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墟(一)
桑黛和宿玄回到妖界已經是晚上。
剛走進小院, 柳離雪便踱步進來,妖殿并不會對他設防,他可以隨意出入這里。
“柳公子?”
柳離雪上下掃了一眼桑黛和宿玄,瞧見兩人破爛的衣服后眉心蹙了蹙。
“你們打架了?”
尤其是某只狐貍, 看起來破破爛爛, 活像是跟誰打了一場大架。
桑黛瞥了眼某只狐貍, 狐貍立刻夾起了狐貍尾巴。
“沒有,是你家尊主闖了個八卦九宮陣。”
柳離雪是知道這個陣法的, 以自家尊主的腦子找到陣眼不難,也不至于傷成這個樣子, 這么快就破陣回來了,那應當是壓根就沒找陣眼蠻力捅碎了整個殺陣。
柳離雪眼尾一抽, 也知道為何桑黛這般惱了。
他苦口婆心勸道:“尊主啊, 你都成婚了便得注意身體, 夫人剛新婚不能喪……不對啊, 你們結的可是雙生婚契呢, 你死了她也活不了呀。”
桑黛冷哼兩聲沒說話, 小狐貍嚇得急忙道歉。
“寶貝,對不起,我的錯好不好?”
“本來就是你的錯。”
“我的錯我的錯,乖寶不生氣了, 我以后不會這樣了, 我一定可惜命了。”
柳離雪:“……”
他直截了當打斷他們:“這兩位呢,等我走后關上房門你們想怎么說話都可以, 現在先聽我說正事。”
桑黛一把推開某只黏在她身上的小狐貍, 眼神堅定完全不被狐色吸引。
“柳公子請說。”
宿玄兇狠瞪了一眼這只孔雀。
柳離雪:“……”
他別開視線不看這只小狐貍,目光與桑黛對視。
“夫人, 方才沈辭玉來了。”
桑黛和宿玄瞬間冷下臉,一直哼唧撒嬌的小狐貍冷眼看過去:“他來干什么?”
柳離雪道:“他來告訴我應衡仙君的事情,近來仙界已經有不少人知曉應衡仙君未死,仙盟也知曉了這件事。”
桑黛心下一沉,知曉仙盟知道是遲早的事情,但是知道的這般早還是讓她措手不及。
“并且。”柳離雪頓了頓,話鋒一轉道:“沈辭玉還說,仙盟之主元林的兒子曾經是蒼梧道觀的弟子,當年蒼梧道觀被屠殺之時,元林的兒子也死在了那時。”
桑黛點頭:“是,仙盟的追殺令是四界下的最早的,當時追殺我師父之時,只有仙界派出的人最多,便是因著元林恨我師父。”
其實也能理解,元林就這一個兒子,自然是疼到骨子里,送去蒼梧道觀修行也是因為蒼梧道觀最靠近歸墟,有著最為充沛的靈脈,沒想到會因此葬送自家孩子的性命。
“他還說,仙盟有一面鏡子名喚通天鏡,只有渡劫修士能打開它,它可以將人神魂上看到的記憶投像出來。”
宿玄自然聽明白了,忽然看向一旁的桑黛,果然瞧見了劍修面上的凝重。
應衡既然選擇攬下這罪責,應當是幕后的真相會牽連到桑黛的身上,之前是沒有渡劫修士,翎音唯一一個渡劫鬼修還一直在焚天境不出來,根本無人知曉她。
但現在桑黛和宿玄兩位渡劫境修士,還是與應衡有關系的兩人,要想證明應衡的清白,仙盟自然會用通天鏡。
應衡不證,罪名便洗脫不掉,四界圍殺他便是理所應當。
應衡若證了,幕后真兇自然公之于眾,但當年的事情也一定和桑黛有關系,或許最后會牽連到桑黛身上。
宿玄微彎身子與桑黛平視:“黛黛,他們如今也不確定仙君在我們妖界,我們就死不承認,我不信他們敢沒有一點證據便來妖界搜人。”
桑黛搖了搖頭道:“沒用的,仙盟如果真的使用了通天鏡要來妖界要人,那必然是已經有了證據,施窈也不會只嘴上說說,這些年傳我師父沒死的人數不清,從未有一人可以引起仙盟重視。”
所以施窈一定是用了別的法子,在四界傳出這件事,不僅在仙界,在其他三界也傳了起來。
一個人說不算什么,千千萬萬人說,那這件事便已經到了他們沒辦法控制的地步。
柳離雪垂眸,抿了抿唇,又開口說道:“星闕殿已經接到了好幾個折子,都是其他城池的城主遞來的,要求尊主公示應衡仙君是否還活著一事,昨日我家門前來了人,我想辦法讓人趕走,將仙君安置在了別的地方住。”
宿玄握緊了拳頭,聲音很沉:“我看都是不想活了。”
小狐貍又炸毛了,桑黛嘆氣,握住他的手輕輕搓了搓。
“事情我們都知曉了,辛苦柳公子了,這是師父的第三段靈根,你拿回去,我們已經托南宮公子來一趟為師父融合靈根,我師父那邊還請你照顧一下,我和宿玄今晚商量一下對策。”
柳離雪接過木盒輕輕頷首:“應該的。”
送走了柳離雪,桑黛牽著宿玄去到水房。
小狐貍邊走邊承諾道:“你放心黛黛,在妖界如今我還是有話語權的,妖界的勢力全掌握在星闕殿,那些城主手上沒有兵權,不敢真正動手的。”
他一門心思全在桑黛身上,生怕桑黛因為這件事對妖界有別的意見,又或者獨自一人心里難過,求生欲頗強解釋,根本沒注意桑黛帶他去的地方是水房。
來到湯池邊,劍修忽然轉身,解開小狐貍的腰封將他身上破爛的外袍扒下來。
宿玄:“……黛黛?”
他沒動,任由桑黛把他脫了個精光。
身上的傷有些還沒好,有些被劍修愈合了,他是渡劫境修士,更是天級靈根覺醒者,這點子傷休息休息明天便好了。
桑黛把他推進湯池里,小狐貍嗆了兩口水站起身,捋了一把臉上的水,懵懵看著桑黛。
“乖寶,你要做嗎?”
他以為沐浴便是要做。
桑黛眉心狠狠一抽,轉身就往外走:“不做,你先把自己洗干凈了再來見我,渾身都是血氣。”
小狐貍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血在芥子舟的時候就已經收拾過了,他抬起胳膊聞了聞自己,只有清淡的草木香,他家黛黛最喜歡他身上的香氣了。
小狐貍心里酸酸的,他這皮相四界出名,寬肩窄腰,之前還能引誘一下桑黛,真做完了所有事情,如今對她反而沒吸引力了,每次都得他主動拉著她做,她得到了就不珍惜了。
宿玄洗干凈自己,穿上新的睡袍來到主殿,劍修已經收拾好自己,正坐在梳妝鏡前順發。
這種活之前都是小狐貍干的,他幾步走上前頗為諂媚笑著:“乖寶我來吧。”
桑黛放下手隨便他。
小狐貍拿起木梳替劍修梳發,她的頭發生的很好,濃黑又順滑,還帶了桑黛身上獨有的香。
宿玄的余光落在銅鏡中,劍修的臉生得白,五官清麗,剛沐浴完臉色有些微紅,神色平靜并未有惆悵擔憂。
以桑黛這般聰明的腦子,其實一開始就能猜到會有這一天,不過早與晚罷了。
宿玄替她順好發,濃密的烏發全部散在腦后,他轉著桑黛的肩膀將她轉過來,扶著她的肩彎腰與她平視。
桑黛的眼睛眨了眨。
“黛黛。”宿玄喊了一聲:“你心里想好應該怎么做了,是嗎?”
桑黛將雙臂攬上他的脖頸,摸了摸他順滑的銀發。
“宿玄,如果這些事情真的是因我而起,我也該承擔起來自己應該做的事情,仙盟若要用通天鏡幫我師父證清白,我們便去幫他們。”
“黛黛……”
“即使最后的結果和我有關,也要幫我師父證了清白。”桑黛彎起眼眸,親了親宿玄的唇:“宿玄,我要去摧毀歸墟勢必會成為四界罪人,那么再多些罪責也無所謂,你害怕嗎?”
“我怎么可能會怕呢?”宿玄掐著她的腰身把她提起來,讓她坐在梳妝臺上,雙臂撐在她的兩側,“黛黛,我說過很多次的。”
——只要有你在,我可以有勇氣做任何事情。
桑黛在他的身邊,總能給他很大的安全感。
“那就好,宿玄。”桑黛觸碰上他的睫毛,纖長的羽睫掃在指腹,掀起一陣細密的癢意,“宿玄,傷好些了嗎?”
小狐貍貼了貼她的掌心,笑著點了點頭:“好了,現在渾身是勁。”
桑黛也不是傻子,一下子就能聽出來他在暗示什么。
她沒理會,只是看著這張臉。
少年時期的青澀,成年后的成熟,無論哪個時期的宿玄都是耀眼的。
火系天級靈根覺醒者,是少年時期便能憑借過人的膽量和腦子單挑整個十二殿的人。
桑黛之前不喜歡,她覺得宿玄脾氣不好,覺得這人長得太過張揚。
過去真是瞎了眼,如今看來,小狐貍只是幼稚愛撒嬌,在她面前幾乎沒有脾氣,長得俊美逼人,也確實有姿色。
桑黛送上自己的唇,將他往自己身邊拉了拉。
不知道最后的結局會是怎樣,不知道他們兩人面對四界圍殺能不能活下來。
但現在在一起是真的,想擁有彼此也是真的,每多一分一秒的時間都是她賺來了。
天級靈根覺醒者沒有來世,他們只有這一世。
死了,就再也無法擁有彼此了。
宿玄扣住她的后腰吻下去,吸.吮的力道格外重,桑黛明明不會換氣,如今卻一點也不躲,毫不羞赧回吻他。
宿玄并未閉眼,一邊親她一邊看她的神情。
她閉著眼,長睫輕輕顫抖,紅唇與他糾纏在一起,緊緊抱著他的身子。
明明在接吻,卻也覺得心酸。
宿玄知道桑黛,她是覺得這一次或許沒有生還的機會,每一分每一秒都要珍惜。
宿玄也不知道有沒有活著回來的可能。
“黛黛……”
“我在。”
宿玄與她分開,牽出的銀線被他擦去。
他觸碰上她的臉,沿著她的五官細細摸索。
“黛黛,我很愛你。”
桑黛笑盈盈道:“我也愛你。”
愛不是靠說的,但愛一定要說,宿玄和桑黛頗有默契。
他解開她的系帶,剛沐浴完的桑黛只穿了身中衣,解開后便是小衣。
桑黛自己動手繞到身后,解開了掛在背上的系帶,兩人坦誠相待,彼此的身體看過無數次,桑黛抬起手摟住他的脖頸,直起身子將綿軟送過去,小狐貍果斷銜住。
她看到朦朧綽約的夜明珠,宿玄很是奢侈,妖界的財力是四界最強,身為妖主的宿玄更是有錢,這主殿里每一樣東西都價值不菲。
桑黛下意識抱緊他,小狐貍的耳朵露出來,毛絨絨的狐貍尾巴圈著她的身子,九尾狐一族畢竟也是神獸,先天聰明機智,經過之前的那一個月,小狐貍在這方面的進步簡直神速,也特別放得開,為了桑黛他什么都愿意做。
宿玄單手托起桑黛快步掀開帷帳,將人放進去后覆身便跟了上去,他單膝跪在榻邊,麻溜又熟練推上她的下裙。
劍修知道宿玄喜歡幫她,她之前的時候總覺得宿玄有些過分浪蕩,雖然知道妖族行事不像仙界那般規矩,也知曉這件事的花樣很多,但畢竟沒人教過她所以也只是知道個大概,直到遇到狐貍精。
左右她也沐浴過了,他愿意這樣,桑黛也從一開始的崩潰到后來的習以為常,握緊一旁的錦被忍住自己的聲音,腦子暈暈乎乎,目光也漸漸模糊,主榻內的天花板上懸掛了很多顆夜明珠,那些光亮讓她眩暈。
宿玄又親了親她,隨意撈過桑黛的腰帶綁了綁自己披散的頭發,抓了一下額前汗濕的發,露出光潔的額頭和銳利俊美的五官,他附身上來,拂開桑黛臉上凌亂的發去親她的臉頰。
正要親到她的唇之時,桑黛別過頭拒絕了他,她閉著眼不說話,宿玄也知曉是什么意思,果然劍修還是放不開性子,小狐貍悶聲輕笑慢慢躋身,如愿看到皺起的眉和掐進他胳膊的指甲。
桑黛在劍宗的時候基本沒有人教過她這些事情,劍修來了妖界后才明白,這世上總有一些事情是她學不會也理解不了的。
桑黛會的東西其實有很多,雖然是個劍修,但刀和長槍都能耍耍,可顯然她不會感情這方面的,而某只狐貍很精通,九尾狐一族從小的教習讓他會的東西很多。
這會兒桑黛沒功夫躲他,宿玄順利親上她的唇,劍修只想給他一巴掌,她沒有力氣抵抗只能讓他掐著下頜親了小一刻鐘,所有聲音都被堵回去,瞧見她確實換不上氣了,宿玄放開她的唇,啞聲說道:“真可愛,乖寶覺得怎樣?”
桑黛一巴掌甩了上去:“宿玄,你給我閉嘴!”
他這人騷里騷氣沒個正形,關上門后更是如此,宿玄埋首在她的耳邊,親了親劍修的耳根,小聲說道:“黛黛真的很好,很甜很香很干凈,乖寶哪里都生得漂亮,我可喜歡親了。”
桑黛捂住自己的耳朵,閉著眼不看他,別過頭艱難呼吸,小狐貍步步逼人很快便看到某人身子粉成一片,下意識在躲他,兩人前一月來了得有百次,宿玄對她了若指掌,他怎么可能讓她躲,該受的就得受住。
小狐貍壓住她,桑黛即使捂住耳朵還是能聽到他的聲音,宿玄在這種時候不如她收斂,他往往放肆自己的聲音,暢快了就得叫出來讓她也聽到,清冽的音色也會沙啞,在她耳邊的時候她毫無抵抗力。
桑黛忽然被他抱起來,腦袋搭在他的肩上,迷迷糊糊想著裙衫還沒脫,明日又得洗了,這次不能讓翠芍洗,就得丟給這只狐貍精洗去,他看起來很會做家務。
屋內火光通明,帷帳散下遮住帳內,錦被一片亂,宿玄看不下去,索性一把丟了出去從柜子中取出新的放上。
劍修安靜趴在里側,腰間蓋了他的黑色睡袍遮住,露在外面的肩背和腿上滿是狐貍精留下的痕跡,宿玄看得心軟,湊上前撩起她的頭發親她的背。
桑黛動了動,見掙扎不開也不管了,背對著他趴著,腦袋別在另一側,宿玄湊過去看,果然看到她閉上的眼,紅唇微張艱難呼吸,要不是知道劍修死了幾次,還真當自己把人弄難受了。
小狐貍笑著說:“乖寶,跟我體驗感如何啊,我之前就說你嫁給我絕對不會后悔,人修可沒我們妖修體格好。”
四界很少有人修和妖修通婚的,雙方彼此體型差距大,妖族大多身量高大,房事上很難合得來,并且血脈放在那里,子嗣也不容易,以及兩界的立場問題讓很多人修和妖修見面就打。
桑黛縮了縮身子,將腰上的黑袍拉了拉蓋住自己:“你閉嘴吧,不說話不會死。”
劍修現在會懟人了,小狐貍覺得她進步很大。
睡袍本就不夠寬敞,他明明有被子卻又不蓋,掀開她避身的睡袍將自己也塞進去,抱著劍修的腰身撒嬌:“明明就很喜歡,你放開些還能更舒服,我學的可多了呢。”
桑黛忍不了了,回身一個巴掌又打在了他的肩膀上:“你這張嘴現在給我閉上。”
宿玄拒絕:“那可不行,閉上了你怎么辦,把你侍奉得不舒服嗎?”
“……宿玄,你好煩啊!”
之前覺得宿玄是個冷傲孤僻的人,現在的桑黛恨不得回到過去抽自己一巴掌,怎么眼睛這么瞎,他就是個死裝的人。
小狐貍把人抱在懷里,親著她的肩頭輕啄,親著親著又來勁了于是艱難求著她:“乖乖也來好不好?剛剛你一直叫著難受,我沒過癮。”
桑黛縮了縮脖子:“沒勁不來。”
小狐貍撒嬌:“我扶著你嘛。”
桑黛:“不要,我要睡覺。”
宿玄:“換種睡法嘛,這也是在睡覺啊。”
“……”
他到底怎么有這么多歪理的?
桑黛回眸看他,卻對上小狐貍的眼眸,又聽到他那些心聲。
【好喜歡黛黛,好愛黛黛。】
【想每一分每一秒都和黛黛在一起,永遠都不分開。】
【好難受啊,黛黛我好難受,我今晚要睡不著了,黛黛黛黛黛黛。】
桑黛開始猶豫,他們時間或許不多了,她很難拒絕他的請求,并且她很受不了小狐貍撒嬌,尤其他會一邊說情話一邊撒嬌,琉璃眼眸水汪汪看著她的時候,桑黛的心軟成一汪。
眼前的人忽然一變,成為一只毛茸茸的小狐貍,狐貍腦袋拱著她的頸窩輕蹭,在她的耳根舔舐。
“乖寶,黛黛,夫人,求求你了。”
狐貍爪爪搭在她的肩膀上,他趴在她的身側,用爪爪扒了扒她的身子。
九根尾巴在身后一下下搖晃,有些還纏上桑黛的身子,她的呼吸重起來,小狐貍眼底笑意滑過。
他哼哼唧唧求著她,桑黛實在受不了:“就一次。”
“好!”
宿玄變為人身躺下,扶起桑黛將她抱在身上,桑黛垂眸看他,小狐貍眼眸明亮,好像很期待的樣子,身體滾燙明顯起了欲念,他只要來了感覺勢必要來一次,自己來還能把控節奏不會讓自己受不住。
桑黛撐著身體在他期待的目光下滿足了他,小狐貍喘出聲,桑黛一把捂住他的嘴:“你閉嘴!”
他怎么一點學不會羞?
宿玄舔了舔她的掌心,模糊不清說著:“可是我舒服啊。”
所以就得喊出來,小狐貍如是說。
她便是這方面的知識也是宿玄教她的,教人怎么穩住身形怎么動作怎么把控場面,劍修主動的次數屈指可數,宿玄若是想這樣,往往他得落幾滴眼淚裝模作樣求著她,某人才能答應。
九尾狐一族從小就學習房中之事,桑黛之前以為只是簡單的理論知識,當跟著宿玄去了枕花渡后才明白她大錯特錯。
九尾狐族學的不僅是如何繁衍子嗣,如何進行這件事,更多的是一些技巧,比如正餐之前應當怎么做,什么樣的姿勢好受孕,什么樣的方式會讓彼此都舒服,道侶什么反應便是好的,什么反應便是難受了,姿勢技巧和力道缺一不可。
之前這種課宿玄只是隨便糊弄聽聽,沒什么興趣,后來有了喜歡的人,倒是會主動去學堂聽了,每節課都聽得格外認真。
心上人主動,這種感覺比之前都要爽快,即使某人太過青澀也太過慢悠,宿玄忍得難受還是沒奪取她的主動權,躺在榻上扶著劍修讓她自己來,到最后她自己不行了,小聲說道:“你來吧,我想休息會兒。”
宿玄從不拒絕她,劍修勾勾手指頭小狐貍便沒了理智,瞬間撲上去把人貫在榻上,歸墟靈力在兩人的經脈中游走,彼此的靈力交融,桑黛努力睜開眼看著身上的人。
小狐貍在她面前唯一兇的就是這時候,他喜歡專注看著她,桑黛抬起眼睛與他對視。
她抬起手去摸他的眼尾。
桑黛希望這雙眼能夠永遠看著她,不要有閉上的一天。
“宿玄……”
“我在,黛黛,我在。”
他俯身去吻她的唇,桑黛抱住他,輕聲說道:
“宿玄,我也很愛你。”
記憶里的宿玄受了那么多年都沒等到的答案ῳ*Ɩ ,微生家契印給了桑黛重新來過的機會,她會抓住這次機會好好對他說這句話。
這是宿玄一直等待的話。
“黛黛,我也一樣,我很愛你。”
他握著她的手觸碰上自己的心口,停下了所有動作。
“黛黛,你活著,它就會一直跳,或許明天,或許后天,其余三界會來進攻妖界,但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
掌心下的心跳規律,有著蓬勃的生命力,桑黛仰起頭,親了親他的心口,那里是小狐貍的心臟,里面裝的都是她。
桑黛的視線眩暈,但這一次,她看到了小狐貍心口閃爍的亮光。
金黃色的光亮足足停息了兩瞬,桑黛眨了眨眼,觸碰上他的心口。
她沒有看錯,方才他的心口——
有微生家契印。
宿玄以為她舒服到了,他便越發重:“乖寶,我好愛你啊。”
桑黛忽然閉上了眼。
宿玄心口的金光沿著經脈涌向她的心口,帶動她識海里的微生契印。
兩邊的契印融合在一起。
有些事情,由這道微生契印告訴她。
歸墟(二)
魔殿深處光線昏暗, 魔修們往往都不太喜歡光亮,此時夜色早就深邃,已經后半夜了。
遠處的榻上睡著個人,雪白的頭發幾乎垂到腳踝, 她又不會束發, 也不讓寂蒼碰她的頭發, 每天就是拿根發帶隨便捆一下。
擱置在桌上的玉牌還亮著。
“嗯,本座知道了, 還有呢?”
“還有……應衡仙君的事情已經壓不下去了,不知怎得, 昨天忽然鬧了起來,許多人都知曉應衡未死, 而天姑娘和桑黛交好, 所以許多人如今對……”
寂蒼淡聲問:“對天欲雪有意見是嗎?”
