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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一章、提親(下)

    聽到掃晴娘和憑霄雀的傳話, 青川君頓時感覺自己剛修養好的身體好像又快垮回去,甚至一瞬間感覺兩眼一黑。

    他不由得回想起今早,在碧寰靈曜寶殿上發生的事。

    原本因為之前聽葉挽秋說過, 那對金陽九靈參是少昀拿來直接送給他們的,青川君還想趁著這回大家都上神界來的機會, 向他父親好好表示感謝。

    卻沒想到, 這兆元神君居然毫無征兆地懇請天帝做主為少昀賜婚。

    聞言, 天帝并沒有立即答應。大概也是猜到,這種原本不用匯報上來的小事突然被擺到大殿上來說, 如此反常必定有問題。

    于是他短暫忖度一會兒,和顏悅色道:“不知是哪家女兒讓兆元神君之子一見傾心?”

    按照眾仙的猜測, 最多也不過是哪位同為神君或娘娘家的女兒。

    卻沒想到, 兆元神君在猶豫片刻后, 忽然用一種隨時準備英勇就義的干巴巴語氣回答:“回稟天帝,小兒心之所向那人,正是青靈玉微長陽帝君家的太華主神。”

    一言已出,四下皆靜。偌大寶殿內明明群仙林立, 空氣卻安靜得簡直落塵可聞。

    只有青川君和哪吒同時開口:“你說什么?”

    一個是純粹的疑惑。

    一個是明顯的慍怒。

    青川君偏頭看向哪吒, 見到他似乎是被觸犯到了最不能被挑釁的禁區。原本精致冷淡的眉眼間此刻全是咄咄逼人的怒火,視線又冷又尖, 刀子似地盯在兆元神君身上。

    好像只要他再敢開口說一句關于賜婚和葉挽秋的話, 就會立刻被割開脖子見血的兇狠。

    周圍一眾仙靈們紛紛屏息得更加寂靜, 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只能微微低著頭,小心翼翼朝大殿中央謹慎張望。

    天帝似乎也沒想到哪吒會有這么大反應, 或者說他還沒從兆元神君剛剛那句石破天驚的話里回過神來。

    不過考慮到哪吒和葉挽秋如今的關系,他倒是也能理解。

    于是, 他開口詢問:“兆元神君,你可別是入殿前被酒仙拉著一塊兒喝多了,這會兒神志不清地在本帝面前說胡話。”

    這番已經算是在給對方臺階下。雖然借口聽著荒唐了些,但也比他剛才說的話理智多了。

    只是辛苦了一旁被莫名點名的無辜酒仙,心理承受力沒能撐住,直接兩眼昏花腿一軟,先暈了過去,然后被周圍突然熱心起來的幾個仙靈給七手八腳地抬出了大殿。

    旁邊太乙也完全是一臉茫然,下意識朝青川君看過來,好像在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青川君也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回之一個“我也不知道”的迷茫眼神。

    “陛下明鑒。小神并非胡言亂語,而是真心懇請陛下為小兒賜婚。”大抵也是被哪吒剛才那態度嚇了一跳,兆元神君再次開口時的聲音已經明顯虛弱了五成下去,但還是堅決不撞南墻不回頭。

    這下子太乙算是看明白了。兆元神君并非不知道哪吒和葉挽秋的關系,所以才會直接請天帝出面主持這件事。

    眼見哪吒已經被他這番話惹怒到極點,連此刻是在碧寰靈曜寶殿之上,正當著天帝與眾仙面前都不想再忍耐,腕間細細金光游走,像是要現出乾坤圈本體。

    太乙連忙調轉懷中拂塵方向,輕輕碰了碰哪吒,伸手按在他肩膀上壓了壓。垂長的雪白拂塵尾遮掩下來,剛好蓋住他手腕上的金光。

    青川君回過頭時,看到哪吒眼中的清黑瞳色已經被迅速翻涌而出的冰冷燦金給徹底撕毀,頓時感覺要壞事,于是連忙側步過去微微擋在他身前,轉而和太乙對了個眼色。

    看這架勢,要是再讓兆元神君懇請下去,恐怕到時候他們幾個聯起手來都趕不及去冥府撈他了。

    周圍幾位仙靈顯然也注意到哪吒情況的不對勁,立刻很自覺地左右散開些許。動作整齊劃一,無需任何指揮也默契十足。

    “仙箬這孩子算是我看著長大,漂亮活潑,心地善良,招人喜歡也是應該的。”太乙面色和善地說著,朝正看起來有些為難的天帝建議,“不過婚姻之事,還是得看看雙方孩子的意見。不知陛下以為如何?”

    天帝很快懂了他的意思,于是轉向青川君,明知故問道:“那青川君來說說看,你作為太華主神的祖君,可知她有心悅于誰嗎?”

    “是我。”哪吒開口,聲音冷得能讓人牙酸,聽得兆元神君克制不住地抖兩下,脊背都佝僂下去。

    “確實是這樣。”青川君點點頭附和道,“仙箬已經數次跟我說起過,她與三太子是兩情相悅,所以……”他邊說又邊轉向兆元神君,“恕我不能答應她與少昀的事。”

    對方張了張嘴,剛抬起頭,卻猝不及防對上哪吒的視線,頓時感覺渾身血都冷了一半。

    “話已至此,你是一定要和我作對了,是么?”他此刻看人的模樣,幾乎和他曾經還是太若靈族那朵圣物紅蓮時一模一樣。

    絲毫不近人情的絕對壓迫與鋒利。

    這回別說是兆元神君,連青川君也感覺心頭有些怵得慌。

    但他還是不明白這事到底是怎么來的。

    如今聽了葉挽秋的飛快解釋,他總算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頓覺頭疼不已:“這事……不是我說你……算了,現在兩邊都已經到家門口了,得先想辦法……”

    “我現在就去找少昀那個混蛋算賬!”葉挽秋說完便憤然離開書房。

    葉望夏面色嚴峻地沉思:“那我們要去面對三太子嗎?”

    景煜頓時如臨大敵地后退一步。葉留冬則滿臉抽搐:“我突然感覺頭好暈,肚子好疼,渾身都不太舒服,怕是不能去。”

    青川君豎起眉毛:“這將來都是一家人,見一見有什么好緊張的,三太子還能吃了你不成?!都隨我一起去。”

    那邊葉挽秋跟著掃晴娘來到偏門,一眼就看到正踱步在落露閣外的明覺仙君。

    見到她來,明覺仙君總算松口氣:“你可算來了。”

    葉挽秋則氣得頭頂冒煙:“你怎么回事?!不是說你會搞定一切,什么都不會發生的嗎?結果你爹都跑到神界去說這件事了,還當著我爺爺和哪吒的面!這到底什么情況?!”

    他滿臉汗顏,試圖解釋:“你別急,此事說來話長。”

    葉挽秋擺擺手表示別那些整花里胡哨的:“你直接給我長話短說!”

    聽完明覺仙君好一通解釋,她大概算是明白了。這廝顯然也沒想到他爹為他操心的勇氣竟然能堅定到如此地步,誰見了都得說一句,簡直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我是聽山精們說,父君今早去了神界面見天帝。但我以為只是例行公事而已,誰知道他竟然真把這件事說了出來。”少昀越說越后悔,“早知道我就不該說那些話。”

    “你說了什么?”葉挽秋不解。

    他支支吾吾半晌,最后閉上眼睛,坦誠道:“就是說……我知道我們兩個不可能但我也不會改變心意,讓他不用再管我了,而且恐怕得過個幾百上千年的時間,我才能開始學會忘記你。”

    她差點沒暈過去:“這么惡心的話你也說得出口?!”

    “我這不是想讓他知難而退嗎……”

    “可問題是他現在迎難而上了!”

    少昀被這一句話給弄得無語凝澀,最后說:“總之,我今日來就是和你通個氣。我父君那邊我再想想辦法,到時候青川君和三太子那邊,你……”

    “來不及了。”

    葉挽秋說完深吸口氣:“哪吒和太乙天尊已經到正門口了,和你差不多一起到的。”

    他聽完這話,頓時大驚失色,同時用手中折扇不住拍著胸口:“還好我選了偏門,本來是想避開可能正在生氣的青川君,沒想到簡直是撿回一條命啊!我這可別……那什么,我先告辭告辭……”

    說完就要慌不擇路朝大門口逃走。

    葉挽秋一把將他揪回來:“你當初非要用這個辦法的時候,不就應該想到會有這種后果了嗎?”

    “這我還真沒想到。”少昀看上去簡直滿頭冒汗,心慌得好像馬上要被抓去斬仙涯萬箭穿心,“我父君平日里也沒見他這般有膽量啊……”

    “事已至此,你跟我去見太乙天尊他們,一起把事情說清楚。”

    葉挽秋剛說完就見到少昀瘋狂搖頭,臉色都白了幾個度:“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我可不敢這會兒去見三太子,他非宰了我不可。”

    “事情是因為我和你才起的,當然得一塊去解釋清楚,哪有一方直接躲起來的道理。而且你是去澄清事實,又不是去挑釁的,怎么就要了你的命了?”葉挽秋邊說邊拽著他試圖朝正殿走去。

    少昀嚇得魂飛魄散,一邊喊著“不要不要,我不想死,我還有大好河山萬千風情沒有欣賞,絕不能英年早逝”,一邊躲進旁邊的落露閣。

    葉挽秋氣短一瞬,走進去左右看了看,很快便發現了對方的藏身之處,于是直接走過去推開屏風:“你躲在這兒是解決不了問題的,連我都瞞不過去,有什么用?”

    少昀緊張兮兮地朝外看了看,一道袖風將大門關上,旋即將她也拉進來,推回屏風遮住兩人:“這樣,你先去跟三太子他們說,最好是先想辦法把三太子穩住。然后我再出來解釋,如此對大家都比較安全。”

    “我看是我先去和哪吒解釋,然后你就趁機直接從偏門逃之夭夭吧。”葉挽秋絲毫不吃這套,一臉再也不要相信對方的冷漠無情。

    “……好歹我與主神也是故交,怎么這樣揣測在下……”

    “就是因為是故交,所以才會這么揣測你。”

    說完,葉挽秋又伸手將屏風推開,率先朝外走:“跟我出來,去把事情解釋清楚。”

    “我不敢!”他抓住葉挽秋的衣袖,一副就要當場去世的驚恐模樣,“誰不知道三太子在神界的名號,得罪他就是找死,誰來都救不了的那種。我不去!”

    兩人正爭執拉扯著,大門口忽然傳來被房門被打開的聲音。

    還沒等葉挽秋轉頭去看清到底發生了什么,眼前一道金紅光焰忽然飛快閃過,化作一把寒芒冷冽的斬妖劍穩穩釘穿少昀頭頂的發冠,將他直接掛在墻上。

    垂落的蓮花怒放而出,焰光繚亂,灼灼逼人,好像下一秒就會直接將少昀整個吞進去。

    “哪吒!”葉挽秋慌忙去按住哪吒的手,“等下等下,你聽我解釋。他跟我沒關系,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知道。”哪吒伸手摟過她,臉上表情卻一點也沒有變好,滿是鋒芒銳利的怒火,“整件事就是他想出來的,我沒找錯人!”

    葉挽秋呆愣一瞬,轉頭看向門口。

    青川君臉色虛弱地搖下頭,意思是已經解釋過也試圖去攔過了,但是沒攔住。

    太乙則看著好似滿臉心平氣和的模樣,意思是沒攔住也沒想著去攔。

    葉望夏和葉留冬則和其他孩子擠在一起,站在門外小心觀望,根本不敢走進來。

    葉挽秋遲疑片刻,旋即將他的手抓在手里,柔聲安慰道:“那……既然如此,所以你也知道,這件事從頭到尾就是兆元神君搞錯了,不用這么生氣,都是誤會而已,說開就好了。”

    “誤會?”哪吒看起來根本不打算接受這個說法,“若非是他自作主張,會有今日在神界之事發生?!”

    “這個,其實我……”

    葉挽秋正躊躇著該怎么哄他才好,哪吒卻已經徑直走到少昀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一張風華絕艷的臉孔上毫無表情,神情壓抑,讓人只感覺漂亮得格外毛骨悚然。強烈的壓迫感讓少昀呼吸困難,戰栗感從每一條骨頭縫隙里密密麻麻地爬出來,接二連三炸開在頭頂。

    “你父親倒是擔心你的終身大事,明知道要和本座作對還敢說那些話。”

    說完,他垂眸掃一眼少昀正抓著扇子抖個不停的手,聲音冰冷到極點:“剛剛碰她用的是哪只手?”

    少昀正畏懼得說不出話,葉挽秋已經發現了不對勁:“什么?”

    她一下子回想起當初被蓮火燒得皮開肉綻的玉雪麒麟,當即冷汗都冒出來。

    “哪吒,等會兒!”她邊說邊連忙跑過去,整個人擠在哪吒和少昀中間,牽起他的手抓在自己手里,然后抱著面前的少年神朝外推了推,“沒有沒有,剛剛是我想把他拎出來給你解釋清楚,不是他抓著我。你看錯了。”

    她說著,好不容易將對方稍微推來一段距離,卻忽然聽到哪吒問:“你和他很熟么?”

    “什么?”她有點沒反應過來。

    “不然如此維護他做什么?”他音色本就是天生冷淡。只是平常在和葉挽秋說話時,總會下意識緩和不少。可因為此刻正在氣頭上的緣故,再怎么克制也聽著叫人有些涼得心顫。

    不過她也知道,這件事肯定會讓哪吒心里不舒服,于是主動半哄半解釋著道:“我不是維護他,我只是想讓你把注意力都放在我身上而已。畢竟我們都好一陣沒見面了,我很想你。所以想讓你就只看著我,只聽我跟你說話,不可以嗎?”

    眼看著面前少年似乎稍微緩和了幾分神情下來的模樣,葉挽秋伸手摸摸他的臉,心里感慨果然還是蔚黎古神說得對,哄真是百試不爽的辦法。

    不過哪吒顯然沒打算這么容易便放過少昀。葉挽秋意識到這點后,連忙再次按住他的手,轉頭指向少昀:“是你自己想出來的餿主意,你就先在這兒老老實實掛著吧,誰也不許把你救下來!”

    說完,她又勸又哄地拉著哪吒離開了落露閣,回到自己房間。路邊每一個拿命圍觀的妖靈都朝她投去了“舍身取義,吾輩楷模”的敬佩眼神。

    知道她這番其實還是在維護少昀,哪吒雖然跟她回來,但臉色還是不怎么好看。

    于是葉挽秋才剛關上門轉過身,就被對方拉過去抱在懷里,低頭吻下來。

    用咬的,一點也不溫柔,齒尖扎在潤紅的唇瓣上,帶著點泄憤的力氣,就是要她疼才好。

    她忍不住輕吸口涼氣,正想開口:“誒,你……”

    沒說出來話,冰涼的舌尖不由分說伸進來攪碎了所有她想表達的言語,徹底堵住她的嘴不許說任何別的話。緊接著整個人身體一輕,是她被哪吒抱起來放在了旁邊的桌子上,扣著后頸激烈親吻。

    冰涼的溫度深入口腔,像是被寒霧寸寸侵襲進來,試圖將她由內而外地完全占有才好。桌上一切書卷,擺件,筆墨嘩啦啦掉了滿地都是。

    似乎總是這樣。

    只要接觸到一起,只要抱在一起,其他所有存在都已經不再重要。只剩泛濫到失控的相互渴望在不斷擴大,直到將兩個人都吞噬進去,沉溺其中,糾纏不分。

    趁著好不容易分開的短暫間隙,葉挽秋凌亂喘.息著,伸手摸上他的臉,湊上去親了親:“別生氣了。”

    “不是對你。”哪吒這么說著,卻又低頭去含住她脖頸上的一處肌膚,直到將它磨紅到微微發痛的地步才終于停下,轉而去咬上另一處。

    這話能信就有鬼了。明明就是在生她氣。

    這么想著,雖然知道等會兒自己肯定會狼狽不堪,又哭又累,但是這次主動伸手摸上對方腰間系帶的卻是葉挽秋。

    她伸手摟著哪吒肩膀,聲音很輕,抖動得像是風里的風箏線那樣,纏纏繞繞地叫他名字,說:“抱我回去。”

    桌子上什么的,有過好幾次很亂七八糟的回憶所以拒絕。

    一路散落的都是織物,當光潔后背總算貼上熟悉的輕軟絲被時,她嘆口氣,主動抱住俯身.下來的少年,親吻他的眉眼:“我想你了。”

    她這么說著,一下一下地親他,琉璃珠子似的眼睛里專心專意只映照著他一個人,清澈到讓人想永遠保存下來:“笑笑嘛。”

    已經忙得快半月沒見到的人,此刻終于被真實無比,毫無阻隔地抱在懷里,哪吒先是輕輕嘆出一口氣,繼而又低頭咬在她唇瓣上:“想我倒也沒見你用同心鏡主動聯系過我,每回都是我來找你。”

    “那還不是聽到你帶兵去北境,怕隨意聯系你耽誤你正事嗎?”葉挽秋也不甘示弱地咬回去,然后又格外心疼地親兩下,“我這叫為你著想,不識好歹。那下次你不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就不管你在干嘛了,每天三次地找你問你,煩死你最好。”

    “你最好說到做到。”他伸手摟過葉挽秋的腰,半是擁抱半是禁錮,然后緩慢沉腰貼近對方。

    她仰起頭,吐出一團破碎濁音,迷亂目光看到窗外流淌進來的團團秋日光輝。還有從樹上零落的紅楓被吹進來,毫無抵抗力地隨著秋風被擺弄得搖晃不定,可憐兮兮的模樣。

    這個白晝好像過得格外漫長,陽光一寸寸挪到西窗的速度慢得磨人。尤其是在面對因為本就多日未見而想得緊,此刻又心里有氣,所以存心想要欺負她的黑心蓮花。

    她真有種說不定要以身飼蓮,化成一團春泥魂飛魄散的感覺。

    直到夜色漸起了,總算短暫結束。

    在綿密的親吻間隙里,哪吒忽而松開對方,這才開始詢問:“是為了給青川君找藥才答應他的?”

