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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1、今生071

    顧晚卿并未聽出衛琛的語氣不對。

    她這會兒意亂神迷, 僅存的理智都用來組織言語了。

    好半晌,顧晚卿才嬌滴滴地開口,“明日安王生辰……我約見了沈復生。”

    “……我想與他見一面……”

    柔媚女音在寂靜無聲的室內落定, 夜風吹起紗帳, 晃動了映在紗帳上的人影。

    顧晚卿明顯感覺到,她話落的瞬間,衛琛便停住了動作。

    她頓時有種從山巔跌落的感覺,情不自禁便將男人的脖頸摟緊了些, 難耐地解釋:“你別多想……我只是想當面與他把話說清楚……”

    “想讓他徹底斷了念頭……”

    衛琛默不作聲, 但他周身聚集的冷寒, 卻讓顧晚卿心下有些忐忑。

    她微微松開了他的脖頸,仰頭對上男人幽深垂望過來的目光, 心下平白顫栗了一陣。

    隨后顧晚卿輕咬了一下紅唇, 剪水眸微微閃爍,聲音輕細:“你是不是生氣了?”

    她想過衛琛會生氣,所以本就打算用美人計先蠱了他的心智, 興許能令他氣性小一些。

    若是平日衛琛夜半將她弄醒,顧晚卿必然是要生氣的。

    但今夜她卻沒有,便是想著,這個時候的衛琛最好說話, 可謂有求必應。

    只是沒想到,涉及到沈復生,他還是生氣了。

    就在顧晚卿沮喪懊惱之際,一直沉默看著她的衛琛動了動唇,淡聲:“沒有。”

    他俊臉冷沉, 話落后便將撈起顧晚卿的腰身將她翻了個面。

    “衛琛!”女子輕呼, 聲音急切。

    她平日最不喜歡他這么弄, 會有種被貫穿的感覺,讓人又羞又惱。

    衛琛明知她不喜,眼下卻還是做了,足見他嘴上說著沒有生氣,實際上心里卻是憋著氣的。

    這么做便像是懲罰她,跟她討債。

    顧晚卿伏在枕上,沒一會兒便低低嗚咽起來,上氣不接下氣:“阿錦,你若是生氣了……我不去見他便是……”

    只求他別這么磨她。

    偏偏衛琛不肯就此作罷,力道陡然重些,他俯身,炙熱的薄唇貼上了女子冰涼的耳廓,聲音潮啞,呼吸燥熱:“喚我什么?”

    顧晚卿被他蠱惑人心的嗓音晃蕩了意志,緊咬的唇瓣微松,嬌嗔之余,連忙改了口:“……夫君。”

    如此,衛琛總算是滿意了,大手將她翻回來,欺壓過去堵住她欲語還休的嘴。

    后來顧晚卿便徹底沒了理智,連正事都忘了,只拼死一般和衛琛戰到底。

    窗外天色將明時,男人消停下來。

    他將昏昏欲睡的顧晚卿摟在懷中,嗓音還是啞,但語氣總算柔和了些:“我沒生氣。”

    衛琛的低喃,令疲倦不堪的顧晚卿強撐開眼簾,抬眸望了他一眼。

    恰好男人也低眸來看她,冷峻的神色終于皸裂,“……是吃醋。”

    早前顧晚相告訴他,顧晚卿打算在明日安王壽宴上約見沈復生。從那時起,衛琛心中便發悶脹澀,易燥易怒。

    倒也不是生顧晚卿的氣,就是嫉妒、吃醋,令他快瘋魔了。

    想問顧晚卿,卻又怕聽見些自己不想聽見的話;不問又盼著她主動交代……實在折磨心智。

    還好,顧晚卿主動告訴他了。

    宣泄過后,衛琛心中的郁結之氣已然消散,此刻的他,冷靜理智許多。

    顧晚卿沒想到他如此坦誠,也沒想到他會為此吃醋。

    被淚濡濕的烏黑羽睫根根分明,顧晚卿定定看著衛琛輪廓分明的俊臉,素手撫上他的臉,柔聲解釋,安撫:“我只想與他好聚好散,并無其他死心。”

    “你便允我見他這最后一面可好?”

    軟軟的調子融化了衛琛心中最后一根冰棱,他薄唇微動,含住了女子香軟微燙的唇瓣,仔細吮吻了一陣。

    方才呼吸粗重地回顧晚卿:“……再喚一聲夫君聽聽。”

    顧晚卿合著眼,音色旖旎,調子婉轉,帶點嬌媚:“夫君……”

    衛琛只覺呼吸一緊,復又咬上她的唇,“……允了。”

    話落,沒等顧晚卿再多說什么,衛琛松開了她:“時辰不早了,快睡吧。”

    顧晚卿:“……”

    現在說這話,似乎遲了吧。

    眼見著窗外的天色都開始蒙蒙泛白了。

    不過顧晚卿還是淺睡了一會兒,早膳沒用,約莫到了去安王府的時間,霜月才進屋來喚她。

    “小姐,姑爺一早就在院子里練劍,后來又去書房了。”

    “看上去神清氣爽,心情不錯。”

    “可是那件事,你說與姑爺聽了?”

    霜月昨夜便聽昭瀾旁敲側擊問過,說夫人是否有什么事情瞞著他家主子。

    后來她追問了一番,昭瀾便將顧晚相私下里找過衛琛的事告訴了她。

    但是昭瀾再三叮囑,要她不要再顧晚卿面前多嘴,這都是主子們的事。

    霜月沒應,本打算今日一早給顧晚卿提個醒,讓她知道衛琛已經曉得了她今日要約見沈復生的事。

    沒想到一大早,只衛琛從房中出來,還叮囑她不要進屋去打擾夫人。

    霜月當時便覺得姑爺心情不錯,后來仔細想想便猜一定是自家小姐向姑爺坦白了那件事,姑爺寬心了。

    顧晚卿正坐在梳妝臺前,對著銅鏡查看自己脖頸上的印子。

    心不在焉地應了霜月一聲:“說了。”

    隨后她柳眉微蹙:“霜月,你且幫我看看,這脖子上的紅印能否遮一遮?”

    霜月應下,湊近查看顧晚卿的脖頸,難免想到些什么,小臉微微泛紅。

    嘴里依舊沒忍住嘟囔:“姑爺也真是的,明知小姐你今日要參加安王殿下的生辰宴,還下口這么狠。”

    “存心給您留印子似的。”

    安王的生辰宴,前去祝壽的人想來不會少。

    到時候顧晚卿頂著這脖子上的紅印子,當如何見人?

    這一點,顧晚卿也想到了,所以她方才心中有一瞬對衛琛很是不滿。

    可是轉念一想,她便明白了衛琛的用意。

    正如他自己所說,她今日要去見沈復生,他吃醋。

    想來是想讓她頂著這印子去見沈復生,讓沈復生知難而退罷了。

    “幼稚。”顧晚卿喃喃,柳眉舒展開,不由輕笑。

    她抬眸從銅鏡中看了霜月一眼:“算了,不用遮了。”

    霜月:“……可是小姐,這要是被人瞧去了,還不知在背后如何編排您和姑爺呢。”

    “去取件高領的衣裙便是,無妨。”

    聽見顧晚卿這么說,霜月這才沒了異議-

    約莫巳時末,丞相府地馬車與定王府的馬車一前一后到了安王府。

    顧晚卿同衛琛下馬車時,恰好和定王趙宣以及身為定王妃的班窈照面。

    兩府人干脆一起進了安王府去。

    這也讓顧晚卿和班窈久違地湊到一起。

    顧晚卿生病后,班窈和蘇笑、衛妝曾去太傅府探望過她。

    不過她已經不記得她們幾個,所以自那次見面后,班窈私下里便沒再見過顧晚卿。

    只中秋節那日,在皇宮內參加宮宴時碰到過。

    如今湊到一起,班窈也不知說些什么,只能安靜行于顧晚卿身旁。

    倒是顧晚卿,主動為自己失憶的事,向班窈表達了歉意。

    還有之前她和蘇笑、衛妝去太傅府探望她,不歡而散的事。

    班窈惶恐又詫異,半晌才斯斯文文應了聲:“這病也不是你想得的,不必歉疚。”

    “如今見你安好,我與笑笑和妝妹妹也就放心了。”

    顧晚卿能感覺到班窈的溫柔,就像和緩的春風一般,與她相處,令人十分愉悅。

    于是她便主動邀請班窈,擇日到丞相府做客。

    還說到時候叫上蘇笑和衛妝,她們小聚一回。

    班窈柔聲應下,與顧晚卿相處,總算自然許多,也能將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許久了。

    如此,倒是叫班窈無意窺見了顧晚卿直領底下若隱若現的紅痕。

    她先是愣怔了一瞬,隨后擔憂地詢問顧晚卿,可是受了傷。

    顧晚卿被她問起,也反應了好一陣,才猛地明白過來,嬌靨通紅:“不是受傷……是……”

    她以為班窈應該懂得的,畢竟她還早些嫁的人,夫妻間的事理應比她清楚才是。

    結果直到顧晚卿覆唇過去湊到班窈耳畔與她耳語,班窈才終于明白過來,臉紅耳赤許久。

    為此顧晚卿還覺得奇怪,看班窈這青澀的反應,不知道的還以為她還是個黃花大閨女-

    安王生辰,前來祝壽的人不少。

    偌大的安王府,熱鬧非凡,廊下來來回回可見端茶送水的下人們。

    午膳過后,顧晚卿按照信上的約定,去安王府后院一處假山后,和荀岸碰面。

    時隔多日,她也不知荀岸近況如何,但想來安王應該很器重他,否則怎么會讓他住在府里。

    因是私下會面,不好讓外人知道,顧晚卿便留了霜月在假山不遠處望風,自己去見荀岸。

    衛琛怕她出事,特意讓昭瀾跟著。

    如此,顧晚卿心中倒是安穩的,到假山后見到了一別多日的荀岸,也神色坦然無異。

    荀岸早早便在假山后等著了,聽見動靜才抬頭去看,正好看見婀娜娉婷的女子徐徐過來。

    今日顧晚卿穿了一件鵝黃高領的衣裙,在日光下熠熠生輝,光彩奪目。

    她膚色雪白,頰側淺粉,嬌媚動人,惹人憐愛。

    荀岸一眼望過去,便再也挪不開目光。

    直至顧晚卿走近,她挺立的領口邊沿時不時鉆出來的紅痕,也隨之映入了荀岸的眼簾。

    作者有話說:

    晚點還有更新哈~預計1.12或13完結正文,卿卿的記憶該恢復的時候自然會恢復的~

    (明天刀要動身回老家守著老人了,有時間一定會更新的哈,章綱已經寫完了的,寶子們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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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72、今生072

    安王府后院清靜。

    假山群就藏在一片竹林后, 偌大后院四下竟是見不到一個人。

    顧晚卿和霜月一路行來,起初還擔心被人撞見。

    后來顧晚卿便想明白了。

    約莫是安王授意,特意留了這偌大的后院, 讓她和荀岸見面。

    想來這也是荀岸的意思。

    除此之外, 顧晚卿實在無法想到其他理由來解釋四周的靜謐。

    她將霜月留在了不遠處。

    讓她望風。

    隨后顧晚卿便一手輕提裙擺,小心翼翼繞過那假山群,往里走。

    沒多久,她便看見了等候多時的荀岸。

    闊別多日, 荀岸看上去瘦削了一些, 面容略顯憔悴。

    相比之下顧晚卿倒是氣色甚好, 褪去了少女的青稚,眉眼間添了幾分成熟韻味的嫵媚感。

    她蓮步輕移, 緩緩走向那一襲青灰色長衫的清瘦男人。

    觸及到他深沉炙熱的視線, 顧晚卿不自覺地蹙了下細眉,心里涌起一股強烈的不適感。

    費了好大功夫,才勉強被她壓制下去。

    走近后, 顧晚卿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荀岸的目光似定格在她脖頸之間。

    她想起了什么,故意當著男人的面提了提領口,假意遮掩, 卻藏頭露尾,將另一側的吻痕不經意的露了個徹底。

    荀岸見了,雙眸微凜,心下頓時冷成一片冰湖,臉色也難看了許多。

    他幾乎一眼就看出了那印子的來由, 雖兩世未曾碰過女人, 卻也跟著國子監的同僚看過些畫作。

    再說, 他身邊還有個楚挽月。

    那種印子,也曾在楚挽月脖頸上出現過。荀岸曾問過一嘴,楚挽月臉色漲紅,支支吾吾半晌,才勉強將那印子的緣由說清楚。

    此后荀岸便再也沒問過那印子的事。

    而楚挽月本以為他會在意,他卻始終面無表情。

    不似眼下,見到顧晚卿脖頸上的紅痕,荀岸暗暗恨得牙癢。

    垂在袖中的手,早已握緊了拳頭,心間縈繞著莫名的怒火和沖動。

    想上前去,握著顧晚卿纖細的脖子,將那紅印從她雪色肌膚上狠狠擦去。

    他的眼神逐漸陰鷙,險些情難自控。

    便是此時,在離他三步遠站住腳的顧晚卿輕啟唇齒:“好久不見,荀岸。”

    她嗓音清潤,不起波瀾,似只是將荀岸當作一個普通的故人。

    顧晚卿淡然的態度,令荀岸心里起了裂痕。

    似凍傷的手,傷口開裂,無聲無息地流出膿血來。

    他覺得漲疼得厲害,感覺心都在滴血。

    顧晚卿卻毫無所覺般,只繼續與他說起今日的來意。

    “聽我二哥說,你一直都在給他寫信,請他幫忙傳信。”

    “如今我來了,有什么話,便當面都說清楚吧。”

    顧晚卿站得離他有些遠,刻意拉開距離,倒是時刻謹記著自己如今的身份。

    荀岸神色怪異地看了她一陣,苦澀地笑了笑,聲音聽著凄迷:“數日不見,你我之間竟已經到了如此疏離的地步。”

    他字里行間還帶了點自嘲的意味,無端讓顧晚卿生出幾分愧疚來。

    “荀岸……”

    “婠婠。”

    男音壓過了綿柔女音,“你還記得我們大喜那夜,一同許下的誓言嗎?”

    顧晚卿愣住,想起了曾經的山盟海誓。

    哪怕荀岸說他身有隱疾,不能人道,她也曾舉著三指,發誓要伴他一生一世,絕不辜負和拋棄。

    “自是記得的。”顧晚卿低垂眼睫,歉疚更甚,卻始終壓不過她心中對衛琛生出的野草般瘋長的情愫。

    于是在荀岸開口之前,顧晚卿又接著道了一句:“可那都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荀岸……”眉眼精致的女子抬眸,杏眼灼灼,眸光沉沉,難得堅定:“你已不是荀岸,我亦嫁了別人。”

    “我們之間,再無可能。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才是。”

    “說到底,還是怪我無權無勢,這才讓衛琛將你搶了去。”

    “婠婠,你是在怨我對嗎?”荀岸朝她走近一步。

    顧晚卿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

    她的反應,令男人再次愣怔,也站住了腳。

    “婠婠……”荀岸蹙眉,一臉神傷:“我錯了,是我無能,才讓衛琛得逞……”

    “如今我只想彌補過錯,我們離開帝京吧,去很遠的地方,逃離這一切可好?”

    這便是荀岸今日約見顧晚卿的目的之一。

    他以為,顧晚卿對他還是有情意的。

    因她嫁給了衛琛,才不得不與他撇清關系。

    且這門親事,本就是衛琛以太傅府做威脅,脅迫顧晚卿才成的。

    說是強娶也不為過。

    在荀岸看來,嫁給衛琛的顧晚卿理應如囚籠中的鳥雀一般,渴望自由,渴望被人拯救。

    他這些時日也暗中做了許多鋪設和計劃,是真心想帶顧晚卿離開,遠走高飛。

    總歸他今生所愿,只她一人。

    可荀岸沒想到,顧晚卿卻斷然拒絕了他的提議,“抱歉荀岸,如今的我,不能跟你一走了之。”

    荀岸掖了掖,心下一顫,似有所覺。

    他卻還是忍不住為顧晚卿找借口:“若是因為太傅府,你的家人……我可以找安王幫忙,想來便是衛琛,也不能奈何。”

    “不是……”顧晚卿見他眼中還端著執念,只能將話說得再明白些:“與我家人無關。”

    顧晚卿頓了頓,隨后定定看著荀岸的雙眼:“阿錦他待我很好。”

    “雖然最初這門親事,確實非我所愿,有諸多枷鎖令我不得不嫁他。”

    “但是荀岸,如今我卻是真心想與他做夫妻,白頭偕老。”

    “……今生是我負了你,若還有來世,我再補償你。”

    “我今日前來,便是想與你說這些。希望你能如同我這般,放下前塵往事,另覓良人相伴此生。”

    話已至此,顧晚卿以為荀岸應該明白了她如今的心意。

    她就差告訴他,說她如今已經不再喜歡他,而是喜歡上了衛琛。

    一來,顧晚卿覺得這番話眼下對荀岸來說有些殘忍;二來,她也覺得自己移情別戀是一件不得體的事。

    自然難以將話說出口。

    荀岸確實明白了顧晚卿的意思。

    她要他放下前塵,另覓良人。

    便是告訴他,從今往后,他們路歸路橋歸橋,要他不要再打擾她。

    可是他怎能讓她如愿,又怎能眼睜睜看著她和衛琛恩愛不疑,白頭偕老?

    “來世?”

    “呵。”男人嗤笑一聲,“我不要什么來世,我就要今生!”

    “婠婠,我只要今生。”

    連今生都是他上輩子瀕死之際求來的,又豈敢再奢望來世?