“……是。”
“他們想本座如何做?”
“……將天姑娘趕出魔界。”
寂蒼笑了聲, 懶洋洋看了眼睡的正香的天欲雪, 她這人一向沒心沒肺, 即使討厭他, 但喜歡他這張柔軟的榻便霸占了他的榻,活脫脫一個小霸王。
“主上,您笑什么啊?”
“還用本座趕嗎,她巴不得離開魔界去找桑黛, 本座前腳打開魔殿大門, 后腳她就能出現在妖殿。”
總之宿玄和桑黛不管天欲雪,妖殿她幾乎是出入自在。
“這……”
寂蒼的指節輕敲桌面, 神情依舊平靜:“十三域的城主們怎么說?”
“要求主上您帶兵隨仙界一起攻打妖界, 將應衡逼出來。”
寂蒼垂眸,沉默了一會兒又道:“冥界呢?”
“白刃里之主浮幽沒有表態, 不知在做什么。”
“嗯。”寂蒼回應了聲:“盡量先穩住平民和十三域之主,就說本座近來在思索對策。”
“是,主上。”
玉牌被掛斷,魔殿內陷入沉默。
天欲雪似乎夢魘了是,蹬了蹬被子說了幾句夢話。
寂蒼抬眸看過去。
她太像個孩子了,與寂蒼十幾歲之時見到的那人一模一樣,即使歲數頂得上幾十個寂蒼,但心性純粹若稚子,被他扣在魔界也只是生氣,他好吃好喝伺候著,毫無脾氣任由她打罵,她竟然也愿意在這里住下。
寂蒼知曉天欲雪很喜歡桑黛,不僅是因為桑黛幫她平息了失控的天賦能力還了她自由身,還因為桑黛是微生家后人,天欲雪作為雪鸮的一根肋骨幻化出的精怪,與桑黛越發親近,這種依賴便越是深邃。
桑黛是她第一個朋友,也是她唯一的朋友,寂蒼對于天欲雪來說就只是個仆從一般,她吃他的喝他的,卻又不愿意親近他,但她對桑黛卻截然不同。
本來就不得她喜歡,如果帶兵攻打妖界,對桑黛兵戈相向,天欲雪恐怕得氣炸了。
寂蒼著實有些頭大,連著好幾天沒睡過好覺了,撐手捏了捏眉心。
他私心不想對桑黛拔刀,明明之前跟仙界開戰打過許多次,甚至幾月前桑黛險些死在魔界和仙界的那次戰爭中,寂蒼對桑黛毫無感情,只覺得這位天級靈根覺醒者很強,也很受天道寵愛。
三歲覺醒天級靈根,十七歲便結丹了,是修真界存在幾萬年來最年輕的金丹修士,天賦強到無人可比,如果不是被劍宗下毒,幾月前桑黛也不會落到那種地步。
寂蒼撐著頭看向床榻上的天欲雪。
她睡覺不老實,錦被被她踢開,反正她也不怕冷,寂蒼也從不管她這些。
“本座若是殺了桑黛,你會生氣吧……”
肯定會生氣的,說不定這輩子都不見他了。
寂蒼靠在椅中仰頭,喉結微微滾動,心里煩悶又郁結。
不想殺桑黛,似乎不僅是因為天欲雪。
寂蒼總覺得,殺了桑黛后會有很不好的事情發生,這件事情他明明不知道是什么,但只要想到便覺得心慌。
明明之前還能下得去手,為什么現在下不去手了?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改變的?
“混賬……”
魔殿內響起一聲嚶嚀。
寂蒼側身看去。
天欲雪人都快滾下床了,抱著錦枕癟了癟嘴,眼睛還閉著,但委屈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我就多吃個果子怎么了……”
寂蒼眉心一抽。
做夢都記得他白日不讓她吃果子的事情,她吃的那是紅參果,火氣很大,與天欲雪大寒的身體相克,她一口氣吃了四五個后七竅流血,將處理完事務回到魔殿的寂蒼嚇得魂都要沒了,下令日后天欲雪所吃的東西必須經過他過目。
至于氣成這樣?
天欲雪蛄蛹蛄蛹又離床邊近了幾分,翻個身就能滾下來,寂蒼忍無可忍,起身朝她走去,俯身抱起人便往床里面放去。
天欲雪在此刻忽然睜眼。
寂蒼與她對視。
某人一巴掌甩上他的臉:“你占我便宜!姑奶奶說了不喜歡你這種毛頭小子,連我的零頭都比不上,我大你幾千歲呢!”
寂蒼側臉上一個紅腫的巴掌印,閉了閉眼忍住要扔了她的心,將人一把丟在了里面。
他直起身雙臂環胸看著床榻里面的天欲雪,她完全不怕他,盤腿坐起身,也學著他的樣子雙臂環胸。
身高矮了一截,但氣勢絕對不能輸,微揚下頜跟他說:“你,明天送我去妖界,我要去找黛黛吃糕點。”
寂蒼冷漠拒絕:“你最近都別去妖界了。”
“為什么?死寂蒼你是不是要囚禁我?”
寂蒼閉眼,拳頭捏得嘎嘣兒響,隨后又睜開眼:“本座囚禁人可不會讓她住在魔殿,魔界的地牢多的是。”
天欲雪站在床上一腳踹他的心口,狠狠跺了一腳后道:“那我為什么不能去妖界!”
寂蒼微抿唇角,下頜緊繃,聲音冷淡問:“天欲雪,你真的很幼稚,也什么都不懂。”
天欲雪氣的眼睛都紅了:“我是什么都不懂,我幾千歲了醒著的時間連幾年都沒,沒人跟我說話我能知道什么啊,你們魔界過去幾千年里也沒少打我,你爹當初險些打死我!”
但是那時候寂蒼還未出生,這些事情其實跟他沒關系。
他只能沉默。
天欲雪問他:“你是不是做好了要攻打妖界的準備?”
寂蒼冷聲回:“本座沒辦法。”
天欲雪捏緊拳頭,又道:“應衡仙君無錯,你們為什么要開此戰?”
“他證明不了自己無罪,那他就是有罪,他就得死。”
“你!你不講理!你們都不講理!”天欲雪氣惱:“我要去幫黛黛!我凍死你們這些狗東西!”
她很講義氣,說著便跳下榻,光潔的腳踩在黑色的地磚上。
寂蒼第一次發了火:“站住!”
他聲音很大,這些日子來從未對天欲雪發過火,只有這一次,她是真的可以感受到他的怒意。
之前照著他的臉上踹,他也只是咬牙罰了她一頓飯,從未大過嗓門對她吼。
天欲雪瞬間愣住,茫然看他。
寂蒼別過頭急促喘氣,胸口劇烈起伏,這只魔周身的魔氣濃郁。
“你知道應衡的罪到底有多嚴重嗎?”
他忽然問。
天欲雪訥訥道:“覆滅歸墟靈脈,屠殺蒼梧道觀,可是這些事情不是他做的啊,我相信黛黛的,沒有罪的人,你們為什么要為他加上罪名?”
“為他加上罪名?你覺得覆滅歸墟靈脈這件事只是一個罪名?”寂蒼轉過臉看她,與她對視,一字一句問:“你知道歸墟靈脈對于四界意味著什么嗎?”
天欲雪啞口無言。
“你切給妖界的那幾根靈脈都是由歸墟靈脈衍生出來的,歸墟靈脈是主脈,是四界修行的根基,你知道為何本座這些年到處征戰掠奪靈脈嗎?因為沒有歸墟靈脈了,四界如今的靈脈用完一根便少一根,等本座死后魔界遲早要完,本座必須在活著的時候為他們拿更多的靈脈,你懂嗎?”
天欲雪第一次聽寂蒼這般認真跟她說話,她縱使孩子心性,也知曉這種時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寂蒼接著道:“歸墟靈脈被毀,不出五千年,四界的靈脈會全部被用完,修士的修行也會走到頭,屠殺蒼梧道觀不足以讓四界對他恨到這種地步,摧毀歸墟靈脈才是原罪,天欲雪,你以為本座想開戰?”
“你覺得我喜歡戰爭,你覺得我一直攻打仙界和冥界,四處搜尋靈脈,我太過貪心,但是天欲雪,我也很討厭死亡,你看看外面那些魔修,你知道我們魔界在一百多年前有多么缺靈脈嗎?我沒有辦法,我是魔主啊,我必須為他們奪更多靈脈。”
天欲雪茫然道:“對不起……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之前說你那些話都是氣話……”
寂蒼忽然上前一步將她打橫抱起放在榻上。
他蹲下身,這樣的姿勢兩人便可以平視。
“你知道桑黛如果包庇應衡,會落個什么下場?”
天欲雪沒有回答。
寂蒼說:“她絕對會死,你若跟在她身邊,你也會死。”
會死。
天欲雪眨了眨眼,喉口忽然干澀。
寂蒼聲音平靜,淡聲說道:“天欲雪,朋友比不得性命,她只是你的一個朋友,死了便死了,你以后會有更多朋友,不要讓我為難,我不想你難過,也不能頂著魔界子民的壓力對此事放任不管。”
“在應衡的事情沒有結束前,你不要出魔殿,也不能去妖界。”
他站起身往外走去:“我去處理事務,你休息吧。”
寂蒼快要出了大門的時候,天欲雪忽然叫住了他。
“寂蒼。”
他沒有回身,頓住聽她說話。
“你覺得我天欲雪是怕死的人嗎?”
寂蒼呼吸微微凝滯。
天欲雪抬眸看他的背影,一直說話很橫的人此時第一次對他好好說話。
“寂蒼,過去我真的很難過,也很絕望,大寒讓我不得自由,四界對我喊殺喊打,我幾千歲了,醒來的時間卻只有幾年,我抓緊一切時間出去尋微生家,出去吃吃喝喝,因為這種日子對我來說太難得了。”
“我曾經想過完成雪鸮的心愿后,我就自盡在雪境,我過夠了這種不得自由只能沉睡的日子了,我其實不怕死的,是黛黛給了我新生的機會。”
“我幼稚又愛耍脾氣,可你也不會生氣,你一直對我很好,我知道的,可是寂蒼,你還是不懂我。”
寂蒼呼吸顫抖,忽然轉身看她:“你什么意思,我已經把話給你說清楚了,去到桑黛身邊你很可能會死,你還是要去?”
“我要去,我就是要去。”
天欲雪穿上鞋站起身,身量還不到寂蒼的肩膀,仰著頭看他:“我的命是黛黛保住的,還給她也無妨,寂蒼,我沒有要你和我一起去,也沒有要你為了我違抗魔界,從始至終我說的只有我一人,我的命在我手里,我的命我做主,與你無關。”
“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
“我也說了,我不喜歡你這種毛頭小子,可你總是拘著我,不讓我離開魔界。”
寂蒼忽然別過頭,抬手抿了抿眼角。
“天欲雪,你真是好樣的。”
他再也不想看見她,轉身往外走去,寬袍獵獵作響。
“愛去去,愛滾滾!養不熟的白眼狼!”
魔殿內只有天欲雪一人。
她霸占了他豪華奢侈的魔殿,害的寂蒼整日只能睡偏殿。
他對她很好,她打他再厲害,他再惱火也只是斷她一頓口糧,但下一頓一定會加倍補回來。
天欲雪握緊了拳頭,方才看到他走的時候第一次想要去挽留他。
但腳步邁出一步,又被自己生生剎住。
她和寂蒼差距太大,她年齡大但卻幼稚,什么都不會,什么都不懂。
寂蒼年齡小,但心思沉重,這些年殺的人太多了,身上都是煞氣,天欲雪不太喜歡,也覺得自己在他面前只有被算計的份,讓她很沒有安全感。
沒有人教過她喜歡,她也不明白,明明自己對寂蒼那么差勁,他怎么就動心了,還把她擄來魔界讓她在這里生活。
天欲雪在殿內站了許久,試探性地往外走。
她一路暢通無阻來到魔殿門口,過去這里有魔將把守,每次都會攔住她,只有寂蒼和她一起出去時候才不會攔。
可這一次,魔將好像都被撤走了,一路沒見到人。
天欲雪拉了下門,很順暢便拉開了。
月色招進來,將本就雪白的少女映襯得幾近透明。
她回眸看了眼幽深的魔殿,好像在盡頭的黑暗中,有一人在看她。
她知道寂蒼不想她走,他想她站在和桑黛對立的立場。
天欲雪垂下頭,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之前在雪淵問過雪鸮的一句話。
她問雪鸮:“為了一個承諾守在這里萬年,有意義嗎?”
雪鸮說:“有沒有意義我不知曉,但是阿雪,我不會留遺憾。”
“你這般保護微生家?”
“是微生家保護了過去的我,我愿將命還給他們。”
“所以你死了,因保護他們死的。”
“值得,所以不悔。”
她知道去幫桑黛意味著什么,便是妖界子民或許都會叛了桑黛,歸墟靈脈的事情如果真的和桑黛有關,她面對的是四界圍攻。
可天欲雪還是毫不猶豫拉開了魔殿的門,提著裙擺朝妖界瞬移而去。
她走了很久,魔殿內燭火被點亮。
隱藏在暗處的魔將們小聲說:“主上,要不要追回來?”
寂蒼呼吸顫抖,捂住眼睛。
可魔將們分明聽見哭腔。
“沒良心的東西……死了就死了吧……要死就去死……”
魔將們面對面,幾雙眼睛相看無言。
許久后,卻又聽到一聲沙啞的聲音。
“傳十三域的城主們過來。”
“是,主上!”
***
冥界鬼火,白刃里的燈又滅了幾盞。
鬼修問:“城主,可要前去落印?”
浮幽抬眸,看向虛空中掛著的明燈。
他低聲道:“不必了,以后都不必了。”
鬼修有些納悶:“城主,為何?”
浮幽彎唇輕笑:“因為啊……”
他轉身走遠,白衣在鬼火中漸漸消失。
直到走出去很久,鬼修才聽到他的聲音。
“白刃里之主,我不當了。”
浮幽來到焚天境,再一次來了這里。
她依舊在樹上坐著,寬敞的衣裙遮住了她的腿,無人知曉她自斷了雙腳。
浮幽來到樹下,仰起頭看她。
“我以后就不是白刃里之主了。”
翎音垂眸與他對視,問他:“為何?”
“仙界已經動手了,冥界也要我帶兵隨仙界一起,作為白刃里之主,我必須對桑黛動手。”
“所以?”
“所以,我只做浮幽。”
他笑了聲,臉上的笑意溫和:“冥界要我攻打妖界,可是翎音,桑黛是唯一可以接你出來的人。”
翎音問他:“你要幫她?”
“我必須幫她。”浮幽道:“你不是知道嗎,桑黛要去毀歸墟,無論有沒有應衡一事,她都會走到四界圍殺的地步,可是她不能死。”
翎音的雙臂撐著樹干,坐在上面笑盈盈問他:“幫她便是叛了天道,你也可能會死。”
“那你不也是嗎,你也在幫她。”
翎音搖了搖頭,笑道:“不,我不是在幫她。”
她抬眸望向遠處的幽幽鬼火。
“我是在幫這個四界,我想改變當年我看到的天命。”
那個讓她放棄飛升被天道記恨,被四界抽去靈根,烈火焚燒她的血肉,她化為厲鬼也未曾忘卻的天命——
四苦侵蝕歸墟靈脈,四界所有人都會成為被四苦奴役的邪祟。
毀歸墟,四界或許會滅亡。
但不毀歸墟,四界一定會亡。
***
天快亮了。
老農跑來一僧人身旁,急忙接過他手上的砍刀:“阿淮,這種活兒我來便可,你一年也就來住幾月,哪里需要你干活?”
檀淮笑著打呵呵:“沒事啊,我年輕身子壯,幫您把這些柴都劈了。”
老農打濕了錦帕拉過檀淮的手替他擦拭:“便是要劈柴哪能一天劈完啊,家里就剩我一個人了,你劈的這些柴夠我燒到死了。”
檀淮依舊笑瞇瞇,頗為自覺伸出另一只臟污的手。
這老農將他當成自家兒子一般對待,檀淮每年都會住上幾月。
十幾年前除邪結下的因果,在這老農短暫的一生中都沒能斷。
檀淮看著他蒼老的面容,眸子忽然彎了彎,問他:“爺爺。”
“怎么了?”
“你說,如果有一天,有人來告訴你,我是這四界的大罪人,你會怎么想?”
老農抬起頭氣沖沖道:“你分明是個大好人,誰要是說你,我提著砍刀砍了他!”
“萬一呢,萬一就是有人說,檀淮是個大壞人,檀淮做了大錯事?”
“我又怎會信?那也一定是他們看錯了,你從不會做害人的事情。”
檀淮笑了笑,雙手被這老農擦干凈。
他一揮袖子在小院外布下了結界。
老農問:“這是什么陣法啊?”
檀淮道:“是保護您的陣法,如果以后有邪祟了,這陣法可以抵御它們。”
“……阿淮,你要走了嗎?”
檀淮道:“嗯,要去一個地方。”
“去哪里呀?何時再回來?”
檀淮笑著說:“去一個很危險的地方,可能回不來了。”
老農手上的錦帕落在地上,灰塵濺在上面又被水打濕成污泥。
檀淮俯身抱了抱他,道:“爺爺,我爹娘沒有做成的事情,我得去做,我得去幫她完成這件事。”
冷風卷起滿地的落葉,老農站在門口目送檀淮離開。
他依舊如過去那般,一身袈裟,滿身清白。
他揮了揮手,頭也沒回,朗聲告別。
“總要有人去死的,這個人是我也無妨。”
當日光撕破黑暗,最后一顆星星落下。
天光大亮,外面卻下起了雨。
桑黛忽然睜開了眼,大口大口喘氣。
一旁熟睡的小狐貍驚醒,忙起身湊過來看她。
劍修的目光茫然,額上都是汗水,面色蒼白似雪。
“黛黛?”宿玄擦去她的汗水,小聲問她:“你怎么了?”
桑黛卻與他對視,安靜看著他,像是要將這張臉記入骨髓。
“黛黛?”
她沉默了許久,眼也不眨盯著他看。
宿玄擰起眉頭,又喊了一聲:“黛黛?”
桑黛忽然抬手撫上他的心口,感受到他的心跳。
宿玄不明所以:“黛黛,你是不是又看到了什么,這次看到什么了?”
桑黛忽然笑道:“宿玄,我好愛你啊,我真的也很愛你。”
明明是在表白,宿玄的心口卻忽然一緊。
“黛黛,你——”
“尊主!”
院里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
宿玄撐起身體撩開床帳,無端心神一晃。
桑黛沉默坐起身。
“柳執事,尊主和夫人尚未起身呢!”
“我有事,翠芍,起開!”
柳離雪大力拍上殿門,聲音慌亂不成樣子。
“尊主,夫人,瑤山郡出事了!”
宿玄急忙坐起身:“什么?”
他披上外袍連系帶都沒系上,幾步來到門前拉開了門。
柳離雪瞧著也是剛從睡夢中醒來的樣子,烏發凌亂紅衣松垮穿著,并未進殿,站在殿門口急匆匆道:“瑤山郡,瑤山郡不少人發瘋,神智忽然不清醒,駐守的妖兵們全部被殺,里面亂成一團,華盈那邊……死了幾個孩子,沒護住!”
“而且……仙盟帶人來了,就在妖界大門外,非要交出應衡仙君,不過一晚,不過一晚啊!”
一晚便都來了,縱使清楚這件事遲早會發生,可這么快,也是他們都想不到的。
宿玄一聽便要往外走,身后一人打斷了他。
“宿玄。”
小狐貍頓住回頭看去。
桑黛已經穿好了外衣,神情平淡,對他道:“瑤山郡發瘋的人應當是被四苦侵蝕了,我有歸墟靈力,我去那里。”
“你去妖界外對付來的人,他們這次要用通天鏡,那你就幫他們打開通天鏡,一定要證明我師父的清白。”
桑黛走上前,笑得一如過往般柔軟。
“小狐貍,請你幫我師父證清白,我也會守住瑤山郡,那是你贈我的禮物,我一定會守住它。”
歸墟(三)
天闕山巔, 弟子匆匆忙跑上前去。
站在山頂往遠處看,只有濃重的烏云,天闕山高聳威嚴,伸手幾乎可碰云霄。
冷風凜冽席卷層疊的濃云, 細雨連綿, 仙界其實很少下雨, 尤其是劍宗所在的天闕山,雨雪都要少上許多, 沈辭玉來劍宗一百多年也只見過一次雪,雨也只有幾次。
可今日不知怎得, 明明司天監算的是晴日,仙界卻下起了大雨, 應當說整個四界都在下雨。
沈辭玉仰頭, 白衣被雨水打濕, 腰間亮起的玉牌再一次滅掉, 這已經是他掛斷的第十三次了。
身后一人執傘走上前來, 為他撐上了一柄傘。
修士本來可以靠靈力避雨的, 沈辭玉卻好像忘了如何掐訣一般,任由大雨打在身上,腰間的玉牌又亮了起來,他仍舊沒有接起來。
身后為他撐傘的人嘆氣, 道:“辭玉, 你是九州下一任仙盟之主,是劍宗劍宗, 這樣又是何苦呢, 你知道這是在賭自己的前程嗎?”
腰間的玉牌三次急促的閃動,這便是仙盟的傳信, 可沈辭玉一直未接,明顯便是抗仙盟的命令。
沈辭玉望著山下烏泱泱的人群,那些身著白衣的劍修皆聚在劍宗大臺前,無聲抗拒沈辭玉的命令。
仙盟要劍宗出兵。
弟子們要求沈辭玉帶領他們進攻妖界。
沈辭玉只是站在天闕山巔,一言不發,什么都不做。
沈烽無奈,再次開口之時聲音帶了祈求:“辭玉,我知曉你認為桑黛無錯,與桑黛關系好,可是辭玉,你得為自己考慮,如今這局面只有站在桑黛和應衡的對立面才能活,你明白嗎?”