    葉挽秋抿下嘴唇,一點力氣都沒有地微微點頭。

    她實在沒精力去說什么,但耐不住哪吒一直親她,于是不得不認真保證:“往后再也不會了。主要當時我也確實想著,反正所有人都知道我們倆的關系。他最多拿我去當個借口糊弄糊弄他爹,這事就算結束了。沒想到那兆元神君這么勇氣可嘉……”

    東海龍王這不去趕緊拜個把子真是說不過去。

    “我知道,咱倆本來就這么久沒見面,結果還弄出這件事讓你不高興。”她嘆口氣,勉強轉過頭去親親他微微垂斂著的眼睫,溫柔道,“不生氣了好不好?你這番回來是不是能空閑一陣了?咱倆能好好在一起去好多地方,不生氣不生氣。”

    “我生氣的不只是這個。”

    哪吒伸手摸上她的臉,表情還是沒有緩和太多:“起初的確以為兆元神君為子求賜與你的婚約,所以才生氣。后來知道這件事不過是少昀自己想出來敷衍他爹的辦法,就更想教訓他。”

    “那不正好說明我跟他沒關系嗎?”葉挽秋眨眨眼。

    可哪吒卻說:“你是我最為珍愛之人,沒有人可以拿你去當什么隨隨便便的借口或者理由。”

    她愣一下,終于明白他到底為什么這么生氣,心頭驀地綻開無數柔軟情緒,低頭親了親他:“好乖。”

    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她這么說,哪吒好像對這個詞都習慣了,只偏頭將她抱在懷里,沉默片刻后說:“過兩天你有空么?”

    “有呀,怎么了?”

    “我想和你去一趟月老的姻緣閣。”

    這意思就是想去將他們倆的婚事徹底確定下來。

    葉挽秋笑著抱緊他蹭了蹭:“好啊。不過去了就不能反悔了,你可要想好。”

    說完她又覺得有點奇怪:“為什么要過兩天?”

    撫摸在她臉上的手轉向背后,沿著線條優美的脊背來到她軟成一堆羽毛的腰間,緊接著是少年難得黏膩而曖昧的聲音,意有所指道:“這幾天我不回去。”

    說完,在葉挽秋反應過來,發出尖銳救命聲時,哪吒先一步笑著低頭吻上她的嘴唇,含糊道:“成婚日子就定在明年驚蟄前……”

    說完,他頓了頓,像是在回憶什么,然后才說:“我們在槐山重逢那天,好不好?”

    是在相忘相失,不見千年后的重逢之日。

    是他終于在人間尋回自己遺落已久的那顆心的那一天。

    葉挽秋想了想,點頭答應:“好,就選這天。”

    也是她第一次離開家,在危難之際被哪吒救下,對這個仙姿佚貌的美麗少年一眼驚艷的時候。

    那時候她不懂得,為什么在見到哪吒的第一刻時,會有種難以言喻的悵然感。

    而直到此刻,她終于明白,那是自己的,也是屬于他的那顆心在不斷跳動著提醒他們。

    我等你已久。

    哪怕他們看似都已不復當初,曾經以為的刻骨銘心也早已淡忘。但只要他們再次出現在彼此眼里,就依然會生出萬萬種心動。

    “你一生的命運與情感都將和一個在驚蟄時分出生,馳騁于各方沙場,地位尊崇顯貴,威名赫赫傳于萬家,且名揚萬世的驍烈少年神聯系在一起。”

    “你們生來就像飛鳥與天空,游魚與流水般親密無間,不可分割。就算因為世事無常而一時走遠,你們也總能再次遇見。這所有的遇見對你們而言都不是偶然,是命運,是必然,是指引你們尋回缺失之物,重獲完滿無缺的至終結局。”

    她想,她終于得到了這個期待已久的結局。

    第一百一十二章、怪談·血纏蓮【一】

    葉挽秋對自己家鄉的印象并不好。

    那地方總是陰暗, 潮濕,不見陽光,苔蘚般腐爛的深綠色瘋長得到處都是。那里的空氣聞起來也有一種霉爛般的古怪氣味, 又腥又冷。

    那里還有一首喑啞難聽的,讓她怎么也擺脫不了的歌謠, 無數次午夜夢回時, 總會響起在她夢里。

    他們在竊竊私語, 他們在癡癡獰笑。

    他們把她圍繞起來,手舞足蹈, 大聲歌唱:

    “你看她花容月貌好顏色,穿紅戴金入臺來……

    摘她眼睛做星辰, 照我青山永昌盛。

    取她佛手握筆墨, 寫我百家萬種福。

    捧她朱血染神臺, 護我后世千萬代。

    獻她芳心當仙糧,求得天公賜福祥。

    燒她秀骨填鎮梁,化成福女坐紅堂。

    留她皮囊縫衣裳,獻給祠堂雙神像。”

    “衰弱的神靈……蛻變的神靈……永生的神靈。

    永遠為你獻上年輕的姑娘, 生出新神, 福佑四方。”

    刀鋒在她睜大的眼里留下一道極亮的寒芒,緊接著綻開在她心口上的一朵金紅蓮花, 將那即將落下的刀與持刀的人都燒做了一團飛灰。

    于是剛剛還詭異喑啞的歌謠, 一下子變作了無數慘絕人寰的尖叫。

    她閉上眼睛, 意料之中地從噩夢中醒來,和剛剛響起的鬧鈴聲一起。

    片刻后,葉挽秋抬手憑著感覺劃掉鬧鈴, 摘下眼罩朝外看去。

    昨晚她回來以后忘記拉上窗簾,此刻整個房間里都是即將下雨的陰冷灰霾, 薄紗似地覆蓋在房間每一處,濃云低垂著在天空中徘徊涌動。

    今天是兩校聯合去外地寫生的日子,距離約定好的出發時間還有一個半小時。

    她躺在床上平復了一會兒心情,最終爬起來開始收拾自己。

    這次寫生的地方離她老家并不算太遠,這是一個讓她心情不好的原因。

    而眼看早過一個半月就要期末,她的眼睛卻莫名其妙出了點問題,看任何大面積紅色的東西都會出現怪影。這是另一個讓她心情不好的原因。

    所以當初報名參加這場外出寫生活動,其實是為了放松心情,順便看看能不能讓眼睛的問題好轉一些。

    匆匆吃完早飯后,她來到候車臺,背著背包上去及時占了個前排靠窗的好位置。

    剛坐下,打開窗,戴上耳機沒多久,她忽然嗅到一絲清雅冰涼的蓮花香氣。

    這味道是從她右手邊不遠處來的。可她一時間沒來得及反應,習慣性朝車窗外看去,以為是學校初陽湖水中的荷花開了。

    然后,她在車窗上看到自己旁邊正站著一個人,和她在窗玻璃上目光相接,眸色漆黑。

    葉挽秋嚇一跳,連忙轉頭,頓時愣在原地。

    只見那人長得副漂亮到晃人心神的絕艷模樣,黑發半長,用一條紅繩隨意系著。身骨格外纖長利落,膚色雪白細膩,襯得唇瓣那抹薄紅惹眼得有些過頭,像是用鳳凰花揉碎滴落的鮮艷花汁細細染就,讓人很難不盯著看。

    一雙黑白分明的鳳眼中神情冷淡,眼尾卻上挑得嫵媚。長睫開闔間,世間萬物倒映進去都是別樣的風情。

    “我能坐這兒么?”她開口說話,聲音又清又冰,目光頗為專注地落在葉挽秋身上。

    還真是女孩子啊。

    葉挽秋有些意料之外,但又覺得情理之中。

    因為對方真的長得很高,穿衣打扮也是看不出性別的中性風。可如此清冷昳麗的精致容貌,又確實很難讓人覺得她會是男生。

    最終,葉挽秋收回視線,點了點頭:“這兒沒人的。”

    她很快坐下來。

    葉挽秋聞到她身上有一種淡淡的荷花香氣,但凝神仔細辨認時又好像沒有了。

    車子出發離開校區駛向鄰省。

    據說這次寫生的地方是全國有名的風景區,靠近玉女峰附近,且大量時間都可以用作自由活動去找自己喜歡的風景作畫,算是一次公費旅游。

    因為上車前吃了暈車藥的緣故,她這一路幾乎都是睡過來的,直到大巴駛過玉女峰腳下才莫名醒過來。

    車輛搖晃著讓她不知什么時候靠在旁邊女生肩頭上睡著了。

    醒來后,她連忙尷尬道歉。對方則淡淡回一句沒事,視線落在她臉上時微停半秒,伸手幫她將臉上沾著的長發撥開。

    葉挽秋有點愣,心中有點驚訝,覺得對方原來也沒有外表看起來這么冷淡,于是開口:“謝謝。”

    她邊說邊伸手將睡覺前解開的滿頭長發扎起來,抬起的纖細手腕上晃悠著一條掛有金蓮花墜子的紅繩,疊戴著一只銀鐲子。

    “你還戴著這個。”旁邊女生忽然輕輕說一句。

    “啊?”葉挽秋一時間沒理解。

    女生眨眨眼,看人——或者說看她的時候,眼中神情顯得格外認真,進而解釋:“這條手繩看起來像是從廟里求來的?”

    其實這紅繩和金蓮花的造型都很普通,完全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來是從廟里求的。

    葉挽秋就當她是碰巧猜中,于是回答:“對,我爺爺讓我從小時候起就一直戴著的,說是從三太子廟里求來的。還有這個銀鐲子也是。”

    說話間,窗外一陣嘈雜的敲鑼打鼓聲傳來。下了高速公路后,道路就沒那么平坦了,車輛開得有些搖晃。太陽已經西沉下去,天空暮色四合,黃昏正濃。

    她偏頭朝聲音來源望去,看到一群村民正在排著隊從村口走出來。最前面那幾個正齊心協力抬著頂小巧玲瓏的紅木轎子,垂落的紗簾讓人看不見里面放著的到底是神像還是別的。

    他們身后跟著許多人,手里捧著裹有金紙與剪紅花的貢品一樣的東西,周圍還有點燃的煙,擴散出的微青霧氣將周圍模糊得有些朦朧。

    這在城里不常見的一幕很快也引起了車上其他學生的注意,大家紛紛討論著明天可以來這里找些民俗靈感來畫畫。

    這時,抬轎子的那個人似乎是踩到了什么,身子晃了晃,連帶著整個轎子也傾斜起來。

    一張少女的臉頓時從轎子里歪了出來,并不是活人,一看就知道是用紙做墨描出來的。

    黑眼睛微微吊著,像是在瞇著眼睛笑似的。臉蛋抹著兩團嫩紅,翹起來的嘴唇格外艷麗,可紙糊的臉孔底色卻白得發青。

    見狀,后面的人連忙將轎子里的少女扶正,又罵了那抬轎子的人幾句。

    “哎呀,好嚇人!他們這是在干嘛呢?”其中一個學生問,“那是什么……木偶嗎?”

    “紙人吧。”

    身后座位上的女生對旁邊同伴說:“看起來像是在搞一些消災用的儀式。我家那邊也會有類似的,把某個人的生辰八字寫下來,藏進紙人的身軀里欺騙鬼邪,讓它去代替那個人受災什么的。不過一般而言都是私下里自家請師傅來做,倒是沒見過這么大規模的。”

    “還能這樣?”

    “嗯……都是在老家那邊,聽大師和姥姥他們提到過的說法啦,我也只是聽說。”

    這時,一個格外奇特的身影吸引了葉挽秋的注意。

    那是個穿著狐仙衣服的人,腿上綁著高蹺,身形刻意模仿著狐貍的彎曲。臉上涂著又紅又白的油彩,一身大紅衣服袖子長而飄逸,一如他本身的動作。

    葉挽秋沒見過踩著這么高的高蹺還能走得如此輕盈,簡直跟飄起來似的人,不由得盯著那只狐仙多看了兩眼,表情很是驚奇。

    大巴車開過他們前行的路。

    她隔著車窗,和那只似笑非笑的狐仙對上視線。

    窗外是暗沉的天光,飄散的青煙,黑影幢幢的草木森林,還有一個身形奇高無比,穿著大紅衣服涂花臉的狐仙。

    在看著她。

    流光在窗玻璃上滾過一道冰涼燦芒,將他漆黑的眼睛也折射出一抹轉瞬即逝的冰涼青光,讓葉挽秋感覺到有種莫名的毛骨悚然。

    狐仙似乎也發現車里有人在盯著他,于是一邊漂浮著,一邊扭動脖子朝大巴車的方向看過來。

    眼珠子直勾勾盯著葉挽秋所在的方向,鮮紅微笑的嘴角上翹著微微咧開一個更大的笑容,好像快裂到鬢角了那么夸張,脖子前伸。就這么看久了,甚至會有一種只要他張開嘴,整個頭顱就會立刻橫向裂開成兩半的詭異感。

    葉挽秋被他這模樣嚇到,下意識朝旁邊縮了縮,不小心伸手抓到了身旁女孩的手,接著回頭,眼神驚訝:“你手好冷。”

    她握了握剛剛被摸到的地方:“車里空調溫度太低了。”

    聽她這么說,葉挽秋很快將自己的外套取下來遞給她:“你快穿上吧,別凍感冒了。”

    話音剛落,她聽到司機似乎是罵了一句,然后將車頭燈打開。面前的山路分了岔,一個用電動三輪車拉著柴草的老人和他們撞了路。

    大巴不得不停下來等著他先過去。

    而那原本停在原地不動好一會兒的狐仙,突然調轉方向朝大巴靠近過來,歪著身子,姿態怪異地湊近葉挽秋所在的車窗。

    還沒等她感覺到害怕。

    緊接著,狐仙的目光就落在了葉挽秋身旁,好像看到了什么非常讓人恐懼的東西,眼瞳陡然緊縮起來,整張臉都透出一種死氣沉沉的灰。

    原本飄逸奇詭的身姿好像一下子垮了下去,變作一只真正的狐貍那樣徹底佝僂著,很快退讓到大巴車的車尾,然后便瞬間消失不見了。

    他去哪兒了?

    葉挽秋又驚訝又迷惑地將頭貼上窗,不明白踩著那么高的高蹺,這人怎么說不見就不見。

    “在看什么?”旁邊女生輕聲問。

    “那個狐貍。”她說完,進而又解釋,“扮做狐仙那個人,他剛剛就那么……嗖一下就不見了。”

    就像真正的狐仙一樣。

    她沒敢把這句話說出來,只覺得莫名其妙:“還是我看花眼了?”

    女生顯然也這么覺得:“可能是繞去了別處,所以看不見。”

    也許是吧。

    葉挽秋收回視線,指尖摩挲著手腕上的紅繩和銀鐲,總感覺怪怪的。

    二十分鐘后,他們來到了這次外出寫生集體預定的民宿門口。

    為了節約預算,學生們都是兩人一間標間。葉挽秋正好被分配到和剛才車上鄰座的女生一間房。

    她被最后那段崎嶇山路弄得有點暈車,還坐在外面吹夜風,手里拿著身份證。

    女生走過來,蹲身在她旁邊,遞了瓶水過來:“還好么?”

    她點點頭,正想去拿自己行李。對方倒是已經手一伸便把她的背包和行李箱都拎在了手里,同時騰出另一只手扶起她:“慢一點。”

    登記完入住信息后,她們一起來到房間。

    女孩將手里背包放在沙發上,轉頭看著她:“你睡靠窗那邊?”

    她確實喜歡靠窗的位置。

    葉挽秋點點頭,正調著空調溫度,門外傳來同學兼好友簡媛叫她一塊出去吃飯的聲音:“葉子!快出來快出來,老張叫咱們吃火鍋了。”

    她打開門,臉色還有些不太好:“我沒什么吃火鍋的胃口,還是你們去吧,順便幫我朝老張說一聲。”

    “你沒事吧?”簡媛擔憂地看著她,又問,“對了,你室友是誰來著?”

