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白日
對方說完這句話,徑自轉(zhuǎn)身跑開,消失于樓道間。
時岑蹙眉,沒有追上去,他關(guān)上門回到屋內(nèi),借著客廳的燈光,看清剛剛對方塞給自己的東西。
這是一張小小的、燙金印刷的黑色硬紙片——似乎是邀請函一類的東西。
這種紙質(zhì)制品,這樣古老的印刷技術(shù),在當(dāng)今已經(jīng)很少見。
紙片在他指間旋轉(zhuǎn)了幾圈,時岑將它細(xì)致打量一番,最終確定這東西只可能誕生于九十三區(qū)的萬象制造城。
接著,他放下槍坐到桌前,將其打開。
時明煦的腳步慢下來。
洪水已經(jīng)席卷至二層,即將舔舐到三樓,那些濁浪拍打在墻壁上,在幽深潮濕的樓道間,他看見藤蔓翻涌于水面,像潛行的蟒。
接著,他有點生疏地給微型鎂熱彈上膛,朝水面較遠處扣動扳機,白光瞬時傾瀉,熱浪與植株殘骸四濺,幾截骨殖也被拍到墻上。
時明煦深吸一口氣,問:“你找到了什么?”
“解釋起來有點復(fù)雜——你先上救生艇,抓緊時間趕過去。”時岑終于得空坐下,將染血又濕透的衣服換下,“小時,現(xiàn)在內(nèi)城積水也已經(jīng)超過四米。昨天上午那會兒,方舟就緊急疏散在校學(xué)生,宣布停課。”
昨夜風(fēng)雨如晦,冰雹聲也成為船行時天然的遮掩,城防所平素站崗的士兵撤去,區(qū)域外監(jiān)控因節(jié)約電力而暫時關(guān)閉。時岑得以憑借積水區(qū)成功進入二層,沿黢黑的樓道,穿行在復(fù)雜的蜂巢狀建筑之中。
這里的一切晦澀又寒冷,實驗教室中培養(yǎng)液散發(fā)出幽綠光斑,屬于時明煦的這具身體,在長時間室外體力消耗后,已經(jīng)有點脫力,因而時岑沒法走得太快,他又離開方舟太多年,只能憑借隱約記憶一點點向上摸索。
這一路走得實在艱難——方舟的教室號排列有其獨特順序,就連樓層間相互的連接也并不統(tǒng)一,時岑瞥見緊急撤離中癱倒的課桌,破碎試管的碎碴四濺,白板上甚至有字跡沒有擦凈,他認(rèn)出那是一些化學(xué)鍵符號。
他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摸索到十三層,這處完全陌生的地方。
他開始尋找19室。時明煦疑心自己聽錯了。
但對方顯然足夠耐心,且不愿意輕易放過自己。
在須臾的沉默后,時岑補充說:“我只是有些好奇。”
時明煦轉(zhuǎn)頭,看向那面鏡子,輕聲問:“好奇什么?”
“長相。”時岑說,“在不同的世界,還存在另一個我——我想要接受這件事情,但依舊沒有確切實感。”
時明煦理解了對方。
索沛打著哈欠出來時,正瞧著時岑蹬著頂部的一簇白蘑菇,成功躍身落地的場景。
“什么鬼。”索沛疑心自己在夢游,他揉了把眼,但眼前混亂的一切都沒有消失。
“叫其余人都起來!”時岑翻越躲避的動作很靈活,抽空向索沛丟去一記眼神,“用干毛巾,或者衣物捂住口鼻,避免直接吸入孢子。”
“老大你說這個蘑菇怪在傳播孢子?”索沛立刻用衣袖遮住口鼻,他用匕首敲擊車門喚醒眾人的同時,朝時岑喊道,“這玩意兒什么德行,怎么還偷人衣服穿啊!”
“你廢話太多了。”
說話間,時岑已經(jīng)退至索沛身前,真菌通過菌絲進行的控制行動仍有些生澀,它在慣性的作用下?lián)淇盏沟兀M而爬起來,跌跌撞撞地繼續(xù)朝時岑襲來。
“這也太抽象了吧!”在蘑菇怪逐漸靠近的過程中,索沛終于認(rèn)出了屬于哈文森的衣褲,但身體上半的狀況實在一言難盡,他壓下嘔吐的沖動,罵了一句臟話。
“老大,他基因鏈斷了?腦子炸開了?那也不該是這種死法啊——更何況現(xiàn)在是旱季,我們?nèi)诉在西部荒漠,哪里來的蘑菇!”
時岑摁下索沛想要抬舉燃燒|彈的胳膊:“別用燃燒|彈,我需要采集樣本——哈文森應(yīng)當(dāng)死于真菌類體內(nèi)寄生,這些菌類子實體將他當(dāng)做營養(yǎng)基,吃了個一干二凈。”
就在說話間,哈文森脖頸處猝然冒出一團大型蘑菇,噴射而出的粉塵狀孢子,在身后幾人打來的照明燈中清晰可見,帶著肉血的紅色。
時明煦冷靜道:“都后撤,護住口鼻。”
但幸好,這簇孢子噴射的威力使得哈文森的頸椎骨徹底斷裂,那顆已經(jīng)長滿真菌的頭顱墜地,在沙地間咕嚕嚕滾了幾圈。
余下的軀體也像徹底失去指揮,在原地翻轉(zhuǎn)兩圈,進而頹然倒下。
“真是見鬼,”有人自身后罵出聲來,艱難吞咽著口水,“西部荒漠怎么會有真菌?這里最大的威脅不是螞蟻”
最后那個“嗎”字還沒能說出口,便攜式手電照明到的區(qū)域邊緣,緩緩探出幾對觸角,碰了碰面目全非的哈文森。
按道理說,在固定一層尋找標(biāo)號為19的房間并不困難,更何況此層的房間數(shù)量并不算太多——時岑在開始前就率先數(shù)了一遍,方舟十三層一共有39扇門。
“你沒有找到19號房間?”時明煦劃著艇往七十七區(qū)去,聞言嘗試回憶了一下,“抱歉時岑,我也沒有任何關(guān)于19號房間的印象它當(dāng)該是被抹去記憶中的一部分。”
路程已經(jīng)行至小半,連續(xù)兩天的暴雨摻雜冰雹,驟降十多攝氏度,現(xiàn)在分明才九月下旬,天氣就已經(jīng)快要突破零度。
時明煦途經(jīng)處結(jié)了薄冰,槳破水而出時,可以聽見冰層破碎中相互的碰撞聲。
除此之外,四下不聞人聲,樂園空寂如廢城。
“準(zhǔn)確來說,19號房間被藏起來了。”時岑說,“我反復(fù)找了三次,房間號從1到40都在,唯獨少了19。小時,我知道方舟的房間為適應(yīng)教學(xué)需求,大多是不規(guī)則形狀。但19這個數(shù)字本身沒什么避諱,不存在特意被跳過的可能性。”
時明煦將袖口卷到手肘部,小艇繼續(xù)破開霧靄:“你認(rèn)為有人將19號房間的門牌號拆掉?或者干脆封死了它?”
“是。”時岑垂眸,看著手臂繃帶上繼續(xù)滲出血來,“所以我在18號與20號相互貼近的房間墻壁處搜查,又沿附近的外墻一點點敲擊,成功找到了被封死的門,并嘗試砸開它。”
多虧了雇傭兵豐富的野外經(jīng)驗,這些對于時岑來說,不算什么難事。
“那你找到了什么?”時明煦問,“又是怎么受的傷——是破墻而入時發(fā)生了意外?”
時岑輕輕嘆了口氣。
他說:“不算意外。我只找到了一株屏蔽型藤蔓。”
準(zhǔn)確來說,在隱藏墻壁被砸開豁口后,時岑彎腰進入19號房間——但這里早已空空蕩蕩,甚至連課桌,或別的什么物品都沒有留下。
時岑利用便攜式手電,看清了頭頂老式的吊燈與沉寂的白板,于是判斷出它從前是一間教室。
而在他走過的地方,滴落零星水液,它們在細(xì)塵覆蓋的地面上蜿蜒爬出痕跡,漸漸滲透到角落。
前三者都相對好理解——現(xiàn)在看來,索沛奶奶以及“白日”組織,都將災(zāi)厄中的巨型白色生物視作教義中的某種神明,企圖用神學(xué)觀點對其進行定性,侍者則因為其本身的某種獨特經(jīng)歷,被視為神的使者。
怎么看怎么像一場宗教神學(xué)活動。
但今晚來信的這位“侍者”,又宣稱自己知曉災(zāi)厄中失蹤者的去處——這條線索,可是同安德烈緊密相關(guān)的。
時岑腦海中驟然閃過時明煦記憶碎片里的雨林,那處安德烈想讓他看的地方,它沒有風(fēng)聲,晨露飽滿,叢林凝固。
沒有風(fēng)聲,凝固,凝固永恒。
電光石火之間,他想起安德烈骸骨上所呈現(xiàn)的年齡靜止,想到那些被膨脹后消弭的時間,繼而他指腹迅速劃過屏幕,從“永恒的應(yīng)許之地”那里,拉出一道長線,隨之標(biāo)注。
——陷落地。
它是否,根本就意味著陷落地呢?
第 42 章 暴雨
“轟隆!”
夜空驟然炸響雷聲,半敞的窗間同時灌入風(fēng),索沛奶奶的筆記被吹得不住嘩響,時岑探身去關(guān)窗時,瞧見被陰云攪碎的月光。
暴雨將至。
時岑正要闔窗的手一頓。
——雨季已經(jīng)過去,秋日該有這樣這樣突如其來的大雨嗎?
但來不得等他細(xì)想,電閃雷鳴中,外城的一切已經(jīng)被雨淹沒,街道間或傳來尖聲叫罵,又很快被悶雷蓋住。
他閉眼,徹底看清了此刻時岑的處境。
蟻群,密密匝匝的蟻群。
這些巨型螞蟻有半米長,他們觸角堅硬,周身覆蓋類似蜥蜴的粗糙表皮,但大部分已經(jīng)死亡,尸骸堆疊,發(fā)出被燒焦的氣味,目光所及之處,火光斑駁。
真正讓時岑承受威脅的,并非這些工蟻
而是蟻后。
蟻后,它大段身軀仍陷于沙地,可僅僅立起的小段前肢,就已經(jīng)同之前帶走178號的灰色怪物一樣大。
星空之下,它烏沉沉的復(fù)眼中,折射出類似金屬的光澤,也倒映出時岑——時岑被它的前肢卷起,高舉至眼前。
但時岑沒有絲毫慌亂,只是在被絞至最緊的一瞬間,繃至極限的狀態(tài)忽然被打破。
一個聲音,那個雖然初識、但已經(jīng)無比熟悉的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
“根據(jù)燈塔的節(jié)肢類研究數(shù)據(jù),這種螞蟻的復(fù)眼已經(jīng)退化,其中僅剩的單眼作為感光器官。”時明煦的聲音很輕,但從未如此清晰過——在這個瞬間,時岑忽然理解了現(xiàn)狀。
時明煦沒有開口。意識,本質(zhì)。
“你們應(yīng)當(dāng)清楚這意味著什么,”沃瓦道斯說,“如果只是身體,我不會做這樣多的阻撓。”
“安德烈說,既定的未來無法避免。”時明煦垂眸,“我大概明白自體融合意味著什么。四維之下,三維或維度間隙的切片都被整合起來,如果成功,就只會有一個更高維度的亞瑟存在。祂的大腦從此能夠面對兩個世界,和你一樣。”
從無法認(rèn)知平行世界,到能夠感知,甚至自由穿梭。
與此同時,能夠區(qū)分兩只亞瑟的差異也統(tǒng)統(tǒng)消失掉——在以往,這并非什么難事,平行世界間的絕大多數(shù)個體都擁有基本一致的生命歷程,不存在任何融合上的困難。區(qū)分兩個平行世界的只有零星差異。
而現(xiàn)在,當(dāng)差異者本身面臨融合時,會發(fā)生什么事?