    荀岸上前兩步,舉止突然且迅疾,顧晚卿一不留神便被他抓住了手腕,牢牢桎梏。

    沒等她掙扎,荀岸已經伸手抱來。

    于是顧晚卿條件反射般揚手,重重的一巴掌,應著響亮的“啪”聲落在了男人左臉上。

    一時間,本就安靜無人的假山群似乎連過耳的風聲都滯住了。

    挨了一巴掌愣在當場的荀岸被推開。

    顧晚卿踉蹌后退了兩步,方才鎮定下來,沉聲對他道:“荀岸你清醒些……”

    “我已經……不再喜歡你了。”

    這般殘忍的話,顧晚卿到底還是說出口來。

    果然,荀岸聽了,木訥地搖頭,一臉不信的表情。

    見他這般,顧晚卿也知道,與他多說無益,便想轉身離去。

    總之該說的她都說完了,今生是她對不住他,若有來世,再負荊請罪。

    荀岸心里激蕩了片刻,余光便瞥見了那抹倩影轉身要走。

    他頓時恢復了理智,也從巨大的沖擊中穩住了情緒,忙出聲:“婠婠,你等等……”

    顧晚卿沒有停下,甚至頭也沒回。

    但荀岸長腿闊步,很快追上了她,并再度抓住了她的手腕。

    “放手!”顧晚卿掙扎。

    便在她與荀岸拉扯之際,本該空無一人的后院,突然傳來人聲。

    是安王和衛琛談話的聲音。

    似只有他們二人,再聊些家常。

    恰好談到了家中妻妾,安王似有意又似無意,問起了顧晚卿的行蹤。

    替顧晚卿望風的霜月從小道那頭慌慌張張跑來。

    殊不知她身后,安王帶著衛琛,也緊隨而來。

    就在霜月焦急喚出“小姐”后,顧晚卿因與荀岸拉扯,腳下趔趄,驚呼了一聲。

    而荀岸也適時喊了一聲“婠婠”,眼疾手快將她扶住-

    衛琛隨安王閑步至安王府后院,一路穿過回廊,行至竹林間。

    最后看見了一片假山。

    而安王又恰好提及了顧晚卿,問她的行蹤。

    更巧的是,衛琛還沒得及回話,便聽見假山后頭傳來女子的驚呼聲,以及一道沉沉男音,焦急喚出一聲“婠婠”。

    哪怕旁人不知道,但衛琛不可能不知道“婠婠”是顧晚卿的乳名。

    他頓時加快了腳程,越過安王往假山最里走去。

    隨后衛琛便看見了那一幕。

    青灰色長衫的荀岸,一手正搭在顧晚卿腕上,另一手落在她后腰,似攙扶,卻又顯得異常親密。

    如此場面,對于顧晚卿一個已婚女子而言實在不利。

    何況撞見這一幕的還是衛琛,是顧晚卿的夫君。

    荀岸也沒想到安王竟這么快便將衛琛引了過來。

    他今日約見顧晚卿,本就做了兩手準備。

    一是說服顧晚卿,與他私奔;若是顧晚卿不肯離開,便讓她與衛琛間生出嫌隙也是好的。

    以荀岸對衛琛的了解,此情此景被他親眼撞見,心中怕是早已發癲發狂。

    是以他并不急著松開顧晚卿,只挑釁地抬眼對上迎面過來的男人的視線,似無聲宣戰。

    “阿錦?”顧晚卿也看見了衛琛。

    她忙不迭掙開了荀岸攙扶她的手,柳眉蹙著,心下沒來由地緊張起來。

    仿佛自己與人私會,被丈夫抓了個正著。

    衛琛來得匆忙,雷裂風行的氣勢,眉眼間似凝了淡淡怒氣。

    就在荀岸收回手一臉看好戲的神情時,衛琛走到了顧晚卿面前,復雜深眸低垂,凝了她片刻,冷峻面上瞧不出喜怒。

    荀岸以為,這是風雨前的寧靜。

    或許下一刻,衛琛便會失控,做出些令如今的顧晚卿對他反感之事。

    可他卻沒能等來衛琛的失控。

    只見那月白長衫清冷俊美的男人,動作輕柔地握住了顧晚卿的手腕。

    拇指指腹輕輕擦了擦荀岸方才握過之處,似那片肌膚沾了什么臟東西。

    顧晚卿看得瞠目結舌,又有些想笑。

    但她抬眼觸及衛琛那張緊繃暗沉的俊臉時,笑意頓時憋了回去,乖覺不已。

    “你怎么來了……”女音低喃,帶著點嬌怯,“不是說好了,等我忙完就去尋你?”

    衛琛靜靜聽著,盯著顧晚卿的手腕看了許久,他才抬眼與她視線對上。

    緊接著,男人探手攬住了她的腰身,順勢再勾住她的腿彎,于荀岸眼皮子底下,將她大橫抱起。

    顧晚卿始料未及,嚇了一跳,兩手急忙纏住了衛琛的脖頸,“阿錦?”

    衛琛看向她,對隨后跟上來的安王趙宣也視若無睹。只看著顧晚卿。

    “你說要同他把話講清楚。”

    “可都清楚了?”他沉聲問顧晚卿,語調卻是柔和的。

    待顧晚卿木訥點頭,又想說荀岸似還有執念。

    衛琛卻并未給她開口的機會。

    見她點了頭,便又出聲詢問:“既然聊完了,那便隨我回府?”

    顧晚卿愣了一瞬,方才再次點頭,還順便將他的脖頸圈得更緊一些。

    隨后衛琛便抱著她,朝來路走回去。

    途中遇到安王,他還禮數周到地告辭,順便詢問趙宣,他安王府的后門在何處。

    他打算就這么抱著顧晚卿出府去,直接乘馬車回丞相府。

    霜月半晌才從驚愕中回過神來,急急忙忙去追衛琛和顧晚卿。

    至于荀岸,早已呆愣不動,臉色僵了一瞬,逐漸暗沉如墨。

    他如何也沒想到,衛琛竟然什么也沒做。

    那鎮定自若的模樣,仿佛一早便知道他與顧晚卿在此見面的事。

    許久,荀岸才明白過來。

    衛琛之所以那么淡然,怕是顧晚卿早將今日與他見面的事告知了他。

    可荀岸還是不敢相信,他們才成婚不久,顧晚卿竟然變心得如此徹底……

    徒然之間,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

    若是再不做些什么,任由顧晚卿和衛琛繼續做對恩愛夫妻,他此生將會永遠失去顧晚卿。

    今生好不容易重來一次,他絕不能重蹈覆轍,再失去顧晚卿。

    便是搶,他也要將她綁在身邊一輩子。

    衛琛不也是這般強取豪奪,才重新收獲了顧晚卿的芳心?

    他又為何不可?

    只要衛琛死了,再將婠婠綁在身邊。

    她遲早也會再對他生出情意來。

    一定會!-

    顧晚卿被衛琛抱出安王府時,昭瀾已經備好了馬車,等在安王府后門外的巷子里。

    她與男人一起鉆進馬車,車帷在他們身后落下,徹底隔絕了外界的一切。

    隨后,衛琛將她放到了馬車內的臥榻上。

    動作輕柔,呵護備至。

    顧晚卿很是受寵若驚,坐好后,手腳放得規矩,乖得像只待宰的小兔子似的,巴巴望著男人。

    “阿錦……”她小聲喚他。

    衛琛應了,狹長的鳳目望向她,“反悔了,不想同我回府?”

    顧晚卿:“……”

    她忙搖頭,還往男人身上靠去,兩條藕臂纏住他一只胳膊:“方才我要走,他阻攔我……”

    “僵持之時,我險些摔了,所以他才扶了我一把。”

    “我與他什么也沒有,絕對清白!”

    她急切地辯解,仿佛晚一刻,衛琛便會對她寒了心,變回那個霸道強勢不近人情的冷面丞相大人。

    衛琛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低垂的視線緊密落在顧晚卿一張一合的唇上。

    待她說完,他的忍耐也到了極限,低頭便親了上去。

    唇齒廝磨之余,衛琛溫熱的手輕撫她的鬢發,嗓音溫沉磁啞:“不用解釋……”

    “哪怕你與他真有過什么,我也絕不會放手。”

    顧晚卿的心似漏跳了,一瞬的沉寂后,心跳聲又如浪潮般洶涌起來。

    她微張紅唇,欲言又止。

    衛琛又親了她一下,將她順勢攬入了懷中:“昨夜不是沒休息好,待回了府里,你且好好補個覺。”

    男人自顧自地將話題繞開,顧晚卿便也順著他,軟軟應聲。

    他們誰也不再提安王府的事。

    直到回到丞相府,衛琛在床畔哄顧晚卿睡覺。

    她才把玩著他白玉般的手指,哄他道:“阿錦,你的手怎的如此好看。”

    神色溫潤,眼神卻有些陰郁的男人身形僵滯一瞬,眸光終于暖柔些。

    薄唇勾起淺淡弧度,“跟誰學的油嘴滑舌?”

    話落,沒等顧晚卿再繼續溜須拍馬,衛琛伸手揉亂了她的額發:“行了,別說這些好聽的了,快睡。”

    “還是說……娘子眼下還不想睡,想與為夫找些樂子?”

    衛琛這話剛落,顧晚卿頓時抽回了她的手,規規矩矩疊放在了衾被上。

    她平躺著,連視線都從男人身上移開了。

    望了一眼紗帳的帳頂,顧晚卿才閉上眼,柔唇微動,干凈利落的一句:“這就睡了,你快去忙你的吧。”

    見她緊閉雙眼,一副立刻就要睡過去的模樣,衛琛終是忍俊不禁,又深了唇角的弧度。

    “知道,等你睡著了,我再走。”

    比起忙公務,他更想留在顧晚卿身邊。

    哪怕只是守著她入睡,與她說說話,逗逗趣,那也是好的。

    顧晚卿確實沒休息好,閉上眼沒多久,便安心睡熟過去。

    衛琛聽著她均勻的呼吸聲,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靜。

    他不否認,在安王府后院的假山處看見她和荀岸時,他心中涌起過濃烈醋意。

    哪怕顧晚卿事先已經向他報備過,哪怕知道她如今是下定了決心要和自己在一起。

    他心下還是作祟,亂吃了一通醋。

    尤其是看見荀岸攙扶顧晚卿的那一剎,衛琛是真想飛身上前,手起刀落剁了他的雙手。

    那人骯臟的手,根本不配觸碰他的卿卿-

    夜深人靜時,安王府的賓客如云煙散盡。

    白日里喧囂熱鬧的安王府,沉寂下來,只清冷月華,漫過屋檐,斜斜照在廊下佇立的男子身上。

    荀岸還在想白日里在假山后發生的所有事。

    他想除掉衛琛,實在是一件堪比登天的難事。

    可若是衛琛一直都在顧晚卿身邊,他也無法將她帶走。

    所以他需要一個萬全之策,最好像當初那般,尋個由頭,將衛琛調離顧晚卿身旁。

    如此,他手底下的人才有下手的機會。

    就在荀岸思慮之際,方才從天際飛過的孤鴻悲鳴了幾聲。

    哀切的叫聲劃過夜空,卻戛然而止。

    這般突兀的變化,令廊下長身而立的荀岸瞬間警覺起來。

    果然,一陣夜風襲面而過,帶來陣陣寒意。

    與此同時,寒光掠影,映在了荀岸半邊臉上,月華如刃,似將他的臉割裂成了兩半,瞧著冷邪陰沉。

    頃刻后,依次落于院中的三道身影如鬼魅般帶著凜冽寒意。

    三人皆是黑衣蒙面,殺意騰騰,直奔廊下的荀岸而去。

    便是此時,另有一幫黑衣人從暗處冒了出來。

    其中一人,恰好接住了衛琛橫掃向荀岸面門的那一劍-

    趁夜潛入安王府的人正是衛琛和昭瀾、李成功。

    他為荀岸那雙骯臟的手來。

    若是可以,最好再取了他的狗命。

    來之前,衛琛便做好了被人阻攔的準備。

    但他沒想到,阻攔他的人不是安王府的護衛,而是一幫蒙頭遮臉的暗衛。

    這幫人的出現,無疑讓衛琛想起了在西域邊境征戰時遇到的那些殺手。

    還有他回京途中,在烏山鎮埋伏他們的黑衣人。

    果然,這些人與荀岸有關。

    不只是荀岸,怕是連安王府也脫不了干系。

    原本衛琛以為這些人是安王府培養的暗衛,可如今看來,他們的主子似乎是荀岸,而并非安王。

    所以在他征戰沙場的那段時間里,荀岸到底招攬了多少勢力和人馬,暗地里又都干了些什么?

    他的目的又是什么,要如同前世那般,繼續扶持安王,構陷太子和太傅府?

    衛琛一邊思量,一邊對付左右攻來的兩名暗衛。

    昭瀾和李成功負責抵擋另外三人,倒是游刃有余。

    也因此,昭瀾掉以輕心,沒能注意到暗處射來的銀針。

    嗖嗖兩聲,銀針帶著寒意擦著他臉頰飛過,釘入了廊中木柱。

    昭瀾隨手抹去了臉側的血跡,提劍便要去將那躲在暗中放暗器的家伙揪出來。

    怎知剛一提氣,便覺不對。

    他立馬提醒衛琛和李成功道:“小心銀針!針上有毒!”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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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73、今生073

    昭瀾話音剛落, 便有兩道寒光破空射向李成功。

    蘇照不察,還好衛琛離他近,右手長劍拋到左手, 以劍身擋下了那對銀針。

    隨后沒等那暗中射針的人反應, 衛琛已抽回長劍反手握住,再用力擲出。

    月華下,長劍射出的寒光冷白刺眼。

    那光華一閃而過,隨著長劍沒入黑暗之中, 暗處傳來一聲男人的慘叫, 急促而短暫。

    院中刀劍鏗鏘聲此起彼伏, 清脆利落,殺氣跌宕。

    荀岸以為, 今夜衛琛既然來了, 這便是一個讓他有來無回的好機會。

    何況他如此自負,竟然只帶了兩個人前來。

    暗殺這種事,不宜人多。

    這又是安王府邸, 若是人多,能力不足者不慎被抓,恐留下把柄。

    但荀岸卻不用顧慮這些,他手底下的人一波接一波, 勢必要讓衛琛有來無回-

    夜色越來越深。

    天際烏云敝月,有寒鴉孤寂飛過,鴉聲凄切。

    顧晚卿做了一個噩夢,夢里有人一劍刺穿了她的胸膛。

    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令她從夢里驚醒過來。

    屋內燭火搖曳,香爐里有青煙冉冉而升。

    顧晚卿望著帳頂緩了口氣, 才忽然想起什么, 偏頭往身側看了一眼。

    她記得睡著之前, 衛琛一直守在床畔,還以為他也會留下一起休息。

    如今外頭夜色幽深,枕畔卻沒見衛琛的身影,顧晚卿心下難免狐疑。

    這么晚了,他能去哪兒?

    夜風從窗戶灌入,顧晚卿閉眼,試著回憶那個噩夢。

    那銳利的劍刃泛著冷白的光,輕易便刺破了她的胸膛。

    當時那種鉆心刺骨的疼意,真實得令她現在回想起來都忍不住摁住左邊胸膛,倒抽一口涼氣。

    約莫半盞茶后,顧晚卿喚了霜月進屋,詢問衛琛的去向。

    霜月搖搖頭:“您睡下后又過了許久,姑爺才離開的。”

    “至于去了何處,奴婢也不知。”

    “不過想來姑爺應該是在書房忙著,否則他肯定是要在這兒陪您歇息的。”

    衛琛待顧晚卿有多好,府中的下人都知曉。

    也正因如此,上上下下都對顧晚卿十分恭敬,哪怕她平日里并不管理府中事務,女主人的身份卻是擺在那里的。

    何況,衛琛還這么這么的寵著她。

    聽霜月這么說,顧晚卿便也覺得衛琛應該是在書房。

    她想了想,便讓霜月替她更衣,打算去院子里的小廚房給衛琛做點宵夜送過去-

    忙了許久,顧晚卿才在霜月的陪同下往書房去。

    主仆二人剛轉過回廊,便有兩三黑影從頂上掠過,驚得院中夜鳥撲騰著翅膀飛入無邊夜色里。

    夜里悄寂,細微的動靜便能驚動廊下的人。

    顧晚卿站住腳,朝院中看了一眼,狐疑地問霜月:“你可聽見什么聲音?”

    霜月也順著她的視線看向院中,神情茫然,搖搖頭:“未曾……”

    “小姐,您可別嚇奴婢……奴婢膽兒小。”

    說話間,霜月捉住了顧晚卿的衣袖,朝她靠攏了些,還警惕地四處張望。

    見她這般,顧晚卿哭笑不得,只好作罷,不再多問。

    她只是覺得,如此安靜的夜晚,鳥兒忽然驚起,有些不對勁罷了。

    既然霜月沒聽見,那大概只是她多心了。

    斂了思緒,顧晚卿繼續往書房的方向去。

    不過衛琛并不在書房。

    顧晚卿有些狐疑,心下滕然升起一股不安來。

    “或許姑爺是有什么事臨時出府了?”霜月見顧晚卿擰著秀眉,臉色有些凝重,便溫聲安慰了一句。

    未曾想,顧晚卿并不相信她這番說辭,轉身又往西院去。

    之前她來葵水,衛琛又怕控制不住自己,偶爾會去西院歇息。

    所以顧晚卿從書房出來,便直奔西院。

    果然,她在西院找到了衛琛。

    彼時下人們正往西院主屋里送水,昭瀾在廊下守著,衛琛正和李成功在隔壁屋里說正事。

    漆黑的夜里,再微弱的光亮也會變得醒目。

    顧晚卿帶著霜月進入西院時,昭瀾第一個注意到她們。

    想到今晚之事,他本欲替衛琛攔下顧晚卿,暫時不讓他們見面。

    哪知顧晚卿卻很執著,一定要進屋去。

    兩人在廊下僵持了一陣,驚擾了房中談話的衛琛和李成功。

    今夜安王府一行,衛琛并未如愿斷了荀岸的雙手。

    不過他卻一劍刺穿了荀岸的胸膛,將他重傷。

    不出意外,荀岸當是見不到明早的太陽了。

    他手底下那些暗衛,死的死,殘的殘,鮮血濺染了衛琛的夜行衣。

    連他手上都沾染了荀岸的血,一身濃腥味。

    想著一會兒還要回屋歇息,他怕熏著顧晚卿,這才讓人打了熱水來,打算在這西院里沐浴更衣完,再回主院去。

    沒想到顧晚卿夜里醒了,竟會想起來尋他。

    所以聽見外頭嘈雜人聲時,衛琛寬衣的動作微頓,偏頭看向窗戶那邊,詢問外頭的情況。

    一聽是顧晚卿來了,男人神色慌亂了一瞬,忙把手攏入袖中,猶豫了片刻,還是讓昭瀾放行-

    得了衛琛的首肯,昭瀾錯身給顧晚卿讓了道。

    “方才是屬下得罪了,夫人莫怪。”昭瀾垂下眼睫。

    顧晚卿端詳他片刻,將他從上至下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昭瀾黑色長靴上。

    他雖然換下了夜行衣,但靴子沒換,靴面上似還凝了些血跡。

    昭瀾注意到顧晚卿的視線時,已經來不及藏起自己的腳。

    只得借著夜色暗沉,欲蓋彌彰道:“方才在院中練劍,似沾了些泥,污了夫人的眼,屬下這就下去換雙鞋。”

    顧晚卿目送昭瀾匆匆離去,身旁的霜月奇怪地“咦”了一聲,“小姐,昭瀾今夜怎么怪怪的?”

    連霜月都察覺到了昭瀾的不對勁,顧晚卿自然也不例外。

    她頓足了片刻,便往屋里去,不忘將霜月留在門外等候。

    屋內燭火搖曳,身穿素白里衣的衛琛正卷了一冊書坐在竹榻上翻看。

    水房的下人們正一桶水一桶水往木桶里倒著。

    一切正常,看不出什么異樣。

    顧晚卿進屋時,男人的視線還是一如既往第一時間落到她的身上。

    “怎么起來了?”

    衛琛裝模作樣地合上手里的書,朝顧晚卿伸出手,示意她去他身邊落座。

    屋內開著窗,夜風鉆入,帶著點點秋寒。

    風吹得燭火微微晃動,扭曲了衛琛映在墻上的身影。

    屋里的花瓶還插著一些丹桂,香味幽沉怡人,氤氳滿室。

    顧晚卿移步過去,默不作聲地將衛琛上下打量了一番。

    見他神色如常,并無任何異樣,她不禁又懷疑自己是否多慮了。

    昭瀾或許真的只是在院中練劍時,弄臟了長靴而已。

    可等到顧晚卿靠近衛琛,若即若離聞到他身上連丹桂花香也壓不住的血腥氣,她心頭狠顫了一下,所有擔憂全都得到了應證。

    “做了個噩夢,就醒了。”顧晚卿將冰涼纖細的手搭上了衛琛溫熱的掌心。

    他下意識握住她,引著她坐到他身旁。

    若非怕顧晚卿聞到他身上的血腥味,衛琛是想讓她坐在他的腿上的。

    “是我不對,不該留你一個人。”男人沉聲,“做了什么噩夢?”

    顧晚卿略微回憶了一下那個夢,如今只記得那長劍刺穿胸膛后的疼意,一切都那么離奇、模糊。

    她想了想,沖衛琛搖了搖頭:“沒什么,就是一個很荒誕的夢罷了。”

    “倒是你,這么晚了,還不回屋歇息,去忙了些什么?”

