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偽裝
“時岑,”時明煦用心聲問,“我該”
“不用回答。”時岑立刻應聲,“如果他再廢話,就連人帶箱子給他丟出去。”
時明煦一愣,隨即站直身子,涼颼颼地瞥了索沛一眼。
這招果然很好用,剛才還嬉皮笑臉的傭兵一下老實了,也再不敢提讓時明煦幫忙搬東西這種話,對方哼哧哼哧,將一堆緊急收拾的行李全弄進來,還沒來得及喝口水,就聽見叩擊聲。
“它畢竟是你,我,與全體人類最后的家園。”
喧囂在這番講述中漸漸停止,而主任喝了一口水,從主講臺后走出來。
“當年,災厄降臨時,是我進入燈塔的第五年。”主任說,“過去,我們做得不夠好,致使樂園損失了整整一百萬人口。那三天,簡直是人間地獄孩子們。”
這位老人的頭發已經全白,卻精神矍鑠,他說到這里時笑了笑,再開口時,就朝整個會議室的人鞠躬下去——
主任蒼老的聲音,穿迭過時間的尺度,同遙遠的過去,那位啟蒙班女老師輕緩溫柔的嗓音交織在一起。
“孩子們,相信你們將做得更好,更多。”
緊急會議,至此宣告結束。
在未散盡的掌聲里,時明煦婉拒燕池一起回六區的提議,他兀自轉向電梯,上了七層。
“小時,”時岑陪伴著他,“要加班嗎?”
時明煦驗證權限,打開0716號實驗室大門:“不是加班,時岑,我想確認一下實驗體狀態。”
他決定不對時岑有所隱瞞。“時岑。”
沒有回應。
如同上次那般,時岑沒有回應他。但在巨大的失落徹底淹沒時明煦之前,指節處的疼痛中摻雜了微妙的觸感——像是有什么人,輕輕拍了拍他。
這其中蘊含的安撫意味不言而喻。
時明煦的眼淚終于奪眶而出。
流淚此刻成為不受他控制的一件事——對方真的感受到了,并以屬于時岑的方式進行回應,盡管通感因被強制阻斷,退縮至一種微弱到幾不可感的程度。
但此時此刻,審訊室內,兩顆跳動著的心臟共同震顫,DNA結構完全相同的血液流涌于兩具身軀間,維度天塹所致的平行時空阻隔了他們,四維謬誤的強行修復使他們分離,卻又在此刻,以一種極盡渴盼的方式重逢。
哪怕只是最原初的、隱約浮現的感官重疊,甚至連對話都做不到。
但,失而復得的,宛如春日盡頭重開的、曾被迫凋零的花。
已經,已經足夠。
哪怕此時此刻,一切都糟糕到了極點。溫戈隕落,亞瑟失聯,樂園在暴風雪中搖搖欲墜,二人接受關押,自身難保。
但還擁有彼此,還能夠感知,就不再陷落進往日的孤獨——那段彳亍的歲月再不復了。作為科學家,時明煦頭一遭如此真心實意地感謝過謬誤,他不清楚鏈接自己與時岑的能量究竟為何,但就連沃瓦道斯也無法一勞永逸地斬斷通感,這或許將是掌握形勢的真正籌碼。
雖然目前還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恢復至從前。
時明煦抹了一把臉,他將淚痕拭盡了,又閉上眼,在極致的黑暗間感受著對方的一舉一動——在這一過程開始后,研究員終于得以小小地呼出一口氣,他能感知到,時岑不被禁錮在椅子上了。
隨即,他徹底放松身體,接受來自時岑的、隱約的牽引,并一點點探尋至排氣扇旁。
對方原來,也是想要逃出去的。
在這個霎那,時明煦忽然想通許多事——這樣看來,時岑那頭的世界應該也已經停電。剛才那陣拇指脫臼的疼痛感減緩不少,關節似乎被時岑自己掰回去了,那么,這應當只是對方為了逃脫桎梏而想出的法子,而并非遭受刑罰。
時明煦垂著眸,隨后埋首,在指骨疼痛處,輕輕摩挲了一下。
牽引感停頓片刻。
下一秒,一種同樣輕柔又朦朧的觸感,自方寸皮膚間傳來,而研究員的唇還落在上面,沒有移開。
盡管還未能真正重逢,但這或許能夠被稱為一個吻。
輕吻持續了幾息,但自肌膚相貼處,神經末梢帶起的電流感迅速淌至四肢百骸,在意識最深處輕輕跌宕,緊接著,隱約重疊著的牽引感再度浮現,時明煦沒有絲毫猶疑,他幾乎是僅僅跟隨時岑的動作,對方也一樣。
于是,在這同樣冷寂的兩個世界間。
排氣扇的卡扣發出輕響,狹窄的換氣口展露它的全貌。
身手靈敏的傭兵黑豹一般潛入長廊,研究員的長發被扎起,他落下的動作也同樣輕盈,沒有一絲猶豫,就朝空蕩蕩的走廊盡頭而去。
塵世間雪絮飛揚,凜風的嗚咽扯爛了許多聲響,打開窗后,碎冰碴一股腦打到臉上——溫戈被撕裂的豎瞳仍在下墜,天穹間斜亙出巨大的、漆黑的可怖裂隙,似乎隨時都可能有什么未知的東西涌出來,但時明煦翻窗的動作沒有絲毫猶豫,時岑也一樣。
隨后,雪堆凹下人形的弧度,行走在這樣的天地里,堪稱舉步維艱。可幸好,彼此的神經牽絆感若隱若現、始終存在——每當它快要徹底消散時,就會像被繃緊的琴弦般震顫一下,提醒著對方。
——你并非孤身一人。
黯淡的天地間,穹頂崩裂著下陷,凜風間很難辨別方向。室外空蕩又死寂——但好處同樣在這里,這樣的天氣里見不著居民,就連城防所的冰用裝甲車也不見身影,叛逃沒有被任何人發現,除了彼此。
而此刻,在某次遠眺之時,平行世界間的兩個人,同時望見了什么東西
那是一座巨大的銀白色建筑,時明煦以前從未見過或聽聞內城有這樣的地方。它幾乎快要隱沒于風雪,但外部的纏枝藤蔓仍舊殘余著突出,如同鳥類的巢穴——研究員覺得,它看上去,像是林業或農作物研究院一類的地方。
但時岑在這個瞬間,對應上伯格·比約克的講述。
這座建筑意味著“智識”。
被藏起來的樂園第二十三區,全稱為:智慧生命意識存在形式探索實驗基地
只是沒有想到,二十三區的遺跡保存程度,竟然如此之高。
下一秒,兩人同時抬腳,朝覆雪銀枝間走去。
被對方得知有關秘密實驗的一切,在時明煦的直覺中,是一件理所應當、無需掩飾的事情——因為他同對方原本就是一體,就算在關鍵節點做出了不同選擇,也注定要踏上殊途歸同的道路。
時明煦只打開幾盞小燈,在幽微的光線中,他走向已經熟睡的55號——55號實驗體,是一只雪白的北極狐幼崽,它胖乎乎的,蜷縮在培養箱一角,將腦袋都埋進毛絨絨的大尾巴里。
時明煦將培養箱抱起來,放到操作臺上。
“在黃金時代,未異變北極狐大多生活在寒帶,集中分布于北極苔原或凍土層地區,”時明煦打開實驗燈,在柔光里,他將小家伙抱起來,“這只北極狐看上去還沒成年,其實已經一歲——它的異變主要集中在體型,只繼承了先祖95%的基因。”
時岑耐心聽著,在這個空隙,他問:“5%的基因差異,除卻體型外,還有什么?”
“習性與形態特征,”時明煦帶上無菌手套,拉起一只毛絨絨的爪子,小家伙完全沒醒,“55號的毛發,是我通過融合它與犬科中未異變薩摩耶的基因培養出來的。”
55號原本一根毛發也沒有,嚴重缺乏保溫措施。如果在野外,它不可能活過任意一個冬天。
時岑微微一愣:“小時,你在進行跨物種基因融合實驗研究——你這么做有多久了?”
“如果你是問想法的話,從進入方舟的第一天就有。”時明煦捏捏55號的掌墊,小家伙前肢蜷了蜷,終于有點要醒來的意思,“第一次嘗試實踐,是16歲那年至于全方位實踐,是從我進入燈塔的第二年開始的。”
時明煦說到這里,忽然覺得手腕內側微微發熱。
那顆紅色小痣——一定是另一個世界的時岑,也在摩挲它,觸碰感又被通感帶給自己。
時明煦將55號爪子放回的動作稍顯急切。
他連忙接著說下去:“除卻毛發退化外,55號還表現出極強的攻擊性——它會不顧一切地撕咬與吞噬其他生物,哪怕自己不是對手。”
話說到這里時,55號已經醒來,它伸出粉色舌尖,隔著無菌手套,輕輕舔了下時明煦的掌心。
時岑:“哇,好強的攻擊性。”
可是“嘭嘭”的撞擊聲并沒有停止——窗外并無什么異變植物,但雨水隱匿行蹤,整個天地都被密密麻麻的白點遮蔽。
它們急速下落,砸到窗面,在悶響中濺成四分五裂的碎冰,塊塊拳頭大小。
窗外響聲不絕于耳,很快又響起驚惶慘叫,以及隱約可聞的、重物砸到血肉的悶響。
負傷者倒下去,血液才剛滲出來,就被砸得四濺。
就在驚愕之中,一塊食盒大小的冰雹高速墜落,正對廚房的玻璃窗而來。
第 52 章 差異
根本來不及阻止。
冰塊砸到窗面,悶響震耳,還好玻璃上暫時沒有出現裂紋。
“近年來氣候異化的情況在加劇。”時岑用心聲解釋,“我換了最堅固的鋼化玻璃,不過一直是這個強度的話,應該也撐不了太久。”
這場冰雹太突然了,它和暴雨本身一樣毫無征兆。
甚至不像是極端氣候的產物時明煦想到那團積雨云。
他快速上前兩步,在天地間急促的雜響中,望向晦暗不明的天穹。
可惜什么也看不清,就連街道對面的建筑都變得朦朧,原先救生艇上的居民慌忙跳水,但很快,不少地方翻卷出血液——殘肢在藤蔓間隙若隱若現,墨綠色舔過蒼白皮肉,慘叫溺在水中,又被冰雹的濺射聲掩蓋。
開門聲照例驚醒52號,這只過去生活于野外的緬因貓,并未因為被家養而輕易降低警惕性。時明煦進屋時,它探出頭張望過去,發現了兩腳獸。
52號今晚不想撒嬌,它晃了晃尾巴,剛想將腦袋重新埋回去,但這次時明煦很主動——他竟然走過來,彎腰抱起了貓咪。
“時岑,”時明煦戳戳52號已經融化的左后腿,表層毛發立刻像秋日蘆葦叢一樣翻卷,輕輕晃蕩起來,“52號也曾經是我的實驗體——針對他腿骨液化的情況,我曾嘗試過同貓科物種間基因融合來阻止,但只維系了兩周的穩定,最終宣告失敗。”
時岑想了想:“小時,你是想將它和55號作對比嗎?”
時明煦躲開52號正欲撓人的爪子:“嚴格來說,是同我所有的實驗體數據——乃至于樂園居民畸變情況作對比。”
他從料理臺處取來平板,點開屬于燈塔的藍白圖標后,翻滑了許久。“七十二區浮墟,那里聚集著很多東方人后代。”俞景顯然有些意外,“博士,您有什么親重要的人在那里嗎?”
時明煦垂眸,“嗯”了一聲。
頓了頓,他又說:“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俞景想了想:“您的情人?”