沃瓦道斯垂下眼眸,祂似乎想要說些什么。
但,鉑金色的眼底,忽然淌過斑斕的影。
下一瞬,周遭的一切都好像被攪碎掉,序泡碰撞之聲變得格外突出又可怖,流轉(zhuǎn)地中像是驟然灌入巨潮,濃白色水浪將兩個人瞬間席卷進去——半流質(zhì)的觸感太熟悉,它只可能屬于亞瑟。
可是,包裹并非驚變的結(jié)束,而僅僅只是開始。
此刻,半流質(zhì)的裹挾不復(fù)此前那般溫和,有好幾次,它都纏得過緊,擠壓著時明煦的骨骼。研究員只能本能地伸出手去抵擋,摸到亞瑟綿軟彈滑的內(nèi)壁,感受到祂身體組織韌性的增強。
“亞瑟?”時明煦試探性地開口,半只手臂都陷入半流體中,隨即,他感受到疼痛。
疼痛,像是自他神經(jīng)末梢和骨縫間滋生出來,是雨后濕膩的苔,一寸寸覆蓋住皮膚與骨骼。
它沒有很尖銳,卻無孔無入,泛著很輕微的癢,以及一種叫人牙齒咯咯作響的酸,像是要將他一寸寸撕裂掉。
時明煦無力地曲著指節(jié),勉強咬住了悶哼。
他搖搖腦袋:“亞瑟?”
沒有回應(yīng)。
亞瑟似乎已經(jīng)不認(rèn)識他,此刻所有的空間似乎都被顛倒了。小家伙——或許已經(jīng)不能夠被稱之為小家伙了,祂大了好多,身體介質(zhì)比幼年時更濃厚,內(nèi)部溫度也有所下降,不再炙熱。
時明煦被卷入后,就徹底迷失掉方向,除卻白色外,所有色彩全部被阻隔,時明煦被獨自吞沒其中,時岑也已經(jīng)不見蹤影。
于是,他抗住鈍而澀的疼痛,輕聲喚了一句:“時岑?”
無人應(yīng)答。
就在手臂的知覺近乎于無、疼痛逐漸蔓延至大腦時,一只翡翠綠豎瞳才驟然間翻卷出來,亞瑟聲音斷續(xù),聽上去已同從前有些不同。
“抱歉,好礦,我剛剛醒來會有一些痛。”亞瑟聲音低低的,稍顯猶疑,“你放心,等躍遷成功后,我為你換一副新的身體。”
祂說著,濃白色的內(nèi)壁稍稍退縮一點,包裹著手臂的力度也有所減弱,但疼痛依舊沒有消退分毫。
亞瑟顯然有些無措,祂翡翠綠的眼睛垂下去,伸出另一只觸須,嘗試著點了點時明煦的肩膀。
下一剎,祂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這樣同樣會讓對方覺得疼痛,慌忙縮了回來。
但,時明煦搖搖頭,沒有生氣。
他只問:“亞瑟,你的融合成功了嗎?”
“還剩最后一點點,現(xiàn)在融合態(tài)還不穩(wěn)定,和另一只我時常斷開聯(lián)絡(luò)。”亞瑟零號想了想,“我和祂的肢體粘黏在一起,但大腦還沒能好好鏈接起來。但等徹底成功后,就不再有亞瑟零號和一號,而只存在一只我了。”
“那,”時明煦接著問,“時岑去了哪里?”
他無法通過通感感知到對方,因而只能猜測,對方或許依舊同自己處在同一空間中。
“他也在我的身體里。”亞瑟終于抬起眼看他,“你們所處的位置,是重疊的。但這里是維度躍遷的間隙——時空天然錯位,你感知不到他,他也一樣。”
“看來許多事情,你已經(jīng)知道了。”時明煦勉強笑了一下,冷汗淌下來,打濕掉他的衣領(lǐng)。與此同時,腳踝往上的部分也在被逐漸吞沒。亞瑟零號動作的進度緩慢、動作輕柔,但顯然沒什么用。
躍遷,注定要消耗“礦”的能量。
時明煦虛弱地呼吸著,幾分鐘后,他問:“時岑怎么樣?”
“嗯情況似乎比你好一些。”亞瑟零號竭力感受了一會兒,“好礦,你要保存一點體力——等身體這個容器徹底破碎后,你們的意識就要開始融合。”
“成功概率大么?”時明煦看著對方,從亞瑟眼瞳的垂落間得到了答案。
他想到沃瓦道斯所述的、意識死亡的未來剪影,知曉那昭示著不詳?shù)拿\。
他輕聲問:“是因為,我們之間的差異太大了嗎?”
“的確如此。”亞瑟依舊顯得沮喪,翡翠綠豎瞳重新抬起,時明煦在那其中看見自己——它繞著研究員,來回轉(zhuǎn)了許多個圈。
“你們的基因結(jié)構(gòu)完全一致,可細(xì)節(jié)上相差很多。”亞瑟斟酌著用詞,“成功可能性近乎于無但好礦,你和時岑的品質(zhì)擺在這里,或許能夠創(chuàng)造先”
祂聲音越來越低,到幾不可聞的程度時,忽然被阻斷了。
兩個一模一樣的句子,被從身處不同間隙的二人口中問出——時明煦與時岑同時開口,盡管他們聽不見對方的語言。
“如果一方主動放棄保有意識,另一方是否能夠存活?”
尚未徹底融合的兩只亞瑟都倏忽沉默下來,困惑在此刻愕然滋生,像其曾經(jīng)席卷沃瓦道斯一樣。
但沉默同樣也代表著一種肯定,一種承認(rèn)。
所以,足夠了。
對方在用意識,或者說心聲,同他進行交流,腦海中的想法直接塑形,被傳遞到時岑這里。
他們之間的感官共享,再一次增強了。
但時岑無暇回答,時明煦的話還在繼續(xù)。
“在白日,單眼或許還有些用處,但在夜里,蟻群都是瞎子,只能靠氣味與外激素相互交流。時岑,你要冷靜。”
時岑根本沒有緊張,但他順應(yīng)對方,及時又聽話地應(yīng)了一聲“好”。
果然,蟻后嘗試用觸角碰了碰他,沒能得到激素回應(yīng),進而將他放下。
“這只蟻后此刻并無進食需求,它在尋找優(yōu)秀的雄性螞蟻,以孕育新的族群。”時明煦的話鋒一轉(zhuǎn),“可是,怎么可能?”
“現(xiàn)在距離B-110號城市遺跡中蟻群的繁殖潮,才僅僅過去了一個月——時岑,你的世界也是這樣嗎?”
“是。”時岑砍翻一只背后襲來的工蟻,用心聲回復(fù)他,“一月前,蟻群繁殖潮剛剛爆發(fā)。”
“可根據(jù)過去十年的綜合數(shù)據(jù),西部荒漠中蟻群的繁殖周期,是半年一次。”時明煦語氣嚴(yán)肅,聲線冷冽,“除非,它們在此次繁殖季中,除卻類爬行類基因自發(fā)融合外,還異變出更強的生育能力”
他沒有再繼續(xù)說下去,可時岑聽懂了。
這簡直就是災(zāi)難前兆。
個體素質(zhì)在大幅提升的同時,繁殖速度加快六倍,就意味著絕對的失控,如果它們聚攏起來,百萬只異變巨蟻,一同攻向樂園絕不能讓這只蟻后成功離開。
“關(guān)于陷落地中心的推理。”時岑將今晚的一切和盤托出,在簡要轉(zhuǎn)述中拉近平板,坐回桌前他問,“小時,你跟‘白日’打過交道嗎?”
“跟‘侍者’沒有,但和白日的成員打過交道。”時明煦重新睜眼,在與時岑交談的同時,利用更高權(quán)限檢索白日與侍者的交叉情報。
“之前陪杜升去報社請假那次,碰見一個小男孩,似乎叫阿阿什利,杜升說那孩子就屬于白日。”時明煦關(guān)注著平板,清晰感知到時岑閉目后,同自己意識緊密相連的依偎狀態(tài)。
時明煦想了想:“陪杜升一起回城后,我們又一塊兒去了移動黑市,我當(dāng)時還聽到過相關(guān)信息,知道白日活躍于外城七十三區(qū)。”
擴大篩選范圍后,檢索結(jié)果還沒出,時明煦在平板屏幕籠罩間,終于后知后覺地意識到有點不對勁。
他下意識開口:“時岑?”
“你短短兩句話,提了三次杜升,又一起經(jīng)歷這么多。”時岑聲音淡淡的,無法辨別喜怒,“小時,就這么喜歡他?”
第 43 章 依偎
時明煦:“?”
研究員頓感莫名其妙,記得自己之前已經(jīng)向時岑解釋過與杜升相識的過程,但對方聽上去的確在意,這種微妙的不悅,被傳遞到時明煦這里,擾亂了他原本的思考。
好吧,那也不是不能試著哄哄對方。
“我對杜升印象的確不錯,”時明煦說,“但那是出于前輩對后輩的關(guān)心——你知道的,那孩子打著好幾份工,為尋找養(yǎng)父付出了很多努力。”
他頓了頓,又說:“更何況他才十七歲,時岑,我不會喜歡小孩子我指的是那種喜歡。”
“哦,那種喜歡。”時岑似乎有點困了,問得慢條斯理,“哪種喜歡?”
她喃喃道:“那真是一個很好的時代。”
時明煦沒有打斷她的情緒,他注意到蘇珊娜正望著窗,但此刻窗簾嚴(yán)絲合縫,于是他走過去,向兩邊拉開——
今夜群星閃爍,恒星高懸天穹,自億萬光年外,遙遙注目人間。
“博士,我知道《法案》修訂后,樂園人口已經(jīng)緩慢回升。但近十年出生的孩子,大多數(shù)甚至連自己的父母也不知道了,血緣親情自他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奪走,現(xiàn)在絕大多數(shù)孩子,只會擁有和養(yǎng)父母間的后天情感。”
蘇珊娜望著夜空,低低地說:“我在想,這些逐漸淡化的親情與愛情,如果到了徹底消失的那一天人類的成功延續(xù),同其他物種間,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時明煦立在窗邊,聞言回望過來。時明煦頓感不妙,可惜身體的反應(yīng)快過大腦——又或許是時岑從中作梗。總之,視線陷入黑暗不過一瞬,他就望進屬于時岑的房間里。
和他一樣,時岑也沒有開燈。此刻臥室晦暗,月華淌過的地方有限,鏡中屬于時岑的槍恰在其中。
除此之外,還有距它不遠的某處,輪廓沒能被布料成功掩蓋住。
或許,時岑壓根兒沒有藏起來的打算。
他穿戴得如此整齊,就連腰帶也沒有松開,但肌肉的緊繃感很鮮明——通感將肉眼不可見的部分也告知時明煦,他這才驚覺時岑剛剛一直在忍耐
他好能忍。
時岑渾然不覺似的,他開口,卻不是戲謔:“小時,看著我。”
時明煦就望進鏡子里,橫跨八年光陰,恍惚間同十八歲的時岑相遇。
如同此前所想的那樣,此刻時岑同他之間的身型差距還很小,可對方?jīng)]穿居家服,他將外勤服穿得很服帖,甚至連長靴也沒脫到,時明煦懷疑他是故意的。
實在是很有心機的傭兵。
時岑盯著鏡子,輕聲道:“好愛你,想抱你。”
一遍根本不足以讓他訴盡愛意,他要時明煦看著自己,如同自己剛剛看著對方那樣,他想讓這段情感被拉長,以這樣一種微微錯位的方式,橫亙過八年的光陰。
就好像,他們已經(jīng)相愛很久很久了。
“愛”時明煦閉目間,眼睫也還有點顫,他心聲是抖的,但話說得粘黏又軟和,“我也愛你,時岑。”
這就是他唯一想要給予對方的回應(yīng)。
下一秒,年輕又熱切的身體率先回應(yīng),時岑的呼吸也微微急促起來。
與此同時,金屬扣被磕到的聲音很明顯——可惜它并非時岑真正的目的地,傭兵手往下,探到忍耐已久之處。
時明煦沒有睜眼,就只能被迫同時岑一起瞧見鏡子里的景象,傭兵顯然比他坦蕩許多,他垂眸瞥進鏡面,眸中饒有深意。
當(dāng)某物被放出、時岑五指都攏上去時,研究員忍不住腰眼一麻,險些重新癱倒在床鋪間。
空氣中彌漫開曖|昧。
時岑依舊沒有脫衣服的意思,動作起來卻并不扭捏,這小塊區(qū)域脫離黑色挺括的外勤服,浸在月光里,又被拉出墻面間長長的影。
墻上影子的輪廓變幻不止,一種被潤濕的聲音漸漸響起來,掌心也隨摩擦而升溫。
很快,方寸間的溫度隨通感的血液一起,迅速蔓延至?xí)r明煦全身。它攀到面上,變成研究員眼尾的顏色;它淌過小腹,就匯聚至另一處,晃動間有幾線垂到腿|根,又稱為冷色月光里繚亂的水痕。
時明煦沒有伸手觸碰,他只抬臂,仰躺間勉強擋住自己的眼睛——哪怕這種行為只是徒勞。
渾身的關(guān)節(jié)都沒力氣,時明煦閉著眼,落到對方眼底,恍然以為自己仍在被注視。
他低低嗚咽一聲,側(cè)翻半蜷起身體。
效果還算不拜時岑所賜,根本沒什么效果!
