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心虛
犀甲軍一隊接著一隊, 將皇城里三圈外三圈圍了個透徹。
城內百姓人心惶惶,四處籌糧囤貨,試圖躲過這場無妄之災。
一時物價飛漲, 哪里還有人顧得上附庸風雅,鶴園會被迫取消。
梁照晨在圣人那處得了信, 曉得商惟懷正召集汴京外的匪寇,尋機逼宮造反。
他遂即命人收拾行李, 自己則去了商府。
此時的商府由四個門人守著, 見著梁照晨來, 配合的幫他通報。
只是在他入內之后,其中一個門子騎上快馬跑去給商憑玉報信。
梁照晨被帶入晉園正房, 房內只容消酒一人。
臨了,容消酒將隨他進來的女使遣散出去。
“容姐姐, 今夜咱們便走, 若再待上些時日, 那商相爺打入京,便走不得了!
梁照晨等人都走后,急吼吼開口。
容消酒顰眉, 外面動靜那般大,她也不是沒聽到風聲, 只是太突然有些沒準備好。
見她不答話, 梁照晨輕嘆口氣:“再不能猶豫了,容姐姐可要把握住當下,如今京中守衛都將精力放在抵御外侵上,哪里還管得誰人出城進城!
他說的極在理, 容消酒雙手緊攥,咬咬牙, 答應了下來。
梁照晨一走,她立馬回寢間悄悄打包行李。
只是剛疊好衣物,門外傳來凌亂腳步聲,聽得出的心焦氣躁。
她趕忙拉下錦被,將衣物蓋住。
笑呵呵轉身,看向來人。
來人還穿著甲胄,那高束的馬尾颯然垂在背后,只幾綹龍須發在鬢邊隨意散著,顯出幾分意氣風發來。
“姐姐在做甚?”
他雙眸幽深,唇瓣輕勾,瞧著她時,如是瞧見獵物。
不過看他那隨性懶怠的模樣,并不打算蓄勢撲食,反倒像是要慢悠悠地等著獵物自動送上門。
容消酒站直了身子,佯裝著淡定,反問:“公宜怎的回來了!
言語時,她聲音下意識打顫。
商憑玉眉頭一挑,大步上前,在她跟前站定。
“姐姐是在心虛?”
他垂頭與她直視,眼中卻瞧不出什么情緒。
容消酒揚臉,眨巴著眼睛,不松口:“嗯?你說什么?”
商憑玉瞥了下床榻,很快轉眸,掐了一下背在身后的手心:“這段時日城中不太安生,怕是有一番動蕩!
他知道容消酒要做甚,卻并未挑明,只溫聲提醒。
不等容消酒回復,他又繼續開口:“姐姐日后若要去哪兒,只管差人去叫我,我親自陪姐姐去!
怎的說這人也算好心。
容消酒莞爾一笑:“怎好耽誤你辦公。”
見她笑,商憑玉鬼使神差地牽起她的手在唇邊輕吻:“姐姐再堅持幾日!
他說話含糊,叫人聽著摸不著頭腦。
不等容消酒反應過來,人已轉身離去。
臨到門邊,這人給了守在外的小廝一個眼風,示意其看好人。
夜風四起,澹月落在回廊上。
趁商憑玉還未回府,容消酒出了寢間的門。
守在外的小廝登時上前:“大娘子您這是去哪兒?且待我差人稟了侯爺,您再出門!
“不必了,不過去淮園看望老太太!闭f話時,她挺腰站直身子擋住他視線,令翠羽混在女使中抱著包袱出了院子。
小廝絲毫未察覺,反倒見著她無人隨侍,殷勤開口:“大娘子,您怎的沒遣個侍奉的,小的跟您去!
容消酒回看他一眼,面色凝重:“男女有別,你家侯爺叫你整日跟著我寸步不離的?我這又不出門,等出門了再來使喚你!
小廝埋低了頭:“這……”
“我不出門,何勞閣下費心。”說著,她佯裝慍怒,嘴上嘟囔埋怨:“這院子里女眷眾多,怎的差了男子來看守,下回得同你家侯爺說道說道,換個女使過來。”
她邊說邊走出院子,朝淮園方向去。
見沒人跟著,她躲在假山后面胡亂涂了個丑妝,換上翠羽的服飾,背著包袱朝府門去。
所幸夜兒黑,妝兒濃,她借著老太太突然發病,出去買藥的由頭出了府。
她一路往鳳章大街趕,臨到一個拐角卻見一隊兵馬翻盞撒鈸,朝此處涌來。
眾人將她圍住,端騎馬上居高臨下地打量她:“半夜出府,還背著這樣一個包袱,莫不是內應?”
容消酒仰頭,懷里抱緊包袱,警惕地望著眾人:“民女只是一介草民,哪里做得了內應!
七八個人互看幾眼,其中一人指著她懷里的包袱朗聲大叫:“想來這包袱里便有證據。”
說完,那人大跳下馬,一把拽過她手中包袱。
再用力一擲,所有物件兒悉數散了一地。
容消酒皺眉,心中涌上一層酸澀。
“瞧瞧這白銀,瞧你這打扮是個女使,哪里來的這么多錢財,不是內應也是小賊!
“抓回去!”
幾人高喝著,雜亂無章的馬蹄踩著一地的白銀和幾件衣物,仿佛將容消酒的尊嚴踐踏在馬蹄之下。
她冷了眸,直視著幾人:“比起我,你們倒更像藏進官府里的內應,竟做些欺負百姓,陷害無辜的渾事,給官府蒙羞!
剛說完,一鐵鏈改造的鞭子揮在她胳膊上,登時鮮血滲出衣料,露出一道觸目驚心的長痕。
“誰給你的膽子,敢在小爺跟前叫囂。”
執鞭的士兵,隨意晃悠著鐵鞭,冷聲呵斥。
幾人見狀,呵呵訕笑著,一個個端坐馬上瞧熱鬧。
故而那鐵鞭錚錚一聲響,直接纏住她脖頸。
牽鐵鞭的士兵冷笑一聲:“本來一連幾日巡夜就辛苦,今日便玩玩這小賊,不但舒緩爺幾個的情緒,正好還為民除害。”
說完,他便要揚起韁繩,只要馬一奔馳,容消酒的脖頸就會被拽緊,或是人頭落地,或是窒息而死,總歸死得慘烈。
她心口一跳,指尖死死扒著鐵鏈,卻就是沒有任何松動。
就聽一聲高喝,馬也遂即長嘶一聲。
不過那馬兒的嘶聲極凄然,忽而一整個斜栽到地上。
馬上的人捂著被壓在馬下的左腿,連連哀嚎。
眾人愣了片刻,才看清情況。
馬兒脖頸上扎著一支箭,那箭上還刻著特有的“商”字。
眾人虎軀一震,直覺惹上大麻煩,紛紛掉轉馬頭往身后看去。
不遠處只商憑玉一人,他騎著白顛馬朝此處奔來。
方將靠近眾人,他便匆匆下馬,冷峻的臉上出現一抹擔憂。
他快步跑到容消酒跟前,幫她甩掉鐵鏈,上下仔細打量了好一番。
“姐姐怎出來了,這外頭兵荒馬亂的,傷著你了。”
他邊說著,視線邊落在她身上那道血痕上,眼梢頓時如浮上三尺冰,薄涼透骨。
他唇瓣微微發抖,將容消酒攬入懷里,從她頭上拔下一支金釵,一手握釵,一手捂住她雙眼。
只聽一聲痛苦悶哼,那被壓在馬下的男人眉心正中金釵,當場斃命。
眾人早在他靠近時下馬,一直找機會等著朝他施禮唱喏。
見那人眉心中金釵,幾人腿腳發軟,下意識撲通跪倒在地。
“商指使饒命!”