    “這個……”她還真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只將門打開得更寬些。

    簡媛好奇地朝里看一眼,頓時眼睛都瞪直了:“我去,大美女……”

    女孩淡淡看了她一眼,沒有說什么,只對葉挽秋說:“剛才來的時候,我看到民宿附近有面館。你暈車不舒服,去吃點面和粥一類的比較好,我陪你?”

    “還是熱心體貼的大美女!我也要去吃面!”簡媛忍不住發出姬叫。

    “你清醒一點。”葉挽秋尷尬地走出門,然后又想起自己還沒回答室友的問題,于是回頭道,“好的,我先跟我朋友說兩句,然后我們再出去。”

    說完她便拉起簡媛奪路而逃來到樓下。

    此時的簡媛還沒從剛才盛世美顏的沖擊中回過神,還在雙眼放光,神游天外:“如此姬圈天菜的美女姐姐我居然沒見過,看來不是我們學校的。不過這潑天的富貴既然被發現了,就由葉同志你來替我們接住!等會兒你們去吃飯,五分鐘內幫我們要這個女人的全部信息。”

    “你們?”葉挽秋沒反應過來。

    “大美女當然要大家一起欣賞。”

    “……再見,你可趕緊和老張他們吃火鍋去吧。”

    告別完簡媛后,她剛轉身,看到室友正好從樓梯上下來,手里還拿著她的手機和耳機。

    “去吃飯。”她說。

    挺湊巧。

    葉挽秋是個重度耳機依賴者,去哪兒都得帶著耳機。

    來到面館,她選了一份涼拌牛肉面,室友則只要了一碗清粥。

    吃飯時聊到彼此的學業,葉挽秋忽然意識到:“我好像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停下本就沒怎么在喝粥的動作,頓了頓,好像說出自己名字還需要想一想似的,然后才回答:“華映曦。”

    “映日荷花別樣紅的映。曦日的曦。”

    “好名字啊。”葉挽秋稱贊。

    吃完飯后出門逛街沒多久,葉挽秋被簡媛她們幾個拉過去一起逛街,便和華映曦先分開了。

    臨走時,對方看著她認真囑咐:“早點回來休息。”

    有種被自己姐姐操心叮囑的感覺。

    葉挽秋笑著點點頭,和她揮手告別。

    剛一轉身,幾位女同學便雙眼放光地看著她,手機拿出手機:“室友的聯系方式,葉同志搞到了吧!”

    旁邊還有男生在湊熱鬧:“雖然但是,為什么我的雷達也在響。”

    葉挽秋:“……”

    果然在美院只有手里的筆和凳子的腿是直的,這句調侃是有道理的。

    她嘆口氣,攤手:“我沒有。她是另一個學校的,之前和我都沒見過,也就吃飯聊了幾句,沒來得及加別人聯系方式。”

    “是嗎?我看她剛剛這么叮囑你早點回去,感覺你倆還挺熟的。”簡媛摸摸下巴。

    “這也沒什么吧,要是換做是她出去玩,我作為室友也會叮囑兩句。”葉挽秋說著,左右瞧了瞧,“到底還去不去逛街?”

    “走走走。”

    在小鎮集市上逛了半個小時后,他們正好碰到在這里同樣吃晚飯的當地導游,一群人打算約著和其他游客一起去夜爬玉女峰看日出。

    預計凌晨十二點半從民宿出發,路上走走停停,大概五點半能到頂。

    葉挽秋一看這種通宵加爬山的超級加倍熬夜活動,本能就不太想去,但拗不過簡媛的央求。

    她湊近葉挽秋勸到:“年輕人,就要做點年輕人會做的事,比如通宵爬山!而且你不是說你最近眼睛不能看大面積紅色嗎?也許就是因為壓力太大了才這樣。正好咱們這里來了玉女峰,我陪你去山頂的舍利尊王佛寺廟拜一拜,說不定就好了呢。而且黎明還能趕上云臺鋪海,多漂亮!”

    “舍利尊王佛廟供奉的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孫悟空美猴王吧。”葉挽秋回想一下,感覺很懷疑,“他還管這個?”

    “管不管的,試試再說。而且玉女峰日出誒,錯過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難道將來你還會自己過來半夜爬山?”

    說得好像也是。

    于是他們約定好先立刻回去睡覺,等到半夜十二點半準時在民宿門口集合。

    見到葉挽秋回來就睡,華映曦還有點疑惑:“你不舒服么?”

    “沒有沒有,就是想早點休息。”說完,葉挽秋很快脫掉身上的白色連衣裙,準備換上一會兒出門要穿的衣服直接睡覺。

    華映曦看著她幾乎赤.裸的身體,整個人愣住片刻,漆黑鳳眼不自在地眨了眨,勉強移開視線。

    凌晨十二點二十四分,她從震動鬧鐘的沉悶動靜里醒來,輕手輕腳走出房間,一路來到樓下,領了登山杖一類的東西,和其他人出發去往不遠處的玉女峰。

    因為還不是銥椛旅游旺季,所以此時來游玩的人并不多。加上他們一群學生也不過三四十個人,就這么走在僅靠路燈照明的山路上,顯得格外稀稀拉拉。

    一口氣跟著大部隊爬了兩個多小時后,葉挽秋和簡媛她們幾個都只感覺又累又困,于是便停下來在補給點休息。

    “可是你說要來夜爬玉女峰的,怎么倒下得比我還快。”她拍拍好友靠在自己肩膀上的臉,提醒她別在這兒真睡著了。

    “好累好累,我不行了,我們干脆換觀光車上去吧。”簡媛哼哼唧唧。

    “這么快上去凍著等日出?”葉挽秋好笑地問。

    “那……那再爬一會兒再去坐觀光車。”

    “大半夜哪有觀光車給你坐啊。”

    這時,補給點的老板娘忽然開口:“有那種可以掃碼出租的觀光車,付押金就能用,專門給夜爬的游客上下山用的。你們要是想去租一輛,就在這個林子過去的空地就有,都是自助的。”

    “這么高級!”簡媛一聽就來了精神,頓時放下心來,“太好了,我們等會兒再去,先讓我再歇會兒。”

    “可我們不認路啊。”

    “沒事,車上有車載導航。跟著走就行。”老板娘回答。

    有了這番話,她們心中頓時安放下來許多。

    休整好后,葉挽秋打開手電筒,拉上簡媛一塊去找能租觀光車的地方。

    越朝里走,霧氣越是濕漉濃重,呼吸時甚至有種輕微的嗆水感。身后補給點的燈光在霧氣籠罩下開始變得影影綽綽,縮小成螢火蟲般的一點,手里的手電筒已經將亮度調到最大也照不出幾米地。

    到處都是僵直而茂密的森林黑影,腳下的木質棧道不知是因為被水氣泡久了還是單純的年久失修,踩上去總會發出怪異的咯吱聲。腐爛的枯枝落葉帶來黏滑感,時不時讓兩個女孩一個沒站穩,嚇得冷汗都快出來。

    “還沒到啊?”簡媛緊緊抓著葉挽秋,“這林子也太大了,路還這么差……”

    “小聲點吧。”葉挽秋試圖開個玩笑來活躍氣氛,“要是讓孫大圣聽到你說他玉女峰這里路不好,當心他沖出來用金箍棒敲你腦袋瓜。”

    簡媛扁扁嘴:“他要是真來就好了,咱們還不用這么害怕了。”

    正說著,面前終于出現了一團刺眼的幽青冷光,依稀可以辨認出是“觀光車租賃點”幾個字。

    “這光也太陰間了吧。”簡媛目瞪口呆,“大晚上整個綠的在這兒?!”

    “我先去租車。”葉挽秋說著,摸出手機,四處尋找租車指引牌。

    好不容易操作成功,簡媛“耶”一聲,立刻鉆進駕駛座:“葉子快來,看我帶著你一腳油門沖上人生巔峰。”

    葉挽秋邊退出租賃程序,邊走過去打開車門坐進去。

    一層柔軟如綢的東西忽然輕輕掃過簡媛搭在窗戶上的手。

    她抬起頭,看到是一截白色的布,想都沒想就扯了一下,以為是落在車頂上的什么東西,打算弄下來丟開

    緊接著突然倒掛下來緊貼在窗外的是一張臉。

    雪白皮膚,血紅胭脂,眉眼細長而漆黑,涂著深紅色口脂的嘴正咧開笑著,尖銳的嘴角越拉越高,好像快提到兩鬢角。

    似乎只要一張口,整個頭顱就會立刻橫向裂開成兩半。

    簡媛被嚇得魂飛魄散,尖叫著朝葉挽秋的方向拼命掙扎過去。

    葉挽秋則在同樣的驚恐之余,一眼認出,那是白天進山時見到過的那個狐仙。

    第一百一十三章、怪談·血纏蓮【二】

    森林里的霧氣更濃了, 還有道道白影時隱時現地漂浮在視線盡頭,好似一群沒有形狀的鬼怪。

    那紅衣服的人形狐貍就這么倒掛在車窗外,像一張沒有骨頭的皮子, 和那身血紅的衣裳完全長在一起。乍一眼看過去,還以為是具被扒了皮的尸體, 正不斷貼在車窗外扭動著, 血肉模糊的恐怖。

    可他卻又分明尖聲大笑著, 紅紅白白的袖子瘋狂拍打窗玻璃,黑得毫無眼白的眼睛里冒著綠光, 惡狠狠,直勾勾地盯著她們, 嘴里不斷喊著:“找到你了!找到你了!”

    “葉子……葉子——!”

    簡媛被嚇得抖作一團, 眼睜睜看著那鬼怪伸手扒住車窗頂上的一條縫。

    紅色的袖子跟活過來的血肉似地不斷擠進來, 一點一點,將車窗不斷按下去。金屬與玻璃摩擦出讓人頭皮發麻的咯啦咯啦聲,聽得人渾身汗毛直立,心臟狂跳, 渾身僵硬得只剩從喉嚨縫隙里擠出微弱尖叫的力氣。

    慢慢的, 車窗玻璃被扒開了快一半下來,人面狐貍的頭也跟著擠進來。

    他的脖子扭曲著, 發出一連串骨骼轉動的銳響。臉皮被擠壓著逐漸拉寬, 冰冷猙獰的笑容也跟著拉開, 滿臉冒著恐怖的死氣。整個身體呈一種極為詭異的姿勢緊貼在車頂上,居高臨下地瞪著她們,嘴里吐出尖利的笑聲。

    “找到你了!”他叫著, “跟我走,下山去!跟我走!”

    葉挽秋同樣被這東西嚇得魂不附體, 尤其見到他那截血一樣的袖子垂下來,下意識抱緊同樣嚇得快暈過去的簡媛,抬手擋在臉前。

    袖子碰到她手腕上的紅繩和鐲子,頓時像是被火燒了一樣迅速縮回去,激得那人面狐貍發出一陣凄厲慘叫,立刻消失在車廂里。

    窗戶玻璃被撞開一道裂口,上面還掛著一層焦黑的,像是被火燒過的皮肉,黏著一團冒著青煙和焦臭氣的頭發。

    “快……我們快走……”葉挽秋慌張將車窗升回去,拍拍還在抖個不停的簡媛,“下山路太長了,我們開車回去!”

    然而在這片迷霧籠罩,光線暗淡的森林里,她們實在很難弄清楚方向,只能本能朝來的方向朝下開。

    葉挽秋哆嗦著手去打開導航,卻發現導航竟然失效了,只剩一片雪花噪點在屏幕里蹦跳閃爍。

    她又立刻打開手機導航,給簡媛指著方向,同時既是自我安慰又是安撫對方似地說道:“沒事,我們很快就會回去的,別擔心。”

    簡媛慌得一張臉慘白,嘴唇也毫無血色,打著方向盤的手顫得根本控制不住:“葉子……那東西……我們是不是,撞邪了?”

    “別說話,它已經走了,我們很快就會回去的。”葉挽秋這才發現自己聲音已經啞了,喉嚨緊張到痙攣,連擠出來的調子都是變形的。

    此時已經快凌晨三點,森林中霧氣越來越濃,觀光車開得晃晃悠悠,被燈光照過去時滿眼都是那種白得發青的詭異色彩。也許是緊張之下的錯覺,葉挽秋總感覺里面似乎還有什么影子在不斷地晃來晃去,扭曲變形。

    這時,她忽然聽到一聲格外細微卻又刺耳的怪聲,像是什么人或者動物在哭,又或者是門之類的東西卡住了,被不斷推開時發出的僵硬咯咯聲。

    這聲音不大,落在黑暗的環境里就像是有冰水滴進葉挽秋的后脖頸里,頓時刺得她一個激靈坐直身體。夏季深夜,身處山間的涼爽全都在此刻化作了格外沉重的冰涼,緩緩壓迫在她指尖上。

    “什么聲音?”簡媛顯然也聽到了,整個人警覺起來。剛剛被那人面狐貍嚇到的緊張感還繃在她身體里,讓她像是彈簧一樣幾乎跳起來。手上一個沒注意,差點帶著整個車撞向旁邊的大樹。

    “滋——”

    車頭燈光忽然毫無征兆地閃爍起來。

    光影明滅間,葉挽秋看到面前忽然站著條細長人影。

    那影子生得極高,一身紅得發暗的衣裳,體態僵硬,像是踩著高蹺杵在那兒,動也不動。長長的袍擺和袖子就那么垂下來,像是整個人身上的血肉都在慢慢融化那樣。

    還沒等她叫出聲,那身影忽然動了,整個身軀以一種詭異的姿勢扭動過來,露出半邊被燒灼得皮開肉綻,還在蠕動的身子,一張紅嘴角咧開到鬢邊的人臉。

    他說:“找到你了。”

    簡媛尖叫一聲,方向盤頓時失控,車輪胎陷進了道路旁的泥地里,再怎么發動也沒用了。

    再次抬頭時,面前那被燒毀了半邊身體的狐貍已經不見了。

    而那似人似畜,分不清到底是活物還是死物的聲音,卻再次響起來。因為實在太過呆板,葉挽秋真的分不清到底是不是哭聲,只覺得渾身汗毛都豎起來。

    因為它越來越近了。

    持續不斷的,沙啞不堪的聲音,帶著讓人頭皮發麻的拉扯感,一段一段從喉嚨里艱難擠出來。像是吐不干凈的黏液,牽連著滿腹內臟都給攪碎了嘔出來那種。

    “我們……”

    葉挽秋本來想說我們下車跑出去,緊接著便感覺有什么東西撞在了車尾上,將整個車都帶動著震了震。

    那個聲音頓時更激烈了,甚至變得高昂起來,帶著骨骼開合的驚悚咯吱聲,一下一下撞在車尾玻璃上。

    玻璃破開的瞬間,那個似哭似笑的聲音伴隨著一陣刺鼻的腐爛血腥氣一起涌入進來,震耳欲聾的強烈。

    “下車!我們快出去!”葉挽秋慌忙解開安全帶去打開車門。

    腳下是一團滑膩無比的東西。

    她低頭借著手電光看了看,發現全是夾雜著血色的膿化黃水,好像是什么東西爛在了這里。層層疊疊,密密麻麻。

    沒敢去看那半截身子已經鉆進車里的東西到底是什么,葉挽秋拉上幾乎快癱軟在地上的簡媛,頭也不回便沖進面前的迷霧里沒命地逃跑。

    那道扭曲的紅影一直跟隨在她們身后,時不時驅散著那些意圖靠近過來的鬼怪,執著于想要自己抓到她們。

    心跳狂亂間,葉挽秋想起爺爺告誡過的話。

    如果遇到不干凈又擺脫不了的東西,就在這里默念那段請神咒。

    那時葉挽秋還小,不太懂得這其中玄妙,只覺得新奇:“我念了,他就會來嗎?”