    顧晚卿也并非想打聽什么,只是聞到那腥味,心中有些不安。

    不知道那血腥氣到底是衛琛受了傷還是沾了別人的。

    “沒什么,和昭瀾比試了一場。”

    “哦。”顧晚卿低下長睫,心里很清楚,衛琛這是在誆騙她,“那你可受傷了?”

    衛琛聽出了她話里的擔憂之意,心下愣怔片刻,嗓音溫和許多:“未曾。”

    顧晚卿不信,起身拉著他查看。

    見狀,男人有些無措,他沒想對顧晚卿撒謊,但事關荀岸,他不敢與她坦言……

    眼下總覺得她已經識破了謊言,卻還是擔憂他。

    莫名的,衛琛心中有暖意漾開,沒忍住,大手一撈,便將纖細如柳的小女子攬入了懷中。

    “卿卿……”他欲言又止。

    想問問她,若是他殺了沈復生,她當如何。

    可又害怕從她口中聽到不悅耳的話,更甚是,她會恨他。

    顧晚卿應了他,卻遲遲沒有等到衛琛的后話。

    于是她一邊問他怎么了,一邊將手落在他后背,從上往下輕撫。

    她想起自己前世養過一只貓,冬日里陽光好,她也會在院中像這樣給它順毛。

    它還會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十分享受。

    可衛琛不會咕嚕,他背脊挺直,隔著薄薄衣衫,能感受到他背部的肌肉線條和紋理。

    看著瘦削,實則渾身上下哪哪兒都有勁兒。

    顧晚卿摸了一會兒,忽覺他后腰衣衫有些黏膩觸感,“你不是說沒受傷嗎?”

    話音剛落,顧晚卿便掙開了男人的懷抱,讓他轉個身,去仔細查看他身后的情況。

    待衛琛反應過來時,顧晚卿已經看見了他后腰的劍傷。

    原本習武之人,這點皮外傷倒也不必在意。

    所以方才脫去夜行衣時,衛琛也就忘記了后腰被荀岸那些暗衛劃破一道口子的事。

    本也不覺得疼,直到顧晚卿綿柔無力的手小心翼翼地觸上去,他才想起這回事來。

    在衛琛看來,不算事的血口子,落在顧晚卿眼里,卻驚悚駭人。

    她小臉白了白,手微顫,竟不知從何下手去觸碰,怕弄疼衛琛似的。

    “這么長一條血口子,還說沒受傷……”顧晚卿揪起了柳眉,聲音帶著輕顫,埋怨又心疼。

    她越發不信衛琛方才的話。

    若只是和昭瀾比試,怎么可能受傷。

    衛琛也有些無措,他沒想到顧晚卿會是這樣的反應。

    片刻后方才沉了口氣,反手捉住了顧晚卿不安地柔荑,轉身后將其執緊:“不礙事,一點皮外傷而已。”

    “一會兒清洗下,上點藥,過幾天就好了。”

    顧晚卿被他握住雙手,心下無端安定許多,抬眸對上男人幽沉柔情的長眸:“衛琛……”

    “雖然我不知道你背地里到底在做些什么,今夜……又是為何受傷。”

    “但你能不能答應我,以后少打打殺殺,平添孽業?”

    說到此處,顧晚卿頓了頓,想到了什么,耳根微微泛紅:“就當……為子孫后代積德積福。”

    “行嗎?”

    衛琛捉著她柔荑的手微微僵住,隨后目光沉去,幽幽看了顧晚卿一陣:“你與我的子孫?”

    他嗓音磁沉好聽,像風過林梢的沙沙聲。

    顧晚卿聽得一愣,紅暈從頰側暈染到耳際,羞赧不已。

    可她最終還是嚴肅正經地回答了男人:“是,我們的子孫。”

    顧晚卿俏生生的小臉微抬著,向著衛琛,定定看著他。

    自然美錯過男人那幽沉漆黑的眼眸里逐漸生氣的灼灼光亮。

    似那無邊夜幕里升起的簇簇煙火,將她的心照明。

    就在顧晚卿秉著呼吸暗自緊張之際,一直凝著她的衛琛單手擁她入懷。

    粗糲的男音哽了哽,格外低沉:“好,我答應你。”

    “只要人不犯你我,我便不犯人。”

    總歸荀岸應是活不過今夜的。

    以后也沒有其他什么人,值得他造下殺孽,折損他們未來子孫的福德不是。

    得了衛琛的承諾,顧晚卿心下暗暗松了口氣。

    雖然她還是感覺衛琛有事情瞞著她,但只要他平安,她便也不過問他背地里做了些什么。

    “身上有傷就別沐浴了,我替你擦擦身子。”

    “然后再上藥可好?”

    女音軟柔,滿懷關切。

    衛琛本不想讓她看見那猙獰的傷口,如今卻是耳根子發軟,迷迷瞪瞪便點了頭,“好。”

    “……那就有勞夫人了。”

    顧晚卿強忍著對那觸目驚心的傷口的不適,替衛琛處理了劍傷。

    也沒問今晚衛琛究竟去了何處。

    不過偌大的帝京,高門之間有一些事,總傳得快。

    隔日一早,安王府遭遇刺客,安王幕僚身受重傷的消息便在京中不脛而走。

    顧晚卿得知此事時,正在丞相府后花園里侍弄花草。

    她一襲翠色衣裙,彎著身子在修剪一簇金絲菊的枯葉。

    秋菊花團錦簇,很好地掩住了顧晚卿纖細窈窕的身影,這才讓她聽見了路過的下人們低聲議論。

    “也不知是誰這么大的膽子,竟敢潛入安王府殺人。”

    “聽說此次重傷那位沈先生,備受安王殿下器重,還是安王側妃的表兄?”

    “噓,小聲些……你有所不知,這位沈先生,與我們家夫人還曾有過一段糾葛呢……”

    “啊?那他如今怎么樣了?”

    “聽說被刺客一劍穿心,危在旦夕……”

    顧晚卿拿著剪子的手僵住,直至下人們走遠,她才從花簇后站直身。

    心下總算明白過來,原來昨夜衛琛身上的傷是在安王府……

    原來他昨夜去安王府殺荀岸了。

    這個認知浮上顧晚卿心頭時,她心中竟沒有預想中那般雜亂。

    也沒有過于為荀岸擔心。

    反倒是……有些擔心衛琛行事,萬一暴露了身份。

    為此顧晚卿心里不安了大半日。

    沒敢去問衛琛,便讓霜月旁敲側擊從昭瀾那兒打探消息。

    過了兩日,聽說安王將珍貴的回生丹給沈復生服下,保住了他的性命。

    至于那夜潛入安王府行刺的賊人,官府始終沒有查到相關線索。

    為此帝京最近加強了戒備,連宵禁的時間都提前了。

    顧晚卿替衛琛擔憂了大半月,他自己卻一切如常,臉上一絲異樣都看不出來。

    總是讓顧晚卿懷疑自己是不是誤會了。

    或許衛琛那夜并未去過安王府,荀岸也不是他傷的-

    安王府。

    服用了回生丹的荀岸在房中足足修養了一個月。

    正如外界傳言,他的確重傷不治,連安王為他請來的太醫都束手無策。

    后來還是楚挽月將唯一的回生丹喂給了荀岸,才保住了他的性命。

    那回生丹本也是荀岸求來的。

    當初陛下壽辰,他為安王趙淵尋世間珍稀之物作為賀壽禮,費了不少心思,才得了一顆益壽丹,一顆回生丹。

    益壽丹作為賀禮被安王呈給了當今陛下,回生丹則被荀岸贈予了安王,后安王隨手便給了側妃楚挽月。

    沒想到兜兜轉轉,這回生丹,保住的竟是荀岸的命。

    “你說那夜潛入我安王府的人是衛琛,可有什么證據?”趙淵一襲華服立在沈復生床畔。

    那夜沈復生被黑衣人一劍刺中,安王府的護衛恰好趕到。

    三名黑衣人身手敏捷,護衛們沒能將其留住。

    倒是沈復生不省人事之前,語氣堅定地告訴趙淵,說此次潛入安王府的人是衛琛。

    后來沈復生昏迷不醒,趙淵也順著衛琛這條線索調查過。

    可惜足足一月,此案也沒有任何進展。

    衛琛那邊,一切如常,也沒有露出任何馬腳。

    或許沈復生弄錯了?

    沈復生自然也沒有任何證據,但他當時近距離和那人對上過視線。

    十分肯定,那三名黑衣人中為首的就是衛琛。

    他險些要了他的命。

    這讓荀岸想起了前世,自己也是死在衛琛手中。

    當初衛琛對他百般折磨,只為泄憤,為顧晚卿報仇雪恨。

    那時荀岸全無生戀,對生死已經看透,倒沒覺得死有什么可怕。

    可今時今日卻不同,顧晚卿還活著,他欠她的還沒有還清,他們之間還有轉圜的余地……他又怎么舍得去死。

    所以當衛琛手中那柄冰冷的長劍刺進他的胸膛時,荀岸心里滿是不甘。

    他不想就這么死去,他還沒能讓顧晚卿回心轉意,豈能留她和衛琛恩愛白首?

    “若無證據,怕是這一劍,你便只能白受了。”趙淵行到一旁落座,隨手端了一盞熱茶漫不經心地拂開茶面上的茶葉。

    床上的荀岸默了許久,方才咬牙切齒地開口:“就算沒有證據,這一劍之仇,來日沈某也會加倍奉還。”

    他知趙淵忌憚衛琛。

    因有傳言,說東宮那邊有意拉攏衛琛,欲將其收為己用。

    衛琛年紀輕輕便位列三公,背后又有太尉府,可謂位高權重,風頭早就改過了他上頭兩個哥哥。

    他若臣服于東宮,為東宮所用,對趙淵將會是一大阻礙。

    如今朝中局勢似霧籠紗,雖然太尉府同太傅府一直維持中立態度,可若衛琛選擇了東宮,難保太尉府和太傅府不會站隊。

    趙淵向來有自知之明,沒想過拉攏衛琛。

    只想尋個契機,能夠將他處之而后快。

    也正因他對衛琛的忌憚,荀岸才會如同前世那般選擇他,為他出謀劃策,在背地里攪弄朝局。

    既然大家目標一致,荀岸自然會在除去衛琛這件事上全力以赴。

    他知衛琛今生不凡,對他定然多有提防。

    要從丞相府以及他本人身上找出破綻和把柄,怕是難如登天。

    所以荀岸將主意打到了太尉府的頭上。

    不管怎么說,太尉府若出了事,衛琛身為太尉府三公子,或多或少都會受到牽連。

    若能致他死地便是最好,若不能……

    荀岸想,哪怕是讓衛琛分心,無暇顧及顧晚卿,也是好的。

    什么朝局之爭,他根本不在意。

    從鬼門關回來以后,荀岸越發堅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只要顧晚卿。

    哪怕是像衛琛當初那般強奪,他也要將顧晚卿搶回來-

    臘月初八,帝京下了今年第一場雪。

    安王府遇刺一事無疾而終,京中流言也早就淡去。

    因近日是臘八節,顧晚卿一早便起了,在院子里的小廚房研究臘八粥。

    難得今日衛琛休沐,便在廚房中陪著她折騰。

    可惜兩人都不是做廚子的材料,搗騰到午膳時間,浪費了不少食材,臘八粥還是半生不熟,不對味兒。

    眼看著午膳的時間就要過了,顧晚卿終于放棄,讓下人們傳膳,她和衛琛久違地坐在一起用午膳。

    席間顧晚卿的神情有些沮喪。

    之前中秋節,她的冰皮月餅做得挺成功的,還以為自己在廚藝方面是有一定天分的。

    如今這臘八粥,怎么也熬不明白,倒是激起了她的征服欲。

    說什么今兒也要將這件事做成不可。

    衛琛見她吃飯都心不在焉,蹙著眉一股不服輸的勁兒,有些忍俊不禁:“專心吃飯。”

    “午膳過后,我再陪你好好研究研究。”

    “實在不行咱們就再去摘星樓請個廚子回來,手把手的教你。”

    他這番話并未安慰到顧晚卿,她本以為上次的冰皮月餅是靠自己一個人完成的。

    如今看來,怕是摘星樓的點心師傅才是功不可沒。

    這次她偏要自己來,不向任何請教。

    頂多……翻翻食譜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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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74、今生074

    衛琛本想趁著休沐, 在府中好好陪著顧晚卿。

    哪知午膳后不久,宮里卻忽然來人,說是陛下有要事, 召他入宮。

    皇命難為, 即便顧晚卿也覺得遺憾,難得衛琛休沐,還被公務所擾。

    她也只能眼睜睜看著衛琛離去,“早些回來, 我會備好臘八粥等你。”

    衛琛微揚唇角, “不必過于勉強自己, 別太勞累。”

    “等我回來。”他話落,便讓霜月將顧晚卿送回主院去, 并不想讓她孤零零站在府門前目送他離開。

    那種感覺, 太過寂寥。

    初雪細碎如紙屑,密密匝匝,十里開外的景物便很難看清了。

    顧晚卿也不知衛琛為何不讓她目送他離開, 回主院時,她一步三回頭,每次都能看見府門前披著毛領大氅的男人,身姿挺拔地立在那兒。

    他一動不動, 堅如磐石,仿佛要離開的人不是他,而是顧晚卿一般。

    走出很遠,顧晚卿都看不清那道身影了,卻還是能感受到他守望的視線。

    溫柔又炙熱, 在這冰雪天里, 尤其令人心暖-

    衛琛走后, 顧晚卿也沒閑著。

    她回了小廚房,繼續搗騰臘八粥,勢必要讓自己親手熬制的臘八粥,趕上晚膳。

    或許是她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反反復復折騰了幾回,臘八粥還真有了點模樣。

    霜月嘗過味道,雖算不得極品佳肴,卻也是可口的,家常暖心的味道。

    “等姑爺回來,喝下小姐您精心為他準備的臘八粥,一定從嘴暖到心里。”

    “正好驅驅寒意。”霜月說完,還變著花樣地夸了顧晚卿幾句。

    顧晚卿聽得挽唇笑著,樂得合不攏嘴。

    天色一點點沉去,這場雪也逐漸下大。

    起初是細鹽一般,眼下卻如鵝毛飛絮,在刺骨的寒風里翩然打轉,最后悄無聲息地落下。

    臘八粥熬好后,夜幕也徹底降下,眼見快到晚膳的時間了。

    門房那邊卻還是沒有衛琛回府的消息傳過來。

    顧晚卿等不及,自己去府門等著,站在檐下,望著滿天飛雪,滿心期盼著丞相府的馬車能快些從雪霧里出來。

    眼見夜色越來越沉,府門前的燈籠微光裊裊,將顧晚卿的身影拉得纖長。

    那漫天雪色里,卻還是遲遲不見馬車地蹤影。

    顧晚卿的手腳已經冰涼如水,刺骨的寒風拂面,嗆得她輕咳了兩聲。

    旁側的霜月見狀,忙上前道:“小姐,要不咱們還是回院里等吧。”

    “天這般冷,您若是凍壞了,姑爺該心疼了。”

    顧晚卿罔若未聞,她右眼皮一直在跳,心下隱隱有些不安。

    “阿錦入宮也大半日了,至今未歸。”

    “究竟是什么事,要他在宮中留這么久?”

    連顧晚卿都想不明白的事,霜月自然也不明白。

    她只能輕聲安慰顧晚卿:“想來是今日臘八節,陛下想留姑爺在宮中用晚膳。”

    “小姐您不必過于擔心,咱們且先回院子里等著。”

    “姑爺回來,必定第一時間趕來見您的。”

    顧晚卿沒應,固執地立在府門前。

    又等了半盞茶的功夫,才被霜月半拉半扶地帶走,轉身往府內去。

    回主院的途中,顧晚卿一直心緒不寧。

    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右眼皮跳個不停。

    最重要的是,她對此情此景,還有一種遙遠的熟悉感,仿佛曾幾何時,也有過這樣一個下雪天。

    “我這右眼皮跳得厲害,阿錦他……會不會出了什么事?”顧晚卿喃喃,惴惴不安掛滿整張臉。

    霜月扶著她轉過長廊,耐著性子安慰:“小姐不用擔心,姑爺乃是當朝丞相,位列三公,不會出事的。”

    位列三公……

    下雪天,右眼皮跳個不停……

    顧晚卿驀地站住腳,莫名地回身,不知朝何處看了一眼。

    霜月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身后是空蕩無人的長廊,被夜色和燈籠的橘光籠著,光影明暗交錯,清寂冷寒。

    “小姐,您在看什么?”霜月不解。

    顧晚卿沒有應聲,只腦海中無端浮現出一些畫面。

    隱約是在母親袁氏的院子……還有細碎的說話聲,忽遠忽近,撲朔迷離。

    “老爺入宮也進半日了,怎的至今未歸?”

    “我這右眼皮也跳得厲害,不會出什么事了吧?”

    “夫人不必擔心,老爺乃當朝太傅,位列三公,又是太子殿下的老師,身份顯貴。陛下垂愛他還來不及,怎會讓他出事。”

    “怕是陛下留老爺在宮里一起用膳吧。”

    “……”

    說好的人是母親與張嬤嬤。

    可她們的身影卻很模糊,顧晚卿想要看清些,便覺頭疼欲裂,不由揪緊了眉頭。

    疼了好一陣,顧晚卿才重新睜開眼。

    腦子里那些亂七八糟的畫面被冷風吹散了,她看著空寂的長廊,失神了片刻,方才喃喃對身旁的霜月道:“可他答應過我,要回來用晚膳。”

    “要嘗嘗我親手熬制的臘八粥……”

    顧晚卿說這些時,心中的不安十分濃烈。

    她不知道剛才那些一閃而逝的畫面是什么,更不清楚,此刻這份不安為何會讓她如此熟悉。

    就好像很久以前,發生過類似的事情。

    “小姐,您看您都頭疼了,還是趕緊回屋歇著吧。”

    “不然姑爺回來,要怪罪奴婢沒照看好您的。”

    霜月替她揉了揉太陽穴,隨后才攙著她繼續往回走。

    顧晚卿也認為,是自己在風雪天站了太久的緣故,人凍出問題了,才會胡思亂想,滿心不安。

    她也不想讓衛琛擔心,便想著回房歇息下。

    誰曾想她和霜月才剛走了沒幾步,身后長廊便傳來慌亂腳步聲。

    是門房的人,跌跌撞撞來報:“不好了夫人!不好了……”

    “外頭來了一幫御林軍……將咱們丞相府圍起來了!”

    聞聲,顧晚卿身形一頓,隨后不可思議地回過身去,看著門房的人跑近,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你說什么?”顧晚卿聲音略沉,帶著狐疑和不可置信。

    御林軍……包圍丞相府?

    怎么會!?

    若非衛琛出了事,陛下的御林軍怎么會包圍丞相府!

    思及此,顧晚卿顧不得聽門房的人再報一次,便提著裙擺,慌慌張張朝府門的方向跑去。

    將到丞相府府門時,顧晚卿遇上了率府兵趕來的蘇照。

    看見蘇照,顧晚卿慌亂如麻的心總算尋到了一絲依托。

    她上去便抓住了蘇照的衣袖,杏眸圓睜,眸光閃爍地問他:“衛琛呢?他回來了沒?”

    蘇照與衛琛交好,帝京人盡皆知。

    蘇老爺子是戶部尚書,蘇照考取功名后,隨衛琛征戰沙場一番,如今也官任刑部侍郎。

    離了蘇府,在外自己開府。

    他的府兵與丞相府的府兵加起來,人數也遠不及御林軍。

    所以蘇照趕來,并非是要抗旨,只是受衛琛所托,來安撫顧晚卿罷了-

    御林軍圍住了丞相府,任何人不得進出。

    蘇照率府兵趕到時,持東宮的令牌,與御林軍副統領周旋了一番,方才得入丞相府。

    只是入了府,他也好,那些府兵也罷,便都成了甕中鱉籠中雀,不得離府去。

    “蘇大人,衛琛出了何事?”