沈辭玉當然明白。
他站在高處看下面的數萬弟子,過去他是這些弟子們最為敬仰的大師兄,后來在劍宗圍困之時,他繼任劍宗宗主之位,除去了劍宗涉事長老,替劍宗挽回了聲譽。
如今他是劍宗宗主。
他知道該怎么做的,身為天級靈根覺醒者,劍宗宗主,九州未來的仙盟之主,他都知道的。
“辭玉,去吧,桑黛若要護應衡,她就活不了啊……你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要拘于兒女私情,感情比起來前途算不得什么的。”
沈辭玉忽然閉上眼,長嘆了一聲,這一聲似乎嘆出了自己所有的猶豫,似乎下定了決心要去做某件事。
“辭玉?”
沈辭玉道:“父親。”
沈烽急忙回應:“欸,父親在。”
沈辭玉問:“我十五歲立了劍心,星斂認我為主,當時您很高興,您告訴了我一句話。”
時間太久了,沈烽如今也記不得當初都說了些什么,他反問:“辭玉,父親跟你說了什么?”
——你有一劍,名曰星斂,此劍在手,天下亂局九州風雨,你皆可平之,所做之事不求前程利祿,只求問心無愧,對得起你身上這根天級靈根。
“辭玉……”
“父親,天級靈根覺醒者是曜靈選出的統領者,歷任天級靈根覺醒者皆身居高位護一方平安,修真界誕生來有一百一十七位天級靈根覺醒者,橫死者十人,除卻翎音前輩、應衡仙君和我們這一代天級靈根覺醒者,其余皆飛升為仙,您告訴我說,天級靈根覺醒者是曜靈給世間的恩賜。”
沈辭玉抬眸,看向昏暗的蒼穹,淡聲啟唇:“身為天級靈根覺醒者便應當永遠忠于曜靈,祂給了我們最強大的一切,在四界眼里祂永遠公正,可您告訴我,桑黛做錯了什么,翎音前輩做錯了什么,宿玄又有何錯,為何曜靈要殺他們?”
一聲悶雷在云層中炸起。
沈烽連忙上前打住他:“辭玉,不要再說了,背叛天道會死的!”
“我是天級靈根覺醒者,四界都說天級靈根覺醒者是天道給予世間的恩賜,是天道給了我強大的天級靈根,我承了四界對我的敬仰,我應當反過來為了這四界去死,我可以為了四界去死,為了更多人活著,我心甘情愿去死。”
“我一人換千千萬萬生靈,縱使身死、縱使永無輪回,我亦不悔,我不會后悔。”
“辭玉!”
“但是父親——”沈辭玉忽然厲喝,拔劍指天:“如今祂在做的,到底是救四界!還是毀四界!祂算個什么天道!”
“沈辭玉!”
折傘倒在地上,劍宗上空浮現出黑沉的濃云。
天闕山巔一片黑暗,駭人的威壓讓人幾乎要跪下,云層之中似乎有雙眼睛在盯著他。
沈烽一個巴掌甩上了他的臉。
云層后的威壓讓他幾乎下意識臣服,但是對兒子的庇護之心卻讓他毫不猶豫擋在了沈辭玉的身前。
他重重打了沈辭玉一巴掌,似乎是為了做給某位看,用力很大,沈辭玉的側臉紅腫浮現清晰的巴掌印,唇角的鮮血溢出。
“混賬東西!”
沈烽又甩了他一巴掌。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你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天道給的,你如今是要叛天嗎,你想要爹娘失去你嗎!”
沈辭玉抬眸看他,左臉的印痕太過明顯,從小到大沈烽都沒對他下過這般重的手,作為沈家少主、劍宗大師兄、仙界的天級靈根覺醒者,他這一路來順風順水,承了無數人的敬仰。
提起沈辭玉,百姓們了然,那是劍宗未來的宗主、九州未來的仙盟之主、仙界未來領袖。
家世、天賦、靈根、名聲,他擁有的一切都是天道給的,天道會賜予天級靈根覺醒者最強大的一切,可從什么時候,祂變了。
祂變得不再公正。
沈烽目眥具裂,呼吸抖的不成樣子,眼底全是心疼,方才打沈辭玉巴掌的手抖動。
他后悔了,他不該將沈辭玉教得這般心善,不該將沈辭玉送到劍宗,不該讓他成為這般明白的人。
活得糊糊涂涂,其實也挺好的,起碼可以活著。
沈辭玉擦了擦唇角的血,輕聲說道:“父親,若我今日真聽了你的話對妖界拔刀,你才算是永遠失去我了。”
他解開了腰間象征著劍宗宗主的玉牌,順手一拋,那玉牌裹挾著風雨墜下天闕山巔,落在弟子們的面前。
清脆的聲音掩蓋了瓢潑大雨,弟子們茫然抬眸看,劍宗指天石的頂端懸掛著一枚玉牌。
那是歷任劍宗宗主的身份象征,佩戴者便是劍宗的宗主。
清冽的聲音被用靈力傳開:“劍宗宗主沈辭玉叛出劍宗,與沈家斷絕關系,此生不再入仙界,自此一介散修,劍宗宗主繼任人乃天闕劍宗內門二弟子——方橫。”
一陣沉默之后,弟子們仰頭看向天闕山巔。
方才一直站在那里的朦朧白影早已消失,只剩下越來越大的雨水砸在他們的身上,籠罩在劍宗上空的濃云昏暗到好似末日。
隨后,有人抖著聲音:
“宗主……叛了。”
沈烽彎下腰身,顫抖著抬起自己方才打了沈辭玉巴掌的手。
掌心落滿了水珠,他也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他低聲痛哭,突然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茫然想要去追沈辭玉,可早已尋不到自家孩子的身影。
沈辭玉所堅持的從來不是桑黛,而是桑黛背后的正道。
即使不是桑黛,他似乎也會這般做。
天道不公,對存在萬年的歸墟四苦無動于衷,卻要殺了唯一能毀掉四苦的人,放任四界淪為被四苦驅使的邪祟,這到底是在救世——
還是在滅世?
***
瑤山郡曾經是妖界看守最嚴的城池,這里收留了人鬼妖魔四界的人,地處妖界最深處,是防守最嚴密、也最安靜的地方,宿玄雖然很少來這里,可這里駐守了不少妖兵。
如今這些妖兵幾乎都死完了,僅剩的妖兵負責保護華盈和這些孩子們。
又是一魔修撲來,上前抵擋的妖修早已力竭。
孩子尖叫哭出ῳ*Ɩ 聲,華盈撲上前要為她擋下魔修的砍刀。
鋒利的刀刃離脊背只差一毫,華盈緊緊閉上眼,以為自己要死在了這里,主城支援的人遲遲不來,早已走投無路。
——錚。
是利刃相撞的聲音。
無形的結界自天落下,聚成堅硬的防護罩將她和十幾個孩子圍在其中。
華盈懷里抱著的嬰孩啼哭,身下護著的女童也在嚎哭。
刺耳的哭聲喚回了華盈的意識,她抖著長睫睜開眼,茫然回頭看去。
一人懸立在虛空,潔凈的藍衣在狂風中舞動,及腰的烏發僅有一根象征著妖后身份的九繯簪挽起,右手執劍,那柄知雨劍劍尖滴血。
她一劍便捅穿了那魔修的心口。
華盈坐起身,“夫人……”
桑黛并未回頭看她,而是騰飛至高空,大雨被她周身的靈力防護罩攔下,昏暗的蒼穹之下,她垂首睥睨瑤山郡的慘狀。
曾經干凈的街道全是尸骸和血水,被四苦侵蝕的修士們自相殘殺。
微生家契印告訴她——
殺。
被四苦侵蝕,便不再是人,神魂已經被吃完了,只剩下一具空殼。
桑黛閉了閉眼,單手召出木盒。
木盒中的歸墟靈藤還在沉睡。
桑黛睜開眼,用靈力取出歸墟靈藤,揮袖撤去了壓在它身上的禁制。
沉睡中的歸墟靈藤漸漸蘇醒。
桑黛垂首看它,額上一抹桂花金印緩緩浮現,強大純粹的歸墟靈力縈繞在她的四周。
洗去四苦需要很久,但吃掉四苦只需要一刻。
剛蘇醒的歸墟靈藤感受到純粹的歸墟靈力后蔓身一頓,原先萎蔫的枝葉簌簌作響,蔓身上七朵紅花齊齊抖動,它似乎長了眼睛一般抬起蔓身精準找到桑黛的方位。
桑黛沉聲道:“去吃了四苦。”
主藤瞬間龐大,數以千計的藤蔓自那根主藤身上分生出來,粗壯的藤蔓爬向地面游走向遠處,竄入四通八達的巷道,一口吞下正在殺人的四苦之軀。
“夫人……”
桑黛落地來到華盈身前。
不過幾月沒見,華盈便覺得這位夫人似乎變了許多。
身上的氣息更強大了,眼神也更加復雜了,她看向華盈的目光中不知怎么,硬是讓她瞧出了一絲……
愧疚。
愧疚什么呢?
桑黛蹲下身看了眼華盈懷里的嬰孩,這邊是上一次她和宿玄去之時抱過的孩子。
劍修冷硬的神情忽然柔和,俯身抱過那孩子,方才還在啼哭的孩童落在她的懷里,卻慢慢止住了淚水。
女嬰茫然吃著手指,驟然間憨笑起來,伸出短胖的小手摸向她的臉。
桑黛往前湊了湊,讓這女嬰將口水都抹在她的臉上。
她不過才幾月大,小手一擺一擺在桑黛的眼尾摩挲。
華盈急忙要去攔她,以為這孩子又是如以往一般喜歡將口水蹭到人的身上,可還未觸碰上這女嬰,便見桑黛俯身。
她低下頭將額頭抵在了女嬰的襁褓上,華盈愣愣看過去,卻只瞧見濃密的長睫上,一顆晶瑩的淚珠滴落。
“……夫人。”
原來這嬰孩,方才是在為她擦眼淚?
桑黛啞聲道:“對不起。”
華盈不知道她為何要說對不起。
分明是她救了這些孩子,那根藤蔓在瑤山郡游蕩,一口吞下一個四苦之軀,拯救了被四苦追殺的百姓。
為何,為何要說對不起?
桑黛抬起頭親了親那女嬰的額頭,將孩子遞給了華盈。
華盈愣愣接過。
桑黛彎起唇角輕笑,目光柔和卻又有些說不清楚的情緒。
“瑤山郡我很喜歡,妖界的一切我都很喜歡。”
“夫人,您……”
桑黛站起身,身后是遍布歸墟靈藤和四苦之軀的瑤山郡,身前是華盈和這些新生的孩子們。
她轉身,目光落在遠處的山頭上。
“所以,我會拿命守住這一切。”
華盈艱難循著桑黛的目光看去。
遠處的山頭上,是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裂縫,濃重的黑氣從裂縫中涌出,化為絲絲縷縷的黑線流向瑤山郡。
華盈看明白了。
瑤山郡那些發瘋的人,是被這一根根黑線操控著。
或者,是被那裂縫中冒出來的黑氣侵蝕了。
華盈忽然明白桑黛要去做什么了。
她抱著懷里的孩子,飛快爬起身朝桑黛撲去。
“夫人,夫人不要!”
桑黛的身影轉瞬消失,眨眼間便出現在對面的山頭。
曾經的宿玄帶著桑黛站立在這座山頭上看了整座瑤山郡,帶著她看了大半個妖界,告訴她妖界的百姓生活多么安樂。
她喜歡這里。
所以她得守住這里。
“夫人!不能去!不能去啊!”
華盈奔跑而去,卻見桑黛頭也不回,縱身跳入裂縫。
最后一抹藍色的裙擺消失在裂縫之中時,那裂縫悄悄合攏。
仿佛吞下了一個渡劫境修士后,它的目的便達成了。
“夫人!!!”
華盈跌倒在地,懷里的女嬰大聲啼哭。
誰也不知道那裂縫里面到底是什么,操控了瑤山郡大半修士的軀體,吞噬了他們的神魂,讓他們成為被這黑氣驅使的殺人工具,連自己的子女和親人都能下的去手,沒有人性,只知殺戮。
可桑黛跳了進去,跳進了濃重的黑氣中,消失在她的眼前。
華英茫然抱住懷里的女嬰。
百里之外,妖界主城。
虛空之中悶雷一陣接著一陣,雷電長龍般穿梭在云層之中。
烏泱泱的人群數不清有多少人,款式不一的袍服和法器象征著他們來自不同的宗門。
人群盡頭的人一身金色華服,身后跟了十幾個穿著同樣服飾的老者,瞧著年歲不小,周身的氣息一眼便能瞧出來屬于仙門。
城墻之上,柳離雪來到宿玄身邊。
他看了眼自家負手而立的尊主,神色依舊平靜,居高臨下睥睨下方的數萬人,眼神淡漠,仿佛萬物在他眼里皆為芻狗。
桑黛不在,宿玄沒有一點溫柔,像極了過去那個孤身血洗十二殿的人。
若不是柳離雪瞧見他背在身后緊攥的拳頭,還真以為這人如過去那般淡定。
柳離雪小聲道:“尊主,妖界現在也亂起來了,百姓們不知怎么知道的,應衡仙君如今就在妖界,要求我們要不誅殺應衡,要不就……如仙盟所說,證明應衡仙君的清白。”
宿玄問:“應衡仙君醒了嗎?”
“還未。”
宿玄沉默,城墻后是妖界的子民,聚集在街道之上仰頭望著自己的尊主。
這位君主自少年即位后,所做的一切都在使妖界變得越來越好,是四界唯一一個沒有戰亂的地方,是四界財力最強的地方,他們敬仰宿玄,也愿意一生追隨宿玄。
可這么多年來根深蒂固的觀念告訴他們,歸墟靈脈是四界根基,毀歸墟靈脈便是大罪。
自家尊主若是包庇,妖界也會被其余三界圍攻的,那么宿玄也會被圍殺。
宿玄是妖界的好君主,受萬妖敬仰,他們忠誠他,也愿拿命隨他一起護佑妖界,希望宿玄可以長久活下去,好好治理妖界,而不是為了一個罪人葬送自己的命。
宿玄又如何不知曉?
柳離雪道:“尊主,我知你擔心幕后一事牽扯到夫人,但夫人走之前跟你說過的,讓你打開通天鏡。”
通天鏡只有渡劫可以打開,桑黛去了瑤山郡,那么這里的渡劫只剩下宿玄一人。
僵持了太久了,遠處一道渾厚的聲音傳來。
“妖王,應衡如今尚是戴罪之身,是四界罪人,您若是要包庇他,便是置妖界于危險之境,那么仙界為了鏟除罪人也勢必會攻開妖界的大門,冥魔兩界亦是如此。”
元林的話剛落下,昏暗的天幕上浮現幾百艘芥子舟,遠遠望去全是人影。
柳離雪暗罵:“仙盟早就將消息傳給冥界和魔界了,群鬼和群魔都在鬧著要求浮幽和寂蒼帶領他們除掉應衡仙君,浮幽和寂蒼坐在這位置上,便必須做這件事。”
所以今日妖界面臨的是其余三界的圍攻。
其實有更好的解決方法,交出應衡,再也不管應衡,這件事便與妖界沒有關系。
應衡若是醒著,也肯定會選這法子。
城內的妖民們嘩然,感受到來自其余三界的威壓,又看見自家尊主無動于衷的樣子著實心急。
“尊主,您是妖王,妖界百年未曾開戰了,難道要因為一個應衡與其余三界打仗?”
“尊主,他是罪人,他是罪人啊!您不能因為他葬送自己的命啊!”
“他是摧毀歸墟靈脈,屠殺蒼梧道觀的罪人啊!”
“尊主,您得好好活著,您不可包庇罪人!”
“交出應衡!勿要讓妖界死傷慘重!”
若真與其他三界開戰,傷亡慘重的一定是妖界,宿玄都明白。
魔界和冥界的軍隊也以及兵臨妖界大門外,那處廣闊綿延千里的平原,此刻只看到烏泱的人頭。
只能感受到沉重的殺意和威壓。
元林勾唇輕笑,來到仙界最前方:“妖王,您若說應衡無罪,那便請證明,您不是入了渡劫嗎,通天鏡乃我仙盟法寶,渡劫修士可打開通天鏡攝取一人的神魂,找出他的記憶投像給四界。”
“應衡若無罪,那您便證明給我們看!”
無數人在附和他。
“若應衡無罪,便證明給我們看!包庇真兇就是四界罪人!”
震耳欲聾的叫喊聲讓柳離雪的耳膜都要碎了,妖界城內亂了,城外也亂了。
他再過淡定也不免微慌:“尊主,快拿主意!”
宿玄喉結微微滾動,看了眼城墻下的十幾萬人,天幕上的芥子舟中還有許多后援,他們是真的抱著要攻打的心來的。
“……去將仙君抬來。”宿玄閉上眼,呼吸凝滯,聲音沉悶:“他的靈根已被南宮燭融合,缺失的記憶也回來了,縱使如今未曾醒來,依舊可以用通天鏡攝魂。”
“黛黛說要證明應衡仙君的清白,那便證吧。”
桑黛請他幫應衡還清白,那他便還。
宿玄睜開眼,眼底的掙扎消失,聲音冷淡道:“去請應衡仙君!”
雨水打在靈力防護罩上,噼里啪啦的聲響仿佛敲擊在他的心頭,他抬眸看去,只看到黑沉壓抑的濃云。
柳離雪行禮:“是,尊主。”
他正要轉身離開,清淡的聲音傳來。
“不必請了,我來了。”
那聲音很溫和,似山間清澗泉水潺潺,令人光是聞聲便心生好感。
當一人出現在城墻上方之時,四界嘩然。
“應衡!是應衡!”
“罪人,是罪人,他沒死!”
“殺了應衡,殺了應衡!”
宿玄和柳離雪一起轉身看向來者。
他似乎剛醒來,烏發依舊是一根發帶松垮系起來,臉色還是蒼白如雪,眸光溫和,周身的氣壓強大純粹。
當整根天級靈根都回歸之后,他的五感盡回,修為也全部回歸。
大乘滿境修士,光是站在那里便能瞧出他的強大。
“仙君……”
應衡并未管四界對他的喊殺,若非周圍有宿玄的結界保護,城墻下由修士們不時打來的靈力便足以傷他好幾次了。
他來到宿玄面前,眼眸彎了彎:“妖王,是黛黛讓你還我清白的?”
宿玄張了張嘴,最終應下:“是。”
應衡笑著問:“她怎么說的?”
宿玄抿唇,將桑黛的話告訴他。
——“宿玄,請你幫幫我師父,打開通天鏡,還他一個清白吧。”
應衡還問:“她說這話的時候是什么表情啊?”
宿玄回:“在笑。”
桑黛是笑著說的,眉眼彎彎,眸光柔和,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應衡低下頭悶聲笑了幾下,可是宿玄和柳離雪卻看到他一滴滴落下的淚。
應衡抬起瘦削的手,這些年消瘦到幾乎掛不住肉,身上沒有一點肉,便是手指都像干枯的樹干。
他低聲呢喃:“是我做錯了吧……是我做錯了吧……”
宿玄的心里一慌,忙問:“仙君,當年到底是怎么回事,您想起來了嗎?”
應衡卻轉身看向城墻下的三界。
他低聲自言自語:“有些事情,該來的終究會來。”
他彎起唇角,與下方的元林對視,清楚看到元林眼底的恨意。
元林恨的是屠殺蒼梧道觀的人。
應衡輕聲說:“我是應衡。”
只一句輕飄飄的話便打斷了四界的喧鬧。
周圍只剩下雨聲,他抬起頭,看向昏暗的蒼穹。
他說了句:“我來告訴你們當年的真相。”
應衡閉上眼,“小玄,幫黛黛完成她的心愿吧。”
宿玄的手在抖,忽然覺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超乎了自己的想象。
可元林卻已經祭出了通天鏡。
那枚塵封了萬年的鏡子懸立在高空之中。
元林單手指著宿玄:“妖王宿玄,你妻乃是應衡之徒,即使為幫她,你也有責任打開這枚通天鏡,告知四界真相!”
“打開通天鏡,還四界真相!”
“打開通天鏡,還四界真相!”