    “會的。他一定會來的。”

    如果這是真的……

    她伸手取下那圈紅繩緊緊抓握在掌心里,身后是無數從濃霧里冒出頭的怨鬼正虎視眈眈盯著她們。

    “天地玄生,萬本無根。

    六界內外,惟道是尊。

    頂有金光,復映吾身……”

    慢慢的,那些鬼怪開始一個接一個地從霧氣里爬出來,口中發出似哭似笑的怪聲,朝她們共同追逐過去。

    “視這下界,要分邪正。

    包羅天地,養育眾生。

    誦持萬遍,身有光明。”

    紅影閃動著追上來,是那人面狐貍。

    “三界待衛,五帝可迎。

    萬神朝宗,役使雷霆。

    內有風火,外展乾坤。

    精怪喪膽,龍蛇現形。”

    只差一步。

    腥冷的風從身后吹來,她感覺有什么東西搭上了自己的肩膀。

    冰涼,柔軟,毫無人氣。

    像是一截袖子。

    “金光速現,中壇正神。”

    話音落進空氣里的瞬間,眼前的霧氣似乎被什么看不見的外力給整個攪動著擊碎開。

    緊接著破裂在眼前的還有整個森林與空間,鋪天蓋地的金色光輝照面而來。

    葉挽秋下意識閉上眼睛,抬手擋住那些讓人眼球刺痛的光芒,緩了片刻才敢睜開,然后便立刻愣在了原地。

    只見明明剛才還是漆黑一片的深夜,此刻卻忽然天光大亮,曜日高懸。

    周圍也不再是那些鬼影幢幢的陰暗森林,而是處處水木明瑟的幽雅仙境。到處是高聳陡峭的山峰,團團翠碧如翡的青松點綴其間,夾雜花葉錦繡。

    站在山崖邊,放眼望去皆是煙海浩蕩。無盡濃白繚彌如寂靜的河流,蜿蜒包裹著每座峭立石林,煙流表層被陽光映染出一層幻覺般的精細虹光,風一吹便涌出一朵奇妍的花來。

    有瀑布從懸崖峭壁上奔涌而下,蒸騰出的水霧彌漫山間,被日輝折做數道彩虹橫跨山頭,交錯相連。天際盡頭,群鳥纏繞著無數祥云彩光結伴飛過,明輝熠熠。

    葉挽秋呆滯著回頭,發現那些追在身后的紅衣狐貍,還有那些面目猙獰的鬼怪,一下子不見了。

    她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么,身旁簡媛不停拉著她的手,掌心里都是汗水:“葉子,那……那兒。”

    她順著簡媛所指的方向抬起頭,看到一座氣勢恢宏的廟宇正屹立在山頭上。四周仙樂渺渺,佛光籠罩。

    “我們是不是已經死了……”簡媛雙眼發直地盯著周圍。這突然來到另一個世界的情況實在太離譜,跟電視劇一樣玄幻,除了這個原因她想不出別的。

    “還是說晚上我吃的菌菇火鍋里有毒,所以一切都是我的幻覺而已。”她還在喃喃自語。

    葉挽秋比她稍微冷靜些,也記得她們是在自己背完請神咒以后才忽然來到這里,于是決定:“走,我們上那座廟去看看。”

    手機上顯示的是快凌晨三點半。然而被折騰了這么大半夜,她倆也顧不得困不困這回事,正打算一塊去到那廟面前。

    這時,周圍忽然竄出來一群穿著草葉做衣,手持木棍短.槍的毛猴,正圍著她們一番好奇打量。

    “我們這是進動物園了?”簡媛目瞪口呆地看著那群猴子。

    其中領頭那個穿著紅布小褂的猴子肩上扛著一面小旗,烏溜溜眼睛警惕地瞅著她們,開口詢問:“來者何人,怎的擅闖大王的花果山?!”

    簡媛:“臥槽!它會說話!”

    葉挽秋:“臥槽!花果山!”

    說完,她倆又白著張臉相互望了望,好像都覺得對方發現的細節才更重要。

    領頭的毛猴臉色古怪地看著這兩個少女,又問一遍:“你倆哪兒來的?怎么進到俺們花果山里來的?”

    他一開口,周圍的小猴子們也開始紛紛呲著牙重復:“哪兒來的!哪兒來的!”

    從來沒見過會說人話的猴子,簡媛已經驚呆了,腦子里半晌反應不出任何東西,只聽到領頭的猴兒像是有點不耐煩地揮揮手:“帶回水簾洞去,讓大王瞧瞧!”

    聽到水簾洞這個詞,簡媛總算反應過來一點:“你說的大王,是孫悟空嗎?”

    那毛猴還沒回答,葉挽秋先一步抓住簡媛的手,冷靜詢問:“你信他們大王是孫悟空,還是信我是秦始皇?”

    簡媛深吸口氣:“……都不信。但是如果非要選一個,我信你是秦始皇。”

    所以傻瓜才愿意乖乖被這群莫名其妙口吐人言的猴子抓去水簾洞,見什么所謂的大王,求生欲正常的人當然是選擇逃跑。

    眼見兩個少女忽然飛快朝森林里跑去,領頭的毛猴立刻氣得跳起來:“抓住她們!抓住她們!”

    山路蜿蜒難行,像是從未有人踏足過,無數植被生長得格外茂密。葉挽秋拉著簡媛跑在樹林里,裸露在褲腿外的腿部肌膚,很快被那些鋒利的草葉割出一道道細細的血痕。

    但是她暫時感覺不到這種疼痛,眼前全是望不見盡頭的綠色,濃郁得跟打翻的顏料似的。

    沒跑多久,頭頂樹冠中忽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聲,緊接著跳下來的一群小猴兒直接將葉挽秋和簡媛撞倒在地,手腳熟練地壓住她們。

    地上滿是草葉與碎石,磕傷的手心淌出縷縷血紅流淌在銀鐲的蓮花刻紋上,發出一層淡淡的金紅光輝。

    小猴見了覺得好奇,伸手去摸一摸,頓時被燙得吱哇亂叫,連忙跳開。

    “簡媛!”葉挽秋好不容易掙脫出來,顧不得自己手上腿上的傷,想要將同樣被一群毛猴們綁得動彈不得的好友救出來。

    也許是怒火暫時沖淡了恐懼,簡媛倒在地上,朝這群成了精的猴子怒罵:“哪有這么討人厭的猴子!什么花果山,我看你們這兒峨眉山還差不多!”

    那邊被燙得整只手都腫起來的小猴哇哇大哭,連滾帶爬地回到領頭毛猴身邊,指著葉挽秋說:“壞東西!她身上有壞東西!”

    一聽這話,周圍的毛猴們也紛紛嘰嘰叫喚著放開簡媛,轉而圍成一圈困住她們。

    葉挽秋抱著驚魂未定的好友,口中本該自小就背順得滾瓜爛熟的請神咒,此刻卻念得磕磕絆絆。

    最后一句神咒出口后,她抬起頭,忽然看見那山崖之上,恢宏廟宇前華光大盛,一個金色身影隨之顯現出來。

    他身著鎖子黃金甲,足踏藕絲步云履,頭戴鳳翅紫金冠,大紅披掛在身后隨風獵獵舞動,散開一片蔚然云霞擴散開,身姿輕盈而靈動。

    一雙燦金明銳的眸子里流光溢彩,眼睫描染細碎金芒,此刻正隔著虛空似笑非笑地打量著她們,臉上神情是說不出的恣意張狂。

    “我靠……”簡媛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眸,驚叫出聲來,“真的有孫悟空!”

    葉挽秋微張著唇,同樣好不到哪兒去。神話人物活生生出現在眼前的震驚,已經使她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口了。

    形容清美的猴王翻身一個筋斗,徑直落在一棵老樹的冠頂之上,鮮紅披掛垂落下來,足下枝丫卻紋絲未動。

    他低頭看著這兩個人類少女,口中笑著:“造化造化,凡人竟然能進我這花果山法境,千把年未曾有了,倒是有趣!”

    說罷,猴王又唇角輕微揚起,銳利金眸在葉挽秋身上滾了滾,似乎是了悟了什么。緊接著,他又很快注意到她腿上和手上的斑斑血跡,神色隨即微凝一瞬。

    金色佛光自猴王指尖凝聚而出,輕快彈落,將她身上傷痕盡數抹去。

    葉挽秋正看著自己干干凈凈的掌心驚訝間,聽到他又漫不經心笑道:“如何,你方才念的,可奏效了?”

    她張了張嘴,喃喃道:“被嚇到了,好像沒背完……”

    聞言,孫悟空哈哈大笑起來,好像聽到了什么極為有趣的東西。

    他蹲得那樣高,足尖下只有一條巴掌寬的樹枝,身形卻極穩。笑起來時,頭頂一對鳳翅紫金冠搖晃惹眼,挑下幾朵樹冠中的白色香花掉落下來。

    接著,他又歪頭自上而下地瞧著葉挽秋,手肘隨意擱在膝頭,神情狡黠:“俺老孫的法境護花果山一方生靈,做得天衣無縫,就算是九天之上那群仙神想要進來,也得頗費周折。要是你背那個不行,不如我教給你一個口訣,保管你叫天天應,叫地地靈!”

    葉挽秋聞言愣怔,直覺告訴她那不是自己能學的東西,立刻搖頭:“不了,我不……多謝,呃,我是說,謝謝大圣幫我治傷。”

    “好說好說。”孫悟空搖頭晃腦,頭頂寶冠那對細長鳳翅跟著晃悠不止,“畢竟你是進了我這方地界被弄成這樣,若不給治好,等會兒讓人瞧見了也是麻煩。”

    這兒除了他們,還會有誰來瞧見?

    葉挽秋正疑惑著,卻聽得他忽然噢一聲,金芒點點的眼睫倏地掀動下,眸中閃過一抹異彩,似乎是發現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

    緊接著,他一抖披掛,云履點著樹冠輕躍而下,化作一抹金紅飄影從葉挽秋身后滑過。紫金冠翅搖曳著從她脖頸擦晃而過,翅尖挑過下頜,蹭過側臉,帶出一連串的癢意。

    等她揉著臉回過神來,神妙莫測的美猴王已取了她手腕上的銀鐲,站定在不遠處的一方青石上:“這可是個熟悉的上佳寶貝啊,俺老孫也有好一陣沒瞧見過了,怎的到了你這個小娃娃手上?怪不得你們能這么容易就進來我這法境,原來是身上帶著這件寶物。”

    說著,他將那鐲子立于指尖,忽凌凌轉著,鎏金眼眸瞄向葉挽秋,眉眼神情促狹:“這是你哪兒來的?”

    她愣了半晌,這才注意到自己貼身戴的東西沒了,但又自知搶不過對方,只能壓下那句“你怎么隨便拿人東西”,轉而回答:“我小時候,爺爺帶我去廟里求來的。”

    “噢?廟里?”孫悟空聽完撓撓耳朵,眼睛骨碌碌轉一圈,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她猶豫片刻,開口:“那個,要是大圣你喜歡,不如我讓爺爺也去給你求一個?但是,你能不能先把你手上那個還我?”

    “去求一個?這個?”孫悟空睜圓眼睛。

    “一模一樣的。”她肯定。

    孫悟空聽完,旋即身子一歪就倒在青石上暢快大笑起來,好像覺得她說的話是天底下最搞笑的笑話:“哈哈哈哈……一模一樣的,一模一樣!你可是完全不知道,自己這么多年戴在手上的究竟是什么?哈哈哈哈……”

    葉挽秋:“……”

    她感覺自己被嘲笑了,毫不委婉那種。

    “這不就是個開過光的鐲子。”她剛說完,很快回想起剛才那人面狐貍和小猴碰到鐲子后,立刻就被燙得慘叫連連的情景。

    “所以……這是什么?”她睜大眼睛。

    好容易等孫悟空收了笑,金色眼睫抬起來望向頂上天空,指尖拋起那鐲子又接住:“喏,它真正的主來了。”

    剛說完,那再度被拋起的鐲子忽而懸浮起來。

    一身素凈銀色被蓮花刻紋上燃起的火焰焚燒成虛無,露出正金本色,顯出乾坤圈原型,照開一陣絢麗至極的神光不斷擴大,朝天邊飛去。

    那是無盡燃燒的神火在沸騰著,焚燒著,從云端攜著撼天之勢壓境而來。灑落漫天紅雪般的紅蓮花瓣,看似薄如蟬翼,可每一片都帶著一朵金紅火花。眨眼間便在這花果山內燎起滿目火海。

    見此情景,孫悟空忙捻了避火訣,同周身佛光一道撐開,迅速將山間果木生靈庇護在內,同時翻身一躍。

    葉挽秋見他足下忽然多出團潔白仙云,托著他沖向那漫天火雨。

    大概是許多年不見自家大王出手,周圍一眾被護在佛光結界內的猴兒們非但不害怕,反而全都興高采烈地跳起來為猴王吶喊助威。

    金箍棒自耳中取出,迎風化做手腕粗細,被猴王挽一道棍花直逼那近在咫尺的金環。

    乾坤圈被激起戰意,當即旋繞回擊。它與金箍棒皆為六界至剛之物,相擊之時迸發出驚天震地的洪音,灑開無盡神佛光輝,激濺云天。

    若非有孫悟空提前設下的保護罩在,怕是這一擊便能將方圓百里燃成焦土腐木,寸草不生。

    葉挽秋搖晃著跑到山崖邊,迎著無盡神光與燃燒的蓮花雨抬起頭,卻因為實在難以直視而根本看不清天上來者到底是誰,只能依稀瞧見是個仿若少年的紅色身影。

    看上去很像那些幻影。

    那些自從她眼睛開始莫名其妙出毛病以后,每次只要看到大面積的紅色,都一定會看到的一個陌生幻影。

    還在她發呆的時候,旁邊簡媛連忙跑過來拉住她,滿臉呆滯,哆哆嗦嗦道:“我……我現在相信你是秦始皇了!陛下,我們快跑吧!”

    第一百一十四章、怪談·血纏蓮【三】

    迎著漫天火雨而上, 孫悟空瞥見那些蓮花兇煞無比,已經燎了幾只躲閃不及的鳥雀尾羽,正欲出手營救, 忽覺一陣罡風撲面而來。

    他瞬時退了數步,拉著披掛抖落一身神火。

    緊接著掃來的是一桿神光熠熠的紫焰尖槍, 帶著雷霆萬鈞之勢。槍尖鋒銳無比, 自空氣中擦出火花片片, 直取他眉心之處。

    孫悟空迅速閃身,險險避過對方兇悍凌厲的攻擊, 臉上神色也不見惱,反而彎了一雙描金燦爛的眼瞳笑著:“喲, 哪吒小太子來得這樣快。那娃娃念你請神咒不過幾句話功夫之前的事, 我想著, 你怎么樣也得過半刻鐘才能破得這方結界,如今看來倒是失算了!”

    “你法境之外已成怨鬼聚集之地。礙手礙腳不說,還得我喚冥府黑白無常來清理那些麻煩,驅散周圍陰氣。”紅衣銀甲的少年神擰眉看著他, 同為金色的明亮眼瞳卻不似猴王那般澄凈, 而是格外鋒芒畢露的冷戾。

    少年天生姝色,玉面朱唇。道道鮮紅蓮紋纏繞在他眼尾盛開, 眉間點絳朱砂, 神情凌厲, 只一眼便足以驚艷到灼人視線,又美又兇。

    “近日中元將至,乃是這些怨靈陰氣最重之時。它們受我花果山道場靈氣吸引所以聚集, 這事年年如此。我索性就將它們召集過來,逐一釋出其中怨念才得以超脫, 怎的礙上小太子你的事了?”孫悟空揚起眉梢。

    “今年不一樣。”哪吒面色肅冷,似乎是在煩躁和竭力克制著什么,一雙殺神瞳金黃濃郁得格外讓人膽寒的不正常。

    孫悟空很快也發現這一點,金色眼珠上下瞄他幾遍,當即發現關竅:“應那娃娃請神咒而來的竟然是你本尊,而非分靈。妙哉妙哉,我可從未見過誰能這般輕易便請了你三壇海會大神本尊下凡相助。”

    說這話的猴王,好像完全忘記了,自己取經路上也曾幾次三番叫過對方親自幫忙的事。

    接著,他又繼續好奇哪吒剛才那句話:“不過你倒且說說,今年有何不同?還有,你的本命法器怎么去了一個凡人娃娃手上?”

    話音剛落,他還沒來得及回頭去看葉挽秋她們此刻去了哪兒,忽覺哪吒周身氣勢陡然一變。

    僅僅只是眼光偏移間,紅衣黑發的少年神已經手持紫焰尖槍殺至他身前。

    猴王沒有多想,只揮棒去抵。他自己有那擔山趕月的本事,但此刻接少年那一招卻并不輕松,甚至一時沒能穩住身形,倒退數十丈開。

    少年見這一擊只是逼得對方后退,卻仍舊毫發無傷,瞳中深金立刻又重幾分,濃郁到接近凝固,周身殺意繚繞。紫焰尖槍在他手中被揮舞得密不透風,一絲猶豫也無,直穿猴王琵琶骨。

    孫悟空閃身避過之余,還有空閑能仔細瞧了瞧哪吒的模樣,發現少年似一柄利劍,出鞘必要見血。仿佛不管對手是誰,皆不惜一切要取他性命。

    他當即面色變了變,暗覺不對,問道:“幾年不見,你去了何處,怎么身上帶著如此重的邪祟煞氣?”

    混天綾自他臂間展開,七尺長綾見風便長,直攪得天光昏暗,日月混沌。三足金烏自綢尾騰飛而出,口吐三昧真火俯沖過去,被孫悟空很快揮棍攔截。

    他朝著哪吒又問一遍,不見回答,目光瞥見火海滔天下,花果山雖有他方才隨手灑開的佛光庇護,暫且無恙。可那光輝到底只是他一道口訣隨意鑄就,此刻已經在逐漸削弱下去。

    于是他回身停在筋斗云上,歪頭避過那一道照面而來的鋒利神光,面不改色道:“三太子果有翻天的本事,可我花果山生靈無辜,你降下這火神佛難滅,不若你我換個地方,再比高低?”