正此時,原本看守寢間的小廝驅著馬車過來。
商憑玉將懷中人撈出:“先不問姐姐為何這身裝束出來了,且叫人帶你回府包扎傷口,我稍后就來。”
他語氣溫柔,帶著十足的耐心,像是哄著孩童一般,將她抱進馬車。
馬車轉了個頭,原路返回。
商憑玉面色陰鷙地可怕,他彎腰從地上撿起鐵鏈,送他們一個個見了佛。
這幾個人頑劣不堪,是實打實的惡官差。商憑玉早早便曉得此事,甚至這幾人就是他特意安排在這片區域的。
自他回京再次遇見容消酒起,他便曉得容消酒想離京。
至于去何處,他早在好些年前便曉得……
那時他的姐姐有些時日沒去蒙學館,他也跟著心事重重。
商惟懷瞧見他萎靡不振的模樣便調笑出聲:“若你不想學習,干脆跟隔壁容姐兒一道在她府里學畫好了。”
他這才曉得,他的姐姐興許再不會來蒙學館了。
忽而有一天,他總算瞧見了那熟悉身影。
只可惜他當時太不爭氣,只要一見著她,雙頰便紅個通透。
為防被她看出來,只敢躲在樹后偷瞧。
便聽路過的她對著自家女使抱怨:“這個渾畫不學也罷,等我有機會就搬去壽州,再不在這汴京受人牽制。”
……
于是,當得知他的姐姐與梁照晨結識時,他想到的唯一交集便是壽州。
他才發現,原來他的姐姐還是在研究如何離開汴京,如何離開他。
故而才有了今日此舉,他想借著幾個頑劣官差嚇住她,教她再不要出門。
誰曉得這官差太頑劣,竟真的傷了她。
他有些后怕,若他沒在暗中監視著,那他的姐姐或許就喪命于此了。
思及此,他十分鄙視自己的卑劣,胸口憋著一團氣。
他將鐵鏈一圈圈環在手掌心,蹲下身子用力捶打著死去士兵的頭部,直至血肉模糊,腦/漿飛濺。
他那手指關節也在捶打中鮮血直冒,可他卻越發用力,仿佛要將自己的手跟著捶爛才罷休。
*
容消酒被帶回商府,府門口正跪著翠羽。
她也顧不得馬凳,自顧自跳下馬車,走上前:“竟未料到會連累你,是我的過錯。”
容消酒邊扶她起身,邊溫聲賠話。
她走之前,想著商憑玉雖說失了憶,卻也是自己從小瞧到大的弟弟,自然不會為了她遷怒旁人。
如此瞧來,是她看錯了人。
翠羽輕搖頭,眼中忍淚:“奴生是大娘子的人,既然隨大娘子嫁入侯府,便聽大娘子吩咐。就算是為大娘子死,奴也心甘情愿。”
兩人入了府,容消酒撩開衣物露出藕臂,由徐媽媽親自上藥包扎。
“這外面亂哄哄的,大娘子怎的湊這個熱鬧。”徐媽媽邊抹著藥膏,邊柔聲喟嘆。
翠羽倒先遮掩起來:“這事就說來話長了,說來這根本就不是件好事,不然我也不會被罰跪不是。不然大娘子也不會受傷。所以這真不是件好事。總之…這真不是件好事!
她來來回回一句話,惹得徐媽媽翻個白眼。
正要繼續追問,商憑玉撥開珠簾入內,那衣角沾風揚起,帶著幾分風塵仆仆。
容消酒慌了神,下意識要遮住胳膊,卻被他叫住。
這人又朝房內翠羽和徐媽媽揮手,示意兩人離去。
他走上前,蹲下身子,拿起徐媽媽方將擦藥的木夾子,又夾起一塊棉花,蘸了蘸藥膏替她擦拭著。
第25章 母親
兩人一時無話, 寢間內靜得只聽見風撞珠簾發出的伶仃脆響。
容消酒不敢瞧他,只仰頭望天,只盼著他能早些包扎好能與她拉開距離。
正這般盼著, 忽而只覺一道兒溫熱的風沁入傷患處,她下意識垂頭, 便見跟前人正輕輕在她傷口處吹氣。
那人濃密的長睫一顫一顫地,像是撲扇翅膀的蝴蝶, 靈動又瑰麗。
容消酒一時間注意力被完全吸引住, 頓在原地一動未動。
“姐姐這般看我, 是認為我不會害羞?”
說話時,他低垂著眉眼直直望著手上的木夾子, 語氣輕柔,一聽便知是隨口調侃。
容消酒尷尬地偏過頭去, 沒答話。
商憑玉這才抬眸瞧她一眼, 唇上輕笑:“姐姐今夜也瞧見了外面是何等亂, 可不能再貿然出去了!
他忽而又再次出聲叮囑,臨到最后卻也依舊沒問她離府的原因。
容消酒訕笑,正要撿幾句好聽的話搪塞過去, 就被他緊緊捏住另一側沒受傷的胳膊。
“姐姐,我是說正經的, 姐姐若是再有下次……”他眼眸直視著她, 幾不可聞地輕嘆口氣,話里話外卻都帶著明顯的威脅意味。
容消酒眉心一蹙,果斷迎上他冷眸,面色沉靜回:“會怎樣?”
商憑玉捏著她胳膊的手用力了些, 另一只手隨意將木夾子放回銀盤內。
只聽他不急不徐開口:“主子走丟,自然是要懲罰那些下人的。”
“不過姐姐可能不曉得, 我只喜歡給人一次機會,若是下回還犯同樣的錯誤,便不是跪府門那般寬容了。”
他拿翠羽威脅,容消酒心口憋上一團氣,粉唇緊抿,偏過頭去,保持緘默。
這人深深看了容消酒幾眼,將手收回,垂下眼去。
梁照晨的馬車停在鳳章大街街頭,只要容消酒出現,便能一眼瞧見。
誰想到等了一夜,卻沒見著她半分影兒。
“公子,寅時將過,可要啟程了?”馬夫已然撩了第六回簾子,仍舊不厭其煩問著同一個問題。
梁照晨這次沒揮手,反倒開了口,聲音因良久未眠而染上層沙啞:“不出城了,回驛館!
他專程來汴京一趟,本就是為帶霜桐居士往壽州去的,既然人沒帶上,他怎么可能獨自走。
只有將霜桐居士帶回去,他才能將鹿嶼書肆發揚光大,才能坐上梁家家主之位。
早在入京前,他便差人打聽到了霜桐居士的真實身份。
正想著如何接近,正巧在書肆掌柜那處曉得她要離京去壽州。
這當真是天也助他,不費吹灰之力便將她掌握在手。
思索間,就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自馬車旁側疾馳而過。
他堪堪收回思緒,掀開簾子往外望去。
齊臻臻地犀甲軍,裝備齊全,列隊整齊一蜂擁地往城東方向去。
馬夫輕嘆口氣,頗有些遺憾地朝他開口:“瞧著是要打起來了,咱們是走不出去了!
梁照晨斜倚著車身,翹起二郎腿,一甩折扇慵懶啟唇:“活了這些年還未經歷過什么動蕩,正好咱也留在此地觀個熱鬧!
*
汴京城東,城門外軍旗獵獵,眾人頭戴紅色抹額,渾身玄衣銀甲,高騎在馬上仰頭瞧著女墻上的瞭望塔蓄勢待發。
為首的正是曾落入江中的湖山水賊頭領漆霧,他攥緊韁繩,朗聲開了口:“城樓上的,叫馬司的商指揮使出來,爺爺有賬要跟他算。”
他只說叫商憑玉出來,再沒說其他,仿佛他們來此一趟只是為了向商憑玉尋仇。
此時侍衛馬軍司的犀甲軍趕來了城門,領頭的盧剛帶著幾個稍有官階的將士上了城樓。
守城官抄手唱喏,遂即道:“這群人來勢洶洶,已在城外叫嚷了有些時候,這侯爺究竟是何打算?”
盧剛瞥他一眼:“侯爺叫我來,先拖些時日,他稍后便過來。”
守城官聞聲,輕嘆口氣,腳底升起一股涼意。
他雖說是個官吏,卻不懂武功,若是待會兒眾賊人闖將進來,他頭一個丟命。
盧剛瞧出他愁緒,拍了下他肩膀。
瞥了眼城下,不屑笑出聲:“放心,侯爺說了,這群人是不會攻城的!
另一邊,全城得知有賊人圍城的消息,登時警鈴大作,將城中南、西、北各個出口盡數封禁。
一輛錦車在南門即將闔上時出現在門外。
守門人見得錦車上的飛魚金牌,不敢絲毫怠慢,拉開門跪地相迎。
畢竟上回阻止這錦車的小吏被當場碾軋殞命。
這車是當朝九皇子專車,九皇子深得官家寵愛,一向耽于玩樂又暴戾蠻橫。
為了彰顯自己的特權,不許任何守門人妨礙他自由出行。
殊不知,此時的馬車內除那位九皇子,還有商惟懷和李闌。他二人穿了身太監服飾,一看便是要潛去宮里的。
“剩下的就靠老師了,本皇子靜候佳音!本呕首影褐弊,一邊伸手理著袖口,一邊隨意開口。
明明還是個孩童模樣,表情卻沉靜肅穆,舉手投足間散著教人不敢直視的威嚴。
“九皇子放心,事辦成,您就是新一代明君!鄙涛⿷殉施禮,面上佯裝著真誠。
他心里實則覺得這個九皇子色厲內荏,好騙極了。
他這次回宮來,確實是為殺官家,卻不是扶持九皇子上位,而是扶持圣人的五皇子。他這次來也是打算殺了官家,與圣人串通一氣,嫁禍給九皇子的。
馬車一路進了皇宮,九皇子率先一個人離去,御車宮人將車帶去了車棚。
直到再沒聽見外面有人的動靜,他二人下了馬車。
此時的商惟懷消了病氣,步子也穩健不少,兩人一路去了圣人的鳳棲閣。
借著宮人打扮,兩人順利入了殿。
只是一進門,卻發現坐在太師椅上的商憑玉。
商惟懷察覺到不對,眉峰一皺:“公宜怎會在此?”
話音剛落,他轉眼瞧見這人背后的屏風上被潑了滿面的血。
他雙眸一瞇,下意識咽了下口水,肅聲問:“你為何在圣人宮里?”
商憑玉雙手環抱,坐在原處,歪頭反問:“大哥不是逃了,怎會出現在這兒?”
商惟懷也不裝了,臉色更沉郁幾分:“你把圣人殺了?”
商憑玉眉梢一挑,遂即站起身,慢悠悠開口:“不是我!