身體不可控制,反應(yīng)映射出漩渦深處的情感,時明煦只好被迫卷入這一切。
他雖不著一物,被褥的起伏卻成為某種遮掩,蜿蜒或旋擰的灰白曲線里藏著斑駁的暗色,那是被微微濡濕的部分。
被汗珠,或者別的什么。
“時岑,”時明煦嘗試反抗,“唔慢”
“太慢?”時岑立刻曲解他的意思。下一秒,研究員的呼吸更凌亂了。
他哈著氣,努力翻了個身,將大半臉都埋進被子里——盡管無意蹭過粗糲床單時,他根本沒能咬住溢散的聲音。
時岑的呼吸也跟著粗|重一瞬。
時明煦闔著目,眼皮下的眼珠小幅度抖動,他鼻尖沁出薄汗,又很快被汲取掉水分。
時岑微微瞇起眼,他在愈發(fā)鮮明的快意里,也感受到對方的情緒。
時明煦變得凌亂不堪,因為他的所作所為。
時岑滿足地瞇眼,他唇角也勾起一點,手上的動作更快。
“時時岑!”時明煦慌張地喚人,他透過鏡子,看清時岑臉上的愉悅——這種神色比十八歲的面龐熟悉許多,它屬于二十六歲的時岑。
他溫聲道:“蘇珊娜,不會有那一天的。”
“那是因為你和我一樣,出生在法案更改之前!”蘇珊娜的情緒陡然變得激動,“你是A等,你的父母也至少存在一位A等,可你哪怕和他們一起度過十多年,也已經(jīng)成功被樂園馴化!博士,你像一臺不會出錯的精密儀器——你根本無法理解我、理解普通人的感情!”
她語調(diào)轉(zhuǎn)向高昂的同時,蘭斯已經(jīng)進來,及時阻止了她胡亂掙扎撞傷自己的動作,而時明煦沒有被激怒,他走過來的動作很溫雅,像是夜風(fēng)牽引玫瑰的葉。
“蘇珊娜,”時明煦聽見自己開口,語調(diào)平和,“我從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誰。”
“十年前,《樂園法案》進行生育條款修訂,正是因為確定了極限壓縮輔助生殖技術(shù)的切實可行。”時明煦笑了一下,“十年前,首例三個月就被取出母體、進行人工培育的那個胚胎,成功自內(nèi)城十三區(qū)畢業(yè),順利長大成人。”
“我就是第一例實驗體。”
蘇珊娜的表情凝固在臉上,連帶著蘭斯一起,愕然地望向時明煦。
但后者沒有感到窘迫,也沒有流露出被冒犯的不悅。
時明煦面色如常,繼續(xù)說下去:“我沒有體會過親情,我的父母都是初代志愿者,同燈塔簽署過保密協(xié)議。蘇珊娜可我也有在意的人和事。”
他伸手,摸到自己的胸口。
那處的傷痛已經(jīng)徹底消失掉,但更加沉郁隱秘的鈍痛感始終存在,他想到時岑。
今晚才真正結(jié)識的、另一個世界的自己。
“我知道驟然分別的痛苦,理解你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時明煦說,“如果內(nèi)城所有人,真的如同你所述那樣冰冷,你與保羅的愛情從一開始就不會存在,蘭斯對你的寬容不會發(fā)生,我也不會出現(xiàn)在這里。”
時明煦的眼中流淌著溫和,他看向蘇珊娜,說:“不會有那一天的。”
蘇珊娜同他對視,忽然讀不懂他的目光——這位成績斐然的生物學(xué)家,他好像處處都很特別。
半晌,她才輕聲問:“我們,人類會有光明的未來嗎?”
時明煦也不知道。
但他聽見自己溫聲說:“會的。”
繼而他轉(zhuǎn)頭,望向無垠夜空,然后——
一個巨大的、深褐色的東西,驟然浮現(xiàn)在時明煦眼前。
疼痛瞬息席卷而來,內(nèi)臟全部遭受擠壓,劇痛迫使時明煦蹲下,他頭頂冷汗涔涔,可仍在咬牙,努力維系著自己的清醒。
時岑低而輕地嘆息一聲:“晚安,小時。”
他這樣溫斂,就好像其中夾雜的所有悵然,都是時明煦的過錯。
而現(xiàn)在,時明煦捏住被角,感受心臟跳動間,血液汩汩的奔流——他從時岑的語氣里,捕捉到對方的失落。
他隨之,產(chǎn)生了一絲微妙的負(fù)罪感
自己是不是,還該做點什么?
第 44 章 荒誕
“時岑,”時明煦說,“你不睡嗎?”
他抿抿唇,補充道:“已經(jīng)凌晨三點了——但如果,如果你需要的話,我也可以幫”
他還是說不出口。
幾小時前在浴室里發(fā)生的那些事尤其是時岑向下探手之后,實在太親密,也太曖昧了。
時明煦因?qū)Ψ剿^的脫敏訓(xùn)練暈頭轉(zhuǎn)向,頭一回真切感受到失控。
時岑沒有急于動作。
他正看著178號——準(zhǔn)確來時,是他與時明煦,都在同祂對視。
那只格外明亮的鉑金色瞳孔,在同二人注目之中顯得很平和。
178號依舊沒有什么攻擊性——這個認(rèn)知讓時明煦與時岑共同松了一口氣。
但祂比起逃離樂園時又長大了一些,自B-110號城市廢墟間居高臨下地觀察一切。
祂也沒有要主動幫忙的意思。
“這個金色的生物,是從燈塔逃出的實驗體。”時岑用心聲向時明煦介紹,“編號178號,屬于文珺博士的兩棲類實驗室——不知與你的世界是否相同。”
時明煦將目光從178號身上收回,轉(zhuǎn)而巡視蟻群:“完全一致。178號出逃那晚,我正在燈塔,祂咬了我一口,又撞暈了我,導(dǎo)致我的部分記憶丟失。”
但現(xiàn)在不是追憶過去的時候,時明煦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繼續(xù)說:“時岑,這些螞蟻視力不佳,你將它們的血液涂抹到身上,刺激性氣味能夠混淆認(rèn)知”
就在這時,時明煦的腦袋陡然劇烈疼痛,使他的話也被迫停止。
微妙的錯位感包裹住他,似乎也隔斷了他與時岑之間的聯(lián)系——但178號逃離那晚空白的前段記憶,開始緩慢閃現(xiàn),其中的碎片像是水浪粼粼的波紋,它們浮躍著,很難被清晰捕捉。
只有一些零碎的詞句,或者說,某種類似于聲音的波動。
“我必須要”
必須要做什么?
聽不清。“這就是你與他認(rèn)識的契機?”時明煦恍然。
“是。”時岑應(yīng)聲,“有關(guān)安德烈失蹤的事情,也是他在這幾天里親口告訴我的。”
下一瞬,久違的男性聲音響起:“先生,聽說1161號傭兵團新來了一位A級傭兵——我的天吶,您剛從內(nèi)城搬出來不久吧?外城可跟內(nèi)城大為不同哦,如果您想要了解最新的外城資訊,或許可以訂閱一份‘凱恩斯小報’。”
時明煦:“”“序間中心地帶相對最安全。”亞瑟繼續(xù)講下去,“那兒有點像你們?nèi)祟惖募斜茈y所,但得內(nèi)城居民才能進。”
這比喻還真是通俗。
“所以,你只能偷偷跟著,”時明煦摸摸對方柔軟的內(nèi)壁,輕聲囑咐,“小心一點。”
“礦關(guān)心我,礦好!”亞瑟立刻用觸須回應(yīng)他,小家伙包裹住時明煦,牛奶色半流體漫透對方的五指,“礦,就快到了哦!等到了序間中心,我們找個角落偷偷藏起來,只要不被大序者發(fā)現(xiàn)就萬事大吉。”
“上面說的是好消息。”時明煦說,“那壞消息是什么?”
“被發(fā)現(xiàn)的風(fēng)險很高,”小家伙一向?qū)嵲拰嵲挘耙驗樾蜷g中心的序泡集中程度沒那么密集,序者的動靜就更容易被發(fā)現(xiàn)更何況,大序者和大序者之間基本都相互認(rèn)識,但沒有幾只大序者認(rèn)識亞瑟。”
說話間,那種如浸水中的綿密閉塞感已經(jīng)消失,粉紅色圓球甩出序泡的瞬間絨毛四散,體積瞬間膨脹了起碼五倍,像是黃金時代,早春田埂上逸散的蒲公英絨羽。
在它蓬松撐開的瞬間,亞瑟卻隨之反向壓縮身體,像雨珠浸潤鳥翼那樣,祂浸透其中一顆粉球的絨羽,小心翼翼地隔了一線,沒有觸碰到對方溫?zé)岬纳眢w表層。
時明煦的視線驟然被占據(jù),研究員僅隔一層薄膜,同輕微搏動的粉色表層貼近,甚至能夠直接看見球狀組織中緩慢流淌的液體,似乎也是粉色的
太奇妙了。
一切都瑰麗得過了頭,像荒誕的華夢。不過幸好,時明煦的理智仍然在線——他朝后縮了縮,輕聲問:“亞瑟,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用你們?nèi)祟惖脑拋碚f,索菲的絨毛上沒有觸覺。”翡翠綠圓瞳自內(nèi)壁間翻出來,亞瑟眨眨眼,“只要不碰到身體就行啦。在我所知道的大序者中,屬祂脾氣最好。除此之外,祂還很遲鈍——從前我偷吃最多的對象就是祂哦!”
時明煦哭笑不得。
有些時候,亞瑟的確呆呆的,但更多時候,小家伙又實在很機靈。
不過。
“被發(fā)現(xiàn)后會發(fā)生什么?”時明煦側(cè)目,透過細(xì)密絨羽的縫隙,窺見流動不止的序泡,“會被趕出序間中心嗎?”
“如果只是被趕走的話,亞瑟根本沒在怕!”小家伙忽然打了個小顫,“如果被發(fā)現(xiàn),咱倆就會趕到清道夫群落里關(guān)起來,作為僭越的懲罰。”
小家伙嘟嘟囔囔間,被稱之為“索菲”的大侍者前行速度已經(jīng)趨緩,暗灰色長須曳地時,相接的粉色圓球也都垂落下來,亞瑟悄悄向上爬了一點,避免直接觸碰到皮膚。
幸好,長絨將他們阻擋得足夠嚴(yán)實。
與此同時,平行世界的亞瑟一號也一樣。
小家伙用了同樣的方法,將時岑藏得很嚴(yán)實,傭兵自絨羽縫隙望出去,終于勉強看清了所謂的序間中心。
灰暗。
灰暗是這里的主色調(diào),因為序泡濃度的降低,這里明顯黯淡許多,無處不在的光感仍舊沉默地籠罩住一切,光暗交織間并無影子,似乎連時間流逝的尺度也被放緩。
時岑忽然想到某種比喻——如果說,序間邊緣像是漩渦的外層,流淌的山溪,那么中心就是近乎臺風(fēng)眼的存在。
它歸攏龐雜繁復(fù)的一切,設(shè)置嚴(yán)格的準(zhǔn)入限制,卻又偏偏最空蕩,最廣闊,也最荒涼。
時岑有些難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他在沉默中,看見另一只序者沖破“序泡”,自色彩流體間展露真容——對方通體呈現(xiàn)深褐色,但有天藍與赤紅的管狀組織交繞著鋪滿全部身體外層,像哺乳類靜脈與動脈的糾纏。
只是被放大了無數(shù)倍——萬千只經(jīng)脈翻涌間露出一只褐色豎瞳,對方發(fā)出的聲音古老而又沉穩(wěn),像海風(fēng)吹過風(fēng)蝕至千瘡百孔的巖層。
是屬于3.5維的、完全聽不懂的語言。
對方說話間,索菲只偶爾給予回應(yīng)。
時岑問:“祂們在說什么?”