這話說出來,他自己都嚇了一跳——開什么玩笑?時明煦這種獨來獨往的性格,俞景寧愿相信他會出于人道主義去救助有過一面之緣的老婦人,也不愿意相信他會有任何情人。
雖然前者也很荒謬,但起碼在對比之下,它變得合理多了。
理所當然的,下一秒,他看見時明煦搖搖頭,輕聲說:“不是情人。”
俞景的一口氣還沒松完,就聽研究員補充道:“是伴侶。”
少校瞬間回頭,險些一腳踩到剎車上,可時明煦顯然并不在意對方驚詫的反應,他闔上眼,輕聲報出一個十分具體的門牌號。
那是時岑的家,也是這三天里他生活的地方。
從理性上來說,時明煦知道那里必然不可能住著時岑。但,此刻情感占據高地,他完全無法抑制住想念與憂慮——他要趕過去,哪怕只有一絲一毫的可能性。
研究員記得很清楚,他同時岑之間最初的通感,原本就是一種感官上的隱約重疊。
當初在浮墟的511室時,通感達到首次密集到一種空前的境地,也正因為他們在平行世界的同處,做著幾乎相同的事情。如果通感本身是四維空間的謬誤,那么條件重演一次,會不會得到再次開啟謬誤的契機?
時岑沒辦法去到內城醫療中心,那么,這次就由他主動吧。
哪怕通感恢復后,只能停留于感官上的隱約重疊,時明煦也已經心滿意足。
那樣的話,他起碼能夠知曉時岑狀況如何,平安與否——哪怕他自己也要為此付出疼痛共享、困境牽絆的代價。
但都沒有關系,沒有關系。
這世上,他所在意之人寥寥,失去時岑的恐懼——哪怕僅限身體層面的——也讓時明煦渾身發抖、心臟沉墜,他攥住自己的手心,那里已經浸透冷汗。
他不得不深吸一口氣,試圖平復,又將視線投向窗外。
凜風嗚咽。
不知不覺間,冰用裝甲車已經抵達外城七十三區,時明煦匆匆下車,往安置中點趕去,努力推開了覆滿白雪的大門——
“吱呀。”
時岑背著仍在昏迷的文珺,走在蘇珊娜前面,家門門上的冰層已經很厚實,鐵棍和石塊也只能鑿開表層,深入門縫的部分已經凍牢了。索沛和沙珂在門內配合幫忙,但效果顯然并不顯著。
幸好火把仍在,傭兵的匕首也在,焰火將刀身烤燙后,時岑將它精準地卡進去,貼著金屬與地面的縫隙橫掃而過,在碎冰粗糙的咵嚓聲間,門終于得以被打開。
“老大!”索沛裹著被子哆哆嗦嗦,簡直要說不出話來了。
他指指同樣面色青紫的沙珂,小姑娘縮在被褥中,一陣一陣地打著寒顫。
“老大,你可算回來了。”索沛欲哭無淚,他現在沒功夫問蘇珊娜是誰,也沒心思問時岑為何不辭而別,又為什么背著文珺回家。
他現在有一肚子苦水要訴。
“時岑,我們現在需要從頭梳理情況,先來看基因鏈本身。”時明煦說,“正如唐博士此前在浮墟喝醉時所說,本體體積越小的物種,基因鏈斷裂的概率就越低,直至微生物層面,這種畸變概率降低為零。”
那日,唐·科爾文還說,被這種濾網切割到的生物,就可能產生異變,體積越大的生物,由于其接觸濾網的地方越多,畸變程度與頻率也越高。小到微生物時,就得以成功從網縫中徹底逃脫。
“那么,超小型軟體入侵呢?”時岑順著他的平板看過去,“小時,你要怎么解釋九月初的入侵事件?”
時明煦驗證身份權限,將一份兩天前新鮮出爐的軟體生物研究成果打開給時岑看:“燈塔樣本檢測發現,超小型正是本體軟體生物密集分裂繁殖的二代產物——而這些超小型樣本在來到燈塔后,就沒有再繼續產生任何異變。”
“在這種認知的基礎上,我給你看看此前幾十次秘密實驗的數據。”時明煦說,“時岑,你看。”
“我的首例融合實驗體是一頭成年灰狼,我試圖將犬類基因同它融合,以治療它的畸變疾病,但就在進行融合的第二天,它宣告死亡。”
“第二例實驗體是一頭熊,它的死亡來得更快,幾乎是在融合基因實驗完成、麻醉作用還未散盡時,就已經死去”
“我連續失敗了十七次,直至第十八次才開始出現一點轉機——那次,我將貓科基因,融合至一只幼年花豹身上,成功制止了它的劣等畸變。”時明煦點開一張平板圖片,放大給時岑看。
那是一只皮毛漂亮的花豹幼崽。
“它的基因鏈斷裂致使骨骼畸變,具體表現為骨刺突起、多處擠壓內臟,我的實驗使得這一情況有所緩解。但很遺憾,僅僅持續了半月,畸變速度就在一夜之間,回到從前。”
“小時,你是想說,這同它的生長發育歷程有關嗎?”時岑捕捉到關鍵信息,“我還注意到,你此前進行的十七次實驗,對象都是大型哺乳動物。”
“是的。嚴格來說,我甚至認為這同它們的體型變化存在關聯。”時明煦將數據滑到最后,點開屬于55號的那一份,“時岑,我此前從沒有考慮過單獨實驗個體的階段體型差異問題,不認為它們會對實驗結果維系狀態帶來影響,但你看——”
時明煦放大55號的詳細數據,將它解讀給時岑:“剛剛在實驗室時我說過,55號最大的特點,就是體型上的縮小,它壓根兒長不大。”
55號,那只可愛的北極狐,就連成年體也只有巴掌大小。
“因為永遠長不大,所以它能夠持續穩定地維系基因融合結果,截至目前,已經有三個月。”時明煦的聲音聽起來輕微發顫,“而其他所有實驗體——越是初始大型與生長發育迅速的物種,融合結果維系時間就越短。包括52號,也在這種規律之中。”
說到這里,時明煦驗證權限,將數據導入另一個軟件進行定向分析——時岑注意到,那些是關于樂園居民近十年來的各等級基因鏈斷裂統計數據。
他問:“小時,所以你其實是想說四維空間的濾網,是以某種頻率、反反復復地途經著地球?”
“是!”時明煦呼吸不自覺加快,他在等待數據結果的空隙,終于將這種猜想,真正同今晚認為“四維空間的確存在”的定論結合起來。
“時岑,可能存在人類尚未認知到的某種四維物質,它像濾網一樣,以一定的頻率過境,反反復復地對地球生物進行來回篩選,體積越大者,越容易中招。”
“哪怕是同一只個體——它可能此前僥幸逃脫制裁,但在下一次濾網過境時,被不幸選中。”
時岑輕輕叩著指節:“在這種猜想之下,人類基因鏈斷裂的發生率曲線,也應當在幼年至青少年時期漸趨快速增長,而在成年后大致穩定”
就在說話期間,數據處理結果的統計圖形終于完成——它正是一個前期呈半立方拋物線上升、而在二十歲左右轉折,此后基本維系直線狀態的圖形。
同時明煦的猜想相吻合。
“真的是這樣!”時明煦的瞳孔完全聚焦在圖形上,薄紅在皮膚表面飛速蔓延,他完全無法抑制自己的興奮。
這種興奮,被通感毫無保留地傳遞給時岑,兩人的心跳聲疊加在一起。
“那么也可以用這個猜想,解釋你我世界中178號畸變進程開啟的差異。”時岑的聲音響在他耳畔,“小時,祂在半年前,就被途經我世界的濾網篩中,所以被送至燈塔的第二周就已經出現畸變情況。但在你的世界,178號直至逃離前后,才被濾網切中。”
“是的,”時明煦說,“除此之外,我還懷疑,這張濾網的物質性質并不完全統一。”
時明煦說:“這張來自四維空間的濾網,它其中包含的具體物質成分難以想象,但可以用降維的方式來類比,簡化解釋。”
但重做顯然已經來不及——他甚至連稍微遮掩的機會都沒有。
因為索沛已經洗完澡,自廚房門處探入半個腦袋:“可以吃飯了嗎老大?我來端我來端!老大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念你做的不是?這什么味兒啊!”
索沛的嘮叨戛然而止,他看看那鍋食物殘渣,又看看時明煦,嘴巴張張合合,到底沒說出話來。
忽然,他后退兩步,面色古怪道:“你不是老大吧?”
索沛說著,手已經探往后臀處。
那是他平時放槍的位置。
第 53 章 坦白
他手拍到自己后臀,發出悶聲,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聽時明煦淡淡道:“意外。”
研究員神色如常,用鍋鏟將焦透的土豆鏟進垃圾桶:“再去冰箱里給我拿兩個。”
“啊?哦哦。”索沛有些尷尬地收回手,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人。
寬肩窄腰,一副“別死我家里”的冷淡表情,即便被當面質問也沒有慌張,分明絲毫不心虛,甚至可以說不在意——這種狀態,又回歸到索沛熟悉的模樣。
可是,沒有回應。
沒有回應。
——真相戛然而止。
這句話后,一切關于世界的感知都被抹除,他們甚至沒看清178做了什么,瞬息休克就席卷二人,等到季文柏攜調查團找來時,時岑面色蒼白,頹然地伏倒在地。
直至被帶回直升機機艙,他才緩緩睜眼醒來。
該如何形容這種感受?
睜眼的過程變得很緩慢,光亮感透過眼瞼,又被視網膜傳送到大腦中樞,腦中的一部分似乎被抽空抹除,一旦嘗試銜接回憶,有關雨林的一切就針扎般傳來——時岑最后的記憶,停留于等待178號完成低吟的過程。
“時隊!”陳興趴在他的擔架旁小憩,咧嘴露出笑,“時隊,您可算醒了。”
“發生了什么事?”時岑坐起身,在直升機螺旋的嗡鳴中,后知后覺意識到歸途。
他神色依舊恍惚:“陳興,我暈過去了?”
“是啊,”陳興給他接來一杯水,“時隊,下次還是別單獨行動了,那山谷里頭全是蛇,大多數都斷成幾截了,像養蠱一樣真的很恐怖。”
陳興說到這里,打了個寒顫:“您就趴地上,擱林子里臉朝下。還好有防護罩,不然可能就窒息了——南方雨林太危險了時隊。”
“謝謝。”時岑接過水杯,潤進格外干澀的喉管,“那178號,你們到的時候”
“早沒影了。”陳興站起身來,拍著褲管往別處去,聲音也略顯虛恍,“還有幾個傷員,季隊剛剛聯系我,我得去拿抗毒血清了,您好好休息。”
178號,又成功離開了。伯格·比約克在“智識”度過的時間,正如他所言般短暫。
他沒有太聰明的頭腦,既避不開智識內部的監控系統,也無法躲過城防所士兵的眼睛——他甚至只逃離銀白色鳥巢十余米,在瓢潑的大雨里,連智識的建筑全貌都沒能看清,就被重新捉了回去。
這次,他很快被注射融合基因試劑,隨之而來的是反復發燒與記憶混亂。就在伯格·比約克惶惶不可終日,疑心自己就要這樣死去時,第三天,高燒退了。
就好像他從未被注射過任何試劑那樣,帶他來到“智識”的軍方裝甲車再度出現,又同時帶走了他與安德烈兩個人。
車輛穿行過秩序井然的內城,送走喪失價值的實驗體。繼而,外城熟悉的喧嘩聲隱約重現,混合在雨中。
伯格·比約克活下來了。
城防所就近將他們放在外城七十三區臨時安置點,比約克居無定所,是個流浪兒,但ID卡仍需補辦,他在等新ID卡的兩天中蹭吃蹭住,安德烈也留在安置點,等待哥哥從內城搬出,接自己去往外城的新家。
伯格·比約克的卡先辦好,他沒什么家人或朋友,本打算直接離開——可在回房間收拾東西時,他改變了主意
他要在走之前,將對安德烈父親的報復,給予他的兒子。
“安德烈。”伯格·比約克揣著兜湊過去,“你再也回不去內城了吧?”
“嗯,我的基因鏈退化了。”安德烈仰頭看向他,想了想,“不過,哥哥說,內城有內城的活法,外城也有外城的活法。人在哪里,都可以好好生活。”
“那都是他騙你的。”伯格·比約克惡意地笑起來,“你猜猜為什么,外城每個城域都很混亂?”
安德烈說:“人,比內城多好多,管理難度也變得很高。”
安德烈好像有點被嚇到,但他還是搖搖頭,往后蜷縮一點:“不會的,我還有哥哥。”
“打個賭嗎?”伯格·比約克忽然拔高聲音,“要不要猜猜看,你哥哥能不能忍耐在下水道生活?他能撐過兩個月嗎?”