他不疾不徐朝兩人走去,裙擺上還滲著血跡,就連雙手都露眼可見地帶了深淺不一的血漬。
商惟懷瞧他這架勢,冷哼:“殺便殺了,有何不敢承認的。就是不知你殺了圣人后,官家還如何重用你!
等他說完,商憑玉也走到兩人近前。
忽而他從袖里翻出匕首,一刀要了李闌的命。
商惟懷凜眸,拔出腰上暗藏的軟刀,與其周旋。
不成想因生疏,很快敗下陣來。
商憑玉將匕首抵在他喉間,嗤笑開口:“圣人不是我殺的,是你和李闌,李闌方才被我處置!
他雙眸陰冷,像是一頭蟄伏的猛獸,終于守到獵物,張開血盆大口,誓要將獵物撕碎嚼爛。
回京這么久,他總算可以在商惟懷面前恢復真實模樣。
商惟懷緊皺的眉頭,驀地舒展開:“你沒失憶!”
他是篤定肯定確定的。
商憑玉冷冷看著他,沒反駁。
商惟懷因惱怒胸腔大幅度起伏著。
“是我小看你了!”
“當年是我蠢,太信任你給我撥過來的人,竟沒想到會趁我殺彭山時,用毒箭暗中傷我,連累我也一道掉下懸崖!
“商惟懷,你還真是大膽,誰都敢殺。”
商憑玉越往下說,雙眸越猩紅。
“你都知道了?”商惟懷干脆倚在墻面上,認命似地輕笑著問。
他表情和語氣都十分懶怠,像是對這事毫不在意。
“我母親是怎么死的!鄙虘{玉咬牙問,說完將匕首往他脖頸前抵了抵,那秾艷的鮮血登時順著刀身潺潺流出。
“都多久了,都快忘了。”商惟懷像是不怕死,還抬手刮了刮眉尾。
商憑玉執著匕首的手猛地下移,直接搠在他大腿上,還順勢在刀鋒陷進肉里時,轉了一圈。
疼得商惟懷額間冒汗,嘴唇發白,可縱是再疼,他依舊忍著沒吭一聲。
“你不說我也不知道,當年我母親撞見你母親與家奴私會,后來被你母親派人追殺,不得已躲進枯井里。是你,是只有十一歲的你,拿井外的石頭將她生生砸死。”
商憑玉說話時,唇瓣都在顫抖。
他這輩子得到的愛不多,大部分都來自于母親。
他父親極看重嫡庶,商惟懷是嫡母生的獨子,而他是妾室所生。
從出生之際,他父親就對他極明顯的嫌棄。由于他的不得寵,漸漸母親也跟著受冷落,以至于母子二人在商府過得十分清貧。直到七歲那年母親重病,他開始拼命讀書,想要借此討得父親歡心,從而讓母親得到很好救治。
于是他沒日沒夜的學,他猶記得隆冬時節,他的手滿是凍瘡,卻依舊顫顫巍巍著一頁頁翻著書。還記得三伏天,只能靠商惟懷喝剩下的,酸了的茶頂熱。
終于在他的努力下,他成了城中出了名的郎君領袖。
可沒想到他剛熬出頭,他母親卻又因為他的過分出頭受盡嫡母刁難,最后因撞見嫡母風流韻事,被捆起來受了許多皮肉折磨。
后來好容易逃出來,卻又遭受商惟懷的致命打擊。
第26章 說客
商惟懷輕笑一聲, 像是蓄意報復,冷嗤道:“一個妾室,死了便死了!
這無疑觸到了商憑玉的逆鱗, 只見他拔出匕首,又在商惟懷腹部扎了幾刀, 專挑最疼的位置下手。
那亂飆的血浸了商憑玉滿衣袍。
他忽而勾起唇,冰雪般的眸子散出幾分玩味:“你可知你親生父親在何處?”
商惟懷瞳孔微縮, 只一瞬恢復平靜:“不過一個家奴, 他不配做我的父親, 我又哪里在意他去處。”
“自我回來后,便將他一直囚禁在千秋閣。我剜了他雙眼, 斷了雙腿。還命人每日打他五十鞭,食一頓飯, 用保命丹吊著一口氣。已然這般了, 他竟還不求死, 說要替你贖罪,任我折磨!
商惟懷越聽,面色越白。
他對生身父親并非無感情, 兒時他在蒙學館學累了,是這人親自背他回家。他生過一場大病, 是這人一夜夜守在他身邊。
比起商禪口頭上對他的看重, 這人對他的看重可算是在日常生活中做到了極致的。
商憑玉瞧著他那張一向泰然自若的臉,一點點裂開,心里有了快感。
遂即玩味一笑,譏諷開口:“大哥還真是有個好父親!
說完, 商憑玉猛地用力捏住這人下頜,令他張開嘴。
從懷里拿出一玲瓏白玉瓶, 將內里的東西灌進他口腔。
“我不會殺你,還會好心送你與生父見面!
他收了桎梏商惟懷的手,將白玉瓶放回懷里,懶洋洋開口。
這白玉瓶中裝著的,是啞人嗓音的毒藥,幾乎是立馬見效。
商惟懷捂著脖頸,癱軟在地上,粗喘著氣。
商憑玉見狀蹲下身子,低聲開口:“記住了,是你殺了圣人,可我念在兄弟情深,不忍對你痛下殺手。”
言罷,用力拽起他后領,將他揪了出去。
“圣人已被商相爺殺死,本侯親自帶他去見官家。”
殿外守門的宮人見狀,請御醫的請御醫,入內查看的入內查看,表面慌張,卻各有條理。
商憑玉帶著人去了垂拱殿。
垂拱殿外,明啟早早等候在外,雙手環抱,忍不住嘖嘖出聲:“這召集上千人兵馬,驚動整個汴京城的商相爺,竟一下便被你抓著了,也太容易了些!
商憑玉沒接話,直接問:“官家吶?”
“官家在殿內檢查九皇子課業。”
商憑玉沒再開口,徑自入殿。
殿內趙集與趙溫奚面對面坐著,兩人距離不似君臣之間那般拘謹,倒像是尋常父子之間那般親和。
趙溫奚瞧了眼被鉗制過來的商惟懷,饒有興趣地揚眉歪頭。
“這反賊之首這般快被抓住了,商侯當真謀略過人!
邊說著,他邊將手往后一撐,倚在太師榻上。
商憑玉朝殿內兩人見了禮,正色啟唇:“商惟懷禍亂朝綱,罪無可赦。但請官家念在其上位數十載,兢兢業業,也曾立下功勞的份上,將他交由臣來自行處置。”
趙集左手撩了下衣擺,身子前傾:“公宜這又是何意,此時再心慈手軟,怕是也沒甚必要了!
商憑玉垂著頭:“再怎的說他都是臣的同胞大哥,臣并非徇私舞弊之人,定然將他看管嚴實,再出不得門!
“這人曾派人殺你,害你在明州蟄伏兩年,你竟還能大發慈悲,饒他一命。朕也不是心硬的人,便成全了你!壁w集說著,又轉頭看了眼自家兒子:“小九你說,朕這般處理如何?”
被點名的趙溫奚坐直了身子,冷冷瞧了商惟懷一眼:“照兒臣的意思有些不妥。”
這九皇子仗著官家恩寵一向直言不諱,這次也不例外。
“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反賊頭目,應當梟首示眾五馬分尸。”
他言語不緊不慢,淡定自若地說著處置商惟懷的方式,周身泛著早超出他年歲的陰狠毒辣。
趙集見怪不怪,如聽兒戲般輕笑一聲,指著他朝商憑玉道:“還是太浮躁,年紀輕輕的,只曉得動不動打打殺殺。”
商憑玉頷首,不答話。
趙集捋了捋髭須,換了個話題詢問:“城門外的那群反賊,公宜可都定好如何處置了?”
商憑玉抄手:“如今主心骨已抓捕歸案,個別有才能的人能招安便招安,招不得的便盡早除之。”
說完,趙集又說了些注意事項,好片刻,商憑玉才帶著商惟懷離了宮。
他二人沒回商府,而是去了城東。
商憑玉隔著瞭望臺看清城外形勢,只一揮手,盧剛了然,下了城樓示意犀甲軍做好戰斗準備?
只聽他一聲高喝,門被打開,眾將士騎馬涌出城。
一玄一紅的兩方交戰,起初數量持平,漸漸地紅方敗下陣來,數量越來越零落。
商憑玉趁勢朝樓下喊:“成敗已定,管家說了,若各位肯放下屠刀,我朝依舊大敞城門,并有上百官位等著各位!
眼瞧著身邊一個個同胞死絕,紅裝反賊不少人開始猶豫。
一時間紅方士氣更減,一個接一個地丟了手中刀。
商惟懷被緊實的捆了周身,就連嘴里也塞了巾帕,被士兵用力按著頭看著樓下人是怎樣一步步倒戈的。
沒一會兒,紅方除了幾個頭領,盡數歸順。
商憑玉這才親自出馬,與幾個頭領較量。
其中,柒霧對商憑玉最是仇恨,每招都用盡算力。
“商憑玉,我今日不求別的,只想與你做個最終了斷,不是你死就我亡!”柒霧咬著牙宣言。
商憑玉冷笑一聲,與他廝打。
馬蹄矯健有力,震起層層塵煙,像是兩個神仙在打架,惹得旁的凡人在廝打時,也忍不住被他二人的較量貪看住。
*
上官棠被送回了商府,她沒回淮園,反倒去了晉園。
在寢間外站了許久,似是下定了決心,她才揪緊手帕踏將進去。
容消酒攏了攏遮胳膊的披風,起身行禮:“嫂嫂可算是回來了!