“在說坍縮啦。”亞瑟一號小小聲道,“礦,我們的動靜要小很多很多喔嗯,你不用再問了,安靜聽就好。”
小家伙充當(dāng)翻譯時很盡職,祂將一只觸須附到時岑耳畔。
小小的、軟乎乎的半流體,稍稍爬至耳道外圈,其頂端微縮著凝聚而成的發(fā)聲器。
與此同時,另一世界。
時明煦的耳廓處,也趴著點軟乎乎的溫?zé)岚肓黧w。
“大一點的家伙我沒見過,看著兇兇的,亞瑟會主動繞行。”亞瑟零號嘀嘀咕咕,“祂在說,主序者溫戈才剛剛死去,這次坍縮又帶走一只序者——就是剛剛逃跑過程中被吃掉的那只。祂說,這很不妙,距離上次坍縮發(fā)生才過去一個半月。”
一個半月。
整整八年,這人的開口話術(shù)倒是沒怎么變過。
趁時岑也被迫繼續(xù)重演經(jīng)歷,研究員收回逸散的思緒,感受到自己的衣角被輕輕扯動。
“抱歉,小時。”安德烈仰頭看他,“四十二年前,我曾在‘智識’待過不短的時間——這次來前,蠑螈也告訴了我一些方位信息。但我剛剛找了好久,沒有任何類似的建筑它似乎又藏起來了。”
“這棟建筑是可折疊的嗎?”時明煦也隨之環(huán)視四周,沒能發(fā)現(xiàn)任何異樣。
他們以二十二區(qū)為中心,遠遠巡梭過整個外圍。
城防所總部的建筑高大平整,建筑外墻泛著銀白色,折射著強烈的陽光,叫人有些難以正視。時明煦瞇起眼——二十二區(qū)周邊地帶空曠,遠空濃云一點點逼近了,風(fēng)的流通依舊翻卷著熱浪。
如果沒有安德烈接下來的話,這個午后就再平常不過了。
“不是折疊。”安德烈搖搖頭,“是‘遺骸’本身祂不太能忍受高溫,在過熱的時候,祂會自己藏起來。”
灰藍色眼睛的小男孩頓了頓:“祂有生命。蠑螈告訴過我,智識屬于遺骸,而遺骸不屬于智識。”
時明煦已經(jīng)在懷疑自己的耳朵。
“你的意思是智識本身,就是一個巨型生物?”
零星的記憶——那些回歸燈塔半月間,都未曾想起分毫的夜間記憶,正以一種模糊而扭曲的方式斷續(xù)浮涌在他腦海中,像哈哈鏡的鏡面,某些部分被夸張地放大外擴,而更多的部分被藏于凹面,隱匿真實面貌。
惟有聲波明確傳到他耳中,一遍又一遍地敲擊著他。
“我必須要去。”
這次姑且是一個完整的句子了,但時明煦仍舊沒有聽懂。
要去哪里?
依舊不知道,但時明煦覺得熟悉,好熟悉。
他一定聽什么人,說過高度類似的話。
可他越是努力回憶,大腦的疼痛就越甚。
這種疼痛,似乎是某種直接作用于意識的、更加鮮明與敏銳的疼痛,卻又被無所適從的神經(jīng)中樞錯誤反饋到四肢——以至于時明煦在真實世界的身體,此刻已經(jīng)蜷縮成一團,冷汗徹底浸透發(fā)根。
他被放在搶救床上,往醫(yī)療中心的急救室推去。
蘭斯與俞景護送著他,就在即將離開婦產(chǎn)科走廊之時,他們與一位捏著檢查單、面色恍惚的女性狹路相逢。
是文珺。
可惜的是,檢查指標(biāo)異常的文珺,沒能意識到搶救床上正是自己的鄰居。而半休克狀態(tài)下的時明煦,也沒有成功發(fā)現(xiàn)她。
雙方就這樣擦肩而過。
——但時岑沒有放棄繼續(xù)喚醒時明煦。
他能夠感覺到,自己同后者的意識聯(lián)系,被某種力量強行切斷了。
可神經(jīng)的共感依舊存在,對方的痛苦如此鮮明,并且痛級仍在緩慢遞增,哪怕時岑早已習(xí)慣受傷,也忍不住落下冷汗。
他咬牙,強迫自己鎮(zhèn)靜下來,在將鎂熱彈瞄準(zhǔn)蟻后的同時,用心聲一遍遍呼喚著時明煦。
“小時。”
你必拯救我們脫離危險,賜予平安與康健!”
“嘩——!”
就在這句之后,在時岑擰開門鎖的瞬間,通訊器那頭驟然傳來沉悶巨響——浪濤沖毀陳年建筑,從五彩斑斕的碎窗間涌入,無數(shù)生命被卷入水流,連慘叫聲也沒有發(fā)出。
就這樣,就這樣消弭于塵世。
惟有回聲微弱,滲入卷涌中的濁流。
噓,它仍在說
當(dāng)洪水,泛濫之時。
——一卷完——
第 45 章 忽悠
“教堂結(jié)構(gòu)完全被沖毀,截至目前現(xiàn)場共死亡二十七人,均為未成年,E或F等級基因鏈持有者。此外,還有十余人下落不明。”
俞景在平板上錄入數(shù)據(jù),同時利用通訊器聯(lián)系蘭斯:“上校,請指示。”
很快,俞景在點頭間掐斷通訊,繼而轉(zhuǎn)過頭來,叮囑身側(cè)城防所士兵擴大搜救范圍。
“少校,”那人替他撐傘,面露難色,“外城受災(zāi)嚴(yán)重,許多城域中屏蔽型異變植株爆發(fā)式增長,已經(jīng)造成上百起傷亡,我們,我們實在力不從”
“我會向上校申請,調(diào)隊支援。”俞景拍拍他的肩膀,在雨幕中注目著教堂殘骸。
而那種可怖的、繭房一般層層裹進的疼痛感也終于緩慢消弭,被吹散于夜風(fēng)。
雖然身體依舊虛弱,但好在雙方意識重歸清醒。
時明煦笑了一下,聲音很輕:“我聽見,你叫了我很多次謝謝。”
“小時,”時岑指揮索沛去開車,在間隙用心聲問,“你剛剛怎么了?”
“被迫卷入了殘缺不全的記憶。”時明煦說,“我上次在自己世界見到178號時,也出現(xiàn)過類似情況,但疼痛感遠遠不如此次嚴(yán)重——178號應(yīng)該是真正誘因。”
時明煦頓了片刻,補充道:“我忘記了很重要的事。”
“是在十三區(qū)以前發(fā)生的嗎?”時岑試圖安慰他,“十年之前,你我的人生軌跡完全重合,或許我還記得。”
而這次,時明煦沉默良久,才回答:“不是。”
鈍物敲打一般的疼痛感又隱約浮現(xiàn),時岑明白,這是時明煦在強迫自己,進行盡可能詳細(xì)無誤的回憶
究竟是怎樣的一段記憶,才會使他如此痛苦?這同沃瓦道斯出逃樂園的時間段,能夠基本重合。
“嗯所以,得趕緊催化幾只新序者,成年序者的數(shù)量也有空缺最近有什么聰明點的小家伙嗎?嗯?首先排除一只白色的那個小東西太糟糕了?”
亞瑟愣了一瞬,繼而反應(yīng)過來。
“只有我是白色的呀!”小家伙后知后覺,立刻委屈起來,祂用觸肢一個勁兒地擠時明煦,“礦,你來說——我不好嗎?為什么針對我?”
“你很好。”時明煦撈到滿手半流體,“亞瑟,不要懷疑自己。”
他把話說得溫和,像流淌過山澗的小風(fēng)。
“有眼光的聰明礦,沒眼光的老家伙。”亞瑟得了安慰,立刻不再糾結(jié),祂屏息凝神了一會兒,就繼續(xù)傳遞起信息來。
“但現(xiàn)在,序泡已經(jīng)被坍縮吞噬得很厲害。”亞瑟想了想,繼續(xù)補充道,“好礦,坍縮中心一直在吃序泡——它們不懂得像我們一樣遠離危險,如果在運動過程中游蕩過去,就通通被吃掉。”
小家伙說話間抖了好幾次,顯然在害怕。
“序泡無法再生嗎?”時明煦問,“還是說,序泡再生的速度,比不上坍縮點吞噬的速度?”
“序泡只能通過碰撞再生,但不是每次碰撞都會產(chǎn)生新的序泡。”亞瑟又縮緊了一點點,“它們新生速度很慢的,但坍縮點吃很快,所以序泡只會越來越少。”
“因此,序者也大概率越來越少。”時明煦望進無盡遼闊的空間,想到某種可能性。
于是,心聲的呼喚被順利傳達到時岑處。
“時岑,你有聽見嗎?”時明煦輕輕蹙眉,“照這樣看來,沃瓦道斯大概率是被催化至成年的。當(dāng)然,我依舊認(rèn)為這其中有你我基因介質(zhì)的催化作用。”
“一個半月前,序間發(fā)生過一次坍縮,有序者在坍縮中死去。”時岑接過話,“序間的不穩(wěn)定性也在迅速增強,坍縮點像黑洞,吞噬掉周遭的一切——時間,空間,肉體,意識。”
乃至于“存在”本身。
“這樣下去,序間也遲早會毀滅。”時明煦垂眸,粉色圓球的表層下,液體仍在涌流,“時岑,這是一場跨越維度的浩劫。”
不僅僅是一場只發(fā)生于地球的災(zāi)難——只能說,災(zāi)難發(fā)生于地球時,表現(xiàn)為生物基因鏈的斷裂;而災(zāi)難落到3.5維,就表現(xiàn)為毫無秩序和規(guī)律可言的坍縮,兩種文明都在一點點被蠶食。
而3.5維,將少數(shù)人類視作完成升維、擺脫災(zāi)難的“礦”。
“目前浩劫發(fā)生的原因尚未可知,但應(yīng)當(dāng)沒波及四維。”時明煦迅速做著推斷,“否則,維度躍遷不會成為3.5維自救的終極手段——已經(jīng)成功完成躍遷的序者證實了此舉的可能性,譬如沃瓦道斯。”
對了,沃瓦道斯。
序間出了這樣大的事情祂既然都那樣密切關(guān)注著三維的一切,會對自己的文明視而不見嗎?
時明煦一瞬停頓。
就在這個間隙,淡金色緩慢溢出序泡間,它自黯淡中辟出光亮,帶來黎明初現(xiàn)一般的熹微感,像濃云中翻卷出的日輪。
緊接著,兩只大序者之間的聲波也停止了。
粉與褐的豎瞳同時望向沃瓦道斯,自祂流暢尖銳、排列整齊的骨刺劃過,并最終集中于鉑金色的豎瞳,只一眼,就類似臣服般的垂目。
無須多言,新的主序者已經(jīng)誕生。
平行世界中,仍有視線在暗處無聲打量——屬于兩只亞瑟,以及時明煦與時岑。
粉色長絨遮擋住一切,亞瑟藏得很隱秘,也沒有任何生物再發(fā)出聲音,唯有細(xì)碎序泡仍在碰撞,輕輕地響。
兩只大序者安靜地匍匐,等待沃瓦道斯正式開口。
后者若有所思,似在斟酌些什么。
鉑金色豎瞳不緊不慢地四下流轉(zhuǎn),竟然一瞬對視過兩人——
時明煦的心霎時提到嗓子眼。
“先不想了,”時岑當(dāng)機立斷,“小時,你無法承受住這種程度的疼痛。這或許證明,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
“沒關(guān)系,不必過分苛責(zé)自己。以后的時間還很長——我與你同在。”
車輛終于得以穿越蟻群,將吊詭的巨型褐色旋渦甩在身后,索沛坐在駕駛位,手腳的麻勁兒都還沒散干凈,只敢拿余光瞥時岑,哆哆嗦嗦地問:“老大,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啊?”
整個聯(lián)合小隊,已經(jīng)只剩他們兩個活人了——并且不知為何,時岑今天瞧著非常古怪。
他額上的冷汗還沒落盡,指尖也仍在輕微痙攣,可神色竟然稱得上愉悅,像是正在同什么親密無間的人聊天。
索沛從未在這位所向披靡的隊長身上見到過這種情況,一時懷疑對方精神出現(xiàn)了問題。
“我就不該貪那點賞金!”黑發(fā)棕皮的雇傭兵用力砸了一下方向盤,欲哭無淚地碎碎念,“我要是不貪貢獻點,就不會來B-110號城市遺跡,不會和那個晦氣的蘑菇人組隊,不會引來暴動的蟻群,老大你也不會變成這樣——你要是真死在這里,我就沒臉再回去了!”
“怎么辦!我不會也要死了吧!”