他俯下身來,握緊五指:“至于我——說到底,你能活多久和我有什么關系?我完全無所謂,只是心疼你,可憐的安德烈,畢竟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安德烈看著那伸過來的拳頭,卻沒有接對方的話,也沒有跟伯格·比約克相互碰拳。
他只緩緩朝上看去,用灰藍色的眼睛與其對視。
伯格·比約克的瞳孔中,因而倒影出一個小小的、半蜷縮的身影。安德烈很沉默,似乎正因為這番話而心灰意冷,但比約克沒有感到絲毫快樂,他在這寂靜中再壓不住惱怒和焦躁,于是單方面判決自己獲勝,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就在那幾年里,我還徹底認清了一個道理。”侍者嗤笑一聲,“出生那一刻的基因鏈等級,是決定人貴賤的唯一標準。這就是所謂的‘樂園’,特權永遠屬于你們這些高等級,時岑。”
因而,哪怕有像安德烈這樣的基因鏈退化者,哪怕他已經永遠喪失居住在內城的資格,他依舊與自己不同——他們各自的孤獨、憤怒、喜悅都截然不同、貴賤分明,壓根兒無法相互理解。
就因為他自己只是F級,他就要永遠狼狽,永遠逃竄,并會在某一天,毫無征兆地死于基因鏈斷裂。
“五十年前,我第一次進入序間,三十年前,我去過第二次,而眼下,只要我幫助神明完成涅槃,我就能獲得第三次進入序間的機會,修補我受損的靈魂。”
三十年前。
時岑在這個時間點的牽引下,立刻想起剛剛亞瑟的話。
彼時,溫戈也曾有過瀕臨隕落的困境,但祂最終在侍者的幫助下扛過去了。
那么三十年前,樂園發生過什么、侍者又究竟做了什么?
可惜,時岑錯過了清晨六點多發生在時明煦身上的一些事,因而對此一無所知。
深灰色的穹頂壓得更低了,寒風砭骨,這里離火堆有十余米,跳躍著的火苗也變得渺小。在對話的空隙,時岑朝那里瞥去一眼。
信徒,少女,篝火。
將這一切組合起來后,只能說,類似于原始野蠻的宗教儀式。
但,就在遙遙注目之中,他忽然想到——
“開啟和維系意識空間的能量,需要通感吞噬基因載體來獲取。”
無論是進入沃瓦道斯與安德烈的意識空間,還是第一次開啟同溫戈的意識交流,都是以他和時明煦的血液作為基因載體實現的。如此看來,基因對意識空間的維系作用不言而喻。
電光石火之間,時岑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基因,對于這些維度未知的生物而言,是否意味著
意味著某種可被利用的能量呢?
時岑不知道的是,這一念頭出現的霎那,平行世界的時明煦,也做出了同樣的猜測。
研究員剛剛關上門,將漫天風雪阻隔在樓道間。
這點反抗聊勝于無,很快,“文珺”就受夠了她的掙扎,將刀尖對準了她的小腹。
時岑沉默地收回目光,望向窗外堆疊的云層。
良久,他終于努力平復好情緒,嘗試閉目。
——但,他沒能同時明煦的意識相鏈接。
這意味著,對方極大概率仍處于昏迷之中他,還好嗎?
時岑捏緊水杯,無法停止想念。
事實上,時明煦的情況的確比他要糟糕一些。
研究員先生倒在沙發上,他身體發顫,臉色蒼白,仿若深陷夢魘。
52號已經嘗試過各種方式,先是用掌墊踩爪子勾,后又用腦袋拱尾巴掃,直至它險些耗盡最后一絲耐心,用舌尖舔上時明煦鼻尖時,對方終于在細小倒刺的輕微疼痛感中醒來。
隨即同52號大眼瞪小眼。
52號:“”
時明煦:“”
時明煦還沒來得及表示什么,52號倒先炸了毛,貓咪被他陡然間的睜眼嚇得不輕,連滾帶爬地逃下沙發,在一路尖聲叫罵間縮回了自己的小窩。
時明煦扶著腦袋坐起來,在傍晚微弱的光線中意識混沌,朦朦朧朧,直至去洗漱間洗了把臉、又為52號取來一只人造肉罐頭后,才隱約想起昏迷前發生的事情。
——他與時岑,似乎正在雨林中等待178號完成對蛇群的引導。
然后呢?
一旦回憶,腦中的鈍痛感就浮涌上來,思考像是被栓上鎖鏈,在他嘗試走進回廊時,脖頸間的鏈條就狠狠一拽,將他拖曳回來。
這種感覺,好熟悉。
一種熟悉感自荒蕪凌亂中蔓生出來,時明煦已經能夠意識到它是什么——伴隨著大腦輕微的疼痛感,他被記憶的碎碴刺中,又被包裹進水霧中。
“小時。”
還是那個階梯,是雨季的某一天,時明煦聞言抬眼,同立在階上的安德烈四目相對。
灰藍色眼睛的男孩沉默良久,繼而輕輕開口。
“你不能和我一起離開。”
“如果執意要去,你會死的。”
第 54 章 萬象
“既然找不到,那就接著找嘛,這種還沒有結果的事情怎么就成悖論了?不是很懂那些科學家的腦子怎么長的老大?”索沛伸手到時明煦眼前晃晃,“你怎么又發呆。”
記憶場景消弭,時明煦迅速回神:“沒事。”
“真的沒事嗎?”
——這次詢問他的,是另一世界的時岑。
對方剛同唐·科爾文吃完午餐,唐博士負責清洗餐具,時岑就來到簡易實驗間,照看剛剛被安置好的55號。
他才剛剛帶好無菌手套,就感受到對面的輕微剝離感。
他在回憶自己此前因178號撞擊而喪失的記憶時,擁有類似的感覺。
時明煦猛然一怔——兩次記憶斷層的產生都與178號有關,那么他前段重要記憶的丟失,當真只是意外嗎?
178號,究竟是怎樣的存在、又擁有何種關乎時間的能力?
他忽然冷汗涔涔。
繼而他立刻反應過來,想要通過閉目的方式,主動聯系時岑。
很幸運的,他成功了。
就在感官互通的瞬間,時岑過快的心跳聲被傳遞到自己這里,伴隨而至的,是肌肉緊繃間后緩慢放松的感受
時岑應該,很擔心他。
時明煦從這種牽掛間獲得一些抗衡未知的勇氣,他將毛巾掛回原處,剛想同對方進行信息互通,急促敲門聲響了起來。
“小時,”時岑的聲音沉倦,“先去開門吧。”
于是時明煦走過去,在拉開門時順道看了一眼掛鐘,現在是晚上七點十分。
而將腦袋轉回后,唐·科爾文的臉赫然出現在眼前。
“時!”唐博士張臂就要給他一個擁抱,被時明煦靈活地側身躲開,唐·科爾文撲了空,順便撞進屋內。
“你好狠的心!”唐博士表情浮夸,將一個食盒放到桌上,指了指,“猜到你大概率沒飯吃。喏,從集中食堂給你打包的——按照《樂園法案》,這叫好意施惠。”
唐博士眨眨眼,將自己的ID卡掏出來:“但如果你愿意為此支付感謝費,我也不會拒絕。”
唐·科爾文慣常插科打諢,全然不知這里還有第三個人存在。
時岑:“”“嗯?尊敬的A級——你體會過生來就是實驗體的滋味嗎?”侍者一字一頓,“我,伯格·比約克,燈塔融合基因實驗第113號實驗體,親口告訴你。”
“你現在要給我講故事嗎?”時岑沒有被他輕易帶入情緒中去,“可惜,我對劊子手和詐騙犯的故事沒有興趣。”
“你看,A等就是這樣高高在上。”侍者靠近一點,挑釁道,“但你對她,并非毫無興趣吧?”
他說著,指向篝火旁的蘇珊娜。
大雪遮天,蘇珊娜的背影模糊在煙灰色中,同時被寒冷與炎熱兩種氣息威脅著。
盡管二者的終點,都最終通向死亡。
“隊長,你猜猜是我的孩子們手快,還是你跑過去的動作更快?”侍者歪了歪腦袋,“只需要一下哦!轟!她被推到火堆里,就什么也不剩下啦。這個祭品沒有了,我還能找下一個嘛。怎么樣時岑,要試試看嗎?”
他越說越興奮,到了最后半句,就連語調也戰栗起來。
“伯格·比約克,”時岑說,“你無藥可救。”
“無可救藥的不是我!”侍者因為這個詞而惱怒起來、喊叫起來。
他身上屬于文珺的邏輯與理性,也在這種巨大的情緒起伏下迅速被沖垮了——如果說前面的對話尚且有文博士的思維輻射,那么,接下來的內容,就全部是屬于侍者的講述了。
他抹了一把臉,將發間的白雪盡數拂去,問:“時岑,你知道內城有二十三個區吧?”
“1-4科研區,5-15生活區,16-20為物資流轉區,21-22為軍備區,”時岑說,“第23區為真空防護區域,用于間隔內外城區,并在遭遇重大入侵事故時開啟隱形防護罩,以保全整個內城。”
防護罩耗能巨大、鮮少使用。它上次開啟,還是為了抵御五十年前的災厄。
“你不覺得突兀嗎?別的功能區都有其實效,要么明確屬于內城,要么明確屬于外城。怎么就偏偏23區是個例外?”侍者睨向他,“因為那根本不是最初的23區。”
“不過短短五十年,真正的23區就被抹去了——你看時岑,人類最喜歡用遺忘抹除罪惡,這個物種就是這樣卑劣。但他們的話又說得漂亮,反正只要為了人類未來,做什么都沒問題。”
時岑看著他,淡淡道:“白日用于反對內外城分區的口號,不正是你所抨擊的漂亮話嗎?”
“那是因為我善于變通,并且懂得人心。”侍者冷笑一聲,“跟這些偽善者打交道,當然用同樣虛偽的法子最好——不過隊長,我對你可是足夠坦誠,對吧?”
時岑對此不置可否。
侍者于是垂眸,自顧自說下去:“真正的23區,現在應該已經不復存在。”
“畢竟自五十年前,神明的懲罰降臨之后,就連融合基因實驗都漸漸廢止了。”侍者作評道,“人類還很會當縮頭烏龜。”
“你聽上去對23區很是熟悉。”時岑說,“那么,真正的23區用途為何?”
侍者聽見這個問題,終于再度抬起眼來。
他通過文珺的眼睛,以純粹伯格·比約克的意識,同時岑久違地對視。
繼而,他開口。
“是智識,全稱為‘智慧生命意識存在形式探索實驗基地’。”伯格·比約克譏諷道,“當然咯,有種更加通俗的理解。”
“你可以叫它,跨物種基因融合人體實驗室。”
伯格·比約克十一歲時,第一次被帶入內城。
幾天前,他第三十三次因為偷竊被抓,城防所士兵在移動黑市抓住自己時,他還很淡定,以為自己會像往常一樣,在看守所關個十天半月就被放出來。
但很快,他發現了不對勁。
那是一個瓢潑的雨天,雨線接天連幕,城防所的人一路拖著他出小巷,卻不是往看守所去,他覺察到不對勁時,已經被塞入一輛陌生的軍方車內,外城漸漸消失在重疊煙雨中。
時明煦感受到對方的不滿,卻意料之外的,從這種不滿中獲得一點微妙的開心。
于是他捏過那張ID卡,直接劃了五倍貢獻點過去。
唐博士大喜過望,立刻對他發表了一場摯友演說,當時明煦解決完晚餐后,他才終于支著脖子探過來:“時,自打咱倆認識以來,這還是你第二次主動請假缺勤。”
時明煦收拾餐具的動作停下了。
他在看向唐·科爾文的過程中,將自己在燈塔工作的五年迅速過了一遍,因而十分肯定——
今天是他自己第一次主動告假,沒去上班。
他聽見自己聲音微微發顫:“上一次是什么時候?”
“在方舟的時候啊,那會兒咱倆還是同班同學呢。”唐博士對52號產生了極大興趣,他從時明煦的冰箱中取出一塊凍干來,企圖與壞脾氣貓咪迅速拉近聯系,并成功奏效。
唐·科爾文摸著52號柔軟的背脊毛發:“嗯,有點太久遠了我想想,大概是七年前?八年前?”