曾經立場不同的四界在此刻統一了立場,不同的人嘴里喊的是同一句話。
柳離雪顫抖道:“尊主,開吧……這是夫人的意思。”
這是桑黛的意思。
桑黛走之前說了兩次,讓他打開通天鏡。
她將為恩師證清白的事情交給了他。
宿玄知道該怎么做的,可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告訴他——
不能開,不能開。
開了就完蛋了。
他一直沒動,四界越喊聲音越大。
城內的妖民們緊張看著自家尊主,希望他能成為過去那個殺伐果斷的明君,不要因為一個人毀了妖界。
柳離雪嘆氣,再次勸道:“尊主,開吧。”
宿玄別過頭深呼吸,抬起顫抖的手,金黃的靈力自他的掌心涌出分為兩股。
一股牽引向應衡的識海,一股牽引向遠處的通天鏡。
暗淡的鏡子逐漸明亮,微弱的亮光環繞在通天鏡周圍,幾十萬人屏息凝氣看向虛空。
雨水被阻隔在通天鏡的結界外,那枚鏡子忽然光芒大亮。
亮光從鏡子中投像虛空,實化成一簾光幕。
光幕中,當年的真相緩緩浮現。
那天也在下雨,瓢潑的大雨也遮不住慘叫,雨水沖刷了滿地血水,深可到腳踝的水已經被染成了血紅色。
天幕中傳來抖得不成樣子的呼吸,這是應衡的呼吸聲,四界看到的是應衡的視角。
一直在轉,眩暈又模糊,呼吸聲急促,所過之處滿是尸骸。
兇手下手頗為果斷,全部抹了脖子。
應衡跌跌撞撞往里走,手上提著的劍拖在地面劃出刺耳的聲響。
如今已經是深夜,天空中悶雷炸起,翻滾的云團中是刺耳的雷聲,遠處的東海浪濤拍打的聲音前所未有般浩蕩,應衡的呼吸越來越急促,直到開始奔跑。
他踩進血水,跨過滿地的尸骸,跌跌撞撞朝某處跑去,目標明確,好像知道某人在那里。
他在哭,他的呼吸聲沉重,他的哭聲也無法被雨聲掩蓋。
直到一人抓住了他的腳踝。
應衡僵住身子,仿佛百年未曾動彈過,僵著脖子垂首看去。
一只慘白的手,手背上全是雨水,躺在地上艱難喘氣,脖頸上一道傷口往外汩汩滲血。
聲音因漏氣像極了破敗的古琴,那人瞳仁瞪大,一手抓著應衡的腳踝。
“嗬……嗬……仙……仙君……”
他的眼睛越瞪越大,脖子上的血越流越多。
“靈脈……被人毀了……我觀弟子……死……死……”
“那人……那人……”
他抬起一手顫顫巍巍指向遠處。
他要說什么話,可喉口被劃斷,最后的話也沒有說出來,單手轟然落地砸入水中,握著應衡腳踝的手也緩緩松開。
應衡緩緩抬眸,從染紅的血水,看到一抹臟污的衣擺,視線越來越往上。
緩慢,卻又清楚。
四界之人屏住呼吸,捏緊了拳頭瞪大眼看著通天鏡。
破爛染紅的白衣,往下滴血的劍尖,握著劍柄的小手,然后越來越往上。
垂在身前被雨水打濕的烏發,纖細的脖頸,隨后是——
一聲驚雷炸起,白光照亮了整片小院,倒地的橫尸,慘死的人。
以及——
一張殺意遍布的臉。
天幕在此刻關閉,短短一刻鐘不到。
四界一片沉默,竟一點聲響都沒有。
許久后,城墻之上的黑衣青年忽然撐住石壁,俯身吐出大口的血。
銀發披散在身前,他劇烈咳血,周身的威壓潰散,頹然跪倒在地。
——宿玄,請你幫幫我師父,打開通天鏡,還他一個清白吧。
宿玄忽然大笑出聲,眼淚涌出墜落在地,一顆顆淚花暈染了地面。
“你真是心狠……你真是心狠啊……你讓我親手推你到這種地步……”
所有人都看清了。
覆滅歸墟靈脈,屠殺蒼梧道觀的——
是桑黛。
歸墟(四)
虛妄的黑暗之中, 桑黛獨身行走。
她的周身是濃重的黑氣,那些黑氣盤旋縈繞要吞下她,卻又被她周身縈繞的淡淡金光遮擋在外。
長芒在她的手上瑟瑟發抖,它不如知雨鎮定, 驟然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 著實有些沒安全感。
周圍太黑了, 明明分不清方向,可桑黛一直向前走, 就好像無論這條路走到頭是對是錯都無所謂。
向前走,總能走到頭。
直到長芒看見了熟悉的人。
他負手站在遠處盡頭, 臉上的面具遮擋住五官,都這般久了也無人知曉他到底長什么樣子。
“啊, 你來了。”他笑道:“我等你好久了。”
長芒幾乎一瞬間便進入戒備狀態, 這人身上濃重的黑氣讓人厭惡, 第一次見面之時桑黛便討厭他, 長芒也跟著厭惡。
可桑黛卻收起了知雨, 按住了長芒。
“嗯, 來了。”桑黛道:“你等了我多久?”
“唔,很久了呢。”
具體多久,桑黛也不知曉,只是一個猜測。
她望向那黑衣人身后的枯樹。
參天古樹, 樹干粗壯龐大, 這棵樹像是種在海里,桑黛仰頭只能看到波動的海水, 他們在這株樹的根部, 也就是東海底部。
歸墟坐落在東海深谷,四界的流水皆匯聚這里, 歸墟靈脈扎根在東海,歸墟靈力隨著東海海水流向四界,衍生出數以千萬的靈脈。
桑黛只來過歸墟兩次。
第一次是十歲,第二次便是現在。
第一次見到的歸墟可不像現在這般死氣沉沉。
黑衣青年回身,與她一起望向那株枯樹:“這不是真的歸墟,這里只是歸墟的靈識,不受天道制約,祂察覺不到這里,這株樹便是歸墟靈脈的幻影。”
桑黛道:“可它死了。”
“它是被你殺死的。”
“不,是它讓我殺死它的。”
黑衣青年轉過身,笑盈盈看向桑黛:“你都想起來了?”
“我若想不起來,便不會來這里了。”桑黛仰頭望向參天的枯樹,呢喃道:“我忘了一百多年了,我終于想起來了。”
清脆的腳步聲蔓延開來,他朝她踱步來,雙手負在身后,神情依舊閑散淡漠。
桑黛沒有說話,目光依舊落在那株枯樹身上。
黑衣人來到她身邊,與她并肩抬頭看垂死的歸墟靈脈。
桑黛收回視線,瞥了一眼身旁的人。
雙目相對,一人眼里全是冷漠,一人眼里全是戲謔的笑意。
桑黛一字一句啟唇道:“我和你認識不是嗎,我該喚你什么?”
“四苦?”她頓了頓,又道:“還是阿松啊?”
微生契印讓她想起來了大半事情,許多被封禁的記憶在昨晚回歸,記憶里,桑黛一直叫他——
阿松。
同時,他也是蒼梧道觀的觀主,白於的師弟,塵述。
只不過是假的“塵述”,真塵述早已被殺。
阿松輕笑了下,蒼白瘦削的手撫上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張俊美卻又病態的臉,臉色沒有一點紅意,白到毫無血色,眉宇間的邪佞濃郁。
“桑黛,這么多年了,你終于想起來了。”
他盤腿坐在地上,雙臂撐在身后,微揚下頜,悠遠的目光看向干枯的歸墟靈脈。
桑黛在他身邊席地坐下:“我想起來了。”
她和阿松盤腿坐在東海海底,面前便是這株古樹。
她問:“瑤山郡忽然出現的四苦是因為什么?”
阿松:“這可不是我做的,是施窈做的,是她將被四苦侵蝕完全的靈脈偷偷放在了瑤山郡,都好幾十年了,這里的修士們體內四苦濃郁,本來早就該瘋的。”
“這裂縫中的黑氣難道不是你弄得?怎么就不是你做的了?”
“我只是幫這些馬上要瘋的修士們添了把火,讓他們現在就瘋掉而已。”阿松撇嘴:“桑黛,死在歸墟靈藤手上還有救,被四苦變成邪祟被人誅殺可就真的沒救了,你不是也知道嗎,微生家契印告訴你了,所以你剛剛才用歸墟靈藤吃了他們,他們不會死的 。”
桑黛沒說話,沉默以對。
微生家契印告訴了她很多事情,但也有很多事情沒有告訴她。
桑黛來這里便是尋一個答案。
她問阿松:“你還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
“包括我腦海里的書,我看到的畫面,我有的特殊能力,你都知曉是嗎?”
“對啊。”
桑黛來之前便想過他是可以給她答案的人,沒想到,他可以給她所有答案。
包括微生家契印沒給她的。
阿松轉頭看她,戲謔問她:“所以你腦海里出現的那本書,你頻繁看到的畫面,你聽到的心聲,你覺得那些是因為什么?”
“因為什么?”
阿松指了指面前的枯樹,說:“桑黛,你起身去觸碰它,它會告訴你一切。”
“你要的真相,由歸墟告訴你。”
“桑黛,你的時間不多,去吧。”
那株古樹已經干枯,卻依舊屹立不倒。
她要的真相。
她苦苦追尋的真相,她被改變的天命。
長芒和知雨在阻攔她,擔心她被算計。
可桑黛默了一瞬,卻忽然起身,一步一挪朝歸墟靈脈走去。
她希望歸墟告訴她真相,告訴她一切真相。
其實是歸墟一直在引她來到這里,它有話要說。
桑黛抬起手,緩緩觸碰上枯干的樹樁。
微光自她的掌心浮現,將她的意識拽離。
***
祂是世界,祂是曜靈,祂是天道。
一微塵里三千界,半剎那間八萬春。
平行世界數不清,這一方世界只是三千大世界中的其中一個,此界的天道名喚祂。
但比祂更先誕生的,其實是歸墟。
歸墟吞噬了混沌打通了這方小世界,歸墟仙境落進東海深處,歸墟靈脈衍生出無數靈脈,靈氣自動分成了四類。
人修修行的仙氣,妖修修行的妖氣,魔修修行的魔氣,鬼修修行的鬼氣,于是四界因此誕生,人鬼妖魔出現。
當修士出現后,這個世界的法則漸漸形成,便是天道。
四界稱呼天道為——祂。
祂住在八十一重天,祂的任務便是維持這方小世界的運轉,每一個人的天命生來便是由祂定下的。
歸墟是祂和四界交流的通道,祂借歸墟贈給四界修士靈根,供他們修行延續壽命。
但不能所有人都能飛升上八十一重天,于是祂將靈根分為天玄地偽。
未覺醒靈根的便是凡人,最多活上百年。
偽靈根的也只比凡人好上一些,此生最高修行到金丹。
地級靈根的要再好上一些,可以修行到元嬰。
玄級靈根比地級靈根還好,強者甚至可以修行到大乘。
天級靈根——
祂認為這是自己給四界的恩賜。
四界必須按照祂的準則走,祂心情好、喜歡誰就給誰好的天命,心情不好、不喜歡誰就讓誰一生坎坷。
祂給天級靈根覺醒者最好的一切,靈根、家世、外貌和天賦,這些人都會成為四界領袖,日后必定會飛升成仙,也只有天級靈根覺醒者可以飛升。
于是祂定下規矩,歸墟仙境只能天級靈根覺醒者進入,歸墟靈力只能天級靈根覺醒者使用。
大蠻時期的天級靈根覺醒者足有近二十人,渡劫頻出,那是祂最喜歡的時候了,祂整日就是坐在高處看他們,看著自己給予世間的恩賜,有這些天級靈根覺醒者在,四界應該感激祂。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會感激天道,憑什么只有天級靈根覺醒者可以用歸墟靈力?
明明歸墟是修真界共有的,為何只有天級靈根覺醒者才能使用歸墟靈力,而千千萬萬修士只能用歸墟靈脈衍生出來的劣質靈脈修行?
天級靈根覺醒者占領了大部分的資源,擁有其他人無法匹及的一切,當資源絕對壟斷,擁有天級靈根覺醒者的門派興盛,而沒有天級靈根覺醒者的門配衰弱。
天道偏心,于是民憤而起,一場戰火爆發。
數萬弱小的門派聯合成派,齊齊進攻幾個擁有天級靈根覺醒者的大門派,大蠻時期,戰火紛飛。
祂的天級靈根覺醒者死了七位,那是祂給世間的恩賜,他們憑什么殺了祂的天級靈根覺醒者?
祂惱怒、憤恨、不敢相信區區修士敢質疑祂的分配,質疑祂的偏心,祂在想怎么才能制止這一切?
直到祂發現——
貪欲驅使更多戰爭爆發,嗔恨在門派中爆發,癡妄又讓這些人分不清是非真假一味掀起戰火。
而愛念讓道侶為彼此殉情,老者愿以自己的命換孩子的命,它使人堅強,又使人脆弱。
愛念、貪欲、嗔恨、癡妄聚集成濃重的黑氣,死的人越來越多,這股黑氣越來越濃重,逐漸有人發瘋。
祂想,祂知道該怎么做了。
既然這個世界不讓祂滿意,祂就毀了它再次打造一個完美的世界。
天級靈根覺醒者依舊是世間的恩賜,祂就是偏心,就是不允許其他修士飛升。
歸墟靈力只有祂選的人才能用,祂喜歡誰就讓誰飛升。
后天的努力比不上祂賞的一根天級靈根,那是祂的恩賜。
于是祂揮了揮手提出了那黑氣,將它變得更加強大,黑氣在八十一重天修成了人身。
祂叫這人——四苦。
祂為四苦下了命令,讓他下了八十一重天入了四界,將他扔去了歸墟。
起初四苦打不過歸墟靈力,歸墟靈力會傷害它,但是大蠻時期死的人越來越多,四苦越來越濃郁,當時的天級靈根覺醒者為了打仗大量開采歸墟靈脈,導致歸墟越來越虛弱。
直到有一天,濃重的四苦蓋過了虛弱許多的歸墟靈力,侵蝕了歸墟靈脈,四界由歸墟靈脈衍生出來的主脈全部帶了毒,靠靈脈修行的修士都會逐漸發瘋,或者變成邪祟被誅殺,或者死在祂的天雷之下。
不出兩萬年,所有修士都會變成邪祟,僅剩下沒有被黑氣侵蝕的凡人會死在變成邪祟的修士手中。
那么這個世界就會滅亡,祂就可以再次打造出一個完美的世界。
一個不需要有感情,不能質疑祂,只需要聽祂的話的世界。
可祂沒想到,一個名喚翎音的渡劫境修士竟然叛了祂。
她是第一個敢叛祂的天級靈根覺醒者,她修言靈術,她窺見了祂的計劃,也就是所謂的天命——
四苦侵蝕了四界,這個世界滅亡。
她竟然放棄了飛升,并且扛下了祂的天譴,將這件事告訴了世人。
可笑的是,四界判她構陷天道,抽去了她的天級靈根,燒干凈了她的血肉,讓她的魂魄化為厲鬼。
祂本想劈死她,但她卻躲進了焚天境,自斷了雙腳與祂立下誓約,說此生絕對不會出焚天境,她說她知道錯了,求祂原諒她一次。
一個厲鬼而已,祂便放過了她。
祂不能醒太久,懶洋洋看了眼這四界的慘狀,只有固定的時間醒來為四界新生的血脈定個天命,所謂的覺醒靈根便是祂定下的天命。
歸墟越來越虛弱,祂賜下的天級靈根覺醒者越來越少,馬上這個世界就能滅亡。
當祂再次沉睡后——
歸墟出手了。
大蠻時期,當第一縷黑氣被從尸身上提出之時,歸墟便知曉了天道的計劃。
它用自己心口處最為強大純粹且尚未被侵蝕的歸墟靈力,打造成桂花契印,贈給了當時的微生家主,那是它最純正、沒有受到一縷四苦侵蝕的靈力。
因為微生家是大蠻時期唯一沒有參與戰亂的門派,微生家是最不引天道注意的門派。
微生家因此隱居,雖然依舊受到戰火牽連死了不少人,但是仍舊保存了一些門派。
歸墟擔心太多人擁有微生家契印會讓天道察覺,于是微生家只能代代單傳,這契印只能傳給家主的新生血脈。
歸墟越來越虛弱,可微生家人經過萬年傳承,似乎忘了自己的使命,他們世代隱居根本沒有來洗去四苦,而天道已經察覺到有門派不受四苦侵蝕。
四苦焚燒著歸墟靈脈,但是四苦的真身卻并不在這里,這萬年來他時常ῳ*Ɩ 在外面吃喝玩樂,根本沒有聽天道的話留在此處看守歸墟,監視歸墟走向死亡結局。
這是個好時機,那人身不在這里,只有沒有意識的四苦之毒,趁天道沉睡之時歸墟又動手了。
歸墟想了個法子。
它動了手腳,在微生萱去參加了那次群英會之時,最后一關夢蝶境,是歸墟讓夢蝶將微生萱的神識帶進來,但夢蝶卻將他們六人的神識都帶去了歸墟,它告訴了他們天命。
在歸墟仙境,四苦侵蝕了修為最弱的烏寒疏,他險些發瘋殺了韶溪,是檀暮清用自己的魂力保護韶溪,分給一半魂力給烏寒疏,因此檀暮清受四苦侵蝕最深,也最早發瘋。
微生萱和白於已經結了雙生婚契,她知曉白於會瘋會死,于是她決定和白於隱居生下孩子,將血脈傳給那個孩子。
歸墟以為一切都能改變。
沒想到,天道察覺了,知曉了有微生家的存在,可微生家隱居,祂找不到,祂也不知道一切都是歸墟搞的鬼。
祂很震驚,不敢置信有人敢干擾自己為這個世界定下的天命,明明祂才是萬物主宰。
祂震怒,將在外喝得醉醺醺的四苦叫了回來,劈了他好幾道天雷,讓他去查這件事找到微生家。
四苦殺了當時蒼梧道觀觀主塵述,幻化為他的模樣,他本身就是四苦,與他待在一起,蒼梧道觀的弟子們逐漸被他身上的四苦侵蝕,變得越來越瘋魔,他則將這些弟子囚禁起來,對外宣稱弟子們鎮壓歸墟仙境死去。
在白於和塵述恩師死去的第三百年,白於回了蒼梧道觀祭拜,帶了當時懷有身孕的微生萱。
只有那一次,這一百年來他們只出來了這一次。
微生萱很討厭塵述,因為彼時的塵述早就不是塵述了,他是四苦。
微生家暴露了蹤跡,就在昆山。
那就好辦了。
四苦覺得自己的這一切都做得格外完美,殺了微生家最后的傳人,沒有微生契印就不會有純正的歸墟靈力,四苦永遠無法被洗去。
四界終將滅亡。
可是微生桑被救走了,天道當時沉睡,也不知道微生桑去了哪里。
四苦更是不知道。
歸墟躲在東海暗自竊喜,它的計劃成功了一小步,它保住了微生家血脈。
當桑黛三歲那年,天道蘇醒,為當時身份為“劍宗大小姐”的桑黛賜下了天級靈根,天道沒有認出她的身份,天道只察覺到她強大的魂力,是祂見過最強大的魂魄。
天道很欣賞她,她有這么強大的魂力,她是最適合天級靈根的人,于是天道為她定下了完美的一生。
天道為桑黛定下的初始天命——
三歲煉氣,五歲筑基,十七歲結丹,五十歲元嬰,一百歲化神。
她的壽命會長久到直到四苦徹底侵蝕四界,她應該死在那時候。
可是——
桑黛即將十歲那年,她立了劍心,微生家契印逐漸蘇醒,天道慢慢察覺到了她的存在。
可是初時天命定下了,祂沒有辦法親自出手。
而四苦,他只知道吃喝玩樂,什么事情都辦不成,總是一睡便是許久誰也喊不醒,天道對他失望透頂。
這時——
施窈出現了。
天道聽見了她的祈禱:“憑什么,憑什么我沒有靈根,桑黛的靈根應該是我的,爹說她的靈根是我的!”
體弱多病的她本該死在十歲那年,是天道為她續下了命,用四苦之毒救了她,作為交易,施窈要幫天道辦事,改變祂愚昧無知之時為桑黛定下的完美天命。
由施窈這個人身來害桑黛,便不算是祂出手了。
它助了一把火,讓歸墟靈脈中的四苦越來越嚴重,蒼梧道觀滿觀弟子被侵蝕只剩下了幾個活人,邪祟要外出殺人,活著的弟子拼命阻攔。
施窈讓桑聞洲將應衡派了出去,而夜里桑黛睡著之時,施窈借體內的四苦之毒喚醒了桑黛識海里的微生契印。
微生契印會下意識洗去四苦,施窈用自己體內的四苦引當時神志不清、被剛覺醒沒多久的微生契印操控的桑黛去了歸墟。
歸墟靈脈中四苦空前濃郁,東海的海水幾乎被染黑,歸墟甚至不清在求救,請桑黛覆滅歸墟靈脈,不要讓更加濃郁的四苦之毒侵蝕更多靈脈。
桑黛在微生契印和歸墟靈脈的幫助下,幫痛苦了許多年的歸墟靈脈完成了自戕。
施窈又引桑黛去了蒼梧道觀。
彼時剛剛蘇醒的桑黛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覆滅了歸墟,無數被四苦侵蝕的弟子朝她撲來,砍刀砍在她的身上。
那些被四苦荼毒的弟子們用利爪撕開了她的血肉,一條一條撕扯下來,整整七日,天級靈根讓桑黛的皮外傷在第二日就能好,然后又會添上新傷。
她不知道這些弟子怎么了,她不知道四苦是什么,她只能舉著劍反擊,她不敢殺他們,她以為他們是受了奸人之計。
桑黛橫劍在前哭著后退:“不要……不要過來,為什么,為什么要殺我……”
“我做錯了什么,我做錯了什么啊……”
可那些弟子眼神麻木冰冷,揮刀朝她砍來,利爪一次次撕開她的血肉。
直到桑黛瀕死。
她躺在地上,脊背被利刃劈開,一個弟子神智冰冷,拽住她的天級靈根往外抽。
施窈就坐在遠處笑盈盈看著她,只要抽出她的天極靈根,只要抽出來就是她的了。
桑黛快死了,她流了滿地的血。
可施窈和天道都忘了,天級靈根覺醒者是格外頑強的,天級靈根會自救,當時的桑黛不知怎么,忽然握緊了手中的劍一劍斬殺了抽她靈根的弟子們。
她翻身而起,單手橫劍,神智已經不清楚。
她呢喃道:“你們不是人……你們不是人……除邪是天級靈根覺醒者的責任,我該殺了你們,我該殺了你們!”
“我殺了你們!去死!去死!”