“好吵,”時明煦尚且虛弱,他聲音斷續(xù),生平頭一回顯現(xiàn)不耐,“時岑,讓他安靜一點。”
時岑朝索沛瞥了一眼,四目相對之間,后者當(dāng)即啞火。
時岑言簡意賅地下命令:“繼續(xù)往前開——在右前方五百米,那棟保存較完整的橙黃色建筑附近停下。”
他看得很清楚,178號最終隱沒于附近。
但這棟建筑在眾多遺跡建筑中,不是特別起眼,以至于索沛險些開過了頭。
B-110號城市遺跡位于西部荒漠,干燥而空蕩,遺跡內(nèi)部建筑墻皮大多脫落,墻體也坍塌下來,風(fēng)蝕痕跡明顯。
而這棟建筑的質(zhì)量顯然上乘——歷經(jīng)一百多年風(fēng)蝕蟲蛀,或雨季植物根系侵蝕,它的外墻竟然還算完整,不過玻璃窗已經(jīng)破得七七八八,碎碴掩埋在沙土里,無人問津。
時岑下車,環(huán)視之間,果然于地面發(fā)現(xiàn)了淡金色。
少許淡金色液體,滲進表層沙土中,幾乎就要同環(huán)境融為一體,卻依舊沒能逃脫時岑的眼睛。
液體的滴落痕跡,一直延伸到建筑內(nèi)部。就連那種秋日梧桐葉一般的氣息,也隱約可聞了。
于是時岑抬手,推開殘破不堪的建筑大門。
然而。
晨曦之中,萬籟俱寂,在這棟連腳步聲都會被無限放大的建筑內(nèi)部,忽然響起一個奇異的聲音。
“我必須要去。”
它仿佛自遙遠的天邊飄蕩而來,卻又好似近在咫尺。
時岑愕然側(cè)目——可索沛神色如常,分明什么也沒聽見。
惟有聲音本身,鉆入耳道深處,同時叩擊著時岑與時明煦。
“我必須要去。”
“有的,”阿什利皺著眉,“先生,侍者往日主持禱告時,都會披一件白色斗篷掩蓋面部,以免重新沾染塵世的污濁。但今早,在考驗儀式的開啟后,他的斗篷不慎掉落。”
“雖然只有一剎,但我成功看清了!”阿什利的語氣中流露出崇敬,“他就是神跡本身”
時岑故作冷淡:“孩子,他的面容使你感到驚訝嗎?”
“是的,先生!”阿什利激動中,一把握住時岑小臂,“您果然是他的好友——您竟然絲毫不感到意外!”
阿什利意識到僭越,猛地縮回手,又在胸口劃著十字:“他一定得到了神的祝福他的知識與智慧早已超越長者,可他依舊保有孩童的容顏。”
阿什利的目光中流露出渴望,他盯著時岑,像飛蛾望進熊熊火焰。
“白日不朽——侍者,他是神明親選之人,得以去往應(yīng)許之地,又成功歸來。在過去的半個世紀(jì)中,他一直以無私與博愛引導(dǎo)我們清洗罪孽。”
“并終將帶領(lǐng)我們擺脫苦難,走向永生。”
第 46 章 胸帶
“但你現(xiàn)在顯然還不夠格。”時岑淡淡地瞥他一眼,像在下達判決。
阿什利在這樣的目光中打了個顫——疑慮終于徹底煙消云散。他在積水船艙中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問:“先生,請您告訴我,我應(yīng)當(dāng)踏上怎樣的道路,才能更好地追隨神的腳步?”
時明煦扶著額角,擔(dān)憂時岑演過了頭,他輕聲道:“時岑,你收斂一點,別被看出端”
“你應(yīng)當(dāng)先幫忙舀水。”時岑面無表情,遞過去一個空桶,“因為你的罪孽還未洗凈,我的船快沉了。”
時明煦:“”
他早該知道,時岑總有些出人意料的舉措。
但阿什利竟然很聽話——甚至是享受,小孩幾乎立刻就賣力地裝起積水,將它們盡數(shù)潑灑出去,他濕透的棕發(fā)在動作間輕微揚起,那些亞麻色的小雀斑都閃爍著喜悅。
就好像,他已經(jīng)徹底忘記自己剛剛還在死亡邊緣。
時岑手中陡然一空,失衡讓他不得已雙臂撐地,汗液從臉側(cè)滴落,進而滲入銹痕斑駁的金屬車廂。
理智在叫囂著立刻停止,可時岑沒有放棄,他堅持呼喚對方,以他們曾經(jīng)共享的名字。
“時明煦——!”
最終爆破的按鈕仍由時岑摁下,鎂熱彈在觸碰蟻后臃腫身軀的一瞬間炸開,流光雪白,混合蟲卵的汁液四下飛濺。
蟻后的口器在空中翻卷,它沒有什么視力,但可以憑借痛覺清晰定位傷口,并蜷屈著堅硬上肢覆蓋過去。
巨響驚擾了蟻群,這些異變昆蟲,終于得以從淡金色籠罩下脫離,朝蟻后圍攏而去,試圖形成密密匝匝的包圍圈,將其層層保護起來。
蟻后體型過于龐大,一顆鎂熱彈遠不足以殺死它。時岑一邊指揮索沛繼續(xù)填彈射擊,避免蟻群最終聚攏成甲,一邊繼續(xù)試圖重新喚醒時明煦,一遍又一遍。
“時,明,煦”時明煦隔著薄霧,停在最近的一處建筑缺口前。
它原本是一塊露臺,在鋼混結(jié)構(gòu)的掩映下,原本并不起眼,卻被厚冰積雪托舉至切實可及處——這意味著,從這里,可以成功進入這棟陌生的未知建筑。
時明煦只猶豫一瞬,就在通感隱約牽引之下,邁向了它。
翻進露臺的過程很順利,凍霜將樓道口掩埋一半,但并不阻礙通行,研究員貓著腰潛入時拐進回廊,忽的頓住腳步。
不對勁。
整條回廊空無一人,每一扇房間門都緊閉著,頂燈間隔稍遠,孤獨又微弱地亮起,可自拐進廊道的剎那,一種濃重的、被凝視的感覺,就同時席卷過二人的全身。
這種凝視感并不陌生。在這個瞬間,時明煦想起溫戈自穹頂初次投下的凝視,時岑則想到遠在南方雨林之間的洞窟、那些強致幻性的真菌與緊緊尾隨的璧中游蛇。
眼下,被無形瞳孔聚焦的感受過分鮮明,壓抑感伴隨逼仄固定的回形空間一同撲過來,時明煦深吸一口氣,有些發(fā)毛,但并不打算退縮。
時岑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但,這究竟是什么地方?
它被刻意安置在內(nèi)城普通居民無法輕易進入的軍區(qū)旁。
研究員試圖尋找任何能夠揭示建筑信息的文字或圖片——就在他徹底拐過回廊,進入這棟建筑內(nèi)、再度抬腳的動作中,忽然,酸澀的疼痛感瞬間淌過全身,匯聚起來,直直沖撞至胸口。
也是在這個瞬間,曾經(jīng)無比熟悉的通感,就像被風(fēng)卷來的流沙一般傾瀉而下,細(xì)弱游絲般的聯(lián)系陡然被增強,對方心臟的飽脹也霎時填滿了他,叫他根本沒有理智再去思考,直直脫口而出——
不知不覺間,他已同時岑梭巡過整個三層。依舊如剛進入時那樣,這里的一切都很沉寂,智識的房間設(shè)置類似燈塔,研究室外門材質(zhì)也幾乎一致,但除卻廊燈之外,這里什么也沒有。
偶爾也有敞開的房門,但探首望入時,里頭實驗器械撤得不大干凈,姑且算是廢棄,目光所及之處,覆著薄薄的灰。意味著這里,似乎并沒有停用太長時間。
外部的破敗起到了些許迷惑性,而智識的內(nèi)部和那些玻璃揭示出真相——它才剛被拋棄或閑置月余。
除此之外,凝視感非但沒有消散,反而愈發(fā)強烈起來。
“視線似乎來自上方。”時岑仰首,望進稍顯殘破的天花板中,零星有板緣翹起,露出隱匿其后的、嶙峋的鋼架骨骼,恍然之間,好似某種巨型生物軀體的一部分。
“不是天花板,”時岑頓了頓,“那大概率是樓上,我上去看看。小時,你現(xiàn)在一個人,要不找空房間待會兒,閉眼用意識跟著我,好不好?”
“不,不需要。”時明煦出聲拒絕,但心聲稍有些沙啞,“時岑,我我可以,跟你一起。”
他這句話說出口后,自己被語調(diào)間的鼻音微微驚到。
額間傳來的悶鈍感也更重了一點——而就在此刻,手臂被抬舉的認(rèn)知也伴隨通感的加強一齊襲來,可憐的研究員后知后覺,且無力反抗。
“小時。”時岑閉目,久違地獲取到對方身體的控制權(quán),“你發(fā)燒了。”
研究員剛剛冒雪行進太久,現(xiàn)在額頭已經(jīng)滾燙。
“有嗎?”時明煦沒有反抗,仍由時岑牽引著自己,只垂下眼睫,腦中有些空白,思索著自己此刻應(yīng)該回復(fù)些什么話,才能使對方安心。
很可惜,他沒能成功找出來。
此外,因為發(fā)熱,時岑原本稍高于他的體溫,反而帶來某種輕微的溫涼感,像黃金時代的山溪淌過春澗一般,無聲潤澤著他。
時明煦沒忍住,打了個小顫。
他冷汗涔涔,在疼痛與形勢的雙重逼迫下,就快要抵達極限。
——就在此刻。他嘟嘟囔囔著:“他不會又不回來吃飯吧。”
說話間,家用發(fā)動機仍在嗡鳴不止,灶臺上支著的小鍋咕嘟起熱泡。索沛回首望向廚房時,只看見隱約縹緲的熱霧,與掩映其后的、被冰雹砸出裂紋的窗戶。
而在裂痕之外,在穹頂千萬只流瀉的光箭之間——
淡金色高懸塵世,迭蕩縹緲的云霧,穿透醞釀風(fēng)雪的濃云。
時岑世界的文珺被從急救室推出,麥安珊向助手杜嘉匯報數(shù)據(jù),告訴對方手術(shù)還算成功。
時明煦世界的文珺,卻已經(jīng)注目著落地窗外的世界,她作為“礦”,也隱約能夠看見沃瓦道斯軀體間裹挾著的、小小的人型身影,但實在難以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文珺怔怔的,在攥緊被角之間呢喃道:“小時”
沃瓦道斯在迅速遠去,逐漸變得不甚清晰,可白玫瑰的凋零愈發(fā)鮮明,她曾那樣真切地目睹時明煦死亡的過程,記得對方分崩離析的血與骨,甚至在恍惚間嗅見濃腥。
那昭示著不詳?shù)拿\——命運,未來,真的可以被改寫嗎?
時間尺度上被銘刻的片刻剪影,究竟怎樣才能被抹除?
文珺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淚淌下眼角時,她終于蜷縮起來,茫然環(huán)抱住自己。
淚在蜿蜒間,爬下她的面頰,晶瑩水液中倒映著微縮的天地,金芒終于徹底被黯色吞沒,像溺斃于深海的日輪。
而在目不可及之處——
淡金色破開嗡鳴,撞碎密集的粒子,游曳于不可名狀的空間。
這里再聽不見屬于人世的一切,沒有等待、憂慮或懷疑,沃瓦道斯的速度也在此刻放緩。終于,在某個時刻,祂徹底停下來,軀體彌散間,露出喪失意識的兩個人。
濃白色半流體就涌上來,翡翠瞳翻涌間,亞瑟氣鼓鼓地看著沃瓦道斯。
“你把好礦弄壞了!”亞瑟叫嚷起來,要為自己的礦討要說法,“沃瓦道斯,你怎么可以這樣壞?”
但就在控訴聲里,在周遭不明物質(zhì)伴隨聲波的流轉(zhuǎn)間,兩人都輕微顫動了眼睫。
幅度很小,但這處空間內(nèi)發(fā)生的一切異動都會被放大。像神經(jīng)末梢觸端的皺縮一般,作為契約簽訂另一方的亞瑟幾乎立刻發(fā)現(xiàn)了。
礦可比沃瓦道斯重要許多,及時給予礦關(guān)懷,才是祂目前最要緊的事情。
“礦,你醒啦!”亞瑟迅速將豎瞳游過去,小家伙柔軟地觸端顫個不停,也不管自己的礦是否完全恢復(fù)神智,就兀自興奮道,“好礦,原本應(yīng)該是我?guī)銇淼摹俏滞叩浪共恢v道理,硬要把我捉回來好可惡,這家伙也沒比溫戈好到哪里去嘛!”