“那天好像是什么實驗考試?哎呀!主要是你這種家伙,主動請假不來考試太反常了。”
“系主任起先去你家找人,沒找著。以為你出了什么意外,他又聯系城防所找你,最后才在,才在”唐博士摸貓的手一頓,繼而搖搖頭,“真想不起了,反正應該是在某個犄角旮旯找到你的。”
他說完,專心致志地繼續逗貓,完全沒有注意到,時明煦已然面色古怪
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可以確定,在自己的記憶中,沒有缺席過方舟的任何一次考核,也根本沒有任何主動請假的經歷。
在他的怔愣間,時岑福至心靈:“小時,還記得我們之前的那個推論嗎?告訴你‘我必須要去’的人,很可能就是你在方舟學習期間遇見的某人。”
“他”時明煦連指尖都在發抖,心聲驚疑,“可我我們不是預設,他應該就是安德烈嗎?”
“小時,小時。”他的狀態聽得時岑心臟酸軟,“你不要急,先深呼吸冷靜下來。”
時岑在說話間閉目,短暫地接管了時明煦身體的掌控權,牽引著他,到沙發一隅坐下。
在陷入軟墊中后,時明煦終于稍微緩和,他在同時岑微妙的體溫共感間,艱聲說:“時岑,你離開方舟太早,大概并不清楚——方舟的管控,同燈塔一樣嚴苛。樂園極端重視科研人員培養,在方舟內部,從不允許外來人員隨意進出。”
洛林聲音發抖:“這是這不是索沛信的那個教嗎?不對,好像又有一點、有一點點不一樣。”
在她驚惶間,時明煦已經繞過藤椅上的尸體,他走到墻壁邊,蹲身拾起那塊最大的脫落墻皮,將布滿血污與燭煙的面翻轉過去。
繼而,露出還算干凈的另一面。但在指腹的摩挲間,它并不光滑,而是遍布凹凸不平的細密質感——這意味著,它被刻上字。
時明煦舉起它湊近燭火,同另一世界的時岑一起,看清了這些小字。
“隊長,你好心急哦,就這么迫不及待想見我嗎?”
“那,要不要陪我玩個游戲?”
墻皮左下角,赫然是一幅卡通吐舌鬼臉的簡筆畫。
第 55 章 反擊
在鬼臉下方,依舊是纖細潦草的“侍者”簽名。除此之外,這塊剝落墻皮上,再沒有更多信息了。
時明煦很快繼續蹲下,拾起另外幾塊掉落不久的,確認沒有遺漏。
“這里人太多了。”時岑說,“小時,此前那張邀請函也來自萬象制造城——這些都可以證明,它是白日組織在七十三區之外的另一集中距點。”
繼而,更多身體的其余部分從內壁間顯露出來,在瞳孔主人用力向前沖撞的同時,時岑的燃燒|彈已經上膛——很快,他發現沒有這個必要
這只瞳孔,似乎并非巨型生物本身。
它屬于一尾蛇,嚴格來說,是一條異變巨蟒,根據眼睛的大小看來,它起碼有數十米長。
但此刻,它同幾人間隔著壁障——那些富有彈性的內壁,強度介于琥珀與凝膠之間,它們僅僅裹縛住這條巨蟒,讓它無法打破內壁,成功逃脫。
“如果你們真是在什么大型生物體內,”時明煦的心聲逐漸變得穩定,“那么它同帶走178號的巨型灰色怪物間,似乎有著類似的進食方式。”
“是。”時岑應聲,“小時,這個巨大的生物,它不像是地球上此前已知的任意一種動植物,更像是多種生命的無序集合——而且吞沒不意味著死亡。此前帶走178號的灰色巨型生物,它的黏液尚且具有腐蝕性,但這只”
時岑瞥眼,看了看垂落季文柏身側的兩條蟒蛇。
它們的蛇鱗光滑規整,沾染那些透明黏液后,暫時沒有發生任何特殊反應。
“它似乎無法腐蝕所侵吞的生物。”
這句話是直接說出口的,為了讓季文柏與陳興也暫時安定下來,后兩者向時岑靠攏一點,繼而,季文柏說:“時岑,我們得抓緊時間尋找出口。”
出路能在哪兒呢?人類于3.5維而言,或許就像沉睡中的、蘊含巨大能量的火山,一旦其有復蘇之兆,就要及時應對,避免驟然失控所致的后果。
“基于這些猜想,人類之中原本應當是存在向上進化者的。”時岑思索片刻,“我們現在暫且無從得知,災難本身是否由3.5維生物主動發起——但有一點幾乎可以確定,人類雖然因本身腦結構的精密性,導致基因鏈斷裂重組后進化概率極低,卻絕不可能為零。”
“零星進化者,或許就被‘主序者’暗中處理掉,像祂們自災厄間帶走‘礦’那里,抹除掉人類向上突破的可能性,以從根源上阻斷反抗。”
“也正因如此,”時明煦忽然憶起些什么,“在陷落地中簽訂契約那天,沃瓦道斯才說,你我‘將承背叛之苦’——原來如此!在祂的角度看來,我們選擇活命,選擇了亞瑟,就是選擇背棄掉人類種族。”
礦同礦的使用者簽訂下契約,在意識體層面共享生命長度,除非維度躍遷失敗,亦或是亞瑟隕落。
所以,原本仍舊在社會層面歸屬于人類的“礦石”,在此契約后,將與限制人類探索、利用人類基因的3.5維生物綁定在一起。
從客觀事實層面上來看,背叛自簽訂契約伊始,就已經發生。
在他們付出生存與探索之代價時,真相已如吞天之鯨,蠶食掉兩個人。
探尋真相的道路,真相本身的意義似乎同人類所心心念念渴盼的希望與出路,背道而馳。
在這個時刻,時明煦忽然想起沃瓦道斯再三嘗試的勸阻,想起淡金色蠑螈于B-22號城市遺跡逃亡中的凝望,他被對方的悲憫困擾了這樣久,終于在此刻隱約讀懂一些。
曾經的178號,如今的沃瓦道斯,其身為四維生物,卻擁有某些人類所特有的高級情感——這或許是因為祂同安德烈的意識體共存太久了。
但無論如何,那雙鉑金色豎瞳間流轉的悲戚總能擊中時明煦,彼此之間分明跨越物種,對方卻像是在悼念什么故友。
亦或是,感慨于祂所窺見的、不容樂觀的命運前路。
“文珺在沃瓦道斯的意識空間內,窺見了你我死亡的未來碎片。”時明煦猶豫片刻,沒有向對方隱瞞,“時岑,四維中的時間可以像三維的長寬高那樣被丈量——但我覺得這一探測過程應當并不輕松,也并非時刻都能夠被四維生物感知到。”
“否則,每一刻選擇的猶疑都可能引發一連串的蝴蝶效應,無窮無盡的未來將通往無窮無盡的結局,對時間本身的遙望也將失去意義。”
“我贊同。”時岑頷首,認可了對方的話,“小時,沃瓦道斯并非全知全能。只是,我們不知道祂究竟做到何種程度、擁有何種形式的力量。”
哪怕現在,他們已經闖入智識內部,同四維生物的切片殘骸短暫接觸,也并未招致沃瓦道斯的制止——如果對方果真可以自由穿梭于過去未來,甚至能夠提早出現于此、守株待兔。
但眼下,這樣的事情沒有發生。
“除此之外。時岑,我總覺得‘基因作為一種能量形式而存在’,這個觀點實在有些簡陋。”時明煦將有些散亂的狼尾重新扎好,“基因鏈結構本身,是一種特別微小、甚至無法被肉眼觀測到的存在,其在相對時空間的移動與變化形式都很有限。”
“而能量是物質的時空分布可能產生變化的度量[1],人類歷史上被開發利用的諸多能量——或許用‘能量差’來形容會更合適。靜止狀態之下,許多能量本身很難被充分利用。”
譬如黃金時代湖泊間靜止的水流,其能夠被利用的勢能與壓力能部分很有限,但瀑布的力量足以鑿穿巖壁、激蕩水霧,落差所致的運動帶來了龐大的動能。又如涌流間的潮汐,或卷嘯穿迭的強風。
當基因安靜匍匐于體內時,其本身,應當很難被直接高效利用。
“小時,你覺得,基因鏈本身,也只是能量載體?”時岑想了想,“就像水是水能的能量載體一般。但根據礦與石的區分標準,基因能量本身并非單純產生于斷裂——否則,畸變程度最猛烈的F級,才最該是礦。”
時明煦沉思片刻:“這應該同那具用以融合的四維生物殘骸切片密不可”
就在此刻。
在這一番怪誕荒唐的猜想間,傭兵率先意識到不對勁——雪混雜碎冰,砸到金屬門框上,發出清凌凌的脆響,又迅速跌落至地面,融成孤獨的微型湖泊,也像昆蟲零星的復眼。
水滴在滲出輕微金屬銹味的同時,也反射出一點淡金色的輪廓。
“沃瓦道斯。”時岑幾乎與時明煦同時抬首,二人共同望向門口處。
鉑金色豎瞳幾乎占據了整個門框,沃瓦道斯龐大的身軀隱匿門外——祂應當是依靠某種暴力手段,徹底破壞掉智識外部的結構,才得以將龐大的身軀塞入建筑內部。
與此同時,空氣變得稍稍稀薄,似乎有無形的力量處于凝聚之中。
一只高維生物,兩個人類,以一種奇異的、來者不善的方式,聚首于方寸之間。
沃瓦道斯鉑金色的瞳孔間倒映出人影,它并沒有急于回應問候。
“小時,”時岑已經覺察出不妙,用心聲低低呼喚對方,“你還好嗎?”
“還行。”時明煦觀察著沃瓦道斯的豎瞳,努力答話,“看樣子,祂似乎不知道你我已經恢復通感——看來四維意識空間的私密性還是很好。”
但意識空間的私密性,似乎是此刻唯一的好消息了。
除這點之外,眼下形式著實不容樂觀。
他們剛剛是從頭頂的沼澤掉落下來,這里的光線黯淡,陳興打開探照燈,幾人的目光都匯聚到頂部——莫約有三米高,它黝黑微陷,甚至能夠看見黏膜之上的泥沼層。
顯然,原路返回是不可取的。
微弱的光線,從四周艱難透入,那只巨蟒仍在內壁中游走,它虎視眈眈,盯著眾人。
沒有方向,哪怕環顧好幾圈,這里也瞧不見什么像出路的地方除了那個黑洞洞的圓形通道。
“它似乎是這只巨型生物的消化道。”時明煦說,“腐爛所致的腥味太濃了,里面肯定攢著不少尸體。安全起見,你們最好另尋出”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分散探路的季文柏就招呼其他人:“時岑,小陳!”
季文柏所在的位置,正是那個腥味濃烈的、黑洞洞的管道口。
“這里有骨塊上,刻了字。”
三人一同蹲下,陳興舉著探照燈,圍攏過去,他蹲身偏頭間,輕輕念出聲來。
“致,后來者。”
——致后來者
不要相信你所感知的一切!記住,要與直覺背道而馳!!
黑暗即光明,死亡即新
最后一個字已經模糊,無法辨認。
“黑暗即光明,死亡即新生?”時明煦咀嚼著這句話,“時岑,按這話的意思,你們就該往甬道里去。”
“字跡看起來很老了。”時岑伸手摸上去,在簌簌掉落的骨碎間,他望進洞口深處,“小時,你能聞見尸體腐爛的腥味嗎?”
