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晨拄著折扇站起身來,撣了撣裙擺灰:“你這位御亂侯好大的氣性,動輒上手,容姐姐若曉得你這般粗魯,定然不會喜歡。”
說完,他又輕笑出聲,一臉釋然:“也是哈,若容姐姐喜歡你也不會……”這般急切地想離京。
后半句話他咽回肚子里,搖著頭嘖嘖嘆惋。
商憑玉凜了眸,背在身后的左手緊攥成拳,面上卻平靜無波:“今兒算是個提醒,我家娘子心地善良,不好駁你的糾纏,下回若再見著你與她交集,有比這更差的脾氣等著你!
梁曉晨聞聲,舒展眉眼哈哈大笑:“那侯爺可得時刻監視著!
容消酒要跟他去壽州的,日后自然與他相處的時日會更多。
商憑玉并未因他放肆的笑而冷了臉,反倒沉下氣來,面色溫和啟唇:“梁公子姑且拭目以待。”
*
暮色沉沉,寢間的燭火搖動,明黃的光照得整間屋子亮堂起來。
容消酒坐在床上,雙手按著額角,腦中將今日發生的事回憶了個遍。
“姐姐醒啦。”她正緩著神,房門傳來商憑玉的輕喚。
他一手端著醒酒湯,一手攜著浮雕紫檀匣。
這人將手上物什兒悉數放在方桌上,長腿一邁,走到榻邊。
容消酒愣愣抬頭瞧著他,就見他只端著醒酒湯過來。
還不等她說話,那盛著湯的勺子已抵到她唇邊。
容消酒深看跟前人一眼,只停頓一瞬,張嘴將湯吞入腹中。
這人好像有用不完的耐心,弓著腰一口口喂到空碗,驀地,又拿來絹帕親手為她擦拭唇角。
“姐姐,我有好東西要跟你瞧!
他起身去撂空碗,將案上的紫檀匣子拿給容消酒。
這匣子足有五層,瞧著不算小。
他抬起短凳,放置榻邊,將匣子放其上。
這一層層打開盡是地契、銀票。
容消酒眼睛都瞧值了,好不容易才轉過眼看向商憑玉。
她盯著那絕美側顏,震驚出聲:“你…你這…有些不厚道,怎能在我跟前炫富那!
她可沒甚錢財,就連嫁妝也都有國公府的人盯著,她唯一可以隨意支配的只有圣人送的一百兩。
商憑玉淺淺一笑,視線直直探進她眸中,眼神極坦誠明澈:“這些不單單是我的,還是姐姐的,我都交給姐姐好不好。”
他蹲在榻邊,頎長的身子蜷縮著,說話時的語氣幾乎是哄著求著。
容消酒心頭一震,有些不自在地刮了刮鼻尖:“你…這可就太不見外了!
她簡直受寵若驚,這人明明與她沒甚感情,不過是失了憶,便發生了這等轉變。
容消酒訕笑:“之前還懷疑你是不是沒失憶,如今瞧你將財物都給我,便篤定你沒失憶!
不然這人哪里會放心將錢物交給她。
商憑玉雙眸閃閃,唇角蕩漾起淺笑:“這又是怎么個說法?”
容消酒后退了些,與他拉開距離:“因為若你沒失憶,斷不會搭理我的。”
商憑玉面色一頓,眸中笑意逐漸消散,低聲嘟囔一句:“姐姐原是這般想的。”
“公宜,細想來還未同你正式聊過你我的過去。”
“其實也不算你我的,而是你的與我的過去。”
她一字一句說得嚴肅,瞧著是認真了的。
商憑玉靜靜瞧著她,不答話。
就聽她又繼續開口:“你吶,從小便名動汴京,想來這事你也有所耳聞,便說些鮮為人知的!
“你我從小到大便不甚親近,你向來見著我是要躲的,也更不會喜歡上我這般的人。”
商憑玉轉了視線,不著痕跡地嘆了口氣:“姐姐為何要說這些?”
“自然是教你明白你我沒感情,且不是一路人,遲早是要散的!