上官棠強行扯出一抹笑,攥住她的手,直接突兀開口:“弟妹出京去吧,趁著此時兵荒馬亂,公宜無暇顧及你,這時走最好不過。我已在梁公子那處曉得了,原來你一心想去壽州!
“嫂嫂怎的想起這事來?”容消酒絲毫不慌,反倒反問她。
“若弟妹要出城,過了今晚再難了,今晚梁公子會在老地方等你。”上官棠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自顧自地開口,臨了從袖中掏出一折扇,那折扇正是梁照晨隨身攜帶的那把。
容消酒垂首看著被塞入手中的折扇,沒回話,心里卻又受鼓動起來。
只是一想到會因此連累手下人,她輕嘆口氣,有些迷茫該如何是好。
上官棠像是聽著她心聲一般,又開了口:“我知你定擔心翠羽和徐媽媽等人受牽連,你放一百個心,這幾人我護著,再怎的說,我也是他嫂嫂。”
容消酒顰眉,好像這大嫂比她還盼著她去壽州。
“嫂嫂為何這般好心幫我,可是有什么需要我辦的。”
上官棠誠實頷首:“我要你幫我送封信,給壽州的齊國公!
這齊國公是官家都禮讓三分的三朝元老,頗有聲望,生平俠肝義膽,最熱衷于平反冤假錯案。
容消酒頓時明白她用意:“嫂嫂是想教齊國公幫大哥平反?”
上官棠用力點頭,雙眸噙了淚,一直忍著不落下來。
“弟妹,我這輩子傲慣了,沒求過什么人,你是頭一個!
容消酒如何不曉得,她也覺得照商惟懷那般內秀的君子定是遭人逼迫。
毫不猶豫應下此事,也算報答商惟懷曾經在宮里對她施以援手。
當夜,在上官棠的掩飾下,容消酒出了商府。
她單乘一匹駿馬,在鳳章大街與梁照晨碰面。
梁照晨也等了良久,扶著泛酸的后腰,親自出了車扶她下馬。
“容姐姐出來還真是不容易!绷赫粘扛锌,又接著開口:“如今城外的反賊盡數除去,趁著侍衛馬軍司的人在收拾殘局,咱們用圣人曾給我的令牌,自南門出去!
容消酒也不再猶豫,跟著他上了馬車,得體回:“有勞大師操勞,日后必定傾盡全力來報答!
梁照晨呵呵一笑:“好好好,我鹿嶼書肆還要仰仗容姐姐!
兩人也算有說有笑,一路往城南去。
在過路時,正巧與商憑玉那支隊伍迎面撞上。
所幸商憑玉并未察覺,縱馬擦肩而去。
商憑玉在白日時心便惴惴不安,這辦完最后的收尾,便埋頭往府中趕。
他總覺得是他的姐姐出了什么事,一入家門,果真是出事了,他的姐姐又出逃了。
商憑玉冷了眸,怒氣壓在胸腔內烈焰騰騰。
“所有人都去給我追!捆也要給我捆回來!”他抖著唇對候在旁側的小廝橫舟嘶吼出聲。
橫舟頷首,領命走將出去。
商憑玉雙手扶額,叉著腰又想起容消酒的女使翠羽,遂即又朝守門小廝吩咐:“將伺候大娘子的所有女使婆子就地正法!
小廝聞聲,面色一白,他在這后院也待慣了,這些個女使婆子也都極熟絡了,心里自然揣著萬分不舍。
正此時,上官棠雙手抄手,走將進來。
其實她早在外等候多時了,只是一時沒進去罷了。
“公宜弟弟莫氣,任這些人再神通廣大,也捱不住弟妹要離開的心,何苦平白增添殺戮!
商憑玉面色依舊沉郁,顯然已沒有心情與她周旋。
“嫂嫂是我家娘子派來的說客?”
上官棠捏緊了手心,心里畏懼,卻也正色回:“是,不但是說客,我也是幫弟妹逃走的關鍵人!
商憑玉冷笑出聲,那雙眸蒼涼又疏離:“嫂嫂以為你有多大的面子,能讓我原諒這事?”
他說著便猛地伸手遏制住她脖頸,單手掐著便將她整個身子騰空起來。
第27章 所有
圣人雖死, 令牌卻還有用。
馬車順利出了南門。
梁照晨伸個懶腰,語氣愜意:“容姐姐可放寬心了,出了這道門, 汴京城的諸位都再與容姐姐無關。”
容消酒莞爾一笑,沒答話。她本以為離京后, 自己定然極雀躍,可是此時此刻心頭卻沒由來地憋悶。
“容姐姐也別怕, 到了壽州由我照拂你, 加上我們壽州沒那般多的蠻橫貴族, 自然是比汴京更適合過日子的!
他得意洋洋開口,生怕容消酒反悔一般, 殷切地介紹壽州存在的好景好物。
容消酒卻意興闌珊,她從不需要別人的照拂, 她想靠自己的能力撐起一片天, 如她母親那般。
只是她終究沒母親那樣大的能力可以去護天下人, 當下只需護住自己便好了。
一路上披星戴月,三更的夜忽而飄起毛毛細雨。
直到天色漸明,雨勢不但沒有減緩, 反倒越發洶涌。
不移時,馬車陷進泥壑, 兩人只好先下車, 去了不遠處的酒館。
酒館分兩層,兩人上了樓,容消酒挨著窗坐下,眼睛卻總是時不時朝外瞥。
梁照晨幾不可聞地輕嘆口氣:“想來商侯此時還忙著處置汴京反賊, 不會出城來的!
這一句話像是戳穿她心事,叫她身子一下僵住。
梁照晨傾身湊近了些, 低聲笑問:“蠻好奇容姐姐是如何看待商侯爺的,將他當做弟弟還是丈夫?”
容消酒眉梢輕蹙,掀眸便對上他玩味的雙眼,下意識脫口而出:“都不是!
梁照晨像是抓著什么漏洞,抖著肩膀憋笑:“我還以為容姐姐會說將商侯當弟弟,沒想到都不是。既然都不是,那是什么?”
容消酒沒答話,興許連她自己都不曉得究竟對商憑玉是何感情。
兩人用了早食,馬車也早出了泥壑。
梁照晨打著傘,親自扶容消酒上車。
容消酒朝他微微頷首,帶著幾分疏離,不著痕跡地將他的手從自己手腕上推開。
梁照晨毫不在意地揚眉。
反正人是他的了,日后多的時間慢慢接觸。
卻不想這一幕都被酒館二樓隔間內的人收入眼底。
斗笠遮住商憑玉半張臉,只露出高挺鼻尖和緊抿的唇,他一手支著下巴,一手輕叩著桌面,瞧著頗悠閑自在。
“侯爺,那馬車內已放上鐵釘,不出半個時辰,便會壞在半路!彪S商憑玉一道兒來的盧剛,走進隔間復命。
商憑玉依舊睞著樓下那遠去的車影,只淡淡“嗯”聲。
盧剛得了回應,悄悄揚起頭,驚奇地發覺商憑玉異常心平氣和。
畢竟他們過來時,商憑玉面色陰沉得可怕,帶著殺人的架勢。
如今瞧見容消酒跟旁人待一處,應當更生氣才對,可這人反倒沉靜下來。
這般反常的舉動讓盧剛有些忐忑,卻也只是多瞧了幾眼,便收回視線。
“跟上去。”窗邊的人突兀站起,扶了扶斗笠,沉聲吩咐。
隨商憑玉出京的不止盧剛一人,還有六個小將。
幾人得了吩咐,騎上快馬,順著馬車留下的泥轍一路往前追。
雨勢見漲,馬蹄踏破溝壑,一地里盡是泥點子。
馬車在泥濘地里費力掙扎著,本就扎上鐵釘的車輪,越發無力,死死與地面黏在一處。
車廂內猛地一個顛簸,令容消酒扶住車身。
車簾被風掀起,雨珠子大顆大顆吹入車內,帶著沁骨的涼,凍得她嘴唇發紫。
她著了風,捂嘴咳嗽起來,好片刻才溫聲啟唇:“瞧著這雨勢一時半刻不會停,路又難走,不如先在那酒館住上一晚!
梁照晨朝她輕笑:“若我們住下,或許明兒一早便被商侯抓個正著,趁他還來不及顧上你我,還是走的越遠越好,容姐姐且忍耐一二,到了潁昌再休息也不遲。”
他好容易將人攥在自己手上,自然要規避掉一切可能性。
商憑玉那般難纏之人,他可不想多周旋。
容消酒沒再辯駁,強撐身子著坐穩。
馬車艱難馳行著,忽聽一聲殷雷,轟隆隆地橫劈下來,似要摧垮整個人間。
又聽“咣當”一聲巨響,馬車頂上有樹枝砸下來,不少枝杈直接戳破車頂,蔓延進車內。
梁照晨下意識將容消酒護進懷里,背脊撐住砸下來的樹枝,有一垂直細枝甚至扎進他肉里,惹他忍不住悶哼出聲。
容消酒在他懷里躲過一劫,伸手欲撐開樹枝,卻不想摸到他滿背的潮濕,那是雨珠夾雜血珠混合成的潮濕。
容消酒喉嚨有些干澀,就著在他懷里的姿勢,溫聲問他情況:“可還能挪動?”