“總之總之,你不是很想來嗎?這里就是序間哦!”
亞瑟嘰里呱啦,一講話就停不下來,沃瓦道斯實在比祂沉穩(wěn)許多。
前者眼見著時明煦與時岑徹底睜開眼,才終于開口,隱約含著點嘆息。
“這里是維度間隙。”沃瓦道斯垂眸,難辨喜怒,“歡迎來到序者文明。”
屬于178號的淡金色忽然大盛,在黎明前最濃重的黑暗中,散發(fā)出近乎璀璨的光芒。
與這種光芒同時釋放而出的,還有一種奇妙的、說不上來的氣味。
這種味道并不難聞,它沒有什么刺激性,甚至讓人覺得舒適,像黃金時代的秋日里,偶然經(jīng)過一片鋪滿落葉的梧桐樹林。
夾雜著輕微的塵埃感。
而城市殘骸間的178號,在完成這一奇怪行為后,重新下墜,隱入層層廢墟。
淡金色隨之消弭,但氣味被風(fēng)帶來,最終匯聚于此。
就在這種奇異的味道中,工蟻集中聚攏的行為忽然停止。不知是哪一只螞蟻先起的頭,它退開幾步,在距離蟻后十米左右時,開始避開散落的卵與粘稠組織液,圍繞蟻后的輪廓緩慢行進。
緊接著,是第二只、第三只直至最后一只。
蟻后成為類似臺風(fēng)眼的存在,哪怕它已經(jīng)奄奄一息,被時岑的一發(fā)鎂熱彈打穿二三節(jié)身體連接處,前肢只能癱軟倒地,深陷于流沙,頹然等待死亡。
而所有活著的工蟻,都開始包圍蟻后,被渦流吸引的黑潮,卻始終沒有真正靠近,觸碰到蟻后的身體。
索沛已經(jīng)被這種前所未見的詭異場景驚得喉頭哽塞,難言一字。
距離最近的一圈螞蟻,甚至就在他們幾米開外。
時岑的注意力不在這里,他被一道微弱的聲音吸引過去。
“時岑?”
“‘白日’的洗腦性質(zhì)蠻強。”時明煦睜開眼,將那些從超市買回的物資分類整理,“孩子的思辨能力不成熟,尤其容易上當(dāng)。”
“是。”時岑的心聲混雜落雨,“索沛也信教,就對白日嗤之以鼻——說起來,我們得快點趕回去,他那邊應(yīng)該快要有反饋。”
時明煦應(yīng)聲間,正將一盒冷凍牛肉放入冰箱,被開門聲吵醒的52號拱到他腳邊。
貓咪不理解這兩天兩腳獸出現(xiàn)的頻率為什么如此高,但被陪伴是一件值得貓高興的事情。
良久后,時明煦才尋回自己的聲音。
“或許根本不存在什么傳承,沒有初代二代三代之分。”
他深吸一口氣,被迫直面不可思議的事實——
“侍者,原來從始至終,都只有一個人。”
第 47 章 藤蔓
他以一種難以想象的方式,脫離于時間尺度之外。
這究竟是怎樣做到的?
“此前的研究認(rèn)為,陷落地沒有風(fēng)是因為區(qū)域地磁異常。”時明煦說,“現(xiàn)在看來根本不是,沒有風(fēng)聲,或許壓根兒就意味著時間尺度上的停滯。時岑,這或許也是陷落地中心頻繁出事的真正原因。”
時岑及時刪除掉多余圖片,又將索沛奶奶的此頁記錄謄抄至筆記本:“小時,你的意思是,陷落地中心的時間趨于永恒停滯,那么時間本身就形成某種巨大的引力,成為臺風(fēng)眼一樣的存在,導(dǎo)致飛機引擎失靈、困于其中的生物也無法逃離。”
時明煦應(yīng)聲:“是,但這樣依舊沒法解釋安德烈和侍者的情”
浴室門被拉開,拖鞋浸水后的嘎吱聲打斷交談。
時岑家沒有小孩的衣服,阿什利草草罩著件寬大襯衫,他身形瘦削,小腿間遍布藤蔓穿刺后的細(xì)密傷口。
“小時,你世界的哈文森,在那個下午已經(jīng)死亡。”時岑說,“但我所在世界的哈文森沒有——他甚至參與了此次探索B-110號城市遺跡的聯(lián)合行動,可惜的是,那個滿口謊話的騙子昨天死了,死于真菌類體內(nèi)寄生。”
“他對你撒了什么謊?”時明煦下意識追問,“時岑,他有騙到你嗎?”
“當(dāng)然沒有。正是因為無法對我撒謊,他選擇直接保持沉默。”時岑反問,“小時,你不會信了他的鬼話吧?”
時明煦:“當(dāng)然沒有。”在嘩響著的水聲中,時明煦與安德烈隔著烏蒙蒙的雨,在四下的嘩響間,前者神色專注
他像是想要穿透雨幕,努力辨認(rèn)出所謂少年安德烈的真?zhèn)巍?br />
半晌,時明煦開口:“現(xiàn)在仍是回憶嗎?”
——答案在問出口的瞬間就已經(jīng)昭然若揭,詢問本身毫無阻礙,這意味著,眼前的安德烈也并非記憶中的男孩。
時明煦走進一點,在磅礴的雨聲中,他本試圖呼喚時岑。可惜,對方此刻正被迫進行傭兵團的記憶重演,無法同他鏈接。
于是他只好先放棄信息共享,問:“安德烈,這是你所創(chuàng)造的幻境嗎?”
“是也不是。”安德烈笑了笑,“小時,在第四維,時間是可以在方向上被有限利用的,這一點同純粹三維的世界有所不同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意識到。”
時明煦垂眸,將傘撐過去,遮住屬于安德烈的那一側(cè),又看向后者:“維度間隙中的文明也擁有類似能力嗎?像是陷落地的那些人,侍者,以及你。”
“半維對時間之力的掌控太過淺顯——序者文明對其利用的方式大多停留在初級。”安德烈回望時明煦,看見對方眼眸間倒影出的自己。
他為那其中映出的長相怔愣一瞬。
灰藍色的眼,瘦削的身體安德烈也從未真正見過十三歲以后的自己。
可現(xiàn)在并非感傷的時候。他很快將異樣收斂起來,繼續(xù)說下去。
聰明的研究員先生立刻決定,用撒謊保留一點顏面。
“雇傭兵沒幾個老實人,”時岑笑了笑,“他們一個比一個精,許多人為了貢獻點,無所不用其極——小時,我在傭兵團待了十年,早就學(xué)會辨別各種謊言。”
他說到最后一句話時,對語氣中的愉悅絲毫不加掩飾
時岑發(fā)現(xiàn)他在撒謊了嗎?
時明煦無從得知。又或許更加糟糕,關(guān)于55號基因融合的秘密,在對他日記的調(diào)查取檔中被發(fā)現(xiàn)了——畢竟平板上的記錄雖然被及時抹去,可記事冊壓在床墊隔層間,被查到的概率就大大增加。
違反禁令的事實一旦被發(fā)現(xiàn),按照《樂園法案》的規(guī)定,他將承受兩種可能的結(jié)果。一是被驅(qū)逐出燈塔,再也無法進行任何基因研究實驗。
第二種更加可怖,可能性也更大——像時明煦這樣有價值的研究員,更可能將接受為期不定的軟禁,并在實時監(jiān)控下進行研究。誰也說不清禁令將會持續(xù)多久,或許是幾個月,又或許長達幾年。
第二種可能性的存在,意味著時明煦無法再坐以待斃下去,不能被長久困頓于逼仄的黑暗里。
于是,他重新伸出手,向排氣扇的卡扣推去——
就在此刻。
一種悶鈍的“咔”聲響起,卻并非來源于眼前,而是身后。這種微微讓人牙酸的聲響,時明煦并不陌生
在以往的日子中,如果燈塔有實驗體基因畸變、乃至于骨骼錯位,人站在咫尺之間時,就能夠聽見這種動靜。
時明煦猛地回頭!
與此同時,他呼吸驟止,完全無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激動、驚懼與憂慮一同裹挾了他,拍擊著他,叫他瞬間確信,剛才的動靜一定只可能是時岑發(fā)出的。
他們之間的通感被強行斬斷,卻又藕斷絲連,彼此都無時無刻不想通過繃至極限的、脆弱游絲的聯(lián)系,重新感知到對方。
可時岑究竟遇到了什么?
時明煦不相信對方是由于基因鏈斷裂,那么那么多半是受刑。
對方究竟,遭受到怎樣的刑罰?
時明煦立即放棄繼續(xù)推卡扣的行為,他轉(zhuǎn)身,朝座椅處走去——無論如何,對方就在這里,同時同地,沒有比這再適合恢復(fù)通感的時刻了,哪怕只有千萬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試試。
寒霧自排氣扇的間隙流淌進來,徒然落到研究員薄薄的耳廓,他朝著最黑暗最孤獨的中心去,走得又慢又穩(wěn)。
倏忽,他頓住了。
下一秒,他不可思議地抬抬手,急促地喘了兩聲,難以自抑地發(fā)起抖來。
——一種脫臼所致的疼痛感,自兩側(cè)大拇指關(guān)節(jié)處傳來,與此同時,一種隱約到微不可聞的重影隨之出現(xiàn),它朦朧又完整,只一瞬,就足以讓時明煦心臟酸澀,脫口而出。
“時岑。”
遙遠處倏忽炸響驚雷,天地晦暗如長夜,研究員聲音發(fā)顫,他怔愣著,又喚了一聲。
“智識”就在行進間,一點點展露出它的全貌與殘缺,鋼混結(jié)構(gòu)的殘肢頹然斷裂許多。但奇怪的是,每扇窗都有被很好地封閉住,那些鋼化玻璃沒有出現(xiàn)哪怕一處破損——這意味著這里,應(yīng)當(dāng)長期有專員維護。
距離在不知不覺間拉進,當(dāng)某次徹底拂去睫上雪絮時,平行世界的二人不約而同,一起仰首,呵出一點熱氣。
真正的二十三區(qū),終于近在咫尺。
但他意識到,他好像又被捉弄了。
時岑在這種事情上,似乎很有天賦,這點也與自己截然不同。
時明煦只能將其歸結(jié)為環(huán)境對人的后天影響——因為時岑和外城這些油嘴滑舌的傭兵們待得太久,他就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一些傭兵的壞習(xí)慣。
一定是這樣的。
他把自己想通了,就不再糾結(jié)于此事,轉(zhuǎn)而將話題遷回方才所述的正題:“時岑,你是想說各自世界中,個體命運走向存在不同嗎?”
時岑也重新正色:“是。小時,我不知道這些事情是無關(guān)緊要,還是會引發(fā)相應(yīng)的蝴蝶效應(yīng),甚至于導(dǎo)致某些關(guān)鍵節(jié)點的改變我想到一件事。”
“你世界的178號,在燈塔之中時,出現(xiàn)過異常情況嗎?”
“沒有。”時明煦迅速回答,“這個問題,我曾兩度詢問過文珺博士——你知道她嗎?她是我的同事兼鄰居,燈塔兩棲類研究員,在0713號實驗室工作。”
他說得平淡,可時岑傳達給他的情緒忽然改變,在短短一句話的時間內(nèi),時岑的聲音變調(diào)。
“沒有過異常情況,”時岑沉默了一下,“小時,文珺博士告訴我,我所在世界的178號,從抵達實驗室的第二周開始,就出現(xiàn)混亂的骨骼重塑。”
“它尾部出現(xiàn)骨化現(xiàn)象,并且持續(xù)了半年之久,直至逃離樂園。”時岑說到這里,忽然想起那夜,在與文珺通訊時所聽見的風(fēng)雨。
他需要確認(rèn)文珺本身,是否也受到這種世界差異的影響。
“小時,”時岑問,“9月10日晚上八點時,文珺博士在家嗎?”
時明煦略一思索:“在家。那晚我剛剛回到內(nèi)城住所,煮了奶油蘑菇湯,給珺姐也送了一份。”
“原來那份蘑菇湯是你做的,以前沒做過飯?”時岑似乎輕輕笑了一下,但很短促,時明煦無法確定。
就在他直覺自己遭遇嘲笑時,時岑說:“下次放輕松,我教你——用你的身體。”
時岑在古怪的小股電流聲中輕輕蹲下,為阿什利闔上未閉的雙眼。
很快,變聲器處理過的聲音傳到時岑耳中。
“嗨,尊敬的時岑先生。”對方語調(diào)愉悅,一如清晨,“怯懦者墜入地獄,您無法洗凈他的罪——你我都曾與神直接對話,又都蒙受神的拯救,我們才是真正的同類嘛!”
