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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我會負責的!

    午時,戒律堂。

    裴勉跪在堂中央,周圍坐了一圈長輩。

    室內靜得可怕,所有人的視線都打在眼前這個弱冠少年的身上,無一不在哀嘆祈求。

    忽然———“啪!”

    一聲巨響旋徹房梁,眾人嚇得身子一縮,紛紛看向里頭那位怒目拍桌之人。

    “想不到我裴家世代為國效忠,如今竟要栽在你小子手上!”

    說話者是當今郢國的兵馬大元帥裴暨,亦是裴勉的父親,手握重權,尊崇無上。

    可就在剛剛,他瞧見令自己了畢生難忘的一幕———自家兒子與當朝攝政王共枕一席,且都光著身子!

    好好的慶功宴險些變成鴻門宴!

    一想到那荒唐至極的畫面,裴暨就難抵心頭怒火,關鍵裴勉此刻依舊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樣,半分不見恐懼害怕。

    裴暨怒意更甚,指著地上的人便斥問:“渾小子!說!昨夜到底發生了什么!是不是你霸王硬上弓,強要了攝政王?”

    要知道,這攝政王乃是先帝唯一的胞弟,就連當今圣上都要恭恭敬敬地喚其一聲“皇叔”,可見身份尊貴,怎奈自家兒子酒品太差,竟然睡了人家…………

    唉!家門不幸啊!

    尚未酒醒的裴勉看著面前老父親暴跳如雷的樣子,非但沒意識到錯誤,反而噗嗤笑出了聲。

    裴暨臉頓時黑成了碳。

    有時他真不得不懷疑,裴勉這性子到底是隨了誰,怎能如此不知輕重。

    周遭的議論愈來愈大,裴暨已經氣得分不清東南西北了,恨不能一巴掌拍死裴勉這臭小子。

    似乎是被這肅穆的氛圍熏染了,裴勉揉著腦袋略微清醒了些,“爹?”

    話音剛落,裴暨指著裴勉怒喊道:“別叫我爹!我沒你這樣的兒子!”

    裴勉驚得一個激靈,酒霎時醒了大半。

    只是不等他開口詢問,裴暨繼續道:“渾小子!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昨夜到底是誰強上了誰?”

    裴勉愣住了。

    誰?強上?

    大腦空白了一瞬,緊接著記憶涌了上來。

    裴勉頓時倒抽一口冷氣,“這、這!”

    他想起來了,昨夜是父親的慶功宴,他作為兵馬大元帥的嫡子一應受邀前往,只因途中碰到了自幼的宿敵云照,又因為自尊心作祟便與其拼了幾杯酒,后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不過迷迷糊糊中,他似乎是扒了誰的衣服。

    “記起來了?”看著裴勉滿目驚愕的神情,裴暨問道。

    裴勉半天尬笑著抬起頭,“爹,我說沒記起來您信嗎?”

    裴勉大袖一甩,“少給我模棱兩可!說!昨夜到底發生了什么!”

    對于攝政王云照的手段,裴暨也不是沒聽說過,據說那人貫來心冷如鐵,對付敵人更是心狠手辣,眼里容不得半點沙子,如今裴勉得罪了那云照,只怕對方會記恨在心。

    不過么…………

    裴暨想,若昨夜是那云照在上,那裴勉就是受欺一方,饒是攝政王權勢滔天,想必也不會再這等事情上深究了。

    想到這里,裴暨再一次追問了裴勉。

    裴勉腦袋嗡嗡的,面對裴暨的質問和眾多長輩的指責,他大概是怕了,縮著身子瑟瑟發抖,吱唔著愣是沒憋出一句完整的話。

    裴暨更急了,“錚錚男兒郎,現下竟懼得連話都不會說了?”

    裴勉思緒本就混亂,經裴暨這么一吼,他干脆眼一閉,“我昨夜喝多了,以為是在軍營里,就、就扒了云照的衣服………”

    說到最后,裴勉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但還是讓裴暨敏銳地捕捉到了,他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兒,問:“然后呢?”

    裴勉悄**抬頭看了他一眼,繼續小聲道:“還扒了他的褻褲,然后………”

    “停!”裴暨頓如五雷轟頂,立馬抬手制止了裴勉的荒謬言論。

    后面發生了什么,就是再蠢笨的人也能猜到個大概,裴暨徹底慌了。

    完了完了,這下兒是真的完了。

    自家兒子睡了大郢權傾朝野的攝政王,這罪名可是要掉腦袋的啊!

    此時的裴勉還沒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隨口嘀咕道:“這個云照,看上去纖纖弱弱的,想不到壓人的時候倒挺重。”

    裴暨動作一頓,“你說什么?”

    裴勉怔了怔,面帶尷尬道:“沒、沒什么。”

    裴暨盯著他,那雙眸似要將人看穿。

    他細細品味著裴勉方才的那句低喃,隨即恍然———原來,是自家兒子被攝政王睡了?

    雖還未確定,但比起裴勉睡了攝政王,裴暨還是更愿意相信攝政王睡了裴勉,至少這樣,裴勉的小命就暫時保住了。

    “咳!勉兒,起來罷!毙南胫,裴暨道。

    突如其來的和聲細語讓裴勉心里咯噔了下,但還是乖乖起來了。

    這邊裴暨正欲開口詢問詳情,緊閉的門框忽然“砰”地一聲開了。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錦衣男子負手款步走進,周身散發的冷意讓人不寒而栗,男子面無波瀾,徑直走到了裴勉身旁。

    裴勉眨眨眼,“云照?你………”

    “閉嘴!”話講一半,裴暨生怕裴勉說漏嘴,當即揚手給了他一掌,隨后對著云照拱了拱手,“安王殿下。”

    云照纖睫輕輕掃過眼瞼,他看了眼身側的裴勉,然后對著裴暨微微頷首,“裴元帥!

    語氣淡然,不摻半分情。

    裴暨喉結輕滾,心里猜測云照此番前來定然是為了昨夜之事,他想,既然裴勉都說了自個兒是被壓的那個了,況且自家兒子儀表堂堂,那云照也算不得吃虧,頂多名聲有所受損。

    于是思忖再三后,他先發制人道:“我兒昨夜飲多了酒,今早卻在安王殿下的榻上醒來,安王殿下是不是該給個交代?”

    云照:“…………”

    裴勉:“…………”

    醉意全消,裴勉眨吧著眼睛看著面前咄咄逼人的父親,心道您可是搞錯了?

    “那個,爹?”他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正想著該如何解釋,裴暨卻滿臉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腦袋,“勉兒,為父知你難過,但安王殿下也不是有意的,要不就這樣算了吧。”

    話雖是對裴勉講的,但裴暨的視線卻始終停留在云照臉上。

    裴勉剛想開口,云照忽然說話了:“裴元帥言重了,此事是我過錯,若裴勉想要什么補償,盡管說便是!

    話畢,裴暨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是落下了。

    還好,自己猜對了。

    眼瞧著占了上風,他對云照道:“我自知安王殿下不是有意,如此,便算了罷。”

    云照依舊面無波瀾,“不知裴勉的意思是?”

    話鋒驀地一轉,不知是自幼對云照的陰影過于強大,裴勉身形一晃,如咿呀學語的孩童般光動著嘴皮子,卻是沒說出一個字來。

    云照垂眸看著他,半晌道:“本王知道了!

    說罷,他轉身就要離開,裴勉不知哪兒來的勇氣,騰然站起身沖著云照背影高喊:“我會對你負責的!”

    堂內一片寂靜。

    裴勉目光堅定,語氣不帶一絲拖沓。

    雖然他認為自己是討厭云照的,雖然那家伙自小就處處壓他一頭,不論何時何地都能沖他毒舌幾句,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既然要了云照的身子,縱使這是醉酒后的無心之失,他也定要對云照負責。

    慢慢地,云照回過頭,嘴角蕩起一抹淺笑,“好啊,那我們成親吧!

    第二章  別想趕我走!

    傍晚,安王府。

    “殿下,您確定要留下這孩子嗎?您雖為男子,可這懷胎十月的苦也是免不了的!

    軟榻上,云照倚靠在床頭,聽著府醫的一聲聲勸導,他閉著眼睛蹙眉道:“本王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下去吧。”

    府醫看云照強硬的態度,自知勸不動對方,只得識趣退下。

    關門聲響起,云照緩緩睜開眼,一只手輕撫上那平坦的小腹,面兒上漸漸露出幾分柔色。

    回憶起那夜的纏綿,現在想想也屬實令他頭痛,他沒料到那個一向對自己避如蛇蝎的人會流露出那種神情,以至于自己一時心軟叫對方鉆了空子,況且…………

    云照看著自己的小腹,擰眉吐出了一口氣。

    雖然他對裴勉早已欽慕有加,但不知裴勉對他到底是作何感想,恐怕還是和從前一樣,避之不及吧?他心嗤道。

    原本那夜云雨前,他是想喚郎中替裴勉醒醒酒,順便給自己開些治頭疼的方子,卻不想那家伙酒沒醒成,自己還錯拿了孕子丹,如今這腹中竟揣了個小崽子。

    樁樁烏龍現在回想起來也著實可笑,云照本想著,若是裴勉因此而和他成親,那他不就成了一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惡人了?

    可若不將此事告知于裴勉,那對這個孩子來說是否又過于不公,畢竟裴勉是這孩子的父親。

    想著,云照捏了捏眉心,半晌嘆喃道罷了。

    左右不過一紙婚書,雖然白日里的試探沒能換來裴勉的妥協,但至少那家伙是個有擔當的,不至于睡完就拍拍屁股走人。

    “云照!云照!”

    心正想著,裴勉那大嗓便從院中一路傳來,云照視線移至門口,只見裴勉拎著大包小包的行囊氣喘吁吁地朝他走來。

    “你這是做什么?”云照恢復了素日的漠然,出聲問道。

    裴勉胡亂抹了把臉上的汗漬,哼道:“還不是因為你,我爹把我趕出來了,我現在沒地方可去,你可不能見死不救!

    確實,自從他當著眾親的面喊出要對云照負責那句話后,他爹就把他趕了出來,確切地說是把他趕到了安王府門口。

    聽到裴勉的話,云照心覺好笑的同時微微側首道:“好啊,不過我安王府可養閑人,裴小將軍是會洗衣做飯還是殺禽捕鳥?”

    裴勉愣了一下,心道這云照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討人厭,不過么,好歹他也在軍營里混跡了那么久,洗衣做飯之類的活兒對他來說早已是家常便飯。

    見裴勉坑著腦袋不說話,云照以為他知難而退了,剛欲開口趕人,卻見裴勉忽地拍胸脯道:“行啊,以后你的衣食住行,我裴勉通通包了!

    火紅的烈陽透過門框灑進,打在眼前這個少年的身上,云照心臟猛烈跳動了幾下,然后迅速別過頭道:“知道了,你先出去。”

    裴勉不依,“我既答應了要照顧你,那就絕不會反悔!

    說著他邁步走近床榻,云照慌了,心想自己現在這副忸怩的模樣,絕不能讓裴勉看見了。

    “別過來!”他低吼一聲,裴勉立即停下了腳步,惑道:“怎么了?好好的發什么脾氣?”

    看著榻上之人微微發抖的雙肩,裴勉眼底閃過一抹無措,但還是聽話地沒有上前。

    云照背對著他,墨發盡數披下,與雪白的衣襟交錯重疊,宛如一幅精美絕倫的畫卷。

    他深吸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靜,“那晚就當是你的無心之失,我不會纏著你不放,你也無需對我負責!

    裴勉一聽這還得了?這家伙此番言論可是要將他推入萬劫不復的境地,想他堂堂武將之后,若因這件事情遭到后人詬病,豈不是遺臭萬年?

    想到這,裴勉不免有些忿然,出口質問云照:“你當我是什么人,又當自己是什么人?”

    云照自然知道裴勉在顧忌什么,無非就是為那點子臉面,只是瞧見裴勉的焦急模樣,即使這焦急與他無半分錢的關系,他心里還是流出了一陣暖意。

    “還笑!”捕捉到云照嘴角的笑意,裴勉氣得原地打轉,心罵這家伙果然還跟以前一樣,勢要見他出丑才肯罷休。

    云照聞言斂去笑魘,淡然道:“既然你如此執迷不悟,那便在這住下罷。”

    裴勉的性子他是知道的,又臭又犟,若他不答應,只怕那家伙要鬧個天翻地覆,倒不如就此應了裴勉,他安王府也多個熱鬧。

    果不其然,聽到云照的話,裴勉先是一怔,然后掐著腰把頭高高昂起,哼道:“這還差不多!

    云照難得心情愉悅,于是打趣裴勉道:“我倒是想知道,你口中的負責是怎么個負責法兒?照顧我一輩子么?”

    裴勉頓時喉頭一哽,“什、什么?”

    雖說他是來這里照顧人的,可裴勉從未想過,自己未來要在這安王府里呆一輩子,想到日后時時刻刻都要和云照這個偽君子同住一個屋檐下,他就忍不住頭皮發麻。

    看著對方吃癟的樣子,云照心中不甚痛快,起身下榻后一腳踢開地上堆著的行囊,道:“我安王府家大業大,不會缺你一口吃的,這些個垃圾便都扔了吧。”

    要知道,在被老父親趕出家門之前,裴勉可是央求了好久才被允許收拾行李,眼下他的這些寶貝竟被云照喚作垃圾,他說不生氣是假的。

    “好你個云照!”他三步并作兩步走到云照跟前,不由分說推了那人一下,“你敢動我的寶貝試試!”

    云照原也只是玩笑,壓根兒沒想到裴勉會如此生氣,被裴勉這么一推,他險些重心不穩栽倒在地。

    “你發什么瘋?”云照條件反射地捂上肚子,有些惱怒地瞪著裴勉。

    裴勉啞口。

    說實話,他在動手的下一秒就后悔了,可被云照這樣訓斥,他又嘴硬地收回了那欲要扶人的雙手,半諷道:“堂堂攝政王,輕輕一推就要倒了似的,這般孱弱,說出去也不怕人笑話。”

    云照沒有說話,只冷冷看著裴勉。

    裴勉被盯得莫名心虛,拎起行李就往外走,邊走邊沖屋里喊:“總之,我就在你這住下了,你別想著趕我走。”

    云照依舊不語。

    直到人走遠了,他才褪去那貫徹眸底的寒意,似自語般扯出一抹喟笑道:“如此莽撞不堪,怎作腹中孩兒榜樣。”

    說著,他再次把掌心放于小腹。

    忽然,房頂傳來一陣細微腳步,云照眸光輕瞥,然后緩緩把雙手負在了身后,腳步聲同時落下,最終停在了云照的面前。

    “何事?”云照看了眼半跪在地上的男子,面無表情問道。

    男子名喚逍卓,是云照手底下的的暗衛。

    聽到云照的話,逍卓低眸拱手道:“啟稟殿下,據宮中探子來報,太后那邊似乎是按耐不住了,恐在三日后的圍獵上會有所行動!

    死一般的沉寂后,云照道:“本王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待人離開,云照眉頭緊鎖。

    太后寧訶,享天下人朝拜,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并非當今圣上的生母,其子乃弈王云褚,自幼爭強好勝,先帝知曉云褚難當大任,特于崩逝前下了口諭,封十六皇子云昇為儲君,也就是現在的大郢皇帝。

    可云照知道,寧訶這些年從未放棄過爭奪帝位,云昇又過于年幼,實在難與其斗爭,且如今他已有孕在身,只怕…………

    想到這里,云照不免感到一絲擔憂,心道這件事絕不能傳入了外人耳中,至少現在不行。

    第三章  我們成親吧!

    翌日晨,裴勉是被一陣爭吵擾醒的。

    “大清早的嚷嚷什么!”他推開門,一臉困倦地喊問,目光有意無意地掠過云照緊閉的房門。

    院中聲音戛然而止,兩侍女見狀忙跪地道:“婢子竟忘了裴將軍在此,還望將軍恕罪!”

    裴勉打了個哈欠,煩躁地擺擺手道:“罷了罷了!

    兩侍女見裴勉沒有生氣,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氣,不多時便走遠了。

    裴勉站在原地,一邊心惑云照竟未發火一邊朝那緊閉的房門走去。

    “我說攝政王殿下,太陽都曬屁股了,您老人家還沒…………”空闊的室內響起裴勉吊兒郎當的聲音,只是未等他把話說完,一道隱忍的痛吟忽地闖入耳廓,他微微一怔,緊接著快步往床旁踱去。

    “云照!”他猛地掀開床幔,映入眼簾的是云照那張慘白的臉。

    裴勉當即慌了神,立即俯下身問:“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府醫過來!”

    說罷,他起身就要往外走,被云照緊緊抓住了袖擺,“別去,不必去!

    裴勉見慣了云照盛氣凌人的模樣,眼下這般求人的姿態還是頭一回見,心里不由升起一抹異樣的感覺,反手握住云照細腕道:“好,我不去了,你先躺下。”

    云照重新躺了回去。

    頭痛稍稍緩解了些,他用力眨了眨模糊不清的雙眼,有氣無力地問:“什么時辰了?”

    裴勉道:“卯時三刻!

    云照深喘了口氣,然后擰眉嘖了一聲。

    再過一刻鐘,府醫就要過來替自己診平安脈了,得讓裴勉趕緊離開這里,他心道。

    “裴勉………”

    心里思索著,他輕喚了一聲床旁矗立的人,裴勉不放心地彎下腰,大掌抵在云照額間,問:“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云照沒有說話,只默默把臉轉向了里側。

    裴勉掌心落空,心中不甚疑惑,正欲詢問之際,云照已然別過了臉,雖蒼白依舊,卻恢復了了幾分平日的冷淡。

    他看著裴勉,道:“我餓了,你去做些吃的來吧。”

    裴勉臉頓時皺成了一團,心問云照這家伙方才還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樣,怎的眼下突然變了個人似的。

    見人沒有動作,云照有些急了,但面兒上仍舊淡漠,他看了裴勉一眼,刻意戲道:“怎么,昨日還答應了要照顧我,現下我餓了,裴小將軍竟無動于衷?”

    目光透著蔑視萬物的高傲,裴勉盯著那雙眸子,忽覺胸前一陣劇烈跳動,竟不自覺避開了那道灼熱的視線,許久后才吞吐道:“好,我去給你做吃的,你等著。”

    說完一溜煙兒跑沒了影。

    云照見人終于走了,再也抑制不住卡在喉間的痛苦呻吟,他死死抓著被褥,指甲深嵌掌心,豆大的汗珠一顆顆滾落,頃刻間打濕了雪襟。

    忽然,門“吱呀”一聲開了。

    云照周身的警惕在看見府醫后盡數卸下,喘著粗氣撩起了袖擺。

    “殿下頭痛的頻率愈發縮小了,還是要保重身體才是啊!标愑现讣獯钌显普盏拿},語重心長地說道。

    云照聽罷嘴角泛起一抹淡淡的苦笑,“頭疾是小,孩子為大!

    陳酉蹙眉道:“可即便如此,殿下也不該把藥停了,這頭痛病跟隨了您這么些年了,每每發作便如臨地獄,于您腹中的胎兒來講也并非是好事!

    自上回診出懷嗣后,這攝政王殿下因怕胎兒受損,便下令停了那緩解頭痛的湯藥,陳酉對此本是反對的,畢竟這頭痛癥狀發作起來真不是常人能忍受的,可他又拗不過云照的固執,只得無奈應是。

    聽了陳酉的話,云照垂眸緘默了。

    他自然知道不吃藥的后果,沒人比他更清楚這頭痛病發作起來到底多要人命,但為了腹中胎兒,他絕容不得半點差錯出現。

    “我意已決,無需多言。”云照不假思索道。

    左右勸不動對方,陳酉也只能作罷,但還是提醒道:“即便如此,若日后再發作,殿下可喚人來替您揉一揉,至少可以緩解一二。”

    “知道了。”云照表面答應,心里卻忍不住嗤了一聲,想他堂堂一國攝政王,為朝堂嘔心瀝血了半輩子,也習慣了用虛假的面具作偽裝,不說府內上下,整個郢國都流傳著他云照暴戾恣睢的聲名,又有誰敢罔顧性命貼身靠近?

    大抵是看出了云照心中所想,陳酉坦言道:“殿下萬金之軀,普通侍婢實難貼身伺候,倒不如叫那位裴將軍過來,至少他也是您腹中孩兒的父親!

    云照沒有說話。

    確實,就眼下境況而言,他的確需要一位可助他緩解痛癥之人,可云照不想、也不愿裴勉知曉他懷嗣的消息,畢竟裴勉一直視他為宿敵,倘若裴勉知道此事,這孩子怕是就保不住了。

    “此事容后再議,你先下去吧!痹普彰鎯荷蠠┰,心里卻十分不安。

    陳酉見云照不言語,嘆了口氣后便離開了。

    同時,裴勉進來了。

    云照莫名有些心虛,于是視線移到他手中冒著熱氣的碗,問:“這是什么?”

    裴勉道:“肉粥!

    云照“哦”了一聲,然后把伸了過去。

    本以為接下來裴勉會把粥遞給他,卻不想晾了半天,人依舊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

    “愣著做甚?”云照問道。

    裴勉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垂眸盯著手中的碗,嘴唇翕動了半晌后道:“你懷孕了?”

    云照心頭一顫,“沒有,你聽錯…………”

    “我們成親吧!”不等他把話說完,裴勉忽然搶先一步道。

    云照愣住了,隨即撇過臉道:“孩子是我想留下的,你不必為了那所謂的責任犧牲自己!

    裴勉默了片刻,繼而抬眸堅定道:“什么犧牲不犧牲的,我只知道我仰慕你,愛慕你,想要和你在一起!

    云照再次愣住,“你………說什么?”

    裴勉蹲下身子,握住云照的手重復道:“我說,我喜歡你,不是因為責任,不是因為孩兒,只是喜歡,所以,我們成親吧!

