時岑說,“對不起,我”
“我沒有要怪你。”時明煦聲音又輕又散,時岑需要很努力,才得以聽清。
“只是需要點時間來說服自己,”時明煦勉強笑了一下,“時岑,你是不是對我有什么誤會?我沒有你想得那么脆弱。”
“我留在方舟,不是出于對野外的怯懦我畢竟是另一個你。”
這句話講得很含糊,但時岑聽懂了其中隱意。
時明煦想說——你能夠做到的,能夠接受的,我也可以。
時岑感到一種奇異的、嶄新的情緒,像曠野的風一樣吹向他。
太奇妙了另一個自己,他們分明早已做出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選擇,但在各自行進十年后,還可以徹底理解彼此,沒有改變過本質。
如此迥異,又如此相似。
就在這種微妙的感受中,索沛終于做好心理建設,坐直身子,轉向時岑。
“老大,你知道我信教。”索沛在胸前劃著十字,聲音頹喪,“五十年前,災厄最終停止,是因為出現了一只巨大的白色生物,這你清楚吧?”
眼見時岑點頭,索沛才繼續說下去:“那個生物——根據我奶奶的說法,祂當年出現的時候,就和我們今早所見的178號一樣,逐漸翻涌出發聲器官。”
“起初,是完全聽不懂的聲波,再后來,祂的發生器外型改變,并最終成功發出了人類的語言。”
“當時,我奶奶,她還沒有來得及進入內城避險。”索沛說到這里,又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她就躲在房間的角落,祈禱那些可怕的怪物不會發現自己。”
“就在煎熬之中,那只巨大的白色怪物用人類的語言,生澀地說了一句話。”
“祂說人,只可到此此為警示。”
時岑與時明煦腦中都空白了一瞬,但隨即,索沛繼續說下去。
“你們東方人似乎鮮少信教,但這句話的完整版本,我和奶奶都很熟悉——‘只可到此,不可越過’。祂一定,一定代表著神的旨意。”
那些水霧間的旖旎分明已經散掉,時岑不久前還告訴他,伴侶間不同于情人的原因,就在于不止有性,還存在更多無可替代的情感——譬如關懷,理解,包容與慰藉。
時明煦被這過分膩歪的稱呼激出一身雞皮疙瘩,但他很快往二樓超市去。六區28棟幾乎全是科研人員,這個點已經零星有十多人穿梭于貨架,少量囤積食物,以應對暴雨。
時明煦買完出來時,正巧撞上渾身濕透的唐·科爾文,對方自他手中接過兩個袋子,跟時明煦一起往電梯去:“我先幫你拎過去,再回家換衣服。”
唐博士縮到電梯角落,以免濺濕他人。
就在等待中,電梯中另外兩位科研人員相互交談起來。
一個短頭發的研究員問:“還沒查出原因嗎?”
“鬼知道怎么回事”另一人抓了把濕淋淋的頭發,“東南沿海地帶無異常水汽產生,近來樂園區域大氣狀況也很穩定,沒有發生強氣流上升運動——這次暴雨簡直就是憑空出現。”
“一點原因也沒有嗎?”短頭發湊過去,“不應該啊總該有點預兆吧?不然這要怎么交代,也沒法判斷雨究竟多久停。”
“倒也不是一點跡象都無,”對方愁眉苦臉,從浸濕的背包內取出平板拍了拍,“喏,你看——昨天夜里凌晨兩點,樂園上空忽然出現巨型積雨云,隨后就是氣壓驟降,風速陡增,突發對流雨。”
“怎么會突然出現積雨云,氣象監測設備壞掉了吧?”短頭發拍拍他肩膀,“你也別太擔心,先保守預估,情況就那么些,總能查清原因的。”
沉默。
沒有人再說話,電梯間唯有風雨聲隱約可聞,但時明煦清晰感知到心臟沉墜——他捕捉到關鍵字,積雨云。
突然出現的積雨云。
他想到那個遠離西部荒漠的早晨。
時岑告訴他:“從野外,或者天際,不知道具體什么地方,緩緩浮現一個巨大的白色生物祂像是遙不可及的云體型異常龐大,僅僅露出部分投射的陰影,就已經徹底籠罩內城。”
隨即,南方雨林中的灰白色云霧漫進思緒。
灰白色籠罩一切,古老的聲音湖水般灌入耳間,像一場潮濕的雨。
這場暴雨是不是,是不是壓根兒并非一次極端天氣?
他必須盡快同時岑共享這一推測。
就在想法出現的剎那,電梯抵達28層,唐·科爾文才剛想重新拎起購物袋,身側的研究員就已經抓起袋子奪門而出,聲音短促:“我有急事,你飯點再來!”