    哪吒不言,將九龍神火罩倒扣而下,反念口訣。九尾火龍連貫而出,將花果山屏障上的三昧真火全都吸吞入腹,轉而化作九層結界,層層圍布在他與孫悟空周圍。

    孫悟空愣一愣,沒想到對方會如此舉動,轉而又將眼前的少年打量一番,頓時口中“嘶”了一聲,明白過來:“不對勁啊,小太子!你這模樣可不像是脾氣上來想找我過招比武,倒看著是怕不能自控傷及別人,才不得不大動干戈層層設界。”

    念及至此,他與哪吒纏斗一番后,反而將金箍棒變作繡針大小藏入耳中,率先棄了戰局:“罷了,當年花果山被天火燒焚,諸神不顧。只你暗中出手幫護,救我孩兒們性命,待老孫歸來,方能借甘露將山再次洗青了。”

    “如今見你受煞氣影響,靈識不清,俺老孫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觀。待你回醒,再來領教我法天象地的看家本事!”說罷,孫悟空雙手環扣,釋出一道佛印朝少年困去。

    神輝與佛光共同閃耀在頭頂,震開撼天之勢直沖云霄,搖落漫天蓮花。即使有數道結界保護,花果山內仍然是震動迭起,河水錯道泛濫,滿山靈獸小猴驚慌大叫。

    葉挽秋正和簡媛飛奔在山林里,忽然遇到這陣堪比火山爆發的動靜,頓時腳下一空,雙雙摔倒在地。

    簡媛還好,手忙腳亂抓住了旁邊歪下來的一棵樹。葉挽秋則伸手抓了個空,眼看就要滾向那山崖底下。

    “葉子——!”簡媛嚇得不行,連忙抬頭叫喊,“那什么大圣爺爺藕絲泥霸,來個神啊!救命啊!葉子!”

    葉挽秋倒是也想叫個救命,但被地上碎石藤條給一通抽打得頭暈眼花,疼得根本說不出話。

    好不容易停下來,卻感覺半個身子都懸空了,轉頭一看,臉邊就是萬丈深淵。她當即嚇得魂飛魄散想要爬起來,卻因為渾身疼得使不上來勁,一時間沒撐住,反而朝山崖底下摔下去。

    強烈的求生欲化成一道慘叫從她肺里被擠出去。

    聲音消散在空氣里的瞬間,原本還在與猴王爭斗不休的少年忽然收了手,也顧不得自己身上纏繞的煞氣還未被佛光滌凈,轉身便踏著足下金輪飛向那山崖邊。

    孫悟空:“……啊?”

    紅綾舒展著將下墜中的少女及時卷回哪吒懷里,被他小心翼翼抱著。

    葉挽秋眼前昏花一片,已經是處于快要暈過去的邊緣。

    模糊視線里忽然出現一張陌生臉孔,即使將世間萬物的風華與天光山色都揉做一處,與此刻抱著她這人比起來,也還是顯得顏色盡失。

    她心中猛然顫動著,像是被某種熟悉又悵然的情緒深刻擊中,拼命想清醒過來將他看得更清楚些,卻還是抵不過已經爬上眼皮的沉重昏睡感。

    孫悟空跟過來,伸頭瞧著他懷里的少女,晶亮眼眸閃動幾瞬:“你倒是格外護著這娃娃。”

    “她受了傷。”哪吒說完,抱著已經暈過去的葉挽秋緩緩落回地面,指尖神光繚繞,將她渾身被碰撞出來的紫青傷痕都盡數抹去。

    聽到還有呼救聲,孫悟空動作靈巧地將掛在樹上的簡媛也一并救下來,接著又笑嘻嘻掐個決讓她也跟著昏睡過去,轉而交給其他猴兒們看護著。

    末了,他又來到哪吒旁邊,蹲在石頭上左右打量他倆一圈,神色好奇問:“方才我就想問,你可是蓮花化身。就算是那陰曹地府里淬煉出的九幽陰煞放出來,也該影響不了你分毫才是,怎么今日出了這狀況?”

    哪吒沉默片刻。因為身上煞氣未散盡的緣故,他此刻的心緒還有些煩躁,但也確實如孫悟空所說,這事本不該發生。

    “這煞氣雖然厲害,但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東西,你從哪兒惹來的?”孫悟空追問。

    “是她。”哪吒伸手將葉挽秋凌亂的長發從側臉輕輕撥開。

    “她?”孫悟空重復,這才運了火眼金睛去看他懷里的少女,當即臉色巨變,“這……莫不是當初那個女娃娃?”

    哪吒嗯一聲,算做回答。

    猴王再次定睛瞧了瞧,沉思道:“她身上有兩道印記。一道是你的護魂神印,一道是邪氣叢生的兇煞之物。按理說被這樣的東西纏上,這娃娃可斷斷長不大。她能安穩成長至今,想來都是你在明里暗里十幾年如一日地護著她了。”

    邊說著,他又邊瞄了瞄哪吒:“所以,你這一身難以化清的煞氣也是在替她承受吧?”

    “是。”哪吒回答。

    聞言,孫悟空先是訝然,接著又似笑非笑道:“我算是明白了。這娃娃本就不是走冥府輪回之路自然誕生而來。當初也是她爺爺拼了一身道行與性命,以偷天改命之術托付到你這里,是竊命而生,違背天道,本該福薄短壽。”

    “你明知這點卻依舊接了她爺爺的愿,甚至不惜損耗自己也要護她至此,還替她承受這陰邪煞氣長年累月的侵蝕影響。我當是你做到這般,只是因為仁愛世間,不忍看無辜生命遭罪。怎么如今瞧著,倒像是個讓你舍不下的因果。”

    他沒提醒哪吒這么做同樣也是在違背天道,就算他是跳出六界外,不在五行中的蓮花化身也同樣會受到牽連。

    尤其這樣強行保護一個命數詭異又本該夭亡之人,哪怕是神仙也得付出一定代價。

    所以本該對他毫無作用的煞氣,會在長久侵蝕下擾亂他心境。讓他剛才在運起神力時,恍然間有些靈識不清,這才突然朝孫悟空發難動手。

    不過他與哪吒相似就相似在這里,都是不屑顧忌這些東西的囂張個性,更不可能因此就對誰見死不救。

    更何況,這女娃娃和他的關系怎么看都不一般。

    少年站起身,聽到他這話時又轉頭:“她之于我,并非因果。”

    這話就更讓人驚奇了。

    猴王眨著一雙描金圓瞳,眼珠滴溜溜亂轉,順勢伸手掐指演算,卻被察覺的少年驅使混天綾一把捆住手。

    孫悟空愣了愣,旋即大笑出聲:“我確實是推算功夫不如那功德佛,但只方才粗淺那么一算看來,你倆倒是緣分不淺!有道是,千里姻緣一線牽,這累世難解的緣分就更難得了。看在咱倆這萬把年的交情份上,老孫這番愿作個紅郎,三太子意下如何呀?哈哈哈哈——哎呀!”

    他輕盈跳開,方才站立的地方已然開出一朵灼灼燃燒的蓮花。明明沒燎到他分毫,還故作一副好像被嚇到的模樣。

    “三太子,還真是好大的脾氣。”他嬉皮笑臉道。

    “你還是操心你的花果山吧。”哪吒看著他道,“你沒說錯,挽秋的出生并非是冥府輪回轉生,她會回到這里也是必然,是該到清算那些東西的時候了。所以我方才說,今年情況與往年不同。這里又離你花果山如此近,就算我剛才已經幫你清理了外面的邪祟和陰氣,也只是暫時的。”

    說完,他抱著葉挽秋徑直離開了。

    山風晃晃悠悠,吹著一縷蓮香送入夢中,撫平了她夢境里所有的陰暗與不安。

    等到葉挽秋再次醒來時,已經天光大亮時分。

    耳邊雜亂的白噪音逐漸收束成空調運轉的規律聲響,以及窗外細碎的雨水滴答聲。視線慢慢變得清晰起來,映出微微發亮的房間天花板。

    雨天的光線帶著種奇特的毛糙感,讓她莫名想起小時候爺爺每年都會做的霉豆腐,都是一樣的毛茸茸。

    不過,自己這是在……民宿里?

    她有些反應過不過來,下意識伸手去摸手機,發現現在已經快上午十點。班級群里沒什么新消息,只有因為下雨而通知取消野外寫生活動,改為下午集體跟團參觀小鎮的提醒。

    以及簡媛的消息:“聽大美女說你有點不舒服,所以沒來吃早飯。我現在在外面,給你帶點不?”

    然后是幾張小鎮早市的照片。

    奇怪了。她們不是在夜爬玉女峰,遇到了那個人臉的狐貍和鬼怪,然后……花果山?孫悟空?

    葉挽秋努力回想一會兒,連忙給簡媛打了個電話過去:“你怎么樣?沒事吧?”

    “我沒事啊。”對方的聲音混合著周圍的嘈雜人聲,車輛鳴笛聲,還有清晰的雨水聲傳來,聽著有點模糊,“倒是大美女說你發燒了,大概是昨晚爬山累著了,這會兒好點了嗎?”

    “對,爬山!你還記得我們是怎么回來的嗎?不會真是孫悟空顯靈了送我們回來的吧?還有那個……狐貍?那些鬼?”

    她還沒說完,簡媛在電話那頭極為夸張地喊出一句“什么?”,緊接著是上氣不接下氣的大笑。

    “哈哈哈哈……我說葉子,你還真是發燒燒糊涂了。哪有什么孫悟空啊?我們都沒去成那舍利尊王佛廟。都怪峰哥給咱們帶錯路了,你忘記了?”

    “帶……錯路?”

    “對呀,還差點錯過日出了。那時候你已經累得不行了,后來咱們還是租車下山來的。哎呦,困死我了,等會兒我也得回去睡會兒……”

    葉挽秋聽著她的話,感覺莫名其妙:“不對啊,我明明記得我們被落下了,然后租車想上山,結果遇到了那個人臉的狐貍……還去到了花果山……”

    “你真燒糊涂了葉子?天嘞,都燒得看到孫悟空了,你確定你現在退燒了?你要不信去問問張雙雙他們,咱們就是繞了遠路看日出,然后就回來了。”

    是這樣嗎?

    她回想起花果山那場神佛斗法,自己差點滾下山崖的事,連忙抬起手看了看自己本該滿是傷痕的手臂,卻半點印記都沒瞧見。

    ……難道真是她燒糊涂見了猴子了?

    葉挽秋匆匆掛斷電話,脫掉身上衣服站在鏡子前左右看了看,一點傷痕都沒有。只是渾身沉重得厲害,好像真是通宵爬山累到發燒的樣子。

    可是,她明明記得她們確實見到了那些東西……

    還在她盯著鏡子發呆的時候,房間門忽然被打開了。

    華映曦拎著早餐走進來,看到她正脫了衣服站在不遠處,頓時整個人都愣住,漆黑鳳眼微微睜圓。

    少女站在鏡前,一身細膩肌膚蒙著層雨霧薄光,像是敷粉般潔白。窈窕身姿一覽無余,凌亂黑發逶在肩頭。有幾縷正好滑落下來,半遮半掩在形狀美好的胸口處,黑白分明得格外搶眼。

    四目相對間,空氣里尷尬得讓人恨不得原地爆炸。

    葉挽秋臉上瞬間血色上涌,連忙轉身抓起剛剛脫下的衣服,手忙腳亂地穿回去。

    也是在這時候,她才發現這并不是自己昨晚出發前穿的那身,于是再次陷入茫然:“我衣服怎么換了?”

    華映曦走過來,將早餐放在旁邊桌上,視線低垂著避開對方敞亂的胸前,卻不可避免落在她不著寸縷的雙腿上:“你早上發燒出了很多汗,我幫你換掉了。”

    “啊……這樣。”還真是發燒?

    葉挽秋有些搞不清楚,邊找出行李箱里的半身裙邊問:“那個……我昨晚,是什么時候回來的?”

    “你是一早被他們送回來的。”華映曦回答,又打開餛飩盒的蓋子,“我買了點早餐,你先吃一點。”

    “謝謝你,給你添麻煩了。”好尷尬,從下車來到這里開始,似乎就一直是這個女生在幫忙照顧她。

    人美心善好脾氣是什么神仙女主設定。

    “沒有麻煩。”她這么說,然后拿起塑料袋里的雞蛋敲一下,一點點剝開。

    葉挽秋洗漱完畢后回來,看到面前熱氣騰騰的清湯小餛飩,頓時感覺好像徹夜狂奔了十公里那么餓。

    她端起來喝口湯,看到華映曦將剝好的雞蛋遞過來:“吃吧。”

    “你給我剝的?”她滿臉驚訝。

    對方恩一聲:“我吃過了。”

    葉挽秋看著那枚雞蛋想了想,伸手將它分成兩半,遞出去一半:“咱倆一人一半吧,不然我真的怪不好意思。”

    華映曦看著她,倒也沒有反對,只低頭就著她的手咬了一口,然后再拿起來。唇瓣輕輕擦過葉挽秋指尖時,柔軟得幾乎像是一個吻。

    葉挽秋:“……”

    不知道為什么,她腦海里突然想起了“美院只有手里的筆和凳子的腿是直的”這句調侃。

    她感覺自己開始汗流浹背了。

    緊接著,她又立刻自我反省,說不定人家只是剝雞蛋累了所以暫時不想用手呢?而且一大早被吵醒,還要起來幫忙仔細照顧她,又是買飯又是請假,喂人家半個雞蛋怎么了呢?

    就憑她這樣一個大美女,雖然距離感可能有點糟糕,但說出去指不定誰占便宜。

    這么想著,葉挽秋很快吃完碗里的小餛飩,收拾桌子,開始梳頭。

    她其實腦子里還在想昨晚去到花果山,見到傳聞中的孫悟空的事,還有……后來出現的那個美得好像幻覺的少年神,是哪吒三太子嗎?

    簡直跟真的似的。

    不過也確實只有燒糊涂了做夢才能夢到吧……

    這么想著,她閉上眼睛嘆口氣,沒注意到身旁華映曦因為聽到她這聲嘆息而抬起頭的動作,只聽到她問:“怎么了?”

    “什么?”葉挽秋回頭,沒明白她的意思。

    “你在嘆氣。”華映曦這么說,目光落在她臉上時,帶著種說不出的專注感,“還是不舒服么?”

    “哦,沒有。”她搖搖頭,隨意笑了笑。

    也許是錯覺,也許是房間太安靜,只有她們兩個的緣故。

    葉挽秋總能感覺到那束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并無任何冒犯或輕佻。只因太過認真而顯得格外強烈,難以忽視。

    她站在空調下,對著鏡子涂一點潤唇膏,目光和華映曦的在鏡面上驀地相遇。

    她坐在身后那張床上,黑色的鳳眼安靜而直白地望著她。

    很難形容那種目光到底包含著什么,只覺得像蛛絲,像細線,像窗外綿密的細雨,像一切復雜而沒有形狀的,稍不注意就會纏繞著打結到無法解開的東西。

    密密麻麻地籠罩著她。

    空調冷氣從頭頂傾瀉而下,和華映曦的目光一起滑入她的脖頸,帶來輕微的戰栗感,連皮膚都下意識緊繃起來,牽動著心跳輕輕撞了一下胸腔。

    葉挽秋有一刻差點沒能握住手里的潤唇膏。

    等到她再次抬頭看向鏡子時,華映曦的注意力已經垂下去,看向了手里的手機。

    好像剛才的一切都是她的錯覺。

    “要出去走走嗎?”葉挽秋這么問。主要是一直兩個人這么待在房間里,好像怪怪的……

    “你剛好就要出去么?”

    “沒事。好不容易來了這兒,總不能一直躺在房間里吧。”

    她們一起下了樓。葉挽秋一路都在翻看手機里的推薦景點,直到聽見旁邊休息區傳來一陣接一陣的驚呼聲。

    她好奇地轉頭望去,發現那里擠著許多人。其中還有她同為國畫專業的同學,正朝她招手道:“葉子,快來看這個大神!”

    什么大神?

    她神情茫然地走過去,看到人群中正坐著一個從未見過的漂亮少年。一頭扎眼的淡金色短發,皮膚是種格外健康的蜜白,濃眉斜飛入鬢,五官精致俊秀,眼眸清澈明亮得不可思議。

    他伸手搭在面前男同學的手腕上,凝神細診,臉上似笑非笑:“年輕人少熬夜,少大半夜喝酒吃夜宵。你雞蛋過敏,所以臉上皮膚不好。”

    明明他年紀看起來比對方還小些,說起年輕人這三個字時,倒是格外老成。

    “什么?!我從來不知道我雞蛋過敏啊?”