與此同時,梁照晨也開了口:“容姐姐可有事?”
他開口第一句便是慰問容消酒。
容消酒心頭閃過幾分暖意,不論這人是何居心,此刻都實實在在地護了她周全。
“多虧了大師,我并沒受一點傷!比菹普\懇答謝。
梁照晨疼得嘴唇發白,卻極力扯出笑來:“看到容姐姐為我擔憂,我好多了,就是有尖細樹枝掇進我肉里,惹得我難以動彈!
容消酒瞧了瞧周圍逼仄的空間,只得將希望寄托給馬車外的人,遂即仰頭喚著車夫。
隱約間,她聽見腳步聲靠近,卻不想撩開簾子的正是商憑玉。
他一只腳踩進車身,彎著身子,頗愜意地瞧向內里。
掀眸看時,正見車內兩人緊貼著,靠得極近。
商憑玉倒沒生氣,反倒輕笑出聲:“好巧!
容消酒轉眸看著商憑玉,像是瞧見救星般,雙眸璨亮,朝他求助:“公宜你來的正好,梁大師他被樹枝扎傷,還望你出手相助……”
商憑玉撐著車門的手微微捏緊,唇邊露著疏離地笑:“不知容大姑娘是以什么身份求助?本侯向來不愛管閑事,怕是有力無心!
聽他主動拉開距離的稱呼,容消酒心頭莫名憋悶,卻也配合地開了口:“只要能救他,我可以是任何身份!
今日梁照晨護她的情形,她能感恩一輩子。畢竟兩人人不過相識幾日,哪里就配得上他這般傾命相護。
若因為她一時倔強,延誤時機,令梁照晨身體留下病根,那真真是欠了個大人情,她還不起。比起欠梁照晨人情,她寧愿聽商憑玉隨意差遣。
商憑玉表面笑意不減,眼底卻孤冷的瘆人。
“本侯須得考慮一二,若輕易答應,怕有人不會珍惜!
他話里話外直指容消酒。
梁照晨冷冷瞇眸:“容姐姐我若命喪于此,便是天要亡我,我才不要任何人來搭救。”
話音剛落,他猛吐一口鮮血。
容消酒頓時慌了,手忙腳亂地從懷里摸出手帕,為他擦拭唇角血跡。
這人再怎么說也護了她周全,她欠這么大一個人情,自然不希望他受重傷。
車外的人冷眼看著,面色平和,反倒帶著幾分悠閑。
他雙手環抱,冷冷問:“兩位要不先換個姿勢說話?畢竟容大姑娘怎的說還是本侯明面上的正妻。”
瞧他這樣子是要陰陽怪氣到底了,容消酒無奈輕嘆口氣,順著他意思從梁照晨懷里鉆出。
待她轉身要出車門時,正好同車外人對視。
跟前的人姿態沉穩懶怠,唇邊還端著得體又疏離的笑,看向她時眼神淡漠平和,陌生的像是剛認識一般。
容消酒微微頷首:“梁公子便拜托商侯爺了。”
既然他客套的喚她容大姑娘,那她也順勢叫商侯爺,總歸要與他拉開距離。
商憑玉眉梢一挑,呵呵笑出聲,在這車廂內顯得極其突兀。
“救人之前,也得提前定好報酬不是?”他在容消酒下車前,歪頭玩味又問。
容消酒一愣,掀眸朝他看去,懵懂的美眸與他四目相對:“也對,商侯爺想要什么報酬,盡管提便是!
“我真要什么都行?”他頗有深意地看著容消酒。
被在身后的手用力攥緊,心里期待著她答復。
容消酒淡淡撇唇:“有什么是商侯爺看得上,您盡管提便是!
“就等容大姑娘這一句話,本侯確實看上一樣,就怕容大姑娘食言!
容消酒顰眉,聽著背后咳嗽聲都變得極其微弱的梁曉晨,她心一橫,咬牙開口:“商侯爺莫要再賣關子,直抒胸臆便好。”
“本侯自始至終,不過是要姐姐這個人罷了!彼f話不疾不徐,卻在語氣里聽不出一絲情緒。
見容消酒不答話,商憑玉扳正了斗笠,冷笑出聲:“姐姐這般猶豫,看來是不甚在意這人,那本侯也便就此告辭了!
說完他轉頭就走,快步離去。
容消酒哪里還顧得上思考,忙提裙跳下馬車追上前。
“我答應你,麻煩商侯爺施以援手,救梁公子一命,我愿為您所有。”
“我愿為您所有”幾個字成功取悅了商憑玉,他山眉微動,勉強佯裝著淡定,一字一句提醒:“姐姐可記住了!
商憑玉將梁照晨拉出車外,也不顧及滿地的泥漬,像是故意一般,在扶他下來時故意伸腳一絆,令他直接摔在地上。
容消酒快步上前,不顧他滿身泥濘,親自要扶他起來。
商憑玉卻用力掰過她手,唇邊咧出漫不經心地笑:“從你答應為本侯所有時,便一切都要聽本侯吩咐,不得輕舉妄動。”
說罷,極其嫌棄一樣,利落地將她的手甩開。
容消酒咽下這口氣,認真附和:“是我唐突了!
商憑玉沒再接話,看著渾身是血,茍延殘喘的梁照晨,眸光閃過幾分狠戾。
幾人又回到方才的酒館,梁照晨被人早早抬去包扎傷口。
在酒館前臺就只容消酒和商憑玉二人,在得知要與他同眠一個房間時,容消酒心里有些猶豫。
“商侯爺……”她正糾結著要不要張嘴阻止,嘴比腦子快,已然脫口而出。
商憑玉掀眸,那雙清冷眸似是將她看透,單手捏住她下頜,居高臨下道:“日后姐姐的一切都由本侯說了算,姐姐沒有任何拒絕的權利。”
第28章 懲罰
兩人入了房, 容消酒才發覺是自己想多了。
這人甚至沒再看她一眼,自顧自走到桌案邊的紫檀榻上闔眼假寐。
許是窗外的雨聲分外擾人,容消酒躺在榻上翻來覆去就是闔不上眼。
忽而紫檀榻那邊傳來動靜, 商憑玉站起身,將房內燈盞盡數滅掉, 全程沒開口說一句話。
明明兩人都知道對方尚清醒,卻都心照不宣地保持緘默。
次日, 容消酒是被人吵醒的, 床頭檀木被人用指關節不疾不徐敲著。
她輕皺眉頭, 混沌間抬眼,正巧撞上商憑玉那張俊臉, 他居高臨下睞著她,冷聲啟唇:“該回京了!
說罷, 也不等她答復, 利落轉身。
容消酒起身, 換上方桌上不知何時已然備好的干凈衣袍,出了門。
一下樓,便見被木架子抬起的梁照晨。
就聽他連聲哀嚎著, 那叫一個凄慘。
容消酒快步下了臺階,全然沒瞧其他人一眼, 直接從商憑玉跟前經過, 過去慰問梁照晨。
商憑玉背在后背的左手狠狠攥成拳,面色上卻滿是不在意。
“梁公子,可是哪里疼得厲害?”
容消酒溫聲問。
梁照晨見她來,聲音越發凄慘, 說話時語氣里帶著幾分委屈:“容姐姐不必管我,我不過是被樹枝砸了肋骨, 疼疼就好了!
“若是實在疼得厲害或許該服用些止疼藥!彼說著,看向商憑玉,“公宜,能不能……”
商憑玉淡淡瞥了眼:“不能,再不走可趕不上去壽州的船只!
容消酒皺緊了眉彎,雙眸死死盯著商憑玉。
梁照晨可是她當前唯一能去壽州的希望,可這希望輕易便被商憑玉一口否決。
兒時她答應了母親的,有生之年定要去壽州看看,哪怕永遠也找不到母親的蹤影,去一趟也是無憾的。
壽州是她母親施桃花曾經浴血奮戰之地,自從沙河之戰母親失蹤后,去壽州變成了她的一大執念。她活命至此,不斷靠作畫攢錢,也不過是想離壽州再近一些,再近一些。
如今臨門一腳的事,卻被商憑玉的突然到來攪黃。
“看來侯爺是不打算放過我了。”
容消酒苦笑,雙眸卻帶著淬了冰的冷。
商憑玉走上前,手指挑起她下巴,唇邊帶著不明深意的笑:“姐姐這話說的就不對了,明明是姐姐答應一切都交由我處置的!