    好端端的,御林軍絕不會包圍丞相府。

    只可能是當今圣上下的命令,也就是說衛琛一定犯下了天大的罪過。

    蘇照看了眼被顧晚卿抓緊的衣袖,蹙了下眉,神情十分凝重:“阿錦暫時無礙,陛下只是將他扣在了宮里,不許他離宮而已。”

    “他因何故被扣,蘇大人可知?”顧晚卿一臉急色,勢必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見她這般,蘇照也知,太尉府的事肯定瞞不住。

    與其讓顧晚卿稀里糊涂地擔心,不如跟她說個明白。

    “是太尉府出了點事。”蘇照沉聲,“阿錦身為太尉之子,難免受到牽連。”

    “但你放心,陛下器重阿錦,定不會讓他有事。”

    何況此次事件,沒有任何人有證據可以指證衛琛與之有關聯,他不過是被太尉府三公子這個身份牽連了。

    顧晚卿揪著男人衣袖的手松了些力道,她高懸的心稍稍下沉了幾分。

    但她還是很擔心。

    事關太尉府,衛琛的身份擺在那里,僅僅只是受到牽連便有御林軍來圍府,可見太尉府所犯的事絕非等閑。

    “如今只是圍府,陛下下了禁令,不許進出。”

    “但我們要相信阿錦,一定會沒事的。”蘇照左右不過這幾句安慰人的話。

    顧晚卿自然是相信衛琛的。

    她本以為事關之前安王府遭遇刺客一案,如今確定了與那件事無關,她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氣。

    不過也不能完全心安,“那太尉府是出了何事,值得陛下如此大動干戈?”

    那可是太尉府,同樣位列三公的衛太尉。

    能犯下什么滔天的罪過?

    蘇照猶豫了片刻,將太尉府長子衛賢勾結外賊,企圖謀反這件事,一五一十告訴了顧晚卿。

    此事突然,毫無征兆。

    只是京中早有傳聞,說衛賢與西域質子近來關系密切。

    那安王不知從何處尋來了二人勾結謀反的罪證,上呈給當今陛下,這才惹得龍顏大怒,查封了太尉府,連丞相府也被圍了個水泄不通。

    蘇照一心只想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顧晚卿。

    全然沒有注意到過程中,顧晚卿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尤其是蘇照說衛賢勾結那西域質子,意圖謀反時,“謀反”二字,不知為何,在顧晚卿耳畔回蕩了一遍又一遍,魔音般,令她手腳冰寒,頭暈目眩。

    顧晚卿腦海中,有一道非常熟悉卻尖銳刺耳的聲音,高聲宣讀陛下的旨意。

    旨意的內容,她依稀能夠聽清……

    “奉天承運,天子詔曰……枉顧圣恩,勾結東宮,謀逆篡位……”

    “誅其全族,不得有誤……”

    那聲音忽遠忽近,似真似幻,卻讓顧晚卿覺得無比真實。

    她心下驀地涌上一股腥膻的熱流,再沒聽清蘇照的話,只覺天旋地轉,后眼皮一沉,便墜入了無盡的黑暗。

    顧晚卿暈了過去-

    太尉府涉嫌與西域質子勾結,欲圖謀反。

    這個消息,翌日便在京中流傳開。

    顧準一大早便入宮覲見,要為太尉府求情。

    卻在殿外被定王趙宣攔下。

    “顧大人若此時出面求情,難保不會被父皇懷疑,三公勾結。”

    “還望顧大人念及一家老小,三思后行。”

    趙宣道明來意,他是受衛琛所托,專在此等候顧準。

    顧準的為人,衛琛一向清楚。

    他們之間如今是翁婿關系,顧準只要求情,就會成為眾矢之的。

    如今這局面實在不宜讓他老人家牽涉進來,只怕連累太傅府,再引出前世的悲劇。

    所以衛琛拜托趙宣,轉達顧準,讓他不要去找陛下求情。

    “太尉府勾結外賊欲圖謀逆一事,還未有最后的定論。”

    “顧大人不妨相信衛琛一回,且回府靜心等候。”

    “切莫讓家人憂心。”趙宣該說的都說了,看顧準的神色,應是聽進去了。

    果然,默了片刻,顧準蹙眉點點頭:“多謝定王殿下提醒。”

    他若是進殿求情,無疑是在提醒陛下,衛琛不僅身居高位,還前有太尉府,后有太傅府做靠山。

    若他真要謀反,三公聯合,還不知道要煽動多少文武官員。

    怕是會引起陛下對衛琛的忌憚。

    隨后顧準又詢問了丞相府的情況。

    趙宣知他是想問顧晚卿,便將衛琛著蘇照帶府兵入府保護顧晚卿的事也說了。

    顧準聽后微微一愣,遂又松了口氣,笑了:“我家婠婠果真沒有嫁錯人。”-

    太尉府舉家上下,全部暫押天牢之中。

    連同西域質子,也被幽禁深宮,與衛琛一般,成了籠中困雀。

    衛賢與西域質子勾結這種事,衛琛是絕對不信的。

    不過是有人想利用“謀反”的噱頭,陷害他衛家罷了。

    這招早就不新鮮了,他今生也一直都有防備,怕前世的悲劇重演。

    只是衛琛沒想到,幕后主謀竟改變了戰略,沒對太傅府下手,反倒利用西域質子陷害他衛家。

    如此一來,幕后之人是誰,衛琛心中已然有數。

    荀岸如此籌謀,雖有復仇之意,但其根本目的怕還是顧晚卿。

    所以衛琛才會讓蘇照帶人守著丞相府,只有這樣,他才能安心處理好太尉府這邊的事。

    只要能找到證據證明衛賢與西域質子并沒有暗中勾結,衛家也從未想過要反,那太尉府上下百余口,定然能夠保全。

    查清事情的來龍去脈,替衛家洗刷冤屈需要一定時間。

    在此期間,衛琛恐無法分心,只能讓蘇照替他照顧好顧晚卿-

    顧晚卿醒來時,已是翌日的傍晚。

    風雪未停,庭院中積了一地銀白,寒風呼嘯,屋內燭火將滅未滅。

    霜月就守在顧晚卿床前,見她睜眼,差點喜極而泣。

    “小姐,您可算是醒了……”

    昨夜顧晚卿暈倒后,府醫來看過,說是受了刺激,氣血攻心所致,需好生休養,不可勞累傷神。

    后來顧晚卿就這么昏睡著,一直沒有醒來的跡象。

    可把霜月急壞了,恨不能闖出府去,將帝京最好的大夫請來為顧晚卿診治。

    如今顧晚卿總算是醒過來了,霜月自然比誰都慶幸,終于松了口氣。

    相比她的激動,剛剛蘇醒的顧晚卿顯得十分淡然沉靜。

    她兩手疊放在小腹,目光往上,落在紗帳的帳頂上,眼神有些渙散。

    總覺得……自己似乎忘記了很重要的事情。

    昏迷前那些零碎模糊的畫面,那道宣讀旨意的刺耳的聲音……

    她秉著呼吸想要去探究,腦袋便會刺疼不已。

    為此,顧晚卿很是苦惱。

    緩了會兒神,顧晚卿慢騰騰坐起身。

    霜月見狀,趕緊上前攙扶,語氣擔憂:“小姐,您還是再躺會兒吧,府醫說了,您要多休息,調養生息……”

    “霜月,”顧晚卿打斷了她,“宮中可有消息傳出來?”

    她還記掛著衛琛被扣在宮中的事,便將心頭那些雜亂暫時拋到腦后。

    眼下最要緊的,是幫太尉府洗刷冤屈,早日破局。

    那么,她能替衛琛做些什么呢?

    “回小姐,宮中尚未傳出任何消息……”霜月耷拉著腦袋,一臉憂心忡忡:“不過蘇大人說,眼下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說明一切還有轉圜的余地。”

    顧晚卿點點頭,算是認可蘇照這一說法。

    “蘇大人在何處?”

    “蘇大人在西院住下了,說是姑爺不在這些時日,他留在府里照看小姐您。”

    “小姐,姑爺既然如此安排,必然是有法子解除眼下的困境,您且好生休養身體,等他回來便是。”

    霜月給顧晚卿倒了一杯熱茶,打算讓她喝完茶再睡會兒。

    顧晚卿沒應聲,接了茶盞,卻遲遲不喝。

    過了許久,她才忽然想起什么,對霜月道:“去請蘇大人來,我想讓他幫我送一封家書出府。”

    如今帝京之中,顧晚卿能指望的人,也只有自己的父親。

    他老人家是當朝太傅,在朝中,在陛下面前,定是能說上話的。

    但顧晚卿也不指望讓他老人家幫太尉府說話,怕這么做,反倒將太傅府也拉入這泥潭之中。

    所以顧晚卿的家書上寫的是,希望顧準能夠私下里幫忙調查一下衛賢與西域質子勾結一事,看看那所謂的謀反證據,是否是有心人捏造,惡意陷害。

    顧晚卿不信衛家會對大延不忠,更不信衛琛的兄長會勾結外賊謀反。

    其中定有冤情,一定要將幕后之人揪出來!-

    夜深時,風雪初歇。

    顧晚卿約莫是睡了太久,這會兒坐在窗前,并無半分困意。

    她如今受困于丞相府,進出不得,思來想去也幫不上衛琛什么。

    只求那封家書能夠成功送出,送到父親手上。

    可天不如人愿,翌日一早,顧晚卿那封家書便被人送了回來。

    前來送家書的人是安王趙淵。

    聽蘇照說,此番向陛下呈上衛賢謀反罪證的人,正是這趙淵。

    就連帶人包圍丞相府的御林軍副統領,暗地里都與他有所往來。

    顧晚卿便是再傻,也能猜到,趙淵是此次衛家謀反一案背后的主謀。

    既然趙淵脫不了干系,那作為他幕僚的荀岸……

    顧晚卿不再深想,她不敢相信荀岸會做出這種事。

    她記憶中的荀岸,行事一向穩重磊落,斷然不會做這種陷害忠良的事。

    可……荀岸是趙淵的幕僚,他還曾為趙淵尋了益壽丹給陛下當壽禮。

    或許……人真的是會變的呢?

    “衛夫人還是不要白費功夫了。”

    “衛賢勾結外則,企圖謀反,鐵證如山,罪不可恕。就算是令尊,也幫不了他衛家。”

    “倒是夫人你,不如聽本王一句勸,趁早與那衛琛和離,斷絕關系。”

    “那你便還是太傅府的二小姐,可繼續享你的榮華,與那些亂臣賊子,再無瓜葛。”

    趙淵話落,緩步行至顧晚卿跟前,又慢條斯理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遞給她:“這是本王府上的沈先生托本王帶給夫人的信。”

    “夫人且看看,可莫要辜負了我家沈先生的一片癡心才是。”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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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75、今生075

    趙淵說這番話時, 傾身靠近顧晚卿。

    聲音壓得低,只他們兩人能聽到。

    蘇照和霜月與他們隔了一段距離,被御林軍的人看著, 不敢冒進。

    直到趙淵在顧晚卿耳畔低語完退開, 御林軍的人才跟著他一起離去,退守府門之外。

    趙淵給顧晚卿塞了東西,蘇照看見了,難免多問一句。

    顧晚卿倒也沒有藏著掖著, 大大方方將趙淵給的書信遞給了蘇照。

    出于禮節, 蘇照沒有拆看那封書信, 而是讓顧晚卿自己看完以后,再酌情考慮, 是否要將信中的內容告知他。

    只因那封信是沈復生寫的。偌大帝京, 誰又不知顧晚卿和沈復生曾經的關系。

    顧晚卿明白蘇照的好意,想了想,自己拆了那封信。

    看信上的字跡, 確實是出自荀岸之手。

    荀岸要她離開丞相府,與他遠走高飛。

    信上還說,安王會為他們保駕護航,送他們離去。

    還說了許多不著調的話, 字里行間都透露著想和顧晚卿再續前緣的意愿。

    荀岸還說,太尉府危矣,衛琛自顧不暇,難以庇護她。

    若是顧晚卿繼續留在丞相府,遲早會受到牽連。

    屆時, 連同太傅府也會陷入謀反的漩渦中。

    哪怕顧晚卿是為了太傅府考慮, 眼下最明智的決定, 也是離開衛琛,離開丞相府。

    他還將前生顧晚卿對他們未來的愿景重新提及,說要帶顧晚卿尋一個沒人認識他們的地方,過閑云野鶴的生活,做一對神仙眷侶。

    若是以前的顧晚卿,或許會對他所許諾的這些心懷憧憬,喜不自勝。

    眼下她看著信中的字跡,心中卻是半點波瀾也沒有。

    反倒是越發堅定地相信,荀岸與此次太尉府謀逆一案有莫大的關系。

    就在顧晚卿心里漸漸冷涼下去,不打算繼續往下看時,信中內容斗轉,竟扯到了顧晚相身上。

    顧晚卿接著往下看,臉色越來越沉,染上了怒意。

    “怎么了?信上說了什么?”蘇照出聲,打斷了顧晚卿的思緒。

    她將手中的書信一揉,沉沉看向蘇照:“沈復生捉了我二哥,要我只身離府……與他私奔。”

    蘇照:“……”

    他沒想到顧晚卿連“私奔”這種話也能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出口。

    看她的神情,似是對那沈復生半點情分也沒有了。

    想到衛琛若知曉此事后會是何種表情,蘇照暗暗咽了口唾沫:“你確定你二哥如今在他手上?”

    “信封里還夾帶了我二哥的隨身玉佩。”顧晚卿這話的意思已然明了。

    蘇照點點頭,濃眉緊蹙,十分發愁。

    他不能讓顧晚卿隨沈復生離去,不然衛琛回來以后,非得扒他的皮抽他的筋不可。

    衛琛那人,盛怒之下,什么瘋事都能干得出來。

    蘇照沉了口氣,剛想讓顧晚卿不要搭理那沈復生。

    至于顧晚相,他另想法子便是。

    可顧晚卿卻蹙著秀眉,神情凝重,似是有自己的打算。

    “顧晚卿,你不會真的想跟那個沈復生私奔吧?”蘇照壓低了聲音,語氣透著對顧晚卿的不信任。

    畢竟當初她可是跪著求顧太傅,答應她與那沈復生的婚事。

    后來若沒有衛琛橫插一腳,強人所難,如今顧晚卿與那沈復生,才該是一對正兒八經的夫妻。

    蘇照的擔憂令顧晚卿回籠了思緒,她朝他看去,秀眉微蹙:“阿錦困于宮中,太尉府遭難,如今還有誰能幫得上他?”

    她突然發問,蘇照愣住。

    總不好告訴顧晚卿,衛琛的人脈沒有她以為的那樣貧瘠,這帝京之中,能暗中幫他的人是有的。

    “若無人能救他于危難,我救。”女子聲音柔細,卻又柔中帶剛,堅決強硬。

    “只要找到能證明太尉府與西域質子間關系清白的證據,此次危機是否就能解除了?”

    蘇照眸色深深,遲疑了一陣,方才點頭:“至少能保住太尉府上下百余口的性命。”

    “不過衛家位高權重,連陛下都要顧忌一二,怕是不管衛家是否真的想要謀反,陛下也會趁機削弱衛家。”

    言外之意,能保住衛家百余口性命,已然是最好的結果。

    “既然如此,這府門我必須出。”顧晚卿眸色一沉,下定了決心。

    她確信這一切都是荀岸設計,他要衛琛死,要她隨他遠走高飛。

    想必安王呈遞給陛下的所謂證據,也是他出謀劃策捏造出來的。

    既然如此,那荀岸或許是破局的關鍵。

    哪怕只是為了顧晚相,她也得去見荀岸。

    雖然顧晚相這個二哥又廢又蠢,可他與顧晚卿同父同母,是親兄妹。

    若顧晚相因為她出了事,父親和母親必然會難過,她不想見他們難過。

    “不可。”蘇照并不認可她的想法,“太尉府謀逆一案,自有人會替阿錦尋來證據。”

    “你二哥,我也會讓李成功去救。”

    “所以顧晚卿,你只需要乖乖在這府中等阿錦回來,什么也不要做。”

    蘇照不敢讓顧晚卿去冒險,哪怕定王那邊目前還沒有任何進展,他也絕對不能讓顧晚卿去找沈復生套話。

    稍有不慎,顧晚卿回不來了,他的小命只怕也不長了。

    蘇照斬釘截鐵掐斷了顧晚卿想要幫忙的念頭,并讓護衛送她回屋休息,由霜月貼身照顧。

    顧晚卿雖然不喜歡這種備受保護,什么也做不了,仿佛自己是個累贅的感覺,卻也還是忍耐著,盡可能不給蘇照添亂。

    但荀岸那人,一計不成還有下一計。

    給顧晚卿寫信,是想讓她看清局勢,心甘情愿隨他離開。

    可若是顧晚卿不愿意,他也不會聽之任之,讓她留下。

    所謂先禮后兵,不過如此。

    入夜后,本該靜謐冷清的丞相府,來了一批不速之客。

    彼時顧晚卿還未歇下,在房中練字,以求靜心。

    忽聞頂上青瓦裂聲,以及院子里傳來的刀劍鏗鏘,顧晚卿下筆的動作一頓。

    霜月已經打開房門,去外面查看情況,“大半夜的,是何人在此喧……”

    “嗖”的一聲,一支羽箭擦著霜月耳畔飛過,射中了她身后不遠處的梁柱。

    霜月頓時啞聲,口齒打顫,雙腿發軟,險些跌坐在地上。

    她身后,一襲水藍色裙衫的顧晚卿臉色從容地邁過門檻。

    經過霜月身邊時,她扶了她一把,安慰似地拍了拍霜月的手背:“你先回屋去。”

    院中刀光劍影,是一幫黑衣人與丞相府的護衛打成了一團。

    蘇照也在其中。

    如今昭瀾同衛琛一起被困在深宮,白日里他又將暗中護衛的李成功調去營救顧晚相。

    身邊能打的,為數不多。

    衛琛手底下那些暗衛人數有限,一些去了烏山鎮,尋那位能模仿人字跡的教書先生。

    要將人活著帶回,為太尉府洗刷冤情。

    另一撥人隨李成功去救顧晚相,留在蘇照身邊的只寥寥幾人。

    蘇照沒想到那沈復生這么短的時日,竟然又招攬了一批能人異士。

    此番來襲的黑衣人,武功路數難以琢磨,他帶領的那些府兵、護衛,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

    以至于最后蘇照只能眼睜睜看著顧晚卿被其中一名黑衣人掠走,飛檐走壁,轉眼便消失在黑暗中。

    他欲帶人追出府去,卻被圍府的御林軍攔下,不得離府。

    蘇照昵了御林軍副統領一眼,冷冷笑道:“方才丞相府內動靜那般大,諸位都沒聽見?”