    “你臉上這些不是怎么用藥都消不下去?戒一個星期雞蛋試試看,沒效果你來找我。”

    “那……我一年到頭也就只吃幾次夜宵而已。”

    “你昨天晚上就吃了,還喝了酒,五瓶。”

    被精準猜中了酒量的男生不可思議地張大嘴。

    末了,少年又持他生辰八字掃一眼,掐指一算:“三歲那年被水淹過吧?你家外公倒是個會幾招的,好不容易才給你把魂兒叫回來全了。十九歲前別下水,你家外公肯定也跟你這么說過。你這劫數還沒完全過去呢。還有啊……喲,桃花運倒是不少。”

    男生聞言大喜。

    少年則連連搖頭:“可惜都是有緣無分,徒傷心與財罷了。”

    男生頓時大悲:“那師兄,我要到什么時候才能找到正緣啊?”

    金發少年眼皮子都懶得翻一下:“大概六十五左右吧。夕陽紅也是紅啊。”

    周圍一群人頓時哈哈大笑起來。

    除了葉挽秋。

    因為她總感覺這個人怎么看起來格外熟悉,好像在哪兒見過。

    還在她盯著對方發呆的時候,那金發少年已經抬起頭朝她看過來,一雙純澈剔透的圓眼睛看著她眨了眨,笑著揮下手,帶著種奇怪的,好像兩人見過似的熟稔:“你也來算一卦?”

    葉挽秋指了指自己:“我?”

    第一百一十五章、怪談·血纏蓮【四】

    大約是因為從小就被爺爺無數次告誡, 不可以將自己的真實生辰數告訴給其他人,葉挽秋向來對于算命這種東西都敬而遠之。

    但架不住周圍看熱鬧的同學們已經將她拉過去,坐在凳子上, 和那金發少年面對面。

    眼看對方就要搭手到她手腕上,順便開口詢問她的生辰八字。另一只冷白修長的手卻忽然伸過來, 一把握住葉挽秋的手腕, 擋開了金發少年的動作。

    她驚訝轉頭, 看到華映曦不知什么時候正站在自己身旁。

    “我對卜卦算命之類的事也很感興趣。”說著,她低頭看向葉挽秋, “不如讓我來試試?”

    她求之不得地點點頭,連忙給對方讓座。

    起身時, 葉挽秋注意到對面那金發少年看向華映曦的表情, 看著似乎別有深意。

    這兩個人認識嗎?為什么華映曦會忽然提出要讓她去試?

    她眼神疑惑地打量這兩人一遍, 聽到身后有同學調侃:“他倆這顏值不去演電視劇太可惜了。”

    “看這架勢,說不定還真有淵源呢。”另一個也這么說。

    “所以這人是誰啊?”葉挽秋回頭看向同學,眼神小心翼翼朝金發少年的方向瞟了瞟。

    “老張一早帶來的,說是他正好在這兒旅游的親戚家孩子, 也住在這家民宿。所以就讓他也跟我們一起活動。”同學回答。

    “這樣啊。”她若有所思。

    “怎么了?”

    “沒什么, 就是覺得他看著有點眼熟,有點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

    “可能是某個明星吧。不過你別說, 他好像是什么中醫世家出來的。把脈一把一個準, 還會看點玄乎的。人不可貌相啊, 才這么年輕,看著跟咱們差不多大呢……”

    說話間,那金發少年已經看過了華映曦寫下的生辰八字, 又伸手給她號了會脈。

    不出半分鐘功夫,少年眉梢一挑, 眼珠轉了轉,清俊臉孔上閃過幾絲狡黠神采,嘴上語氣卻依舊端得正經:“唉呀唉呀,這是憂思過度,傷及脾肺了。年輕人這是為了什么如此傷神?不會是害相思病了吧?”

    華映曦面無表情看著對方,半點也瞧不出跟相思病這三個字有什么關系。

    葉挽秋則覺得根本不可能:“怎么會有能拒絕這張臉的人,那還有沒有人性?”

    她聲音很小,甚至可以說是含在嘴里咕噥著說出口的。可那金發少年和華映曦卻好像都聽到了,竟然同時朝她看過來,臉上表情各異。

    她頓時僵在原地,看到金發少年搖頭晃腦道:“是啊,究竟是誰會讓這位小……姑娘——”刻意被拉長的語調里含著種揶揄似的笑意,“這么心心念念呢,真是不得了。”

    這話是故意看著自己說的,葉挽秋確定。

    還沒等她琢磨出對方這態度是什么意思,金發少年已經收回手,轉而用手指夾住那張寫有華映曦生辰八字的紙,動作快得跟變魔術似地卷起來,敲了敲手心:“看你八字,跟原來的家里人關系很差呀。七歲那年有個生死之劫,應該是跟海邊有關。好在后來有了個偏心眼兒的師父慣著,往后倒也再沒什么不順遂的……”

    “啊,不對,你最近正在因為某個人的事而麻煩著呢,著實是勞心費神,只為護得對方平安周全了。”

    他話說到這里,華映曦的臉色卻是逐漸冷淡下來,眼神銳利,似乎是被說中了什么心里不愿示人的秘密。

    接著,她睨了對方一眼,收回手,聽到他繼續半真半假地忽悠道,眼神還意有所指地朝葉挽秋所在的方向斜飛:“噢,桃花運很旺啊。同性緣異性緣都很多。不過喜歡的和你是異性。”

    如何三句話讓周圍女生哀嘆連天,說的就是此時此刻。

    這時,剛剛被宣布了只能等待夕陽紅愛情的男生忽然好奇問:“那她要多少歲才能遇到正緣?”

    “這不已經遇到了嗎?”金發少年笑容調侃,視線掃了掃旁邊葉挽秋所在的方向,然后又煞有介事道,“不過你命主火相,同海邊犯沖啊。那些水里游的見到你可要倒霉了。”

    好奇怪的說法。一般說和什么犯沖,不都是提醒對方別接近那東西嗎?怎么到華映曦這里倒成了對方要倒霉?這是什么神仙下凡的命格嗎?

    葉挽秋正疑惑著,聽到華映曦淡淡開口道:“是么?我還以為是和山林多木的地方犯沖,要是去了的話,里面的猴子見了我要倒霉。”

    她這話讓葉挽秋頓時想起了昨晚那個逼真得過分的夢。正走神時,沒注意到那金發少年在聽到他的話后,嘴角微微抽動一下的模樣。

    等她再度將注意力轉回來時,她還是感覺有些疑惑。眼前這個說是老張親戚家孩子的男生……總感覺在哪兒見過。

    周圍還有躍躍欲試著想要那少年給自己看看命的學生,整個休息區熱鬧得不行,直到門口的民宿老板進來招呼,說是鎮上派出所的警察來了。

    原來最近派出所接到好幾起報案,稱有人來旅游卻莫名其妙失蹤,到現在也沒找回來。

    “你們都是學生吧?”領頭的警察隨意看了看休息區這邊,囑咐道,“記得晚上不要單獨行動,免得迷路遇到危險,平時去哪兒也都相互報備一下。要是發現誰不見了,馬上報警,知道嗎?”

    交代完以后,警察很快離開了。

    大家聚在一旁議論紛紛。其中有個學生提到,他來之前就查過這地方,鎮子上經常有人失蹤,不是游客就是本地人,也基本沒有找回來的。

    “啊?那他們家人沒有意見嗎?”另一個人不可思議地問。

    “本地的可能已經習慣了?”先前那個學生回答,語氣聽起來也很沒把握,“主要是新聞里只提了這么一句,沒說太多。外地游客不見了的報道多一些,但也沒找到什么后續。”

    “噫——好可怕。”旁邊一個女孩縮縮脖子,然后又轉向葉挽秋,“你們剛來那晚上不是還去夜爬玉女峰?有發現什么嗎?”

    她這個問題讓葉挽秋愣了愣,滿腦子都是那些神鬼奇幻的夢境,以及簡媛她們很肯定地說只是她爬山太累到發燒,所以自己做的夢。

    “沒有吧……沒什么特別的。”她回答。

    “那還好還好。”

    吃完午飯后,雨已經小了許多,只剩些微毛毛雨和屋檐滴水。老張組織大家一塊跟著導游去參觀鎮上,那金發少年也一并跟著。

    這時候,葉挽秋才意識到自己好像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

    好奇之下,她問了旁邊的同學,對方想了想回答:“好像是姓孫,叫什么……孫玄悟什么的。”

    正說著,他們已經跟著導游來到了小鎮最熱鬧的中古大街上。葉挽秋四處望了望,發現除了當地的特色小吃,這里最多的就是各種絲綢制品以及手工藝品店。

    大部分是賣陶瓷娃娃的,其他則是賣各種旗袍與漢服之類的漂亮衣服。

    她被簡媛拉著進去其中一家店試衣服前,看到華映曦和孫玄悟正站在不遠處低聲交談些什么。

    一個笑容肆意,滿面春風。一個面無表情,清冷難近。

    期間大約是說到了什么高興之處,孫玄悟甚至直接伸手搭在華映曦肩膀上,動態自然得好像兩人已經認識許多年。而華映曦雖然扯下嘴角,不知道是在贊同還是不贊同對方的說法,但也沒有排斥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動作。

    他們兩個真的認識?

    葉挽秋再次感覺很疑惑。

    該不會剛才孫玄悟說那句什么“已經遇到了正緣”的話,指的就是他自己吧?!這什么甜餅電視劇的直球行為照進現實!

    還在她激情腦補小鎮青梅竹馬純愛故事的時候,挽著她手的簡媛已經從旁邊衣架上取下一件白色的纏花刺繡旗袍遞過來:“這顏色適合你,穿穿看?”

    說完,她又發現葉挽秋正一直盯著外面,頓時好奇地也跟著伸長脖子瞧了瞧:“看什么呢?”

    見到屋外樹下那一幕,簡媛先是瞪大眼睛,然后便是一頓嘖嘖嘖:“怪不得你剛剛說,大美女是主動要讓這位孫大帥哥幫她看八字什么的。原來這兩人認識啊。”

    “你也這么覺得?”

    “總不能是一見鐘情吧……嘶,還真不好說。”簡媛邊說邊搖搖頭,眼神憐憫又充滿吃瓜的好奇,“但是我感覺大美女對你也很不一般。該不會人家恃美行兇,男女通吃。不過與孫玄悟早就認識,是半個青梅竹馬,然后又遇到你這個天降?”

    “哇,你是他們play的一環誒!我是不是可以看到現場直播的小鎮版燃冬了?”簡媛如此總結。

    葉挽秋同樣嚴肅:“那他們找錯人了啊。拿我當play一環有什么意思,當然得找你這樣有趣的才行。”

    簡媛擺擺手,滿臉真心實意的遺憾:“我倒是不介意。畢竟是對著這么漂亮的大美女,就算是渣我我也愿意。”

    葉挽秋:“……”

    兩人相互調侃著去了試衣間。

    葉挽秋脫下身上的衣服換上那件旗袍,反手去拉拉鏈時卻不小心將拉鏈卡在了胸衣邊緣,一下子不管怎么拉都拉不動了。

    她嘆口氣,掀開隔間遮光簾,探出頭:“簡……?”

    沒有簡媛。站在外面等她的是華映曦。

    她睜大眼睛眨了眨,轉頭看到孫玄悟也正坐在一旁擺弄著那只招財貓,滿臉孩子似的好奇。

    “換好了?”華映曦問。

    “沒……”葉挽秋想了想,“你能不能進來幫我拉一下?它那個,卡住了。”

    華映曦聞言,臉上表情有點微妙地變化幾番。還沒等她說出什么,旁邊孫玄悟已經笑著起哄道:“人家小姑娘有求,還不快去幫忙?”

    這話的語氣可不像是在和青梅竹馬的漂亮女孩說話,倒像是兄弟間的調侃。

    葉挽秋不明所以地歪頭看了看他們銥椛倆,聽到華映曦說:“好。”

    說完,她走進來,抬手將遮光簾拉上得比剛才還要嚴絲合縫,似乎很忌諱將里面的風光透露出去一星半點。

    轉過身后,眼前是少女光滑潔白的后背。蝴蝶骨起伏格外明顯,像是堆滿新雪的山峰。脊骨弧度柔婉清晰,一直延伸到拉鏈以下。

    “我摸著好像是卡在那兒了,自己又夠不到。”葉挽秋這么說。

    “是卡住了。”華映曦回答,伸手替她將那點被拉鏈咬死的胸衣邊緣摘出來。指尖勾上那截白色布料時,能清晰感覺到她因為呼吸而緩緩收縮的胸口。

    葉挽秋能感覺到她的動作有片刻的停頓,還以為是卡得太牢,弄不出來,不由得有點緊張:“不好拉嗎?”

    “沒有。”華映曦眨眨眼,很快將拉鏈拉上去。

    葉挽秋走出試衣間,站在鏡子前左右看了看,又笑著看向華映曦:“好看嗎?”

    少女一身暖白繡花的旗袍,亭亭玉立,面容明艷俏麗,看著像是一捧無暇的白木香花。熱烈又清新,放人堆里斷然是最搶眼那個。

    華映曦點點頭,目光落在她薄紗遮掩的肩膀上,微微停頓一瞬。旁邊孫玄悟則很適時地發出一陣意味不明的笑聲,得到對方一記眼刀警告。

    然后他拿著手機假裝看著新聞,嘴上故意笑得更夸張了。

    葉挽秋沒注意身后那兩人的眉眼官司,只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打量片刻,自言自語好像缺了點什么。

    華映曦回頭看著她想了幾秒,摘下自己脖頸上那條不知是極透的玉還是翡翠雕成的蓮花項鏈,轉而走到她身后給她戴上。

    “這樣就好了。”她說。

    “是好看很多誒。”葉挽秋點點頭,笑著道,“那改明天我也去買個差不多的墜子。”

    “送你吧。”華映曦這么說著。接著又在對方驚訝的神情中隨口解釋:“主要我最近也想換個新的。既然這個適合你還不如給你戴著,比放我那兒積灰好。”

    “這墜子不便宜吧?”她搖搖頭。

    “岫玉的而已,不值錢。好像還是當時我去參加什么活動抽中的禮品之一,你收著就好。”華映曦這么說。

    雖然確實比不上和田玉,但這種看著已經幾乎和翡翠沒什么區別的岫玉還是不會很便宜。就算是作為抽獎禮品,應該也不是什么普通活動。

    居然這么隨意說送就送……這就是有錢人的世界嗎?

    還在葉挽秋猶豫的時候,華映曦又將話題岔開:“這衣裳很適合你,要買么?”

    “我先問問價格。”葉挽秋說著,但直覺這種旅游商業街的東西必定是價格極高。

    “沒事,老板開多少價,讓你這位好朋友給你買。他付得起。”孫玄悟語調帶笑地調侃,臉上表情清靈狡黠。

    正在一旁對著吊牌欲語淚先流的簡媛聽到這話,正準備跳起來大喊“我不可以”,可回頭卻發現原來對方這話是沖著華映曦說的。

    她頓時有一種“情況過于復雜,無法解讀”的震驚感。

    屏息半晌后,簡媛拿出手機開始發送消息,路過葉挽秋回試衣間換衣服時,還遞給她一個意有所指的眼神。

    葉挽秋心領神會拿起手機點開,看到對方剛發過來的消息:

    “葉山水,我覺得你的判斷出錯了。華醉翁和孫酒這態度看著也許過去認識,但是她的目標顯然不是孫酒。”

    什么加密代號……等等。

    她停下來,回憶一下。高中時期背過的那篇醉翁亭記,忽然以一種卑鄙無恥的姿態詐尸在了她的腦子里。

    簡媛這話就是在說那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

    她滿頭黑線:“可是剛剛人家孫玄悟不是說了,她正緣已經遇到了,還和她是異性嗎?”

    簡媛回復得手速飛快:“可是他也說了,人家大美女桃花多,男女通殺~葉山水,阿爹很擔心你。我們國畫專業的棟梁可不能就這么彎掉。”

    葉挽秋面無表情回復:“你放心,我屬鋼筋水泥的,你還是擔心一下你自己吧。”

    回完,她退出軟件,轉身也去換了自己原本的短袖半身裙。

    “要買么?”華映曦看著她手里的衣服。

    雖然聽著只是朋友間的隨便問問,但葉挽秋總感覺孫玄悟在一旁那副笑容格外意味深長,好像在等著看什么絕世好戲。

    于是她搖搖頭:“不了。我平時也沒什么機會穿這個,你的項鏈……”

    “給你了。配你穿漢服也好看。”

    雖然但是,你怎么知道我有漢服?葉挽秋疑惑地看了看對方,最終還是沒問出口,轉而問:“這兒衣服還挺多,你要試試嗎?個子高穿長款旗袍很好看的。”

    聽到她推薦華映曦穿旗袍,孫玄悟像是再也忍不住,對著手機屏幕哈哈哈哈笑得不停。葉挽秋一時都分不清,他到底是在笑自己剛剛說的話,還是在笑他在手機上看到的東西。

    “他……”

    “不用理他。我對這些衣服沒什么興趣,你還要看看別的么?”