“當我閉眼時,我同你意志共體,你的五感被最大程度地傳遞給我。但這并不代表我徹底喪失對自己世界的感知。”時明煦一愣,他在客廳殘余的食物氣息間,明白了時岑話中未盡的意思。
“時岑,你是想說”
“小時,我沒有把握這些刻字是否可信——但我們或許可以嘗試驗證它的真偽。”
他話還沒說完,時岑已經在心聲傳遞間閉上了眼睛。
五官驟然間被打散,一切都像是裹著沉入水中一般,變得微妙又朦朧,它完全是未曾體驗過的、通感的全新層次。
自己與對方,都徹徹底底陷入黑暗,被籠罩于巨幕。
但這黑暗又并非完全不可知、不可測的虛無,在輕微的茫然與錯愕中,時明煦感到自己被納入某個難以描述的空間,這里沒有一丁點光亮,但他能夠感受到,時岑正與他共存。
他們對于外界的一切感知,在此刻,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共享——關于時岑世界的一切,被完全真實地傳遞給時明煦。
他隱約嗅到藤蔓、雨水與落木的氣息。
可是,沒有絲毫尸骸腐爛發出的腥臭。
——這意味著,他在時岑的閉目中,雖然對對方世界的感知也變得非常模糊,但可以完全避免受到致幻作用的干擾。
“我這邊腐爛氣息還在小時,可以告訴我答案了嗎?”時岑笑了一下,“雖然我也不知道,這種方法是否真的可行。”
“你成功了。”時明煦仍覺得不可思議,他帶著點虛恍,感受到自己對于世界的認知邊界,再一次被打破。
時明煦解開濕淋淋的胸帶,將它隨意丟到桌上。
而侍者的聲音發著抖,他似乎甚至忘記要保持憤怒:“你怎么知不!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時明煦神色如常,往臥室去。
他再度開口時,聲音沉穩——那其中還夾雜著屬于時岑的一部分,此時此刻,他們在維度的鴻溝間,牽起一道隱約共振的長線。
“你最好還能有別的籌碼。”
“如果無法再打動我——那么你于我而言,已經毫無價值。”
第 56 章 隱秘
索沛回來時,天已經黑透。
夜霧籠罩整座樂園,雨勢終于稍稍變小,積水已經徹底吞沒掉一層,救生艇被迫拴在二樓樓道間。
回頭遙望時,路燈有一半被淹沒在水面以下,水上的部分也不再亮起,燈頸靜立在暗色雨幕中,像黃金時代黑白照片里尼斯湖水怪的剪影。
一切都昏暝、幽暗,又單調。
惟有落雨,惟有風聲。
“178進化出超高智慧,以至于擁有人類的情緒、學會人類的語言,除此之外,兩個世界的178號間,也存在類似你我之間的這種聯系——雖然我們現在尚且無法確定,祂們究竟是感官共享,還是意識互通的單純共腦,又或者別什么的互通方式。”
“我更傾向于共腦,”時岑說,“兩個世界178號的行動軌跡重合度太高了。祂們逃離樂園的具體時間、往東南沿海而去的初期逃亡路線,乃至于在西部荒漠出現的行為,都完全一致。”
“你說到這個,”時明煦將目光收回來,抱起困得腦袋點地的52號,將它放回窩內,“時岑,我總覺得178號在追逐物種的異常繁殖潮——祂往東南沿海逃去時,超小型軟體正處于爆發高峰,而祂到達西部荒漠時,異變蟻群剛要開始新一輪繁殖。”
一個推斷,伴隨時明煦的言語,在時岑腦海中逐漸成型,又通過心聲傳遞給時明煦。
“那祂的下一個目的地,就該是南方雨林。”伯格·比約克終于后知后覺地慌張起來,他一面奮力掙扎,一面大聲叫嚷著放自己下車——當然,抗爭的結果毫無懸念。
高大健壯的灰眼睛士兵輕易制服了他,他的ID卡也在動作間掉出,薄薄的一張卡,伯格·比約克真正唯一屬于自己的東西,很輕易地掉到座椅縫隙間去了,甚至沒有人注意到。
很快,車走軍方通道,漸漸跨過真空隔離區,成功駛入內城。
內城同伯格·比約克此前認知到的世界截然不同,這里建筑整齊,一切井然有序。光軌和電車在高樓間按部就班地行進,像是血液流淌在血管里。
新奇勁兒還沒過去,他就發現街邊站崗的黑色制服越來越多——起先是每200米才有一位,但現在已經變成50米。密密麻麻的城防所士兵被拋在腦后,伯格·比約克艱難吞咽著口水,詢問自己究竟會被帶到哪里去。
而這次,押送他的士兵回答了他。
灰眼睛說:“去實現你的價值。”
這話說得云里霧里。但很快,伯格·比約克就懂得了這句話。
“所以目前正在對其進行基礎教學。”被稱之為博士的男性擺擺手,“現在先分批進行融合基因注射吧,做一遍初篩,三天后出現明顯排異反應、未有任何融合反應或基因鏈斷裂的,都直接放棄,不再繼續實驗。”
“博士,那,”女性猶豫間問,“放棄后該怎么安置?”
“怎么安置?”對方明顯沉默片刻,“無價值實驗體眼下項目資源緊張,保密程度又高。咱們沒有太多成果,就只能先簡要安置。”
中年男性低聲道:“排異程度過高與基因鏈斷裂者,實行人道主義安樂死;未產生任何融合反應者對其保密,必要時可以進行海馬體清洗,經濟補償后送出智識。”
伯格·比約克心頭劇震。如今看來,這姑且是最合理的一種解釋。
——但。
“那么你身為‘礦’,礦在維度躍遷中的作用究竟是什么?”時岑在暴風雪間瞇了瞇眼,“做了五十年的礦,你不會連這個也不知道吧?”
答案似乎是顯而易見的。
就在這個瞬間,伯格·比約克方才的怔愣迅速褪去,他竟然低低笑起來,聲音發顫。笑聲愈來愈大的同時,碎冰自穹頂砸落,蘇珊娜連忙驚呼:“小心!”
時岑立刻閃身避開,就在這個空隙,他朝天空遙遙瞥去一眼。
已經不僅僅是暴風雪了。
碎冰自無數地方砸落,它們像冰,卻遠比尋常的冰塊更加堅固,這應該屬于溫戈骨骼的一部分。
此外,狂風大作,流涌間像汪洋的浪潮,將碎冰飛雪卷得四散,就連地面也微微震顫起來,連帶著建筑的慘缺口擠出嗚咽,窗欞墻壁的摩擦間也發出“匡匡”響動。
——時明煦猛地一仰頭。
“抱歉,外面天氣太糟糕了。”研究員朝窗邊走去一點,他才剛隨城防所的人到醫療中心,來到文珺的病房探望,不過邁入一只腳的間隙,窗戶已經被撲開,寒風灌進來,雪絮亂舞,碎冰四濺。
在關好窗、示意城防所的小李暫時出去后,他轉向文珺:“珺姐,您好些了嗎?”
文珺這才緩緩抬起眼,她有些茫怔的瞳孔緩慢聚焦,定格在時明煦身上。
半晌,文珺嘆一口氣,嗓音沙啞:“小時,你還是去了。”
“如果您指的是陷落地中心,”時明煦坐在病床邊,為她削好一只蘋果,“您也去了吧。”
文珺沒有點頭或搖頭,她只木然接過時明煦遞來的蘋果,嘗試咬了一口。
酸甜的汁水在口腔中迸濺。
他難以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談話間兩人的腳步聲逐漸遠去,雨聲也比剛剛小了一點。但伯格·比約克發了很久的呆,他盯著門縫間投入的微弱白光,想象自己的血液從逼仄的縫隙間漫出去。
侍者瞥去一眼,確認蘇珊娜仍被死死押在篝火旁,才繼續說:“時岑,他說了那種話,你以為我還能跑得掉嗎?”
他忽然笑了一下:“不過,我確實應該謝謝他——要是沒有這個蠢貨,我怎么會熬過劫難、成功洗刷偷竊之罪,又被神選中?”
“你和安德烈還是一起進行了注射基因實驗,但都沒有明顯融合反應。”時岑說,“生活重歸平靜,直至災厄降臨,沃瓦道斯同時帶走了你們兩個人。”
“是,神明投下了祂的注視。神跡降臨后,我有幸同神明簽訂契約,去往‘序間’。”侍者說到這里,語氣中染上狂熱,“時岑!你知不知道,序間,它簡直是宇宙中最偉大的奇跡那里才是最終的應許之地!”
“在序間,死亡蕩然無存,我將獲得真正的永生。”
“我也這樣認為,”時明煦吐字清晰,“178號在出逃時,曾經受到超小型軟體生物的集體啃食,在西部荒漠時,祂又主導了蟻群死亡漩渦的成型,再結合那個高度類似‘悲憫’的情緒——因此我認為,178號大概率對人類懷有善意。”
“祂還如此特殊時岑,我總覺得178號將成為揭開災難本質的關鍵。”
“我明天同外派調查處聯系,啟程前往南方雨林。”時岑立刻應聲,那種隱隱約約牽扯著時明煦身體的感覺也在頃刻間消失掉。
這意味著,時岑在自己世界的身體,動作起來。
很幸運的,他們意識上的聯系依舊存在——并且在閉眼前,時明煦沒有看見任何屬于時岑世界的重影。
但當他閉目時,屬于時岑的房間,就這樣出現在他眼前,填滿他此刻的世界。
這間房屋比起時明煦自己的,要小一些,但物品翻了不止一倍,橘黃色燈光照亮屋內,包括掛畫、壁毯、槍支與各種黃金時代的東西。
滿滿當當,卻又井然有序,給人溫暖干凈的感覺。
“時岑,”時明煦的視線隨他一起,跨出臥室,又穿越客廳,“你很喜歡往家里買各種小玩意兒嗎?”
“它們大多是我自城市遺跡帶回的,”時岑微微一愣,隨即笑起來,“黃金時代的人,很喜歡按照自己的偏好來精心設計房屋,他們將這視為生活中必不可缺的一部分。”
但在這個時代,尤其在樂園內城中,絕大多數居民都沒有這種心思——他們的房屋統一分配,裝飾風格也一模一樣,超市中鮮少有特色家具提供,就連移動黑市,也僅被允許在外城范圍內活動。
大多內城居民,都只會添置幾件特色家用產品。至于常年待在燈塔的時明煦,更是除開52號相關用品外,全然沒有特別之處。
同時岑的相比,簡直天差地別。
時岑感受到他些許詫然的情緒,往洗漱間去的腳步一頓,伸手撈來一只小巧的金屬玫瑰胸針,它看起來很老了,沒有銹痕或污漬,時岑將它打理得很好。
“小時,喜歡嗎?”
時明煦說:“嗯它很漂亮。”
“那等到相見時親手送給你。”時岑摩挲著胸針,“雖然還不知道具體需要等待多久。”
“或許,”時明煦眼睫輕輕發顫,他睜眼,環臂中虛虛抱住自己的一只膝蓋,輕輕地說,“但愿真的會有那一天。”
他睜開眼,就獨面自己的房間——時明煦頭一回覺得,家是如此空蕩與無趣。
他此前大多時候,只將這里看成是睡覺場所,要是燈塔研究室能放床,說不定他十天半月都不會回來一趟。
對方的意識在短時間內迅速波動,時岑閉目間,能鮮明感受到那些情緒的糾葛猶豫,它們很快變得柔軟,小心翼翼地探出一角。
而時明煦的心聲,終于響起。
“要怎么幫?”研究員審慎地問,“像你上次對我那樣嗎?”
“可以。但不可以在浴室。”時岑補充道,“待太久了,索沛會起疑——小時,你洗好了嗎?”
時明煦小小地“嗯”了一聲。
“那就回房間去吧。”時岑的聲音那樣近,吐息像是咬在耳廓,“這次沒有我,你要自己來。”
第 57 章 潮夜
時明煦沒應聲,他在忐忑間沉默良久,硬著頭皮回到臥室。
時岑家的臥室空間不大,但物件數量遠高于時明煦自己的。它們品類繁多,擺放卻整潔有序,充盈著獨屬于家庭的溫度。研究員打開燈后,看見墻壁上一幅彩色掛畫。
是針葉林掩映下,房屋的一角——天光從屋頂縫隙間傾瀉下來,駁光映在原木上,充滿細小又真切的顆粒感,它看上去像是黃金時代的私人住宅。
時明煦原本的緊張局促,在注視它后漸漸平靜。
“小時,喜歡這幅畫?”時岑笑了一下,默許對方拖延時間,“這是我從城市遺跡帶回來的。找到它的時候,玻璃框架已經碎得七七八八,但好在布料紡織品很耐放,清洗干凈后,大致能恢復原樣。”
時明煦知道這種牛腩湯需要燉很久,并且不容易失敗,這正符合他的心意——如果時岑比他更早入睡,他就可以成功向對方證明,自己并非對做飯一竅不通。
才不需要時岑的教導。
懷著某些自己也沒意識到的隱秘心思,時明煦回到家,再次來到料理臺前,對照平板食譜,開始不甚熟練地處理牛肉。
機智的52號聞到食物氣息,跛著腳從客廳一路跟來,用毛絨絨的大尾巴掃著時明煦的腳踝,意思是給它也來點。
誰會拒絕一只撒嬌的52號呢?時明煦從料理臺前蹲身下去,就在將小塊生切牛肉放到小碟中時,一個清晰而熟悉的聲音,從腦海中響起。
“小時,怎么還養了貓?”