話音未落,就聽商憑玉撲哧冷笑出聲,嘴上念著那句:“遲早要散”。
他表情復雜,要說是生氣吧,那表情又與往常無異,可要說沒生氣那眼眸里又藏著澆不散的怒氣。
容消酒朝他跟前招了招手:“你曉得了這些,也好與我拉開距離。省得日后記起來時……”
“是姐姐想與我拉開距離?”不等容消酒說完,他直接問。
那冷硬的眸子直勾勾盯著她,像是窺伺獵物,只要她稍有動靜便狂撲過去。
容消酒啞了聲,卻也坦蕩地頷首。
商憑玉雙唇緊繃,忽而又變了臉色,噙起輕笑,溫柔抬眼:“我待人接物一向只隨心走,不隨過往。若姐姐人不好,便是不必說我也會離得遠遠的?墒墙憬闳藰O好,那就當我過去種種是瞎了眼,如今得以復明好了!
他說得干凈利落,容消酒直接愣住,檀口張了又張,卻說不出一句話。
“姐姐,我承認我心慕于你!彼钌钅曋菹,面上端的淡定無波,只有下意識攥緊的手心,暴露出絲絲慌亂。
容消酒腦中一震,心臟猛地一跳,似要從喉嚨口蹦出。
“這……”
這可不是她想要的走向,她同他說這么多,是要與他拉開距離的。
“你…你要不要再想想?”她強扯出笑,試圖做最后的掙扎搶救。
不成想這人越發大膽,直接撈起她白皙手指,握在掌間輕吻:“我想了好久,好久好久了。”
他想了十年,早想好了。
他仰臉緊緊盯著她,期待著他的姐姐能施舍給他一個眼神。
“那……我再想想!比菹朴樣橀_口,說話時不曾看他一眼,用力將手抽回。
商憑玉挑眉,眼里多了幾分強勢:“姐姐好好想,你我有的是時間?傊徽撊绾谓憬愣疾荒茈x開我,這輩子都不能!
越說到后面,他聲音越篤定,眼神也凌厲下來。
容消酒聞聲,緊張地咽了咽口水。
“我知姐姐喜歡怎樣的日子,再多給我些時日,我會讓整個汴京城再無任何人薅擾姐姐!
“姐姐也不必拘謹,想做甚只管去做,只要姐姐能一直與我待在一處,教我做什么都行!
他眼神炙熱,語氣誠摯,像是試圖用盡渾身解數將她留下來。
他也確實正在這般做了。
自曉得她被合順欺辱那日,他便下定了殺合順的決心。其實本以為還要過幾日才能得手,誰想這合順竟親自找上他。
他便趁機派人給她下了審問犯人所用的西域真言粉,問出她與商惟懷的私情及會面地點。
遂又想了個計謀,將合順的死嫁禍給商惟懷。
至于后續,他亦有籌謀,圣人、官家他是一個都不會放過。
從容消酒被圣人叫走那日,他才逐漸發現,或許只有登到最高位,無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步,他的姐姐也才會不受侵擾。
容消酒停頓好片刻,瞧向他的眼神帶了幾分感激:“多謝你,這些時日也幫我良多。只是你記不得往事終究教我為難,不如等你記起來,再商議。”
容消酒承認,她這話是在拖延時間。她如今不在乎這人失沒失憶只想早早結束這個話題。
眼前的人一眼看出她心思,卻沒點破。
心道,一定是他自己還不夠好,他的姐姐才會對他這般無動于衷。
面上他輕咳一聲,乖巧地道了聲“好”。
話鋒一轉,又問起了梁照晨:“姐姐與那梁公子為何相識?”
“竟還與他一道吃酒,說來姐姐與我私下還未吃過酒!
他明明語氣溫和,卻又莫名帶著幾分委屈和盤問。
容消酒心虛地不敢看他,說話也磕磕巴巴:“我…我與他是在瑯月書肆無意相識,一見如故,遂而一道吃了酒!