    掌心傳來的溫度滾湯而熾熱,裴勉望著面前眼尾泛紅的云照,心跳愈發劇烈。

    他想,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那個處處叫他不順心的猖狂家伙,如今能在他心里占據一席之地,是韶年生辰時收到的紙鳶?還是素年來的不休爭論?亦或是昨日失手推人后的愧疚難當?

    裴勉不知道,但至少現在他可以確定,云照對他來說早已成了特別的存在,若日后這浩蕩天地間少了此人,他該有多寥寂。

    “我們,成親吧!迸崦阌种貜土艘槐,握緊云照的手愈發用力。

    慢慢地,云照嘴角挑起一縷和煦的笑,好似那料峭雪山中綻放的雛菊,是云照難得流露出來的一片柔軟。

    可緊接著,他錯開裴勉的視線道:“此事并非兒戲,你可想清楚,若太后知道了………”

    “那又如何?”裴勉反問,“即便是太后,即便所有人都反對,我也要與你成親!

    好歹也算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太后寧訶與云照之間的淵源,裴勉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雖是一介婦人,但太后寧訶的爪子已蔓延至了朝堂,不少官員被其拉攏收買,其中不乏朝廷命官。

    現在想想,云照雖貴為攝政王,卻為了皇權不落入他人之手而整日處在水深火熱之中,如今云照又懷了他裴勉的孩兒,他怎可坐視不理。

    雖然平日里總揣著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可在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云照不得不承認,裴勉是認真的。

    “好,我們成親吧。”半晌,他微微一笑,說道。

    第四章  孩子踢我了!

    沒有喧天鑼鼓,沒有紅燭喜服,只兩道身影孤立在宗祠中,一拜門外天地,二拜身后高堂,三拜夫妻叩首,然后禮成。

    直到最后,裴勉都有種不真實的感覺,明明昨日還勢不兩立的兩個人,今日就結為了夫妻,可縱使這般神奇,他還是握起云照的手道:“即日起,你便是我裴勉名義上的妻子了,有我罩著你,誰也不敢欺負了你!

    一股暖流淌入心窩,云照嘴角不自覺上揚,他拂袖掩去笑意,抽回手道:“我堂堂大郢攝政王,即便沒有你的庇護,也無人膽敢欺我。”

    可話雖如此,云照依舊笑得明艷,那種被人重視的感覺,他已許久沒有體會過了。

    這一刻,裴勉才徹悟,過往的那些針鋒相對從來都是含著愛意的,因為云照自小被萬人簇擁長大,而他裴勉無論做得再好,也總是處處低云照一截,以至于藏在心底的仰慕之情逐漸扭曲成了厭惡。

    裴勉想,自己這頭腦抵不上云照萬分之一的聰明,如今卻還是抱得了美人歸,當真是老天爺垂憐。

    “云照。”他看著面前謫仙般的人物,迫不及待喚了一聲。

    云照回望著裴勉那一臉癡傻的模樣,看戲似的問:“怎么,看呆了?”

    滾熱的氣息襲擊著裴勉臉頰,他倏地一下臉紅了,講話也沒了平日里的氣魄,只傻傻地點了點頭。

    云照輕笑一聲,道:“那看來,我這般輕易便嫁與了你,倒是吃大虧了。”

    裴勉眼底立即閃過一絲錯亂,忽而拔高音量道:“眼下情況特殊,你等著,待日后塵埃落定了,我定然八抬大轎迎你過門!

    “哦?”云照下頜輕昂,漂亮的眸子含著萬種風情,“那我便等著看了,看你如何八抬大轎迎我了?”

    話畢,二人四目相撞,皆笑出了聲-

    春至將至,府邸內外一片蔥郁繁茂。

    算算日子,云照腹中胎兒已有月余,自打成親以后,裴勉就根忽然開竅了似的,凡事都事必躬親地照顧著云照,從不舍得云照累著半分,但不知是不是男子懷胎的緣故,云照近段來的反應甚是劇烈,整日食無味寢不安,即便他忍著反胃吃下幾口,接下來便是無休止的惡心,有時嚴重了,甚至會嘔出幾口血來。

    裴勉看在眼里,更疼在心里,他曾提出過請宮里的御醫過來瞧瞧,但被云照以打草驚蛇為由拒絕了。

    皇宮何等森嚴之地,但凡有丁點兒的風吹草動,不消片刻就能傳得人盡皆知,云照不能冒這個險,左右尋不到法子,裴勉除了跟在云照身后干著急,似乎起不到什么其他作用。

    直到某天夜里,裴勉為了替失眠的云照外出買糕點,無意間聽見路人提了一嘴,說懷孕之人反應大,那是因為肚子里的是個男胎,所以格外的鬧騰,只需趁著胎兒未成型時轉為女胎即可。

    話雖荒謬,但裴勉回府后想了一宿,最終還是決定死馬當活馬醫。

    于是第二天,他早早地便起來了。

    大抵是昨夜沒睡好,云照此時還未醒來,裴勉悄**看了眼床上熟睡依舊的人,接著放輕腳步走了出去。

    屋外晴空萬里,推門便是竄入鼻腔的花香。

    俗話說的好,酸兒辣女,裴勉回憶近段時間云照的飲食,雖與懷嗣前沒什么區別,但古人的話不會有假。

    記得從前在軍隊的時候,他曾跟一位渝州的伙伴學過些辣菜,要知道,渝州人最愛食辣,放眼整個大郢也找不出幾個比之更甚的,因此捯飭了近半個時辰,一桌子的辣菜就這樣呈現在了云照面前。

    “咳咳!”刺鼻的味道嗆得云照直流淚,他看著眼前的滿漢全席,忍不住發問:“這都是些什么?”

    裴勉沒有急著回答,只一個勁兒地讓云照嘗嘗,“你吃吃看,味道絕對比酒樓里的還要好!

    云照手掩著鼻,幾乎是嗅到一點便會干咳不止,他望著面前碗里堆得滿當當的菜,心里一陣窩火,“我不吃這些,都撤了吧。”

    “為何?”聽到云照說不吃,裴勉又慌了,難得低三下四哄起了人,他說:“這些都是上好的食材烹制而成,不吃多浪費?來張嘴!

    說著,他夾起一塊兒魚肉送到了云照嘴邊。

    云照條件反射地撇開了腦袋,清俊的眉眼染上一層薄薄的慍色,雖然那魚肉聞不到任何的腥味,但前面幾天的經歷已經給云照帶來了陰影,如今只這么看著,他便覺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忍著惡心推開了裴勉豎在跟前兒的那只手。

    裴勉見云照一臉難受的樣子,心急的同時索性把那塊魚肉放進了自己碗里,然后重新挑了塊素菜到云照嘴邊,“不想吃魚嗎?那嘗嘗這個!

    云照看了看那菜,又看了看裴勉,猶豫片刻后擰眉張開了嘴。

    裴勉順利把菜送到云照口中,還沒來得及高興,只聽屋內一陣猛烈的咳嗽,云照辣得雙頰通紅,眼淚都被逼了出來。

    裴勉見狀有些手足無措,反應過來后忙給云照喂了水,冰冷的茶水沖散了喉中辣意,云照干瞪著裴勉,險些將手中的碗丟過去。

    為何裴勉要逼他吃不喜歡的菜?是不是后悔與自己成親了?還是說他不想要這腹中孩兒了?

    一系列的疑問憑空來襲,云照盯著裴勉,委屈是真,生氣卻也不假,他自問攝政這么些年以來,從未有人敢輕怠于他,可眼下裴勉竟如此光明正大地欺他辱他,簡直是膽大包天!

    “云照?”忽然,裴勉走近他身旁,滿眼都是歉疚道:“嘴里還辣嗎?肚子還難不難受了?”

    云照沒有給他好臉子,轉身留了個背影給裴勉,冷冷道:“與你何干!

    裴勉自知云照生氣了,哄道:“是我的錯,我現在就喚人撤了那些菜。”

    什么男胎女胎,什么酸兒辣女,通通滾開!裴勉想,只要能讓云照高興,就是那無間崖的千年靈芝,他也要想法子替云照尋過來。

    待下人撤去飯菜,屋內的刺鼻氣味兒也消散了許多,云照卻還是沒有消氣,依舊筆挺地立在那里。

    見此,裴勉心里更是焦急,偏偏還嘴笨得說不出一句中聽的話,干脆不說了。

    沉默的氛圍僵持了許久,云照瞳孔輕移,偷偷看了眼身側耷拉著腦袋的人,心覺好笑的同時審問般開口道:“說說吧,今日為何舉止反常?”

    見云照終于有了反應,裴勉嘿笑著吱唔道:“我見你日日受腹中那崽子折磨,就想著把他變成女嬰,女孩兒嘛,總比毛頭小子乖一些!

    云照聽罷哭笑不得,“你怎知我懷的就一定是男嬰?再且,你從哪里聽說吃了辣菜就可改變胎兒性別?”

    裴勉摸了摸腦袋,“民間傳聞是這么講的!

    云照:“…………”

    深嘆了口氣,他掌心貼上小腹,心里默默祈求孩子千萬不要遺傳了他爹的頭腦。

    見對方又不說話了,裴勉以為云照還在為他剛剛的所作所為生氣,于是焦急地保證道:“你別氣了,我發誓,以后絕不再犯此等錯誤!

    云照本也沒有太過氣憤,只是有些惱裴勉的任性妄為,竟不顧腹中孩兒的安危只為換取他的一時之歡,出發點雖是好的,但做法并不可取。

    “既明白自己頭腦不靈,那日后便不要再聽風是風。”云照道,最終還是沒忍苛責裴勉。

    裴勉聽后當即咧開嘴,傻笑著點了點頭。

    視線停留在云照尚且平坦的小腹,裴勉這才發覺,入住安王府這么久以來,自己竟是沒給過“兒子”一個正眼。

    或許是心懷愧疚,他緩緩蹲下身子,笨拙地將耳朵貼近云照的小腹。

    云照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得一個激靈,下意識后退了半步,但聽著裴勉的喃喃低語,那雙向來清冷的眸子鮮有地蒙上了一層愉悅。

    裴勉雙手搭在云照腰間,忽然抬頭驚喜道:“云照,他剛是不是踢我了?”

    云照無奈一笑,剛剛足月的孩子,手足皆未成型,又怎么學得會踢人呢,不過既然裴勉說是踢了,那便踢了吧。

    他看著裴勉,然后笑著點了點頭。

    第五章  孩他爹是誰!

    一晃又是幾日。

    某天下了早朝,云照回府時,裴勉將將做好膳菜,院內飯香四溢,饒是嘗遍了美味的云照也不由咽了口唾沫。

    “只是早膳,為何菜色如此之多?”他走到石桌旁,望著那滿滿一桌子的美食問道。

    見人回來了,裴勉咧嘴一笑,闊步走到云照身旁后小心攙著人坐下,又十分貼心地在石凳上放了張軟墊,“你昨日說想吃豆腐,我便早起去買了新鮮的回來!

    “我說過么?”云照聞言回憶起來,可實在想不起來自己有說過那句話。

    裴勉潦潦應了一聲,岔開話題道:“你快嘗嘗,這可是我新學的一道菜。”

    云照聽罷應聲咬了一口。

    “味道如何?”裴勉盯著那兩片緋紅的唇瓣,問道。

    云照喉結輕輕滾動,心里不由贊嘆裴勉手藝了得,但他并未將情緒表露出來,只淡淡說了句“還可以”。

    可即便這般淡然,裴勉依舊高興不已。

    他才不會告訴云照,那話兒只是對方睡夢中的一句囈語,不過現在想想也著實可笑,他原只是想去云照房內取白日落下的物件兒,誰曾想那天云照睡得早,天還沒黑就就寢了,而且………

    “噗!”忽然,他一個嗤聲笑了出來,得到了云照一個嫌棄又疑惑的白眼。

    裴勉佯裝咳嗽了兩聲,一本正經地又夾了塊兒豆腐到云照碗里,“來,再吃一塊!

    手上動作不停,不多時,云照面前的碗便堆起了小山丘,見裴勉仍舊夾菜,他立即抬筷制止了對方,眉眼帶著慍怒嗔怪道:“你是想撐死我么?”

    回過神的裴勉這才悻悻作罷,可一想到昨夜里云照那不甚安分的睡顏,他便抑制不住那股想笑的沖動,誰能想到大郢堂堂攝政王,睡相竟會如此之差,兩個腳尖一只朝南一只向北不說,還非得抱著枕頭才能入睡,裴勉掰著指頭也算不清自己昨夜到底替云照蓋了多少回被子。

    “那個………”他稍稍移開目光,然后又重新放到云照臉上,道:“多吃些,你太瘦了!

    蹩腳的措辭換來了云照的一聲冷笑,天知道他懷孕期間被裴勉喂得有多好,除去正常的一日三餐,下午還要吃些點心茶水,再加上裴勉半夜會偷偷潛進他的屋子放些吃食,云照覺得自己現在這身型已經大不如前了,可即便如此,裴勉竟還覺得他太瘦。

    莫非………是嫌棄他不好生養?

    腦中忽然蹦出了這么個想法,他頓時如墜冰窟,摸著自己的小腹,低聲喃了句“不瘦了”。

    看著云照低頭一言不發的模樣,裴勉心里猛地咯噔了下兒,腦中反思自己是不是又哪句話說錯了。

    可左思右想,他實在想不到云照因何而屈,可他又實在害怕云照情緒不佳,于是沉思良久,他笨手笨腳地走到云照跟前,一把將人擁入了懷里,掌心輕拍著云照的后背。

    云照思緒驀地中斷,半晌陰怪道:“你倒是會哄人!

    語中摻著情緒,裴勉以為云照是在夸他,嘿嘿笑了兩聲,可緊接著他又意識到了什么,一改方才的笑臉道:“我只哄過你一人,這輩子,也只會哄你一人。”

    低沉的嗓音極富磁性,話語中是明晃晃的表白,云照不知不覺沉溺其中,唰的一下臉紅了。

    院里的桃花開了,粉嫩的花苞披著初晨的雨露,正如此刻的云照,羞赧嬌嫩。

    裴勉還是第一次見云照這般害羞的模樣,一時竟看入了迷。

    在他的印象里,云照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子,是站在雪山頂峰的睥睨者,是那樣的遙不可及。

    可如今,那般不染纖塵的謫仙,竟成了他裴勉的枕邊人。

    袖中拳頭緊握,裴勉忽覺眼眶一陣發熱。

    “今日初七,你該回將軍府一趟。”忽地,云照細聲來了一句。

    裴勉迅速眨了眨眼,壓下那快要奪眶的淚花兒問:“為何?”

    云照侃侃道:“今日是咱們成親后第七日,按著規矩,今日也是你回門的日子。”

    裴勉恍然,旋即兩手一拍:“說的也是。”

    但跟著他又發出疑問:“回門不是一般都女子回門么?我一個大老爺們兒回什么門?”

    云照淡淡瞥了他一眼,繼續忽悠道:“你在我安王府成的親,換句話說,是你嫁進了我安王府,你不回門,難道我回門么?”

    裴勉聽罷撓了撓頭,“似乎是這么個道理!

    云照見狀板著腰忍笑道:“那你還不收拾收拾,一會兒隨我同去。”

    裴勉“哦”了一聲,然后屁顛著跑去了屋內。

    將軍府不比安王府花草繁多,兵器槍械倒是不少,光那碗口粗的長槍就從府門一路延伸到了前堂,看著不似府邸,倒像是審問犯人的衙門。

    “將軍!夫人!少爺回來了!”院兒里的小童在瞧見裴勉的身影后立即高喊了起來,模樣甚是激動。

    “什么!誰回來了?”原本在聽到裴勉回來了時,裴暨一臉怒愕地跑了出來,周身都是煞氣,可在看見裴勉身側的云照后,他又倏然堆了一副笑臉,“安王殿下怎有空光臨寒舍?”

    裴勉:“…………”

    云照:“…………”

    聽著裴暨一路的滔滔不絕,直至進了大堂,云照略顯煩躁地抬起一只手,聲音戛然而止。

    “安王殿下今日來此是所謂何事?”打探到云照眼底的不耐,裴暨干脆直奔主題問道。

    聞言,云照把身后的裴勉拉到跟前,也不含糊道:“今日是王妃回門的日子,貿然前來,還望裴元帥勿怪。”

    王、王妃?

    裴勉一愣,抬眸恰見老父親怒愕的雙眸,又連忙把頭低了回去。

    忽然一陣爽朗笑聲響起,裴暨道:“怎會,想不到安王殿下與勉兒感情如此之好,本帥看了也著實欣慰!

    云照沒有接話。

    裴暨尷尬地笑了笑,心里正想著措辭,對面那沉默不語的人忽然開口了:“本王懷嗣了。”

    裴暨怔在了原地。

    裴勉也怔在了原地。

    不是說暫時保密的嗎?不是說不能將此事透露半分嗎?怎么現在卻全盤托出了?

    裴勉不知道云照在想什么,但內心的疑惑很快被盡數咽下,他想,云照這樣做自然是有他的道理,自己只需支持即可。

    反觀裴暨,在聽到云照的話兒后久久沒有回神,直到裴勉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才乍然驚呼:“誰!孩他爹是誰!本帥砍了他!”

    到底是誰敢讓他裴暨的兒婿懷孕?當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裴暨隨手抽過墻上懸掛的寶劍,作勢在空中揮舞了幾下,云照內心毫無波瀾,淡淡道:“裴勉的!

    裴暨動作一頓,“誰、誰的?”

    第六章  兒婿變兒媳?

    用膳途中,裴暨時不時看向云照的肚子,腦中回憶著裴勉方才的闡述,這才驚覺自己原來搞錯了,并且錯得徹頭徹尾。

    原來打從一開始,自家兒子就不是被壓的那個,反而還搞大了大郢攝政王的肚子!

    想到這,冷汗順著發髻流下,他胡亂抹了把臉,掩口悄聲問裴勉道:“安王他………真的懷了?”

    裴勉聞言看了眼云照,跟著掩口道:“真懷了,我的種!

    話語中包含了似有似無的驕傲,說完他順手夾了塊瘦肉到云照嘴邊,“多吃些,營養要跟上!

    云照也未推脫,張口便將那肉含進口中,嚼了幾口后慢慢咽下。

    卿卿我我的畫面入了裴暨的眼,不免尷尬地咳了一聲,像是在提醒二人注意四周,然而裴勉和云照卻像是沒聽見一般,依舊你喂一口我吃一口。

    瞧著眼前的此情此景,裴暨一時不知該喜該憂。

    要知道,云照可是先帝唯一的胞弟,二人雖相差了十歲之多,可先帝在世時,對云照這個弟弟可謂是寵到了骨子里。

    直到現在,裴暨都還記得很清楚,先帝駕崩前夕曾把他單獨喚去了寢殿,要裴暨拿穩了手里的兵權,勢必要護云照一生周全。

    裴家世代為將,又世代承蒙圣恩,裴暨自然不會負了先帝的遺愿,只是誰知自家兒子竟如此“爭氣”,直接搞大了人家的肚子…………

    想到這里,裴暨便沒由來的心虛。

    不過還有一點他十分好奇,先帝既如此寵愛云照,那當年何不將皇位直接傳與云照?

    “對了爹,娘呢?怎么沒見她過來?”裴勉忽然問道。

    裴暨思緒被打斷,頗為不耐道:“你娘陪你兩個姐姐出門了,這會兒應該回來了!

    裴勉不知聽進去了沒有,一邊拿帕子替云照擦嘴一邊喚人拿來漱口的茶水,看上去倒是忙得不可開交。

    直到安頓好云照,他才扭過頭道:“出門做什么?又去買脂粉?”

    行云流水的動作盡入裴暨眼底,心里忍不住腹誹了句“妻奴”,然后眼底充滿蔑視地白了裴勉一眼。

    裴勉光顧著捯飭云照,目光一瞥瞧見自家老爹吞糞般的表情,隨口問:“爹,你眼睛不舒服嗎?”

    裴暨:“…………”

    把這一切盡收眼底的云照斂眸輕笑了一聲,心里忍不住道了句有意思。

    他緩緩站起身,不給裴勉反應的機會,闊步坐到了裴暨身側,正欲開口,恰巧衛君娥攜女回府,云照環視了圈堂內眾人,然后“撲通”跪到了地上。

    裴暨愣了愣,接著噌然起身,驚呼:“殿下這是作甚?快快請起!”

    云照依舊跪得筆挺,“成親以來,云照還未曾拜見過岳父岳母,今日在此補上,還望父親、母親勿怪!

    說完,他弓腰叩了一首。

    裴暨嚇得兩腿打顫,若非衛君娥在一旁攙扶著,他恐怕下一秒就要暈倒過去,“殿下身份高貴,實在無需這般!

    言畢,他一記飛眼示意裴勉扶云照起身。

    收到信號的裴勉這才后知后覺地踱至云照身旁,然后附耳小聲道:“快起來吧,咱爹娘又不是那種不講理的人,他們不會怪你的。”

    云照并未作答,只默默站了起來。

    直到人重新坐下,裴暨才終于長舒一口氣來,可衣擺下的雙腿卻依舊打著哆嗦。

    忽然,他似是想到了什么,隨意尋了個理由打發走了屋內旁人,然后把視線停留在了云照那張淡漠的面孔之上。

    不對勁…………

    裴暨看著云照,面色變了幾分。

    對于云照這人,他雖稱不上了解,卻也聞得頗多,方才因為一時緊張,他竟忘了,云照是何等的心高氣傲之人,除了拜過父皇兄長以外,根本從不將任何人放在眼里,就連當今太后都未曾受過他的跪拜。

    可偏偏就是這樣一個清高孤傲的人,剛剛竟對他裴暨下跪了!