時明煦的動作停滯當場。
他簡直難以置信,在下意識喜悅的同時,又抬眼看了平板時間,現在才剛過九點。
于是到嘴邊的話轉了向,時明煦問:“你平時都睡這么早嗎?”
“當然不,”時岑說,“只是剛剛同軍方交代完情況,我在復盤今天的這些事,可總會不由自主想到你。”
“想著你,我就成功來到這里。”
時明煦打開水龍頭,借沖洗番茄的水聲掩蓋微妙的異樣情緒。
他小小聲地開口,嘗試通過回答第一個問題,來轉移時岑的注意力:“52號是我的實驗體,你可以自己看看平板。”
他潦草地擦擦手,又點開平板的藍白色圖標,翻到屬于52號的那一頁。
時岑沒有阻止,但此刻,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時明煦不知道自己的心跳聲有沒有傳給時岑,他現在心臟跳得比平時快一點,完全不受他控制。
咚咚,咚咚。“打住。”時岑開口,成功制止住對方無休止境的埋怨,“城防所的通訊的確中斷了,貿然外出太過危險。但索沛,這才幾天沒出野外,你的腦子呢?”
時岑說著,朝門口尚存的殘冰瞥去一眼。
黑發棕皮的傭兵一拍腦門:“哎喲老大,我這不是一時糊”
“對不起先生,”沙珂自索沛身后探出半個腦袋來,“門是我封的,我原本想幫幫忙。”
她聲音很輕,但成功制止住這場爭吵。屋內安靜一瞬后,蘇珊娜揉揉她的腦袋:“門縫用毛巾去塞就好了,總要留一個逃生出口的。”
沙珂怯怯地點頭。畢竟這個實驗的本質,只是體外授精、胚胎移植進子宮進行初步發育、并于三月后取出,由“溫室”培養至正常新生兒的成熟階段。
按這種邏輯的話,時明煦所受到的重視程度,完全大于他本身的研究價值。
研究員從來沒有探究過自己的實驗報告,但就在此刻,他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想。
也正在這時,亞瑟翻著觸尖思索良久,在切掉那根吃毒蘑菇的壞觸手、又扯出兩條觸手后,祂終于努力構思好回答。
“石頭生來只能是石頭,但礦并非生來就是礦。”亞瑟想了想,“礦只有在愿意選擇‘序’,‘序’也愿意選擇礦的情況下,才能成為真正的礦,是要連意識體都愿意才可以哦!否則礦就會被時間磨損,漸漸退化成石頭,就永遠留在這里了。”
祂說著,翡翠綠圓瞳轉向陷落地,試圖指給時明煦看:“嗯不久前,這里就來了一塊質量中上的好礦。當時我還沒有變成‘序’,就只能眼巴巴看著,溫戈想跟她簽訂契約,她的身體答應了,可是意識體不愿意。”
“簽訂契約失敗后,溫戈就將她定格在這里,變成一塊石頭。但因為時間很短,她現在還有重新變回礦的可能性——咦?她人呢?”
亞瑟不可思議地來回流淌翻涌了好幾遭,始終沒有看見人。
祂生怕時明煦不相信,立刻解釋道:“我幾天前還見過她的!好礦,我沒有騙人——哦哦對了!她跟你很像,你們說不定還認識呢!你要相信我呀!”
小家伙越說越委屈。
研究員卻從其中捕捉到好些信息,他當即問:“哪里像?”
“嗯用你們社會的話來說,氣、氣質?”亞瑟遲疑片刻,“對!就是氣質,你們說話都有點文縐縐的,但她看起來比你要大一點哦!”
“她頭發剛及肩膀,衣服簡潔,大約十天前來到這里。耳朵上有一對漂亮的、類似蝴蝶翅膀的東西。”時明煦直直盯著亞瑟,問,“對不對?”
“好聰明的礦!”亞瑟從不吝嗇贊美,“對了,她看上去也很聰明。”
果真是文珺
原來兩個世界的文博士,都選擇單槍匹馬,來到陷落地中心。
時明煦浸泡于莫名的難過悵然中,他望進這處霧珠濃郁的停滯之所,久久沒有再出聲。
竟然是這樣。
就在這幾句溫柔的對話間,時岑已經兀自進了臥室——不久后,他從衣柜儲物暗室內搬出某臺黃黑色機器。
竟然是一臺小型發電機。
“我去老大!”索沛幾乎瞬間就躥過來,“你從哪兒變出來的?這玩意兒早斷貨了吧!”
“幾年前買的,一直用不上。”時岑聲音冷淡,“撐十來天不是問題,索沛,你現在再去檢查一遍門”
傭兵的話在此戛然而止。
下個瞬間,他猛然抬頭,望向上方——
什么異象也沒有。
發電機尚未使用,頭頂的吊燈依舊安靜而沉寂,室內封死了,一絲風也沒有,嗚咽都被堵在外面。
但,在剛剛的某個瞬間。
太奇怪了,這分明不是第一次感官互通,也并非第一次意識交流,可他想起清晨,自己的意識在時岑腦海中時,各項感官也隨著時岑一同在觸發,就像真的換了一具身體,只是他不擁有控制權而已。
那么,時岑現在也會是這樣嗎?
流水沖刷過時明煦手背,沿著指節向下流淌,又從指尖滴落,顯出格外白皙的皮膚,和其下安靜匍匐的、淡青色的靜脈血管。
涼涼的觸感中,夾雜一些似有若無的溫熱。
那應當就是屬于時岑的體溫。
時明煦低著頭,眼睫微微發顫。
對方的體溫比他更高一點,他早就知道,可眼下這種體溫差異在水流中顯得格外明顯。
這不好,非常不好,因為體溫差時時刻刻提醒著他——時岑此刻,真真切切地存在,并且影響到他的言行,滋生許多莫名的情緒。
原來意識共存的感受,會如此微妙又敏感。
聰明如時明煦,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種情形。
真是奇怪,他在時岑的世界也待了那么久,對方怎么看上去絲毫不受影響?
時岑從頭到尾,都徹徹底底地占據著身體主導權,難道
時明煦想到此處,猛然被直覺敲擊,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不妙。
下一秒,像是為了印證他的想法,時明煦搭在番茄上的指腹,忽然微微抬起,水流趁虛而入,再度濡濕了指腹。
他是被迫的。
時明煦呼吸愈發急促,近乎繚亂,他禁不住這種想象所帶來的驚濤駭浪,簡直要被徹底拍散了,只能哆嗦著蜷縮起來,將半張臉埋進被褥間,心聲粘黏地喚:“時岑”
短短兩個字,抖得這樣厲害,對方無疑已經快要逼至極限。
時岑吐息也變得渾重,他喉結滾動間剛要開口,可下一刻,絕不該有的聲音響起來。
“咚咚。”
有人在敲門。
很快,索沛大著嗓門詢問:“老大,你睡了嗎——你該不會睡這么早吧?”
第 58 章 水浪
時明煦緊握的手驟然松開,掌中水色淋漓,動作間上下兩處都被風掃過,冷熱更迭激得他筋骨酥麻,傳遞著低吟的心聲。
他汗涔涔地渾身戒備,眼睫都被打濕掉,撩眼盯住臥室門,卻一點動靜都不敢發出,只敢心聲顫抖地求助:“時岑”
“別怕。”時岑深吸一口氣,被打斷的滋味不好受,他耐著性子哄,“小時,別怕,他不會進來的。”
“會唔被聽見。”時明煦僵在被褥里,平生頭一遭體會到這種境況。
汗珠順著脖頸往下淌,流過胸膛,又往更潮熱的小腹去,滲進肌肉紋路中,化作濃稠的熱氣,再度往上涌,最終變為急促黏膩的呼吸。
對方說完這句話,徑自轉身跑開,消失于樓道間。
時岑蹙眉,沒有追上去,他關上門回到屋內,借著客廳的燈光,看清剛剛對方塞給自己的東西。
這是一張小小的、燙金印刷的黑色硬紙片——似乎是邀請函一類的東西。
這種紙質制品,這樣古老的印刷技術,在當今已經很少見。
紙片在他指間旋轉了幾圈,時岑將它細致打量一番,最終確定這東西只可能誕生于九十三區的萬象制造城。
接著,他放下槍坐到桌前,將其打開。
——尊敬的時岑先生
誠邀您,于9月28日下午兩點,至瑪利亞廣場的39號建筑301室小聚。
這并非惡作劇,而是神的旨意,事態十分緊急,請您務必到場。
時岑:“”
好中二。“我知道的。”時明煦應聲,“時岑,他的掙扎已經很微”
可就在此刻。
頭頂的燈絲忽然發出“啵”響,很快,燈絲貫通電流的聲音密密匝匝浮現——緊接著,是窗外纜線炸裂后的滋啦聲,間或夾雜電火的嚓響,時明煦猛地抬眼望向窗外,在明暗的交織間,落入晦暗蒼白、雪霧彌漫的天地。
他在這個剎那意識到,電纜先是歷經洪水浸泡、又遭冰封雪埋,已經再扛不住。
而迫在眉睫的,還有另一件事。
房間隔音再好,方才的動靜也沒法徹底瞞過索沛——對方也是個傭兵,此前沒出來,大概是出于謹慎或避嫌。
可眼下卻不同,房間不過幾息就徹底陷入黑暗,隨電纜一同斷掉的是屋內供暖。客廳陷入幽暗后,寒氣也自窗縫一點點滲透進來,時明煦已經預料到索沛房間門鎖擰動的咔噠聲。
“先把人拖到臥室去。”時岑說,“他沒力氣反抗了。綁好藏在暗室里——暗室在我衣柜門推開第二隔。小時,小心別撞到頭。”
研究員已經捂著對方退至臥室旁,在關閉臥室門的霎那,他高懸跳動的心臟終于安定一點:“時岑,怎么還有暗室?”
臥室內寒風卷嘯——冷霧全從刻意留下通風的小縫間涌進來,時明煦背對著窗在拖人,衣柜門還沒有打開,厲風割在他后頸與耳廓。
“方便保存這些年里城市遺跡帶回的物件,算半個儲物間吧。”時岑頓了頓,提醒道,“小時,藏完人就趕緊將窗關好,這樣的天氣里很容易失溫”
可就在下一秒,強風猝然撐開了窗,未能關好的門也被撞開,剛到客廳的索沛驚愕扭頭——只看見同客廳一樣空蕩的臥室。
風將時岑的半卷被褥掀到地上,自門口處探出粗鈍又凌亂的一角,索沛猶豫片刻,還是往時岑臥室的方向小心翼翼走去:“老大?你和文珺,你們是鬧什么不愉快了嗎?需要幫忙嗎?”
他不是沒有聽見在風聲間隙隱約聽見爭吵與磕碰聲,但既然時岑沒有叫他,他就最好裝聾作啞。
但此刻,索沛沒有得到回應。
黑發棕皮的傭兵說話間,已經走到那角被褥前,他俯身,幫老大把被子抱起,又在寂靜中猛地打了個寒顫:“奇怪,窗怎么開了?”
他將被子重新堆回床上,再次環視了臥室——除了那床被卷落的被子外,墻上的掛畫也被吹落一幅,此外再沒有任何別的異樣,就連衣柜門也關得很好。
那么,時岑和文珺到去哪里了?