“姐姐與那人竟還能一見如故!彼竭呥殖鲚p笑,看向她的眼神漫不經心,卻藏著犀利。
容消酒吞咽了下口水,朗聲開口:“自然,我自小便青睞文人墨客,他又是書法大家,我與他一見如故也是極合理的!
商憑玉眉梢一挑,眼神卻不怒不驚,似已將她整個人都看透:“是嘛?”
他可還清楚記得,他的姐姐兒時站在蒙學館拒絕旁人時,說的那句“比起只會附庸風雅的文人,我更喜歡如我母親那般報效家國的將軍,瞧你這文采斐然的模樣,定是登科拜相的好手,你我無緣!
容消酒被他盯得心里發怵,正不知所措,門外傳來女使聲音。
“大娘子,有位梁公子差人將一翡翠菩薩搬了過來,您看要如何處置?”
容消酒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起身便要逃。
不成想,被身側的人按住肩膀:“此等小事,不勞姐姐費心,我來就好!
說完轉身,溫和俊臉登時陰沉下來。
他大步出了門,走到那用紅綢遮住的翡翠菩薩跟前,隔著綢緞,伸手輕敲了下,不屑嗤笑:“倒真是個吸引人的東西!
*
午夜梆子聲響徹整片鳳章街衢,街尾驛館內,燈火通明。
梁照晨撂下大敞的窗欞,打個哈欠便要睡下。
“梁公子,御亂侯府的送來了回禮!遍T外伙計雙手捧著玄色錦盒朗聲朝里喊。
伺候梁照晨的小廝拉開了門,接過伙計手上的玄色錦盒,用手掂量了幾下:“哥兒,別說還挺沉的!
梁照晨喜上眉梢,快步過去,將錦盒打開。
剛一開盒,猛地嚇得驚叫出聲,下意識將錦盒從小廝手上拍掉。
錦盒內一個帶血的菩薩頭骨碌滾將出來。
梁照晨被嚇出一身冷汗,深吸著氣瞧著地上物什兒。
“這個商憑玉,也只有這點爛招數!
“等我將人帶走,有他哭的!
*
御史臺獄。
一殿前司裝束的士兵,單手握著玄劍手柄,虎步踏入獄門。
“這般晚了,您……”守門人抄手瞧著來人,來人身姿端肅,頭戴兜鍪,口鼻被玄色面巾遮住。雖識不得是誰,他還是得體的施禮。
只是話還沒說完,便被眼前人一劍封喉。
來人自死去的小吏身上解下一串鑰匙,順利入內。
沒走幾步,又遇五個小吏,不等他們開口,這人反手握緊劍柄,只一個招式,便要了眾人性命。
那劍身鮮紅一片,血珠凝聚于劍鋒,滴了一路。
他邁著穩健的步子,輕車熟路地找到關押商惟懷的牢房。
“大哥,快跟我走。”說話時,來人解開圍住口鼻的面巾,溫聲道。
商惟懷蹙眉,瞧見自家弟弟的熟悉面孔有些不可置信。
他千算萬算也沒算到救他的會是商憑玉。
唯恐這是陷阱,商惟懷面色不變,沉聲回:“公家重地,豈能擅闖,這般做了官家哪里能放過我們商家。”
商憑玉湊近了些,單手握住牢門:“大哥,莫要再猶豫,官家已曉得你暗中所有部署,知曉你要聯合滄州一道起兵逼宮。”
“他也一直知曉京郊山匪、湖山水賊都是您的人。若非昨日在殿前司那處知曉這實情,你我兄弟二人便要自相殘殺,兵刃相見了。這官家耍了副好謀算,借我的手除掉大哥你,試圖端了整個商家。”
商惟懷瞇眸,瞧著面前人青澀又真誠的模樣,再次試探:“公宜一向聽從官家的,是什么教你要與我站在一處!
他確實急著出去,出去后只要一聲令下便可召集幾萬能人異士,一舉攻下皇城。
可他還不甚相信商憑玉,畢竟他們其實毫無血緣關系,他是他母親同家奴生下的孽種。
不過知曉此事的人都被他滅了口,照理說商憑玉是不知情的。
商憑玉從懷里掏出圣旨,遞將給獄中人:“我今日來此,實則是受官家命令來暗殺大哥的。大哥再不逃,等御史臺的人叫來援軍,便走不了了!