    對此,裴暨算得上是喜憂摻半。

    他想,云照既懷了他裴家的骨肉,那么便不大可能會對裴家出手,但他怕就怕裴勉會因此丟了魂,萬一云照不似表面那般無害,那日后,孩子很可能就會成為牽制裴家的籌碼。

    思緒稍有混亂,裴暨瞄了眼角落里安然飲茶的云照,袖擺下的雙拳不自覺握緊。

    大抵是察覺到了那股灼熱的視線,云照望向裴暨輕輕一笑,接著驀然開口:“請父親放心,我腹中的孩兒只會姓裴,也只能姓裴!

    大約被洞察到了心思,裴暨不自在地挪開目光,干笑兩聲道:“是么?如此甚好…………”

    聞言,云照回以一抹淡淡的微笑,自顧自喝著杯中的茶水。

    但事實上,他此番前來還有一個目的,就是要整個裴家為他所用,畢竟放眼整個大郢,只有裴家的實力稱得上中流砥柱,且裴家手握兵權,朝中幾乎無人敢與之抗衡。

    于是揣著這么個心思,云照亦是慶幸自己懷了裴勉的孩子,若非這樣,他還真不確定裴勉那小子是否會對他死心塌地。

    心想著,他微微垂首,掌心溫柔地撫過那尚且平坦的小腹,緊接著開口道:“明日就是圍獵的日子了吧?”

    坐在旁側的裴勉聽罷,應聲道了句“是”。

    云照指尖抵著下頜作思索狀,片刻后抬眸看向裴暨道:“明日的圍獵,還請父親一同前去!

    裴暨不解地問:“皇家圍獵,一般只有皇室或王孫貴族前去,這………是不是不太合規矩?”

    云照坦言道:“若我說,陛下會在明日的圍獵中遇險呢?”

    “什么?”裴暨眉頭倏然皺起,問:“何來的這個說法?”

    云照沒有著急作答,只道:“事態緊急,還請父親速速決斷!

    事關圣上安危,裴暨自然是想也不想便應答了,可就在他心惑云照為何會料定此事時,只聽對方再次開口:“除此之外,懷嗣一事還請父親暫時替我保密,否則下一個出事的,便是我腹中的孩兒!

    裴暨的眉頭自開始便沒有放松過,聽到云照的話,他更是止不住胸口的那股暴虐,狠狠拍了下兒案桌,沉聲道:“誰!到底是誰這般猖狂,竟要害我裴家子孫!”

    云照放下了手中茶盞,眸底透著的寒意叫人不寒而栗,“太后,寧訶!

    第七章  我忍不了了!

    夜幕,王府。

    大概是懷了孩子的緣故,云照近來十分嗜睡,從將軍府出來后又顛了一路的馬車,回到王府時他已靠在裴勉肩頭睡著了。

    “瑤兒,去打點熱水過來!碧み^王府的門檻,裴勉對路過的婢子輕聲道了一句,然后抱著云照穩步向寢屋走去。

    被喚“瑤兒”的侍女看了眼裴勉懷中熟睡的自家主子,立即道:“是,請將軍稍等!

    回屋后,裴勉把人輕輕放到榻上,仔細替云照掖好了被子后終得喘了口氣。

    恰巧婢女端來了熱水,裴勉把人遣退后端著盆來到了云照床旁。

    他記得,云照這人素愛干凈,每日就寢前須好好沐浴一番方能入眠,只是近來因著嗜睡的原因,常常是裴勉著空替他擦的身子,就如現在這般。

    “云照,翻個身!迸崦闶掷餄裰磷,悄聲說了一句,也不管對方聽不聽得見。

    云照自然是聽不見的,身上的錦緞早已被剝了個干凈,只余一床被褥半掩著腰身,透皙的肌膚暴露于空氣之中,被床頭的燭火映得白里透紅,好似那上乘的脂玉。

    明明只是無意一瞥,可那曼妙的身段卻像是有無窮的吸引力,使得裴勉的喉結不自覺滾了又滾,慌忙中撇開了視線。

    嘴里不明嘀咕了一句,他深喘了口氣,默默把手搭在了云照腰側。

    滾熱的溫度透過掌心傳遞,裴勉在觸到云照皮膚的那一刻忽覺渾身遭遇雷擊,心臟也如大火灼燒般怦怦跳個不停。

    手中的帕子很快變涼,他失神地盯著眼前近在咫尺的人,情不自禁地慢慢彎下了腰。

    溫吞的氣息逐漸逼近,可就在那四片唇瓣即將相抵的時候,云照忽然一句夢囈,裴勉猛然驚醒,當即跌坐在地。

    粗重的喘息不絕于耳,他望著榻上安然熟睡的人,胸口起伏不斷,不知是喜是怕。

    操…………

    半晌,裴勉撂出一句粗口,煩躁地抓了把頭發,他重新挪到云照身旁,斗氣似的掐起云照臉頰上的軟肉,但并未用力,自語似的咬牙道:“睡著了還想著嚇唬我,居心叵測。”

    雖是譴責,但那嘴角的笑意卻是如何都掩藏不住,裴勉說著,搭在云照腰間的手一個用力,很輕易便將云照翻了朝了另一面,他順勢撩開云照背上散落的墨發,著手替人擦拭起了身子。

    濕熱的帕子一遍遍輕撫過皮膚,偌大的寢屋內,兩股氣息糾纏交錯,一個平穩既安寧,一個隱忍又克制。

    直到最后,裴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耐的,他只記得替云照擦了很久的身子,手里的帕子都涼了。

    不知過了多久,大抵是睡飽了,云照指尖動了動,然后緩緩睜開了眼。

    入目便是一張清逸的俊顏,云照有片刻的茫然,推了推倚靠在床頭的裴勉,“醒醒。”

    熟睡中的裴勉受到煩擾,不耐地咂了咂嘴,喉嚨里發出一串模糊不清的呢喃,接著扭頭繼續呼呼大睡。

    云照哭笑不得,掀開被子湊到裴勉跟前,試探性地戳了下兒他的臉,“裴勉?”

    裴勉依舊沒有反應。

    云照見狀也不再煩他,拉過一旁的被子替裴勉蓋上后正準備下床喝口茶,抬腳的瞬間卻發現自己全身光裸,心里驀地一驚。

    也不顧什么三七二十一了,他雙手一頓亂撥,猛地扯下裴勉將將蓋好的被子披到了自己身上。

    “唔………誰?”感受到一陣蠻力拉扯,裴勉不滿地發起了牢騷,睜開眼瞧見云照緊裹被褥的畫面,他毋地瞳孔一縮,意識到什么后忙不迭從床上蹦起,道:“云、云照,你別誤會,我什么都沒做!真的!”

    雙手胡亂揮舞一通,裴勉的解釋在此刻卻顯得蒼白無力,因為云照壓根兒不信。

    對面的銅鏡折射出云照臉上還未消退的紅印,他看著裴勉驚慌無措的模樣,最終唉道:“罷了,你年紀尚輕,一時沖動也可以理解!

    裴勉愣住了,正要反駁,卻見云照若無其事地穿上了衣服,十分淡然給自己斟了杯茶。

    裴勉卻惱了。

    這家伙什么意思?他心問,難道在他云照的眼里,自己就是這樣一個趁人之危的小人嘴臉?

    心中猜測不斷,他一眨不眨地審視著云照曲線流暢的背影,眼眸一點點被激憤侵占,理智也漸漸被盛怒吞沒。

    此時的云照還未察覺到身后趨近的危險,待他放下茶杯轉身之際,裴勉與他僅剩一拳之隔。

    “你、你做什么!”云照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身影嚇了一跳,有些責怪意味地瞪了裴勉一眼。

    裴勉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并為出聲作答。

    察覺到一絲不對勁,云照眉頭倏然蹙起,抬起一只手在裴勉眼前晃了晃,問:“丟魂了?”

    裴勉墨瞳輕移,陡然抓住云照懸在空中的那只手,半天冷聲道:“丟了,在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早已經丟了。”

    是了,裴勉想,早在他第一次認識云照的時候,他就該把這尤物藏起來,不讓任何人覬覦,他要讓云照享受他的觸碰,最后離也離不開他。

    聽到裴勉的話,云照還未來得及細細品味,那只擒著他腕子的大手猛然發力,接著他便腳下不穩,重重摔進了裴勉懷里。

    “你瘋了?”云照一臉后怕地捂著肚子,雙目瞪得銅圓。

    裴勉聞言輕嗤了一聲,臉上再不見昔日的憨態,對于云照的怒斥,他像是沒聽見一般,抬手將人扛起后便重新放回了榻上,緊接著欺身而下。

    云照的雙手被牢牢禁錮于頭頂,頸邊是裴勉鼻腔中不斷噴灑的熱氣,即便是隔著衣料,他也能很明顯感覺到裴勉那呼之欲出的欲望。

    所愛之人近在咫尺,若非顧及腹中孩兒,云照倒真想與裴勉干柴烈火一番,可…………

    一想到這從天而降的寶貝,他便感觸頗深,他想,大概是老天也在眷顧自己吧。

    嘴角隱隱的笑意入了裴勉的眼,他眼眸微微瞇起,騰出禁錮云照的一只手轉而鉗住了對方下頜道:“是不是知道我接下來要做什么,所以才這般高興?”

    危險的話語拉回了云照的思緒,他漸漸斂去笑意,警告道:“裴勉,你當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裴勉呵笑道:“怎么不知?”

    語氣不似玩笑,云照也是頭一回見裴勉這般模樣,心也跟著懸了起來,“那你可知,我腹中懷著你的骨肉?”

    云照說著,目光不曾移動半分,他知道如何拿捏住裴勉,果不其然,裴勉的視線慢慢落在了他的小腹上。

    屋內靜了片刻,視線碰撞的那一刻,只聽裴勉一聲輕笑,道:“我自然知道這孩子是誰的骨肉,不過我也問過郎中,孕期同房并非不可。”

    云照聽罷眉頭一皺,“你怕不是遇到了江湖騙子!

    裴勉露出一副不甚在意的表情。

    云照有些慌了,若非懷孕不能使用內力,他定然要賞裴勉一個巴掌,被禁錮的兩只手猛烈掙扎起來,他冷眸對裴勉道:“現在,立刻從我身上下去!

    裴勉還在氣頭上,左右不過嚇唬對方一下,聽到云照的警告,他不僅沒有動作,反而好玩似的欣賞起了對方的怒顏。

    云照也不甘示弱,氤氳鳳眸似要射出利箭。

    漸漸地,被壓于頭頂的雙手變得麻木,長時間的對峙讓云照有些力不從心,不舒服地挪了挪身子,加之裴勉時不時蹭著他,此時的云照只覺小腹燃起了一團火苗。

    “挺能忍啊!迸崦愫鋈挥昧σ豁,似笑非笑地戲道。

    云照黯下眸子,緊繃的神經在這一刻發揮到了極致,他咬著牙關沖裴勉低吼:“你敢!

    裴勉蔑然一笑,“我活到現在,殺過的敵軍比你的頭發絲都多,又有什么是我不敢的?”

    云照心頭一震,沒有再說話。

    見對方吃癟,裴勉心里涌起一陣快感,“怎么,這就繳械了?”

    對于裴勉的挑釁,云照不作理會,他知道裴勉不是那種沖動行事之人,雖然偶爾會失控,但分寸還是有的。

    “云照,你真的不想?”忽然,裴勉低頭在云照耳邊輕語。

    溫熱的氣息拍打耳廓,云照只覺周身一陣酥麻感,條件反射地蜷起了腿,卻被裴勉又一次壓了下去,調笑道:“果然,你是想的。”

    “裴勉,你瘋了?”感受到那股抵在大腿間的力道,云照的心沉了又沉,再不見半分方才的冷靜。

    裴勉喘息愈發加重,但始終保留有一絲理智,他原只是想小小地威脅對方一下,誰曾想竟把自己先搭進去了。

    體內的邪火愈燒愈旺,滾湯的溫度透過皮膚在二人之間來回傳遞,云照怕裴勉失智,掙扎著低喊道:“裴勉,松手!”

    裴勉雙目愈漸迷離,豆大的汗珠順著脖頸一路下滑,他看著云照,心道這家伙生得如此好看,怎么自己以前卻從未發覺?

    “云照,你真好看。”裴勉指尖輕輕觸過云臉頰,發自內心地贊道。

    云照擰眉嘆了口氣,“裴勉,你先松手!

    “我松手,那你跑了怎么辦?”裴勉問。

    云照道:“我不跑,你我已經成過親拜過堂了,我已經是你的人了,還能跑哪里去?”

    聽罷,裴勉斟酌片刻,最終松開了云照,緊接著———“啪!”

    失去了桎梏,云照第一件事就是狠狠甩了裴勉一巴掌,裴勉被打懵了,捂著臉囔問:“你打我做什么?”

    云照淡淡瞥了他一眼,“沒什么,不過手癢罷了!

    裴勉聞言瞪大雙眼,“手癢?手癢就能隨便打人了?”

    云照拋出一記刀眼,“怎么,不服?”

    裴勉:“…………”

    最終,他還是拜在了云照凌厲的攻勢之下,不得不承認,云照生起氣來還是很有威懾力的,否則他幼年也不會每每只因云照的一個眼神而嚇得屁滾尿流,雖然時至今日,他已不是那個膽小愛哭的毛頭小子,但誰讓對方是云照呢。

    “得,我認錯,剛才是我不對,您大人有大量,千萬別同我這個莽夫計較!迸崦阏J輸道。

    云照冷冷哼了一聲。

    裴勉頓了一下,忽地又道:“不過我得解釋啊,你睡著的時候,我確實沒碰你一根汗毛!

    說罷,他發誓般舉起三根手指。

    事已至此,云照也懶得再計較他碰沒碰,碰也好,沒碰也罷,總之孩子安然無恙,裴勉亦在身旁。

    見云照不說話,裴勉認為他還在慪氣,只得繼續安慰:“好了好了,我跟你保證,下次沒有你的允許,我絕不碰你,好不好?”

    云照看著身上狗皮膏藥似的人,白了對方一眼后道:“還想有下次?”

    “沒有沒有!迸崦氵B連擺手,然后狠狠甩了下兒自己的嘴巴,“你瞧我這嘴笨的。”

    滑稽的動作讓云照笑出了聲,“倒是有點兒自知之明!

    裴勉嘿嘿道:“那是,否則怎會娶到這般傾城之姿的美嬌娘?”

    說罷,他眼神帶著侵略的意味,上下將云照打量了一遍。

    “美嬌娘?”驀地,云照笑意退去,一雙眸子危險地瞇起,一眨不眨地盯著裴勉。

    裴勉忽覺說錯了話,忙拍著自個兒胸脯噎道:“美嬌娘,我!

    云照心下一笑,沒有再深究。

    裴勉留意著云照的一舉一動,直到確認對方真的不生氣了才終于松口氣,正欲離開時,卻被云照叫住了。

    “等等。”云照喚住他。

    裴勉一顆心再次懸起,“怎么了?”

    云照看著他,視線緩緩下移,“你打算就這樣出去?”

    跟隨云照視線,裴勉不明所以地低下頭,緊接著瞳孔一縮,猛然捂住了小腹下那赧人的駝峰,繼而尬笑道:“意外,意外………”

    云照似嘲一笑,然后邁步走了過去,作勢就要解他腰間的系帶,“我幫你吧。”

    裴勉一驚,忙后退道:“你有孕在身,這絕對不可!”

    云照飛去一記刀眼,“你當我蠢么?”

    裴勉悻然,“那你這是?”

    “我自有法子助你泄火。”云照說著,撩開裴勉的衣擺,慢慢蹲下了身…………

    第八章  嘴巴還痛嗎?

    這一夜,云照幾乎沒有闔眼,不是睡不著,而是嘴巴痛,痛得難以忍受。

    但反觀窩在他身側的裴勉,睡相十分酣甜,朗逸的俊顏光躺在那里就叫人賞心悅目,可即使是這樣一副醉人之姿,云照也恨不能甩上兩個耳光。

    回想起昨夜的肆無忌憚,只差一點就擦槍走火了,云照不免一陣后怕,若非點到即止,他真怕自己就這么把身子獻出去了。

    “裴勉,該醒了!毕胫普諊@了口氣,抬手推了推身側熟睡的裴勉。

    感覺到一陣搖晃的裴勉擰眉翻了個身,接著尋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睡。

    云照頓時又好氣又好笑,音量又拔高了幾分道:“裴勉,起來了,咱們該出發了!

    裴勉依舊鼾聲如雷。

    耐著性子叫了一遍又一遍,終于,云照忍不了了。

    他望著里側呼呼大睡的人,默默彎腰拿起了地上的長靴,然后高高舉起。

    他先是把長靴對準了裴勉那張睡顏,可雙手高舉的瞬間,他實在不忍傷著這張俊臉,于是細細斟酌一番后,他方向一拐,毅然決然地將長靴向了裴勉的側腰———“啪!”

    力道毫不手軟,光聽著就能感覺到那片衣料下的皮膚泛起了紅暈。

    幾乎是同時,裴勉驚坐起身:“操!哪個不要命的膽敢偷襲本將軍!”

    睜眼是云照略帶慍怒的臉蛋兒,裴勉前一刻話音剛落,下一秒立馬收起了那副張牙舞爪的嘴臉,閉口正襟危坐。

    半晌,云照手中靴子一扔,問:“可是醒神了?”

    裴勉頭點得如同撥浪鼓,“醒了!

    云照淡淡一瞥,又問:“那你可知咱們今日要去哪里么?”

    許是昨夜睡得太死,裴勉到現在都有些不甚清醒,被云照這么一問,他有些懵道:“哪里?”

    話畢,云照嘖聲閉起眸子,眉眼盡是愁苦之色,他心想,裴勉這小子明明在戰場上機靈的很,怎么一到這種時候就沒腦子。

    “速速更衣,隨我去宮里!痹普仗置嗣「,嗟嘆道。

    裴勉頓時幡然,問:“要把爹也叫上嗎?”

    云照搖了搖頭,道:“此事不宜聲張,等時機到了我會差人前去知會裴元帥!

    聽到“裴元帥”三個字,裴勉有些不太高興,心道云照這家伙昨日還“父親父親”地喚,怎的現在卻忽然改口了。

    大抵是心系云昇安危,云照并沒有察覺裴勉的情緒,一個勁兒地催促著對方加緊動作,裴勉心情不佳,嘴上應的和手里做的完全是兩碼事。

    云照早早就收拾妥帖,他看著裴勉那龜一般的速度,恨不得當場撂挑子走人。

    “你手里拿的什么?”他耐著性子問。

    裴勉攤開手上的袍子抖了抖,像看傻子似的看了云照一眼,“還能是什么,自然是衣服了。”

    云照咬了咬后槽牙,一臉危險地笑道:“仔細瞧瞧,是誰的?”

    “啊?”裴勉惑然低眸,蔫道:“………你的!

    云照看著他,只覺胸口憋著股悶氣,險些就當場爆發了,但為了孩子不受這個糟心爹的影響,他又努力忍下了。

    他走到裴勉跟前,順手扯過裴勉手里的衣服丟到了一旁,然后拿起床尾的另一件玄色長袍披到了裴勉身上,邊替對方封腰邊喋喋道:“這般粗心大意,叫我如何放心!

    面對云照突如其來的貼心,裴勉有些受寵若驚,身體僵直著任由云照擺弄,視線卻不由自主地瞟向云照的臉。

    “嘴巴還痛嗎?”忽然,裴勉問。

    云照動作一頓,緊跟著雙手猛然發力———“。 

    裴勉一聲哀嚎,捂著腰連連后退,“你!你要謀殺親夫?”

    云照眸中的嬌嫵一閃而過,接著便是煞人的凌厲,他沒料到裴勉竟如此不要臉皮,好端端地又提昨夜之事,一想到那小子昨夜的粗魯蠻橫,云照心里便一陣惱火。

    “你可知,什么叫點到即止?”他冷聲問道,似是在訴對方昨夜的莽撞。

    裴勉眼神閃躲,干笑道:“知、知道啊。”

    “知道?”云照輕嗤一聲,“既知道,為何還那般不懂收斂?”

    裴勉啞然。

    他哪里料到云照昨夜會主動提出幫他泄火,況且自己正值年輕氣盛,一下兒沒控制住也不能全都怪他吧?

    坑著腦袋不敢去看云照的表情,裴勉生怕對方一個動怒又猛甩他兩耳刮子,更怕對方因此而動了胎氣。

    但恰恰相反,見裴勉不說話,云照才是氣不打一處來,二話不說就要開始抬手揍人,被裴勉一個側身避開了。

    “還敢躲?”手上落了空,云照怒火更旺。

    隔著桌子,裴勉發誓道:“哎呀我知道錯了,下次保證不再犯了,好不好?”

    邊說著,他還不忘提醒云照小心肚子,卻被云照誤以為在挑釁,盛怒之下就要縱身躍過那案桌將人生擒活捉。

    “小心!”見云照如此鋌而走險也要逮著他,裴勉也是嚇壞了,下意識上前想要護著對方,但還是手慢了一步。

    大概是月份漸大的緣故,云照身子不比往日輕盈,一不小心撞到了桌角,當即栽了個跟頭。

    “云照!”裴勉一腳踢開那倒地的桌椅直奔云照,小心翼翼地把人扶起后顫聲問:“怎么樣?摔到哪兒了?”

    “撒手!”云照被他晃得頭暈。

    裴勉完全不聽,“都這樣了還耍性子,當真是不要命了!”

    天知道他看見云照摔倒的那一刻有多恐懼,如果可以,他更希望摔的那個人是他裴勉。

    “我叫你撒手!”云照掙扎著想要從裴勉的懷抱中脫身,可面對力大如牛的裴勉,他終究只是徒勞而已。

    另一邊,裴勉還在焦急詢問,卻久久等不來云照的答話。

    看著對方心切的模樣,云照怒意稍稍消散了些,心底卻不由對自己方才的不尋常舉止升起了一抹惘然。

    是因為懷了孕的原因么?他心問,明明從前對他來說,情緒這種東西是最容易控制的,為何剛剛卻…………

    眉頭輕蹙了下,云照有瞬間的慌神。

    “云照?云照!”忽而,一聲孔武有力的嗓音拉回了他的思緒,入眼的是裴勉那張憂思容顏。

    云照眸光閃了閃,口中喃喃道了聲“痛”。

    裴勉心臟一顫,連忙問:“哪里痛?我去叫陳酉來給你瞧瞧!