“那么,我親愛的朋友,不見見你,還真是讓人覺得可惜。”
侍者那邊沒什么雜響,時岑無法通過環(huán)境音來進行判斷——但也正因為沒什么雜響,甚至連雨聲都聽不見,這表明侍者一定處于某處隔音效果極佳的、面積不大的室內(nèi)空間。
或許是地下室。
時岑垂眸,盯著小孩亞麻色的、覆蓋細(xì)白骨屑的卷發(fā),平淡道:“這次想要怎么見我?”
“那么大雨降臨的第三天早晨十點,我在萬象制造城,期待您大駕光臨。”侍者笑瞇瞇地說,“這次,隊長也要一個人來哦!”
第 48 章 漏洞
通訊就在此處戛然而止。
侍者迅速掐斷聯(lián)絡(luò),沒有絲毫留戀,似乎也不在意時岑的回答。
對方依舊保持了莫名其妙的謎語人調(diào)性,他躲在暗處,像水蛇藏匿在濁流中,吐著信子觀察時岑的動向。
“他知道你把阿什利帶回家了。”時明煦等在雨幕前,公寓一層已經(jīng)被淹了小半,浪拍在樓梯上,又濺濕他的鞋面。
研究員往后退了一小步,聽見雨中隱約傳來救生艇的馬達聲。
“博士,我很好奇,”他跟在時明煦身側(cè),“您為什么總是如此理性?”
時明煦側(cè)目,看向他。
“抱歉,我知道這有些冒昧,”季文柏將他帶上直升機,在螺旋槳的嗡鳴中,他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亂,“博士,此前我也接觸過不少內(nèi)城科學(xué)家,但您依舊很特別——或許,您就是為科研而生的。”
時明煦笑了一下,沒有再回答。
總是很理性嗎?他照例于清晨六點醒來。
然而,一切并不如昨日所計劃那般順利。
時明煦想要主動聯(lián)絡(luò)時,才發(fā)現(xiàn)通訊器中根本沒有安德烈的聯(lián)系方式。他又在課堂間隙往十二層與十三層的隱秘樓道口去,安德烈依舊不在那里。
一無所獲的情況,已經(jīng)持續(xù)了半個月。
時岑那頭也不大樂觀——傭兵在外城生活的片段很瑣碎,他見到形形色色的人,卻沒有哪一位的攀談可以脫離回憶,由自己改換話題。
只有獨處時,兩人彼此或隱秘或嚴(yán)肅的溝通,才能證明這空間內(nèi)存在一絲不同于純粹回憶的轉(zhuǎn)機。
限制太大了,記憶殘片拼湊的速度也很慢。
但,間隙中的光陰懸停此世——從前回憶起年少時的隱隱缺失感,以這樣一種難以定義的陪伴方式被彌補。
彼此都走入更深的、屬于對方分歧之后的人生里。記憶間隙的樂園很熱鬧,但在來去匆匆的樂園,又好像只有他們兩個人。
重復(fù)的日子很平淡,卻并不無聊。它以一種依偎的方式被充盈,卻又常常翻涌起水面之下的危機——安德烈是去聯(lián)絡(luò),有關(guān)亞瑟的消息也無處尋覓。
現(xiàn)實中究竟過去了多長時間?
無從得知。研究員在這個瞬間,微微想清楚沃瓦道斯身上流露出的矛盾感——祂好像一邊要扮演序者的職責(zé),做好所謂“礦的管理工作”;另一方面,祂又阻止災(zāi)厄重臨,救過自己不止一次。
如果這一切對人類的親和表現(xiàn)其實是安德烈,那么許多困惑就迎刃而解。
可下一秒,安德烈微微仰首,神色間有些迷茫。
“不”安德烈搖頭,后知后覺地流露出驚詫,“我第一次自沉眠中醒來,是在時岑來到意識空間的前夜。”
“此后,我就立刻重新陷入混沌,再醒來后就在序間。我從索菲亞那里得知亞瑟的處境,又感受到沃瓦道斯力量的增強,才冒險闖入流轉(zhuǎn)地,開啟這處空間,想將許多真相告知你。”
“哪怕是進入空間后,我對自己創(chuàng)造之處的掌控力也并非伊始就存在。我強行開啟它后,昏迷了大概兩日——在那期間,你同時岑應(yīng)當(dāng)完全是被迫進行記憶重演的。”安德烈話說得艱難,“直至今早,我才完全掌握了這處空間。所以第一時間就來找到你。”
這講述間沒有太多沃瓦道斯的痕跡,如果不是時明煦告知他那幾種情緒,安德烈根本推演出某種可能性——
早在逃離樂園之時,沃瓦道斯就已經(jīng)能夠真正理解人類的情感,自己卻從來對此一無所知。
那么,對方的兩度沉睡,究竟是巧合,還是刻意為之?
“抱歉小時,我還是有些無法想象。”安德烈的呼吸亂掉一點,有點語無倫次,“你知不知道?人類基因?qū)τ谛蛘叨裕且环N可以被利用的資源,就像黃金時代的人類利用石油駕駛汽車那樣,祂們利用我們,進行維度躍遷。”
“自災(zāi)難發(fā)生伊始,就是如此了。”
漫車寂靜,雨聲如故。
漸漸模糊的不再止于窗外建筑,更漸漸延伸到車廂前部,時明煦遙望間,看見車廂前部在融化,司機像液體那樣流淌下去,和劣質(zhì)霓虹的燈光融合到一處。
焦慮一點點被放大。終于,在白晝與黑夜的多次更迭間,雨季正式降臨。潮濕浸透樂園的某個清晨,重復(fù)的日子戛然而止,風(fēng)雨打破了平靜。
清晨七點,時明煦離開公寓,往電車站去。他剛被時岑教導(dǎo)著烤制了夾心吐司,咬下去的時候,花生醬尚且溫?zé)幔肝独俸螅盅刂砉芑氯ァ?br />
時明煦仰頭間,微微滿足地瞇起眼——就是這個動作,讓他看清了站臺側(cè)立著的某道身影,瞧著十五六歲,像是少年。
雨珠濺落中,內(nèi)城的輪廓氤氳在朦朧里,可不打傘這一舉動依舊很惹眼。雨水將他淋透了,對方的單薄就無處遮掩。
似乎是余光瞥見了時明煦,對方緩緩轉(zhuǎn)過來,露出一雙灰藍色的眼瞳。
“小時。”他說話間,彎起的眼睫頂端滑落零星水珠,但笑并沒有被遮掩。
安德烈抹了一把眼睫:“好久不見。”
時明煦自己很清楚,這種理性,在同時岑互通的那個夜晚,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裂紋。像痕跡爬上青瓷一樣,這種磨損不僅不可逆,還以一種奇異的方式留存下來。
他難以形容自己的感受,硬要說的話,遇見時岑以前的世界,宛如一幅冷色調(diào)淡水彩,沒有什么人或事能引發(fā)他的憤怒、恐懼或者激動,就連秘密實驗的研究數(shù)據(jù)也沒有。
時岑的到來,像一次暖色的潑卷。對方分明也沒做什么特別的,但從前冷淡的一切,就這樣被補全。
這或許是因為,時岑意味著他另一種人生的可能性——或者說他身體里的一部分更合適,總之,時岑的出現(xiàn),讓他覺得自己變得完整。
于對方而言,或許也一樣。
雖然眼下,他們再度失去聯(lián)絡(luò),無法互通難道,他同時岑間的共感發(fā)展到現(xiàn)在,需要一方昏迷,另一方清醒的狀態(tài)下,才可以像清晨那樣穩(wěn)定且連貫嗎?
時明煦不知道,他只是有點落寞。
在這種淡淡的、云霧一般的寂寥里,他回到內(nèi)城。
骸骨被送入實驗室緊急分析,但結(jié)果無法當(dāng)場就出,早上那會兒,俞景又替他請過假,0716號實驗室今日被安排了清潔。
時明煦就在文珺博士的0713號實驗室度過半日,在等待過分吵鬧的實驗體大快朵頤后,他替文珺記錄核對完所有數(shù)據(jù),才踏上回六區(qū)的電車。
他跨入公寓一層時,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
現(xiàn)在是晚上八點半真是不幸,集中食堂已經(jīng)徹底關(guān)閉了。
這意味著,他又得去超市采購即食食品了。
但就在選好一盒速凍水餃、準(zhǔn)備刷貢獻點時,他想起時岑清晨說過的話。
“我教你,用你的身體。”
鬼使神差般的,他將那盒速凍水餃放了回去,然后,他在生鮮區(qū)晃悠一圈,挑選了幾顆番茄與一小盒牛肉——今晚改燉番茄牛腩。
說實話,他也不知道今晚通感會不會出現(xiàn),如果按照此前的猜想,他們中只要有一個睡得更早,就可能用意識來到對方的世界。
“解決不了了,時明煦。”文珺聲音顫得厲害,她一字一頓,說得很慢,“解決不了了,沒有辦法了——一開始就沒有辦法的。”
她始終用淚眼描摹著時明煦。
有那么一瞬間,時明煦在這種癲狂而絕望的注視中,覺察出一絲微妙的憐憫。
他望著文珺,在想要開口的瞬間,文珺攔截住他:“你回去吧,你或者說,你們。”
小李立刻插話:“文博士,您當(dāng)然也要跟我們一起回去啊!您別沖動——或者有什么傷心事,都可以跟我說的!”
可文珺不接她的話,還是只看著時明煦一個人。
時明煦如遭雷劈。
第 49 章 往事
時明煦在愕然間喉結(jié)上下滾動,再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與時岑都是。
可文珺還在同他對視,前者目光中有一瞬間的茫怔,但很快,悲戚重新包裹住她,她在那只白化大鯢的撞擊中,在骨骼與金屬籠桿的悶響中,看著時明煦。
她將注射器死死抵在小臂,小李舉著麻醉槍瞄準(zhǔn)她,卻不敢輕舉妄動。
而文珺的眼神,愈發(fā)變得難以形容。
主任說話期間,有個遲到的小個子研究員從側(cè)門溜入。
是燕池。
臺上主任的講話仍在繼續(xù):“除此之外,軍方外派調(diào)查團注意到,南方雨林中,爬行類生物數(shù)量也在異常激增——尤其以各種蛇類為主,這些蛇分明已經(jīng)度過繁殖季節(jié),但近來半月再度集中交尾,產(chǎn)下數(shù)以百萬計的蛇蛋”
“博士,”燕池一路彎腰小跑至?xí)r明煦身邊,“今天是我在檢驗科輪值——你上午拿來檢測的DNA樣本出結(jié)果了。”
時明煦立刻看向他。
對方湊過來,壓低聲音道:“這是個十三歲的男性,死亡時間七年前。DNA也成功匹配上數(shù)據(jù)庫檔案中的一位居民,但”
燕池說到這里,面露難色。
“但是什么?”時明煦追問,“燕池,你直說。”
“但我懷疑數(shù)據(jù)庫出了點BUG,您稍等。”燕池低下頭,在包中翻找著平板。
主任蒼老的聲音借助麥克風(fēng),傳到會場的每個角落:“在座諸位后生,可能還不清楚,多物種大規(guī)模繁殖潮意味著什么——今晚,在此,我想是時候,向你們簡要介紹一場五十年前的浩劫。”
在他講話間,燕池已經(jīng)成功翻找出平板,點亮屏幕后推至自己與時明煦中間:“博士,您看。”
時明煦依言看去,在微微亮起的屏幕上,他看見一位面目模糊、瞧不清發(fā)色瞳色的年輕男孩兒,照片像是很老很老了。
可旁邊標(biāo)注的名字非常清晰,并且讓時岑霎時瞳孔緊縮。
——安德烈。恍惚中,自己像被兩個時岑共同俘虜了。
這種匪夷所思的認(rèn)知逼得時明煦猛然一激靈,他渾身都在過電,意識被擊潰一瞬,又被迅速卷入道德觀念的抨擊里,五指抻開又攥緊,在迷離中穿迭過無名之境。
陡然間的異樣,沒能逃脫時岑的眼睛。
“小時,”時岑聲音泛著啞,“你在想什么?”