微生家契印爆發出強大的力量,桑黛調動了微生契印上僅存的歸墟靈力,用那么一點歸墟靈力、用她手中那柄由天虞石打造而成的天下第一名劍——
斬了所有朝她進攻的弟子。
那些弟子全是被四苦侵蝕的弟子。
只要殺她,她就殺之。
施窈冷眼看她,想著,就算桑黛可以活下來,只要歸墟靈脈是她毀的、蒼梧道觀是她殺的,她便會被四界圍殺。
她腰間的玉牌響起,桑聞洲在找她,擔心露餡,施窈只能立刻趕了回去。
在她走后的一刻鐘,地面一個趴著的人艱難動了動。
那血人并未被四苦侵蝕,他是為了阻攔自己失去神智的同門出去,被他們砍中了命門。
瀕死之時,他掏出玉牌,傳信給了應衡。
當應衡來后看到了滿地的尸骸,他還察覺到了自己弟子的靈力波動,他不懂為何桑黛會出現在這里。
應衡跌跌撞撞跑向內院,那人已經快要死去。
當看到白衣劍修出現的時候,他扣住了他的腳踝。
“嗬……嗬……仙……仙君……”
“靈脈……被人毀了……我觀弟子……死……死……”
他意識不清只說了那幾個字,便斷了氣。
這時的桑黛殺了最后一個被四苦荼毒的弟子。
整個蒼梧道觀三千人,有兩千七百人都被四苦侵蝕,其余三百人是為了阻攔同門被殺。
當桑黛來到蒼梧道觀的時候,這里就已經滿是邪祟了,她殺的全是邪祟。
可是應衡知道,四苦一事四界不會相信的,四界愚忠于天道,根本不可能相信天道會滅世。
而靈脈被毀是真,桑黛殺了這些弟子是真。
應衡的劍轟然落地,再也拿不起來。
桑黛恢復了神智。
大雨落在她身上,桑黛與遠處的應衡對視。
她眨了眨眼,擦去臉上的雨水,“師父,你回來了?”
可應衡在哭,渾身都是雨水。
桑黛察覺到了不對勁,她茫然看著滿地的尸骸,接著抖著手拿起手上的劍。
沉默之后,爆發出一聲刺耳的嘶吼。
桑黛尖叫出聲,后退幾步厲聲痛哭,目光驚恐害怕,又被身后的尸身絆倒在地。
她跌坐在地,雙臂撐著往后爬,她看著滿地橫尸尖叫。
“師父,師父!不可能,我不可能殺人!不可能!”
應衡的心都要碎了,他當然知道怎么一回事。
可桑黛神智錯亂,她捂住腦袋跪在地上,跪在那些尸身面前幾乎癲狂道:“不對,是你們要殺我,是你們要殺我啊!”
“我做錯了什么,我做錯了什么,為什么要殺我?”
應衡跪在地上痛哭,他伸出手想要觸碰她:“黛黛……”
可是桑黛卻又混亂起來,轉瞬間打翻自己的話,淚流滿面一遍遍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是我錯了,是我錯了!我去死,我去死!”
應衡幾乎是跪著爬過去將瘋狂要自戕的她摟進懷里:“黛黛,黛黛!”
桑黛尖叫掙扎,她哭著道歉:“啊!師父,我錯了,我錯了,對不起我錯了!我錯了啊!”
“師父,師父,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
應衡根本止不住她,險些被她掙脫拿劍自戕,他打昏了懷里的人,無助看著她慘白的小臉和滿身的傷。
桑黛是微生家唯一的傳人,她還沒成長到可以洗去四苦拯救四界的程度,這件事不能算在她的頭上。
她會死的,她會死的,可她不能死,她的命比他的要金貴。
她是微生家唯一的傳人,她不能這么早卷入這件事。
應衡看著滿地尸骸不知道該怎么做,尸身上的靈印都是她的,歸墟靈脈也是她毀的啊。
這時候,房頂上一直坐著的人忽然懶洋洋開口:“欸,她倒是還挺能打的,死了倒真是可惜。”
應衡抖著長睫抬眸去看:“你……你是誰?”
那黑衣人戴了個面具看不清臉,笑著道:“我?我是可以幫你的人。”
應衡當時腦子很亂,根本沒管這人為何出現在這里:“……你要怎么幫?”
黑衣人忽然說了句:“唔,每天睡覺喝酒的日子太無聊了,趁祂現在還在睡,那女人也不在這里,我們玩個游戲吧。”
“……什么游戲?”
“我覺得你的弟子還挺厲害,所以我們要不賭一下,桑黛能不能在祂的殺意下活下來?”
應衡抱緊了懷里的桑黛,其實根本聽不懂這人的話,但他周身看不出來的氣息讓他下意識以為這人是個隱世高手,走投無路的他不知道怎么就相信了這人。
“求你……救救我的弟子……我愿意替她攬下罪責。”
黑衣人跳下屋頂,負手站在遠處問他:“不過你要想清楚,即使你攬下所有罪責,你要護的人也不一定能活。”
敢賭嗎?
敢押上自己的命賭一個未知的結局嗎?
應衡垂首看了眼桑黛,拂開她被雨水打濕的發。
他看了許久,忽然輕笑出聲:“我曾經發過誓,只要我活著,便會護她平安。”
“幼時因為我的天級靈根導致家里人被殺,我沒有護住他們,此后我藏著我的天級靈根,我不愿意接受它的存在,好像這樣就不會提醒我,因為它,我才失去了我的家人。”
應衡顫聲道:“可是現在……我慶幸我是天級靈根覺醒者,我可以護住我的弟子。”
他可以為她頂罪。
黑衣人不知用什么方法,洗去了桑黛留在尸身和靈脈上的靈印,換上了應衡的靈印。
應衡用了半數修為封住了桑黛的記憶,打下了一個幾乎無人可以察覺的禁制。
他將桑黛送回了劍宗,而這黑衣人用他身上那詭異的黑氣擾亂了后山所有弟子的記憶。
在桑黛看來,她每日除了練劍就是在院里數星星等著應衡回來。
在后山的弟子看來,桑黛除了練劍就是在傍晚時候回到小院等應衡回來。
桑黛被摘干凈,在她十歲生辰過后的第五天,應衡才裝著樣子回到劍宗。
當時歸墟靈脈和蒼梧道觀的事情已經敗露,他為自己的弟子做了最后一頓飯。
他告訴她:“黛黛,無論今后你遇見什么,一定要記住,走自己的路,不要聽,不要看,不要停下來,我們都沒錯,錯的是他們。”
錯的是四苦,錯的是愚昧相信天道的人。
錯的是不公平又殘忍的天道。
施窈的計劃再次失策,而這次,她幾乎沒有機會下手了。
桑黛不再親近劍宗,應衡走后她越發獨來獨往,她變得沉默寡言。
她也越來越強大,她還認識了妖王宿玄。
四界因應衡一事要殺桑黛的人數不勝數,但往往被劍宗大小姐的身份嚇退,又或者被桑黛自己殺了,又或者被那妖王宿玄殺了。
施窈無數次想要動手,可幾乎三天兩頭都能看到那妖王守在桑黛不遠處。
宿玄是天級靈根覺醒者,天道庇佑天級靈根覺醒者,且要殺的只有桑黛,施窈不能對宿玄動手。
但慶幸的是,應衡一走,劍宗開始了換血之路。
給桑黛下毒,一點點剝離她的靈根,天級靈根覺醒者的血肉還有強大的生命力,可以壓制施窈體內的四苦,于是桑黛越來越虛弱。
桑黛身邊最棘手的便是那個九尾狐妖王。
施窈身邊缺一個可以利用的親信,天道告訴施窈,畢方一族的天賦能力乃是鎮壓,而畢方一族近來會遭受一場滅門之禍。
施窈救了畢方,這少年郎的神獸血脈純粹,并且還是玄級靈根,若快速成長起來想必日后也能鎮壓宿玄。
當桑黛一百一十九歲那年,宿玄在一次開采靈脈之時身受重傷,選擇了閉關。
那一次的傷其實有畢方的天賦能力在作祟。
宿玄的靈力被鎮壓,以為是靈脈的緣故,重傷到幾乎險些死去,修為大跌必須靜下心養傷修煉。
那時候的施窈已經許多年沒有對桑黛動手了,除了每月的毒藥,她和桑黛儼然一副好師姐與好師妹的樣子。
桑黛強大到無人可殺,她沉默寡言但從未受過重傷,宿玄竟然真的放心桑黛一個人,他真的去閉關了。
他閉關了十三年,他沒有在桑黛身邊守著她。
在桑黛第一百三十二歲那年,天道讓施窈和四苦出手,施窈倒是樂意,可是那四苦看起來好像有點不想干。
但沒有辦法,必須聽從天道的話。
四苦讓魔界和妖界聯手進攻仙界,施窈慫恿桑聞洲調走了沈辭玉,劍宗的主要戰力只有桑黛。
她頂著一副被剝離了大半的天級靈根戰了十七天,金丹破碎,經脈寸斷。
那天空桑境下了很大的雪。
劍宗大小姐桑黛,隕了。
歸墟(五)
施窈幾乎要樂出聲, 桑黛是死了,但是天道也答應會給她應衡的靈根。
歸墟靈脈和蒼梧道觀一事竟然讓應衡頂了鍋,為此天道震怒,險些殺了四苦。
可四苦說:“我覺得桑黛還挺厲害, 我想親自殺了她嘛。”
四苦一向玩心重, 天道又不能真的因為這一點事情殺了他, 四苦若死了祂還得從頭再搞出來一個新的四苦去侵蝕歸墟,覆滅四界。
天道讓天雷劈了四苦整整一月。
而桑黛也是真的死了。
斷氣的下一秒, 宿玄被拼命闖進去的柳離雪叫醒,瞬移至空桑境。
只有桑黛的一具尸身和朝她奔去的魔獸。
他們只差那一息功夫。
人這一生, 總是會有很多遺憾。
歸墟沉睡等待死亡,天道躲在八十一重天大笑, 施窈在劍宗和畢方舉杯歡喜。
只有宿玄跪在地上, 抱著桑黛的尸身絕望嚎哭, 若非柳離雪趕來他或許便自戕了。
而桑黛……
她就站在一旁, 不知怎么得, 天級靈根覺醒者死去應當魂飛魄散, 可她就好像是還活著一般。
她清醒活著,看著這一切。
她無措看著自己的死對頭在自己的尸身前嚎哭,小狐貍一遍遍蹭著她的臉,桑黛這輩子也沒見他這么哭過。
不, 她壓根就沒見過宿玄哭, 死狐貍是被她打碎了骨頭都不皺眉的人,好像沒有痛覺一樣。
可這種時候, 她卻好像通過他的淚水, 通過他的嚎哭感受到了他的絕望。
她實在是不理解。
更不理解的是,宿玄竟然抱著她的尸身回了妖殿。
桑黛這輩子都沒來過妖殿, 看到宿玄抱著她的尸身在屋內坐了一天,他就好像枯坐一般,失了渾身的魂。
桑黛急得不行。
不是,她死了就死了,他抱著她的尸體算怎么回事?
她就盤腿坐在宿玄的對面,看他將她的尸身抱在懷里不說話,眼神空洞冰冷。
直到今夜過去,第二天到來。
妖殿的門被扣響,宿玄還是沒有動靜。
桑黛推了推他,卻又從他的身體中穿過。
她小聲說:“那個……有人喊——”
“柳離雪。”
宿玄與她齊聲開口。
殿外的柳離雪嗓音沙啞:“尊主,我在。”
“取玄冰來。”
柳離雪只沉默了一瞬便知曉宿玄的意思,“好。”
桑黛那時候還不知曉宿玄到底要干什么。
直到看到主殿的榻被換成了那張冰床,一個妖侍進來為她沐浴換衣。
桑黛盤腿坐在桌子上,心里甚是欣慰,以為這位死對頭還記得幫自己收個尸,在喪葬前防止她的尸身不腐為她準備了冰床,還為她換上了一身漂亮的新衣,是她最喜歡的藍色,她心下有些愧疚過去那般對他。
還未等她心里多感謝幾次自己這位死對頭,便看見宿玄進來。
他沐浴過了,淡聲說道:“出去吧。”
妖侍行禮:“是。”
桑黛眨了眨眼,以為宿玄要開始為自己超度了,越發覺得他是個大好人。
然后便看到——
他躺上了冰床,抱住了她的尸身。
桑黛有一瞬間覺得這世界瘋了。
宿玄將她摟進懷里,親了親她的額頭,眼淚自眼角滑落。
“黛黛。”
桑黛幾乎從桌子上摔了下來。
她的嗓音高昂:“宿玄!你瘋了!”
可宿玄根本聽不到,任由桑黛爬上榻推他,總之她也碰不到他,也觸碰不到自己的尸身。
她在看到宿玄臉上的淚后沉默了。
她坐在床上,許久之后低聲呢喃:“宿玄……你真的瘋了嗎……”
她在宿玄的身邊待了三十年。
宿玄變了,開始主動攻打仙界,尤其是劍宗,劍宗管轄的那些門派和城池被他一一擊破,但凡敢幫劍宗的宗門都會被宿玄列入圍殺名單。
妖界開始頻繁戰亂。
桑黛每天就是坐在屋內看他,他白天出去打架,晚上沐浴完后回來陪她睡覺。
他知道桑黛怕冷,于是睡覺時幾乎都是本體,毛絨的狐貍身將桑黛團進懷里。
桑黛從一開始的驚愕到后來的習以為常。
她清楚意識到,自己這死對頭喜歡她。
不知道為什么,但是他就是喜歡她。
桑黛很無措,每天都能看到他哭,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多眼淚。
三十年了,三十年了啊,她就這么在他身邊看了他三十年。
三十年他都沒有將她下葬。
桑黛看他日漸瘋魔,看他手上的人命越來越多,看他周身那股莫名的黑氣越來越濃郁。
她開始害怕,她害怕宿玄殺孽過多會引來一場天罰。
更讓她害怕的是,她開始虛弱。
她之前可以一直不休息,可現在她隔一會兒就要睡覺,從一開始的睡上一個時辰,到后來的兩個時辰,再到三個時辰……
然后,是一日,一月。
她清楚意識到,自己在虛弱。
可是她還沒看到宿玄放下,她怎么可以虛弱?
直到她又一次出去散心,半路毫無預兆陷入昏睡,醒來之時竟然在一間竹屋里。
她揉著腦袋坐起身,不懂為何自己會出現在這里。
這時候,他出現了。
一身黑衣,面上戴了個面具,靠在門上懶洋洋看她。
“欸,你醒了?”
桑黛覺得茫然:“你……你可以看到我?”
黑衣人嗤笑:“廢話,當然可以,我又不是人身。”
桑黛搖了搖頭,渾身無力,問道:“這是哪里?”
“昆山,微生家。”
微生家,她不知道。
她站起身想要往外走:“我,我得回去……”
“回去哪里?”
“妖界,我得去找宿玄。”
“找他干什么?”
桑黛忽然頓住,身子僵在原地。
對啊,找他干什么?
他們明明是死對頭,活著的時候只會打架。
可她習慣了在他身邊,都三十年了。
可這黑衣人卻在院中坐下,敲了敲桌面喚她過來坐。
桑黛踱步走過去,在他的面前坐下,禮貌問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道:“我沒有名字啊。”
“……哪有人沒有名字的?你都這般大了。”
“可是我就是沒有名字呀。”他彎眼輕笑:“唔,不過有一個人幫我起過一個,你也可以這么喚我。”
桑黛問:“你喚什么?”
“阿松。”他笑盈盈說道:“是一個小姑娘幫我起的,因為我們見面的時候在一片松木林。”
“……一個小姑娘?”
“對啊。”阿松坐著比了比手,剛好到胸口,說道:“才五六歲吧,她以為我難過了,便給了我一顆甘蔗糖讓我別難過,我把她送回家,她說要感激我問我的名字,我就說我沒有名字。”
于是她就起了個阿松,稚聲稚氣說以后這就是他的名字了。
桑黛:“那后來呢?”
阿松又嚼碎了顆蔗糖,彎眼笑道:“她回去的第二天,她爹是個修士,但忽然瘋了,殺了她娘,也殺了她,她的脖子都被砍斷了,已經死了十幾年了。”
桑黛沒想到結局是這個樣子,而這人甚至還在笑。
她忽然皺緊眉頭,只覺得這人冷血到有些駭人,直接便要起身走人。
“你不想再聽聽后續嗎?”
“沒興趣。”
“可是桑黛,我想說。”
桑黛忽然回身:“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就是知道啊,還需要原因嗎。”阿松雙臂環胸,仰頭望著站立的桑黛,“我當時還葬了他們一家三口的尸身呢。”
桑黛面無表情道:“嗯。”
“我還給她的手里塞了一顆糖,黃泉路上好吃。”
“……你還真是個好人。”
阿松一點不管她的陰陽怪氣,笑著讓她坐下:“我說了我的故事,你若不告訴我一下,你的故事?”
桑黛神情淡漠:“我沒有故事。”
“那桑黛,我們聊聊天吧。”阿松依舊掛著笑,敲了敲一旁的凳子:“陪我聊一會兒,我就告訴你為何你是這幅樣子。”
他好像真的知道很多,不僅可以看見她,將她帶來這里后,她的身體好像也多了很多力氣。
桑黛還是坐了下去。
阿松為她倒了一杯茶,剛要遞給她,又恍然:“啊,忘了你是個死人喝不了。”
桑黛:“……”
阿松自己喝了下去,面具下的眼睛還望著她,眼底笑意讓她分不清是好是壞。
桑黛不認識他,只覺得這人甚是奇怪,“你到底想說什么?”
阿松卻起身來到了秋千上坐下,他看向面前的小院,忽然輕聲問:“你知道這里是哪里嗎?”
桑黛想不起來,她已經死了這么久了,越來越虛弱之后連活著之時的記憶都忘記了許多。
阿松說:“桑黛,看你這么蠢,這些年活得糊糊涂涂,我告訴你一些事情吧。”
他與桑黛對視,收起了臉上的笑,將桑黛被封存的記憶全部告訴了她。
微生家滅門的真相、桑黛身上的微生契印、歸墟靈脈覆滅和蒼梧道觀被屠的事實。
整整一個時辰,阿松用輕松的語氣說完了這些話,將桑黛丟失的記憶全部還給了她。
他唯一沒有告訴桑黛的——
他就是四苦,是屠殺微生家的真兇,造成這一切的元兇。
從黃昏說到月色濃厚,直到阿松說完許久,桑黛毫無反應,好像壓根不信,又好像根本沒聽見一樣。
阿松挑眉:“你都沒一點反應?”
桑黛站起身,淡淡看了他一眼,“我該回去了。”
阿松靠在秋千上笑著目送她。
可桑黛沒有走出院門,她扶著柵欄看到外面倒塌的房屋,看到前方茂密的林子,看到院門上尚未洗去的血跡。
她明明已經死了,卻忽然吐出大口的血,跪在地上。
桑黛捂住心口,早都死了,早都沒有五感了,可這時候卻第一次體會到了——
何為心如刀割。
她崩潰痛哭,絕望嘶吼,整個林間全是她的哭聲,那些被封存的記憶被阿松的話勾了起來。
微生家的滅門、歸墟靈脈的毀滅、蒼梧道觀滿觀尸身、雨中跪地的應衡,一瞬間涌入她的識海之中。
當桑黛再次醒來后,依舊是在那處小院,那人依舊坐在院里的秋千上。
她啞著嗓子問:“我睡了多久?”
阿松笑嘻嘻回:“五年哦。”
她沒有問自己為何會睡了五年,桑黛來到院里坐下。
阿松道:“你存在是因為某人的執念,宿玄用自己的心頭血養著你的尸身,他的執念不消你就魂飛魄散不了,以及你識海里的微生契印……或許還有它的原因,總之你的虛弱是因為宿玄快瘋了。”
桑黛低聲問:“他如何了?”
“就是那樣唄,打架,睡覺,打架,睡覺,還能怎樣?”
“……我可以回去看看他嗎?”
“當然可以了。”阿松一邊喝酒一邊道:“不過你離開微生家會越來越虛弱,這里有微生家結界會增強你的微生契印,你在這里還能存在,回去后不能待太久,你會再次昏睡的。”
桑黛仰頭望向虛空,烈陽高照,她卻感受不到陽光。
她知道一切又怎樣,她死了。
她聽到自己問:“你為何要幫我?”
阿松也抬頭看天,明明只喝了一口酒,卻好像醉了一樣。
他呢喃道:“我不是在幫你,我在幫我自己,我只是……也累了啊。”
他累什么?
當時的桑黛也不明白。
他掏出一顆蔗糖慢悠悠吃下,桑黛發現他真的很愛吃糖。
而她回到了宿玄的身邊。
五年沒見,宿玄已經完全變樣。
面上再也沒有笑,麻木到只剩一具軀殼,仙界死傷慘重,妖界亦是如此。
四界戰亂不斷,魔界和冥界也趁亂摻和這件事,整個四界戰火沒有停歇過。
越來越多人發瘋,桑黛看到宿玄身上越來越重的黑氣,阿松告訴她,那就是四苦。
害死了許多人的四苦,罪該萬死的四苦,讓人厭惡的四苦。
很多人都有四苦,天道打算用四苦毀了這個世界。
桑黛連為宿玄傳信的能力都沒有,她求過阿松讓他告訴宿玄這件事,可阿松卻說自己受天道制約,天機不能泄露,天道會劈他的。
在宿玄的身邊,她只能看著宿玄一日比一日殺意重,一日比一日瘋。
到后來,桑黛也麻木了,阿松說這一切都是天命,早就改變不了了。
她一個死人也什么都做不了,她連清醒幾天都做不到,昏睡的時間反而越來越長。
桑黛清醒的時候跟在宿玄的身邊,盤腿坐在屋里看著他。
當虛弱的時候阿松會來接她回微生家。
而她睡的時間越來越長。
從一開始的五年,到十年,到十五年,再到三十年。
時間過去太快,一轉眼,她死了一百年了。
當她時隔三十多年再次醒來的時候,也感受到了自己的油盡燈枯。
她知道這意味著宿玄快瘋了。
阿松還是一如既往,玩心重,說話很不正經,愛吃愛喝什么都不在乎的樣子。
這一次醒來后的桑黛見到了一個瘋到極致的宿玄。
可以漠視一個無辜少年在他面前被咬斷脖子,可以毫不猶豫殺掉一城俘虜,周身的黑氣已經變成了紅色的血氣,從一個渡劫境的天級靈根覺醒者修成了邪祟,氣運越來越弱,他的存在已經嚴重觸犯到了許多萬年前天道定下的世界法則,天道從沉睡中漸漸蘇醒。
祂見不得自己給四界的恩賜變成一只邪祟,這是對祂的侮辱,祂聯系了當時除宿玄外最強大的天級靈根覺醒者沈辭玉,祂很欣賞沈辭玉,為沈辭玉定下的天命幾乎僅次于一開始的桑黛。
當時的桑黛不知道天道和沈辭玉的計劃。
她只是害怕宿玄這般殺孽深重會引來天罰,心里更多的是酸澀與不忍,還有她自己都說不上來的情緒。
早就夠了,早就夠了,為何因為她要死這么多人?