    言畢,只見云照那修長的指節輕抵唇角,說道:“這里,痛得像是要裂開了!

    裴勉:“…………”

    探查到對方眼底的那抹戲謔,裴勉自知被戲耍了,心里那叫一個火大,但最終,他還是敗在了云照那雙漆黑的烏眸下。

    “罷了,”他無奈嘆了一聲,指腹輕輕摩挲著云照紅腫的嘴唇,道:“這樣好些了嗎?”

    云照沒想到裴勉會這么輕易就妥協,一時有些訝然,不過還是順著裴勉的話道:“好些了。”

    粗糙的手指撫過薄軟的紅唇,略燙的觸感讓裴勉不自覺咽了下口水,吞吐道:“那、那我們快走吧!

    捕捉到對方眸中閃過的驚慌,云照忽地嫣然一笑,嘲道:“這般藏不住欲望,到底是年輕氣盛!

    裴勉嘴唇翕動,想反駁,卻又不知該如何反駁,一臉吃癟的窘樣讓云照心里升起一抹快感,方才那被裴勉惹起的怒火頓時煙消云散。

    “時候不早了,咱們該走了!彼。

    聞言,裴勉嘟囔著應了一聲,然后巴巴地跟上了云照的腳步。

    大暑將過,外頭卻依舊炎熱。

    馬車一路疾馳,待二人抵達后,圍場已堵滿了人,穿過前面的那片人墻,云照攜裴勉來到正中央的龍輦前,拱手道:“臣,參見陛下!

    裴勉跟著行了一禮。

    “皇叔免禮。”龍輦之中,一道略顯稚嫩的聲音款款傳出,緊接著一顆腦袋從里頭探了出來。

    自先帝駕崩后,十六皇子云昇遵遺詔繼任為帝,登基時年僅八歲,五年時間一晃而過,如今也不過十歲出頭。

    然而就是這么個不諳世事的頑孩,是云照冰冷疏離的外表下藏匿的僅有一點溫柔。

    窺探到云昇蠢蠢欲動的玩心,云照臉色倏地一黑,警告似的看著對方,云昇見狀立即拉下了那快要綻出的笑顏,小心翼翼地望向云照,見云照沒有要發怒的跡象,這才悄悄松了口氣。

    瞧著叔侄二人間暗涌的波濤,一旁的裴勉不由對當今圣上泛起了絲絲憐憫,心道云照那糟糕脾氣,也就他裴勉能承受得住。

    “陛下!焙鋈唬普臻_口,“今年是您第一次參與圍獵,切記保護好自己。”

    云昇甜甜應道:“皇叔放心,你說的這些朕都知道,再且裴哥哥教了朕那么多功夫,那些飛禽走獸于朕而言不過手到擒來之物。”

    說罷,他目光游到裴勉臉上,調皮地沖裴勉吐了下兒舌。

    若放在從前,裴勉定然要吹聲口哨以示歡喜,但眼下云照在旁,他實在不敢想象自己做了此舉后云照會是何種表情,因此只能笑著道了句“陛下謬贊”。

    云照自來時便用余光掃視著四周,并未發現什么可疑之人,但懸著的一顆心始終放不下來,只能叮囑裴勉拼盡全力護好云昇,裴勉自然應聲道好。

    “對了皇叔!痹茣N忽問:“你什么時候能來宮里?朕都好幾日沒見著你了,那些大臣就知道為難朕,總是給朕出難題,朕不喜歡他們!

    話語摻雜著委屈,云照聽后不覺有些心疼,道:“陛下要學會獨自處理政務,怎可事事由臣代勞?”

    云昇嘟嘴道:“可父皇崩逝前指認你做攝政王,不就是為了替朕處理政務的嗎?”

    “胡鬧!”云照臉色頓沉,一聲斥吼嚇得云昇險些摔下龍輦,他質問云昇:“是誰同你說的這些混賬話!”

    “是、是………”云昇被這一嗓子吼得瑟瑟發抖,以至于連眼皮子都不敢抬一下。

    云照縱使怒不可遏,卻也不是真的氣云昇,他心知云昇不會生什么壞心思,方才的那句話想必是某人吹的耳邊風,目的是何大家心知肚明。

    突如其來的肅然氛圍叫人難捱,裴勉往前走了一步,正想著緩和下兒氣氛,遠處卻忽然傳來一陣急促馬蹄。

    原來的人墻很快分成了兩列,一抹身影手握韁繩自人潮中疾來,云照看著,眉眼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冷意。

    “這般熱鬧,本王沒來遲吧?”馬背上,云褚恣意道。

    云照沒有搭話,對于自己這個野心勃勃的侄子,他向來沒有什么好感。

    見云照面色不佳,裴勉自然也沒給云褚好臉子,只陰怪道:“奕王殿下姍姍來遲,可是府中的丫鬟睡過頭了?”

    “你!”云褚臉色霎時鐵青,但礙于周邊人群眾多,他又實在不好發作,只能默默咽下這個啞巴虧。

    他記得自己今日的任務,借著這次的圍獵,能除掉云昇那個蠢貨才正好,除不掉,傷了殘了也是好的,他就不信了,這大郢的文武百官會擁護一個殘廢做皇帝。

    心里想著,他神色狠戾地看了眼龍輦上的云昇,恰巧這一幕入了裴勉的眸子,內心搭起了警戒。

    第九章  糟了!中計了!

    “快!那里有頭鹿!”

    “哪里?”

    “跑了!唉!”

    “噓!那有只兔子!”

    “射到了射到了!”

    “手法兒可以啊哈哈哈!

    ……………

    圍場內亂作一片,所有人都爭搶著想要拔得頭籌,云照靜坐其觀,看上去毫不關心。

    “皇叔,朕想………”僅一盞茶的功夫,耳旁再次響起云昇純澈的嗓音。

    “不許去。”云照想都不用想便知道對方要做什么,于是頭也沒抬道。

    話未講完便被一口否決,云昇臉頓時皺成了一團,卻不敢回嘴半分,只能賭氣似的扯著自己的袖子。

    裴勉吊著二郎腿,看戲般對著云昇耳語道:“陛下的皇叔可真兇!

    “你住口!”聽到有人說云照壞話,云昇當即反駁,即便那眼眶因方才的委屈閃著淚光,他也不容許任何人詆毀他的皇叔,“朕的皇叔才不兇,朕知道,他這都是為了朕好!”

    雖然早就猜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但裴勉仍舊替云昇哀嘆,怎就遇上這么一個懂得拿捏人心的混蛋,瞧瞧,受了委屈都還想著替對方說好話。

    “好好好,陛下說得對,是臣失言了!迸崦憧此普\心道歉,實則對云昇的說辭嗤之以鼻。

    云照是個什么樣的人,他比誰都清楚,雖表面上總一副不茍言笑的正經模樣,內里卻是個十足的心機鬼。

    “既知失言,那裴哥哥去給皇叔道個歉吧!币娕崦愕厘e了,云昇一臉天真地說。

    豈知裴勉那鷹隼般的眸子驟然睜大,似乎是聽了什么天大的笑話,“陛下開什么玩笑!

    讓他給云照道歉?可能么?

    云昇聞言道:“朕沒有開玩笑啊,太傅教習的時候同朕講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裴哥哥不知道嗎?”

    裴勉一時啞口。

    反觀旁邊的云照,在聽見二人的對話后將視線打在云昇臉上,接著似嘲般看了眼裴勉,道:“陛下年紀尚小卻懂得這么多道理,不像某人,空有一身蠻力!

    裴勉無辜地眨眨眼,然后猛地支棱起身:“你說誰空有一身蠻力?”

    云照把玩著手中的茶盞,道:“誰應了,就是誰唄!

    裴勉氣笑了。

    正想著該如何教訓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忽然身后傳來一聲低啞的桀笑:“圍獵大日,皇叔與陛下竟不去與子民同樂么?”

    聞言,三人同時回首。

    云昇最先開口:“皇叔擔憂朕的安危,倒是皇兄你,如此急著朕去圍獵,是否心懷不軌?”

    稚氣未褪的面孔夾著生冷的語調,讓對面的云褚恨得咬牙切齒,卻又不得不作出畢恭畢敬的模樣拱手道:“陛下說的哪里話,臣與皇叔一樣擔憂陛下的安危,只是這圍獵乃我朝一等一的大事,陛下不去,只怕會落人口舌!

    云昇正欲開口辯駁,卻被一旁的裴勉攔了回去,裴勉盯著云褚,半晌揚唇一笑:“奕王此番話倒是在理,只不過陛下尚且年幼,出了問題,怕是任何人都擔不起這個責任。”

    云褚聽罷目光輕移,笑道:“裴將軍此話有理,那不如………”

    佯裝思忖了片刻,他陰笑道:“你去替陛下狩獵,如何?”

    裴勉自然不怕,可獨留云照一人在此,他又實在放心不下,正要回絕,云褚再次開口:“怎么,裴將軍這是剛被封官加爵,所以連替陛下狩獵這等子小事也不放在眼里了?”

    裴勉:“…………”

    大約是年輕氣盛,裴勉明知這是激將之法,還是著了云褚的道,一個躍身道:“去便去,奕王殿下可要與我比上一比?”

    云褚見對方上了鉤,于是十分豪爽道:“比就比!

    裴勉縱身跳上馬背,手中韁繩用力一甩,馬兒吃痛,前蹄高高翹起,很快奔進了前面的樹林之中,云褚見人走遠,悄悄向躲在暗處的黑衣人比了個手勢,接著緊隨其后。

    不多時,圍場外僅剩云照和云昇叔侄二人。

    “皇叔,你說裴哥哥會贏嗎?”云昇眺著遠處的密林,問道。

    云照順著云昇的話反問:“那陛下覺得誰會贏呢?”

    云昇聽后兩手一舉,雀躍道:“朕賭裴哥哥會贏!”

    云照聽罷莞爾一笑,沒有再說話。

    林中禽鳥嘶鳴,四下可聞人群貪婪的肆笑,弓弩飛出的利箭隨處可見,動物的尸骸亦鋪滿了整片土壤。

    裴勉駕馬疾馳,多年的沙場征戰讓他此刻斗志昂揚,僅片刻,隨從們的手中便收獲斐然,但裴勉并不滿足于此,距日落還有一個多時辰,他要趁著這次機會好好挫一挫那個云褚的銳氣。

    “奕王殿下!”裴勉忽地驅停烈馬,沖著不遠處的云褚喊道:“聽聞山頭猛禽頗多,可敢與在下一較高低?”

    云褚正想著如何把人引到深處,沒成想對方自個兒竟提出來了,聽了裴勉的話后,他忍不住心中暗笑,回道:“有何不敢?”

    裴勉收起手中長弓,然后徑直往山頭疾去。

    周圍樹木漸多,雜草生得半人之高,稍不留神便能將人繞得五迷三道,但也正因如此,這里成了飛禽走獸的聚集之地。

    裴勉坐在馬背上,一雙銳眼不停掃視著周邊動響,忽然,一陣細微沙沙聲自草叢中傳出,裴勉視線猛轉,緊接著拉起長弓。

    “咻———”

    隨著手指松開,鋒利的箭刃被弓弦彈出,同時劈開了一道血光。

    裴勉跳下馬背,走近一看發現是只小野兔,雖有些遺憾,但還是揪著兔耳將獵物拎了起來,正要扔進筐里,手中的獵物突然動了一下。

    裴勉不禁感慨這小家伙生命力的頑強,自語道:“長痛不如短痛,小東西,下輩子投個好胎吧!

    說罷,他拔出腰間短刃就要刺死獵物,只是無意一瞥,他發現這兔子竟然揣了崽子。

    腦子里莫名閃過云照的臉,他手舉半空晌久,最終還是沒忍心下手。

    “稀罕啊,裴將軍這是心軟了?”身后,姍姍來遲的云褚笑了一句。

    裴勉捧著獵物,默不言語。

    云褚見人不吭聲,饒有興味地繞到他跟前,“久聞裴元帥教子有方,年紀輕輕便為朝堂立下赫赫戰功,怎如今連只兔子也不敢殺了?”

    裴勉依舊不為所動。

    云褚碎話不斷,毫不顧忌裴勉愈發難看的臉色,直到裴勉扔了那兔子,揚言要回營地時,他才頓時慌了神。

    “太陽未落,咱們的比試還沒結束,你怎可現在落荒而逃!”云褚加緊步伐跟上裴勉,說道。

    裴勉完全不作理會,只撂下一句“今日的比試算你贏”后便駕馬離開了,獨剩云褚在原地咬牙切齒。

    然另一邊,在裴勉走后,云照一直寸步不離地守在云昇身旁,任由云昇如何撒嬌也不曾放任其離開視線,但他還是低估了云褚的心計。

    就在裴勉離開沒過多久,那躲在暗處的黑衣人便按耐不住了,一聲口哨,草叢中驀地竄出十幾名蒙著面紗的黑衣人,齊刷刷地拔出佩劍就要刺殺那叔侄二人。

    “先殺那個小的!”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句,十幾支劍噌噌指向驚魂未定的云昇。

    云照瞳孔驟縮,反手把云昇拉到了身后。

    眼看利刃即將穿膛而過,為首的那名黑衣人卻像是中了蠱一般驀然動彈不得,緊接著便是一攤猩紅自,不肖片刻便倒地沒了氣息。

    其余黑衣人見狀紛紛提高了警惕,殊不知這一切早已在云照的算計之內。

    早在得知有人對云昇不利后,云照便派了逍卓在暗中保護,方才那支毒鏢就是逍卓的貼身暗器,雖未現身,但云照猜測這些黑衣人暫時不會對他們造成威脅。

    “陛下,隨我走!背弥谝氯算渡竦墓Ψ,云照想要帶云昇離開,只是沒走幾步,一抹銀光乍現,脖頸處抵上一點冰涼,云照立即停下了腳步。

    視線順著劍刃一路前移,云照凝視著對面的蒙面者,道:“刺殺天子,你有幾條命可以賠?”

    那人冷冷一笑,似乎并沒有將這句話放在眼里,手上猛然發力,饒是云照眼疾手快地躲開,還是刺破了肩處的皮膚,殷紅的鮮血流淌出來,頃刻間染紅了白衣。

    那蒙面人見狀眸光泛起猩紅,好似那殺紅了眼的慣犯一般直逼云照心臟,然護主心切的逍卓一心想替主子解圍,卻無意叫那群黑衣人鉆了空子,僅片刻便將他團團圍住。

    眼看逍卓被困,云照鮮有地罵了句該死,下一刻便見那蒙面人再次沖他襲來。

    云照死死護著云昇,眼瞧那刀劍距心臟愈來愈近,不知何處飛來了一支箭矢,霎那間將那劍身劈成了兩截。

    逮著這空隙,云照拉著云昇連退幾步,待蒙面人反應過來后,眼前已不是云照的身影。

    “何人在此,膽敢刺殺圣上!”裴勉手持一柄彎弓,雙眸散著駭人的寒光。

    蒙面人見來者是裴勉,明顯猶豫了一下,他謹慎地站在原地與其對峙。

    裴勉余光望了眼身側的云照,確認對方無性命之憂后正要與那蒙面人廝殺,但那蒙面人卻像是感應到了什么,袖中掏出一枚煙霧彈就沖幾人扔去,裴勉條件反射地護在云照身前,待煙霧散盡后,面前已不見那蒙面人的影子。

    “主上!”另邊,終得擺脫圍堵的逍卓負傷疾來,一只膝蓋猛然跪地,“屬下護主不力,請主上責罰!”

    云照安慰似的拍了拍云昇后背,揮手道:“無事,那些人身手了得,應該是隸屬于某個門派!

    “依屬下看,那些人不像是沖著陛下去的,倒像是沖著您來的。”逍卓回憶著方才驚心動魄的畫面,肯定道。

    云照沉默了。

    “太陽落山了,我帶你回去。”望著云照肩頭的大片血紅,裴勉顫聲道。

    “好!痹普湛戳搜凵砼缘脑茣N,輕輕應道。

    第十章  疼就咬我

    夜幕、王府。

    一路的舟車勞頓讓裴勉愈發心急,回到王府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找府醫替云照診治。

    肩頭的傷口深可見骨,暗紅色的血液浸染了大片衣襟,云照半昏半醒地倚靠在床頭,褪去血色的肌膚白得幾乎要與那雪襟融為一體。

    “陳大夫,你快去瞧瞧云照的傷口!迸崦阕е愑掀崎T而入,眼里充斥著焦急。

    可憐陳酉拖著一把老骨頭踉蹌跟上,剛剛進門的第一眼便被面前這一幕嚇到了,“這、殿下…………”

    床榻上,聽到動響的云照費力睜開眼,抬眸是裴勉心切的面容,他薄唇動了動,卻是虛弱地講不出一個字來。

    裴勉見狀連忙把耳朵湊到云照嘴邊,問:“你說什么?”

    云照氣息微弱,稍稍一動便牽扯到了傷口,痛得他當即汗如雨下,但還是卯著勁虛喘道:“孩子,可好?”

    裴勉這回聽清了,立刻安慰道:“放心,孩子好著呢,咱們先處理傷口。”

    聽到孩子安好,云照這才緩緩閉上雙眸。

    裴勉趁此替云照褪去肩頭的衣物,邊脫邊催促陳酉加緊查看傷口,陳酉連聲應是,細細檢查一番后,他用蘸了白酒的紗布替云照擦去傷口周圍的血印,然后從醫箱里拿出一枚月牙形狀的彎針就要往傷口處刺去。

    “誒誒誒!”不明所以的裴勉見狀一驚,連忙把云照往懷里摁,護道:“你這是準備做什么?”

    陳酉汗顏:“縫合傷口啊。”

    “縫傷?”裴勉不自覺拔高音量,“那人豈不是得痛死?”

    陳酉抬手抹了把汗,“可若不縫,殿下這傷口太深,只怕是會感染。”

    裴勉還想說什么,忽然懷里人動了動,他又立即低下頭,輕聲問:“怎么了?”

    云照背靠著裴勉胸膛,吃力地對陳酉道:“不必理會他,直接動手吧。”

    這個“他”自然是指裴勉,說到底還是不想對方擔心。

    “你出去,這里不需要你。”云照冷冷道。

    裴勉氣極反笑,斥聲反問云照:“不需要我?云照啊云照,你還真是好樣的!”

    云照沒心情搭理他,只對著陳酉道:“動手吧!

    陳酉看了看裴勉,見對方沒有說話,心里默默松了口氣,“是,縫合的過程會比較痛,還請殿下忍著些!

    云照沒有答話,只重新閉上了眼。

    陳酉見狀拿起彎針在蠟燭上烤了一會兒,接著便將那燒得通紅的針頭刺進了綻開的皮肉,幾乎是同時,云照眉頭緊擰,豆大的汗珠瞬間浸濕了里衣。

    陳酉兩指捏著彎針,每一次的穿刺對他來說都是極大的考驗。

    “屏息,凝神!倍则嚨貍鱽砼崦闵硢〉纳ひ簦普针p目微睜,任由臂膀處的那只大手傳遞來滾燙的撫觸。

    正要驅動內力,他忽地想起腹中孩兒,心下猛然一驚,登時打斷了施力。

    裴勉察覺到異樣,立刻將人摟緊問道:“怎么了?”

    云照眼睫輕輕扇了一下,細密的汗珠懸掛其上,若是不仔細看,倒叫人誤會是在啜泣。

    “沒事!背聊肷魏螅_口道,接著便作勢一副發動內力的模樣。

    裴勉看著眼前繃直身子的人,心道按著云照的底子,只要驅動了內力,應當不會再感受到任何疼痛,但他轉念一想,內力一旦驅動,五臟六腑不可避免會受到侵害,云照這家伙雖然看似心狠,內里卻是比誰都要柔情,加之又貫來能忍,即便是為了腹中胎兒,就是疼地入骨也勢必會做出一副不痛不癢的模樣。

    想到這,裴勉心里忽然一咯噔,心罵云照不知輕重的同時,看向對方的目光不自覺流露出幾分憐惜。

    懸空的后背倏然傳來一股暖流,源源不斷的力量自背后那兩只大手中傳遞而來,周身暖意襲來,肩頭處的痛感頓時消失殆盡。

    云照原就害怕被裴勉瞧出端倪,經對方這么一動作,他下意識往前傾了傾身,殊不知裴勉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一個發力又將人拉了回來。

    “凝神!迸崦愣⒅普盏暮箢i,并沒有揭穿他,反而再次出聲叮囑。

    大抵是因為后怕,云照正欲開口喝退裴勉,忽然———“噗!”

    一灘鮮血倏然自口中噴涌而出,被打斷施力的裴勉當即雙目圓瞪,又氣又急地將云照攬入懷中,怒道:“你瘋了?”

    尖銳的彎針挺掛在傷口綻裂之處,云照不知聽進去裴勉的責罵沒有,只一灘水似的倒在對方胸前,衣襟重新被汗水打濕,眉眼間盡是隱忍的不堪。

    看著眼前人虛弱無骨的模樣,裴勉到嘴邊的話又都咽了回去,所有憤慨盡數化為烏有,他堪堪瞥了眼云照肩頭處的傷口,半晌咬牙道:“繼續!

    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卻又似乎大得震耳欲聾,陳酉仿佛看見了那兩片血紅的唇瓣后近乎咬碎的貝齒,直到出了寢屋大門,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完成那最后幾針縫合的,他只記得余光中,一條結實的臂膀虛晃而過,緊接著耳畔的痛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牙齒廝磨皮肉的聲音。

    “閉上眼,先好好休息吧。”待關門聲響起,裴勉輕輕抽回帶著牙印的胳膊,低低道。

    云照面兒上依舊沒有血色,兩只眼瞼無力地耷拉著,聽到裴勉的話,他嘴巴動了動,卻是說不出一個字來。

    裴勉將人輕輕放倒,不知是賭氣還是責怪,他邊撤去榻上染血的被褥邊道:“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是神仙,還能替你疼么?”