    那位副統領微微揚眉,倒是裝得一臉茫然,一笑而過:“什么動靜,我等并未聽見任何動靜。”

    話已至此,蘇照心里已然有數。

    這御林軍副統領本就是安王的人,若無安王默許,今夜那些黑衣人怕是進不了丞相府。

    只是蘇照沒想到,安王竟然會為一個幕僚做到這一步。

    那沈復生,到底何德何能?-

    顧晚卿被擄走后,心中雖有些微慌亂,臉上卻很鎮定。

    帶她掠過丞相府高墻的那名黑衣人,輕功不錯,幾個起落,便進了一條漆黑冗長的巷子。

    巷子盡頭,有一輛馬車閑散停在那兒。

    馬車上墜著燈籠,橘色微光在漆黑夜色里格外奪目。

    那黑衣人將顧晚卿放下地,朝著馬車的方向抱拳:“先生,人帶到了。”

    “退下吧。”車內傳來慵懶低沉的男音,帶著些許威壓。

    聽聲音,顧晚卿便知道說話的是荀岸。

    不過她沒想到,這些黑衣人竟然對他如此恭敬,仿佛奉他為主。

    就在顧晚卿出神的片刻,馬車的車帷被撩起,駕馬車的男子請她上車去。

    顧晚卿猶豫了頃刻,提著裙擺鉆入了車內。

    與車外夜深風寒不同,馬車里隔絕了凜冽寒風,暖熱舒適。

    顧晚卿冰涼的身子也逐漸回暖。

    她落座于馬車一側,視線微抬,便徑直對上了一直在打量她的荀岸的眸光。

    荀岸有些詫異,他以為,顧晚卿多少會有些慌張。

    可她面色平靜,仿佛早就猜到,是他。

    “我二哥在哪兒?”顧晚卿出聲,打破了車內的靜謐。

    荀岸本欲開口,那句“你近來可好”卻生生卡在了喉嚨處。

    半晌他才適應了顧晚卿看他時陌生的眼神,淡淡扯了扯唇角:“他很好,你不必擔心。”

    “等我們離開帝京,過了烏山鎮,我自會讓人送他回京。”

    確定了顧晚相的情況,顧晚卿心下暗暗松了一口氣。

    隨后她眸色微凜,單刀直入:“衛家兄長與西域質子勾結謀反,是否與你有關?”

    她還是不敢相信,記憶中貧賤不移,威武不屈的荀岸,會變成如今這般。

    荀岸不答,良久的沉默卻已經給了顧晚卿答案。

    她搭在膝上的手不由攥成拳,聲音比馬車外呼嘯的寒風還要冷涼:“你做這些是為了報復阿錦?”

    這次,荀岸不再沉默,“他要殺我,我自然也不想放過他。”

    “若你現在收手,我可以替你求情,此后我們兩別,不復相見。”

    “阿錦定然不會再尋你的麻煩。”顧晚卿擰起秀眉,還想求個轉圜的余地。

    她想讓荀岸回頭,畢竟今生是她有負于他。

    可荀岸卻不想,只是用復雜的眼神看著她,兀自發笑。

    “他不會放過我的,前世不會,此生亦不會。”

    “我也不會放過他。”

    “你本就該是我的妻!衛琛不過一個后來者,我豈能輸給他?”荀岸的聲音沉而有力,越往后,語氣越激動。

    仿佛恨極了衛琛,要將他碎尸萬段才能解恨。

    顧晚卿見他這般,心下很是不安。

    如今的荀岸,比當初搶親時的衛琛還要可怖。

    但不同的是,面對衛琛,她并不懼怕,更無厭惡;可是眼前的荀岸,卻讓顧晚卿覺得陌生又可怕。

    半晌,顧晚卿才從他方才的話里,捕捉到了什么。

    低低喃喃:“前世?”

    聽荀岸的意思,他前世與衛琛似乎也結了仇。

    可在顧晚卿的記憶中,他們兩人,前世并無太多交集。

    荀岸是她與衛琛的學正,衛琛雖然不太喜歡荀岸,卻也從未在顧晚卿面前詆毀過他。

    后來她與荀岸成親,衛琛更是隨他兄長西征去了。

    按理說他們兩人應該再無交集才是,又怎會結仇?

    若是沒有結仇,荀岸又如何會說出前世衛琛不會放過他這樣的話來?

    無數的疑慮擾亂了顧晚卿的心緒,她剛要探問,卻聽荀岸沉聲道:“婠婠,你只是被他蠱惑了……”

    他沒理會她適才的低喃,只自顧自地繼續道:“我知道的,是衛琛蠱惑了你。”

    “你放心,等離開了帝京離開了衛琛,你一定會徹底清醒過來。”

    話音落定,端坐一旁的荀岸傾身朝顧晚卿靠近,伸手欲攬她入懷。

    可顧晚卿卻本能地推了他一把,掙扎間,更是狠狠打了男人一耳光。

    啪的一聲,響徹車廂。

    “你別碰我!”女音怒極而顫。

    推開男人時,顧晚卿更是用盡了全部力氣。

    荀岸毫無防備,被推坐回臥榻上,神色有些詫異。

    顧晚卿便趁此機會站起身,退到了車帷后,一副隨時要跳下馬車的架勢。

    “好……我不碰你。”男人徐徐坐起,隨手攏了攏弄亂的衣襟,聲音溫和了許多:“你過來坐下,當心摔下馬車去。”

    顧晚卿站著沒動,但馬車卻忽然動了起來。

    不得已,她只能扶著車壁坐下,盡可能與荀岸保持距離。

    如荀岸所言,他要帶顧晚卿離開帝京,遠走高飛。

    安王要衛家倒臺,少不了荀岸的謀劃。

    如今他要離京,趙淵自然不會阻攔,何況這自由還是楚挽月替他求來的。

    馬車離開帝京后,一路向西,自然要經過烏山鎮。

    途中,顧晚卿沒有主動和荀岸說過話,也沒和荀岸鬧得太僵。

    若是有機會,或許能從荀岸口中套出些線索。

    蘇照說過,安王將衛賢與西域質子來往的書信呈給了陛下,以此為證,誣告衛家謀逆。

    但那些信件,并非出自衛賢和西域質子之手,不過是有人模仿了他二人的字跡。

    如今那模仿字跡之人,便是此案最關鍵的證人。

    雖然蘇照說,已有人暗中尋找此人的下落。

    但聽他的意思,他們的人目前還沒找到那位至關重要的證人。

    這件事既然是安王與荀岸的謀劃,那荀岸想必知道那人的下落-

    馬車行了一日,暮色時分,正好抵達了烏山鎮。

    本該加緊趕路,帶顧晚卿遠走高飛的荀岸,難得發話,說要在烏山鎮留宿一晚。

    于是馬車便在烏山鎮最好的一家客棧停下,簡單安頓。

    荀岸讓人準備了些酒菜,送到顧晚卿房中,他與她一起用。

    席間,顧晚卿想到什么,又提起了顧晚相:“如今已經到了烏山鎮,按照約定,你應該放我二哥回去。”

    離京這一日來,顧晚卿從不主動和荀岸說話。

    每每都是荀岸向她獻殷勤,端茶倒水,遞上她愛吃的糕點。

    這樣的荀岸,顧晚卿仿佛不認識一般。

    畢竟前世的他,從不會在她面前伏低做小,這般卑微姿態。

    “婠婠放心,我答應你的事,一定會做到。”荀岸給她剝了個橘子,連橘瓣上的白莖都扒了個干凈。

    可顧晚卿卻不領情,視線平直望著他的雙眼,根本不看他手上的橘子,“在他回去之前,讓我與他見一面。”

    顧晚卿不接橘子,荀岸也不惱。

    放下橘子后,他又給她夾菜,“見他可以,先吃飯。”

    “吃飽飯,我陪你去鎮口送你二哥。”

    荀岸收回了視線,聲音溫沉,卻是不容商量的語氣。

    這一次,顧晚卿沒再拒絕。

    她心不在焉地吃了點東西,復又看向荀岸:“你恨衛琛,何故要將衛家全族置于死地。”

    “衛家其他人,都是無辜的。”

    何況衛家世代忠良,平白遭此誣陷。

    這對他們來說,實在不公。

    “要怪就怪他們姓衛。”

    “只要衛家一日不衰,衛琛就一日不會落敗。”

    “像他這種世家子弟,生死存亡必然是和家族命運相連,永遠無法分割。”

    荀岸心意已決,不想再從顧晚卿口中聽到衛琛的名字,干脆起身離去,留顧晚卿一人獨自用膳。

    待晚飯之后,他如約帶顧晚卿去烏山鎮鎮口,讓她見顧晚相最后一面-

    顧晚相被劫走后,并未吃什么苦頭。

    得知劫走自己的幕后之人是沈復生,他罵過鬧過,最多的是自責。

    如今看見顧晚卿,他更加意識到自己這一次又給顧晚卿和衛琛添麻煩了。

    “婠婠……”顧晚相聲音微啞,似要哭了,“是二哥對不住你,二哥沒用……”

    “你又何苦為了我……”顧晚相哽咽住,恨死自己的無能。

    若不是他被沈復生的人抓住,顧晚卿也不會受到要挾,同沈復生“私奔”。

    回去以后,他又該如何向衛琛交代……

    想到這些,顧晚相的眼眶都紅了,一個大男人,險些當眾哭鼻子。

    顧晚卿見狀,上前抱了他一下。

    她身后,荀岸垂在腿側的手握拳,一旁的隨從作勢要上去阻止,荀岸抬手制止了。

    他要帶顧晚卿離開,以后再不會回來。

    便讓她跟親兄長好好道別又何妨。

    “二哥,你回去以后不要再游手好閑,無所事事了。”

    “替我好好侍奉雙親,多盡盡孝。”顧晚卿緩聲低喃。

    她抱了顧晚相片刻,分開時,還依依不舍地與他兩手相牽。

    最后,顧晚卿后退了半步,抬手正式與顧晚相告別。

    這一幕全都落在不遠處的荀岸眼里,他有些恍惚,總覺得顧晚卿似是心甘情愿與他私奔似的。

    空落落的心里,流入了幾分暖意-

    回客棧之前,荀岸讓車夫去了一個地方。

    那地方十分偏僻,似是烏山鎮的貧民窟,漆黑的夜色里,空氣中隱約可以聞到腐爛味。

    顧晚卿不知道這是哪里,只跟著荀岸穿過彎彎繞繞的巷子,到了一處破落不堪的舊屋。

    吱呀一聲,眼前腐朽的木門被推開,荀岸率先走了進去。

    “說起來,婠婠,你我之間,無論前世今生,緣分一直不淺。”荀岸站在空曠的破院子里。

    想起前世和今生,幼時、少時的自己和楚挽月。

    他以前一直以為,和顧晚卿的緣分起始于國子監。

    直到兩世的記憶揉在一起,他才想起來,前世年少時,他在烏山鎮也曾遇到過幼時的顧晚卿。

    那時楚挽月病重,他們窮苦不堪,沒錢醫治。

    他便帶著她沿街乞討。

    十幾歲的少年,本該意氣風發,卻不得不卑躬屈膝,跪在街邊向路人乞憐。

    他是個讀書人,骨子里的清高便是那時磨了個粉碎。

    當時楚挽月快病死了,他們青梅竹馬,他也答應過要好好照顧她。

    沿街乞討數日,也沒人愿意施舍他們藥錢。

    后來有一日,有個七八歲大的小姑娘在荀岸跟前蹲下,遞給他一袋銀錢。

    那小姑娘穿著打扮不像是尋常百姓家的,氣質華貴,模樣嬌軟可愛。

    給了他銀錢,讓他救治他唯一的親人。

    因為那筆錢,楚挽月的病及時救治,保住了性命。

    荀岸曾暗暗發誓,他日有緣若再見到那位恩人,一定當牛做馬,以命報答。

    可他根本不知道恩人是誰,哪里人。

    也沒有可以與之相認的信物。

    但現在他知道了,前世施舍他銀錢的小姑娘是顧晚卿。

    今生雖然境遇有所不同,年幼時的顧晚卿,卻還是誤打誤撞做了他的恩人。

    荀岸只是覺得惋惜,若前世他便知曉顧晚卿是那個小姑娘該多好。

    或許一切也不會發展到今天這步田地。

    冥冥之中,老天爺其實眷顧了他許久,給了他很多次機會。

    可惜……-

    顧晚卿不明白荀岸什么意思,只當他又想試圖用前塵往事來動搖她。

    她如今心志堅定,自然不會被他動搖。

    沉默了一陣,顧晚卿冷聲打斷了男人的思緒:“荀岸,如今我已是衛琛的妻。”

    “就算死,也會是衛琛的鬼。”

    “……你我之間的緣分,已經斷了。”

    “你又何必執著。”

    顧晚卿的話一字不落傳到男人耳朵里。

    他渙散的目光聚攏,倏地冷厲陰沉下去,暗暗咬緊了齒關,攥拳:“你說了不算!”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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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76、今生076

    翌日清晨, 濃霧包圍了整個烏山鎮。

    推開門窗,方圓百里,宛如仙境。

    今日未曾下雪, 顧晚卿一早便被荀岸的隨從帶上了馬車。

    靜坐了約莫半個時辰, 方才等來荀岸。

    據顧晚卿旁敲側擊地打聽,荀岸似是去見了什么重要的人。

    再加上昨夜他送顧晚卿回房時,對她說過,不必惋惜衛家, 他們的冤情, 以后自會有人替他們平反。

    顧晚卿越發肯定, 模仿衛賢和西域質子字跡的那位能人,一定是被荀岸藏起來了。

    或許安王那邊下了滅口的命令, 但荀岸肯定留了后手。

    否則他怎么可能毫無后顧之憂地帶她遠走高飛。

    那安王或許此時不會對他怎樣, 以后卻也說不定。

    萬一哪一天想滅口了,荀岸還如何過安生日子。

    半個時辰后,荀岸上了馬車。

    他們要一路東行, 離開大延。

    顧晚卿想起昨夜與顧晚相分離時,尋機塞到他手里的字條。

    只盼著顧晚相能夠平安回到帝京,想法子聯系上蘇照,再讓蘇照遣人來尋她。

    她還讓蘇照到時候多帶一些人來, 將荀岸他們一網打盡,帶回京中。

    屆時自然能找到那個偽造書信的人,替衛賢,替整個衛家洗刷冤屈-

    東行的途中,顧晚卿暗中在沿途留下了記號。

    就連在烏山鎮落腳的客棧里, 也留下了他們東行的線索。

    她每一日都在期盼著蘇照他們的到來, 就這么捱過了一日有一日。

    直到第七日時, 馬車行至寧江,荀岸與隨從言談間,提及改走水路。

    顧晚卿心下略慌,暗暗思忖著,該在如何留下線索,告知蘇照他們改走水路一事。

    寧江水寒,馬車停在江邊,顧晚卿覺得甚冷。

    對面的荀岸將湯婆子遞給她,她沒接。

    只沉聲問:“你究竟要帶我去哪兒?”

    荀岸:“東邊有個小國,四季如春,山清水秀,很適合隱居。”

    “我們去那兒,重新開始。”

    他傾身,將湯婆子塞到了顧晚卿手里。

    溫柔的語氣,仿佛顧晚卿是自愿與他私奔的,他們乃是兩情相悅。

    “荀岸,你清醒點。”顧晚卿擰緊柳眉。

    話音剛落,還想說什么,外頭卻傳來隨從的聲音,說是船安排好了。

    那是一艘客貨兩用的商船。

    荀岸給顧晚卿安排了一個環境舒適清雅的房間,房間里有一扇小窗,可以看見外面江上的景色。

    顧晚卿坐在窗前時,卻在想,如果等不來蘇照,現在將是她最后逃跑的機會。

    一旦走水路,船行于江河之上,她便是想逃都難了。

    趁現在,船在岸邊,從這窗戶跳進江里,再奮力游到岸上……

    霜月說她會鳧水,想來這么點距離,對她來說應該不成問題。

    就在顧晚卿思慮之際,船上忽然躁動起來。

    沒等她反應,荀岸已經闖進了她的房間,抓住她的手要帶她離開。

    看他形色匆忙,臉上暗沉,顧晚卿猜想,一定是蘇照帶人趕來了,根據她留下的梅花印記,終于趕了上來。

    足足七日,京中時局如何,顧晚卿不得而知。

    但荀岸如此悠哉,想來衛家之困尚未解除。

    所以,她絕對不能讓荀岸逃走-

    顧晚卿不知道的是,顧晚相回到帝京的那一日,陛下便將衛琛放出宮了。

    并給他三日時間,找到能夠證明衛賢清白的證據。

    如若三日后,衛琛不能洗清衛賢的嫌疑,屆時連同丞相府也會被冠上勾結外賊的罪名。

    這份恩澤,還是朝中那些與衛琛交好的文武大臣替他求來的。

    其中自然也包括太傅顧準,甚至東宮太子與定王,也先后面圣,替衛家求一個平反的機會。

    衛琛出宮后第一時間趕回了丞相府。

    雖然他暫時恢復了自由身,但丞相府外的御林軍卻還在,依舊包圍著整座府邸。

    如此水泄不通的包圍,卻叫人擄走了顧晚卿……

    衛琛聽蘇照報告此事時,氣得冷笑了一聲。

    不過事已至此,衛琛也只能強行讓自己穩住心神,先解了衛家的困局。

    畢竟荀岸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殺他罷了,他是不會傷害顧晚卿的。

    即便這么安慰自己,衛琛還是將三日之期縮短至一日半。

    他只用了一日半的時間,便將那個模仿衛賢筆記與西域質子書信往來的教書先生交給了皇帝。

    這人被藏得很好,安王以為此人已死,有恃無恐地耀武揚威了這些時日。

    如今乍一看見此人,才終于明白了什么。

    善后的事,他交給了沈復生。

    如今這位教書先生還活得好好的,足見是沈復生背叛了他。

    可趙淵不信沈復生會為了衛琛背叛他,明明他比他更恨衛琛才是。

    難不成是衛琛自己手下的人找到的人?-

    趙淵想不通,衛琛卻心知肚明。

    這人是他帶著李成功,從定王府搶來的。

    早前定王從他手里保過荀岸的命。

    衛琛便對定王趙宣有所懷疑。

    按理說,荀岸手底下并沒有培養太多暗衛。

    安王那些暗衛,衛琛心中也早就有數。

    可按照蘇照所說,那夜入丞相府劫走顧晚卿的黑夜人,武功路數不清,個個戰力不俗,能夠以一敵十。

    如今帝京之中,暗地里擁有此等戰力的,據衛琛所知,也只有定王趙宣。

    既然趙宣派人幫荀岸從他手中搶人,那必定是荀岸與他做了交換。

    否則以趙宣的秉性,他斷不會做得罪衛琛的事。

    能讓趙宣動容的,無疑是一個徹底扳倒趙淵或是東宮的機會。

    最近東宮那邊風平浪靜,唯有趙淵,打起衛家的主意,不惜捏造證據,栽贓陷害。

    荀岸與趙宣的交易,想必便與此事相關。

    只怕是想一石二鳥,待趙淵滅了太尉府滿門,再將那最為關鍵的證人帶到陛下面前,假模假樣替衛家平反。

    屆時,趙淵的罪名,定會昭告天下,他的所作所為,自然也會讓陛下對其徹底失望。

    衛琛將整件事串在一起想明白后,便帶李成功、昭瀾蹲守定王府。

    不過一日半,便蹲到了定王的人,將那名教書先生帶回府中。

    想來是打算讓那人暫時藏在定王府,等時機到了,再讓他出來指證安王-

    趙宣的如意算盤,終是毀在了衛琛手里。

    他低估了衛琛在朝中的威望,也沒想到圣上會如此信任衛琛,竟然真的愿意給他三天的時間。

    又或許,是因為大延離不開衛家的戰力。

    衛賢與西域質子勾結謀反一案剛有了定論,衛琛便帶人離京,去追先行一步的昭瀾和蘇照。

    足足五日,衛琛才和蘇照他們匯合,也追蹤到了荀岸一行的蹤跡。

    眼見荀岸要改走水路,衛琛他們這才掐準時機在船上動手。

    那些跟隨荀岸的黑衣人倒也算忠心。

    始終護在荀岸和顧晚卿身前,讓他們先行離開。

    可衛琛此番,來勢洶洶。

    單是人數上,便實力碾壓荀岸的人。

    一番纏斗下來,為首的黑衣人見擋不住衛琛他們,便心生一計,拽過了荀岸護著的那名女子,朝江中拋去。

    事發突然,毫無防備的顧晚卿就這么被扔進冰冷刺骨的江水里。

    耳邊除了呼嘯的寒風,還有荀岸和衛琛的呼喊。

    “先生,走啊!”黑衣人架住了欲往江水里跳得荀岸。

    他們得趁著衛琛顧及不暇,趕緊逃離此地。

    至于衛琛,他眼下確實顧不上殺荀岸。

    縱身跳入江中,直奔著顧晚卿而去。

    今生顧晚卿是學過鳧水的,可她如今什么都不記得了,根本不知道該怎么做。

    墜入江水中后,她便覺自己身體如墜千斤,不斷往下沉去。

    江水刺骨,呼吸瞬間被封住,顧晚卿只覺得胸口悶脹難受,似被重物擠壓著。

    她的視線逐漸昏沉,眼前一片暗淡。

    仿佛立刻就要死去,腦中卻突然涌入許許多多亂七八糟的畫面來-

    無盡的黑暗中,顧晚卿隱約聽見了衛琛的呼喚。

    一聲又一聲“卿卿”,似從十分遙遠的地方傳來。

    她很想回應他,可卻動彈不得,張不了嘴。

    只能在心中拼命的喊著“阿錦”。

    忽然,一縷光亮撕開了黑暗,將顧晚卿釋放。

    天光乍現,她看見了漫天飛舞的鵝毛大雪,紛紛揚揚,頃刻間便鋪白了院落,壓得院中花枝低了又低。

    靜謐的房中,有微弱的貓叫聲。

    顧晚卿偏頭看去,只見一只通體橘黃色的大肥貓規矩地坐在畫屏跟前,百無聊賴地晃著那條粗尾巴。

    與她對上眼時,胖橘張嘴喵叫了一聲,起身朝床榻走來。

    如此熟悉的場景,令顧晚卿微微蹙了下眉。

    隨后她腦中似閃過一道白光,無數的記憶如潮水一般洶涌而來。

    國子監,與荀岸的初見;還有與衛琛嬉戲打鬧的場面;以及那日暮色降臨時,陛下那一紙詔書……

    最令顧晚卿痛心的,則是荀岸冰冷無情,毫不手軟的那一劍。

    她想起來了,全都想起來了。

    前世,太傅府生變,荀岸背叛,構陷父親與東宮太子意圖謀反……

    她不信荀岸會做出這樣的事,她想找他要一個解釋,想知道他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要害她顧家,為什么要陷害她的父親!