總不可能是出門吧這樣低的溫度,出門同自尋死路有什么區別
索沛忽然覺察出古怪,可臥室內的低溫實在可怖,他在連打好幾個噴嚏后,不得已哆嗦著先摸到窗邊,用力闔上了窗戶,隔絕開陰冷的雪霧。
而就在霧里。
霧包裹著時明煦與侍者,它如此濃稠,移動間像是糖漿的流涌——這種在生物體內的感受太明晰,時明煦經歷過兩次,上回在南方雨林時,溫戈體內像遲暮的湖泊,而在此刻,這種半流體纏裹住他,完全隔絕掉外界的一切。
落雪,冰封,嚴霜,寒風,通通無法再視、無法再聽。
他被封閉在半流體間。
冰天雪地中的高速移動沒有讓他覺出冷,研究員甚至感受到炎熱——這種熱度突兀又鮮明。
他不清楚它究竟是失溫所致的錯覺,還是真正的高溫。
他只知道自己被裹挾著向遠處,在完全不能感知外界的情況下。
凜風的嗚咽變得愈發可怖,黑暗如潮汐一樣漫漶進來,除卻沃瓦道斯身前的一小塊外,一切都逐漸看不清晰,就連光線與聲音也似乎被吞噬掉,時明煦甚至有點站不住。
渾身的力氣都在離去,連帶著意識也一點點渙散起來。
他撐著實驗臺,扶住了額頭——視線與神志模糊之間,時明煦已經分不清楚,自己是否還在發燒,只能發出孱弱的呼吸。
殘余的氧氣仍在持續被抽離。
時岑的情況也同樣不容樂觀。
傭兵比對方稍微好上一點,但也在空氣的快速流逝間,被迫感覺到四肢的無力,他抵在實驗操作臺旁,只來得及晃一晃腦袋,就聽到屬于沃瓦道斯的、原野麥浪一般翻涌著的聲波。
祂甚至貼心地使用了人類的語言。
聲音在逐漸稀薄的空氣介質中顯得模糊,也因而變得很輕,時明煦與時岑需要被迫集中注意力,才可以勉強聽清。
“你不應來到此處。”沃瓦道斯眼瞳流轉,兩個世界的人類就都被收入眼底。
祂說完后,沉默了一瞬:“那么,只能提前出發了。”
沃瓦道斯話說得沒頭沒尾,時明煦摸了一把濕淋淋的眼睫,剛抬起眼要應聲,忽然瞥見視野里一抹逐漸擴大范圍的淡金色。
淡金色,隨聲波一起,成為某種近乎實質的秋日麥田,它迅速漫漶過來,快得二人根本來不及逃離,甚至來不及再同對方協商哪怕一句話。
根本無處可逃。
緊接著,兩個人的瞳孔都漸漸渙散開來,身體則綿軟無力地癱倒下去,被徹底裹入淡金色間。
像亞瑟曾經帶走他們一樣,沃瓦道斯的軀體包裹著兩個人,自殘破的回廊間,往浩渺未知處去了。
伴隨祂的離開,智識中心,巨大容器間的無數眼珠顯出茫怔,碰撞內壁的動作也隨之停歇。容器像重歸寂靜的深海——闖入者離開后,水母群就重歸平靜,重新享受起孤寂又漫長的死亡來。
它們已經這樣度過了許多許多年。
而在不遠處的二十二區,發電機帶動之下,一切終于重新亮起——這會兒的城防所總部很安靜,大部分士兵都在出外勤,忙于搶救傷員,亦或是接受求助。
直至走廊間軍靴踏響,打破三層的岑寂,兩種腳步聲交錯在一處,都顯得急促。
“上校!”俞景快步跟隨,撥弄著平板,“真的不需要向醫療中心報備嗎?剛剛那種突如起來的暈厥雖然通訊器檢測儀顯示,我們的基因鏈穩定性沒有出現異常,但畢竟事發突然,最好還是去查查吧。”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總部斷電,人還在審訊室”蘭斯蹙眉,他在答話間忽然頓住,看清了落在墻根的排氣扇扇葉。
緊接著,走廊盡頭的風雪隨金色長芒一起灌進來,蘭斯立刻跑起來,身后俞景打開審訊室房門后的驚呼才剛響起,上校就已經撐身仰首出去。
風掀翻了他的檐帽,亞麻色短發沾染霜雪。而在微微瞇起的深藍色眼眸中,映出一個模糊又龐大的輪廓——
淡金色離開智識,涌向破敗的天穹,路過溫戈殘破的豎瞳。
蘇珊娜同沙珂一起趴在窗邊,看見深鉛色穹頂間涌現的細碎金光,小姑娘好奇地歪歪腦袋,問:“姐姐,暴風雪快要過去了嗎?”
“但愿吧。”蘇珊娜揉揉她的腦袋,“無論如何,希望極端天氣快點結束這種天氣實在太難熬了。”
“不過,還好咱們有萬能的老大。”索沛插入話題,將晚餐端上飯桌,“喏,土豆泥,趁熱吃吧,留給老大的那份在鍋里。”
他想到剛剛那個來傳遞消息的小姑娘,進而又想到這些天白日在外城搞出的一堆動靜——他早知道有這個組織。
他們反對區別對待、主張取消內外城制度,擅長將十多歲的孩子拉出來充當煽動者與擋箭牌,但其后的策劃者藏得很深,城防所至今未能掌握組織頭目是誰。
時岑一直認為這是某種盲目愚昧的群體集會,他對這種事情向來沒什么興趣,遑論對方傳來的邀請函完全在故弄玄虛。
他沒空陪小孩玩過家家游戲,也不想和“白日”扯上什么關系。
于是他漫不經心地將兩指扣攏,順勢要闔上,丟進垃圾桶中——
就在此刻。
紙張在角度變換中,在燈光恒定的籠罩下,折射出輕微不同的光影,那是一些筆尖走過后所留的壓痕。
它意味著這邀請函上還存在其他隱藏信息。
時岑動作停頓,將它重新按在桌上展開,自抽屜間取出一只紫外線檢測筆,照射中字跡很快浮現,小字密密麻麻,擠在一處。
語氣也同上面正式又客套的官方邀請內容截然不同。
“別著急丟掉嘛先生,我又沒有瞎開玩笑。如果你已經近距離接觸過神,一定聽過了‘到此為止’的警告,對不對?”
“放寬心,我可沒打算阻止你繼續查下去。相反,我這里一定會有你希望得到的線索,真的不來一趟嗎?損失的人可是你哦,親愛的隊長。”
時岑眸色沉沉,繼續看下去。
時岑沉默地思索,他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
緊接著,平板震動了第三下。
這次也僅有短短幾句話,但時岑瞳孔驟然緊縮,他握著平板,死死盯住了郵件。
“如果方便,請代我,去看看哥哥,遠遠一眼就好——雖然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
“另,請千萬不要再,嘗試窺探世界盡頭。”
第 59 章 歧途
清晨六點,時明煦睜開眼。
他翻身坐起時聽見狂風的卷嘯,屋內溫度已經很低,被褥一夜之間顯現出單薄,雨珠密集地打在玻璃上,一切晦暗如昨日。
暴雨還沒有停。
時明煦下了床,意識朦朧地往洗漱間去,在脫掉睡衣的同時,伸手往衣架勾去——但只摸到冰冷微潮的墻壁。
他才后知后覺地想起。
自己如今,是在時岑的身體里,在另一個世界。
時岑捻著頁邊,心思活絡——如果索沛奶奶遇到的這個小男孩,就是白日最初的成員之一,或者干脆就是創始者,那么他現在應該已經年逾六十。
“哇靠老大!”索沛跟著一塊兒在看,“這么早就有‘白日’了嗎?幸好我奶奶夠機靈,沒給忽悠進去!”
憤慨暫歇,記錄還在繼續,直至第一本翻完、在第二本中后部,記錄再度發生變化。
樂園歷121年3月23日
距離神的拯救已經整整十年。
仁慈的父,救我們脫離兇惡,賜予我們安寧、幸福,允許人世間的樂園存在,并派來侍者,引導我們免除罪惡。
眾生生之平等——今日,侍者再度向我們傳遞神的旨意。
侍者。“老大,我真不是在傳教”
索沛渾身發冷,他的牙齒已經開始咯咯作響,像是被迫直面某種難以難說的巨大恐懼。
他盯著時岑,如同落水之人抓住自己的救命稻草,開口中已經帶上哭腔:“我原本也就當個故事聽聽,但老大,今天發生的事,跟奶奶說的簡直一模一樣!完蛋了,我們都會死的!”
這個大個子落淚的樣子有些滑稽,他抹了把鼻涕,斷斷續續地低聲道:“人類,是被神拋棄的物種。你,我,我們終將,終將走向滅亡,或許就在明”
“索沛!”時岑開口的聲音很嚴厲,他打斷索沛的呢喃,“你已經喪失理智了。”
“理智是這個時代最沒用的東西!”索沛終于沒有忍住,嘴唇囁嚅,語調激昂,“老大,你這樣的人不會理解的!你生來就是A等,不用時時刻刻面臨基因鏈烈性畸變的死亡威脅,可我只有E等,每天睡前都不知道能不能再醒過來!”
他喘口氣,又繼續哭起來:“我要理智有什么用?理智能讓我多活一天嗎?理智能幫我帶回貢獻點嗎?現在就連災厄也要重現,大家都得一起玩兒完——之前那么拼命地找物資換貢獻點,究竟是為了什么?”
他狠狠地砸向杯子,碎屑四濺:“這就是個操蛋的時代!”
“178號根本沒有說出‘不可越過’這半句,索沛,它是你自己腦補的。”時岑皺眉,偏頭避過可憐杯子的殘渣,聲音很穩,“別自己嚇自己——你覺得墨西哥鈍口螈也信教嗎?”
就在這句話后,時岑的意識中,傳來很輕很輕的笑聲。
它十分短促,但已經足夠向時岑傳達時明煦的心情——對方總算從可怖而荒誕的猜想中解脫出來。
時岑眉頭隨之舒展。
他下意識呼喚對方:“小時。”
可是,沒有回應。
他們之間的聯系,像被風吹散的晨霧那樣,迅速消弭掉了。它是這樣的捉摸不定、來去匆匆。
——與此同時,另一時空。
時明煦在自己的世界睜眼,看見熟悉的病房,杜嘉與俞景立在床邊,蘭斯不見蹤影。
“博士,您終于醒了。”俞景將視線從平板上移開,“上校公務纏身,無法久留,只能由我來看護您。請您放心,我已經通知燈塔事務管理中心,為您請假。”
杜嘉走過來,輕車熟路地摘下時明煦的通訊器,嘆了口氣:“博士,您都快成常客了——這次也是一樣,身體數據沒有任何異常,基因鏈強度也依舊牢固,但您一直昏迷到現在才醒。”
“添麻煩了。”時明煦點頭,接回自己的通訊器,又轉向俞景,“俞景,聯系外派調查團,告訴他們西部荒漠,B-110號城市遺跡附近的蟻群需要盡快消滅,它們可能異變出了更強的生育能力。”
“博士,您怎么知道?”俞景不可思議地抬頭,“今天凌晨,燈塔方面給出樣本數據檢測結果,生育能力大幅增強這點,同您所說的一模一樣。”
“軍方已經緊急派遣直升機前鋒隊去往B-110號城市遺跡,空投鎂熱彈擊殺蟻后,但在清晨五點抵達后發現”俞景艱難地咽了一下唾沫,“那些巨蟻,正繞著蟻后旋轉,形成一個無法逃離的死亡旋渦。”
時明煦心下劇震。
也就是說,兩個世界的178號,行動軌跡與所做之事,幾乎是完全重疊的。
祂們之間,究竟存在怎樣的聯系,會類似于自己與時岑的情況,甚至更強嗎?
時岑瞳孔驟然緊縮。
侍者的名字,竟然也如此早就出現了。
那么它本身,會是一個代代相傳的稱號嗎——如果真是這樣,就可以解釋邀請函中活潑的語言風格,對方或許剛剛從上一任侍者那里,了解到關于災厄的部分真相。
一時思緒萬千,但日記還沒有結束,時岑只好繼續翻看下去。
沒想到不久后,就有新線索出現。
樂園歷121年3月28日
老天!竟然是那個孩子!
他不僅沒有死在冬天,還成功當上了侍者!