    話雖這么講,但有那么一瞬,裴勉覺得自己若是可以替云照受此苦楚,他可以對著佛像跪上三天三夜,即使在這之前,他從不信那些鬼神之說。

    “裴勉…………”

    忽然,耳邊響起一道氣若游絲的聲音,裴勉敏銳捕捉,立即蹲下身問:“怎么了?”

    云照看著眼前這張俊美無鑄的臉,吃力地將手緩緩抬起。

    裴勉見狀,稍有惑然地眨了眨眼。

    這是要做什么?他心發問道,云照這家伙,脾氣臭也就罷了,得虧自己有耐心,若換做是旁人,方才定然就撒手不管了,莫不是…………

    裴勉摩挲著下頜,心想這家伙是想對自己方才的不離不棄表示謝意?還是對自己剛剛的義無反顧抒以愛語?

    腦子里將所有可能想了個遍,裴勉一時竟感到絲羞赧,心道云照這個老古板,平時總端著副死人臉,想不到動起情來也會如此可愛。

    心里念著,裴勉便是一臉的受用姿態,渾然不知榻上人的目光愈漸幽怨。

    看著對方那滿目癡傻的蠢樣,云照眉頭微微一蹙,默默把懸在半空的手縮了回去。

    他本是想喚裴勉為自己端一杯茶水,但眼下看裴勉這樣子,似乎是誤會了什么。

    這邊,裴勉還沉浸在自己制造的溫柔鄉中難以自拔,瞅見云照的動作,他條件反射地一把握住那手,別扭中摻雜了幾分赧然道:“言謝就不必了,多多休息吧!

    云照:“…………”

    他盯著裴勉憨傻又癡呆的眸子,當即明白了對方心里在想什么,一時有些哭笑不得。

    見人不說話,裴勉只當云照是累了,正打算勸人休息,抬眸便看見了那兩片泛白的薄唇上覆著的死皮,于是立刻拿來了茶水,“方才出了那么多汗,渴了吧?快喝點水潤潤!

    說罷,他把杯口放至了云照嘴邊,可想到裴勉將將的蠢笨言行,云照忽然氣不打一處來,賭氣般將臉別向了另側。

    裴勉動作一頓,愣愣道:“又怎么了?”

    “又?”聽到裴勉的問話,云照更氣了,心道這小子不開口還好,一講話便是打算將人氣死,好像他云照無理取鬧了似的。

    可另一邊,裴勉確是不知云照因何而這般耍性子,怔愣的同時又有些手足無措。

    怎么辦?是不是該哄哄?

    大抵是在軍隊里頭待慣了,裴勉絲毫不會那些男女之間的花言巧語,思忖了許久才只憑借幼時記憶學著父母口中的蹩腳情話講來與云照聽。

    “那個………”

    他凝視著云照雪白的后頸,半晌吞吐道:“你也知道,我這人向來不會說話,若是方才哪里惹你不悅了,我跟你道歉,行嗎?”

    憋了半天才憋出這么句話來,裴勉也不知道有用沒用,不過左右惹人不高興了,道歉總歸是不會錯的。

    將畢生所學發揮到了極致,然而結果卻是不盡人意,云照依舊后腦勺對著他,半分不為其所動。

    “那個,云照?”見此情形,他不免焦躁,抬腳往前挪了一小步,再次試圖喚道。

    云照面對著白墻,聽著身后人的一聲聲呼喚,語氣中不難聽出焦急,心里的怨氣早已煙消云散,但為了鞏固自己一家之主的地位,他不想就這樣輕易原諒裴勉。

    于是他想了又想,最終決定好好懲治一下裴勉。

    “云照?”

    又是一聲呼喚,云照瞳孔微移,然后慢慢撐坐起身。

    裴勉本沒抱什么希望,但在瞧見眼前人終于有了反應后頓時變得欣喜若狂,正要上前,卻只見云照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臉上是陌生的冷冽與疏離。

    裴勉腳步一頓,不等他開口詢問,只聽對面響起云照淡漠的聲音:“跪下!

    幾乎是同時,裴勉想也沒想,“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動靜大得刺耳,雙膝處傳來的刺痛直逼大腦,他恍然回神自己受到了侮辱,當即挺直了腰板痛斥:“云照,你別欺人太甚!”

    云照充耳不聞,淡淡瞥了一眼后冷笑道:“我就是欺你了,你能奈我何?”

    “你!”裴勉喉頭一梗。

    想他這輩子除了爹娘,還從沒這般跪過誰,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跪天跪地跪父母,現如今卻被一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家伙耍得團團轉,傳出去豈非要笑掉別人的大牙?

    第十一章  我錯了,你別生氣

    裴勉心想,是不是自己近段時日里對云照太好了,以至于這家伙愈發肆無忌憚,若是現在不加以管教,日后這府邸還能有他的一席之地?怕不是連丫鬟說的話都會比他的有份量。

    心里念著,他正決定給云照點顏色看看,一抹冰涼忽然抵住了他的下頜,緊接著他便被迫仰頭,與對面那雙攝人和眸子視線相撞。

    對面,云照足尖勾起裴勉下巴,十分恣意地抿著薄唇,矜貴且隨性,“看你這模樣,莫不是在盤算如何對我施加威壓?”

    心思被看穿,裴勉瞳孔一震,無端感到一陣驚慌,當即嘿笑道:“怎么可能!這安王府姓甚名誰,哪里輪得到我去對一家主位指手畫腳?不過是…………”

    “不過是什么?”云照居高臨下地望著裴勉,眸底閃過抹戲謔,他倒是要看看,這小子能玩出什么花樣來。

    裴勉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每每對上云照的眼睛,他便不自覺想要靠近。

    放眼從前,碰上云照的肆意調侃,他頂多逞一逞嘴上功夫,雖然每回都是以落敗告終,但也不至于血本無歸。

    回溯過去,當年的愛哭鬼已然消失不見,怎如今陰差陽錯地同云照成了親,他反而又變回了往昔那般膽小吃癟的樣子。

    莫名一陣煩躁,裴勉眉頭微蹙,下意識嘆了口氣,卻不想這輕輕一嘆,再次惹來了云照的不悅,登時怒拍床沿。

    裴勉嚇得身形一晃,幾乎是下意識地道:“我錯了我錯了,你、你別生氣!

    云照冷著張臉,仿佛對裴勉的認錯態度并不買賬。

    面對云照的盛怒,裴勉害怕歸害怕,倒不是因為他膽子小,只是似乎從最初認識云照那時開始,他便對此人產生了一種條件反射的情感,就如當下這般。

    “那個…………”雖然不知道云照又因為什么生氣,但裴勉心知自己不喜看見云照受除了笑容以外任何負面情緒的折磨,于是他腰板兒挺直,一只手搭上云照的膝彎輕輕晃了晃,視線有意無意掠過對方慍怒的雙眸,道:“我真的知道錯了,你大人有大量,千萬別同我這種人一般見識,嗯?”

    云照依舊沒有說話。

    大抵是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他略顯煩躁地閉起眸子,腦袋微仰道:“不是你的錯,你不必道歉,是我自己的原因。”

    不知從何時開始,或許更確切地說,自打有孕以來,云照發現自己的脾氣是一日不如一日了,雖然每次都有裴勉這個受氣包替他兜兒底,但長此以往下去,難恐會落人話柄。

    靜謐持續了好一陣,裴勉頭一回見到如此“善解人意”的云照,不禁頭皮發麻,心想云照是不是在故意試探他的忠誠,否則放在平時,自己臉上早就多出五個巴掌印了。

    想著,他不由自主地盯著云照的臉,似是想從其中窺出些什么。

    于是各揣心思的二人陷入了冗長的沉思,直到屋外響起侍女傳膳的聲音,這詭秘的氛圍才堪堪結束。

    膳桌上。

    由于沒探出云照的心思,裴勉幾乎沒什么心情吃飯,眼角的余光時不時瞥向身側,碗中的米飯被那雙筷子扒拉得冒出一個坑來。

    操…………

    心里暗暗罵了一句,貫來心直口快的裴勉何曾受過這等罪,胸口憋著股悶勁兒,他渾身躁動不安,本想同云照來個直截了當,但又生怕哪個字說錯了惹到對方不快,因此只能兩手不停來回摩挲。

    扭捏作態的模樣入了云照的眼,便語氣不佳地問道:“一口沒吃,你是想做什么?”

    裴勉動作一滯,悻悻看了眼云照,道:“我說了,你可不能生氣!

    云照哭笑不得,放下手中的碗道:“好,我不生氣!

    裴勉這才放下心來,接著看向云照道:“云照,你覺不覺得你最近跟平時比起來,有些…………不對勁?”

    云照:“哪里不對勁?”

    裴勉琢磨了半天,道:“就比如,你方才沒有打我?”

    云照:“…………”

    “你是有什么受虐傾向么?”他問。

    裴勉連連擺手,“我不是那個意思,當然就是有點兒驚訝!

    畢竟就在昨夜,你還因為我在夢里搶了你的桃花酥而給了我一巴掌。

    當然,后面這句話裴勉沒有說出來,他相信以云照現在的脾氣,只要哪個字不入對方的耳了,那自己不死也得脫層皮下來。

    聽了裴勉的闡述,云照嘆道:“你以為我沒察覺么?”

    裴勉撓了撓腦袋,正要開口,云照又道:“但凡你讓著我些,我也不至于天天打你!

    “…………?”裴勉表示驚呆了。

    如若不是外頭有人值守,他還真想立刻沖出去對著老天爺求證———“天地良心!我裴勉哪回沒有讓著他云照?”

    內心暗涌的波濤幾乎就要破土而出,裴勉滿腹的苦楚無處宣泄,只能一臉怨懟地盯著云照看。

    察覺到身側灼熱的視線,云照也十分傲然地與之相對,“怎么,我講得有錯?”

    裴勉:“…………”

    左右等不來回話,云照也知自己過火了,心里正想著法子轉移話題,不料耳旁驀地傳來裴勉陰惻的聲音:“沒錯!

    云照愣了愣,“什么?”

    裴勉看著他,眼里的委屈像是要溢出來了一樣,他重復道:“我說,你講得沒錯!

    云照目光投在裴勉那張臉上,忽然“撲哧”笑出了聲。

    不明所以的裴勉顯得有些急切,“好端端的你笑什么?”

    云照廣袖掩口,可那一排雪白的貝齒卻是怎么也遮擋不住,如畫的笑顏褪去了昔日冰冷,連帶周遭的環境都染上了一層明艷。

    裴勉將將還窩著團火,可惱著惱著,他又很快淹沒在云照那雙含著情的笑眼之中。

    漸漸地,飯菜涼了,云照也笑夠了,他站起身,“走吧。”

    裴勉跟著站了起來,“去哪里?”

    云照拂袖向外走去,“聽聞坊間出了好些新糕點,我想去嘗嘗!

    聞言,裴勉加緊腳步跟上,口中不忘叮囑對方:“石階光滑,你小心些。”

    云照正下臺階,聽到裴勉的話,他不滿地喃了一句,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

    或許是月份漸大的緣故,云照的身子略顯笨重,裴勉跟在旁側,視線守著對方的腳下半分不曾挪開,似乎生怕人磕了碰了。

    二人行至府門外,裴勉正準備喚人備轎,被云照一個開口打斷了,“不必,我想走走。”

    裴勉聽了眉頭一皺,“你如今一雙腿拖著兩個人的重量,吃得消?”

    云照呵道:“小崽子才幾斤幾兩?我還不至于弱到這般田地。”

    裴勉掙扎片刻,道:“那好吧,你若是累了就告訴我,我到時………”

    話未說完,不知是不是嫌人太過嘮叨,云照早已轉身離開。

    裴勉一驚,立即拔腿跟上。

    喧囂的街上人來人往,云照因為政務繁忙不常出門,所以十分珍惜此次的出行,一會兒叫裴勉給他買栗子糕,一會兒讓裴勉替他買芙蓉餅,吃得那叫一個樂呵。

    倒是裴勉,自出門開始就在不停地排隊,手里更是揣得盆滿缽滿。

    “云照,我說你不吃的話能不買嗎?”身后,裴勉氣喘吁吁地訴苦。

    云照聽罷回眸道:“怎么,心疼銀子了?”

    裴勉道:“銀子乃次要,主要是你買了那么多,吃就吃上幾口,未免太過浪費,想當年我在軍營里…………”

    聽著裴勉再次提到他在軍營中的榮光事跡,云照煩不勝煩,抬手打斷道:“行了,這里又不似軍營那般糧食短缺,你若再講那便回去吧!

    見人無端端生氣,裴勉覺得云照莫名其妙。

    他自認為說的話沒有問題,身為將帥之后,他從小就被灌輸要愛惜糧食,那些在戰場廝殺的將士們自離家開始便吃不上一頓飽飯,裴勉對此深有體會。

    但云照不一樣,他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人,從來沒有憂思過溫飽問題,裴勉想,跟這種人談惜糧簡直就是在對牛彈琴。

    “罷了罷了!彼刂貒@了口氣,無奈道:“你想要什么便買什么吧,吃不完我替你吃。”

    云照嘁道:“聽你這語氣,怎么好像是我不講理了似的。”

    裴勉心想難道不是嗎?

    但想歸想,他可沒那個膽子講出來,立即當場換了副笑臉道:“尊敬的安王殿下,您身份何等高貴,做什么同我一個平民百姓計較?您想吃什么便說,在下買,買還不行么?”

    云照哼笑一聲,顯然對裴勉的話很是滿意。

    見對方沒有再深究,裴勉這才吐出一口氣,心道終于把這個祖宗給伺候好了。

    “咱們現在去哪里?”他兩步跟上云照步伐,問道。

    云照環視一圈,道:“再看看吧!

    裴勉應了一聲,隨口問:“云照,你知道朱雀橋嗎?”

    云照思索片刻,道:“不知!

    裴勉隨口道:“當真是溫室長大的,竟連朱雀橋都不知道!

    云照聽后薄唇微嘟,不高興地問:“那你倒是說說,那個朱雀橋是做什么的?”

    裴勉卻賣起了關子,道:“等晚上你就知道了。”

    第十二章  鬧市

    鬧市的街道蜿蜒曲折,雖值正午,可街邊的攤點早早就擺滿了,小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看上去好不熱鬧。

    裴勉與云照并肩行走在街道上,一白衣翩躚氣質出塵,皎如玉樹臨風前,一玄袍加身不拘小節,似有恢弘凌云志。

    兩抹身影高挑又扎眼,很快便引來了大片的目光。

    那些個女販們見路上冒出兩名美男子,紛紛甩起袖子沖他們拋出媚眼,妄圖通過這種法子引起他們的注意,更甚者有些大膽的,竟直接走到他們面前擋住了去路,一副“不買我的東西不許離開”的架勢。

    云照走得好好的,看見眼前紛擾的一幕,強壓下心頭的火苗打算離開,卻不料那幾名女子一窩蜂地全都涌了過去。

    “這位公子,你瞧,這是奴家親手一針一線繡的手絹,用來討女子的歡心最適合不過,如何?要不要買一條回去送與心上之人?”

    說著,她擠眉弄眼地就要往云照懷里倒去,幸得裴勉眼疾手快,才不至于叫云照在大街上被占便宜。

    那女子見撲了個空,后槽牙咬得咯咯作響,偏還又恬不知恥地湊到云照跟前賣笑,“公子,您當真不來瞧瞧奴家的手絹嗎?包您喜歡!

    云照煩不勝煩。

    裴勉比之更甚。

    “姑娘,煩請讓開!迸崦闵锨耙徊剑瑢⒃普論趿藗嚴實,語氣不善道。

    生硬的話語冷不丁響起,對面那女子一怔,原本幽怨的眼神在看見裴勉吃人般的表情后瞬間怔在原地,“既、既然公子不喜歡奴家的手絹,那奴家便不打擾公子了。”

    說罷,便一溜煙兒跑沒了影。

    可即使有了這個前車之鑒,周圍其他的女子們似乎并不打算放過眼前的香餑餑,一個勁道:“公子要不要來看看我家的首飾?”

    “還是來看看我家的脂粉吧,算您便宜。”

    “我家新進了幾匹布,公子身段修長,穿上我家布匹做出來的衣服定然好看。”

    “不不不,還是來我家看看吧!”

    ……………

    ……………

    ……………

    喧擾的聲音不絕于耳,云照面色不佳,一對兒烏瞳像是覆上了萬年冰窟,美則美矣,可其中釋放的寒意也是叫人忍不住退避三舍,因此那些女子雖都圍在他身邊,卻是沒有一個敢靠近。

    相比之下,裴勉的臉色也并沒有好到哪里,心問現在的女子都這般不知羞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眾目睽睽之下,竟然在大街上拉拉扯扯。

    簡直、簡直是有辱斯文!

    捕捉到云照臉上愈發濃重的怨氣,裴勉也不管眼前這些人是男是女了,正打算出聲喝退,一聲高喊忽然由遠及近襲來———“都讓開!”

    伴隨著嘶鳴的馬啼聲,方才還鎖定在云照身上的那些目光紛紛循聲望去,緊接著便是一陣花容失色的驚叫———“啊啊。 

    “快跑!”

    失控的馬車沖這里疾馳而來,原本擺放整齊的攤點瞬間傾倒一地,攤主們對著車屁股怒喊,尖叫的聲音伴隨著謾罵絡繹不絕,但馬兒哪里聽得懂人話,只知道一股腦兒地橫沖直撞。

    人群散盡,好容易從女人堆里脫身的云照來不及喜悅,扭頭便是一張棕馬放大的臉。

    “云照!”

    眼看那兩只高高翹起的前蹄就要落到云照身上,裴勉瞳孔猛地一縮,奮力把人扯到了自己懷里。

    巨大的慣性讓二人重重摔倒在地,但好在有裴勉這個人肉墊子,云照并未傷及半分。

    “云照!怎么樣?摔著哪兒了沒有?”雖把人護得好好的,但裴勉依舊擔心,絲毫不顧自己臂膀處的擦傷,連聲詢問云照。

    云照似乎還未反應過來,呆了片刻后嘴角揚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又很快掩去,然后搖著頭示意自己無礙。

    裴勉這才吐出一口氣。

    不遠處,馬車已然側翻,滾圓的車軸在半空不停打轉,車夫趴在地上哀嚎,四周散落一地的蔬果,看上去狼藉不已。

    裴勉小心扶起云照,正想上前理論,被云照抬手攔住了。

    “等一下。”云照看著面前四分五裂的馬車,說道。

    裴勉不解地憤道:“還等什么?這人連匹馬都訓不住,誰知道他是不是有意的!

    云照沒有理會,反而徑直走了過去。

    裴勉見此也不再說什么,煩躁地抓了把頭發后闊步跟了上去。

    穿過看戲的人群,云照看見了那側翻的馬車中探出的腦袋,眉頭微微蹙起。

    裴勉好容易從人堆里擠進來,抬眸就看見了眼前滑稽的一幕,仔細瞧了后才恍道:“喲,這不是曹縣令么?”

    說罷,他把頭扭向身旁的云照,滿臉的幸災樂禍。

    視線掠過嘈雜的人群,還在廢墟中掙扎的曹衛一眼便注意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驚愕的同時踉踉蹌蹌上前行禮,“安、安王殿下!

    話畢,四下目光齊刷刷襲來。

    “這、這人竟是安王殿下?”

    “我的天吶,我剛剛居然調戲了人家!”

    “聽聞安王殿下睚眥必報,方才咱們這般沒有分寸,不會被殺了滅口吧?”

    “你、你可別嚇唬我!”

    ……………

    眾人嘴上說著,面兒上那叫一個害怕,皆挪步往后退去。

    畢竟誰能想到,這傳聞中的安王殿下竟生了一張謫仙之姿,哪里有半分說書人描述的殘暴不仁?

    云照像是沒聽見旁人的議論,對著曹衛道:“曹縣令這般行色匆匆,是所謂何事?”

    “這…………”曹衛面露一絲難得,環視四周后小聲道:“殿下,可否借一步說話?”

    回憶前日上朝時的內容,云照也大概猜到了什么,便頷首道:“走吧。”-

    云雨閣。

    包廂內,小二上完酒菜后關門離去,一路無言的曹衛這才緩緩開口:“想必殿下已經知道臣要說什么了,臣也不同您兜圈子,今年的旱災尤其嚴重,北川一帶百姓民不聊生,餓的餓死,病的病死,臣實在是…………唉!”

    一聲嘆息,曹衛憤然捶了下自己的大腿,又道:“臣府上每日上奏的文書數不勝數,說來也是慚愧,臣想不出什么治災的好法子,今兒早一氣之下,本想直接扛著糧食前去支援,誰料想馬兒不知怎的受了驚嚇,這下兒是怎么也去不成了!

    說罷,他自嘲似的笑了一下。

    “既這般嚴重,朝廷沒做出什么指示么?”裴勉聽后問道。

    曹衛道:“裴小將軍有所不知,如今正值六月天,本就天災泛濫,加之國庫空虛,朝廷實在拿不出什么錢來填補。”

    “什么?”裴勉擰眉。

    曹衛又重重嘆了一聲,道:“今日偶然遇得殿下,不知殿下可否又什么好法子?”

    云照自進屋開始便沉默不語,他指尖輕敲桌沿,思索半晌后道:“事關百姓安危,本王今夜會差人送去賑災糧食,所有銀錢暫由安王府提供。”

    曹衛道:“殿下心善,出發點是好,可畢竟不是長久之計!