    她搖下頭,有些忍不住地問:“你們認識吧?我感覺像是這樣。”

    聞言,孫玄悟抬起頭,好像也在等待對方會怎么回答。

    “以前我來過這里,和他見過幾次。”華映曦這么說。

    “原來如此。”葉挽秋一邊將旗袍掛在旁邊,一邊隨口追問,“是來看病?”

    因為孫玄悟那一手診脈功夫看起來真是出神入化。想必他家人也是醫術高明之人。

    卻沒想到,華映曦眨眼否認,語氣平淡:“不是。是他家著了火,我正好路過就幫忙滅了。后來他去外地上學,找我幫過幾次忙。”

    “啊?”葉挽秋愣一下,“怪不得你們看起來關系很好。”原來是有這層救命之恩在。

    離開旗袍店后,他們又跟著隊伍一道去了其他地方,直到傍晚終于回到民宿里。

    因為餐食不算在旅費里,大家都得自己解決。幾個學生開始朝老板娘打聽,鎮上最好吃的地方都在哪兒。

    老板娘想了想,笑著回答:“鎮西口那家‘蘇記面館’是百年老店了。今天周年慶,你們要是去的話,新客有導游帶著應該能有免費的臊子面吃。那味道可是大家伙兒都公認的一絕。”

    張雙雙一聽便來勁了,連忙轉頭問葉挽秋:“葉子一起去?”

    她搖搖頭:“我昨晚才吃過面,今天想換個別的。”

    而且也許是因為昨晚熬夜爬山,剛才又去鎮上走了一圈的緣故,她現在困得不行,早上發燒那種昏昏沉沉的感覺又來了。她想先去睡一覺再說。

    而剩下的學生們一商量,大部分都決定結伴去蹭一頓免費的晚飯。其他的則自己去找別的地方解決。

    回到房間,她換上睡衣躺下,很快睡熟過去。

    迷迷糊糊間,她又夢到了小時候的事。

    那個陰暗的,總是潮濕又雨霧連綿的小鎮,到處跟蘚病一樣生長攀爬的深綠色。還有那些模糊的,鬼魅一般的人形。

    “喂,戚家丫頭。”有人這么喊她,扭曲的身形看起來幾乎沒個人樣。身軀佝僂著,一副脊背與頸椎都被折斷過,又用經絡與皮肉胡亂黏合在一起的怪像。

    一種說不出來的怪異腥味縈繞在空氣里。

    又冷,又刺鼻,像是拌了血的香灰。

    “出來,拜拜神仙了……”他們這么說,喉嚨里吊著不懷好意的尖笑。但細細聽去,好似又夾雜著一層隱隱約約的哭聲。

    她抬起頭,看到那被稱為神仙的石像是一個娃娃模樣。

    扎著兩個包包似的團髻,穿著一件奇怪的紅衣裳,生得三頭六臂,懷里抱著一只花紋妖異的瓷瓶。那瓷瓶上正蒙著一層晦暗的,不祥的冰冷青光。

    “來給神仙磕個頭,神仙保佑丫頭長壽。”他們拉著葉挽秋將她按到那娃娃神面前。

    葉挽秋抬起頭,看到娃娃神的三個頭此時都轉過來直勾勾盯著她,臉上笑容陰冷,甚至是透著一股子明顯的惡毒感。

    她想到了那些在黑暗里盯著獵物的蛇,或者蜘蛛,那些冰冷又有毒的東西。

    混雜著貪婪的食欲與濃厚的詭異陰邪感,正源源不斷從那座石頭雕成的神像身軀里冒出來,讓她頓時被嚇得一動也不敢動,怕到了極點,渾身都在戰栗。

    “叫神仙啊……”那些鬼影們這么說著,“拜拜神仙……說你愿意跟著神仙走……”

    她張大嘴,喉嚨卻被巨大的恐懼感掐住,只能瀉出一丁點微弱的氣音:“不……”

    不能跟著它走。

    爺爺這么說過,那些跟在鎮民影子里的,住在他們脖子上的,趴在他們背后的,都是這玩意兒。

    那不是神仙……

    “胡說!”其中一個影子生氣了,掐著她的臉,指甲陷進她嘴角邊緣的皮膚里。葉挽秋被迫嘗到了一點屬于她自己的血味。

    又銹,又咸腥。

    “這是三太子的雙生兄弟,可是和三太子一樣,都是孩子們的保護神。”旁邊的影子在催促,“快點呀,快說你愿意跟神仙走……”

    “它不是……”葉挽秋試圖掙扎,耳邊莫名傳來遙遠的哀嚎聲,輕細得像是幻覺。

    “戚家丫頭啊……你怕不知道,你自己是怎么來的……沒有這位神仙就沒有你如今活在這世上了。”

    他們好生勸導,聲音空靈而怨恨:“你就是被這神仙送來的呀……怎么不聽話,你遲早都會回到神仙座下去繼續陪著他的。這可是天大的福氣……”

    邊說著,那神像好像動起來了。

    三頭六臂的娃娃模樣,從那蓮花座上手腳并用地爬下來,三張臉都笑著,朝她一點一點靠近過來。

    “不要……不要過來……爺爺——!爺爺——!”葉挽秋瘋了一樣掙扎,終于從夢里驚醒過來。

    接著,她才意識到自己不是在做夢,是真有人在外面不斷哀嚎,像是被人活剮了那么凄慘。

    第一百一十六章、怪談·血纏蓮【五】

    從噩夢中驚醒過來的首先是意識, 身體卻依舊沉重無比。

    空調還在運轉,流出的冷氣像是有了實質般壓迫在葉挽秋身上,讓她在短時間內除了麻痹與沉重以外, 什么都感覺不到。

    這在以前也經常如此,每回做了噩夢都會這樣。她已經習慣了, 只要再等上半分鐘就能完全好轉。

    但門外那些接連不斷的哀嚎聲, 讓葉挽秋感覺渾身都在發毛, 喉嚨不斷吞咽。

    她試圖挪動身體,緊接著聽到華映曦下床的聲音, 軟被被掀出窸窸窣窣的碎響。

    她以為她會先去門口查看情況。

    卻沒想到,對方竟然直接動作利落地爬上她的床, 伸手輕輕捂在她嘴上:“別出聲。”

    她的手和葉挽秋那天在車上不小心碰到時一樣, 帶著種不正常的冰涼, 以及很淡很淡的,幾乎會被認為只是幻覺的蓮花香。

    葉挽秋忍不住哆嗦一下,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可以動了。

    緊接著,華映曦伸手將床頭的柔光燈打開, 示意她在床上躺好, 自己到門口去看看。

    外面的哀嚎聲還在繼續,越來越多, 撕心裂肺, 伴隨著一陣陣急促的腳步聲。有人在打電話, 似乎是在聯系小鎮上的醫院,還有一些熟悉的聲音。

    葉挽秋辨認出其中有帶隊老師老張的聲音,還有另外一些同學的說話聲, 全都在焦急地交談著什么。

    她連忙拿起手機,看到簡媛剛給她發了消息:“葉子, 你怎么樣?”

    她很快回:“我剛睡醒,怎么了?”

    緊接著響起的是敲門聲。

    葉挽秋嚇一跳,聽到門外傳來孫玄悟的聲音:“三……不是,華映曦,是這個吧……快出來一起看看!”

    聞言,華映曦立刻開門,視線朝外打量一圈。還沒等孫玄悟說什么,她便率先開口問:“這些學生是撞了什么?”

    葉挽秋一聽這話,連忙掀開被子,隨手拎起件薄外套穿上走出來,頓時被外面的場景震驚得說不出話。

    只見與她一起來的二十幾個學生,此刻全都蜷縮著倒在地上,痛苦不堪地哀嚎著。臉色蒼白,渾身都是疼出來的冷汗,連睜著的眼睛都快翻過去,只能駭人的眼白還留著,嘴唇烏青發紫。

    甚至連脖頸上都爬著細小如蜈蚣的紫色血管,一跳一跳,像是要爆開那樣。

    老張和另外一些沒事的學生正忙著打電話聯系醫院,叫救護車過來,同時也叫來老板娘,讓她過來幫忙。

    “去醫院沒用的。”孫玄悟伸手,摸了下其中一個疼得快意識不清的學生的手腕。

    華映曦和他交換一個眼神,似乎是知道了什么,頭也不抬對老張說:“騰個房間出來,把他們都帶到那個房間去。”

    她語氣極淡,聲音也不高,但說出來的話卻莫名帶著種只有久居上位的人才會有的命令與天然壓迫感,讓她的聽眾都忍不住會去服從。

    因此,老張也是在叫了幾個學生去找房間以后,才慢慢回過神:“這……他們這個樣子,不去醫院怎么行?”

    “救護車過來還要一段時間,不能什么都不做。你要是不想看著他們都死在這兒,就聽我的。”說完,她和孫玄悟一起抱起地上兩個已經開始吐黑血出來的學生,快步走向老板娘剛找出來的一間空棋牌室。

    葉挽秋同樣愣愣看著他們,又看著地上那些慘叫連天,幾乎將自己衣服與手心都抓破的同學,不由得心中緊揪著:“我來幫忙。”

    說完,她開始和其他人一起,將他們挨個扶去棋牌室,里面有老板娘和其他民宿員工鋪好的折疊床墊。

    直到最后一個學生也被送到棋牌室后,葉挽秋才準備出去。

    然而華映曦卻叫住她:“你留下來。”

    說完,孫玄悟也抬起頭,臉上再也沒了白天時的輕快與玩世不恭,眼神探究:“你是打算……”

    “要是害怕,可以坐在那邊等我。”華映曦說著,微微停頓一瞬,“這件事發生得古怪,你最好不要走遠,不然會有危險。”

    “別走遠是指不要離你太遠的意思吧?讓你能隨時瞧著才能心安?”孫玄悟嘴上打趣兒著,手上功夫倒是利落。

    明明也沒見他拿什么東西,手上就忽然魔術般地變出幾根金色細針出來,照著幾個穴位深深刺進去,很快便將幾個學生身上的強烈劇痛都通過鎖住穴位止住。

    葉挽秋驚訝地看著,緊接著發現華映曦竟然也和他一樣,似乎對如何處理這種古怪病痛的處理方法熟悉得很,動作游刃有余。

    她不由得愣住,沒忍住問:“你也學過這些……中醫什么的?”

    華映曦微偏下頭,注意力仍然在面前正昏迷不醒的學生身上,同時回答:“是學過。”

    “他這本事還是我教的!”孫玄悟揚了揚眉梢,插話道,“算做我去外地上學……他幫我幾次的恩情哈哈。”

    華映曦抬頭冷橫他一眼,但是也沒挑破他這故意占他便宜,還自夸是他老師的討打行為。

    還真是舊友相逢啊……

    葉挽秋正這么想著,忽然聽見最開始被施針的那個學生又開始喊叫起來。

    不過這回,他不再是如方才那般只是痛苦地呻.吟與嚎叫,而是還夾雜著一些字詞,聽起來像是在喊:“好餓……好脹……”

    “他這是怎么了?”葉挽秋睜大眼睛看著那男生渾身抽搐著,腹部像是吹氣球那樣不斷漲起來,鼓做十月懷胎的婦人那么巨大。

    華映曦快步走過去,一把掀開他緊繃得快要裂開的衣衫,露出底下已完全變作烏黑的腹部。

    葉挽秋目瞪口呆地看著那男生的整個腹部似乎都被撐做了半透明,表皮上扭曲著深青蜿蜒的血管,還能隱約看見底下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動。

    不知道是蛇,還是活過來的腸子。

    好像里面寄居著一個尚未成型的鬼怪,正急切著想要把宿主開膛破肚后鉆出來。

    她僵硬著看著這一幕,聽到華映曦說:“挽秋,幫我拿個桶過來。”

    “噢……好,好的。”她連忙回神,去洗手間找出一個用來裝清潔用具的厚實塑料桶,放在地上。

    緊接著,孫玄悟將那已經臉色青白得快沒了人樣的男生扶著坐起來,華映曦則伸出兩指并攏按在他眉心間,冷聲道:“自己化了滾出來,或者我殺了你。”

    她這是在跟寄居在這男生身體里的東西說話嗎?

    葉挽秋看著周圍開始接二連三呻.吟起來的同學,緊張到后背發涼,手心一直出汗。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

    那男生的微微睜著眼睛,眼白翻出來,像是在瞪著面前的華映曦,烏黑嘴唇抖動著。一連串的尖銳怪音從他喉嚨里被擠出來,還夾雜著一種驚悚的黏膩感,好像是有什么正在從他喉嚨里被艱難地往外扯,不知道是想說話還是想嘔出什么。

    這個聲音……

    葉挽秋汗毛倒立地回想起來。這聲音她聽見過。

    在那個只有她記得的,其他人都說是她發燒產生的幻覺的噩夢里。

    她和簡媛一起夜爬玉女峰被大部隊落下,然后租車準備上山,結果卻遇到了一林子的鬼怪。

    那時候,她也聽到了這種可怕到讓她毛骨悚然的非人怪聲。是有東西正不斷撞著她們那輛觀光車的后車窗,然后砸碎了玻璃,一點一點擠進來,彌漫開一整個車廂的黏膩腥腐氣味,還有那怪異的冷笑。

    不是說那只是她的夢嗎?!

    “二。”華映曦眉尖顰蹙,指尖按在那男生眉心的力道微微加重些,頓時引來他的激烈反抗。

    然而他被孫玄悟牢牢抓著,半點也掙扎不開。明明看著這兩個人體型差不多,也不知道孫玄悟哪兒來這么大的力氣。

    眼見華映曦再次開口,薄朱色的唇瓣中即將說出代表著最后通牒的那句“一”。那男生忽然卸了渾身力氣,轉而撕心裂肺地開始嘔吐起來。

    一大團不成形的東西從他嘴里嘩嘩吐出來,像是凝固到發黑的血漿般粘稠,滿是詭異的膠質感。強烈的腥腐氣息擴散開,聞起來跟爛掉的肉塊沒有區別。

    葉挽秋驚恐地看看到那堆嘔吐物里,竟然有一些破破爛爛的,像是碎裂的眼珠,黏濕的毛發,甚至是手指之類的東西。

    那瞧著,分明是一個快要成型的人被剝皮以后整個攪爛了,碎裂的尸塊一點點從喉嚨里吐出來。黑色的污血粘連在男生嘴角處,糊了他大半張臉都是。

    孫玄悟很快又取出金針,三兩下扎在他另外幾個穴位處。沒多片刻,那男生的臉色便明顯好轉過來,恢復了正常人該有的薄薄紅潤,只是依舊沒有清醒。

    “得嘞,下一個。”孫玄悟拍拍男生的頭,動作帶著種長輩關照小孩的親切感。

    葉挽秋轉身跑進洗手間,然后是嘩嘩的沖水聲。

    “給小姑娘嚇著了,怕是也吐了。”孫玄悟搖搖頭。

    華映曦有點擔心地看著洗手間的方向,還沒說什么,看到葉挽秋很快又拿著幾條打濕的毛巾出來。

    她疊起毛巾,給剛剛那個男生擦拭著臉上的血污和滿頭汗水,看著臉色確實是被嚇到的蒼白,但情緒卻格外鎮定:“你們……繼續看看其他人,我給他們擦干凈,喂點水。”

    “好。”華映曦應一句,看著她抬頭似乎是還想問什么,于是又說,“等救護車來了,將他們送到醫院去修養幾天就沒事了。”

    說話間,塑料桶里那堆爛肉一樣的東西正緩慢蠕動著,似乎是想要爬出來。

    葉挽秋沒想到這東西居然還是活的,頓時嚇得手里毛巾都掉到地上。沒等華映曦有所動作,她先條件反射地一腳踢開那個桶,然后伸手護住旁邊不省人事的同學。

    說來也怪,那東西好像見了華映曦就乖巧得不行,又重新變回剛才一團爛肉的模樣不動了。

    “你沒事吧?”華映曦看著她,目光將她上下打量一遍。

    葉挽秋飛快搖搖頭,用力吞咽一下:“那……是什么東西?”

    “鬼胎。”華映曦這么回答。

    旁邊孫玄悟已經將又一個學生體內已經融化的鬼胎也逼出來,用旁邊裝花的玻璃瓶接了放在一旁,同時看打眼瞧向葉挽秋,笑著道:“你自己都這樣害怕倒也敢去踢那東西,還想著保護你同學。”

    “為什么他們……會有……這種東西?”她茫然詢問。

    “這就只有等他們當中某一個醒了以后才能問清楚。”華映曦說。

    很快,救護車已經開到樓下。孫玄悟打開門,招呼其他老師學生進來幫忙把已經脫離危險的孩子們都背去樓下,同時囑咐:“好好休養就能好,沒什么大問題了。”

    老張作為帶隊老師,聽到這話,總算松口氣,但又覺得不解:“小孫,這些孩子到底怎么了?”