當宿玄說要跟她的尸身締結雙生婚契,陪她一起去死的時候——
桑黛終于下了決心。
她早就該消散了,ῳ*Ɩ 因為她的存在讓仙妖兩界鬧到這種地步,四界戰亂不斷。
她毀了那具尸身。
桑黛想:
宿玄,希望你永遠向前,忘卻前塵吧。
桑黛低估了宿玄的喜歡,也低估了他的瘋魔。
他回到寢殿后看到一具白骨,他崩潰大哭,砸了寢殿里的東西,指著那具尸身罵道:
“我欠你什么了,我欠你什么了啊!桑黛,桑黛我欠你什么了!你憑什么這么對我!”
桑黛站在屋內手足無措,阿松在她的身后浮現。
“你看,桑大小姐,你做錯了呢。”
桑黛茫然:“不……不是,我不是想你這樣……”
她試圖撲上前抱住他,她完全慌了,看著宿玄瘋癲成那般模樣,連柳離雪都趕了出去,桑黛根本冷靜不下來,意識到自己大錯特錯。
宿玄在屋內坐了一晚,桑黛坐在他對面陪了他一晚。
她向他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宿玄……你冷靜一點好不好……”
他為什么要這樣?
他應該忘了她的。
桑黛不想宿玄死,不想宿玄因為她死。
天級靈根覺醒者,妖界之主,渡劫境妖修,他應該有自己的人生,他不該將命搭在她身上,不該將自己的命綁在一具遲早要毀滅的尸身上。
桑黛無措流淚,宿玄太過安靜,完全不像前半夜的瘋魔。
當天光亮起,他坐起身換了一身新衣,取出了一根熟悉的木簪挽起銀發。
桑黛就在他一旁,一遍遍試圖觸碰他,哀求著他:“宿玄,忘了吧,忘了我吧,讓我走吧。”
“執念會毀了你的,會毀了妖界的,不要這樣了,求你了宿玄。”
“我這么壞,我對你這么壞,你就忘了我吧。”
她看著宿玄一把火燒了主殿,連帶著她的尸身化為灰燼。
宿玄提著一壺酒出了妖殿。
桑黛站在院中,回身望向身后燃燒的主殿,她聽到妖殿里的尖叫,不少人趕來救火,柳離雪得知消息跌撞跑過來。
孔雀瞧見漫天大火,他頹然跪倒在地。
桑黛第一次見到柳離雪哭。
柳離雪的額頭抵在地上,失聲痛哭喊道:“完了……完了啊……都完了啊……”
什么完了,為什么完了?
她忽然心慌,她的心跳越來越快,她轉身朝某處奔跑而去。
不,不,不要!
不要,宿玄,不要!
當她跑到仙界后山,破敗的竹屋前,一人拎著酒站在滿地大雪中。
她看到他的頭頂上籠罩的烏云,穿梭的雷電,以及他身后朝他飛來的沈辭玉。
“宿玄!宿玄躲開啊!”
“不要,不要,不要!”
桑黛朝他奔去,在沈辭玉的劍穿過宿玄的后心之時,只是魂體的她撲進了宿玄的懷里,那柄森寒的劍帶過宿玄的血,也捅進了她的身體中。
民間總說,人這一生在死前或許會見到想見的人。
思念到極點,便是魂魄都能看見了。
桑黛感受不到疼,卻感受到宿玄滾燙的血。
他心口的血順著劍身流進她的身體,她的周身浮現出微弱的金光。
她因他的執念存在。
冰冷的手觸碰上她的臉,桑黛抬眸去看,聽到哽咽。
“是做夢嗎……”
宿玄好像看到了不可思議的畫面,淺眸瞪大,瞳仁驟縮。
他明明在吐血,卻捧住她的臉,可手穿過她的臉觸碰不到她。
“是夢啊……原來還是在做夢啊……”
桑黛的呼吸在抖:“宿玄……”
“是夢也好……是夢也無所謂,黛黛,黛黛……”
“我等了你一百年了……我都等了你這么久了,你怎么才來接我……黛黛,我真的等不下去了……”
“我來陪你好不好……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閉關的……黛黛,你那時候疼不疼啊,你身上好多血啊……”
他一直在道歉,桑黛崩潰痛哭。
“你得活著,你得活著啊,求你了活下去吧!”
宿玄彎下身子,隔著空氣抱住她。
“黛黛……我很愛你……”
他的手無力垂下,身子朝她砸下。
“宿玄!”
桑黛哭著要去抱他,卻又從他的身體中穿過,這么久了她還是碰不到他。
他躺在雪地里,銀發鋪了滿地,心口的血窟窿駭人,她在那一刻滿腦子都是……
完了,她也完了。
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天雷朝他劈下,要劈碎他最后的神魂。
“宿玄!!”
桑黛義無反顧撲在了他的身上。
那道雷穿過她,落在了宿玄的身上。
天級靈根覺醒者,妖王宿玄,隕在桑黛死去的第一百年。
“宿玄……對不起……”
當宿玄死去,執念消失,她倒在他的身旁,看自己的身體化為一片片飛煙。
意識恍恍惚惚,似乎看到了阿松蹲在她的身側。
他摘下了面具,可是桑黛看不清他的臉,只聽到他在說話:“我輸了嗎……還是這樣嗎……”
桑黛想——
為什么啊?
她其實真的……很想他們活下去。
如果重來一次,如果重來一次……
她忘了自己又睡了多久,意識墮入一片黑暗,她好像深處海域,一直漂浮著無所居所。
直到有一天,一道聲音喚醒了她。
——四苦荼毒,歸墟覆滅,天級靈根覺醒者,你擇的什么道?
她擇的什么道?
在那一刻,她想到的是雨中抱著她痛哭的應衡,是瘋魔成邪祟的宿玄,是大雪之中穿過宿玄的心臟,又釘穿她的身體的那柄劍。
——天級靈根覺醒者,你想活著嗎?
桑黛側過身,捂住臉,哽咽道:“我想活著……我不想死的……”
因為她死了,也導致很多人會死。
這一切都沒有結束。
——天級靈根覺醒者,我是歸墟。
它是歸墟。
是歸墟在和她說話。
桑黛啜泣出聲:“神明啊,求求你了,讓我活著吧,讓我救下他們吧。”
“我不想再失去他們了……我不想失去任何一個人……我不想四界滅亡……”
迷茫之中,在黑暗里,似乎有一個人坐在她的身旁。
一如過去她每次醒來,第一個見到的人都是他。
他會搖晃一壺酒,對她笑著說:“醒了啊,這次睡的更久了呢。”
她聽到熟悉的聲音:
“我做錯了,我做的太晚了些,你死之后很多事情都沒辦法挽救了。”
“這次我陪你再來一次,桑黛……也請你幫我一次。”
“請你殺了我吧。”
她分不清那說話的人是誰,只聽到又一道仿佛來自亙古的聲音。
它說道:“天級靈根覺醒者,微生家傳人,我賜給微生契印歸墟的力量,其余五位天級靈根覺醒者以魂飛魄散為代價助我完成這件事。”
“我給你再來一次的機會,你的天命,由我為你重新書寫。”
歸墟為她賜下了新的天命。
也就是翎音看到的天命。
她沒有死在那次大戰,歸墟改變了她上一世的結局,為她書寫了這一世。
她會活下去,覆滅歸墟仙境,即使被四界圍殺。
她是微生家傳人,她有歸墟親自贈給微生家人的微生契印。
她不受四苦侵蝕,可以孤身入歸墟深處。
這世間本就是先誕生了歸墟,天道在歸墟之后,歸墟才是修真界存在的根基。
修真界真正的神明,應當是歸墟。
只要有人活著,歸墟就還活著,它破釜沉舟用了所有的力量,瞞過天道,給了桑黛重來一次的機會。
時間回到仙妖大戰的時候,桑黛瀕死之時,歸墟沉睡之前,用靈力喚醒了桑黛識海里的微生家契印。
它給微生家契印最后一道命令。
——讓桑黛活下來。
其實給了桑黛機會重來一次的不是微生家契印,而是歸墟。
宿玄本該閉關,柳離雪闖不過他的護體結界,但是蘇醒的微生家契印進去了。
它轟醒了沉眠的宿玄,救下了桑黛。
當桑黛再次醒來后,識海里出現了一本書,那里記載的都是上一世,是阿松送給她的,只不過這人添油加醋玩心大起,寫成了一本頗為狗血的話本子,將天道寵愛的沈辭玉和施窈寫成男女主,將她寫成了個炮灰,宿玄殺人太多自然就是個大反派。
根本沒有什么話本子,那是上一世,是她的上一世。
她還可以聽到宿玄的心聲。
那也是阿松送給桑黛的禮物。
桑黛被歸墟送入時空回溯的時候,阿松出現,將宿玄死之時流進桑黛魂體的那滴心頭血一同送入輪回。
他懶洋洋對歸墟說了句:“這兩人實在別扭,一個愚笨一個死鴨子嘴硬,總不能讓他們再次重蹈覆轍吧?”
這一次陪桑黛回溯的還有阿松。
一切回到原點。
當桑黛在妖殿醒來后,對宿玄說了第一句話。
——宿玄,好久不見。
新的天命開始運轉。
歸墟(六)
桑黛緩緩睜開眼。
她躺在地上仰頭望天, 外面現在應當很亂,她沒有擔心,只是覺得第一次活得這般明白。
阿松還在嘚啵嘚啵吃著蔗糖,桑黛也不知曉他吃了這些年, 難道不會膩的嗎?
他道:“當時幫你師父頂罪其實是因為看你好玩, 我那時候就是玩心重, 沒想過真的救你,只是你的師父逃到妖域落入海域, 沿著東海飄到了蒼梧道觀門前,竟然還沒死, 我就順帶把人救了起來。”
也順帶抽了應衡的天級靈根,因為天級靈根會吸附四苦, 應衡會被四苦纏上, 當一個廢人就不會了。
桑黛問:“我死后, 你為何要幫我?”
阿松回:“你死之后, 我才遇到了那個孩子, 從四苦變成了阿松, 我覺得很累。”
說道這里他又頓住,話鋒一轉問:“那我殺了微生家人,你恨我嗎?”
桑黛回答:“恨。”
阿松癟了癟嘴:“那你剛好有機會,可以殺了我了。”
桑黛將手搭在眼皮上, 輕聲道:“你為什么要尋死?”
阿松吃糖的動作一頓。
他坐在離桑黛不遠的地方, 桑黛躺在地上。
“桑黛,你覺得我有錯嗎?”
他有錯嗎?
他是天道投入四界的四苦, 是天道用來摧毀四界的四苦, 他有人身,有意識, 也必須聽從天道的話。
他的一切都是天道給的,這一切都是天道讓他做的。
桑黛其實也說不出來他到底有沒有錯,她沒有辦法替那些因他而死的人下決斷。
她只能回答:“我不知道。”
阿松嘆息一聲,雙臂撐在身后,微微仰起下頜:“桑黛,活久了也會膩的。”
“你膩了嗎?”
“膩了。”
阿松閉上眼,說:“方才歸墟沒有告訴你,你可知你的復生到底還用了什么?”
“不是歸墟的力量嗎?”
阿松搖頭:“不止,你的復生是其余五位天級靈根覺醒者以魂飛魄散為代價換來的。”
桑黛喉口忽然梗塞,初時以為自己是聽錯了。
“……什么意思?”
“天級靈根覺醒者的血肉有著強大的生命力,靈根或許還能復蘇歸墟靈脈,桑黛,宿玄死后你也消失了,其實是歸墟帶走了你。”
桑黛坐起身盤腿轉向一旁的阿松,她的語氣還算冷靜:“我有些聽不懂。”
阿松頭也未回,悶聲輕笑了下,“你是歸墟最后的希望了,它當時將快要消散的你帶去了歸墟地底,就是我們現在所在之處,東海海域底部便是歸墟。”
“然后?”
“你和宿玄死后那三百年離,四界便沒有停過戰亂,雪鸮的執念潰散,天欲雪因為始終不得自由自盡在了雪境;冥界戰亂不斷,翎音未曾等到天命改變,出了焚天境死在天雷之下,浮幽辭去了白刃里之主的位子;仙界三宗六派因為戰亂只剩下劍宗和其余三個門派,原先大大小小數萬的門派,最后只剩不到三成人,禪宗也滅門了,檀淮的師父和師兄師弟都死了。”
他說的話是在桑黛和宿玄死后三百年了,對她來說那段時間一直在歸墟沉睡,根本不知曉這些事情。
“修真界億萬人,死到只剩五成,他們逐漸發現了四苦的存在,發現了歸墟靈脈中的毒素在殺人。”
桑黛問:“后來呢?”
阿松道:“我玩膩了,覺得沒你這個朋友陪我說話實在沒意思,我便將應衡帶到歸墟聚了神魂,告訴了他一切事情,然后去找了寂蒼、浮幽檀淮和沈辭玉。”
“你跟他們說了什么?”
阿松這時候轉頭看了桑黛,眼底無波無瀾一片平靜:“我說,我有一個改變這一切的機會,可以幫寂蒼救回來天欲雪,可以幫浮幽留下翎音,可以幫檀淮守住禪宗查明他爹娘的死因,可以幫沈辭玉護住仙界,我問他們愿意嗎?”
寂蒼說:“本座早也不想活了,煩死了。”
浮幽說:“我其實一點也不想當這個天級靈根覺醒者。”
檀淮說:“貧僧自是愿意。”
沈辭玉說:“我爹告訴我,身為天級靈根覺醒者,所行不為功名利祿,但求問心無愧,我承了仙界的敬仰,將命還給他們也無妨。”
至于應衡。
他根本沒有猶豫過。
當得知桑黛死了之后,他坐在東海邊望向遠處的歸墟,忽然問了阿松一句:“你說,我們想活著,到底有什么錯?”
有什么錯呢?
天道想毀了這個世界,殺了他們所有人再創造一個合自己心意的世界,祂任性自大到幾乎殘忍的地步,掌管了這個世界的運行法則便將自己當成了這個世界的神明,忘了歸墟才是四界存在的根基。
沒有錯,所以義無反顧去反抗。
他們抽去了自己的靈根,將自己的神魂和血肉獻給了歸墟,歸墟用最后的力氣強行改變了桑黛的天命。
桑黛是魂力最為強大的天級靈根覺醒者,是微生家歷代以來最強大的人,如果戮天這種事情必須有人做,那么桑黛是最合適的人。
這幾位以魂飛魄散為代價救下的人,是歸墟的希望。
阿松的眼底很平靜,明明每一步計劃都是在策劃自己的死亡,可他好像根本不害怕,甚至隱隱期待。
桑黛忽然問:“付出這么多,如果我沒有做成這件事呢,我沒有覆滅歸墟除去四苦怎么辦?”
“那所有人都會死啊,不毀歸墟,你們所有人都會死。”
桑黛倒是笑了:“你也倒當真是相信我。”
阿松便也笑道:“不是我相信你,而是歸墟相信你。”
“你要我殺了你?”
“我請你殺了我。”
“你要想死,天道便可以殺了你。”
“祂會殺了我,也會再創造出一個五苦,六苦,你們還是逃不了。”
只要祂存在,那么四界遲早會滅亡。
桑黛垂下眼,他們兩人面對面盤腿坐著,中間隔了一段距離。
四周都是黑暗,連耳邊流動的海水聲都聽不到。
桑黛忽然笑了,笑聲清脆宛若銀鈴:“祂還真是可笑。”
“怎么說?”
“祂不希望修士們有多余的情感,可祂自己便偏心,給了天級靈根覺醒者絕對的資源,卻又不允許其他人嫉妒和覬覦,只允許天級靈根覺醒者飛升成仙,這確實不公平,憤怒是遲早的。”
“唔,然后呢?”
“祂想要一個聽話的世界,可就連祂派去摧毀四界的四苦都變成了一個正兒八經的人,和其余的天級靈根覺醒者一起背叛了祂。”
桑黛抬眸,眼尾微微上揚,聲音堅定有力量:“只要是人就會有感情,愛、恨、嗔、癡不應該成為毀掉世界的四苦,這是一個人應該有的情緒。”
“同樣,你不也是嗎,你有了自己的感情,也不應該成為祂滅世的工具,于是你反抗了祂。”
阿松也彎起眼睛笑著說:“對啊,我不愿意啊,糖很好吃,這個世界也有很多好人,你也是我的朋友。”
他站起身,負手背在身后,垂眸看向地面坐著的桑黛。
“若不是那孩子給我的一顆糖,或許這個世界真的就毀了,可那孩子間接因我而死,倒也是愧疚。”
桑黛也跟著起身,眼眸彎彎道:“我是恨過你的,可你也幫了我很多。”
他幫桑黛看清宿玄的心,幫桑黛這一路上結交了許多人,浮幽、翎音、天欲雪、寂蒼、雪鸮和檀淮,甚至是秋成蹊,而這些人都會成為她的搭檔。
他也救下了桑黛的師父,在不驚動天道的情況下一步步引她變強。
如今,桑黛有了許多強大的朋友,桑黛也成長為強大的微生家后人。
“祂已經醒了,也知道我做的事情了,桑黛,你出了這里要去歸墟,你要覆滅歸墟,祂就會來殺你,四界眾人也會來。”
“我需要先殺了祂,是嗎?”
“你必須先戮天,才能覆滅歸墟。”
“覆滅歸墟后呢?”
“四苦會隨著歸墟一起消失。”
“那四界的修行呢?”
“桑黛,那之后的事情你知道該怎么做的。”
桑黛確實知道。
明明前路很兇險,可是好像……
一點都不害怕。
桑黛朝阿松伸出手,“給我一顆糖吧。”
阿松眉梢微揚:“哦,忘了,你現在不是死人,有味覺的。”
他頗為慷慨取出了一個甘蔗糖交到桑黛手中。
她握緊了那顆糖,笑道:“我不會死的。”
裂縫出現在身后,從外照來的光亮灑進來,驅散了他們周圍的黑暗。
桑黛轉身出了那道裂縫。
阿松目送她的離開,面上的笑意依舊是滿不正經的。
迎面吹來的風狂烈,他卻忽然覺得溫暖。
這糟糕的一切早該結束了。
只是那孩子的一顆糖,為他取了一個名字,便讓他有了情緒,不再是只知道吃喝玩樂聽從天命的四苦。
他是阿松。
不是四苦。
***
妖界早已經亂了。
城墻內紛亂,城墻外動蕩。
宿玄聽不見他們在喊些什么,銀發的發尾被濺上了血,他單膝跪地劇烈咳嗽,心肺一陣抽疼,眼淚從眼眶中砸下來混著他的血水落在地面。
通天鏡早已被收回,但方才的畫面整個四界都看清楚了。
柳離雪搖頭,低聲呢喃:“不……不可能……”
其實桑黛走到死局是肯定的,只要她覆滅歸墟仙境,那便一定會被四界追殺。
可是歸墟靈脈被覆滅,蒼梧道觀被屠當年震驚四界,如何會是一個只有十歲的少女做的?
這下……
桑黛真的成為四界的罪人了。
“尊主!”柳離雪剛轉身便瞧見了咳血的宿玄,急忙上前扶住他:“事情一定有原因的!”
宿玄一遍遍呢喃:“她怎么就這么心狠呢……她故意讓我打開通天鏡的,她知道提前告訴我,那我就不會打開通天鏡了,她知道的……”
“尊主……”
四界齊聚妖界,得到的真相簡直讓所有人都為之震驚。
一個十歲的小姑娘,只是一個十歲的小姑娘啊。
元林呼吸不穩:“不……不可能啊……應該是應衡的……”
可通天鏡絕對不會作假,通天鏡是由宿玄親自打開的,桑黛是宿玄的夫人,他不可能作假為了保全應衡推自己的夫人入虎口,妖王多么喜歡劍宗大小姐無人不知。
看宿玄氣急到吐血的程度,他根本就不知道真相,他只是為了幫應衡洗脫罪名才打開的通天鏡。
最后的兇手從應衡變為了桑黛。
四界熙攘紛亂,爭吵不斷。
應衡睜開眼,望著城墻下面烏泱的人群,他甚至還在其中看到了不少劍宗的人。
可明明,他們做的一直都是在守護四界,為何會落得個被圍困至此的地步?
“其實天級靈根覺醒者……不當也罷。”
明明聲音很輕,但是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應衡道:“我徒弟桑黛并未做錯,天道妄圖以四苦毀滅四界,歸墟靈脈被侵蝕,修士的靈力中帶了四苦,越來越多人瘋魔變成邪祟,或死于誅殺,或死于渡劫之時。”
“我徒弟毀歸墟靈脈是因為歸墟四苦濃郁,若不毀掉,所有的靈脈都會被嚴重侵蝕,四苦會讓在座一大半人都變成邪祟。”
“我徒弟也并未屠殺蒼梧道觀的弟子,她去之時已經滿觀邪祟,那些邪祟要殺她,也要沖出蒼梧道觀前往四界作祟,她殺的都是被四苦侵蝕的人。”
元林氣勢洶洶接話,拔刀指向應衡:“什么四苦,你一句話我們便都得信?不過是你的一面之詞!妄圖詆毀天道,這是死罪!”
“覆滅歸墟靈脈便是斷四界修行根基,屠殺蒼梧道觀就是殺人兇手!”