    云照抬手示意對方噤聲,“本王知道,等明日上朝,本王自會同陛下商議。”

    曹衛心想也只能這樣了。

    離開云雨閣,云照一路無話。

    另一邊,裴勉還在苦惱該如何哄云照開心,七拐八繞間,二人愈走愈偏,裴勉忽然想起白日同云照說過要帶他去朱雀橋,正要開口,驀地驚覺這不是回府的路,便問:“咱們這是要去哪里?”

    云照負手道:“七河村!

    “七河村?”裴勉疑惑,“做什么去?”

    云照腳步不停,道:“賑災。”

    裴勉斂眉,“可王府的馬車還未出發,咱們就這樣去也實在做不了什么!

    云照心系百姓,這是裴勉一直都清楚的,加之曹衛方才的話術,他知道云照這是按耐不住了。

    “腿可還受得了?要不要先歇一歇?”視線飄過云照的小腹,裴勉心里泛起陣陣擔憂,明知勸不住云照,但他還是想試一試。

    果然,云照搖頭道:“不必,走吧。”

    裴勉心中輕嘆,道:“好吧,若是累了就告訴我,我背你。”

    云照微微頷首,“嗯!

    距離七河村還有大段的路程,裴勉一直小心翼翼跟在云照身側,兩手半懸在空中,仿佛云照下一刻就會跌倒似的。

    反倒是云照,無論腳下的泥路有多崎嶇都未曾叫過一聲累,直到無意瞥見身旁的裴勉那一臉受驚的表情,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身手似乎太過活絡了些。

    刻意放慢了腳步,云照輕咳一聲道:“有水嗎?”

    裴勉立即卸下腰間的扁壺,“有的!

    云照伸手接過,大口飲了幾下后遞還給裴勉,忍不住咂嘴道:“怎么有股子酒味?”

    裴勉心下一惑,低頭才發現自己拿錯了壺子,面兒上掠起驚慌,立即扯下腰上的另一個壺道:“這壺是水,快,喝幾口緩一緩!

    云照無奈地笑了笑,“無妨,也不是什么烈酒!

    裴勉還是放心不下,“真的沒事?要不要回去尋大夫瞧瞧?我怕你的肚子…………”

    “沒事!痹普沾驍嗟溃骸皩こ0拙屏T了,小崽子厲害著呢!

    說罷,他抬手撫上小腹,眸底一片柔色。

    裴勉還是放心不下,道:“咱們去去就加緊回來吧,我給你找大夫看看。”

    看著對方一臉擔憂的模樣,云照唇角微微勾起,頷首道了聲“好”。

    第十三章  裴勉,我好難受

    沿途美景無暇欣賞,二人抵達七河村后,云照忽然停下了腳步。

    “怎么了?”走著走著發現身側無人,裴勉回頭瞧見云照怔站在原地,于是詢問道。

    云照盯著眼前殘破的牌匾,好似一場大雨便可將上面的字沖刷了去,心頭不禁泛起酸楚。

    七河村隸屬北川一帶,雖只是眾多村落中十分不起眼的一個,但云照仍記得,多年前他曾和先帝微服私訪的時候路過此處,那時的七河村雖沒有多么昌盛,可村民們至少衣食無憂,怎奈短短數年就淪落至此。

    明明當時他還答應過皇兄,不會讓大郢百姓遭受一絲苦楚…………

    “云照,要進去嗎?”正出神間,裴勉的聲音飄入耳廓。

    云照拉回思緒,深吸了口氣道:“進去吧。”

    天邊烏云卷月,村子里黑蒙蒙一片,可縱使這般伸手不見五指,裴勉依然能感覺到云照的手在輕微發抖,心中忍不住默嘆。

    “要回去嗎?”他側首看向云照,問道。

    云照鼻息輕顫,道:“不!

    裴勉無法子,只得一路跟隨,只是剛走了沒幾步,腿間似有一股力道攔住了他的去路。

    裴勉心惑地低下頭,只見一雙枯骨般的手緊緊攥著他的衣擺,他心下一驚,險些認為自己遭鬼了,仔細瞧了才看清楚腳邊跪著個花甲老人。

    老人頭發花白,打了結的胡須僵硬地貼在下巴上,蠟黃的皮膚上布滿了褶子,眼眶凹陷,瘦骨嶙峋,光看著就叫人忍不住痛惜。

    “老人家,您快起來。”見對方是人,裴勉立即伸手道。

    但那老人似乎并不買賬,緊揪著裴勉衣擺不松手,口中直喃喃:“糧………”

    裴勉沒聽清,弓腰把耳朵湊上去問:“您說什么?”

    老人雙腿貼地,但上半身卻是繃得直直的,見裴勉彎腰,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拼了命地提高音量。

    幾經波折,裴勉終于聽清了,便遞了塊兒烙餅給對方。

    那老人見到食物,兩眼登時放光,連聲道謝后揣著東西一步一個踉蹌離開了。

    “看這樣子好像幾天沒吃東西了,也是可憐吶!倍⒅胺接h的背影,裴勉感慨道。

    云照目視遠處,沉默不語。

    裴勉忽覺說錯了話,連忙找補道:“那個,現況總能打破,咱們…………”

    “走吧,回去吧!辈坏扰崦惆言捳f完,云照驀地轉身道。

    “嗯?”裴勉顯然沒想到云照會這么講,愣神的功夫間,只聽云照再次開口:“王府的賑災糧食應該快到了,咱們留在這里也沒用了,回去吧。”

    裴勉很少能看見云照這般落寞的模樣,胸口不覺一陣刺痛,他加緊腳步跟上云照,躊躇晌久后默默牽住了云照的手。

    掌心的溫度傳遞而來,笨拙且用心,云照未曾想到裴勉會如此大膽,雖驚詫,心里還是不可抑制涌起一股暖流。

    許是那雙水眸太過熾熱,裴勉尷尬地咳嗽了兩聲,道:“那什么,我這手糙,你別介意啊。”

    云照怔了怔,旋即垂簾輕笑。

    回府后,云照在裴勉的伺候下更衣上榻,忙碌的身影在燭火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明亮,待做好一切,裴勉正想離開,云照卻道:“要留下么?”

    裴勉腳步一頓,面兒上閃過竊喜,可隨即又露出驚慌,指著云照的肚子道:“不可,你肚子里…………”

    “木頭腦袋。”看著站在原地手足無措的人,云照低喃了一句,接著又向裴勉發出邀約:“留下吧!

    床幔后,云照半倚在榻上,腰身若隱若現。

    裴勉喉結滾動,本欲拒絕,可雙腿卻怎么也不聽使喚地向里走去。

    撩開床幔,一張精致的面孔入眼,裴勉頓感呼吸一窒,連帶心跳也亂了節奏。

    云照探出他眼底的驚慌,心里暗暗一笑,接著沖裴勉伸出手,挑唇道:“被里涼,將軍替我暖暖?”

    裴勉頓時血脈賁涌,臉一路紅到了脖頸,他銳眼一個勁兒亂瞟,竟不知該看向何處。

    滑稽的模樣惹得云照嗔笑不止,調侃道:“這般控制不住,當真殺得了敵么?”

    裴勉聽罷眉峰一勾,當即反駁:“怎么殺不了敵?想當年我憑一己之力擊退敵軍兩萬余人,我、我…………”

    “你什么?”云照側躺著,一手撐著腦袋,眼底充滿戲謔。

    漂亮的眸子盯得裴勉一陣小鹿亂撞,他努力克制住那顆蠢蠢欲動的心,嘴硬道:“我自制力向來可以,只是你沒發現罷了!

    云照輕呵一聲,“是么?”

    裴勉心虛極了,音量陡然拔高:“當、當然了!”

    修長指節在空中亂舞一通,他極力想要證明自己不是那等無能鼠輩,怎奈云照身子一翻,直接留了個背影給他。

    “…………”

    裴勉氣壞了,心道這還得了?

    云照這混蛋,仗著自己有孕整日對他吆五喝六便罷了,如今竟連一個正眼都懶得給他,這要是日后孩子出世,那整個王府還能有他裴勉的一席之地?

    心想著,裴勉心里涌起一陣不甘,于是借著惱怒的勁兒,他一把按住云照的肩頭將人猛然扯了回來,質問道:“你敢耍我?”

    突如其來的蠻力叫云照一驚,他下意識捂上小腹,眉眼緊跟著染上層慍色。

    “耍你又如何?”他雙目微瞪,反問道。

    原只是一場無意義的逗趣兒,云照本也僅想通過看裴勉吃癟來釋放一下心中堆積的壓力,可他卻沒料到裴勉會如此認真,方才那手勁兒當真是使上了蠻力的。

    盯著眼前的怒愕眸子,云照的怒火被成功挑起,也是氣極了,冷聲再次盤問裴勉:“怎么,你還想動手不成?”

    當然,裴勉自是沒有想過要同云照動手的。

    但不知怎的,看著云照那張生人勿近的冷冽面容,裴勉心底忽然升起一個邪惡的想法。

    他何不趁此機會好好懲治一下云照?

    出神間,他猛地甩了甩腦袋,撫額喃喃道:“當真是魔怔了!

    自打搬入王府后,裴勉總覺自己發生了由內而外的變化,不光是飲食習慣,就連起居的時間都隨了云照習性,就比如從前,他在將軍府可以一覺睡到日上三竿,現在呢,足足要提早一個多時辰!

    至于原因…………

    想想自己每日早起就為了給云照做頓飯,裴勉便忍不住替自己悲哀,幾乎預感到了自己的下半輩子是如何度過的。

    不行!

    裴勉心道,云照這家伙本就嬌氣難養,自己現在這般由著他,那日后豈不是得上天?

    內心掙扎許久,裴勉最終決定和云照攤牌。

    “云照!”他猛一扭頭,正欲開口之際,卻見將將還義憤填膺的人,此刻的目光儼然透出股傷感之色。

    裴勉心里一咯噔,方才做出的決定盡數拋諸腦后,兩眼無措地問:“怎么了這是?可是哪里不舒服?”

    云照不知聽進去沒有,半天搖了搖頭。

    裴勉這下兒更慌了,“那你這是…………”

    云照看了他一眼,然后默默垂下了眼簾。

    緊接著,他一只手握成拳狀,然后用力捶了兩下胸口,道:“裴勉,我這里…………好難受。”

    裴勉腦袋空了片刻,起身就要叫府醫過來,云照立即抓住他的袖擺,擰眉道:“回來。”

    裴勉扭過頭,臉上焦色未減絲毫,“你快松手,心病可不是小事,拖久了就不好了!

    云照:“……………”

    好好的煽情氛圍被裴勉一句話給打破,看著那俊顏上滿覆的心切,云照一時不知自己該喜該憂,他使力把裴勉扯了回來,道:“你也說了這是心病,普通醫者又怎能根治!

    裴勉眉眼露出惑色,繼而恍然,“你是因為七河村的事情才…………”

    話說一半,云照忽地嗟嘆了一聲,好像是在贊嘆裴勉這姍姍來遲的機敏。

    裴勉卻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干笑道:“那什么,你別想太多,一切結果等明日上朝了再做定奪,你別自責了!

    似乎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妥,裴勉說完后又添道:“這也不是你的錯!

    云照眸光暗了暗。

    怎么不是他的錯呢?他身為一國攝政,本就該替天下百姓造福,如今鬧了饑荒,他卻解決不了問題的根源。

    洞悉到對方眼底的情緒,裴勉知道云照又是在自責了,內心五味雜陳,思忖片刻后他挪到云照身旁,抬手順了順對方的發絲,然后將云照的腦袋溫柔地按到自己胸口,輕拍道:“云照,你記著,我裴勉永遠在你身后!

    滾燙的胸膛貼近皮膚,云照感受著裴勉熾烈的心跳,呼吸一下兒亂了幾拍。

    似乎很久都沒有過這種安心的感覺了,他心道,琢磨了晌久,他把腦袋埋入裴勉胸前,雙手緩緩摟上了裴勉的腰。

    腰間溫軟的觸感讓裴勉過電般頭皮酥麻,他垂眸看向懷中貓兒似的人,嘴角不自覺上揚。

    ———這是云照難得在他面前展露的柔弱。

    屋內紅燭靜掛,將榻上兩抹身影拉得極長,直到懷中人睡去,裴勉才小心翼翼地把人放下。

    他凝視著云照恬靜的睡顏,指尖一遍又一遍地劃過那脂玉般的肌膚,視線在云照微凸的小腹上停留了一會兒,他似自語般貼近云照耳廓,低喃道:“記著,你不是一個人了,我會永遠守著你………和我們的孩子!

    第十四章  陛下,臣反對!

    這一夜,云照難得睡了個整覺,再次醒來的時候,裴勉已經替他熱好了粥。

    “昨日便未用晚膳,你今天必須把這碗粥吃干凈了。”

    云照剛一睜眼便聽見了裴勉的霸道話語,他眨了眨惺忪的睡眼,然后懵懵地點了點頭。

    裴勉被他這乖巧的模樣逗笑了,端著粥坐到床沿,舀起一勺就往云照嘴邊送去,“嘗嘗看,山藥蓮子粥,甜的,應當合你口味!

    云照還未完全醒神,裴勉此刻的熱情在他看來顯得過于叫人煩躁。

    他一把將頭歪向里側,喃道:“你先放著,我再瞇會兒!

    語氣隱隱透著絲嬌味,裴勉頓覺好笑,心想云照這家伙私底下竟是個撒嬌鬼,但他并沒有因此而依著云照的性子,耐心勸道:“再困也要吃東西,不然胃里空空的多難受?”

    說罷,他把勺子再次送到云照嘴邊。

    云照閉眼倚靠在榻上,看上去像是睡著了。

    許久等不到對方張口,裴勉嘖聲放下勺子,忿道:“送到你嘴邊了也不吃,有你這么欺負人的么…………”

    云照依舊閉著眼睛。

    裴勉還想說什么,但見云照沒反應,他最終嘆了句罷了,嘀咕道:“就當我上輩子欠你的,這輩子當牛做馬來還!

    正要起身離開,抬眸卻發現云照不知什么時候睜開了眼,正死死盯著他。

    裴勉被盯得心里發毛,說話都有些吞吐了起來,“你、你醒了?”

    云照鼻腔里發出一聲低哼,接著問裴勉道:“怎么,嫌我煩了?”

    裴勉目光閃了閃,“沒、沒有啊!

    云照眉尾輕挑,雙手環胸道:“是么?”

    裴勉受不了對方的咄咄逼人,干脆攤牌道:“說了不嫌你煩就是不嫌你煩,怎么還刨根究底了,下回若再如今日這般磨蹭,當心我把你丟到軍營去。”

    說著,他把剛剛放下的碗又端了起來遞到云照面前,“既醒神了,手也沒殘,那就你自個兒吃吧!

    云照低眸看了眼尚在冒氣的粥,然后抬手接了過去,只是下一秒———“嘶!”

    翻滾的熱粥燙到舌頭,云照痛得悶哼一聲。

    原本見對方乖乖接過碗,裴勉正感慨自己的不容易,卻不想還未來得及高興就聽到了云照的痛吟,立刻拿了濕帕子替云照敷上,擰眉喝道:“你是三歲小孩么!那粥明明還冒著熱氣,你就不知道先吹吹?”

    嘴上雖責怪,視線卻一刻不停地放在對方燙紅的唇角上,裴勉靜敷了一會兒后問云照:“這樣可還痛?”

    紅腫的唇角觸到冰涼,痛感消失了大半,云照半闔著眼,眉宇間的痛色逐漸消失。

    裴勉見他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也不好再出聲斥責,待那兩片薄唇消腫后,他思量著端起手邊的碗,“來吧,我喂你!

    云照本想拒絕,裴勉已經舀了一勺送到了他嘴邊。

    “張嘴。”裴勉命令道。

    云照看了他一眼,然后默默張開了嘴。

    山藥的香甜混著蓮子的清苦,兩種味道渾然相融,果真有種說不出的美味。

    “如何?”裴勉盯著云照翕動的嘴,問道。

    一口咽下,云照贊道:“不錯,很美味。”

    裴勉聽后眼尾彎起,興沖沖地又舀了一勺,“那你多吃點,長胖些才好看!

    云照抬起眼,“怎么,我現在不好看么?”

    危險的語氣款款入耳,裴勉心道完了,自己這是觸到云照的逆鱗了。

    直到現在為止他都還記很清楚得,五歲那年他第一次跟隨父親入宮,游走間碰到了當時正在御花園耍玩的云照,那會兒的他不經人事,通常見了什么就是什么,加之云照本就生得精致,他一個不小心喊了人家“姐姐”…………

    這不,自那天開始,他就被云照記恨上了,之后二人便成了冤家,朝堂上下人盡皆知他倆不對付,就連當時的圣上都拿他們沒法子。

    裴勉記得,后面圣上駕崩,那是他第一次看見云照露出那般傷神之色,自己不知怎的也難過了很久,但再到后來,他便沒有再見到云照展露過半分的情緒,只剩下朝堂上的叱咤風云。

    “云照!彼季w拉回,裴勉喚了他一聲。

    但云照似乎并不打算理會他,掀了被子就要下來,結果裴勉大手一拉,又將他扯坐了回來。

    “你想做什么?”云照心里正氣著,并沒有給裴勉什么好臉色。

    裴勉撓了撓嘴角,岔開話題道:“你今日不是要入宮嗎?我陪你一起去吧!

    云照瞥了他一眼,“你?去做什么?同我那些小侄子們玩捉迷藏?”

    “…………”

    “我還不至于沒用到這種程度吧?”裴勉腦袋耷拉著,委屈道。

    云照低哼一聲,沒有講話。

    說實話,他并不希望裴勉時常出入皇宮,畢竟他見慣了里面的爾虞我詐,裴勉又心思純良。

    可最終,他還是沒抵過裴勉的撒嬌攻勢-

    皇宮中、金鑾殿內。

    龍椅上,云昇聽著大臣們的一道道稟奏,百無聊賴地把玩著手中的玉璽,那雙稚氣未脫的眸子早已染上一層困倦,偏偏還得做出一副認真聽奏的模樣。

    “陛下,臣有事啟奏!钡紫,一頭頂烏紗帽的年輕大臣忽道。

    云昇正打著哈欠,聽到下面傳來的聲音,他忍不住鼓起兩腮,氣哼哼地嘟囔了一句。

    右下方的席坐上,聞得聲響的云照回過頭,給了云昇一個警告的眼神,云昇立即正襟危坐。

    清稚的咳嗽聲回旋大殿,云昇抬了抬手指,一旁的李泓申立即扯起尖嗓:“準奏———”

    那大臣得到命令,跪地道:“啟稟陛下,今年的稅收已到了時日,但因為氣候原因,百姓們幾乎顆粒無收,臣覺得,今年的稅收是否可以減免一些…………”

    “荒唐!”不等那大臣把話說完,另一人當即打斷道:“近來戰事頻繁,糧草供應不足,正是需要擴充國庫的時候,孟相此番言論,可是要讓陛下、讓邊境將士們為難了!

    孟君賢聽后當場懟道:“那按照沈副將的意思,將士的命是命,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么?”

    “你!”沈闕吃癟,一時啞口無言。

    “夠了!都安靜!”堂前,屏風后的云照不堪受擾,拍案怒吼道。

    話語一出,下面一片鴉雀無聲。

    不知是不是情緒波及,云照忽覺胃里一陣惡心,拼了命才抑制住那股子反胃的沖動。

    大殿靜得不像話,就連龍椅上的云昇都屏吸繃直了身,一對兒汪眼不停瞟向旁邊,似乎生怕某人生氣一般。

    “安王殿下。”倏然間,孟君賢再次開口打破了這難捱的靜謐。

    云照眉眼稍緩,道:“孟相請講。”

    孟君賢微微拱手,“殿下,臣以為,今時不同往日,凡事要以百姓為主,輕徭薄賦實為上上策!

    實話來講,孟君賢的此番言論恰恰說到了云照心坎兒上,只是他并未立即出聲應答。

    輕徭薄賦確實可解燃眉之急,但國庫空虛也是不假,若他執意應允孟君賢的諫言,只怕遭群臣反對。

    心里衡量著,云照扭過頭問云昇:“陛下作何感想?”

    忽然被提問,云昇陡然一驚,支吾半天才擺出皇帝的架子,道:“孟愛卿言之有理,皇叔,朕覺得今年的賦稅確實可以減免一些。”

    云照聽罷眸中透出一絲欣慰,又問:“那敢問陛下,國庫空虛的問題該如何解決?”

    “這,這個…………”云昇萬萬沒想到云照會再次向他提問,上一秒還在沾沾自喜,下一秒就如臨深淵。

    大腦飛速運轉間,他求救似的看向底下的孟君賢,二人視線交錯,孟君賢愣了片刻,隨即拱手道:“安王殿下,臣有一法子,不知當講不當講!

    “哦?”云照被孟君賢的話吸引了過去,便問:“孟相有何想法?說來聽聽。”

    孟君賢道:“稟殿下,正如沈副將所說,邊境近來戰事頻繁,國庫又空虛,實在拿不出糧草錢,所以…………”

    “所以什么?”云照饒有興味地問。

    孟君賢瞥了眼身側的沈闕,見對方無表情,忽而跪地道:“身為臣子,擇天庇佑,臣愿獻出一半身家用作糧草供應。”

    話畢,殿內死一般的寂靜,緊接著便是眾臣群嘲的聲音。

    “簡直荒謬,填補國庫需要多少銀子?”

    “這般愛表現,怎么不去太后娘娘兒說道?”

    “這根本就是無稽之談,陛下!孟相此番言論,怕不是別有用心!

    …………

    …………

    …………

    聽著堂下的聲聲議論,云照嘴角浮起一抹笑意,緊接著道:“孟相如此舍己救國,不枉陛下待你一番赤誠,既如此,本王也拿些出來吧。”

    嘲諷聲戛然而止。

    眾臣間互使眼色,好像在懷疑堂上之人話權的真假。

    “臣附議!”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聲,將將還在譏諷的大臣頓時臉色鐵青,卻又不得不跟著人流齊齊下跪附議。

    高堂之上,云照滿意地挑起唇角,然后挪了個舒服的姿勢,側首問云昇道:“陛下覺得這法子如何?”