    可最終,顧晚卿沒能得到荀岸的解釋和道歉。

    那日,風雪喧囂,烏云團簇,她死在了傾心以待的郎君劍下。

    沒能等到衛琛凱旋,連衛琛最后一面都未曾見到。

    光影變幻,天旋地轉。

    顧晚卿只覺胸口鈍痛,似鈍刀割肉,疼意綿綿不斷,痛入骨髓。

    殘酷的記憶,令她傷心欲絕,哭得聲嘶力竭,直至從那望不見盡頭的夢境里哭醒過來-

    噗通噗通噗通——

    胸腔內激蕩的跳動,如空谷回音,又快又亂。

    顧晚卿下意識用手捂住了胸口,睜開眼后,那鉆心刺骨的疼意才隨著她意識清醒逐漸淡去。

    許久,她才分清楚夢境和現實。

    也終于聽見了床畔,霜月喜極而泣的聲音:“小姐,嗚嗚——您終于醒了,小姐……”

    “您等著,奴婢這就去叫姑爺,這就去!”

    霜月哭著嚷著,跌跌撞撞往門外跑去。

    顧晚卿欲叫住她,卻已來不及。

    她靜靜環顧了四周,那扇畫屏不是她房中的,跟前也沒有見到夢中那只橘貓的身影。

    所以……

    那些記憶,都是……前世發生過的事。

    荀岸……她前世的仇人。

    臨死前曾發誓,死也不會放過的仇人。

    可她今生卻忘記了他的所作所為,忘記了那段仇恨。

    ……多可笑啊。

    顧晚卿閉眼,滾燙的眼淚從眼角悄然滑落。

    她慢慢吸了一口氣,只覺得胸口的疼意沒有消減半分。

    安放在兩側的手,指甲不覺間陷進了掌心,掐出深深的痕跡來。

    ◉ 77、今生077

    那日, 顧晚卿被黑衣人扔入了冷寒凍人的江水里。

    下沉彌留之際,縱身入水的衛琛找到了她,將她從江水中撈起。

    隨后他們在附近村落借住了一日, 便帶著顧晚卿趕回了帝京。

    衛琛尋了全帝京最好的大夫來為顧晚卿診治。

    饒是如此, 顧晚卿還是昏迷不醒,如今已是第三日。

    衛家的危機雖然解除,可帝王心,深不可測。

    此番折騰, 也并沒有讓衛家全身而退的意思。

    衛太尉揣測圣意, 自己主動辭官隱退, 連帶衛賢的官職也削了下去。

    終于龍顏大悅,謀反一案總算了結。

    如今衛家, 也就只剩下衛琛一人, 在朝中身居要職,位高權重。

    京中無不有人惋惜,覺得衛家平白遭此一劫, 失了不知多少榮華富貴。

    可衛太尉卻慶幸,放下名利權勢,保住了全家老小的性命。

    足夠了。

    今日衛府上下便要舉家搬離帝京,去渝州安家落戶。

    衛琛在顧晚卿床前守了足足三日, 她遲遲不醒,他只能暫時離開,去城門口送父親和叔父姊妹們。

    臨近晌午,衛琛才送走了衛家老小,急匆匆趕回丞相府。

    剛進府門, 便見昭瀾匆匆忙忙迎面而來。

    看見他, 昭瀾加快了腳步, 臉上難得露出喜色:“夫人醒了!”-

    衛琛趕去見顧晚卿時,她正靠坐在床頭,小臉微側,低垂著濃密長睫,一動不動像一尊精雕細刻的玉塑。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神情看上去又哀又愁。

    “卿卿。”衛琛放輕了腳步,聲音略微沉啞。

    顧晚卿聞聲,長睫顫了顫,徐徐抬起。

    一雙黑白分明的杏眸定定看著衛琛,“……阿錦。”

    她的聲音聽著艱澀,似從遙遠的地方飄來,令衛琛心頭輕微一顫。

    他走近,低低應下,隨后情不自禁地傾身,將床上神情哀傷的女子攬入懷中,“是我不好,回來晚了。”

    “這些時日……讓你受委屈了。”

    顧晚卿在他懷中愣怔了片刻,方才后知后覺地回抱住男人的腰,力道慢慢收緊:“阿錦……”

    這個懷抱真實又溫暖,終于將顧晚卿從慘痛的回憶深淵里拉了上來。

    她冰涼的身子,逐漸開始回暖,“……我想回家看看我爹娘。”

    自從清醒以后,顧晚卿便一直坐在床上冥想,一動不動,不吃也不喝。

    霜月同她說話她也不應聲,木著瓷白的小臉,一直在整理自己的記憶。

    前世種種全部記起以后,顧晚卿胸口一直脹澀難受,不斷有淚意洶涌,全都被她憋了回去。

    顧家的變故令她痛得撕心裂肺,荀岸的背叛亦是。

    她難過了很久,恨自己今生蠢笨,連家仇都沒能記起來,還曾傻兮兮地想要跟仇人再續前緣。

    后來,顧晚卿又萬分慶幸。

    老天爺給了她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還能再見到父母雙親,兄弟姊妹。

    思緒一點點理清后,顧晚卿開始想念衛琛。

    她久違地開口,詢問霜月衛琛的去向。

    霜月說,衛琛出城送衛家老小離京,可能要耽擱些時辰。

    于是顧晚卿耐著性子等了大半個時辰,霜月實在看不過去了,這才讓昭瀾去給衛琛傳話。

    沒想到昭瀾還沒走出府門,衛琛便回來了-

    顧晚卿的話令衛琛恍惚了片刻。

    隨后他沉聲回應她:“好,我讓昭瀾安排馬車。”

    他甚至都沒有問顧晚卿緣由。

    衛琛身上有寒梅的冷香,是顧晚卿最喜歡的味道。

    她在他懷中靠了許久,直到心緒寧靜,方才再次出聲:“荀岸死了嗎?”

    顧晚卿記得在船上被黑衣人扔入江中。

    后來發生了些什么,她不知道。

    眼下只想知道荀岸是生是死。

    衛琛從抱住她起,就察覺到了她的不安,修長勻稱的手正輕撫著顧晚卿的青絲。

    驀地聽到“荀岸”這個名字從顧晚卿口中說出來,他錯愕了一瞬。

    不過也只是一瞬,衛琛便平靜下來。

    早在很久以前,荀岸就告訴過他,顧晚卿記起了前世的事,失去了今生的記憶。

    那時荀岸還笑說連天道都在幫襯他,給他一次和顧晚卿重新來過的機會。

    不過衛琛一直裝作不知道,也沒去問過顧晚卿。

    這還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稱呼沈復生為荀岸。

    所以……她現在是打算和他坦白,擁有前世記憶這件事?

    就在衛琛沉思之際,顧晚卿從他懷中仰起頭來,巴掌大的臉精致漂亮,膚若凝脂,白皙勝雪。

    此刻正俏生生地望著他。

    “荀岸,他死了沒有?”女音沉沉,又問了一遍。

    衛琛這才聚攏了思緒,低低應她:“讓他跑了。”

    顧晚卿擰了下秀眉,沒說什么。

    她松開了擁著男人的手,要下床,洗漱更衣,回太傅府探親。

    見她神色從容,不露心思。

    衛琛詫異了片刻,遲疑地開口:“你想讓他死嗎?”

    “當然。”顧晚卿回答得沒有半分猶豫,“若是老天有眼,讓他死在我的手上,那便最好。”

    “若老天無眼,讓他死在別人的手上……”

    “倒是有些可惜。”

    衛琛愣住,目光復雜地看著起身去穿衣的顧晚卿:“卿卿,你……”

    “我全都想起來了。”顧晚卿慢條斯理地穿上了外衫,回頭看向愣在床前的男人,“阿錦。”

    “荀岸他害了我顧家滿門,我說過的,就算做鬼,也絕對不會放過他。”-

    顧晚卿回太傅府小住了三日。

    袁氏從沒覺得她這般粘人過,仿佛分開了幾輩子,思念溢于言表。

    且霜月還好幾次看見夜深人靜時,顧晚卿抱著膝蓋坐在床頭低低啜泣,問她怎么了,只搖頭笑笑,說沒什么。

    霜月想,小姐應該是做噩夢了。

    自從姑爺將小姐平安帶回丞相府,小姐昏睡后蘇醒,她便覺得她與過往有些不同。

    性子似是又變了,沉靜許多,身上添了一絲陰郁,連在院子里曬著太陽時,那雙含水的杏眸都是涼涼的。

    仿佛一個閱盡千帆,看破世俗紅塵,活了很久很久的世外人。

    如今衛太尉辭官隱退,衛家之勢,也算去了大半。

    衛琛上頭兩個兄長,也被削了官職,并在父親的授意下,向圣上自請戍守邊疆。

    如此,衛家這次劫難,才算安穩度過。

    衛琛如今是衛家在朝中唯一的依靠,衛家之冤情和屈辱,他必然要加倍奉還給安王。

    恰好顧晚卿要回娘家省親,呆上三四日。他便用這三四日的時間,將安王陷害衛家忠良的證據,以及以往安王暗地里干的那些勾當的證據,一并呈交給了圣上。

    只可惜,衛琛這些指證,還不足以讓陛下對安王完全失望。

    所以他只能不計前嫌,同定王聯手。

    呈遞了安王并非圣上親生血脈的相關證據。

    短短三日,顧晚卿在太傅府陪伴父母,兩耳不聞窗外事。

    殊不知整個帝京都在這三日間變了天。

    昔日備受圣上寵愛的安王,被下令處以極刑,連同安王的母妃也被賜了三尺白綾,對外只說暴斃身亡。

    算是給皇家留足顏面。

    所有人都以為,安王是做盡了傷天害理的事,才會惹怒龍顏。

    只有衛琛和定王趙宣知曉其中真相-

    安王趙淵的母妃乃是當今陛下后宮里最受寵的那位。

    其風頭早已蓋過皇后,最得圣心。

    約莫愛之切,所以恨之深。

    得知趙淵不是自己所出,那昔日濃情蜜意的君王一顆心近乎冷透。

    衛琛聽聞,陛下得知此事后,曾在自己的寢殿中獨坐了一宿。

    翌日才下的詔書,賜死了趙淵的母妃,將趙淵處以極刑。

    帝王無情,本就是人生常態。

    衛琛領旨去獄中提趙淵時,對他竟還生出了淡淡一絲憐憫。

    不過一想到衛家滿門,險些葬送于趙淵之手;以及前世的太傅府上下百余口……

    下令行刑時,衛琛的聲音又冷又堅定。

    安王府被抄家,男丁充軍,女眷貶為奴籍,或是軍中充妓,一時間全府上下哭聲一片。

    唯獨安王側妃楚挽月,平心靜氣地坐在妝臺前梳妝,一臉安然,似是不畏生死。

    顧晚卿在太傅府侍奉雙親整整三日,方才重振旗鼓,從前世慘烈的記憶中振作起來。

    這三日,顧晚卿想了許多。

    如今局面與前世截然不同,太傅府安在,父母雙親,兄弟姊妹亦安然無恙。

    她若想開一些,可以放下仇恨,與家人、朋友、愛人,安然度過此生。

    可她輾轉三日,還是放不下。

    即便今生一切都沒有發生,可是前世的慘劇,卻總也夜深人靜時,在她夢中上演,一遍又一遍,成了夢魘。

    顧晚卿不想帶著愧疚、仇恨,過完此生。

    所以她選擇了報仇,一定要手刃荀岸,方能解她心頭之恨。

    衛琛已經替她解決了趙淵,那荀岸,理應她自己解決。

    可如今,荀岸藏了起來,誰也不知道他現在何處。

    所以顧晚卿思來想去,讓衛琛暫時留下了楚挽月,將她囚在了丞相府中。

    因為她堅信,楚挽月便是荀岸身上的軟肋。

    前世他便是為了她,背叛太傅府,背叛她,害了她顧家滿門。

    今生,她不信荀岸在得知楚挽月要被發配邊疆充妓的消息,還能隱忍不發,繼續藏躲。

    她賭荀岸會來救楚挽月。

    所有才用楚挽月作餌,要引荀岸出來-

    衛琛并未多言,他知顧晚卿眼下正被仇恨籠著,無論他說什么,她可能都聽不進去。

    既然她認定荀岸會為了楚挽月而來,那他便從旁協助便是,聽憑她的安排。

    兩日后,荀岸仍舊沒有出現。

    衛琛手底下的人四處打探尋覓,一直沒有找到他的行蹤。

    他甚至懷疑,荀岸可能已經逃往了邊境。

    兩日沒動靜,顧晚卿也坐不住了。

    她去見了楚挽月,途中一直在想前世臨死前,趙淵說的那些話。

    趙淵說,荀岸改變主意入贅太傅府,是為了他那位側妃。

    前世她曾聽說過四皇子趙淵那位側妃。

    說是姓楚,楚楚動人的楚。因身子弱,沒怎么露過面,前世顧晚卿也只遠遠看過她一眼。

    是一位媲美西施的柔弱美人。

    顧晚卿還記得那日匆匆一瞥,她的夫君荀岸,在廊下駐足許久,遙遙朝那涼亭中被垂紗朦朧的窈窕美人看了許久。

    那時她不知他看的是亭中美人,還以為是在欣賞四皇子殿里的風光。

    沒想到,上輩子到死,她才知曉,原來荀岸屬意那位楚側妃。

    入贅顧家,不過是為了心上人的自由委身娶她罷了。

    知曉真相的那一刻,顧晚卿的心痛得鮮血淋漓。

    如今倒是想不起那種刻骨的疼意了,只覺得自己愚蠢可笑。

    她在霜月的陪同下,緩步到了僻靜的后院。

    站在關押楚挽月的柴房門前時,顧晚卿暗暗深吸一口氣,稍稍平復了一下自己起伏的心境,方才讓霜月先行退下。

    她自己入內去見楚挽月。

    霜月雖有些擔心,但見顧晚卿眼神堅定,知道自己多說無益,“那小姐您小心些,有什么事就喚奴婢。”

    顧晚卿朝她點點頭,方才探手推開了柴房的門-

    將楚挽月關在柴房,是衛琛的意思。

    前世他便殺過她一次,今生亦對她沒得半分憐憫。

    有些事顧晚卿不知,但是衛琛卻查了個明白。

    前世荀岸別有用心入贅太傅府時,也曾有過片刻動搖。

    畢竟顧晚卿待他一直很好,貌美秀麗,溫柔可人……這樣的妻子,誰會不喜。

    若非楚挽月察覺到荀岸的變化和動搖,怕他對顧晚卿當真動心,在他面前拿衛琛與顧晚卿青梅竹馬的情誼做文章。

    怕是荀岸也下不去手,親手了結顧晚卿。

    衛琛雖不知荀岸將手里的長劍刺穿顧晚卿胸膛時,心里在想什么。

    但他卻知,前世顧晚卿死后的那五年,荀岸的日子過得與他一樣煎熬。

    或許,他也曾日日悔恨。

    所以在被衛琛折磨致死的那一刻,才會覺得解脫。

    在衛琛眼中,凡是傷害過顧晚卿的人,無論男女老少,他都會一視同仁地對待。

    滅趙淵,殺楚挽月,虐死荀岸……

    樁樁件件,他從不曾后悔。

    只是這些,他不敢讓顧晚卿知曉。

    好在顧晚卿哪怕記起了前世的種種,也從未問過他她死后的大延是什么樣的,他們顧家的那些仇人,又得了個怎樣的下場-

    吱呀一聲,柴房的門被顧晚卿輕輕推開。

    光線昏暗的屋子里,被門縫間漏入的天光逐漸照亮。

    那蜷縮在角落里呆坐著的女子,僵了一下,隨后詫異地抬眸,朝門口看去。

    楚挽月看見乍現的天光里,有一抹婀娜纖細的身影亭亭玉立。

    待那人走近,她才看清她的衣著打扮,以及她驚世的容顏。

    幾乎第一時間,楚挽月便猜出了她的身份,眸色暗了暗:“顧晚卿?”

    顧晚卿微微頓足,有些詫異,“你認得我?”

    那女子輕扯了一下嘴角,別開臉去:“帝京第一美人,便是認不得,也能猜得出來。”

    顧晚卿恢復了平靜。

    她就記得,她和楚挽月前世并未真正意義上的照過面,還以為今生見過。

    “你在此,可還住得舒服?”

    “顧小姐……哦不,應該是衛夫人,”楚挽月側目斜斜昵向她:“你是專程來打趣我的?”

    顧晚卿抿了抿丹唇,本是覺得同為女子,她不想過于為難楚挽月。

    但沒想到這女子,身子弱不禁風,倒是牙尖嘴利,盛氣凌人得很。

    如此,顧晚卿也不與她迂回婉轉了,直接開門見山道:“你可知荀岸的下落?”

    “不知。”楚挽月想也沒想便否認了。

    似乎對顧晚卿來打聽荀岸下落,并不覺得意外。

    “他離京之前,就未曾對你說過什么?”顧晚卿擰起秀眉,不太相信楚挽月的話。

    畢竟前世,荀岸可是為了她才委身太傅府,臥薪嘗膽,與安王里應外合。

    試問荀岸對她如此情深義重,今生又怎么可能完全棄她于不顧?