這一定是神的旨意!那孩子——現在是尊敬的侍者,說自己從“永恒的應許之地”回到這里,那他無疑就是拯救者!
侍者不朽!白日不朽!
“我天!”索沛火燒屁股般蹦起來,哆哆嗦嗦地指著筆記本,“老大!我發誓,我我我我我從不知道奶奶也加入過白日啊!從我記事開始她神志就不大清醒了,年紀大了嘛她肯定是被騙的!”
時岑沒搭理他的咋咋呼呼,他在這一篇后屏息凝神,一口氣看到了最后——但后續的記錄又回歸到日常瑣事,并且直至最終結束,都沒有再出現任何有關“白日”或“侍者”的記錄。
“還有第三本嗎?”
時岑望向索沛,后者縮著脖子坐回來:“或許有?我之后再找找,但老大我剛接了個三位數的懸賞任務”
“現在就回去找,”時岑摸過自己的ID卡,給索沛劃了四位數的貢獻點過去,“別惦記你那懸賞任務了。”
黑發棕皮的雇傭兵見貢獻點眼開,立刻往門口躥去:“得嘞!”
他重重的腳步聲飛速遠去,時岑在逐漸寂靜的長夜中沉默片刻,繼而取出平板,記錄下幾個詞語。
災厄,侍者,白日,永恒的應許之地。
前三者都相對好理解——現在看來,索沛奶奶以及“白日”組織,都將災厄中的巨型白色生物視作教義中的某種神明,企圖用神學觀點對其進行定性,侍者則因為其本身的某種獨特經歷,被視為神的使者。
怎么看怎么像一場宗教神學活動。
但今晚來信的這位“侍者”,又宣稱自己知曉災厄中失蹤者的去處——這條線索,可是同安德烈緊密相關的。
時岑腦海中驟然閃過時明煦記憶碎片里的雨林,那處安德烈想讓他看的地方,它沒有風聲,晨露飽滿,叢林凝固。
沒有風聲,凝固,凝固永恒。
電光石火之間,他想起安德烈骸骨上所呈現的年齡靜止,想到那些被膨脹后消弭的時間,繼而他指腹迅速劃過屏幕,從“永恒的應許之地”那里,拉出一道長線,隨之標注。
又啜了第二口。
而在索沛看不見的地方,時明煦在樓道間急步奔行,與此同時,他沒有就此放過時岑:“你傷究竟怎么弄的?昨晚到底去哪兒了?”
“小時,怎么這么執著?”時岑終于無奈地笑了一下,“昨晚我趁洪水,偷偷潛入了方舟。”
時岑說完,將平板向后再滑了一頁。
半透明的熒光屏上,赫然浮現出第四封郵件的內容:
“如果你實在堅持。我在方舟十三層19室為你留下了一點東西。但愿能夠幫助你,最終活下來。”
第 60 章 迷迭
時明煦的腳步慢下來。
洪水已經席卷至二層,即將舔舐到三樓,那些濁浪拍打在墻壁上,在幽深潮濕的樓道間,他看見藤蔓翻涌于水面,像潛行的蟒。
接著,他有點生疏地給微型鎂熱彈上膛,朝水面較遠處扣動扳機,白光瞬時傾瀉,熱浪與植株殘骸四濺,幾截骨殖也被拍到墻上。
時明煦深吸一口氣,問:“你找到了什么?”
“解釋起來有點復雜——你先上救生艇,抓緊時間趕過去。”時岑終于得空坐下,將染血又濕透的衣服換下,“小時,現在內城積水也已經超過四米。昨天上午那會兒,方舟就緊急疏散在校學生,宣布停課。”
昨夜風雨如晦,冰雹聲也成為船行時天然的遮掩,城防所平素站崗的士兵撤去,區域外監控因節約電力而暫時關閉。時岑得以憑借積水區成功進入二層,沿黢黑的樓道,穿行在復雜的蜂巢狀建筑之中。
而與此同時,另一世界。
時岑自睡夢中醒來,卻并非出于自發。
他右耳通訊器才剛剛震動,時岑就已經抬指摁上,在短暫沉默后,對面傳來一個陌生而沉悶的聲音,明顯使用了處理器。
“嗨,隊長——邀請提前,開不開心呀?”
時岑殘存的那點困勁兒立即煙消云散,他在翻身坐起間,聽見對方繼續說。
“想問為什么?那當然是因為,神已經提前降下懲罰。”侍者咯咯笑起來,他言語活潑,變聲器下的聲音卻沉悶,對比間顯得吊詭。
“正因你們劃分內外城——人人生之平等,高貴的內城人卻比外城人更平等[1]。”
侍者哼著小調,沉悶的聲音激起回音,遙映磅礴落雨——時岑聽出來了,他應當處于空曠高層頂的室內空間。
這種類似的高頂建筑,教堂就很符合,而最近的教堂,正位于瑪利亞廣場附近。
他一邊蹬靴穿衣,一邊取槍出臥室門,同時穩住對方,順應侍者的話提問:“神降下了怎樣的懲罰?”
“懲罰你們的私欲,譴責你們的無知——洪水將洗凈一切,毀滅罪惡的活物。”
侍者說著,打了個響指。
與此同時,通感攜微弱的神經電貫穿全身,時岑隨即感受到時明煦的意識,對方氣息不穩,明顯有些慌亂。
但他來不及出聲詢問了。
因為下一刻,通訊器那頭傳來窸窣響動,人聲水潮般流匯,聚攏起來,變聲器被摘下,傳來少年少女稚嫩的和聲詠唱[2]。
“洪水泛濫之時,耶和華坐著為王。
耶和華坐著為王,直到永遠。”
音調陡然轉向高昂,在隱約共鳴的回聲中,通感也霎時鮮明——時明煦閉上眼,兩個意識跨越時空限制,以一種不可思議、超乎想象的方式,依偎在一處。
“庇佑天地、拯救我們脫離罪惡,又時時與我們同在的主啊。
贊美你,因你施舍給我們一切的恩典。”
有人聲嘶力竭,咳嗽間聲音散亂,時岑還聽見一點雜音,是“斷裂”“死掉”之類的小聲驚嘆,但很快有人出面撫平騷動,孩童們的聲音重新清澈響亮起來。
“主啊,你是坐著為王的神。”
“即便洪水泛濫要漫過我們,你仍坐著為王。
你必拯救我們脫離危險,賜予平安與康健!”
“嘩——!”
就在這句之后,在時岑擰開門鎖的瞬間,通訊器那頭驟然傳來沉悶巨響——浪濤沖毀陳年建筑,從五彩斑斕的碎窗間涌入,無數生命被卷入水流,連慘叫聲也沒有發出。
就這樣,就這樣消弭于塵世。
惟有回聲微弱,滲入卷涌中的濁流。
噓,它仍在說
時明煦嘗試集中意志,他努力嘗試調度對方的肢體神經,并在專注中很快沉下心來,像在對待自己的某些微觀實驗。
還是不行,但似乎只差一點點了。
時明煦全神貫注,常年的科研生活使他極富耐心,并且鮮少因失敗惱怒——以至于,他忘記了這件事壓根兒不是什么研究課題,它本身就充滿了主動的曖昧。
有時過分耐心,也不是什么好事。
比如現在,時岑在對方一次次的嘗試間,感受到指尖隱約的牽引感——雖然仍然不足以拉動他,但他不介意配合對方。
于是他控制力度,很輕微地屈指。
“時岑!”對方飽含欣悅的聲音立刻傳來,“我好像成功了!你剛剛沒有動作吧?”
“嗯,”時岑說,“當然沒有。”
隨后,那種纖細如菌絲一般的牽引感再度浮現,時岑安靜地配合,佯裝自己的一切動作,都是時明煦的功勞。
指節彎曲,在胸帶間輕旋著勾扯,與此同時,另一只手摸到系扣,雖然動作生澀,但很努力在解開。
終于,在時岑感受到對方意識輕顫、指尖隱約發抖時,這根被人為綁緊的胸帶總算散開,濕透的襯衣褶皺也微微舒展,時明煦聽上去如釋重負:“解開了。”
他重新睜眼,后知后覺地發現耳廓有點發燙,額上也冒出點虛汗——或許是因為,控制時岑的身體對他而言,的確不是一件輕松事。
時岑心聲柔軟,禮貌致謝。
他見好就收,似乎真的別無所圖。繼而他很快完成剩余步驟,就在將衣物盡數丟進臟衣簍、粗略換上浴袍時,右耳的通訊器亮起微芒。
時岑走向客廳,從包里摸出平板后接通。
“老大!”索沛的聲音從那頭傳來,“你看看平板!”
時岑已經打開平板界面——索沛的郵件就在幾秒前到達,是一疊被壓縮打包的圖片。
“先說日記?我倒是新找到小半本,但是不怎么連得上。”索沛說,“上本斷在121年,但是這半本是從127年開始的,我找個遍家里也沒有,應該是弄丟或者掉頁了總之你先看看,我把頁數都拍過來了。”
發過來的照片不多,索沛奶奶的日記依舊集中于日常瑣事,時岑一一看過去,在瀏覽中感受到鏈接的增強。
時明煦再度捉住貓咪,替它剪完指甲后,就加入時岑的進程。
“我沒仔細看啊,我就拍個照。”索沛那頭應當是在搬運東西,重物落地聲不時響起,他抹著汗,終于低低罵了句臟話。
“雨再下下去家要沒了!怎么辦老大,要是沒地兒待你可要收留我啊!”他悲鳴一聲,試圖展示自己的用處,“啊差點忘了!教堂那些照片我都看過了,沒啥問題——就是壁畫都霧蒙蒙的,沒人清掃衛生嗎?”
“壁畫大多在四周與天花板,”時岑一頁頁翻看照片,“就算沒人打掃,也不該覆蓋太多灰塵。”
“那應該是故意的,”索沛聳聳肩,“色調太暗了,或許是教義略微不同,也可能是拍攝光線問題。反正我們不會用這種霧蒙蒙的顏色——但繪畫內容又跟我們一樣,感覺像是什么奇怪分支不過都白日了,發生什么都正常啦。”
“色調太暗?霧蒙蒙的?”時明煦反應過來,“時岑,那應當可以佐證我們的猜想——朦朧暗沉的色調,就意味著白色生物。祂被視作白日具象化的神明,因而無所不在。”
他驟然想起電梯中那兩位科學家的談話,立刻回過神來,同時岑進行共享。
如果白日所俸之神就是五十年前制止災厄的巨型白色生物,這場蹊蹺的暴雨,侍者所謂的神罰,分明正相互佐證著一個事實——
樂園上方壓根兒不是什么積雨云,就是祂,是白色生物本身。
正是祂引發暴雨、招致災秧。
與此同時,時岑也在零碎模糊的筆記間,尋找到一份有效記錄。
樂園歷128年3月21日
災厄已經過去18年,我們沒有忘記懺悔。
侍者,他的確是神明在人間的化身!今日,他摘取斗篷,帶領我們一起禱告時,我再次看見他的真容——親愛的主啊,我的皺紋早已爬上眼角,可他仍舊同十七年前別無二致。
他青春永駐,得以在禰的賜福下,擺脫基因鏈的詛咒,獲得永恒。
舞蹈中的孩子們,像是看不見他一樣,沒有一人對此做出反應,遑論出手阻止。
但就在前行之中,時明煦忽然想到——
沙珂呢?
那個小大人一樣、會記得讓奶奶按時吃藥,警惕又聰明的八歲小姑娘,她到哪里去了?
時明煦駭然回頭,望向白袍盡數濡濕、卻仍舞蹈著的人群——他在人影的晃動間,隱約瞧見了一個小小的、癱坐于舞圈中央的身影。
上次見面時尚且蓬松的棕色長發已經濕透,胡亂貼在臉側,沙珂腦袋低垂下去,她似乎也陷入沉睡或昏迷,那雙眸色淺淡又機靈的眼睛闔上,面頰蜿蜒流淌過雨水。
就在此刻。
樓道的陰影間,緩緩挪移出一團黑色陰影,寬大的斗篷沒有沾染風雨,而斗篷下的人主動開口,聽上去不過十二三歲。
他語調輕快,顯然已經將昨夜的頹唐一掃而盡。
“嗨隊長,很高興見到你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