商惟懷攥緊圣旨,死死盯著其上的“殺無赦”三個大字,隨即頷首:“大哥的命就交給公宜了,出去后大哥必不虧待了你去!
商憑玉彎眸,佯裝著純澈無害,拿鑰匙打開了牢門。
兩人繞過牢中防護,一路狂奔出了宮。
商憑玉將被備好的駿馬和盤纏給了商惟懷,站在原地目送他離去。
待一人一馬的影兒消失在視線內,身后躲藏的明啟走將出來。
“侯爺先前設下圈套要置相爺于死地,為何如今又放了他!
“這一放莫過于放虎歸山,官家若是曉得了……”
明啟話說到一半,忽而就自行悟了。
這商憑玉此舉,說明他就從沒把官家放在眼里。
商憑玉將劍拋還給他,自行脫著殿前司服制。
“官家不會曉得是我干的!
“至于我大哥,他不走,哪里有好戲看。”
明啟腦中一驚,照商憑玉這意思,是要坐收漁翁之利,看官家和商惟懷斗。
思及此,明啟心中砰砰跳得緊,他算是上了商憑玉的賊船了,日后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心里有種被逼著謀反的感覺。
商憑玉只淡淡瞥他一眼,將兜鍪和甲胄盡數塞進他懷里,轉身離去。
*
幾點廉纖雨,澆醒白晝。
容消酒剛醒,就聽屋外一陣陣叫喊聲。
等她撐傘出了院子,便見淮園的人個個佩著木枷和手械,哭嚎聲簡直沸反盈了天。
翠羽在她肩上搭了件披風,將她往晉園里拉了拉:“大娘子還是別沾了這晦氣好,聽說是昨夜商相爺談了獄,這才牽連了府中家眷!
“所幸管家開恩,沒有教咱們園跟著受罰!
“上官嫂嫂那?”容消酒沉聲問,雖說與上官棠交情不深,卻也當問一問。
“淮園大娘子一大早便被抓了去,據說是帶進宮里做人質!
容消酒眉頭深皺,直覺汴京會有一場硬仗。
“侯爺何在?”此時能救上官棠的也只有商憑玉。
“這……”翠羽垂了頭,有些難以言說。
容消酒轉個身子,正對著她,繼續問:“侯爺去哪兒了?”
“侯爺他…就在府門外。”
翠羽吞吞吐吐說完,容消酒攏了攏披風朝外去。
翠羽卻擋住她前路,面上有些為難:“這些個官差就是侯爺帶來的,侯爺也是奉旨行事!
容消酒有些不可置信,愣在原地。
這也說明了,為何淮園被抄家,單單她們晉園無事,原來是商憑玉選擇跟官家站一邊。
容消酒深吸口氣,沒再顧慮這事,反倒更急著離開汴京。
“我的孫兒啊,這是做了什么孽!
幾個士兵跟著商老太太,個個只敢圍著,不敢輕舉妄動。
這雨雖說不大,伴著淬冷的風卻也欺身。
商老太太淋著雨,被一群壯漢圍在中間,顯得格外孱弱。
“祖母當心。”容消酒拿著傘,從人縫兒里鉆進去,為她撐傘。
商老太太偏頭不看她,反倒指著府外方向咒罵:“弟弟跟著外人一道兒算計哥哥,這天底下怎有這渾事!
容消酒不明所以,只抿唇有著老太太咒罵。
不移時,府門處出現一高大身影。
商憑玉頭戴斗笠,披著蓑衣,應是極樸素的裝束,穿在他身上卻帶幾分俠氣。
他邁著長腿走都商老太太跟前,掀眸間,那斗笠上殘留的水珠浸上他眉骨,平添幾許瀟灑。
“這些年過去,祖母怕是都忘了,商惟懷并非我親生大哥一事吧,想來他的出生也有祖母一半的功勞。”
他語氣薄涼,眼神冷凝,不像是自家祖母,倒像是在看一位不知名死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