    顯然,云昇又沒料到自己會再一次被提問,心慌的同時立即附和道:“朕也覺得孟相言之有理,那便依孟相所言吧,李泓申,傳旨下去,三日內補齊稅收,務必將糧草供應上。”

    “奴才遵旨!钡玫矫,李泓申弓腰道是。

    云昇這才默默松了口氣,心道還好自己方才機靈,也是多虧了有君賢哥哥相助。

    心里想著,他正打算下朝后好好謝一謝孟君賢,卻不想此刻的孟君賢早已成了朝臣們的眼中釘。

    惡意的揣測夾雜著咒罵,孟君賢卻像是聽不見一般矗立筆直,反倒是站在他不遠處的沈闕,表情像吞了針般愈發難看。

    云照將這些看在眼里,琢磨片刻后將視線投在沈闕臉上,“沈將軍覺得,孟相此法可有什么不妥之處?”

    突如其來的發問讓沈闕眉頭一蹙,目光有意無意掠過身旁的孟君賢,然后不假思索道:“臣認為,只要于國有益,那法子就是好法子。”

    雖為副將,但沈闕手握的勢力卻遠勝于朝中任何一人,云照平日里與孟君賢走得較近,知道他和沈闕之間頗有淵源,二人整日看似劍拔弩張,危急關頭卻又比誰都擔憂彼此。

    只要沈闕開了口,云照想,方才那些個碎嘴之人定然不敢去找孟君賢的麻煩。

    果然,沈闕的話將將說完,原就無聲的殿宇更是靜得能聽見銀針掉落的聲音。

    云照垂眸一笑,緩緩道:“既如此,那便退朝吧!

    第十五章  你在這里做什么?

    由于對云昇今日的表現還算滿意,所以云照不打算再留下來對云昇單獨說教,散朝后叮囑幾句后便離開了大殿。

    因著昨日受不住某人的死纏爛打,云照最終答應了今日帶裴勉一同進宮,但答應歸答應,他并沒有允許裴勉隨他一起上朝,因為這個,裴勉還跟他爭執了好一陣,好容易才將人連哄帶騙地安撫好。

    烈日當頭,此時的裴勉正在宮里漫無目的地四處轉悠,不知不覺間走到了一處較為偏僻的宮邸。

    踢開腳邊的石子,裴勉心道這個時辰也該下朝了,怎么到現在都不見云照的影子,莫不是把他給忘了?

    嘴里喃喃忿了一句,他扭頭就要去找云照對峙,卻在抬眸時看見了半空中懸掛的巨大牌匾。

    破敗不堪的牌匾上刻著“冷宮”二字,裴勉心想自己怎么走這兒來了,正想離開,一陣急促的拍門聲驀地自背后響起。

    厚重的宮門結滿了蛛絲,拍門聲持續不斷,好奇心驅使裴勉走過去,只是指尖剛觸到鎖鏈,耳畔忽然響起云照的囑咐,他又立即收回了手。

    對面的人似乎察覺到了裴勉的猶豫,喑啞著嗓音哀求:“這位公子,倘若你今日放我出去,我定許你一世榮華富貴!”

    裴勉不是傻子,自然不可能隨便放她出去。

    透過門縫,他隱隱看見了一頭白絲,那婦人年紀和自己的母親相仿,雖年華已逝,但不難看出其容貌中暗藏的風華。

    裴勉想,此人看著身份不凡,為何會被困在這暗無天日的冷宮之中?

    “公子,考慮地如何?”蒼老的嗓音再度透過門縫傳出,贏弱的語調好似有股魔力,驅使著裴勉一步步靠近。

    不知為何,明明他們只是初見,但裴勉總覺得此人給他一種極為熟悉的感覺,待他回過神,掌心已貼近了冰冷的門框。

    “好孩子,把門打開。”溫柔的話語似一只無形的大手,引誘著門外之人緩緩靠近。

    裴勉掏出袖中的匕首,默默將它抵在了鎖鞘上,就在那婦人以為鎖鏈即將斷裂的時候,裴勉卻忽然收回了手。

    眼底的興奮蕩然無存,那婦人極力克制住胸口處涌動的暴虐,問:“為何突然收手?”

    裴勉后退一步,反問道:“我與你素不相識,為何要幫你?”

    見裴勉不為所動,那婦人終究是暴露了本來的嘴臉,捶著門板怒罵道:“今天你若不開這門,等有朝一日本宮出去了,定然叫你碎尸萬段!”

    裴勉十分好笑地嗤了一聲。

    先不說這皇宮有重兵把守,單憑她一介婦人,就是十個爪子都磨爛了也撬不開這鎖,又談何將他碎尸萬段?

    隔著門縫,裴勉看向里面張牙舞爪的人,縱使心中有萬般好奇,但也只是在原地躊躇了片刻,最后還是毅然決然地轉身離開了。

    出了冷宮大院,裴勉的思緒還停留在方才那個瘋女人身上,全然未察覺不遠處打來的一道晦暗視線。

    “裴勉。”熟悉的聲音傳來,裴勉抬起頭,看見云照正朝他走來。

    宮內花草樹木繁多,放眼望去盡是一片姹紫嫣紅。

    看著對面一襲白衣勝雪的云照款步而來,裴勉不由感慨,這家伙明明生了這樣一張顛倒眾生的臉,為何脾氣偏偏臭成那副德行?

    雖心中嗔怪,可待云照走近后,裴勉的嘴角還是不由自主地揚了起來,連帶語氣也輕柔了幾分問:“早朝結束了?”

    云照目光越過裴勉的臉看向他身后,臉色陰沉了幾分,“你方才去哪兒了?”

    裴勉沒有察覺云照眼底一閃而過的肅殺,指著后面輕飄飄道了句“冷宮”。

    云照聽罷眉目微斂,又問:“可曾見到什么人了?”

    “人么?”裴勉想了想,不假思索道:“確實見到一個挺奇怪的婦人,怎么了?”

    云照不自然地錯開視線,道:“沒什么,回府吧。”

    裴勉“哦”了一聲,關切地上前詢問:“今日上朝可有人給你使絆子?”

    云照偏過頭,“為何這么問?”

    裴勉似乎很是氣憤,哼道:“來時碰上一個頭戴烏帽的老頭兒,我聽見他說了你壞話,自然就這么問咯!

    云照卻不甚在意,只潦潦笑道:“本王一國攝政,誰敢給我使絆子?”

    況且這皇宮上上下下,想要他命的人早已數不勝數,若是連幾句詆毀都要斤斤計較,豈非過于勞碌。

    見云照這么說,裴勉自然也沒想太多,嘰嘰喳喳說了一大堆有的沒的,直到出了宮門,他忽然問云照:“今日的午膳想吃什么?”

    云照卻仿佛沒聽見一般腳步不停。

    裴勉站在原地,盯著云照愈遠的背影,他后知后覺般大跨步跟上,一把拽住了云照的胳膊,“云照,你怎么…………”

    話還未說完,一抹銀光乍現,裴勉迅速側身避開。

    眼前是云照那張帶著驚恐的清俊面容,裴勉心臟一顫,立即奪過云照手中的匕首,輕聲問:“怎么了?可是孩子又鬧你了?”

    緩過神的云照大口喘息著,額間的細密汗珠如雨點般顆顆滾落,聽到裴勉的詢問,他半天才反應道:“沒事,走吧。”

    裴勉還想說什么,但云照已經走遠了,只得堪堪作罷。

    一路無話。

    回到王府,云照徑直去了里屋,裴勉關心的話卡在喉嚨里,煩躁又急切,胡亂抹了把臉后連忙踏著步子跟上了。

    推開門,他一眼便瞧見了正在褪衣的云照,正色道:“冷宮的那個婦人,你認識?”

    云照動作一頓,沒有說話。

    裴勉見狀,心道果真如此,又問:“她是什么人?”

    “…………”

    裴勉又憂又惱,掰過云照的雙肩面向自己道:“你我既已成親,你又有什么秘密是不能告訴我的?”

    話畢,云照緩緩抬眸。

    是啊,他已經和裴勉成親了,這個他在心底愛慕了許久的人,如今已是他云照的枕邊人,也許…………

    他心想,也許自己是該對裴勉袒露一切。

    另一邊,裴勉還在憂心忡忡地追問,云照卻忽然開口了。

    只見他凄然一笑,望著裴勉道:“你說的那個婦人,是我的母親!

    第十六章  塵封的往事

    “她是你母親?”裴勉眉頭倏然蹙起,顯然對這個回答很是震驚。

    但轉念一想,他先前在那婦人身上體會到的熟悉感,確是和云照十分相像,再且他與那婦人周旋的時候,對方曾自稱“本宮”。

    原以為是哪個后宮嬪妃犯了錯被打入了冷宮,現在想想,裴勉竟未料到那位會是云照的生身之母,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雖為青梅竹馬,可追溯過去,裴勉才驚覺自己的記憶中除了云照,幾乎沒有任何其他人的影子,包括云照時常掛在嘴邊的皇兄。

    他注視著對面的人,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一點也不理解對方。

    大抵是察覺了對方的不自在,云照斂眸道:“不必在意,她本就犯了死罪,是我父皇顧念舊情才沒有殺她!

    “是這樣么…………”

    云照的話勾起了裴勉的好奇,他下意識想要刨根究底,但目光窺伺到云照眼底的悲戚,滿腹疑惑又被他盡數吞下。

    屋內靜了片刻,裴勉怕云照被不好的回憶糾纏,便扯開話題道:“餓了嗎?我今早出門前差人買了你喜歡的桃花酥,拿給你嘗嘗?”

    傻子。

    眸光掠過裴勉那張看似鎮定的面龐,云照心里嗔罵了一句,然后走近道:“你不想知道嗎?關于我的秘密!

    裴勉一愣。

    自然是想的,他心道,想得快要瘋了。

    二人視線交錯,微促的呼吸纏繞彼此,裴勉感到心跳愈發紊亂,急忙撇開了臉。

    云照卻再次貼近,“告訴我,你想知道嗎?”

    滾燙的掌心隔著衣料緊貼胸膛,雖已共枕多日,可每每云照靠近,裴勉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慌了神。

    “那、那個,你若是不想說便罷了,我絕不強求于你!彼抗忾W躲道。

    “是么!痹普章犃T眸光暗淡了幾分,接著默默收回了手。

    胸前的灼熱消失,裴勉忽覺心里一空,條件反射地想要抓住云照縮回的手,卻只撲了個空。

    “你先出去吧,我想休息一會兒!痹普辙D過身背對裴勉,語氣聽不出任何的情緒。

    裴勉心情復雜,但最終還是應聲離開了。

    閉門聲響起,云照登時癱軟在床榻上,他抑制不住地大口喘息,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死死揪住。

    那個蠢貨…………

    口中低喃了一聲,云照拼命克制住體內翻涌的肆虐,他緊捂胸口,任由汗水打濕衣襟。

    烈日透過窗紙灑進,云照藏匿在陰影之中,伸手想要觸及眼前的一點光亮,可無論他如何努力,那抹光亮卻只離他愈來愈遠。

    直到最后精疲力盡,云照才頹靡地垂下手。

    裴勉離去的背影刻在腦海中,他倏地嗤笑一聲,似是在嘲笑自己方才的自作多情。

    他想,自從那年被父皇按著腦袋訴聽母后的秘密時,他就該知道,自己此生都注定不會過上普通人的生活,即便在過去的無數個夜晚,他曾幻想過拋下一切一走了之,可壓得他喘不過氣的不是旁人,正是他一心敬重的皇兄———云衹。

    身為大郢的嫡皇子,云衹一出生便被封了太子,十四歲那年率兵平定西南,十六歲封儲,且繼位時年僅十七…………

    可就是這樣一位明君,在位十余載,立功無數,偏偏死在了自己母親的手上。

    ———“子安,別恨母后,她其實………很愛你!

    這是云衹臨終前對云照說過的話,云照到現在都記得清清楚楚,他想,自己應該是恨她的,恨那個給他帶來生命,又無情降下痛苦的女人,可究其根本,他又怎么恨得起來?

    于國,母后是敵國的細作。

    于父,母后是此生的摯愛。

    于兄,母后僅僅是位母親。

    …………

    云照蜷縮墻角,不敢再回憶那日的場景。

    冗長的沉寂包裹著他,思緒卻是不知不覺地飄回了過去,絕望和恐懼圍繞著他,他拼了命地甩著腦袋,想要將那些塵封在記憶中的往事通通甩開,可結果卻總是不盡人意。

    終于,云照崩潰了。

    “滾!都給我滾!”忽然猛一抬頭,他赤腳跳下床榻,怒愕的眸子里布滿了血絲。

    云衹熟悉的笑臉驀然浮現在眼前,云照微微一愣,紅著眼眶想要靠近,但在他即將觸碰的那一瞬,云衹的面孔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名芳華女子嗜血的決絕。

    云照瞳孔驟縮,眼底的恐懼一閃而過,緊接著憤怒爬滿雙眸,他抽出墻上懸掛的長劍,瘋魔般在空中一頓亂舞。

    很快,喧囂的聲音引來了院中候命的侍女,幾番敲門無人應答,那侍女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門。

    一抹銀光噌然乍現,額角碎發隨之斷裂,侍女嚇得當場怔在原地,許久才想起去請裴勉過來。

    得到消息的裴勉馬不停蹄地趕來,入眼便是云照歇斯底里的畫面。

    “云照!”他嚇壞了,高喝的同時眸中劃過劍光,但未曾后退半步。

    耳畔是裴勉急迫的呼喚,云照卻似著魔般充耳未聞。

    銀劍閃著寒光,桌椅碎裂一地。

    裴勉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眼睛盯著云照的一舉一動。

    最終,趁著云照失神的間隙,他成功將那柄劍奪了過來。

    “云照!醒醒!”又是一聲高喝,裴勉把躁虐的云照禁錮在懷,一遍遍地呼喚。

    “滾!全都給我滾!”云照雙目猩紅,兩排貝齒躲在薄唇之后,不停發出駭人的廝磨。

    裴勉從未見過云照如此失控的模樣,心中焦急萬分,不由拔高了音量:“看著我!醒醒!”

    不知是憤怒還是害怕,裴勉感覺到云照的身體在不停顫抖,當即又放緩了語調道:“別怕,我在!

    說罷,他抬起同樣顫抖的手不斷順著云照的后背。

    溫柔的撫觸讓懷里人慢慢冷靜下來,云照眸色稍緩,記憶中的可怖畫面逐漸被一個束著馬尾的少年所替代。

    “裴………勉?”他緩緩抬眸,看著眼前近在咫尺的人,殷紅的眼尾輕輕上挑,眼中綻出一抹惑色。

    裴勉應聲道了句“我在”,然后把云照的腦袋按進自己胸口,嘴里不停喃喃:“不怕了,不怕了啊!

    受到安撫的云照情緒漸漸平復,但周圍一地的狼藉毫不留情地彰顯著他方才的瘋狂。

    “我是不是,又闖禍了…………”

    裴勉揉了揉他的發絲,道:“這不怪你。”

    可話雖如此,云照并沒有從自責的悔恨中脫離,他兩手緊攥袖口,宛如一個犯了錯的學生。

    裴勉見此心疼不已,思忖道:“云照,我突然又想知道了,你說的那個秘密,告訴我吧?”

    云照一愣。

    第十七章  坦白

    自打記事起,云照便知道母親不喜歡他,或許更確切地說,應該是厭惡他。

    整個皇宮,除了皇兄之外,所有人都對他避之不及,就連父皇也是。

    他與云衹,雖是一母同胞,可待遇卻是天壤之別,云衹是父皇登基后的第一個皇子,攜愛所生,而他云照則是父皇與母后在冷宮里一夜荒淫所出的敝履。

    七歲前,他未曾踏出過冷宮半步,他甚至不知道母親為何對自己整日動輒打罵,食不裹腹的滋味他嘗了整整七年,身上的傷痕新舊相疊,沒有一處完好,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渴望母親的一個正眼。

    為了討好母親,他不惜捅傷自己,只因母親曾揚言讓他去死。

    冷宮里的日子并不好過,就現在的云照而言,他已經記不清父母的樣貌了,那寥寥幾載的記憶早已塵封,他不想、也不敢去回憶。

    但結果總是事與愿違的,縱使記憶模糊不清,每到月黑風高之夜,他總能夢見兒時與母親在一起的畫面。

    書念錯了罰,字寫草了罰,有時甚至無緣無故就…………

    大抵是不愿接受這段過去,自從被云衹接出冷宮后一直到現在,云照都沒再踏入過冷宮大院半步。

    平靜的敘述訴說著不平淡的生活,裴勉聽得認真,忽覺胸口一陣刺痛。

    他實在無法想象云照度過了一個怎樣的童年,在他的眼里,云照一直都是個金枝玉葉的人,合該被人捧在手心,可偏偏就是在這樣一個光鮮亮麗的外表下,內里卻早已千瘡百孔。

    “云照………”

    裴勉掌心貼上云照臉頰,伸手撫了撫對方泛紅的眼眶,澀笑道:“我記得我曾妄言過,你云照是個嬌生慣養且一無是處的草包,原來事實并不是這樣!

    云照眨了眨酸澀的眼角,薄唇輕啟道:“那事實到底如何?”

    裴勉輕笑一聲,抬手將人攬入懷中,望著遠處道:“事實就是,你比這世間任何人都要堅強,你從來都不是草包,你是我裴勉打心底敬佩的人!

    “是么?”云照軟趴趴地貼在裴勉懷里,聽著裴勉的一聲聲贊美,疲乏的眼角終于扯出抹笑意,“現在才知道,是不是太遲了?”

    裴勉把人樓緊道:“的確是遲了些,所以我現在向你道歉,你愿意接受嗎?”

    云照眉峰輕挑,“若我不接受呢?”

    裴勉垂下眼簾,道:“那我就天天向你道歉,直到你接受為止!

    “沒臉沒皮。”云照低聲喃喃了一句,嘴角的弧度卻是如何也收斂不住。

    溫暖的體溫包繞周身,云照心知,這是裴勉替他開辟出的、專屬于他云照的一片天地,任由他無理耍潑。

    心底涌起的暖流沖散了堆積而來的苦澀,云照緩緩抬眸,盯著裴勉清晰的下頜線晌久,忽然張口喚了對方一聲。

    “嗯?”裴勉跟著應了一聲,“怎么了?”

    溫吞的氣息拍打而來,云照閉著眼睛,感受著裴勉有力的心跳。

    許久等不來回應,裴勉低頭看了一眼,發現懷里的人竟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一時有些哭笑不得,他盯著云照恬靜的睡顏,喉結不自覺滾了幾下。

    “云照?”他試圖晃醒對方。

    云照卻依舊睡得酣甜。

    鼻腔內灌滿了云照頸間的清香,裴勉小心翼翼地把人放倒,心臟逐漸抑制不住地狂跳。

    躊躇不決間,他干脆牙一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云照唇瓣上輕輕點了一下,然后做賊似的奔了出去。

    第十八章  生辰禮

    這一覺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晌午,再次醒來時,屋內敞亮一片,云照直勾勾地盯著房梁,呆了片刻后慢慢把指尖放到了唇上,眉眼不知不覺染上一層緋色。

    是錯覺么…………

    云照摩挲著唇沿,心里拿不定主意,總覺得有誰朦朧中吻了他一下。

    裴勉俊俏的面容登時浮現在腦海,他陡然一驚,立即在心底否認了這個猜想。

    但不得不承認,他希望這夢是真的。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變得愈發渴望裴勉的觸碰,他想要裴勉不顧一切地擁吻他,想要裴勉同他一樣,難以自拔地愛著對方。

    但他又深知,裴勉能與他成親全是因為他腹中孩兒的緣故。

    他自認了解裴勉的性子,所以他利用孩子這個籌碼自私地綁架了裴勉,否則誰又愿意相信,堂堂護國大將軍,手握兵權,怎會甘心與他這樣一個脾性極差的人度過余生?

    想到這里,云照心罵了句不自量力,眸中劃過一抹自嘲。

    雖然成親以來,裴勉待他還算得上不錯,只要是他提出的要求,裴勉總是會立刻做出回應,以至于他一度認為裴勉是否也喜歡于他,但究其根本,云照覺得還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裴勉能與他在一起,完全是因為責任的緣故,若是沒了這孩子,他想,裴勉大概連個眼神都不會施舍給他吧?

    胸口不覺一陣悶痛,云照眉頭緊鎖,然后重重吐了口氣,心道不能再胡思亂想了。

    他一邊起身下榻一邊撫上自己的小腹,嘴里喃道:“放心吧,你爹爹他不會不要你的!

    頂多不要我罷了。

    眼底的落寞一閃而過,他緊接著用力甩了甩腦袋,好像要將這些糟心的事兒一并甩掉。

    當真是………唉!

    心里忍不住嘆了一聲,云照覺得自己最近有些過于情緒化了,腦子里整天胡思亂想,哪里像個一國攝政,倒像是個深宮怨婦。

    “云照———”

    正想著,一道洪亮的聲音忽自院內傳來,巨大的推門聲伴隨著踢踏的腳步,直逼云照耳朵。

    本就心煩的云照現下更加焦躁了,未等門外人靠近,他耷拉著臉扭頭質問:“這般慌慌張張,你最好是有什么要緊的事。”

    冷淡的口吻讓門口的人一怔,方才還興致勃勃的人一下兒變得蔫巴了。

    裴勉不曉得云照為何無故對他發火,呆楞的眸子里滿是可憐巴巴的委屈,但也僅僅留存了片刻,他又立即湊上前咧嘴道:“云照,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云照想了想,連說幾個都被裴勉矢口否認后,頗為不耐道:“所以,到底是什么?”