容消酒冷笑一聲,用力拍開他的手。
這還是她頭次當面與他發脾氣。
商憑玉面色一頓,眼睛盯著那只被她拍下的手,愣了好片刻的神。
他面色冷凝,內心實則激起千層浪。
他的姐姐總算對他展露一次真實情緒,平日里見著她時,總端的一副沉穩姿態,叫人覺得隔了層距離。
這一拍,倒是直接拍進他心里,惹他心神搖動。
“帶走!”商憑玉回過神,含臉朝抬木架子的小廝吩咐。
容消酒聞聲,心里縱是有氣,卻還是換上和熙微笑與梁照晨道別。
此時,酒館外的天還墜著淅瀝小雨,不少過路車馬輾過水洼,激起一輪輪泥浪。
容消酒靜靜遠眺著,嘴邊輕嘆口氣,忽而驚覺身子猛地騰空,她被人扛起。
“商憑玉!”她幾乎是咬牙切齒。
這般大庭廣眾之下,她被人扛在肩上,任誰都覺得羞恥。
“姐姐盡管罵,本侯受著!
這人甚至沒有準備錦車,將她抱上馬,與她同乘一騎。
不移時,身后的人親手為她戴上斗笠,那堅實的胸膛時不時撞上她后背,遠遠瞧著姿勢曖昧至極。
“姐姐應當慶幸才是,若是旁的人被抓回京都是被捆住雙手跟在馬后面跑的!
容消酒冷哼一聲,沒答話,顯然要與他僵持到底。
幾人馳馬,不停歇的往汴京趕。
長期的顛簸惹得容消酒一陣反胃,面色煞白。
“侯爺,咱們不如休息片刻再走?”
盧剛開口提議,他明顯瞧見商憑玉眼底布滿擔憂,卻始終緊抿著唇不發一言的模樣。
他就知道,他家侯爺對誰都狠,就是對身前的女子怎么都狠不下心來,既然他家侯爺難以啟齒,那他只好幫忙說出心里話了。
話音剛落,就見商憑玉冷冷斜睞他一眼,那眼神似是在說你越界了。
盧剛摸了摸鼻尖,默默垂下頭。
“這點苦都吃不得還如何做我的人?”他像是在跟盧剛說,卻也像是在跟身前之人說。
容消酒攥緊了拳頭,額間冷汗直冒,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忽地身子跟著一沉,便往一側倒去。
眾人都未察覺,直到她一整個身子跟著栽下去,商憑玉才用力將她抱住。
奈何此時已抓不住,只得跟著她一同朝下跌去。
他將人抱進懷里,在落地時盡力讓自己身子先著地。
淤泥沾了滿披風,他哪里顧得上,先去瞥了眼懷里的人,所幸容消酒并無大礙,除了衣裳濺上幾點泥點子,倒沒他那般狼狽。
容消酒艱難爬起,顧不上其他,捂著嘴小跑到一處樹干下干嘔。
商憑玉冷看了眼,吩咐眾人下馬休憩。
盧剛走到他跟前:“屬下記得方將過來時,路過一汪湖,您要不先過去清理一下身上的泥漬?“
見商憑玉沒答話,盧剛又說了一道:“大娘子有屬下看著,斷不會有甚差池!
商憑玉這才頷首,沒瞧容消酒一眼,徑自乘馬離去。
盧剛走到容消酒跟前,沉默地將腰間巾帕遞將給她,遂即跟其余士兵站去塊兒,眼睛卻時不時留意著容消酒這邊。
忽而一輛馬車疾馳而來,橫沖直撞著,朝容消酒那處去。
“容姐姐,跟我走!”梁照晨坐在馬車馭位,親自揚轡駕車。
他沒完成任務,才不會就此離開汴京,所以這次他下定了決心,要么跟霜桐居士一道回壽州,要么他死。
反正若帶不回人,家主之位必定是他三弟的,與其日后被人壓過一頭,倒不如現在擲死拼一場。
容消酒扶著樹干,顫顫巍巍站起身,轉身便見一馬車朝她奔來。
她用力眨了幾下眼睛,才看清來人。
馬車靠近,車上人伸出手,容消酒想都沒想,毫不猶豫地回握那只手。
一個借力,她被拉去車上。
“容姐姐莫慌,我車技了得,斷不會給他們追上我的本事,你且先進車廂里拭目以待!
容消酒頷首道了聲謝,當即入了車廂。
馬車漸行漸遠,等幾人重新上馬再追過去時,已于事無補。
直到馬車獨行了一段路程,容消酒才撩開門簾子:“你的傷……”
梁照晨聞聲,爽朗一笑:“騙他們的,不然怎能這般容易擺脫他們的控制。”
“容姐姐若要去壽州,只需要跟著我走,旁的不必擔憂。”
正說完,馬車轉道,前方出現一匹高馬。
馬上的人披蓑帶笠,配著雙刀,他腰背筆直,懶懶握著韁繩,等著馬車過來。
梁照晨瞇眸,卻還是咬牙闖了過去。
馬上人執刀飛身而下,只一個招式便斬斷載動車身的馬兒頭顱。
只聽馬兒長嘶一聲,正飛馳著的馬車找不著方向,順勢側翻。
梁照晨雙腿被壓在車下,幾乎是血肉模糊,他面色慘白,卻還顧著喚容消酒。
“容姐姐,可有事?”說話時,那語氣都帶著顫抖。
車廂里的人爬出車簾外,還沒應口,便被人攬住身子。
“姐姐何時變得這般不守信用?”商憑玉幽幽開口,聲音不帶半絲情緒。
“商憑玉,放過容姐姐吧!北粔涸谲囅的人輕聲乞求。
容消酒聞聲,皺緊了眉彎。
聽梁照晨這般誠懇言論,心里對商憑玉越發抵觸。
商憑玉冷笑,像是沒聽見一般,只看著容消酒,咬牙啟唇:“姐姐失信了,該罰!
說完,伸出另一只手掌,趁她不備,往她后頸劈下去。
他將人抱起,朝梁照晨走近了些。
一腳便踩在壓制其雙腿的車輪上。
梁照晨痛得驚呼,那聲音卻讓商憑玉越發興奮,腳下又用力蹍了蹍:“本侯多次警告于你,可惜你屢教不改,這次便聽天由命吧!
話說完,商憑玉轉身離去。
只剩下梁照晨一人浸在泥垢里,風雨澆透他全身,鼻腔里充斥著血腥和泥土味,此時此刻,比起屈辱,他更想活下去。
*
容消酒再醒來時,已在商府晉園。
腦中閃過梁照晨的身影,登時撐起身子,趿著鞋跑將出去。
不想門外站著的幾個女使,將她堵。骸昂顮斦f了,您這個月都不能踏出這房間半步!
容消酒眉頭深皺,冷笑著問:“他這是何意?囚禁我?”
“大娘子怎會這般想?侯爺說是大娘子您毀約在先,既然做不到承諾,給點懲戒也是理所當然的!
“好個理所當然,我是他名義上的妻子,卻不是他的仆從下人,哪里就淪落到被囚禁的地步,你且叫他來,當面對質!
女使聞聲,頭壓低了幾分,沒接話,徑自開了新話頭:“那書案上的佛經,都是侯爺特意吩咐的。在這段期間,還望大娘子將每個都抄上十遍。”
容消酒氣到發笑,直覺今日才認識到真正的商憑玉。虧她之前還覺得這人和善熱心,不料是裝的。
她面色越發凝重,沉聲問:“若是不寫該當如何?”
還能送她去官府不成。
這般想著,門外出現一熟悉身影。
第29章 救星
來人一身茶青色圓領袍, 彼時頑風奔襲而過,撩起他裙擺,襯出幾分飄逸。
他手上提著食盒, 一個眼神示意守門的女使離開。
容消酒沒心情與商憑玉周旋,快步走到他跟前, 肅聲問:“梁公子那?”
她醒來后,記憶只停留在爬出馬車那一刻, 至于梁照晨當時的境況, 她全然不知。
商憑玉眼色微凜, 沉著面,隨意應口:“他想來是受了重傷, 至于是死是活未可知!
只輕飄飄一句話,激起容消酒內心萬點波瀾。
她睜大眸子, 復問:“你這是何意?”
商憑玉繞過她去了方桌, 打開食盒將飯菜一一擺放出來, 才繼續回答:“沒甚深意,不過是任他自生自滅罷了!
“你…你放他在那處自生自滅!”容消酒急紅了眼,眸子里盡是失望。
她心里是擔心梁照晨的, 只是比起擔心這個人,她更難過于自己去壽州的路子斷了。
然而那落寞模樣落旁人眼里, 便是以為她過于擔憂梁照晨。
商憑玉背對著她, 捏緊了手上竹箸。
胸膛內燒起的騰騰火焰,下一刻就能將飯菜掀翻,可他生生咬牙忍住。
面上撐著平和,轉過身與她直視:“姐姐在氣什么?我沒殺他不就該感恩戴德才對?”
容消酒皺眉, 瞧他那一臉冷漠的樣子,越發心寒。
她唇瓣輕微抖動, 卻遲遲答不出一句話。
畢竟他說的也沒甚不合理的。
只是在容消酒的固有印象里,商憑玉是個面冷心熱之人。如今這濾鏡被生生打碎,她有些不知所措,難以接受。
商憑玉走到她跟前,將竹箸放在她手上,拉她坐下。
“姐姐還是先吃飯,旁的無關緊要的都先拋掉。”
容消酒冷冷看他一眼,手上一松,竹箸順勢落地,滾到桌腳。
商憑玉淡淡瞥了眼,唇邊咧出輕笑:“姐姐不吃,那伺候姐姐的所有人也都不必吃了!