“構陷天道,應衡,你這是死罪!”
無數人在喊,太多聲音交雜在一起,應衡其實分不太清誰都說了什么話,總之落在耳中都是侮辱的話。
“交出桑黛!”
不知誰先喊了一句。
隨后越來越多的人跟隨:
“交出桑黛!”
“交出罪人桑黛!”
“殺了她,殺了罪人!”
當初他們怎么對應衡喊打喊殺,如今變成了桑黛。
應衡輕輕閉眼,長久嘆息了一句。
“我們做的這一切……到底值得嗎?”
“她說值得,那就值得。”
一人接了他的話。
應衡沒有回頭,苦笑道:“小玄,連累你了,你們才剛新婚。”
宿玄垂下的手握緊,呼吸艱難道:“她的事情一直都是我的事情,沒有連累一說。”
應衡悵然問:“她去了哪里?”
“……瑤山郡。”
“這樣啊。”應衡點點頭:“黛黛是個好孩子,她是個好孩子……”
話音剛落下,厚重的云層聚集在虛空之中,雷電穿梭在其中,雨勢陡然間加大。
悶重的雷聲駭人心神,萬人不約而同看向同一個方向。
漫天的云迅速飄向那處,原先只偶爾出現的雷電像是瘋了一般,電光火石延綿不斷,雷聲便沒有停過。
有人呢喃:“那里……是歸墟仙境啊……”
又有人跟了句:“桑黛不在這里,那她去了……”
一陣沉默之后,忽然爆發出紛爭。
“桑黛去了歸墟仙境!那劫雷分明是天罰!”
雷電幾乎成了深紫色,比飛升成仙的劫雷還要粗壯急促,雷云廣闊到便是他們這里都能看清楚。
“桑黛……桑黛去了歸墟仙境,她要對歸墟仙境動手!”
宿玄望向遠處,唇角微微彎起:“她在那里啊……”
“快去歸墟,快去阻止她啊!”
“刀宗禪宗弟子聽令,前去歸墟仙境!”
“魔界十三域魔修聽令,去歸墟!”
不斷有門派下令整隊趕去歸墟。
妖界的城民也在喊:“尊主,歸墟不可以亡啊!”
“請尊主帶我們去歸墟!”
“請尊主帶我們去歸墟!”
柳離雪厲聲喊:“尊主,局面已經控制不了了!”
可他卻聽到一聲嘆息。
柳離雪心跳忽然一頓,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身子已經向前一步:“尊主,您——”
“妖王之位,我今日辭去,所做之事與妖界無關。”
他解下了腰間的玉牌,放在了城墻之上。
城內的妖民們愣住:“尊主……”
柳離雪哆嗦道:“尊主,你在說什么啊?”
桑黛說得對,作為妖王他應該為了妖界百姓們著想,所以他不能棄他們于危險之地。
作為妖王,他必須帶妖界出戰。
可作為桑黛的夫君,他不能。
桑黛做了她該做的事情。
他是她的夫君,他該為她掃清后路,做他應該做的。
宿玄一躍而上化為真體,高大的九尾狐真體堪比小山,縱身跳上遠處的高上之巔,垂眸望向下面的人。
他垂首睥睨他們,渡劫妖修的結界之力囊括了方圓百里。
“我在這里,今日,誰也不能去歸墟仙境。”
“歸墟仙境,今日必亡。”
歸墟(七)
桑黛站在海邊, 身前是洶涌的東海,身后是一望無垠的海灘。
虛空中的濃云壓抑黑沉。
她抬劍指天:“我說過,你便坐在那八十一重天,等我上去斬了你。”
桑黛看到穿梭的雷電, 聽到識海里由天道傳來的聲音。
【該死的人修!妄圖戮天, 吾今日必斬你!】
【你該死!你該死!】
桑黛彎唇輕笑:“那便來看看, 今日是我能活,還是你能活!”
濃云中, 第一道劫雷落下,重重劈在桑黛身上。
更遠的地方, 密林深處。
施窈緊緊盯著東海岸邊。
畢方道:“大小姐放心,這是天罰, 足有一千道, 她抗不過去的。”
施窈垂眸沒有說話。
她抗不過去嗎?
施窈也不知道。
桑黛總能絕處逢生, 一次又一次活下來。
阿松出了裂縫, 拎著一壺酒慢吞吞喝著。
他看向遠處抗雷的女修, 彎唇輕笑。
“這一世, 你能活嗎?”
他陪她重來的這一世,她能活嗎?
***
遠處的雷已經降下了第一道。
濃云幾近黑沉,本就大的雨勢更加急促,鋼珠般砸落。
天罰自八十一重天砸落, 聲勢浩蕩, 即使隔了百里,余波依舊讓金丹以下的弟子咳出了血。
宿玄努力保持鎮定, 可余光還是不由自主被遠處的天罰吸引。
那是比渡劫劫雷還要恐怖的劫雷, 天道這次真的出手了,并不是借著桑黛的劫雷動手, 而是完完全全光明正大對桑黛降下天罰。
四界眼里,身量高大的九尾狐站立在山頂睥睨他們,九根尾巴在冷風中飛舞纏繞,額上的金色神印莊嚴肅重,他看起來很淡然,完全不關心遠處的天罰,不關心歸墟仙境的結局,甚至不關心被天罰劈重的人是不是自己的夫人。
元林抖著聲音:“宿玄!你可知桑黛在做什么,那是歸墟仙境,那是歸墟仙境啊!”
又是一人走了出來,二指并攏指著宿玄:“你身為天級靈根覺醒者,竟如此拎不清!”
“那是歸墟啊!那是歸墟仙境!”
“歸墟不可亡,歸墟亡了四界便會滅亡!你這是在滅世!”
“宿玄,你瘋了嗎!”
柳離雪站在城墻之上身子搖晃,他知曉宿玄和桑黛為何要覆滅歸墟仙境,但是世人不知,世人不相信天道會滅世,世人不相信四苦的存在。
本來可以悄無聲息去滅了歸墟仙境,沒想到現在反而被堵在這里,宿玄要攔下這些人,桑黛獨自抗下天罰。
怎么可能做到呢?
怎么可能做到啊……
城內的妖民們聽清了自家尊主的話,以及城外的修士們對自家尊主的叫罵。
“尊主……尊主怎么可能做這件事……”
“夫人……夫人那么好,怎么可能覆滅歸墟仙境……”
“不可能啊……不可能啊……”
知曉宿玄是個多好的妖王,又知道桑黛的性子多么純善,此刻的一切都讓妖民們沒有辦法接受。
宿玄冷聲道:“今日歸墟仙境必亡,你們若非要闖,便來闖吧。”
元林拔刀朝宿玄砍去:“殺了他!阻攔我們救歸墟,他也是罪人!”
一人當先鋒,眾人的怒火便有了閘口,一瞬間萬人找出武器朝宿玄砍去。
“仙界刀宗弟子,殺了妖王宿玄,去救歸墟!”
“魔界十三域,六域全力破境前去歸墟,其余七域隨我一起誅殺宿玄!”
九尾狐一躍躲開元林的刀,化神境的修士被他一尾巴打了下去。
他躍下高上沖進人群,宛若小丘的身形在人群中迅速奔逃,所過之處帶動地面晃動。
數萬人朝他撲過去,妖界的城門也被妖修從里沖開,妖兵們手持武器沖了出來。
歸墟事關四界,宿玄即使是妖王,即使將妖界治理很好,但是一旦傷害到了所有人的利益,便是站在了眾人的對立面,那么所有人都會圍殺他的。
有妖民看見城墻上的柳離雪,厲聲道:“柳執事,請您率星闕殿一起守住歸墟!”
“柳執事,尊主已經叛了!”
“切莫讓妖界成為四界之恥,執事!”
妖界權力最大的只有宿玄和柳離雪,星闕殿掌管了妖界七成的兵力,可星闕殿只聽宿玄和柳離雪的話。
而遠處的宿玄早已看不見身影,被成千上萬朝他撲去的人淹沒,那些修士們來自不同的宗門,人修魔修和鬼修,立場不同曾經打得水深火熱,但此刻卻有著共同的目標——
殺了宿玄,阻止歸墟被毀。
柳離雪的耳畔全是那些妖民們的怒吼,在請他帶領星闕殿……
殺了宿玄。
他還聽到一聲嘆息,孔雀呼吸顫抖看去。
城墻邊上的應衡依舊負手而立:“柳公子,隨心而行,做你想做的。”
說罷,他反手召出春影劍。
大乘滿境修士、天級靈根覺醒者,即使神魂剛剛修復、靈根不久前才被融合,但周身的劍意匯聚成罡風,將他的寬袍鼓吹起,胡亂束起的發被風揚起。
應衡是木系靈根,春影的劍意盈綠,可罡風卻又肅殺。
他縱身躍下高墻,一劍劈斬而過,春影劍意所過之處地面寸寸塌陷,處于劍意周圍的修士們跌入深坑。
應衡沖到結界旁,綠色的劍風似靈活的藤蔓游蕩過去,震飛所有試圖闖過結界的人。
九尾狐震飛周圍的修士ῳ*Ɩ ,狐貍眼朝應衡那邊看了過去。
應衡單人單劍,與他對視道:“小玄,保全性命即可,下手不必留情!”
他看出來宿玄一直收了手,這些修士們不知道真相,愚昧相信天道要保全歸墟,但年輕弟子太多了,都是四界未來的棟梁,成長到這一步不易,或許跟桑黛待久了,宿玄的行事作風也柔和許多。
渡劫修士如果下了殺手,今日這里的修士們要死上不少。
他打得束手束腳,不敢殺他們,也不敢重傷他們。
應衡劃過一劍,捅穿了一旁要偷襲之人的肩膀:“歸墟今日必亡,無論你們信不信,我們是在救你們,誰若是出這結界要去歸墟,在下手中的劍必殺之!”
宿玄收回眼,業火自腳下燃燒旺盛,九尾狐銀色的毛發上帶了熊熊燃燒的業火,他沖入人群,業火燃燒上周圍修士的衣擺,慘叫聲不斷。
妖兵們怒吼:“執事!尊主拎不清,您也拎不清嗎!歸墟不可亡啊!”
柳離雪閉上眼,長長嘆息一聲,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
“尊主做的無錯,夫人也無錯,錯的一直都是天道。”
幾萬年來四界對天道愚忠,縱使心里不服祂制定的規則,不服氣為何歸墟靈力只能天級靈根覺醒者才能使用,但是這些年來從未有人敢背叛天道,如今他們竟然見到了幾人。
柳離雪手上的折扇頂端劃出十幾柄尖刃,孔雀翻身跳下去,紅衣轉眼間便被數人的身形淹沒。
虛空中傳來他的話。
“妖界是否出兵你們自行決斷,我再不是星闕殿的執事,便當我也叛了妖界吧。”
身份拘束他必須帶兵守護歸墟,但柳離雪知道一切真相,相信宿玄和桑黛的所有決斷,星闕殿的執事他便當不了了。
妖兵們不敢置信,戰場上被圍殺的三人,宿玄、應衡和柳離雪,兩位出自他們妖界。
星闕殿的兩位管事皆辭了職位,只是為了守護一個要覆滅歸墟的罪人?
領頭的將領提著彎刀,痛心疾首喊道:“去喚星闕殿……出戰!”
妖界若不出戰,便是叛了其余三界,日后處境必然艱難。
宿玄和柳離雪都知曉,所以從未制止妖界出戰。
當星闕殿的數萬妖兵們從各個城池瞬移趕來主城,拿好武器要奔赴妖界大門之外時,一堵堅厚的冰墻拔地而起,寬可至千丈,生生截斷了他們的路。
周遭的空氣轉眼間便凝結,只剩下漂浮的冰碴,好像呼吸間盡是涼氣,冷到心肺被冰凍。
星闕殿的妖兵們仰頭看去,一人懸立在半空之中,霜白的發垂至腳踝,柳眉和羽睫也是白色,五官明明精致到完美,眼神卻冰冷毫無感情。
這忽然出現的人他們都不知曉是誰,為首的將領拔刀指向她。
“你是何人,敢阻攔星闕殿?”
天欲雪不說廢話,淡聲啟唇:“大寒。”
厚重森寒的堅冰一寸寸鋪滿地面,將整個主城的地表凍住。
平民早就被星闕殿的將士們遣散,如今城里的巷道全是從四面八方集結而來的妖兵們。
大寒之力將這些妖兵們的靈力凍住,轉眼間這些人的腳便全部被凍在原地,修為低的妖兵便是連小腿都被凍住,修為高的只有鞋底被黏住。
事故發生太突然,帶這些人反應過來之時,天欲雪已經抬起雙手,四周的空氣凝成旋轉的氣流,似卷風過境般要砸向他們。
這少女帶了殺意來的!
“原地列陣!”
“是!”
妖兵們訓練有素絕不是酒囊飯袋,每一隊人馬聽從將領的話抬手結印,法陣自地面浮現,一點點突破天欲雪的大寒堅冰。
結界將他們囊括進內,抵擋著天欲雪用霜雪凝出的罡風,甚至倒逼天欲雪的罡風朝她自己退去。
天欲雪的臉色明顯能看出來白了許多,雖然面無表情,但離她最近的將領還是看了出來。
“她修為不高,只能調動冷意,結火陣!”
“是!”
方才的防御陣法外瞬間燃起大火,深紅的火焰將天欲雪的罡風消融,她別過頭吐出大口的血。
大火專克她的大寒,她修為本就不高,方才動了幾乎大半的修為凝結出了冰陣將這些妖兵們定格在原地,但也最多撐上半個時辰,如今遇上火陣更是無法抵抗。
方才還牢牢束縛妖兵們的寒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融,那修為最高的將領掙脫了堅冰,彎刀上燃起了大火,足尖點地躍上高空朝天欲雪劈去。
天欲雪擰眉,正要凝出冰盾防護,肩膀被人握住,一人拽住她往身后拉去,揚起的烏發掃在她的臉上,天欲雪聞到了熟悉的香。
她之前霸占了寂蒼的榻,他的榻上就是這種沉木香。
魔氣凝成彎刃,來者輕易便擋下了那位將領的刀,一腳將他踹在地面。
天欲雪茫然喊:“……寂蒼?”
某只魔轉身看她,明顯就是生氣了,跟之前被天欲雪打巴掌的時候格外像。
她自知理虧,他剛抬手某人便撲進他懷里了。
“不能打我,你打我我就死給你看!”
寂蒼抬起的手頓住,還未開心一瞬,聽到她的話剛壓下的怒火又上來了。
他什么時候要打她了?
不是,他什么時候打過她啊!
“給本座滾開!”
“我不!”
“那本座打死你!”
“那你打死我吧!”
妖兵們看著虛空中糾纏的兩人沉默。
那被踹到在地的將領爬起身,長刀指向虛空:“魔主,你這是要阻攔星闕殿出戰?!”
寂蒼一邊努力扒開懷里死死抱著他的天欲雪,一邊聞言看過去:“你們要對你們的尊主出手?”
“可是尊主叛了!夫人要去毀歸墟啊!”
寂蒼還沒開口,懷里的天欲雪忽然別過頭看他,稚嫩的小臉滿是怒火:“你放屁!你愚笨!你是豬腦子嗎!”
將領:“……”
妖兵們:“…………”
天欲雪似乎很生氣,喋喋不休道:“宿玄這些年在位可曾害過你們,十二殿是不是他毀的,你們現在能過上一百年的太平日子是不是因為宿玄,靈脈是不是他給你們找的,這些商鋪和學宮是不是他出錢興辦的!”
“桑黛更是大好人,她心善得不得了,在仙界的時候護佑仙界平安,來了你們妖界后是不是盡心盡力也在保護你們,你們縱使不相信桑黛,那宿玄呢!宿玄是這么拎不清的人,因為桑黛是自己的夫人就幫她覆滅四界?”
天欲雪說惱了,一把推開抱著的寂蒼,某只魔沒有防備被她的猛力一推,重重砸在地上。
他咬牙切齒:“天欲雪!”
天欲雪卻跳到地面上,一個身量有些嬌小的少女指著這群身量魁梧高大的妖兵們大罵。
“歸墟靈脈萬年前被侵蝕,你們知道是因為什么嗎?那是四苦,是會讓人發瘋的四苦,靠歸墟靈脈衍生出來的靈脈修行,你們難道沒感覺自己的修行速度越來越慢嗎?”
“桑黛覆滅歸墟靈脈是為了讓你們或者,如今毀歸墟更是如此,你們不信我,不信寂蒼,不信桑黛,那宿玄和柳離雪總得信吧?你以為他們都是拎不清的人?”
妖兵們沉默,茫然看向主城內的巷道。
妖界這些年繁榮,宿玄不好戰,腦子還聰明,也特別護短,將妖界保護得很好,搜尋靈脈供他們修行,開設學宮傳授功法,出資興辦商業,星闕殿是宿玄一手創立的,所有妖兵都對宿玄敬仰忠誠,為妖界有這么一位強大的君主興奮。
兩位天級靈根覺醒者來統領妖界,宿玄說桑黛是妖界的妖后之時,他們都很高興。
不介意桑黛人修的身份,因為聽聞過這位劍宗大小姐的名號。
很強大,很純善,脾氣很好。
這么一個人,會是意圖滅世的人嗎?
寂蒼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冷聲看了眼面前烏泱泱的妖兵們。
“宿玄為人本座不想說,但桑黛,本座可以向你們保證。”
“有她做你們妖界的妖后,是你們的福氣。”
“你們若忠誠于她,妖界日后會成為四界第一,只要她和宿玄活著就永遠不會有戰亂。”
寂蒼走上前來與天欲雪并肩,冷冷看了眼一旁的某人,某人嚇得縮了縮脖子。
他這會兒很生氣,氣她真的有膽子敢來攔這些人,氣她沒良心頭也不回地跑。
可那點子氣也不足以讓他真的不管她,而且這會兒不是算賬的時候,寂蒼收回視線與面前的妖兵們對視。
說來可笑,一個魔尊,竟然來勸他們這些妖不要對自己的尊主和夫人開戰。
“本座也辭了魔主之位,你們的尊主也辭去了妖主之位,柳離雪不當這個執事,身份限制我們必須護住歸墟,但是——”
寂蒼的聲音忽然一冷,沉聲道:“只有幫桑黛毀了歸墟,你們才能活!”
“那可是歸墟啊……那是四界根基啊……”
“那是歸墟……不能啊,真的不能啊……”
不斷有人呢喃。
誰也不想對自家尊主和夫人拔刀,但他們要去毀的是歸墟,他們要背叛的是天道。
遠處的天罰還在繼續,一道接著一道雷劈下,已經不知道劈了幾道,桑黛還活著嗎?
“各位,各位——”
一人匆匆自虛空瞬移而來。
她的身上都是血和灰塵,臉上滿是淚水,似乎用盡了靈力瞬移。
她跌落在地上,卻又迅速爬起。
有人認出了她的身份:“你是……華盈?”
瑤山郡照顧那些孩子們的女修。
華盈喘著氣大聲道:“魔主說的是真的,是真的啊!那莫名其妙的黑氣籠罩了瑤山郡,不少修士發瘋,是夫人來救下了我和那些孩子,是夫人用那根藤蔓吃去了那些發瘋的修士……不,他們已經不是修士了,是邪祟啊!”
華盈舉起十幾根藤蔓,她厲聲道:“就是這藤蔓!”
可手上的藤蔓卻被奪走,眼前金光一閃而過,一人拿走她的藤蔓瞬移至方才作戰的那將領面前。
他的動作很快,撈起將領的手腕用這根藤蔓狠狠扎了下去。
事情太過突然,這人不知道哪里冒出來的,只有寂蒼察覺到了他來了,卻并未管他。
藤蔓引出靈力,那靈力上纏繞的黑氣……
將領一愣,妖兵們齊齊頓住。
檀淮溫和一笑,舉起了手上的藤蔓,它的尖刺上還掛了一縷黑氣。
“這便是歸墟靈藤吞噬的四苦,歸墟靈脈中全是四苦,你們靠歸墟靈脈衍生出來的靈脈修行,體內自然也帶了四苦之毒,百年前桑黛斷了歸墟靈脈,導致四苦之毒無法傳向外界的靈脈,你們才得以多活這么久。”
“桑黛傳音于我,如今東海歸墟全是四苦,四苦之毒扎根進歸墟,不毀歸墟,四界必亡,從始至終要殺四界的,都是天道。”
檀淮丟下了那根藤蔓,和尚一身袈裟,雙手合十行了佛禮。
“在下檀淮,天級靈根覺醒者,叛出了禪宗,所做之事不代表禪宗的立場,與禪宗無關,今日特來助桑黛覆滅歸墟仙境。”
四周一片寂靜,妖兵們覺得今日一切簡直詭異。
大雨落在防護罩上,聲音一陣接著一陣,斷珠一般清脆。
桑黛、宿玄、檀淮、寂蒼、應衡都是天級靈根覺醒者,竟然都在幫桑黛覆滅歸墟。
“難道……天道真的要殺我們……”
他們望向遠處的虛空,雷云濃郁黑沉看不見光,蜿蜒的劫雷粗壯成了暗紫色,一道接著一道往下劈。
檀淮目光依舊溫和,輕聲呢喃道:“如果你們相信貧僧,如今,便去助你們的尊主吧,這才是你們該做的事情。”
“宿玄和桑黛,從始至終沒有想過害你們。”
***
妖界外打得不可開交,九尾狐渾身是血,濃稠的血淌了滿地,布下的結界已經快要被沖破。
他還要留靈力維持結界,還要抵抗朝他撲來的修士們,以及忘了自己到底打了多久,總之腦子暈暈乎乎,但虛空中一道接著一道的雷聲又在提醒他——
桑黛在歸墟,在扛天罰,她在與天道對抗。
他必須為她掃清后路。
狐嘯聲勢浩蕩穿透紛亂的戰場。
應衡單膝跪在地上,一下下咳嗽著吐出大口的血,血絲掛在唇邊欲掉不掉。
這里有十幾萬人,大部分的兵力被宿玄一人攔下,他以九尾狐身結合業火陣抗下,為應衡和柳離雪分擔了許多壓力,但是即使他們三人修為再高,寡不敵眾,依舊是抗不下去。
桑黛的天罰還沒渡完,不知道如今到底怎么樣了。
數把長刀朝他劈來,應衡咬牙橫起春影劍便要攔下。
白衣劍修施施然落地,長劍如龍挑下了十幾人的刀,星斂劍被他單手握著,高束的玉冠象征著他的身份。
“沈宗主?”