唐·科爾文:“……啊?”
他頓感莫名其妙,卻又覺得新奇——他還從沒見過這么急迫的時明煦,對方身上那些淡色水彩被打亂了,理性渙散中,露出鮮活氣。
“這么著急干嘛?”唐博士嘟嘟囔囔,重新摁了自家樓層,“還不歡迎我去搞得跟我耽誤他約會一樣。”
但如果時明煦在這里,他一定一眼就能認出蘇珊娜。
火焰舔舐著渾濁朦朧的天地,數十位白日信徒跟隨二人一起回頭,望進濃白色的霧中——他們都看不見時岑,但侍者可以。
可他面無表情。此次重逢沒有滑稽陰暗的喜悅,也沒有尖酸刻薄的嘲笑。
他嘴唇蠕動,將被風吹散的碎發別到耳后,進而嘆息一般,看著濃霧中漸漸清晰的時岑。
“時岑……你怎么總能趕上儀式?”
“那么,就由你親眼見證神明的涅槃。”
第 80 章 智識
時岑自霧中緩緩走來。
屬于亞瑟的濃白色半流體漸趨退散,小家伙探頭探腦:“哇,好多石頭!”
“還有還有,壞礦,溫戈的礦看起來怪怪的誒,跟他在契約中心那會兒不一樣。他當時嗯,很興奮,但是現在沒有了,為什么?”
“他向來情緒多變。”時岑掌心落下雪絮——或者說,溫戈身體組織的一部分。
“人類是奇怪的生物。”雪夜落進濃白色半流體間,亞瑟轉移了話題,“礦,溫戈就快要隕落了,也許就在今天。”
時岑注意到,亞瑟雖然在用人類的語言系統統自己對話,但始終沒有使用“死亡”一詞——他猜測隕落應該不僅僅意味著死去,還意味著更多伴隨之事,甚至延續重啟生命的可能。
“侍者說,這場儀式是為溫戈的涅槃。”時岑心聲淡淡,“亞瑟,你清楚‘涅槃’是怎么回事嗎?”
“從沒聽說過這個詞。”亞瑟不愿跟隨時岑一起靠近人群,就只派出一根觸手,將其扯成薄薄的冰霧狀,虛虛繚繞在時岑身側。
小家伙想了想,忽然道:“對誒!以前我聽幾個大序者聊天嗯,大概三十年前。總之是在我還沒有成為序者的時候,我偷偷鉆進其中一只大侍者的觸肢里,啃了一小口祂的‘序’。”
繞在身側的觸肢比劃出一個很小很小的圈。
“兩月前,我和成年后的沃瓦道斯,終于回到序間。”他笑了笑,“沃瓦道斯的維度躍遷很成功。如果沒有你們的基因,我的品質不足以支撐祂。小時,你和時岑,有你們陪同亞瑟進行躍遷,理論上應當沒什么問”
他的話驟然被撕裂。
準確來說,是這處空間被扯開巨大的豁口——漫天流光溢彩的序泡灌進來,像飛瀑那樣吞沒掉殘余建筑,顆粒碰撞聲也四下炸響,虛構的樂園地面轟然塌陷,光軌也徹底失控,在巨大的慣性作用下脫軌飛出!
周遭盡是崩塌的裂痕。
可怖又混亂的力量自四面八方而來。與此同時,時岑率先覺察到不可思議之事——在這危急關頭,他原本已經打算徹底放棄自己的身體,來護住時明煦與安德烈,可軀體同意識融匯的感覺愈發鮮明,通感卻在迅速消弭。
時岑驚惶地一扭頭——在卷嘯的風雨里,混亂的序泡中。
他與懷抱安德烈的時明煦四目相對。
來不及多想,時岑立刻環抱他一同撞出車廂——下一瞬,整個光軌立刻支離破碎,碎片所及處空間斑駁,虛構的暫歇地徹底消弭,流轉地的一切都再度浮現。
那顆可怖的心臟仍在緩緩跳動,偶爾有眼球自序泡間浮現,倏忽被淡金色遮掩住窺探的視線。
覆蓋薄膜的巨大骨刺掃過來——沃瓦道斯同時接住了兩個人,時明煦這才意識到,不知何時,懷中的安德烈已經不見了。
他與時岑同時抬頭,二人連首次身體上的真正相見也顧不上,就齊齊看向那只鉑金色的豎瞳。
“他已經陷入沉睡了嗎?”時明煦有些急促,“沃瓦道斯,你”
然而,下一刻,居高臨下的俯瞰忽然轉露出一點茫怔,鉑金色豎瞳的主人開口,聲波依舊如秋野麥浪,說出口的話卻讓兩人都徹底愕然。
“小時?你和時岑怎么變得這樣小?”