“姐姐什么時候吃完,她們才能吃。”
他說得干脆,話里話外,便是拿伺候她的人威脅于她。
她與商憑玉一同長大,從未像此時此刻這般生他氣,氣到討厭他這個人的地步。
她厭惡極了被強制命令卻難以反抗的無力感,今日商憑玉的作為無疑正踩在她底線上。
許是察覺到自己的話帶著明顯的威脅,商憑玉語氣柔和不少:“汴京城哪里比不得壽州,姐姐生平都生活在汴京,就真的能做到毫無留戀地離去?”
容消酒只覺可笑,揚臉問他:“你認為汴京有何事物是值得我留戀的?”
言語時,她語氣篤定,甚至只冷冷掃他一眼,不帶一絲情誼。
所以他的姐姐并不在意他。
思及此,商憑玉攥緊拳頭,可只一瞬,他忽而揚眉:“無所謂,總歸姐姐這輩子都是我的,要聽我差遣!
容消酒心下冷哼。
這世上除了她自己本人,誰也沒資格將她束縛住。
可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頭,她也不能免俗,只好咬著牙佯裝服從商憑玉的吩咐,循時機逃離。
商憑玉盯著她將飯菜一口一口吃完,臨到最后拿出手帕,試圖替她擦拭唇角。
容消酒眼尖,在他伸手過來前躲開,面上的厭惡與不滿顯露無疑。
商憑玉眼底劃過幾分受傷,凜了眸,將手帕丟在方桌上離去。
*
商憑玉去了千秋閣,閣內有一間暗室。
暗室在正房,只消將墻上掛著的佩劍扭動一下,便可打開。
商憑玉入了暗室,走過一道鐵門,便見內里關押著的商維懷及其親生父親。
此時的商維懷被捆在鐵架上,即便鞭痕遍布,傷口血淋淋地都化了膿,也始終挺直腰背。保留著僅剩的文人風骨。
商憑玉走上前,揮鞭朝商維懷身上甩去。
商惟懷嗓子被廢說不出話,只得用雙眸死死瞪著他。
商憑玉冷笑,看著他烏青的眼瞼,干裂的雙唇,心里騰生出快感。
他承認他從來并非什么正人君子,在殺人和虐人方面有著莫名的樂趣。
這種樂趣自他兒時便有,那時他瞧見府里家奴受罰,渾身殘破,鮮血淋漓。路過的人只覺殘忍,甚至捂嘴作嘔?他卻移不開眼,甚至想湊近看。
他曉得自己應是得了什么瘋病,一直都將這種惡趣味積壓在心里。
直到上了戰場,他第一次嘗到殺人的滋味。當鮮血飛濺,帶著的腥氣和余溫,讓他顱內翻騰,精神亢奮。
在審犯人時,他亦是帶著享受。看著對方從生機勃勃到奄奄一息,生命在刑具之下一點點委散。他腦中只覺酣暢,像是跟著做了場由生到死的游戲。
既然做不得造物神,那他便做一做這奪命鬼。
不過這樣見不得人的心思,他從來不在人前顯露。除了戰場上的敵人和牢獄中的死囚,他從未對旁人下過手。
“大哥莫急,這七七四十九道刑罰專門為你準備的!彼f著,又慢悠悠地找來一鐵鏈用力往他身上擲去。
血濺得到處都是,染上商憑玉面容,使得那殷紅的眸與清俊五官相映襯,瑰麗中帶著吹不散的殘暴。
待他出了暗室,又恢復往日的清冷出塵。
反賊圍城事件解決后,汴京城恢復往日生機。
然而在這平靜之下,朝堂上又多了幾股暗流涌動。
商惟懷倒臺,朝堂各方勢力開始重整,原本跟著商惟懷的臣工悉數投入九皇子麾下。
*
商憑玉出了府,便往皇宮去。
剛入宮內一處軒廊,迎面便撞見趙溫奚。
這人抱著胳膊走過來,瞧見商憑玉的英眸一亮。
“商侯!壁w溫奚熟稔地開口喚。
商憑玉當即抄手施禮,全了禮數。
他與趙溫奚早在商惟懷被困在牢中時,便商量著如何打配合將商惟懷徹底除掉。
趙溫奚胃口大得很,想要皇權,故而才與他聯手。
兩人一向各取所需,這難得的好關系是靠共同利益來捆綁起來的。
商憑玉挺直腰身,聽他繼續開口。
“商相一除,竟有不少臣工向本宮這頭倒戈,倒是不曾沒料想到的,這都多虧了商侯的好計謀!
趙溫奚笑彎了眼,語氣帶著明顯的愜意悠然。
商憑玉沉著眸,肅聲回:“若沒您提前告知商惟懷的下落,哪里會這般順利!
“殿下既幫我一回,臣必定遵照約定,盡快將您吩咐的事達成。”
他表面說得謙卑,心下卻盡是冷嗤。
這九皇子年歲不大,肚子里裝的是乖張頑劣、勃勃野心。若真當了君主,日后必定荒唐行事、無人能掣肘。
商憑玉要扶持的從來不是什么君主,他要扶持的只是一個好操縱的傀儡。
他要的從來都是權傾朝野,要國家攥在自己手里,自在施為。
趙溫奚聞聲挑眉,走上前,撩了下袖子,抬手在他肩上輕拍了下,徑自離去。
商憑玉站在原地,抬腳便要走,轉頭就見跪在不遠處丹墀上的少年。
隨在身后的宮人極會看顏色,忙躬著身子,殷勤介紹:“跪在那處的是七皇子趙折桂!
商憑玉眼梢上揚,饒有興趣地瞇眸:“是那位已故賢妃的兒子?”
宮人身子又壓低三分,笑著應口:“正是那位皇子,也是孤苦,從小無母親照顧,也無家族倚仗!
“想來這次又是受了什么欺負被罰了。”
商憑玉聞聲,嘴上輕念:“本侯記得他還有個同胞姐姐。”
話音剛落,他腦中便有了新的盤算。
*
容消酒在房內待了整整一天,眼見著稠陽落,暮色沉,她只斜倚在紫檀榻上并無任何動作。
“您的佛經還沒抄,侯爺說了,每日抄上三十頁,您只需要三旬便可抄完……”
“出去。”女使話還未完,容消酒卻不愿聽,翻了個身,下逐客令。
那女使看著容消酒后背,忽而上前,將一直捏在手中的紙條塞進容消酒懷里,遂即匆匆離去。
容消酒一愣,拿起那皺作一團的紙條坐起身。
上面赫然寫著“事關施將軍,今晚千秋閣見”幾個大字。
她雙眸一閃,心頭泛上幾分激動。
只要跟她母親有關系的任何事物,都會教她不自覺地失去理智。
這次也一樣,她想都沒想這紙條的真假,開始尋思法子如何出去這道門。
正盤算著,門外傳來上官棠的聲音。
容消酒像是見著救星,趕忙起身上前去迎。
“嫂嫂您怎來了!
上官棠手提著食盒,手上緊攥著一手帕。
“聽聞你今日還未進食,我便捎來了南迪糯花糕,教你嘗個新鮮!
自從商惟懷遭逢變故后,這上官棠便像變了一個人,收了鋒芒,以往的傲氣消失的無影無蹤。
容消酒輕嘆口氣,正要開口安慰她幾句,可話到嘴邊又不知該如何安慰。
正糾結著,她手上被人塞了一方絲帕。
“嫂嫂……”容消酒有些發愣,呆呆看著她。
上官棠面色如常,朝她靠近,湊到她耳邊低語:“這絲帕上沾有迷藥,可以助你順利出院子!
容消酒頓時了然,原來這上官棠曉得她被送紙條一事。
她攥緊絲帕,淡淡頷首,趁沒女使望這處瞟,忙將絲帕收入腰間。
她正想問這究竟是何情況,卻見上官棠收回了手,后退幾步:“既然東西送到了,我也該走了。”
上官棠反常的舉止,惹容消酒越發摸不著頭腦。
她本就好奇誰人會將她約在千秋閣見面,還與她母親有關。
一個澹月疏星的夜晚,容消酒一直窺伺著時機。
直到有女使入內,她找準時機走上前,不等對方開口,便拿出絲帕將人弄暈。
第30章 死因
容消酒剛踏進千秋閣, 脖頸處便抵上一柄白刃。
借著月色,她能瞧見執刀的是一小廝,以及站在小廝身側的上官棠。
她眸色一沉, 語氣不急不徐:“嫂嫂這是何意?”
“莫要反抗,待會兒你自然曉得!鄙瞎偬睦淅湔f完, 轉過身朝正房去。
容消酒被推搡著緊隨其后。
上官棠熟稔地找到機關,打開暗室。
過鐵門, 那撲面的腐臭味惹得三人皺緊眉頭。
室內沒有窗欞, 只豆點燭光, 堪堪將四下照徹。
逼仄又矮窄的布局,帶著天然的壓抑, 讓人瞧著喘不過氣來。
容消酒正對著一張鋪滿刑具的木桌,木桌后是由木樁拼成的兩個小隔間。
隔間內是被鐵鏈捆縛的兩個人, 一個是商維懷, 另一個她也眼熟, 是這商府的管事家奴。
她還在張望,就聽身前的人喚了聲“阿懷”。
上官棠憋著淚,快步跑到商惟懷跟前。
湊近了才發覺, 那桎梏著他身子的鐵鏈一頭頂在木樁上,另一頭直接嵌在他肩胛骨和腳腕里。
嵌入處的皮肉外翻, 滲血流膿, 惹得她心揪一般的疼。
她顫顫巍巍抬起手,想去摸他那掛滿血痕的俊臉。
卻在即將觸及時,又唯恐碰著他臉上傷口,猛地收回。
“夫君受苦了, 我已然想著法子救你出去!