“……辭玉?”
沈辭玉回眸看了眼跪地的應衡:“應衡仙君。”
這些年沒見了,當時在玲瓏塢之時應衡沒有注意沈辭玉,一百多年不見,他已經完全不是記憶里那個少年,成長為可以獨當一面的宗主了。
“你……你如何會來?”
沈辭玉彎唇輕笑:“來助她。”
“沈宗主!你這是何意!”一人急匆匆問。
沈辭玉看過去,又回了一句:“我已不是沈宗主,辭去了劍宗宗主之位,我今日來這里,便是為了攔你們。”
他抬起星斂劍,聲音清清冷冷:“四苦荼毒歸墟,已經無法根除,除去歸墟是必須的事情。”
“你要叛了四界?!”
“叛的不僅有他。”
兩道聲音一前一后響起。
一人從結界外闖進來,宿玄接到了傳音所以壓根沒有攔他們進來,只是阻止里面的修士們出去。
闖進來的鬼修臉色慘白,周身的鬼氣濃郁。
“白刃里之主,浮幽?”
浮幽挑眉,點了點頭道:“沒想到許久不出白刃里,竟然還有人認識我呢。”
“你也要叛?!”
“不然呢,我來這里干什么?”浮幽笑道:“可我不是白刃里之主了,我只是一個散修。”
修士們不可置信:“都瘋了,都瘋了,你們都被桑黛蠱惑了!”
應衡搖搖晃晃起身,遠處的宿玄再一次被數萬人淹沒,他身受重傷,便連結界都維持不了多久,這結界快要潰散了。
應衡輕聲喊:“辭玉……”
沈辭玉會意:“我去助他!”
他瞬移離開,那些修士們根本來不及阻攔。
浮幽抬手召出武器:“我今日來也是為了阻攔你們,歸墟不亡你們都得死,若你們今日要闖出去,那我便真殺人了。”
“敢背叛天道!你找死!”
浮幽轉眼間被人包圍,只有乍起的鬼氣證明他還活著。
應衡這邊的兵力被浮幽攔下,急匆匆便要回身加固結界。
金黃色的靈力籠罩結界,原先搖搖欲墜的結界不知怎么被破碎,應衡還沒反應過來,破掉的結界換上了新的結界,是一處更加強大、更加難破的防護結界。
應衡猝不及防對上一張俊美少年氣的臉,他一身金色的華服,朝應衡弓手行李。
“在下秋成蹊,見過應衡仙君。”
應衡聽柳離雪提過秋成蹊,是個陣法和機關術的大能。
他的陣法便是宿玄和桑黛都要廢上許多力破解。
秋成蹊抬起頭沉聲道:“我接到姐姐的傳信了,她告訴了我一些事情,我知道很荒謬,但我信她,她不會害人,所以我便來助你們了。”
他手持一柄彎刃,堅定道:“仙君您可去作戰,有我在,這陣法無人可破。”
應衡看得出來,他拿自己的魂力結了這陣。
這是秋成蹊所能結出來的最強陣法,除非他死去,否則無人可破此陣。
應衡微抿唇瓣,拱手還禮:“多謝秋公子。”
他們都信任桑黛,所以愿意把命壓在她身上。
背叛天道,無怨無悔。
歸墟(八)
九尾狐的脖頸上被劃出大片的血, 高大的狐身搖晃,周圍燃起的業火也弱了許多。
十幾萬人在這里,他便是渡劫也難以一人扛這么多人,還不能傷他們的性命。
九尾狐再次抗下利刃撞飛百人, 將他們摔成重傷, 再奔赴下一個戰處, 砍刀砍在他身上,他也不躲, 真身龐大無處可躲。
遠處的紅衣孔雀被包圍了,宿玄急著去救他, 九尾狐身在戰場上快速奔跑,一躍跳出包圍圈來到柳離雪身前, 替他扛下了奪命的刀。
柳離雪只是個元嬰境, 能撐這般久已經是不容易。
他躺在地上, 脖頸上的血口只差一寸便能劃破動脈, 血水從傷口和唇齒中吐出, 目光已經模糊, 正要迎接死亡的刀,可那刀卻劈在了——
一只九尾狐身上。
九尾狐真體血肉堅硬,這一刀砍在他身上不足以致命,但砍在柳離雪身上卻足以把他劈斷。
“尊主……”
宿玄將他甩到背上, 柳離雪迷迷糊糊還在想, 自己死前竟然還能讓宿玄背一回,某只狐貍的真身從來不讓人碰的, 可九尾狐的毛發上也都是血, 柳離雪是個醫修,知道自己傷得多重。
他艱難道:“尊主……我活不了了, 放下我吧……”
宿玄橫沖直撞將那些修士撞昏,厲聲道:“你什么時候這般悲觀了?這不是還沒死嗎!”
“把你乾坤袋里有的丹藥都吃了!吊住你的命,等黛黛回來!”
柳離雪大口喘著氣,不斷吐血,抖著手解開乾坤袋。
他的腦子很沉,知道宿玄也傷得很重,其實他們幾人也只能拖延時間,根本抵不過四界。
可他聽宿玄的話,取出保命的丹藥,和著血水嚼碎咽下。
宿玄被一位化神滿境的刀修砍中了腿,狐貍悶哼一聲險些跌倒,周圍的修士找準時機群擁而上。
可身量若小山的九尾狐身前卻從天降下許多人,訓練有素迅速攔下進攻。
宿玄的狐貍眼微瞇,“扶辰?”
那名喚扶辰的人是星闕殿的一位將領,手下有不少兵力。
也是方才率兵與天欲雪對抗的人。
他單膝跪地:“尊主,是我們的錯!是我們愚昧!”
星闕殿主管了妖界七成的兵力,妖界的大門大開,不斷有妖兵手持武器沖出來阻攔那些瘋了般奔向歸墟的修士們,公然與其他三界對抗。
九尾狐身邊聚集了近千位妖修,攔下了所有朝宿玄打來的武器。
宿玄冷聲道:“我說了已不是妖王,你可知今日星闕殿若護我,便是要與其余三界對抗?”
扶辰依舊垂首,“知道!”
“我辭去妖王之位便是為了摘清妖界,不連累你們!”
“可您沒有錯!”扶辰大聲喊道,他抬起頭直視九尾狐的獸瞳:“您不喜歡戰亂,也不喜歡殺人,屬下都知曉,夫人更是心善,屬下見過她,妖界百姓們都很喜歡夫人!”
宿玄看到虛空中懸立的三人,天欲雪被寂蒼拽住手腕,看起來很是慫的樣子。
寂蒼面色冷淡與他對視,眸中毫無情緒。
檀淮雙手合十,朝他點了點頭。
宿玄明白了。
扶辰起身,身上盔甲反射出光亮。
“尊主,我們信任您,請您帶領星闕殿,助夫人一把!”
將妖界的未來綁上一個未知的結果,若成功,便活。
若失敗,所有叛變的人都會被天道的天罰劈死,妖界也會被其余三界圍攻。
宿玄看向遠處的天,雙生婚契告訴他,桑黛還活著。
已經千百道天雷了,可雙生婚契反而越來越強大。
她好像……在變強。
他相信她,妖界也相信她。
九尾狐沉聲道:“好。”
他調動周身的業火加大,聲音傳向整片戰場。
“妖界星闕殿,隨本尊一起,死守結界!”
三界齊齊看向宿玄這處。
九尾狐消失,宿玄變為人身,將重傷的柳離雪交給扶辰。
他躍向虛空,黑袍破爛染血,銀發僅由一根銀簪束起,滿頭銀發在灼燙的業火中翻滾。
火光照在他的臉上,九尾狐族出色的外貌四界揚名,如今隱匿在業火陣中更是矚目。
他的身邊站著檀淮和寂蒼,以及一個渾身雪白的少女,而應衡、沈辭玉和浮幽也在此刻沖破圍困躍是上虛空。
這些人三界都認識。
七位天級靈根覺醒者,這里有六位,還有一只上古精怪。
他們公然背叛天道對抗三界,要守護的——
是一個要去覆滅歸墟仙境的罪人。
三界愕然,而此刻,遠處的天雷轟然劈下一道。
山崩地裂,東海翻滾而起的浪花直沖千丈高。
他們聽到虛無的聲音,傳遍了整個修真界。
【蜉蝣,也敢撼樹?】
空曠悠遠,古老的聲音順著風傳向每一個地方。
平民們走出街道,走進大雨之中。
億萬人看向虛空。
此刻四界都在下雨。
【吾要你們亡,膽敢反抗?】
【桑黛,你必須死,你們都得死!】
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祂似乎很是生氣。
天雷重重砸下,不斷有雷砸向地面,砸向四界。
仙界、妖界、魔界、冥界天雷四起,平民們四散奔逃,被雷劈中的人轉眼化為飛煙。
有人訥訥說了句:“天道……是在殺人?”
祂已經撕破了臉皮,劈了這么多道雷都沒能將桑黛劈死,早已震怒到失去理智。
戰場之上,萬人跪倒在地。
“祂在殺我們……祂在殺我們……”
“祂要毀了四界……祂要毀了四界……”
“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宿玄擰眉,忽然厲聲道:“星闕殿,回到妖界保護平民!打開妖界的護城結界,死守結界!”
四界大部分修士都在這里了,虛空中飄著的、地面上站著的、方圓幾十里全是修士,但是很多平民在時候便失去了保護。
星闕殿的妖兵們迅速回神,齊齊回應:“是,尊主!”
妖兵們反應迅速,分成數百小隊朝四面八方瞬移離開,去往不同的城池凝結防護陣法。
扶辰背著昏迷的柳離雪跟著離開,在即將進入城門之時回頭看了眼自家尊主。
他的身上在滴血,身量挺拔修長,懸立在虛空之中,即使重傷,但好像一如既往淡然,從未慌亂過。
他一直擋在妖界之前,這一百年來都是如此。
扶辰回頭,高聲喊道:“關城門,開結界,保護平民!”
事情發生太突然,天道在無差別劈四界,這些萬年來愚忠天道的人都懵了。
寂蒼瞬移至一位魔界將領面前,一巴掌打醒了他:“還愣著干什么,回魔界!”
那位魔修猛然抬眸,自家主上厲聲喊道:“都給本座滾回魔界!保護平民!沒看到這雷在劈四界嗎!”
魔修們顧不得寂蒼早已辭去魔主之位,聽到他的話反應過來,迅速爬起身。
“是,主上!”
浮幽也傳音給所有鬼修:“待在這里是準備等著這天雷劈完冥界兩城?”
鬼修們立馬收手:“回冥界,快回去!”
沈辭玉傳音給劍宗弟子:“回劍宗,保護百姓!”
仙盟長老也反應過來,元林再顧不得仇恨,急忙傳音:“仙界弟子們,各自回宗保護百姓!打開每座城的防護結界!”
轉眼間,修士們扛起自己被打暈的同門,不約而同朝自己該去的地方瞬移離去。
方圓百里只剩下他們七人,還有虛空上不斷劈下的劫雷,整個四界放眼望去,全是雷電。
秋成蹊早已收回了結界,朝他們揮手大聲問:“你們站那么高會被劈的!”
不站這么高也會被劈,因為話音剛落,天道察覺了他們幾人在這處,十幾道劫雷齊齊落下。
寂蒼和檀淮迅速結起防護盾,秋成蹊嚇得急忙縮進去。
他訥訥道:“不是吧,真要殺我們啊?”
他不是很在乎生死,但親眼目睹天道的殺意,還是覺得有些……
駭人。
以及失望。
祂是天道,受人敬仰卻又想殺了他們,實在是不配為天道。
宿玄沒有說話,九尾狐身形一晃便消失在了這里。
天欲雪要追過去,寂蒼拉住她:“你又跑?!你當本座是死的嗎!”
天欲雪急得不行,一個巴掌打在了他的臉上:“你是不是有病啊,黛黛在東海呢,我得去幫她!”
“你去幫她?這天雷你能扛幾道?”
“在這里就不會被雷劈了嗎!”
“……”
寂蒼咬牙卻又憋不出話。
在哪里都會被劈。
他們幾人背叛了天道,今日若是桑黛不除了天道,明日天道就會劈了他們。
唯一破局之法只有幫桑黛戮天。
檀淮搖搖頭,說了句:“阿彌陀佛。”
隨后朝東海瞬移去。
浮幽緊隨其后,應衡也早已離開。
沈辭玉小聲說道:“魔主,天姑娘是個姑娘家,你莫要動手太狠。”
寂蒼下手沒輕沒重,天欲雪太白了些,胳膊肘都被他攥紅了。
沈辭玉說完便離開了這里,去的方向依舊是東海歸墟。
秋成蹊撓了撓頭,他好像去幫不上忙,那里只能天級靈根覺醒者進:“那個……我得先回春秋樓,你們快幫姐姐吧。”
他的春秋樓附近也有平民居住。
天欲雪掙脫寂蒼,“我走了。”
她都走了,他在這里也沒用。
寂蒼氣得牙癢癢,卻也知曉天欲雪說的是對的,于是跟著她一起離開。
***
桑黛能感受到自己修為的澎湃,隱隱有渡劫的傾向。
她抬眸看向高空,雷云之后好像一雙眼在看著她。
她吐出血,咳了咳再次道:“你要殺我?你殺得了我嗎?”
“你只會讓我更加強大,死的只會是你!”
一道接著一道的雷劈向她,她每說一句那劫雷便重上一分。
明明是要殺她,可她周身的氣息反而更加強大了。
東海的浪花洶涌,到處都是雷電。
岸邊的林后,粉裙少女擰緊了衣袖。
“怎么可能呢……她為什么越來越強了,她已經躍過了渡劫中境……”
身后的紅衣少年緊緊抿唇,拽著她的手便要離開:“大小姐,不能在這里了,桑黛今日或許死不了,我們得先走!”
施窈一把甩開他,幾乎瘋癲道:“她為什么死不了!我要她的靈根,畢方,你看看我身上的四苦!”
四苦救了她,也在折磨她。
她捂住臉崩潰痛哭:“畢方,殺了她,殺了她啊!”
畢方扶住她的肩膀垂首看她:“大小姐,我說過的,我會是你最后的退路。”
施窈茫然抬眸看他。
畢方拂開她被海風吹亂的發,“我們先離開這里,我們走。”
他拽著施窈便要離開。
林間的盡頭,一人負手站在那里。
瞧見來者是誰,施窈一把推開身前的畢方。
“是你!你為何要背叛天道!”她指著來者,“天道給了你一切!”
畢方將施窈拖向身后護住她:“大小姐,別說了,我們先走。”
阿松笑盈盈道:“你要走?施窈,你該死在十歲那年,這些年你是靠四苦活著,若桑黛覆滅歸墟,四苦就會消失,你體內的四苦亦是如此呢。”
畢方和施窈忽然頓住。
他們從未想過這點,這些年只有用靈根吸附一些四苦才會讓施窈好受一些,以為四苦只要清除,施窈便會活著。
阿松卻說:“天道可未曾給你改命,祂只是讓你用四苦……”
他笑得越發開心,道:“續了你一段時間的命而已。”
施窈驟然回眸看他:“不可能!祂說了我只要殺了桑黛拿到桑黛的靈根,我的四苦便會被吸附,天級靈根會吸走我所有的四苦!”
“是會吸走你的四苦。”阿松點點頭:“那你也就死了。”
施窈不敢相信,猝然仰頭看向岸邊的桑黛和虛空的劫雷。
“不可能……不可能的……祂明明說過我會活著……”
畢方將她抱緊懷里,狠狠看了一眼阿松:“你莫要在此挑撥離間!”
阿松也不反駁,甚至還在笑。
畢方要強行帶著施窈走。
可施窈卻忽然掙開了他,她身上的四苦爬滿了整張臉,脖頸上都是黑紋。
她提著衣裙跑出密林,畢方嚇得魂都要沒了。
“大小姐!”
施窈指著雷云:“你騙我!”
天道根本沒有理會她,一個勁地在劈桑黛。
施窈將所有的希望寄給天道,可阿松卻告訴她,她從始至終都被騙了。
她不敢相信,這些年四苦折磨她,她無數次后悔自己為何要找天道續命。
可后悔之余,恨意卻也更加洶涌。
她恨比她天命更好的人,恨沈辭玉,恨桑黛,恨所有比她過得好的人。
畢方握住她的手便要帶她離開,可施窈一巴掌打上了畢方的臉。
“滾啊!”
她非得要個說法,趁畢方愣神越跑越快。
“你騙我,你敢騙我,你竟然敢騙我!”
“你算個什么狗屁天道!你算個什么!”
“把我的四苦拿走,把我的四苦拿走!”
畢方愣神之際,她跑進了雷劫范圍。
四處落下的天雷重重朝她砸下,那是天道給她的。
她敢辱罵天道,天道便敢劈了她。
“大小姐!!”
畢方飛身上前,一把抱住了她,那道雷直接披在他身上。
少年悶哼一聲吐出血,脊背被劈到皮開肉綻。
他吐出的血落在施窈的臉上,溫熱的血喚回了她的意識。
畢方抓住她迅速離開劫雷范圍,天道專心對付桑黛,暗ῳ*Ɩ 自催動了施窈身上的四苦。
畢方跌倒在沙灘上,泥土蕩起落在背上,被血水和成了泥。
施窈茫然抬起手,手上全是血。
“畢,畢方……”
她的四苦之毒在翻滾,渾身疼得不行,跪倒在畢方的身前嚶嚀。
畢方艱難抬起手,看到了她的四苦。
他忽然笑了下:“大小姐……我很早就知道……或許我們會走到這一步……”
他一直都不相信天道,但施窈走投無路,抓緊最后一根稻草。
“我說過……我會是你最后的退路……”
施窈被疼哭了,四苦之毒蠶食她的神智,她如今疼到尖叫。
畢方艱難抬手,伸向自己的脊骨之處,他順著被天雷劈碎的血肉,拽住自己的靈根——
咬牙忍痛,死命往外抽。
阿松在一旁抱胸看著,瞧見后嗤笑了聲。
有什么用呢,上古神獸的玄級靈根是比普通的玄級靈根要好上數倍,但是也只能壓制幾年,施窈就算得了他的靈根,也只能多活幾年。
畢方一口氣抽出了自己的靈根,抖著手按住疼到翻滾的施窈,劃開了她的手腕。
四苦察覺到靈根,沸騰的四苦主動往靈根上吸附。
施窈的疼痛減緩了許多,抖了抖長睫,目光看向了與她對側躺著的畢方。
“畢方……”
畢方說不出話,喘著氣說道:“大小姐,我……我殺了許多人……靈云城……藏了這些年我找來的靈根……你得了我的靈根,再加之那些靈根……可以……可以活上……活上百年……”
“后續的路……你得自己走了……你很聰明,會活下來的……”
“會活下來的……會活下來的……”
他的瞳眸漸漸潰散,直到最后一個音節落下。
“畢方……”
施窈愣愣看著他尚未閉上的眼睛。
阿松盤腿坐下,目光望向遠處的雷劫,淡聲說道:“他死了。”
施窈抬起手,手腕上的傷口中涌出四苦,被畢方的靈根吸食。
阿松道:“施窈,其實錯的一直都是天道,你被嫉妒與仇恨蒙蔽,可你回頭看,桑聞洲、施夫人、畢方,以及劍宗上下,其實對你都很好。”
施窈茫然握住畢方的手,雷聲和海浪翻滾的聲音讓她清醒。
“我……擁有很多嗎……”
“你擁有很多的愛。”阿松雙臂撐在身后,仰頭望天,“你很可憐,天道為你定下的天命是十歲死去,可是施窈,我認識一個人,她很善良也比你人更好,但她五歲便死了。”
“人這一生或短或長,比你過得更慘的人也有很多,就比如我就比你慘。”
“我沒有很多愛,只有很多人討厭我。”
因為四苦生來讓人厭惡,所以很多人見他的第一面就會討厭他。
施窈的眼淚沿著眼角滑落,與畢方已經擴散的瞳仁對視,可這雙眼再也不會看她了。
“……他們都對我很好嗎?”
“很好。”
可他們都間接因她而死。
施窈忽然閉上眼。
“夠了。”
都夠了。
這糟糕的一生都夠了。
活著的時候她沒有珍惜他們,只有利用。
施窈說:“阿松。”
阿松道:“嗯。”
“你殺了我吧。”
“不活了?”
“本來也活不了了。”
靠著畢方的靈根和那些無辜而死的修士靈根,其實也就只能活上百年。
這百年里要被四苦折磨,要獨自一人活著。
她害怕。
她害怕一個人。
阿松抬起手握住她的手腕:“不后悔?”
“不后悔……活夠了。”
阿松震碎了她的心脈。
他收回手。
施窈最后一口氣吊著,目光看向畢方的眼睛,他還沒閉眼,她費力抬手合上了他的眼睛。
纖細的手重重垂落在地。
阿松聽見一聲呢喃:“對不起啊……”
他不會覺得這是施窈在向自己道歉。
她道歉的,是桑聞洲,是施夫人,是畢方。
是這些年被畢方殺害取出靈根,供她壓制四苦的修士。
又或許,還有桑黛?
總之,人也死了,糾結這些沒什么意思。
被天道利用何其可悲。
這個世界又何其可憐,有這么一位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