    裴勉聽罷笑意更甚,接著不知從哪兒拎出來一個包袱,邊打開邊語重心長道:“你說說你,都是要當父親的人了,怎么連自己的生辰都忘了?”

    “生辰?”云照有些訝異,確認似的又問:“我的?”

    “是啊!迸崦銘溃骸半y不成是我的?”

    說著,他掃視了眼云照尚未束起的墨發,然后徑直走到了對方身后。

    “什么東西?”感受到頭皮傳來的牽扯,云照從怔愣中回神,忙不迭問道。

    裴勉不給他反應的機會,抬手把人又按坐了回去,道:“自然是好東西了!

    云照聽后沒有再說話,只任由裴勉在自己頭發上擺弄。

    片刻后。

    “好了。”裴勉指節在發絲間來回穿梭,忽地暢快一笑,拉起云照的手把人帶去銅鏡前,笑問:“如何?”

    銅鏡中依舊是那張眉眼如黛的臉,朱唇似血,面如冠玉,皎若天邊之月,只是那雙向來清冷的眸子此刻染上了層淡淡的驚愕。

    “你何時學會束發了?”云照偏過臉問。

    裴勉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正準備解釋,卻忽然瞥見鏡中那雙帶著質疑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心里頓時咯噔了一下。

    只聽云照發問了:“這般熟練,想來是經常做了?”

    裴勉一臉無辜地眨了眨眼,心里直喊冤。

    “怎會!我從未替旁人束過,你這可是冤枉我了!彼惹械。

    云照聽罷醋意消了大半,但仍舊沒給裴勉好臉子,他靜靜欣賞了下鏡中的人,最后把視線放在那根剔透的簪子上,問:“這就是你給我挑的生辰禮?”

    裴勉點道:“可還喜歡?”

    云照嘴上說著一般般,心里卻早已樂開了花兒,想想這么些年下來,“生辰”這兩個字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陌生了,光是每日的政務就能壓得他喘不過氣,其他的就更不用提了。

    看著云照一臉驚喜又強裝淡然的模樣,裴勉心里偷偷笑了下兒,心問都這么多年了,云照這家伙怎么還是那么別扭。

    他沒有當場拆穿云照拙劣的演技,反而裝作失落道:“既然不喜歡,那等哪日我再去給你挑個別的。”

    說罷,他抬手就要取云照頭上的發簪,被云照一個側頭避開了。

    裴勉憋笑憋得肚子疼。

    “咳!”許是為了打破這尷尬的局勢,云照清了清嗓子道:“買都買了,左右也退不了,扔了也浪費,我暫且勉為其難地簪著吧!

    裴勉好容易才忍住沒笑出聲,半天道:“好好好,那就多謝安王殿下高抬貴手了!

    云照自認方才的演技天衣無縫,眼下裴勉又這般說辭,他默默松了口氣,心道這簪子可算是保住了。

    眼中轉瞬即逝的得意沒有逃過裴勉的法眼,想想從前那個恣睢狠厲的攝政王,如今熟絡了才發現對方滿滿一股子孩子氣,說出去只怕是不會有人相信。

    嘶…………倒是有些可愛。

    嗯…………可、可愛?

    腦中忽然蹦出這么個想法,裴勉剛開心不過片刻,緊接著便滲出一身冷汗。

    操!

    他忍不住心罵了一句,暗暗斥責自己當真是不要命了,竟能將“可愛”這兩個字安在云照的頭上,若非云照那家伙沒有讀心的能力,否則自己就是有十條命也不夠云照嚯嚯的。

    一邊慶幸的同時,他偷偷瞟了眼身前盯著鏡子的人,確認對方沒有察覺后長舒了一口氣。

    “裴勉?”

    這邊剛松口,云照的聲音驀然響起,裴勉剛剛卸下的心頓時又提到了嗓子眼兒。

    “怎、怎么了?”他強裝鎮定問。

    云照一心撲在自個兒的生辰禮上,壓根沒察覺裴勉的異常,指尖捻挲著簪尾道:“明日隨我進宮一趟吧,有個東西給你!

    “什么東西?”一聽不是關于自己的,裴勉暗下拍了拍胸口,好奇道。

    面對裴勉的追問,心情不錯的云照并沒有如平日里那般不耐,鮮有地溫聲道:“無需多問,去了便知了。”

    裴勉只得作罷。

    外頭烈日正盛,蔥郁的綠蔭遮擋不住濃郁的暑氣。

    因著將軍府下人來報,說老夫人因為陪小外孫玩耍的緣故摔折了腳踝,所以裴勉不得不回去一趟,出于禮貌,云照本想一同前往,但耐不住裴勉的苦口婆心,生怕他累著了,態度十分強硬地將人留在了家中,因此,云照就這么呆呆坐了一個下午。

    直到傍晚將至,距離裴勉約定的回家時間已然過去一個時辰,但王府大門依舊沒有打開的跡象,他才鎖著眉頭準備去將軍府好好瞧上一瞧。

    最后看了眼鏡中那根被發絲包裹的玉簪,云照笑意漸濃,正欲起身離開,忽然———“呃!”

    隨著一聲悶哼,妝奩上擺放整齊的玉瓶忽地碎裂一地,云照一手撐著臺面,另一手緊緊捂著額頭,眉眼間滿是隱忍的痛苦。

    突如其來的劇烈絞痛放電般沖擊整個腦袋,云照牙關緊咬,本以為這次也是忍忍就過去了,可那疼痛似是窺探到了他的內心想法,一遍又一遍地將痛苦釋放而出。

    雙目逐漸眩暈,緊閉的牙關最終沒能抵擋疼痛的侵蝕,最終云照眼前一黑,應聲跌倒在地。

    第十九章  我再說一次,把藥喝了!

    由于耐不住老母親的死纏爛打,裴勉不得已在家用了晚膳后才回安王府,此時天已全黑,街邊的小販們已經開始收攤,想著自己回去得晚,又沒記起來給云照捎個口信兒什么的,估摸那家伙正氣著,于是思量一番后,他沿街買了些糕點給云照當作賠罪。

    回府后。

    “云照,看看我給你帶了什么!碧と敫〉拇箝T,裴勉徑直往里屋走去。

    下人見裴勉回來了紛紛弓腰行禮,裴勉繞過院中央那顆巨大的梧桐樹,一眼便看見了云照黑漆漆的臥房,心里不禁疑惑。

    “云照?怎么不點燈?”推開門,他雙眼四下掃視,但回應他的除了安靜還是安靜。

    “云照?”他又試著喚了一聲,待目光適應黑暗后,他隱約看見地上一團黑乎乎的輪廓。

    “云照!”心里猛然一驚,他三步并作兩步往里跑去,心里不停祈禱那團黑影不是云照。

    但每靠近一步,他的心就愈發往下沉,因為他看見了,雙目緊閉的云照唇色幾近蒼白,單薄的身軀就這么躺在冰冷的地上,看著了無生氣。

    “來人!來人!”裴勉原地怔了片刻,后知后覺地沖到前面將人抱起,嘴里發瘋似的高喊著。

    油紙中的糕點散落一地,裴勉顧不得其他,卯足了勁兒沖外頭大喊。

    聽到屋里的動靜,一侍女隔著門框問:“裴將軍,請問有什么吩咐?”

    裴勉踉蹌地把云照抱到榻上,邊替人掖被子邊沖門口道:“去,把陳酉叫過來!”

    侍女聽后應聲道是。

    屋內的踱步聲來回不斷,直到陳酉拎著醫箱趕來,裴勉才恍然回神,連忙將云照的手從被子里拉了出來。

    陳酉給自己順了順氣,然后抬起兩指放到云照腕間,隨著時間推移,眉頭逐漸向里收緊。

    裴勉本就心急如焚,見陳酉這般模樣更是急火攻心,連帶說話都打了結。

    “云照到底怎么了?”他擰眉迫切道。

    陳酉躊躇了片刻,最后唉嘆道:“殿下這是頭疾又犯了!

    “頭疾?又?”裴勉一臉惑然,追問道:“什么叫又犯了?”

    陳酉聽罷頗為詫異地看著裴勉,“將軍難道不知,殿下他…………”

    話說一半,陳酉看了眼榻上昏迷的人,心下頓時了然,解釋的話卡在喉嚨里,他現下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裴勉半天等不來下話,那躁脾氣當即被點燃了,怒愕地捶了下兒床梁,恐嚇道:“你今日若是不說,那日后也不必出現在安王府了!

    陳酉心里直叫苦,不是他不想說,而是自家王爺不允許啊!

    遙想當年,他來這安王府的時候,殿下還是個十幾歲的孩子,但與別的孩子不同的是,殿下一直都形單影只,似乎沒有朋友,也從來不與旁人主動交談。

    他原以為殿下是因為性格靦腆才這般,但漸漸地,他發現事實并非如此。

    殿下的心性比他所接觸過的任何一個孩子都要成熟,在別的孩子還在父母懷里撒嬌的年紀,殿下已經在研磨權謀之道,平日里也只專注古籍與兵法,絲毫不見這個年紀該有的蓬勃朝氣。

    直到后來某天,他發現了殿下自幼攜帶的惡疾,也就是那個擾了殿下半生的頭痛之癥。

    殿下曾對他說過,不許將這件事情告訴任何人,尤其是來過他安王府的人。

    陳酉想了又想,除了先帝之外,也就只有這裴將軍來過安王府了…………

    房內靜得詭異,裴勉許久等不來陳酉解釋,耐心頃刻間消磨殆盡,也不管什么尊老愛幼了,揪著陳酉的領子把人拎了起來,沉聲道:“還不準備開口么?”

    陳酉一個年過半百的人,哪里經得起這般驚嚇,猶豫晌久后唉道:“罷了,告訴將軍您也無妨!

    裴勉聽罷松開手,“講。”

    陳酉再次看了眼榻上的人,然后道:“殿下自小身患頑疾,每每陰雨天氣便會頭痛欲裂,服藥也只能暫緩,并不能根治,再且…………”

    裴勉鎖眉,“再且什么?”

    陳酉咽了口唾沫,繼續道:“再且,殿下現在懷有身孕,是什么藥也不肯喝了!

    “什么?”裴勉音量不自覺拔高,愕然的同時自責感油然而生。

    陳酉意味深長地看著裴勉,雖早就猜到了云照腹中的孩子是對方的,但如今確認了反倒是讓他一陣心驚。

    “裴將軍。”他凝視著裴勉,道:“就當是為了王爺好,勸一勸他吧!

    言畢,他揮筆寫下一張藥方遞給裴勉。

    裴勉大腦有瞬間的空白,不知聽進去陳酉的話沒有,只機械地抬手接過。

    待人離開,他身體像是被抽了魂一般跌坐在地,望著床上人蒼白的面容,悔恨感接踵而至,不由自主地將手搭在了云照臉側。

    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柔軟的肌膚,他緩緩低下頭,唇瓣貼近云照耳廓喃喃:“若是知道你這般倔犟,我寧可不要這個孩子…………”

    說著,他眼神復雜地注視著云照,然后他像是確認了什么般走至門外。

    院內候命的侍女見裴勉出來,立即上前詢問對方有什么吩咐,裴勉沉默了一會兒,接著把陳酉開的藥方遞給她,道:“去,把這些藥抓來,煎好了送到這里!

    侍女應聲道是。

    裴勉在門口怔站了須臾,深深吐了口氣,轉身又進了屋內。

    翌日,云照是被一陣腳步聲吵醒的,他眨了眨迷蒙的睡眼,正想起身一探究竟,周身的酸痛頓時將他給打了回去。

    是躺太久了么?他心問。

    緩了好一會兒,他小心翼翼地扶腰下榻。

    昨夜的情形在腦海中映現,他瞥了眼凌亂的床榻,略顯煩躁得嘆了一聲,心道裴勉多半是已經知曉了。

    正想著,門忽然開了。

    裴勉的身影出現在眼前,表情夾雜著絲絲慍怒,云照莫名一陣心虛,眼神飄忽著不敢直視裴勉。

    裴勉徑直朝里走來,就在云照以為對方要出口質問時,只見裴勉輕輕撩開了他額前的碎發,語氣柔和道:“頭還痛嗎?”

    云照愣了愣,搖頭道:“不痛了!

    掌心的熾熱一遍遍襲來,云照感受著裴勉溫柔的觸碰,心里逐漸淪陷。

    他似乎…………

    不,是幾乎。

    他幾乎沒有見到過裴勉如此柔情的模樣,那雙見慣了血骨尸骸的冰冷眸子,原來也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有那么一瞬,云照覺得裴勉是喜歡他的,但緊接著他又在心底自嘲這不可能。

    “云照!焙鋈唬享懫鹨宦暫魡尽

    云照抬眸,“嗯?”

    裴勉將手中的碗送到云照跟前,幾乎是哄道:“來,把藥喝了!

    苦澀的味道直竄入鼻腔,云照眸子當即一沉,條件反射地后退了一步。

    裴勉預料到會是這個結果,邁著步子向前緊逼,語氣溫柔卻又摻雜著命令:“聽話,把藥喝了,喝了藥病才能好!

    巨大的威壓施加而來,云照喉結輕滾,下意識捂上小腹。

    緊閉的薄唇像是在無聲抗衡,他扭身想要逃離,卻被裴勉一個抬手擋住了去路,寬厚的手掌抵在冰冷的墻壁上,裴勉渾身散發著危險的氣息,昔日憨態盡數褪去。

    大抵是真的被激怒了,裴勉眼眸微瞇,直接將人逼到了墻角,沉聲道:“喝了它。”

    云照被禁錮在這一方天地,眼前的英挺身姿完全將路堵死,他余光掃了圈四周,竟是沒有一處可供他逃離的縫隙。

    “我問過了,這藥不會對孩子有影響,你且放心!贝蠹s是看出了云照的意圖,裴勉出聲安撫道。

    但云照并不吃這套,只冷冷道了句“讓開”。

    裴勉氣云照不愛惜身體,但更多的是自責與心疼,他知道,云照會這樣完全是因為孩子的緣故,而意外懷子這件事是他裴勉一手釀成的,后果卻要由云照承擔…………

    他想,即便是這個孩子真的沒了,采取強硬的手段,他今天也要讓云照喝了這碗藥。

    “云照。”內心衡量許久,他還是威懾道:“我再說最后一次,把藥喝了。”

    嘴邊是湯藥清苦的氣味,裴勉強勢的態度讓云照的心直往下沉,完全沒了一開始的游刃有余。

    見人無動于衷,裴勉又耐著性子哄了一遍,但只換來了云照刻意撇開的側臉。

    裴勉自知勸不動對方了,心一橫,掰過云照的下頜將那張嘴強硬打開,不顧云照驚恐的目光,直接把藥盡數灌入。

    黑色的湯汁流入口中,云照使出渾身解數想要脫離裴勉的桎梏,但他不知,裴勉是篤定了要同他死磕到底,況且沒有內力的加持,這點子力氣在裴勉看來不過爾爾。

    “裴………唔!”云照臉憋得通紅,險些喘不過氣來。

    裴勉控制著手上的力道,盡量不讓自己弄疼云照,但那白皙皮膚上的五個指印還是彰顯了方才境況的激烈。

    一碗藥喝下,盯著裴勉手里空蕩蕩的碗,云照只覺五雷轟頂,雙腿登時一軟,捂著小腹癱坐在地,眼里滿是難以置信的呆滯。

    裴勉見狀亦心臟抽痛,他想要安慰云照,抬手的瞬間才發現自己也在止不住地顫抖。

    就這么僵持了晌久,裴勉深吐了口氣,緩緩蹲下身將云照攬入懷里,嘴里不停地安慰:“別怕,小崽子這么厲害,不會那么輕易就離開我們的!

    云照不知聽進去沒有,一動不動地任由裴勉撫摸。

    見此,裴勉寬慰的話語卡在嗓子里,頓時如鯁在喉。

    云照神情木訥,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忽然,小腹處傳來一陣隱隱的痛感,他陡然一驚,猛地推開裴勉,然后環抱雙膝用力縮在角落里,失魂般低喃:“沒有了,他不要我了,不會要我了…………”

    第二十章  敞開心扉

    悲戚的語調闖入耳廓,裴勉以為云照說的是腹中的孩子,便輕聲安撫道:“不會的,他不會不要你的!

    說著,他握起云照的手放于小腹之上,想用微笑掩蓋眼底的擔憂,殊不知那強撐的笑容卻是比哭還要難看。

    “你摸摸看,小崽子還在動呢!彼康。

    云照卻宛如一灘死水。

    沒有了,他小心翼翼護著的孩子,就要化為烏有了。

    自有孕以來,為了孩子的安危,他不曾吃過一次藥,即使是頭痛發作了也是生生硬抗著,就是害怕孩子會因此離開他。

    如今孩子真的要走了,那裴勉是不是也會…………

    一想到這,云照的心便直往下沉。

    他不否認,當初那一夜是個意外,但他也不得不承認,在裴勉褪去他的外袍時,他沒有反抗,也沒有掙扎。

    即便是對方醉了酒,即便那人的頭腦不甚清醒,但有那么一瞬,他也曾幻想過,是不是在裴勉的心里,他云照是值得依托的,是可以不求回報地索取的。

    縱使在裴勉看來,與他云照成親完全是建立在孩子的基礎上,但至今為止,云照想,自己還是有利用價值的。

    腹中孩兒流著裴家的血液,依裴勉的性子,勢必會將責任負到底,只是這其中該有的愛意,云照不敢奢求。

    一紙婚書,換得良人相伴左右,只要能與裴勉在一起,縱使沒有愛又如何?

    但現在,他真的怕了。

    孩子沒了,唯一能與裴勉捆綁的籌碼沒了,那他以后還能時時看見裴勉么?裴勉會不會因為這個不再理睬他了?會不會因為孩子沒了而責怪他呢?

    樁樁問題接踵而至,壓得云照喘不過氣。

    左右等不來回應,裴勉心切不已。

    正如方才所說,他同陳酉確認了無數遍,此藥不會對胎兒造成任何影響,但為何云照總是這般排斥?

    是怕苦?

    裴勉心里忍不住發問,但跟著又否認了。

    以云照的性子,即便是怕苦也決計不會表露出來,又怎會如此輕易讓人瞧出端倪?

    可除了這個,裴勉左思右想,實在想不出云照到底為什么不愿喝藥,莫非是…………

    視線不自覺下移,裴勉盯著云照緊護的小腹,眉頭倏然皺起。

    內心掙扎了片刻,他將人摟緊了些,試探似的道:“別怕,小崽子不會不要你的,我…………”

    內心躊躇了片刻,他道:“我也不會不要你的!

    云照終于有了反應。

    探出對方眼底逐漸升起的溢彩,裴勉更加篤定了心中猜想,繼續道:“云照,看著我。”

    他動作輕柔地挑起云照下頜,注視著這雙令他在無數個夜里魂牽夢縈的眸子,緩緩道:“能與你成婚,是我裴勉上輩子修來的福分,無論我們之間有沒有孩子,都不能改變我欽慕你的事實。”

    “云照,我心悅你!

    低啞的嗓音訴說著令人動容的情話,此時此刻,裴勉終于確定了自己的心之所向———他愛云照,愛了很多年。

    或許從相識的那一刻開始,他們便注定了這段緣分,從前的打打殺殺于現在而言不過往事浮塵。

    是時候認清現實了。

    心臟遏制不住地狂跳,他似是怕云照不相信,一把擄過云照的手放于胸前,顫著聲道:“你聽,它在跳,為你而跳!

    云照卻似乎沒反應過來,呆滯的眸子稍顯困惑地眨了眨。

    裴勉努力讓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狽,扯起一抹笑問:“感受到了嗎?”

    掌心傳遞的溫度滾燙而炙熱,云照感受著裴勉強而有力的心跳,不覺紅了眼角。

    原來,裴勉對他是有感覺的,并非自己的一廂情愿。

    他反復斟酌著裴勉方才的話,只覺一股熱流從心底直逼腦門。

    屋內靜了晌久,裴勉見云照不作回應,以為對方在懷疑,正想著再坦白一遍,可垂眸的瞬間,他頓時瞳孔驟縮。

    他看見,云照窩在自己胸前,哭了。

    “云、云照?”裴勉慌了。

    他拼命把云照的腦袋往懷里按,好像要將人揉碎一般。

    云照任由滾燙的淚珠劃過臉頰,晶瑩的淚痕刻在嬌嫩的肌膚上,也刻進了裴勉的心里。

    裴勉頭一回明白了手足無措是什么滋味。

    云照也頭一回明白喜極而泣是什么滋味。

    “云、云照!”倏然間,裴勉深吸了口氣,像是要做什么重大的決定一般。

    不待云照做出反應,他輕輕捧起對方的臉,接著俯首吻了上去。

    緊閉的雙目凸顯了他此刻緊繃的心弦,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對某人如此上心。

    口中甘甜相互交遞,云照從一開始的怔愣到后面的坦然接受,最后慢慢沉淪…………

    大約是害怕對方反感,裴勉并沒有打算同云照來個抵死纏綿,原只想著訴了心意便點到為止,可就當二人唇瓣分離的那一刻,一只手猛然拽住了他的衣襟,隨著一股力道的來襲,他們再次擁吻。

    云照緊緊按著裴勉的后腦,一遍遍地掠奪裴勉胸腔內為數不多的氧氣,似乎只有這樣,他才能確認自己不是在做夢。

    漸漸地,氧氣消磨殆盡,二人臉上皆泛起惹眼的紅暈,云照肆意索取,裴勉任其妄為,直到最后,屋內僅剩兩股粗重的喘息。

    云照雙頰坨紅,似飲了酒般醉人地望著裴勉,裴勉回味著云照方才那極為霸道的一吻,忽地釋然一笑。

    “云照………”他迫不及待地又在云照朱唇上點了一下,輕喚道。

    云照也不甚清醒,只笑應道:“嗯?”

    “云照?”

    “我在。”

    “阿照!

    “我在!

    “子安!

    “嗯!

    “我心悅你!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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