言罷,執刀小廝識相的將容消酒押上前。
靠得越近, 越能真切嗅到商惟懷周身腐肉散發的腥臭味。
容消酒顧不得脖頸被白刃劃破的疼痛,忍不住干嘔出聲。
聲落,四下闃寂。
容消酒再抬起頭時,恰巧對上商惟懷那雙幽深又霣喪的眸。
瞧著那眼神,她莫名心虛,只一眼趕忙瞥開視線。
上官棠冷哼一聲,顯然對將才她干嘔的舉動嗤之以鼻。
“阿懷的嗓子被毒啞,每日還要受五十鞭,不給食不讓寢,連死都不能。”
“如此種種皆是你那好夫君所為!
容消酒眉梢一蹙:“商憑玉,他怎么會?”
這段時日她也看出商憑玉不似表面那般溫和有禮,卻沒想過他會這般殘暴之事。
商惟懷可是他的親大哥。
上官棠伸手抹了抹淚,咬牙接話:“我們都被他騙了,虛偽殘暴、六親不認才是他的真面目。”
容消酒瞥了眼依舊抵在自己脖頸處的刀刃,未信她話。
反倒冷笑出聲:“誆我出來,又拿刀抵在我喉嚨口,嫂嫂為人也沒好到哪里去!
上官棠仰頭與她對視:“都是被商憑玉逼的!
容消酒歪頭,眼中盡是蔑視:“你們這是斗不過商憑玉,便拿我這個弱女子下手了。”
若真是如此,那她便要瞧不起這夫婦二人了。
上官棠聽著她明顯帶有嘲諷的話,鼓足架勢便要沖上前。
她身側的商惟懷忍痛動了下肩膀,牽動起的錚錚鐵鏈聲,引來上官棠注意。
上官棠這才壓下一口氣,想起正事來。
“話不投機,我便不與你多說!
“我找你來,是要你將阿懷順利送出府。事成之后,我便告知你母親遺骸的下落,連同害她的人,我也一并說與你!
害她?
她母親在戰場上落水失蹤竟然另有隱情。
容消酒瞇眸:“我母親的死是有人故意為之,你怎曉得?”
上官棠瞧了眼商惟懷,方啟唇:“我曾在淮園書房暗格內,發現公爹留下的日志,內里便詳細記載了你母親事件經過。”
“如今這本日志在我手上,只要你將事情辦好,我必不食言!
容消酒有些心動,轉念卻又想到她與商憑玉的僵持關系。
直接問出口:“如今商侯連你們都要算計,我不過是他名義上的妻子,實則毫無情誼可言,哪里就能幫得了你們!
上官棠上前,揮手示意小廝將刀收回。
她伸手指著容消酒這張臉,笑意不達眼底:“可別小瞧了自己,這般好顏色,任誰都會傾動幾分。”
“況且他本來就對你……”
上官棠后半句話沒說出口,只冷笑一聲。
她自嫁過來后,便曉得商家兩個郎君都愛慕容消酒。
故而在容消酒過門后,對她帶著幾分刻薄。
她不會將這事告訴容消酒,甚至就連商憑玉或許就沒失過憶的猜想,也不會叫她知曉。
她還等著容消酒得知自己母親死訊后,與商憑玉反目的那一刻。
被愛慕的人記恨,應該更讓商憑玉痛苦吧。
商惟懷不敢再去看容消酒,若是旁人對著他干嘔,他或許會挺直身板,反擊回去。
可若是容消酒,他便只剩下卑怯,無盡的卑怯,低入塵埃的卑怯。
人若是過分在意一個人,便會下意識放下身段,生怕自己不好的一絲一毫被那人窺見。
更何況如今的他落魄到了塵埃里,哪敢污了她雙眼。
容消酒還沉浸在上官棠的話語里,憑她對商憑玉的觀察,他并非好色之徒。
況且她如今與商憑玉鬧得那般僵,怕是連坐下來平和交流都是妄想。
上官棠輕咳一聲,拉回她視線:“若你不從,我可以立即殺了你!
“再將那本日志燒毀,教你母親的死因永遠不為人知!
許是看出她的顧忌,上官棠輕挑眉梢:“行不行的通,你試一次不就曉得。若是行不通,那便換新計謀!
“總之,只要你能順利將阿懷送出府,無論是何招數都使得!
若能曉得母親真正的死因,她何妨一試,遂即頷首。
“那具體計策,你可想好了?”
要她使美人計,也該有具體計劃才是。
想來在蓄謀讓她來千秋閣時,這夫婦二人便已經盤算好具體計策。
上官棠拉著她往暗室內里走了幾十步,入目便是一寬博石門。
“只消你將鑰匙偷出來,親自打開這扇門,門開后自然有人接應!
叫她來便是為了開這扇門。
容消酒看著這扇門,她心里清楚,開了這扇門,商憑玉自然饒不了她。
而她放走朝廷要犯,亦是有好一番罪責等著她。
可一想到可以曉得母親真正死因,她便不后悔。
她此生幾番心事,除了作畫,便都跟她母親有關。便是為母親的事殞命,她亦甘之如飴。
待她離開千秋閣,已是深夜。
滾圓的月碎成一泓明泉,漾泊在上空,照應著黯淡的星。
“姐姐怎的在這兒,教我好找!鄙虘{玉自不遠處的軒廊處走來。
他面色沉靜,語氣卻帶著明晃晃的責怪。
原本寂靜的夜,因他孤冷的聲音,散了幾分沉悶。也讓容消酒回過神,思緒都變得清明。
商憑玉大步上前,一眼便瞧見她脖頸上殘留的劃痕。那原本被刀劃破的小口子雖止住了血,卻還泛著紅。
他皺緊眉彎,用力鉗制住她下顎,強迫她仰頭。
不留情地冷聲嘲笑:“姐姐這是做了甚渾事,竟落得如此下場!
“未得準允,擅自踏出房門,姐姐真以為本侯不會降罪于你?”
容消酒抬眸,迎上他視線。
瞧著他冷峻瓊面,她腦中閃過商惟懷在暗室內的處境,心頭不免打起冷顫來。
誰能想到,過去那般嬌氣又愛哭的少年。如今能對親人施暴囚禁,甚至面上還能裝得不動聲色。
她想得深入,雙眸低垂,一看便知在發愣。
商憑玉眼梢一凜,“本侯還是太和善了,教姐姐連話都聽不進去了!
言罷,他用力握住她手腕,便要將她拖走。
容消酒斂了思緒,用力掙脫桎梏,可兩人力量懸殊,哪里掙脫得開。
鬼使神差的,她想起上官棠說的美人計。
或許…此時便可試上一試。
遂即,她傾身上前,一下栽進他懷里。
跟前的人猝不及防,在擁住她的一瞬,幾不可聞地悶哼一聲。
下一刻,容消酒能察覺到這人整個身軀都僵住,好半晌都沒甚反應。
淡薄冷香在她鼻尖蔓延,她耳朵貼近他胸膛,只覺周圍沉靜無聲,恍惚間能聽得這人的心跳聲。
商憑玉心口被她一撞,卻似撞翻了心底禁錮著七情六欲的葫蘆寶瓶,整個人心花怒放,渾身酥麻。
他攥緊拳頭,長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清醒。
心頭的軟火燒得正旺,他能感受到耳根在發燙。
這般窘迫模樣,他簡直討厭極了,可卻又舍不得推開。
只得在心里暗暗想著,就再多留戀片刻,只片刻就好。
彼時什么冷漠,什么降罪,一切故作無情的偽裝,都在此刻統統潰不能防。
容消酒始終不敢抬頭,也不敢想象這人究竟是何情緒。
直到手下人檠著火把,簇擁過來。
容消酒才推了推跟前人,從他懷中掙開。
“好姐姐,這次便罷,夜深了你該回去休息了!
橘黃的光輕柔地灑在他面上,言語之際,那明秀眉眼泛出幾絲情意來。
容消酒心頭詫異,這人變臉也忒快。
方將還要罰她,怎的轉念又……
她眼眸一亮,璨亮的眸子緊緊盯著商憑玉。
原來這美人計對他是有效的。
思及此,她唇角蕩開一抹笑,心里沒由來的雀躍起來。
商憑玉沒再看她,倒是差人將她送回房。
只待容消酒的身影消失在軒廊外,橫舟才走到自己家侯爺跟前。
“侯爺不打算追究?”
“來千秋閣還能為了什么!眮砬镩w想必是為商惟懷,就是不知他這姐姐究竟站在哪一邊。
不過無論她選擇哪一邊,他都有手段讓她只能跟自己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