    楚挽月隱約聽明白了顧晚卿的意思,回眸沖她冷冷一笑:“衛夫人未免也太高看我了。”

    話落后,她看見顧晚卿提了提裙擺,在她面前蹲下身來。

    臉上的冷笑突然僵住,愣怔了片刻,一時間被女子貌美精致的容顏分了心神。

    片刻后,楚挽月斂起了唇角的弧度,哀戚地低喃自語:“如此絕色,難怪荀大哥會對你一見傾心,念念不忘……”

    無論她做什么,說什么,他都義無反顧,只想要顧晚卿。

    她的低喃,讓剛蹲下身來想與她好好說話的顧晚卿也僵了一下。

    隨后她神情變冷,連語氣都是刺骨的:“是一見傾心,還是另有所圖,你又曉得什么。”

    “既然你不肯透露他的行蹤,那好。”

    “你就乖乖呆在這里,等你的荀大哥來救你。”顧晚卿話落,便站起身去。

    因為她看得出,從楚挽月這里,根本打探不到荀岸的行蹤。

    這女子,對荀岸倒也是一片癡心。

    若前世她沒有橫插一腳,或許……

    顧晚卿收攏了發散的思緒,不再胡思亂想。

    她轉身要走。

    不料背后卻又傳來楚挽月的聲音。

    “想用我引他出來?”

    “我勸你們趁早打消這個念頭。”

    女子低低笑了一聲,“荀大哥他……他心里在乎的人從來不是我。”

    “……他在乎的,是你,顧晚卿。”

    背對她頓住的顧晚卿背脊僵硬了一瞬,隨后聽見楚挽月似笑非笑地控訴,有些瘋癲。

    她說荀岸曾在老烏山深處死里逃生,此后便性情大變。

    “他以前對我很好的,心里眼里只有我,視我若珍寶……”

    楚挽月紅了眼眶,連聲音都帶了哭腔。

    她不知道荀岸在老烏山替她采藥時究竟發生了什么,為何要對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子心心念念。

    還想方設法與她見面、相識……

    那一點也不像她認識的荀岸。

    她認識的荀大哥,不會將她送到趙淵身邊做他的側妃,將她當成一塊探路石。

    以前楚挽月也想過,荀岸這么做是為名利。

    等他功成名就的一日,她便能回到他的身邊。

    可后來她才知道,荀岸為的是太傅府的二小姐顧晚卿。

    那個名滿帝京的高門千金,那個帝京第一美人-

    顧晚卿在柴房里呆了足足半個時辰。

    聽那女子斷斷續續絮叨了許多,她聲音娓娓動人,說的那些經歷,倒也讓人覺得她可憐。

    但這些都與顧晚卿無關。

    她對楚挽月最后的憐憫,不過是讓霜月吩咐下去,給她換個正常的廂房暫住。

    若明日,荀岸還不出現,衛琛會將她交回相關官員手上,發配邊境。

    從后院柴房回到主院后,顧晚卿一直在思考楚挽月說的一些話。

    她說荀岸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

    起初顧晚卿是不信楚挽月這番說辭的,畢竟前世種種,還歷歷在目。

    可一想到今生遇見荀岸后,他的態度,他的行事……

    顧晚卿又想,或許楚挽月說的是真的。

    畢竟荀岸他,執意要帶她遠走高飛,這是真的。

    既然荀岸所求是她,顧晚卿便想以自己作餌。

    此事她與衛琛商量了一下,男人聽完,面色當即便沉了下去,冷聲拒絕。

    他不能冒險,怕失去她第二次。

    可顧晚卿有自己的辦法。

    尤其眼下還是夜深人靜的時辰,他們夫妻二人,獨處一室。

    “阿錦,我一定不會有事的,你信我……”女子軟聲在男人耳畔低語。

    一雙柔荑更是早早纏上他的脖頸,整具嬌軀都朝他壓覆過去,“若真如楚挽月說的那般,荀岸執念在我,他便不會傷害我。”

    她還記得在船上落水之前,荀岸的喚聲。

    語氣里滿含擔憂和怒意。

    擔心她,也惱怒那個將她扔入江中的黑衣暗衛。

    “卿卿……”衛琛被她若即若離的濕熱呼吸熏得心頭生火,呼吸粗重了些。

    骨節分明的手虛攬著她的腰,渾身乏力般,半推半就被顧晚卿推在了衾被上。

    夜風拂動紅紗帳,眸若星河含春點水的女子居高臨下地朝他看下來。

    緋色紅唇張張合合,嗓音柔婉動人,語氣卻堅定異常:“我心意已決,你不必多言……”

    “這本就是我與他之間的仇恨,沒有我作壁上觀,你替我報仇的道理。”

    話音落定后,顧晚卿俯身欺近,紅唇幾欲貼上衛琛的,她的調子又磁柔了一些:“阿錦……”

    “夫君……”

    衛琛:“……”

    他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顧晚卿這是在求他允她去作餌。

    如同那夜她求他,要去見荀岸最后一面時一樣。

    胸腔內心臟猛烈鼓動,衛琛在她低頭吻來時,艱難地滾了下喉結。

    長睫緩緩垂掩,扣在她后腰的手也情不自禁地收緊。

    一聲磁沉輕“嗯”,在他主動迎吻她時,從他倆呼吸間輕溢出來。

    隨后,衛琛翻身上位,單手捉著女子細嫩白皙的下頜,重重吻下:“卿卿……不許對他心軟。”

    顧晚卿吃痛,卻不推拒,反而圈緊他的脖頸,聲音低沉且堅定:“絕對不會。”

    作者有話說:

    預計明天完結正文,大概還有兩三章哈~

    正文完結后刀要回老家奔喪,送我外公最后一程,所以番外可能要等兩天才能更,見諒-

    感謝在2023-01-10 23:49:56~2023-01-11 17:32:0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鹿搖瑤 2個;赴北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喬裕520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 78、今生078

    翌日一早, 帝京中便有一則流言傳開。

    說是丞相夫人又犯病了,是出嫁前在閨閣中落下的老毛病。

    聽聞前幾日,丞相夫人落水染了風寒, 病了幾日, 人都病糊涂了。

    如今在丞相府中日日嚷著要同丞相和離,不依不饒。

    鬧了足足三日,京中風言風語都傳開了。

    第四日一早,顧晚卿便讓霜月收拾行囊, 要搬回太傅府去。

    聞言, 霜月沒少在她耳邊勸說:“奴婢雖然不知道您與姑爺究竟怎了, 可姑爺他對您一往情深,您說什么便是什么。”

    “有什么事, 不妨與姑爺好好說, 若是姑爺做得不對,他定然會改的。”

    昭瀾也不明白顧晚卿為何突然發作。

    最離奇的是,他將顧晚卿要回太傅府的事告知衛琛, 他卻恍若未聞,還泰然自若地在書房里臨摹一位書法大家的真跡。

    “主子,夫人已經在收拾東西了,馬上就要回太傅府了。”昭瀾盡量讓自己看上去不那么著急。

    但衛琛氣定神閑的樣子, 實在讓他淡定不了:“您和夫人到底怎么了?之前不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和離了?”

    衛琛擰眉,很不喜“和離”這兩個字。

    遂抬眸冷冷掃了昭瀾一眼:“夫人不過回娘家小住幾日,不要胡說八道。”

    昭瀾:“……”

    小住幾日,這話說出去, 帝京百姓怕是都不信-

    顧晚卿當真搬回了太傅府。

    這回連袁氏和顧準也急了, 輪著番去問顧晚卿, 是否是衛琛欺負她了。

    可顧晚卿卻只字不提衛琛,只嚷著要找一個叫荀岸的男子。

    袁氏一聽,頓時心焦起來。

    現在的顧晚卿和當初落水后燒了三日醒過來的她一模一樣,還真是又犯病了。

    “婠婠這毛病,京中有名頭的大夫可都請來府里看過了,誰都沒辦法。”

    “真是苦了阿錦那孩子,好不容易能過上安生日子了,婠婠卻又犯病了。”

    顧準在房中長吁短嘆,深深覺得對不住衛琛。

    袁氏卻以為,是衛琛沒照顧好顧晚卿。

    “前陣子婠婠不是被人擄走了,落了水發了熱,這才犯病的。”

    “要怪也該怪衛琛沒照顧好我家婠婠才是,他有什么苦的。”

    為人父母者,擔憂子女是必然的。

    只是顧晚卿偷聽到父親和母親的談話時,心里也覺得很是對不住衛琛。

    明明是她提議要他陪著演這一出大戲,這才平白給他招來母親的這頓責怪。

    所以顧晚卿想著,等所有事情告一段落后,她一定要好好補償衛琛。

    哪怕她不喜歡背對著他俯跪于衾被,為了彌補他,下次也一定不吵不鬧乖乖跪上一個通夜。

    想來這樣,定能平了衛琛受的這份委屈-

    顧晚卿回到太傅府的第三日便出門了。

    適逢年節,帝京四處可見熱鬧。

    尤其是街頭賣藝的,夜里吹火變臉,圍觀的百姓,能將長街堵個水泄不通。

    顧晚卿便專挑夜里出門,隨身只帶著丫鬟霜月,連個護衛都不肯帶。

    這讓袁氏很是頭疼,也曾在顧晚卿耳邊替衛琛說好話,想勸她早日回丞相府去,和衛琛好好過日子,做夫妻。

    可這一回,顧晚卿怎么也說不聽。

    還說什么寧可在太傅府孤寡終身,也絕對不再踏足丞相府半步。

    這番狠話傳到衛琛耳朵里時,他剛處理完公務,在書房臨摹顧晚卿的畫像。

    想到那丫頭揚言不回丞相府的樣子,又氣又笑,卻又無可奈何。

    他干脆在作好的畫像旁龍飛鳳舞落下一行小字:沒心沒肺地小騙子,再給你三日。

    隨后,衛琛讓李成功夜深時,將此畫像送去了太傅府。

    顧晚卿見了上頭的字,便知曉衛琛對釣魚快要失去耐心了。

    若荀岸還是不肯上鉤,他三日后,定會敲鑼打鼓來太傅府將她抬回丞相府去。

    至于荀岸那邊,怕是衛琛打算用他自己的法子,來替她討回前世的公道-

    三日之期眼見就要到了,最后一日晚膳前,顧晚卿在母親袁氏房中小坐了片刻。

    隨后便被二哥顧晚相帶著,離開了太傅府。

    除夕在即,帝京夜市繁盛,宵禁的時辰推到很晚。

    難得今晚顧晚依能出府,顧晚相便想著,他們姊妹幾個湊在一起聚一聚。

    除了最為忙碌的大哥顧晚白不在,顧晚依、顧晚相和顧晚卿還有顧晚塵,都如約聚在了摘星樓的蘭字號雅間里。

    按照顧晚相的意思,今夜他們兄弟姐妹四個,就在這外頭用飯。

    從小到大,也未曾這般好好聚在一起過。

    以后若空閑,還是要時常出來走動,增進下兄弟姐妹間的感情。

    顧晚卿全程翹著嘴角,因為這樣的場面,她前世連做夢都不敢這么想。

    心里也越發的慶幸,家人平安康健。

    隨著夜色漸深,顧晚依被其丈夫先行接回府去。

    臨走前還不忘叮囑顧晚相和顧晚塵,要照看好顧晚卿,別讓她再遭受什么意外。

    可顧晚卿卻不這么想,她最近總是出來逛夜市,身邊還只帶著霜月一人,就是為了引蛇出洞。

    所以離開摘星樓時,她將喝醉了酒的顧晚相交給顧晚塵照顧,讓他們先行回府去。

    她自己聲稱要在街上閑逛一會兒,買些小玩意兒。

    說完也不等顧晚塵拒絕,顧晚卿便只身一人鉆入了擁擠的人群之中。

    顧晚塵想去尋她時,她纖細的身影已經融進了人海中,怎么也找不到了。

    無奈之下,顧晚塵只好先將顧晚相送上馬車,隨后讓馬夫先去丞相府一趟,將顧晚卿只身游街的事告訴衛琛一聲。

    想著借此機會,讓他們夫婦二人和好如初。

    殊不知,衛琛早已安排了人手暗中跟著顧晚卿。

    只要荀岸的人出現,他們就會立刻行動。

    不僅會保護好顧晚卿,還會讓荀岸以及他手下那些人,有來無回-

    帝京長街,燈火闌珊,熱鬧繁華,一眼望不到盡頭。

    顧晚卿穿行在來往行人間,買了一串冰糖葫蘆,臉上還掛了半扇面具。

    就像一滴水入了海,徹底融了進去,鮮有人能認出她是誰來。

    閑逛了沒多久,顧晚卿便去了城門口的護城河畔。

    夜里常有百姓在河畔放花燈,她也來湊湊熱鬧。

    只不過放花燈時,顧晚卿尋了個人少的地方,往花燈上寫了心愿,獨自一人將其放入護城河中,任其隨波飄蕩。

    她自己蹲守在河畔,靜靜看著花燈飄遠。

    心里想的是,荀岸為何還不出現。

    后來顧晚卿又想,她和楚挽月可能都高估了荀岸。

    他那個人自私自利至極,應該正如衛琛說的那般,早就逃往邊境,離開大延境地了。

    又如何會為了一個女子折返,平白冒著風險來將她帶走。

    想到這里,顧晚卿輕嘆了一口氣,心下卻是通透了許多,也看開了。

    若此生見不到荀岸,她便當此人死了也罷。

    倘若蒼天有眼,讓他再次出現在她眼前,她一定,一定會將前世的仇,加倍奉還給他。

    顧晚卿心里定了主意后,發現被她放入河中的花燈也已經與其他花燈匯聚在一起,再分不清了。

    時辰也不早了,她打算回太傅府。

    就在顧晚卿起身離開之際,目光不經意掠過不遠處的石拱橋。

    天際朗月的月華冷涼如水,恰恰照在那橋上。

    此時橋上人影稀疏,一名青澀長衫,披著墨黑大氅的男子長身玉立于拱橋正中間的位置。

    月華也恰好落在他身上,讓他看上去與旁邊的行人格格不入,十分惹人注目。

    只一眼,那不經意的一眼。

    顧晚卿的視線便定在了那名男子身上,小嘴動了動:“荀岸?”-

    荀岸跟了顧晚卿許久。

    從她離開太傅府,和顧晚相一起進了摘星樓。

    后來她離開了摘星樓,又只身一人在長街上閑逛、游蕩,漫無目的,又似有所圖謀。

    他一直遠遠跟著她,注視著她。

    直到顧晚卿在護城河畔停下,往河中放了一盞許愿的荷花燈。

    她今日一襲暖橘色的衣裙,交領的領邊是毛茸茸一圈雪白的兔絨,襯得她肌膚瑩白,唇色嫣紅。

    看她一口一口咬掉糖葫蘆,又選了一張玉兔的面具掛在臉上。荀岸不禁想起了前世在國子監聽學時的顧晚卿。

    那時明眸皓齒的少女很喜歡跟著他,喜歡向他請教問題,更喜歡揚著唇角彎著眉眼沖他笑。

    天真爛漫,惹人喜愛。

    國子監里好些老學正都很喜歡她,不止一次在他面前夸贊她聰慧過人。

    如今想起來,荀岸心里盡是惋惜。

    惋惜自己當初一根筋,只想對楚挽月一心一意,遵守少時承諾,照顧她一生一世。

    卻錯過了滿心滿眼都是他的顧晚卿。

    越是惋惜、懊悔,他便越發抑制不住內心的脹澀難受,忍不住便出現在她眼前,想讓她看見自己,來到自己身邊。

    后來顧晚卿真的朝他過來了。

    那抹暖橘色的纖細身影,拎著裙擺一路小跑著,穿越人海,急切地朝他跑來……-

    “先生,我們得離開了。”

    一名黑衣人悄無聲息出現在了荀岸身后,目光警惕地四下打量了一番:“這里不安全。”

    荀岸自然知道,如今的帝京對他來說,有多危險。

    連安王府都被抄了,他這個曾經給安王出謀劃策的幕僚,早就該出現在各地的通緝榜上。

    可等了這些時日,官府始終沒有下發捉拿他的通緝令。

    與此同時,帝京還傳出了丞相夫人犯病的消息。

    如此明顯的陷阱,他又怎會看不穿猜不透。

    可即便如此,荀岸還是回到了帝京。

    他曾衡量過,往后余生是離開大延,一直逃往;還是回到帝京,再見顧晚卿一面。

    如今,答案已經昭然若揭。

    所以哪怕隨行的暗衛提醒他,四周可能有埋伏,荀岸也無動于衷。

    他只眼神專注地看著那從人海中朝他跑來的女子。

    直到她終于來到他跟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嫣紅小嘴張合著,粗粗喘著氣。

    雖然顧晚卿抓住他胳膊的力道很重,似是怕他逃了一般,抓得他有些疼。

    荀岸卻沒吭聲,只任由她抓著。他低垂著眼,靜靜打量她臉上那半扇玉兔面具。

    顧晚卿瞥見他打量的目光,另一只手將面具摘了下來,“你真的回來了,荀岸。”

    她的話音不自覺地低冷,只因看著眼前的男人,她便不住地回想起前世那個雪色紛飛的傍晚。

    他手中長劍刺穿她的胸膛時,神情冷沉,仿佛只是殺了一個陌生人似的。

    面具摘下后,女子嬌美精致的容顏完全展露在男人眼中。

    與他想象中不同的是,顧晚卿的神情冷冷清清,連看著他的眼神都是幽深冷情的。

    她說話的語氣,也不像是要跟他敘舊。

    “婠婠……”荀岸動了動嘴,嗓音略啞,語氣溫柔繾綣。

    他很想念她,想見她,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又犯病了,是不是老天爺眷顧他,打算再給他一次機會。

    可惜顧晚卿根本沒有跟他敘舊的打算。

    她只是緊緊地抓住他的胳膊,恨不得將指甲掐入他的血肉里。

    “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嗎?”低沉的女音打斷了荀岸的話,嘴角翹起淺淺的弧度,眼中卻清清冷冷,毫無笑意:“既然回來了,便留下吧。”

    顧晚卿話落,荀岸身后勁風撲來。

    隨后有刀劍碰撞的鏗鏘聲響起。

    男人僵愣原地,心中五味雜陳,一時不知該笑還是應該難過。

    他就知道,老天爺不會再眷顧他第二次。

    顧晚卿犯病的消息,傳得太快,太假,傻子才會相信她一心只想尋那個叫“荀岸”的男子,連自己的丞相夫君都不要了。

    可他就是甘愿做了那個傻子。

    多可笑……-

    護城河畔,涌動的人群在刀劍聲里一擁而散。

    原本熙來攘往的河畔,只剩下呼嘯拂面的刺骨寒風,以及順水而流的千千萬萬只河燈。

    顧晚卿始終抓著荀岸的胳膊,一副誓死不放手的架勢。

    她的目光看向荀岸身后接二連三涌出的黑衣人。

    蒙面的,戴著兜帽的,很容易分辨出誰是誰的人。

    這里是帝京,衛琛手下的戰力堪稱荀岸那些暗衛人數的兩三倍。

    他今夜出現,便如甕中鱉,根本不可能逃掉。

    有人機敏,向荀岸提議,以顧晚卿做擋箭牌。

    想她好歹是丞相夫人,那些人總不敢傷了她去。

    將她擋在前面,定能辟出一條生路來。

    那人話音剛落,便被荀岸冷冷一眼瞪了回去。

    他雖然什么也沒說,可顧晚卿卻感覺得到,荀岸不會拿她當肉盾。

    或許出于愧疚,又或許是別的什么原因。

    見他如此維護自己,顧晚卿有一瞬恍惚。

    仿佛眼前的荀岸,與前世一劍刺穿她胸膛的荀岸,并非同一個人似的。

    實在不敢相信,自己前世竟是被此人背叛、辜負,落了個滿門被滅的下場。

    “婠婠,隨我離開吧。”