“沒有,沒有想,想你。”時明煦胡亂回話,拼命地?fù)u頭,汗珠自發(fā)稍甩落出去,浸濕了他的小痣。
他把話說得支離破碎,連腰窩間凝起的一小汪水液都沒能蓄住。
與其說是否認(rèn),倒不如說是在求饒。
“原來是在想我,”時岑故意將最后一個“我”字咬重了。
“好乖,小時。”
這種時候,時明煦最聽不得這種饒有深意的夸獎。
他再說不出什么完整詞句來,回應(yīng)時岑的就只剩下夾雜變調(diào)的嗯吟,呼吸過分急促間,他倉皇地想要逃離——可時岑就在鏡中看著他,一睜眼對方就會意識到,繼而追上來。
他是自意識上,以一種跨越維度的方式被包裹,而非單純只有三維世界中的身體。
時明煦的心臟快要跳出胸膛。
時岑臥室墻上的陰影輪廓變化也越來越快,水聲粘黏,夾雜響在濁重的呼吸間,纏繞著攀升至瀕臨毀滅般的一瞬——隨即,糾纏不清的變成兩種聲音,一方喑啞得厲害,另一方已經(jīng)完全變了調(diào)。
時明煦癱倒在被褥里,再睜眼時瞳孔微微散焦,瞧著就快要融化了。
“時岑,歇一會兒,然后”時明煦緩了緩,才啞著嗓子開口,“我、要、洗、澡。”
他把話說得一字一頓,很不滿,分明是在埋怨。
時岑卻聽出其中命令的隱意。
“知道了,等我?guī)追昼姟!眰虮f著,舒出一口氣,他很快沖完澡回來,再次接管時明煦的身體。
時明煦懶懨懨的,任由時岑幫他沖洗掉滑膩的一切,去客廳喝了兩杯水,又更換好被弄臟的被單——直至房間內(nèi)溫度重新變得舒適,他終于躺到床上,蓋好新被子。
時岑這才將掌控權(quán)交還給他。
時明煦肌肉的酸軟感依舊很鮮明,鼻尖眼稍的紅也沒褪盡。時岑輕聲細(xì)語地和前者聊天,就好像剛剛展露出的那些過分舉措只是假象,或者錯覺。
他依舊是一個溫柔體貼的伴侶。
“嗓子痛不痛?”時岑說,“你剛一直在發(fā)出聲音。”
“這種事情可以不用告訴我。”時明煦翻身側(cè)躺,往窗戶所在的方向,“時岑。”
時岑嗯一聲,問:“怎么了?”
“我們在這處時空里,活動軌跡受到限制,對未來產(chǎn)生影響的事件經(jīng)歷,大概率不可更改。”時明煦望向月亮,看柔和的微光浸染出深藍色云層。
“但事件之外,擁有一定的主動性——比如你我之間的通感鏈接。我現(xiàn)在打開平板,也可以搜索記憶中十八歲時尚且不知的事情。”時岑想了想,“這或許是因為,你我現(xiàn)在處境的本質(zhì)并非純粹的時空回溯,而摻雜了部分回憶性質(zhì)。”
“嗯脫離這種狀態(tài)的條件,現(xiàn)在也還不清楚,我覺得大概率是修補記憶那你又為什么,也被卷進來?”時明煦已經(jīng)很困,話說得顛三倒四,“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是一定和安德烈有關(guān)。”
“明天,我主動聯(lián)系安德烈試試,如果能成功的”時明煦打了個哈欠,聲音含糊不清,最近幾個字是什么,已經(jīng)完全聽不見了。
“睡吧小時。”時岑聽得心軟,不自覺放輕聲音,“有什么事,明天再說。”
時明煦的呼吸就在心聲傳遞間漸趨平穩(wěn)——他今晚累得厲害,緊繃好些天的神經(jīng)陡然松下去,就很快沉入酣眠里。
燕池的聲音仍在繼續(xù)。
“DNA匹配結(jié)果顯示,這具尸骸屬于一位五十年前失蹤于外城的D等居民,名叫安德烈。按照時間推斷,他在七年前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年近六十,怎么可能直至死亡都只有十三歲博士?博士?”
悚然的浪潮,就在頃刻翻卷上來,連帶著吞噬掉感官共享中的兩個人——在這個瞬間,時明煦與時岑都手腳發(fā)涼,喪失語言能力,思緒被迫牽扯回彼此對鏡交流的那個夜晚。
那晚,時明煦問:“知道雙胞胎悖論嗎?”
如果這世上,真有那么一對兄弟,一方失聯(lián)數(shù)年,直至死亡時依舊年輕。另一方卻早已在漫長等待中,垂垂老矣。
那么,那么這些斷層的時間,是以一種怎樣的方式失去?
時明煦頭痛欲裂,驚濤駭浪拍擊著他二十多年間建立的全部認(rèn)知,他得將指甲深深掐入手心,才能強迫自己勉強維系著坐姿。
冷汗涔涔而下中,時明煦視線模糊,他在最后一線搖搖欲墜、脆若浮絲的理
研究員聽話地點點頭,他把身體交給時岑,但大腦沒有放松——他已經(jīng)意識到,時間膨脹,剛剛似乎也發(fā)生在了自己身上。
他在難以名狀的狀態(tài)下被困如此之久,可在現(xiàn)實世界里,只過去不到一分鐘。
然而他思緒流轉(zhuǎn)間,文珺已經(jīng)從崩潰中稍稍恢復(fù)。
她抵住胳膊的動作很決絕,頭發(fā)濕漉漉的,又粘黏在臉邊,混著血。
她依舊看著時明煦,聲音又輕又啞地重復(fù)一遍:“放棄吧。”
隨即,她猛地低頭,摁住針管,要將剩余的安樂死藥劑,急速推入自己的身體。
第 50 章 錯位
就在這時,時岑猛地?fù)淞松先ィ?br />
他動作果決,行動干脆利落——那只被注射器拋出去的瞬間,同小李射來的麻醉槍尖在中途相遇,碰撞出尖銳刺耳的聲響。
而時岑一手刀敲在文珺后頸,打暈了她。
“注射劑量不大。”時岑要將人背起來,小李連忙跑來攙扶,被前者制止住。
時岑說:“我來就行,你馬上聯(lián)系醫(yī)療中心,叫他們過來接人。”
“啊好!”小李縮回手,在研究員起身向外走的過程中,同醫(yī)療中心完成了聯(lián)絡(luò)。
“我先把文博士背到樓下去,實驗器械上來再收吧。”時岑背人的過程動作嫻熟,但文珺腳離地的瞬間,他被拽得微微后傾。
并且,很快的,他微微張開、被迫抬起的指腹,重新貼合上去,在番茄光滑的表面滑動,并最終收攏于頂端,食指與拇指合力,摘下了萼葉。
這一切,都是在時岑主導(dǎo)下完成的。
“時岑時岑!”
時明煦終于忍不住,掌心合攏,他握著那只番茄,想要重新占據(jù)主動權(quán):“你不能擅自命令我的身體。”
“洗個番茄而已,”時岑沒有繼續(xù)動作,那些稍微分離的張力,都在頃刻間消失,“小時,你不大會做飯,我只是想幫幫忙。”
他如此無辜。
時明煦卻已經(jīng)快要無法忍耐,他有點生氣,可時岑的話里沒有漏洞——對方很坦誠,并且闡述的都是事實。
就好像一切異樣,都只是他自己在多想。
“小時,這樣慢慢來,得做到什么時候去?”時岑的話又適時響起,他在時明煦耳邊,像溫煦的夜風(fēng),“交給我,放輕松——你這么聰明,一次就能學(xué)會。”
時明煦被這股風(fēng)擾亂了。
他的意識很清醒,每一根神經(jīng)都能夠感知到,自己的身體是如何在時岑的主導(dǎo)下行動,處理食材、整合調(diào)味,直至最后,一鍋成色極好的番茄牛腩湯咕嘟著小泡,出現(xiàn)在他眼前。
可他的理智又很模糊,它們碎成片,變成比沙粒還要細(xì)密的存在,被夜風(fēng)吹散了,落入意識深處的每一個角落——理智無處不在,卻已經(jīng)無法聚攏,再度思考。
最終,還是時岑的聲音牽引他回神。
“小時,”對方撤下主導(dǎo)權(quán),通過他的眼睛,注視著鍋內(nèi),“怎么辦?你又把食材買多了。”
一大鍋番茄牛腩湯,正散發(fā)出鮮香濃郁的氣息,時明煦甚至覺得,整個室內(nèi)的溫度都升高了一點點。
他連忙取出食盒,穩(wěn)住語調(diào):“可以給珺姐送一點,她就住隔壁。”
話剛出口,他忽然愣神。
對了,好幾天不曾見到過文珺——他想起清晨那會兒,時岑告訴他,另一世界的文珺身體出現(xiàn)異常。
那么自己世界的文珺,也出現(xiàn)什么狀況了嗎?
時明煦立刻放下手中的動作,嘗試通過通訊器聯(lián)系文珺,對方始終沒有接通。
他轉(zhuǎn)身出去敲門,在文珺家門口足足等待五分鐘,也沒有人來開。
文珺,一定出了什么狀況。
“會不會在醫(yī)療中心的婦產(chǎn)科?”時岑說,“你世界的文博士也正在進行生育任務(wù),她或許正在做檢查。小時,再聯(lián)系醫(yī)療中心試試。”
然而還沒等時明煦將指腹搭上去,纏枝白玫瑰已經(jīng)亮起,通訊器那頭傳來燈塔事務(wù)中心主任科菲特的聲音。
“小時,”科菲特語氣嚴(yán)肅,語速很快,“今晚十點半,燈塔二層3號會議室將召開動物研究所緊急會議,務(wù)必準(zhǔn)時參加。”
緊急會議?
時明煦想問問是關(guān)于什么,可對方匆匆掛斷,沒有給他詢問的時間。
但好在是一場大型會議,并非針對他一人——畢竟科菲特鮮有如此急迫的時候,他忙著掛斷電話,應(yīng)當(dāng)是為了通知其余與會人員。
時岑嘆了口氣:“現(xiàn)在已經(jīng)晚上九點半,來不及吃飯了。小時,記得及時保溫。”
時明煦應(yīng)聲,他只好將番茄牛腩湯暫時留在鍋內(nèi),但依舊嘗了一小口。因而他不得不承認(rèn),時岑的手藝的確比自己好上太多。
厚重肉香混合番茄的酸綿,跳躍在味蕾間,實在非常美味。
接著,時明煦完成簡單的洗漱,就往衣帽間去——他要為今晚的會議,換一身稍微正式的著裝。
幸而襯衣和大衣外套都在身上,時明煦只需要一根額外的領(lǐng)帶。
一根布料上乘的黑色領(lǐng)帶被取出,它表面光滑,系帶規(guī)整。
時明煦抬手,將它繞過后頸,套上脖頸,他如此急切,甚至忘記了時岑的意識,還在自己體內(nèi)。
時岑會用自己的方式,讓他想起來。
就在交叉結(jié)即將成型的前一刻,指尖失控的感覺重新浮現(xiàn),身體控制權(quán)的更改是如此自然而然,以至于時岑完完全全接管它時,時明煦才后知后覺。
但時岑沒有絲毫窘迫,他像為自己整理著裝那樣,慢慢扯松了時明煦的領(lǐng)帶。
“時岑,”時明煦急忙出聲,“你別扯!”
“小時,交叉結(jié)不適合這種會議場合。”時岑聲音輕緩,從容不迫,“換成溫莎結(jié)吧。”
他說話間,沒有停止動作。
手——那雙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手,它們分明屬于自己,此刻卻由另一人操控著,在時明煦脆弱的脖頸間游走。
下一秒,食指指節(jié)在布料間的穿插,蹭到了喉結(jié)。
隨后,動作暫停片刻。
箱子墜地的悶響中,索沛望過來,時明煦只好尷尬地重新抬起,挪進門內(nèi)。
他還沒搬過這么重的東西,但用時岑的身體來做,的確不算太難。
“索沛箱子里全是金屬器械,他自己搬著都不輕松。”時岑無奈道,“這小子坑你呢。”
時明煦放下箱子,沉默片刻:“時岑,你下次早點說。”
他話剛落,略顯驚疑的質(zhì)問就響起。
“老大,”索沛繞行至他身前,不可思議道,“你真的很奇怪!”
時明煦心頭一跳。
而下一瞬,他聽見黑皮棕發(fā)的傭兵繼續(xù)說。
“頭一回見到你這么心不在焉——老大,你有什么心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