研究員垂首看它,忽然想起自己昨晚慘遭毒手的睡褲,于是抱起52號往沙發去,想替它修一修指甲。
52號如臨大敵,指甲刀還沒湊過來,它就在時明煦懷中扭動翻滾起來,爪墊在時明煦身上瘋狂亂踩,落在手臂、腰腹與大腿內側。
而同此同時,時岑剛巧閉上眼,抹了一把濕淋淋的眼睫。
傭兵劃艇的動作一頓。
他嘆了口氣:“小時,你。”
“我怎么了,”時明煦終于成功壓制住52號的一只前爪,在貓咪奇恥大辱的表情中,他剪下第一個指甲,十分自然地問,“時岑,你們到了嗎?”
52號余下三只爪子,仍在他身上不安分地踩來踩去。
“嗯。”時岑手上用力,沉默地劃完最后一段路程——雨勢仍未減小,積水已將他家所在的一層淹沒大半。傭兵率先跳下小艇,朝阿什利伸出手。
小孩仍有些畏懼:“先生,我哪里做得不好嗎?”
他手上還拎著那只桶,小半水液晃蕩著,樓道口如掛雨簾,迷蒙一片。
雨中遙遙傳來驚呼與馬達聲。
“是的。”時岑面無表情。“你的一大罪孽,正在于不自知。”
有貓毛飄過鼻尖,時明煦打了個噴嚏。
阿什利:“?”
小孩起初沒聽懂,但很快,他就將自己說服了——時岑應當是在為剛剛他不主動舀水而出言譴責,這的確是他的過錯。
于是他跟在時岑身后,上樓后更加小心翼翼。
“先生,”阿什利站在門口,打量著屋內的裝潢,不敢輕易進來,“我會弄臟您的住所。”
時岑的家明亮整潔,同他所住的閣樓截然不同。他感到榮幸,侍者的好友,邀請他來到此處賜予庇護,但他同時又有些惶恐——因為時岑看上去,實在不大喜歡他。
阿什利捏著衣角,將時岑的態度歸屬于自己未洗凈的罪孽。
時岑可沒什么心思哄孩子。
“你先去洗澡,”他頭也沒回,向阿什利一指浴室的方向,“我會把干衣服放在門口。”
阿什利如蒙大赦,立刻小跑著進入浴室。
就在他去往洗漱間的過程中,時岑轉身進入臥室——傭兵渾身上下也沒什么干凈地方了,他沒法立刻沖洗,但還是想先換一件干凈衣服。
外套被脫下,丟入臟衣簍中。
于是襯衣露出來,濕透的布料格外柔軟,貼緊胸膛與腰腹間皮膚,被胸帶勒住的部分并不冷,它們已經被體溫浸透了。
胸帶,很服帖,松緊度非常合適。
時岑垂眸,剛要解開,忽然起了一點壞心思。
于是他用心聲喚著:“小時。”
“嗯?”時明煦仍在同52號做剪指甲抗爭,埋首中發梢掃過臉側,堆積在頸窩里,顯出無辜。
他暫時停下手中的動作,以為時岑有什么情報需要共享,于是閉目:“怎么”
他的話卡在當場。
——通感鮮明互通的瞬間,一種輕微的緊縛感自胸口傳來,它并非瞬間的錯覺,甚至還有一點點加重的趨勢。
時岑指尖搭在胸帶上,他看起來是想扯松的,卻偏偏適得其反。
“小時,”傭兵似乎有點苦惱,“怎么辦?泡水后,似乎解不開了。”
又緊了一點。
侍者瞥去一眼,確認蘇珊娜仍被死死押在篝火旁,才繼續說:“時岑,他說了那種話,你以為我還能跑得掉嗎?”
他忽然笑了一下:“不過,我確實應該謝謝他——要是沒有這個蠢貨,我怎么會熬過劫難、成功洗刷偷竊之罪,又被神選中?”
“你和安德烈還是一起進行了注射基因實驗,但都沒有明顯融合反應。”時岑說,“生活重歸平靜,直至災厄降臨,沃瓦道斯同時帶走了你們兩個人。”
“是,神明投下了祂的注視。神跡降臨后,我有幸同神明簽訂契約,去往‘序間’。”侍者說到這里,語氣中染上狂熱,“時岑!你知不知道,序間,它簡直是宇宙中最偉大的奇跡那里才是最終的應許之地!”
“在序間,死亡蕩然無存,我將獲得真正的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