    “海闊天高,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男人反手握住了顧晚卿的手腕,不松不緊地握著,目光灼灼地看著她,眸深處,藏著肉眼可見的希冀。

    荀岸以為,顧晚卿如今只是喜歡上了衛琛,這并不算什么大事。

    只要她的記憶永遠只停留在前世他們成親后最美好的那段時日,總有一天,他能讓她回心轉意。

    可他忽略了一點。

    若顧晚卿只是不喜歡他了,又何必和衛琛演這出戲,引他出來。

    她應該清楚,此次他若是落到衛琛手中,結局只有一個,那便是——死。

    荀岸話落,也沒等顧晚卿回答他,便自顧自地拉著她往橋下走。

    他要帶她離開,要永遠和她在一起。

    可沒走兩步,被他拉著步下臺階的顧晚卿卻忽然站住了。

    連同被他握住的手腕也在往回收,似要掙開他的束縛。

    荀岸沒讓她如愿,只回身愣怔地看著垂著小臉,低低冷笑了一聲的顧晚卿。

    心下有些慌,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婠婠……”

    顧晚卿聞聲抬眸,黑白分明的杏眼里盛了幾縷清冷月華,銀輝燦燦。

    卻讓被她望住的荀岸心下一寒。

    “你方才說,要我隨你離開。”

    “天高海闊,永遠在一起,是嗎?”顧晚卿小嘴張合,吐字清晰,不緊不慢。

    被荀岸扣著的手腕也不掙扎了,只另一只手,悄無聲息地探入了袖兜里。

    她一直看著他,眸深似海,幽暗不明,凝著復雜沉重的仇與怨。

    纖細的身子,則徐徐朝男人靠近:“我若沒記錯,當初你我成親時,你也曾向天發誓,向我父親母親發誓,說要愛護我一生,生老病死,永不相負。”

    荀岸神色一愣,不知顧晚卿為何突然提起這些。

    只見她揚了揚唇角,笑意卻不達眼底,“可是荀岸,你什么都沒做到。”

    “什么?”荀岸似是沒聽懂她的意思,還欲詢問。

    下一瞬,一道冷寒銀光從他臉上晃過,他下意識閉了眼。

    隨后,冰冷的匕首,猝不及防地刺入了他的胸腔……

    男人甚至連眼睛都沒來得及睜開,高大的身軀便僵在了通往橋下的石階上。

    他與顧晚卿貼得很近,從遠處看,兩人似是在擁抱。

    只有荀岸自己知道,刺入他胸口的匕首,另一端就握在顧晚卿的手里。

    她刺得那樣用力,匕首扎進他的血肉,陷得那么深……

    四周的刀光劍影和鏗鏘聲,時遠時近,時清晰,時模糊。

    荀岸左胸冷涼,皮肉撕裂的痛感正迅速蔓延開,他扣著顧晚卿手腕地力道松了些。

    “婠婠……”男人低喚,狐疑、錯愕。

    “……為什么?”他問她,“就這么恨我嗎……”

    他只是想帶她離開而已,今生……并未做過任何傷害她的事情,不是嗎?

    荀岸的話音發顫,聽著似有幾分可憐。

    可顧晚卿沒有絲毫憐憫。

    正如她那一夜在衛琛耳邊回應他的那般,她對荀岸,絕不會有半分心軟。

    “疼嗎?”女音輕聲問。

    言語間,她抽出了被他扣住的那只手,緩緩扶握住他的胳膊,借了力道,才堪堪將那柄匕首從他肋間緩慢□□。

    其間荀岸吃痛不已,咬住牙關也沒忍住那剝皮刮肉般的疼意,痛得嘶嘶抽氣。

    好不容易匕首從他胸口退了出去,他想伸手捂住淌血的洞口。

    顧晚卿手中的匕首復又從那個血口旁邊又重重刺入他的胸膛。

    這一次,荀岸悶哼了一聲,疼意令他兩腿發軟,不禁跪倒。

    男人的手,無力地抓著顧晚卿的胳膊,緩緩滑跪到地上,還沒弄清楚顧晚卿對他的恨意,究竟從何而來。

    他疼得快要沒了力氣,卻還是不肯松開她的手臂。

    顧晚卿倒是很配合他,順勢在他面前蹲下,扶著他的肩,又面無表情地將匕首拔了出來。

    不知是否扎破了荀岸的脾肺,匕首拔出時,有鮮血滋濺到了顧晚卿手上。

    將她暖橘色的衣袖,染得暗紅。

    荀岸的血,還濺到了顧晚卿纖細雪白的皓腕,血色冶艷,她膚色瑩白,如雪上開出的灼灼紅梅。

    “應該很疼吧?”

    “就是不知道,有沒有你當初一劍刺穿我胸膛那般疼。”顧晚卿喃喃,聲音輕如云煙。

    血流不止的荀岸俯跪于地,依稀聽清了她的低喃。

    薄唇輕扯,他淡笑出聲,心中終于豁然:“……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原來他的婠婠,已經記起了前世所有。

    難怪……難怪她突然變得如此恨他,匕首刺入他胸膛時,連半分遲疑都不曾有。

    “我說過的。”

    “做鬼也不會放過你。”顧晚卿握緊了手中鮮血淋漓的匕首。

    她半彎著腰,站在荀岸面前,一手還搭在他肩上。

    夜風呼嘯而過,天際殘月不知何時被濃云吞沒。

    潑墨般的夜空中洋洋灑灑落下雪來。

    風卷著雪,一瓣一瓣悄寂無聲地落在女子衣發上。

    荀岸輕咳了兩聲,嘴角咳出一抹血跡來。

    他抬手,吃力的握住顧晚卿的小臂,用盡最后的力氣,將她拉入懷中,緊緊抱住。

    隨后又是一陣猛烈咳嗽:“……你說得對,真的……真的好疼。”

    “對不起……”

    “對不起婠婠……當初竟讓你這般疼……”

    “是我對不起你,是我錯了……咳咳——”

    男人越咳越激烈,抱著顧晚卿的力道卻越來越緊,仿佛要用盡自己最后的生命,“……也好。”

    “就讓我……死在你的手里。”

    “這樣的話……你是不是就可以原諒我了?”

    “是不是……就不會再怨我……恨我了?”

    顧晚卿一動不動。

    哪怕男人瀕死之際的甜言蜜語,也沒能動搖她的殺心半分。

    她只是靜靜聽他說完,然后慢慢推開他。

    已經用盡力氣的荀岸,根本無法與她抗衡,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她推開。

    隨后,他看見了顧晚卿清冷的小臉。

    她推他的力道很大,荀岸身體后仰,立刻就會從石橋臺階上滾下去。

    顧晚卿只冷眼看著他往后倒去,緋色的丹唇動了動,聲音冷涼,一字一句地回答他:“你錯了。”

    “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哪怕大仇得報,她手刃了他這個仇人。

    仇恨就此一筆勾銷。

    可她永遠不會原諒荀岸所做的一切。

    因為他不配得到她的原諒。

    女音順著夜風傳入了荀岸的耳朵里。

    她的話,令他心中最后一點光亮熄滅。

    心臟狠狠鈍痛著,荀岸閉上了雙眼,將那抹倩影深深刻入腦海和心里。

    婠婠……

    他已經沒有力氣喚她的名字。

    從臺階上翻滾而下,鮮血綿延一地,臟了剛將入塵世的白雪。

    顧晚卿站在高高的臺階上,低眼冷瞧著他。

    看著他滾下臺階后還不甘心地抬手,想要抓住什么。

    最后卻無力地垂下手去,身體收縮顫動了兩下,最后定格住,永遠靜止在那里,如天地間所有死物一般。

    至此,顧晚卿終于支撐不住,雙腿一軟,顫身跌坐在薄薄一層鹽白積雪上。

    她的小臉被寒風吹得冰冷,發間、眉上,全都落了銀白的雪屑。

    平生第一次殺人后的莫大恐懼和惡心感,后知后覺地洶涌而來。

    顧晚卿看了眼手腕上的血跡,一時沒忍住,伏在地上一陣干嘔,劇烈咳嗽。

    便是此時,衛琛一劍割喉,斬殺了荀岸手下最后一名暗衛。

    他收了長劍,匆忙趕來。

    “卿卿!”

    那股反胃的勁兒被壓了下去,顧晚卿紅著眼眶,濕漉漉地看向走近后單膝跪地的衛琛。

    看見他眼中的疼惜,她還在顫抖的手探了過去,摸了摸男人同樣冷冰冰的俊臉:“沒事……我沒事阿錦。”

    隨后,顧晚卿又道:“阿錦……”

    “我終于親手報仇了。”

    為前世的自己,為爹娘,為顧家上下百余口……

    她總算彌補了自己識人不清,引狼入室的過錯。

    衛琛是這世上唯一懂她此刻感受的人。

    他滿心疼惜,沖她點頭。

    又將她還在顫抖的手握在掌心,抓到唇邊親了親,沉聲應她:“你做得很好。”

    “……一切都結束了。”

    “現在,卿卿……讓阿錦帶你回家,好不好?”

    衛琛溫柔滾燙的親吻,令顧晚卿冰冷的身體開始回暖。

    她的手漸漸不再顫抖了,咬唇啞聲應了他。

    隨后沒等衛琛伸手抱她,顧晚卿已經主動撲進了他的懷里,哽咽不止:“帶我回家……阿錦。”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

    是慶幸,是開心,亦是釋然。

    能重活一世真好。

    她還有家,真好。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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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79、今生079

    昌慶十六年, 正月十六。

    這日春光甚好,長街小巷的積雪在暖軟日光下化了薄薄的一層,地上有被雪水潤濕的痕跡。

    有一對回南的春燕, 在丞相府后花園的廊下筑起了巢。

    午膳過后, 顧晚卿讓下人們搬了一張搖椅,在主院主屋的廊下躺著,悠閑曬著太陽。

    衛琛忙完公務回府時,恰巧撞見那嬌柔纖細的倩影側臥在搖椅上, 蜷著身子, 閉目養神。

    遠遠瞧著, 像極了她養的那只橘貓。

    軟軟一團,很是可愛。

    “姑爺回來了, 小……”霜月替顧晚卿泡了一壺花茶來, 正好撞見長廊那頭過來的衛琛。

    她剛一說話,便被衛琛抬手打斷,示意她禁聲。

    他還順手將霜月手里的東西接了過去, 親自送到顧晚卿面前。

    自年前那夜,顧晚卿手刃了荀岸以后,她接連幾夜都會做噩夢。

    約莫是手上第一次染血的緣故,顧晚卿總能夢見荀岸來找她索命。

    衛琛借休沐的機會, 一直陪著她。

    白日里帶她回丞相府探親,或是去浮屠山賞梅。

    偶爾也會請蘇笑、班窈和衛妝過府,同顧晚卿一敘。

    數日悉心照料下來,顧晚卿夜里便不再噩夢纏身了。

    不過她仍舊睡不好,衛琛精力足, 就算整宿不歇息, 翌日他也能神清氣爽, 精神抖擻地去上早朝。

    顧晚卿遠不敵他,有時能一覺睡到晌午以后。

    衛琛若是閑暇無事,會回來陪她午休,總能將她弄醒,搖著腦袋哭嚷著,嘴里對他罵罵咧咧個不停。

    這日子,平平淡淡,倒是好過。

    只是正月一過,朝中便開始忙碌起來。

    衛琛早出晚歸,顧晚卿獨自一人在府中,便覺得日子有些難過。

    后來還是蘇笑為她出謀劃策,讓她參加今年三月,國子監的女夫子考核。

    若是僥幸通過考核,也能了卻她要做大延第二女夫子的心愿不是。

    “所以……以前的我,想做國子監的女夫子?”顧晚卿原本支著下巴,百無聊賴地撥弄著白瓷碟子里炒干的瓜子。

    聽蘇笑這么一說,她才坐直身體,打起了精神來。

    “抱歉啊,我又忘了你失憶這檔子事了。”蘇笑嘆了口氣,在顧晚卿身旁坐下:“你說你這病,到底什么時候才能痊愈?”

    “以前的你可是信誓旦旦要做大延王朝第二位女夫子,一直將謝夫子當做目標追趕著呢。”

    “那時的你,熠熠生輝,何其耀眼,多招人喜歡啊。”

    蘇笑想起了失憶前的顧晚卿,想起她們在臨州時經歷的種種,還有在國子監聽學,認識班窈,美人救美的事跡。

    那時候可真是快樂,不像如今這般,顧晚卿和班窈都已嫁做人婦,她和衛妝也被家里催著說親。

    蘇笑自顧自地說了許多,旁邊的顧晚卿靜靜聽著,一直沒做聲。

    過了許久,蘇笑覺得嘴干,停下來喝了口茶水。

    不經意看向支著下巴專注聽她說話的顧晚卿,這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方才一直在念叨以前的顧晚卿。

    總覺得,對現如今的顧晚卿有些失禮。

    “我……我不是說你現在這樣不好的意思。”

    “婠婠,你別多想啊。”蘇笑有些歉疚。

    顧晚卿卻不以為意,只是沖她笑笑,接了話:“大延第二女夫子……”

    “聽起來確實不錯。”

    遙想曾經,她年幼時,似乎也曾見過那位謝夫子。

    隱約記得,還在衛琛面前嚷過,以后也要做謝夫子那樣的女子。

    可惜,后來她便忘記了這份志向。

    在國子監遇見了荀岸以后,只想早日做他的夫人。

    如今重活一世,試著去彌補過去的遺憾也未嘗不可-

    國子監的夫子考核很難。

    當初顧晚卿在國子監聽學時,表現優異,得了好幾位學正的青睞。

    雖然她沒能按照規程制度,在國子監聽學滿兩年,但有當朝丞相和太傅的舉薦,顧晚卿還是破格參加了今年的考核。

    考核雖難,但顧晚卿日以繼夜的努力,終究沒有白費。

    她勉強通過了國子監夫子的考核,正式成為了大延王朝第二個女夫子。

    甚至顧晚卿還得了陛下恩澤,授了個有名無權的九品學正之職,算得上是大延第一個正兒八經的女學正。

    顧晚卿能得償所愿,衛琛自然是替她高興的。

    她在國子監講學的第一日,下學后,衛琛親自接她回府。

    那時已是三月中,帝京回暖,顧晚卿身上的衣裙薄軟許多。

    便是在馬車里的臥榻上欺負欺負她,也不用擔心會凍著她。

    所以這日接到顧晚卿后,衛琛便讓昭瀾將馬車停在丞相府后門的巷子里。

    他與顧晚卿在馬車里足足呆到了晚膳的時辰,方才作罷。

    馬車內悄寂,只顧晚卿的呼吸由急到緩,逐漸平復。

    她臉上紅云未散,枕在衛琛腿上,一雙剪水春眸濕漉漉地望向他,“阿錦,我有一個問題,憋在心里許久了。”

    衛琛正單手理著衣襟,他眸色深沉復雜,漾著饜足之色。

    聽了顧晚卿的話,他傾身過去,親了一下她白皙的前額,“什么問題,說來聽聽。”

    他溫柔的吻落在顧晚卿眉心時,她下意識閉上了眼睛。

    唇角卻上揚著,聲音也噙著笑:“你是不是……前世就喜歡我了?”

    顧晚卿記得,她曾問過衛琛,幾時開始喜歡她的。

    也記得衛琛當時的回答。

    他說,很久。

    那時顧晚卿以為,他的回答不過是在敷衍她,實際并不想告訴她答案。

    后來她恢復了前世所有的記憶,又得知衛琛很小的時候就想起前世種種,便大膽揣測了一番,猜想衛琛說的很久,是指前世。

    恰好今日講學時,論及前世今生,蘭因絮果。

    她便想著,尋個機會,從衛琛口中討要一個答案。

    衛琛沒想到她會問這個,片刻愣神后,他承認了。

    “那你前世是什么時候對我動心的?”顧晚卿伸手去摸他的下頜,淺淺的指甲,刮得衛琛有些癢。

    不止下頜發癢,心也癢。

    為了不讓顧晚卿再哭一次,他捉住了她造作的手,聲音磁沉地回:“應該很早。”

    “……不過我愚笨,察覺到自己對你的心意時,已經晚了。”

    說到這里,衛琛的神情有些許落寞。

    顧晚卿微愣,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怕是衛琛察覺到他自己的心意時,她已經對荀岸心生仰慕了吧。

    “如果我能早些認清自己對你的心意,早些去你家下聘求親……你便不會遇人不淑,顧家也不會……”衛琛的話音倏地頓住。

    他怕再說下去,又勾起顧晚卿的傷心事。

    但其實顧晚卿心里早就不再為上輩子的悲慘結局難過了。

    她很清楚,老天爺已經讓她重活了一次。

    家人安康,還有一個疼她寵她一心向她的夫君,她還有什么不知足的。

    又何苦一直困于前世的慘痛回憶中,自怨自艾。

    思緒回籠后,顧晚卿坐起身來。

    她跪坐在衛琛腿側,伸手捧住了男人輪廓分明,線條流暢的俊臉,主動覆上他溫熱的薄唇,“阿錦……”

    顧晚卿低喚他一聲,呼吸粗了些,啞著嗓音繼續,“……謝謝你。”

    “為了不讓我重蹈覆轍,不讓我顧家悲劇重演,你今生一定吃了許多苦……”

    顧晚卿溫柔地親著他,細細啄吻,將其當做珍寶一般。

    衛琛被她吻得心猿意馬,好不容易平息的火,似又燒了起來。

    他扣著顧晚卿的纖腰,加深了親吻的力道,濕熱呼吸層層鋪開,連說話都帶些喘:“不苦……平步青云,官至丞相,還娶了國子監女夫子,抱得美人歸。”

    “哪里苦了?”

    衛琛這么說,無疑是想逗得顧晚卿開心些。

    他成功了,顧晚卿被他逗笑,吻得力竭時,便軟軟靠在他懷中。

    聲音嬌媚動人:“可惜我還是沒能記起今生的一切。”

    她的語氣很惋惜。

    男人附和她,也是一副惋惜的語氣,故意逗弄她:“是有些可惜的,畢竟今生的你比前世的你可愛多了。”

    原本乖乖依偎在他懷中的顧晚卿:“……”

    她坐直了身子,青蔥玉指揪了揪衛琛的臉皮,一臉兇相:“你再說一次!”

    到底誰可愛?誰可愛!

    衛琛不覺臉疼,只忍俊不禁地捉住她的柔荑,親昵地裹在掌心里,唇畔漾開弧度:“逗你的。”

    “夫人怎的還吃起自己的醋來了?”

    顧晚卿偏頭輕哼一聲,并不想原諒。

    但也沒抽走被男人裹在掌心的手,任由他把玩摩挲,直到衛琛再一次將她壓在臥榻上,“今日早朝,陛下命我過兩日離京,去臨州辦案……”

    “卿卿……我不愿與你分離。”

    顧晚卿的思緒有些迷離,只覺得他說這話時,語氣聽著甚是可憐。

    便沒頭沒腦應了一句,“那我陪你同去臨州可好?”

    顧晚卿話落后,馬車內靜謐了片刻。

    隨后衛琛的吻勢又猛烈了些,強勢地吞沒她的呼吸。

    許久后,才嗓音磁沉地回,“甚好……”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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