    “你等我找個清醒點的問問。”

    說著,他很快來到第一個吐出鬼胎的男生身邊,手上也不知用了什么巧勁捏在他后頸處。沒過多久,那男生就慢慢轉醒過來,只是眼神還是渙散的,對不上焦的空洞模樣。

    “你們是吃了什么,還是撞了什么?”孫玄悟問。

    旁邊簡媛見到葉挽秋最后從棋牌室出來,臉色蒼白的模樣,頓時著急地擠過去挽住她:“葉子?你沒事吧?你們在里面這么久是干嘛呢?”

    剛說完,她碰到葉挽秋的手,頓時驚呼:“你手好冷,還全是汗,到底怎么了?”

    她搖搖頭,遵照著方才華映曦告訴她的,沒有將這些學生是被種了鬼胎的事說出來,只回答:“沒有……就是,我沒見過用針這么扎的,嚇到了。”

    “沒事就好。”簡媛安慰著拍拍她,側頭時卻看見華映曦朝她們走過來,遞了瓶果汁到葉挽秋手里。

    西柚味的,倒是葉挽秋平時總會買的口味。

    “喝一點會好。”華映曦說,臉上神情自始至終都很淡。簡媛猜不出她只是恰好拿了這種口味還是什么,只覺得她看著葉挽秋的眼神怎么打量怎么不對。

    于是在她轉身走向孫玄悟那邊后,簡媛吸一口氣,深沉道:“葉子,說真的,對方攻勢很猛,你……”

    她看著還在盯著手里飲料不知道發什么呆的葉挽秋,沉默嘆氣:“你可長點心吧我的傻姑娘。你倆現在可是在一個房間,人家眼神都快撩出火星子,就差半夜推你水晶了,你怎么還盯著著飲料瓶練目力。”

    “什么?”葉挽秋茫然抬頭。剛才親眼看到那些學生吐出一堆堆融化鬼胎的記憶實在太有沖擊力,她還沒從中回過神,只看到簡媛一臉擔憂。

    “我表哥是咱校對面政法大學的優秀畢業生。你要是一個沒兜住需要法律援助,可以找我。”她語重心長。

    什么法律援助?

    她暫時沒有心情和好友扯這些,只跟上華映曦的背影走上前,來到孫玄悟旁邊,聽他耐心詢問著那男生到底是接觸了什么才被下了這種法術。

    那男生此刻并不算真正回醒過來,說出來的話也是顛三倒四,邏輯不通的。

    不過華映曦還是很快從中發現了重點:“面館?”

    “下午回來的時候,老板娘推薦那家?”葉挽秋也想起來了,又看向另外幾個剛睜開眼睛的同學,連忙過去問,“你們晚上吃的什么?面館里的面?”

    他們渾渾噩噩地點頭,無一例外。

    “媽的,這面館是下面還是下毒呢?!”老張氣得破口大罵,“老子現在就找他去!”

    “等下。”華映曦開口攔住對方,“我們現在沒有實質性證據,他們不一定會認賬。你們先跟著這些人去醫院,我和他去派出所。”

    葉挽秋回過神提議:“我和你們一起去。”

    華映曦搖搖頭:“你和他們去醫院,面館那邊交給我們就好。”

    按理說老張作為老師,應該是他來發號施令,但他幾次三番想要開口卻又對方華映曦的眼神時,又不自覺將話咽了回去:“就按你說的辦吧。來幾個人跟我一起去醫院幫忙,其他的該回去睡覺就回去睡覺。”

    眼看醫護人員和其他人正忙著將學生們七手八腳抬上救護車,葉挽秋在坐上跟去醫院的車子前,探頭朝華映曦道:“你們小心點。”

    “我知道。”她淺淺笑下,清冷嗓音帶著種只有在與面前少女說話時才會有的柔和,“你去了醫院以后,要是遇到什么事就立刻聯系我。”

    說著,她將自己綁頭發的頭繩取下來,彎腰給葉挽秋把匆忙出門所以亂糟糟的頭發扎好。

    這舉動簡直比男朋友還男朋友。看得旁邊簡媛簡直一愣一愣的。

    等到葉挽秋摸著自己被綁好的頭發,重新坐回車里時,簡媛已經改了剛才的說法:“我覺得我表哥估計是用不上了,我還有個做司儀的親戚更有機會。”

    葉挽秋:“???”

    看著救護車和送人跟過去幾輛車都離開了,孫玄悟轉向華映曦:“走?”

    他嗯一聲。兩人很快離開民宿。

    老板娘追出來時,已經早就看不見他倆的影子,于是連忙打電話到派出所:“喂?還是我,民宿這兒!對對對,那倆孩子自己先去面館了。一個男孩子,還帶著個漂亮姑娘,就這么過去了哎喲……你們快去面館看看,真是的……”

    從民宿到面館跨越半個鎮的距離,夜色黑得一絲光也不見。

    不到半分鐘的功夫,哪吒他們已經來到了這間大門緊閉的面館門口。

    只一眼望過去,孫悟空就咂咂兩聲,眼睫上滾著道細細金輝:“好重的怨煞陰氣。”

    穿過那道對他倆來說形同虛設的大門,整個面館里更加漆黑壓抑,空氣里還殘留著傍晚時分淡淡的面香味。

    哪吒轉頭看向后廚方向,眼中火蓮開放,將原本的烏黑瞳色焚燒成一片燦爛冰涼的金黃:“那邊。”

    他們穿行在黑暗中,動作輕快得宛如行走在白晝里,絲毫不為這無光環境困擾。

    伸手推開后廚房的門,撲面而來的是已經快要冷卻的肉湯腥氣,以及其他食材的味道。

    哪吒抬手,指尖竄出蓮火朵朵化作一盞燈懸掛在半空中,將整個寬闊廚房瞬間照亮。

    幾乎是在這神力光輝亮起來的同時,他們聽見頭頂傳來咔噠咔噠的怪異響聲,似乎是什么東西在四肢著地地挪動,或者爬行。隱約還有一兩聲壓抑的陰冷哭泣,又輕又細。

    “地方不大,東西藏得還不少。”孫悟空歪頭瞧一眼上面,沒打算這時候就出手去收拾那些鬼怪。

    “是不少。”哪吒冷聲說著,伸手揭開面前那口高湯桶的蓋子。一陣腥膩的肉湯味頓時撲面而來。

    他拿起旁邊的湯勺在里面攪了下,舀起來一勺粘稠蠕動的東西,里面隱約可見一段還掛著肉絲和筋絡的骨頭。

    “你還記不記得,下午這里的警察還說過,有幾個人失蹤了,怎么都找不回來的事。”

    哪吒看著他:“應該一部分都在這里面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怪談·血纏蓮【六】

    將湯勺放下, 哪吒抬起手,指尖再次竄出一朵明亮火焰,準備將那道封在這鍋鬼肉湯上的咒印撕開。

    孫悟空掏掏耳朵取出金箍棒, 將它化作金針般繞在手指間打轉,眼神瞧著那朵火花:“你這蓮火是天生的陰煞克星, 可得輕著點。別一下過去把里面的東西都燒死干凈了, 那我們可沒得問了。”

    “外面不是還有很多么?”哪吒頭也不抬道, “你去抓幾個過來不就好了。”說著,還模仿他方才的話繼續道, “也別用金箍棒了,用手比較好。不然你一棍子下去全打死了, 我們也沒得問。”

    孫悟空朗朗一笑, 描金眼睫在火光照耀下顯得格外燦爛:“金箍棒可不是拿來抓這些東西的。”

    說完, 他轉身來到廚房外,將金箍棒恢復平日里慣用的大小,朝地上輕輕撞了撞。

    細小焰花同時落進面前那鍋肉湯里,撕毀了面前那道至陰咒印。

    霎時間, 滿屋鬼怪都被這動靜震得尖叫不已, 連滾帶爬從樓上,房頂上, 黑暗里, 甚至各個稀奇古怪的角落里滾出來, 沖著孫悟空呲牙咧嘴,滿臉兇相。

    “齊活了。你那邊呢?”孫悟空邊說邊回頭,看到幾只沾著不知是血, 還是半融化的肉汁的鬼手正從那高湯鍋里伸出來。

    緊接著爬出來的是一個身體畸形而破碎的東西,滿臉五官都錯了位。不同的眼珠子長在喉嚨上, 吊出來的舌頭上,下頜被一張薄而腐爛的皮連著,一直一直垂到胸口處,蠕動的喉管里擠出語不成調的哀鳴聲。

    它的后腦勺處還粘著張同樣扭曲的人臉,皮膚卷曲著將五官牽扯成格外詭異的怪像,撕裂開的地方露出肉類被煮熟燉爛后的褐紅。全身長滿了密密麻麻,不斷生長又脫落的肉疙瘩,看著讓人汗毛倒立的惡心。

    “都相互蠶食成這樣了,怕是也問不出什么有用的東西了。”孫悟空搖搖頭。

    哪吒打量這東西片刻,也認同孫悟空的話,于是側頭問:“你那邊有幾個能說話的?”

    孫悟空回頭瞧了瞧這滿屋子模樣詭異恐怖的怨鬼,拎起幾個又搖頭放下,嘆息著:“都是些可憐人。”

    “那邊那個。”哪吒注意到角落里蹲著個格外安靜的鬼影。

    他們走過去一看,發現是個折了脖子的小女孩。看那模樣,像是從高處被摔下來死掉,四肢都是斷開的。但不知道是誰給她又想辦法接了回去,還接得很是仔細,甚至給她骨頭斷掉的地方都畫了漂亮的花紋。

    女孩那斷掉的脖子邊上,是刺破血肉伸出來的一節骨頭,也被扶正后用鮮艷的絲帶一并綁著,還扎了個漂亮的玫瑰結。

    見到孫悟空和哪吒朝她走過來,小女孩似乎本能地覺得很害怕,手腳并用地朝旁邊那個正同樣瑟瑟發抖的煞妖懷里鉆過去。

    “喲,還真有半個活著的玩意兒。”孫悟空笑著用金箍棒一挑,將那煞妖從滿地怨鬼堆里挑起來,放到一邊,“說吧,你們領頭的是誰?在哪兒?”

    那煞妖這是一團煞氣依附與物體化形而成,修為不高,看不出眼前這兩人的真身。

    所以他只當這兩人是來尋仇,或者收錢辦事的江湖術士,于是梗著脖子啐一口,怒罵:“去你娘的!哪兒來倆多管閑事的找死家伙,想知道咱們當家的名號,門兒都沒有!有本事給我等著,等當家的回來,一刀一個宰了你們!”

    “所以你是不打算說?”哪吒語氣冷淡,眼尾微微浮出一層淺紅蓮紋,掌心中火苗跳躍。

    “除非我死了!”他罵罵咧咧,嘴里還含著后半句“你敢動我,當家的不會放過你們”沒來得及說出去。

    只見哪吒手中的火焰突然暴漲成大團火蓮花怒放開,眨眼睛便撕去了他身上的人類外貌偽裝,恢復紅衣銀甲的少年神明模樣。孫悟空則將手里的金箍棒再次朝地上一震,自金色佛光中恢復猴王本相。

    煞妖想都沒想就連磕三個響頭:“……其實也是可以商量的,不如二位大神先坐下。”

    倒是在看見這一幕后,剛剛那拼命躲起來的小女孩忽然笑了起來,嘴角流著黑色的血,手腳并用地爬出來,興高采烈道:“齊天大圣!小英雄哪吒!”

    “你認得我倆啊?”孫悟空歪頭看著那小孩。

    “認得!認得!西游記,大鬧天宮!哪吒鬧海,戰神先鋒官!”女孩高興地湊近過來,伸手就去抓哪吒臂間那條漂亮靈動的混天綾。

    孫悟空剛想提醒她,怨鬼碰不得蓮花化身,卻見哪吒已經斂了周身神光,蹲身看著她。

    “你……”哪吒話還沒說完,已經被小女孩伸手吊住脖子,像小熊一樣黏人著抱上來。

    “是真的!”女孩高興得不行,折斷的脖子無法支撐她做更多動作,只能貼著他一直蹭,“都是真的!我看到大圣和哪吒了!”

    煞妖瞪大臉上四只畸形的渾濁眼睛,滿臉“媽的臥槽”。

    “你叫什么名字?”哪吒順手抱起對方,低頭看著她問。

    “燕燕。”女孩咯咯笑著回答。聲音因為脖子斷了的緣故,聽著有種瘆人的沙啞斷氣感。

    “你跟著他們有多久了?”哪吒又問。

    “好久了……燕燕記不得了,三歲,五歲……”

    “那你如今幾歲了?”孫悟空也湊過啦問。

    燕燕又笑著去摸他臉上的金色猴毛,拍拍手笑著回答:“燕燕八歲。”

    煞妖在一旁糾正:“死的時候八歲。”

    “她為什么會和你們一起在這兒?”哪吒垂下視線,面無表情問。

    “她可是當家的寶貝,當女兒養著的。”那煞妖這么說,“我記得以前,就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小女孩,應該是……當家的其中一個……我也不好說,我不太清楚當家的來歷。只是知道她好像很多身份,很多曾經的家人。一會兒叫這個,一會叫那個,性子也變來變去的。”

    “這個女孩好像是她曾經一個身份的妹妹,生日那天,被她弟弟搶蛋糕還是搶玩具,推下窗戶摔死了。她爸媽也沒報警,就找個地方給這小女孩悄悄埋了,被當家的挖出來變成這模樣。”

    “后來呢?”孫悟空皺皺眉尖。

    “后來?后來當家的就把那一家人都殺了,煮了熬成湯給大家分肉吃……”煞妖邊說邊舔舔嘴唇,好像是在回味什么。

    “你們當家的叫什么名字?”哪吒又問。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我們都叫她當家的,她名字很多……噢,對了。我記得有一年,有個江湖術士找我們麻煩,叫過當家的一聲什么……瓶女……當家的不喜歡這個稱呼,直接給那術士一雙招子都挖出來喂了狗。”

    “你們來這個鎮上多久了?”哪吒換個問題。

    “兩天!”這回回答他的是燕燕。即使已經收了周身神光,但就這么抱著一會兒的時間,她身上碰到哪吒的地方都已經被燙紅了。

    哪吒將她放下來,她還可憐兮兮地抓著他的衣角,重復:“抱抱……抱……”

    煞妖看得眼角抽搐,心道真是初生小鬼不怕死。

    哪吒想了會兒,伸手搭在她發頂輕輕按一下:“你們是兩天前來的這里是么?”

    “對!對!”燕燕笑瞇瞇回答,嘴角的黑血流得更歡快了。

    “那這家店原本的主人去哪兒了?”

    “姐姐說,回家了。”燕燕認真道。

    孫悟空瞧出這年幼的丫頭估計是什么都不知道。說不定連自己已經死了,平日里吃的肉湯是什么也不知道。

    不過被做成了這幅僵尸模樣,她的智力比起真正的八歲小孩還要更加低弱,能吃得下去的也只有帶血的東西。

    念及至此,猴王臉上不由得半是憐憫,半是凝重,轉而朝旁邊正跪在地上誠惶誠恐的煞妖問:“你們忽然來這兒是為了什么?”

    而且是和葉挽秋他們一起來到這鎮上,怎么看都有問題。

    那妖靈沉默半天,喃喃回答:“當家的說……找到那個人了,她就在鎮上,所以才帶著我們跟來。”

    “哪個人?”哪吒重復,語氣驟然冷冽起來。

    煞妖聽得渾身一抖,連忙又是哐哐磕頭:“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當家的一直在找一個人。她說,只要找到了,她們就都能解脫了,她就,她就帶著燕燕投胎去,還做姐妹。”

    “她們?”孫悟空掂量著這個詞。

    “是啊,我也不知道當家的說的到底是誰,就是覺得……有時候當家的房間里,很吵……好多人的聲音,都是女子。但是我每回去敲門,出來的都只有當家的一個……我也搞不清楚。”

    “但是她說,只要再做這最后一次就好,她就能交差了。”

    “朝誰交差?”哪吒顰起眉峰。

    “這個我不知道,當家的從來不跟我們細說她自己的事。二位大神明鑒,我真的不知道了!”

    “你們要找人,跟你們做這種湯來害人有什么關系?”孫悟空緊接著問,金箍棒敲了敲他旁邊的地面,“仔仔細細回答清楚。”

    “這……其實當家的也不是很有把握,那個人如今姓甚名誰,長什么模樣。只知道她在這兒……”

    “怎么知道的?”

    “是……神仙說的,當家的說,是那位神仙說的。”

    “什么神仙?”

    這回,那煞妖沒有立刻接話了,反而支支吾吾著,時不時偷偷抬頭瞄一眼哪吒,渾濁帶血的眼睛里充滿恐懼。

    哪吒沒說任何話,只抬起手,掌心竄出一朵火蓮花,映亮他神情冷淡的絕艷側臉。

    “哪吒!哪吒!蓮花化的哪吒!”燕燕崇拜地拍手,笑得非常開心,還想伸手去摸,被孫悟空一把撈開。

    那煞妖則嚇得魂飛魄散,連忙竹筒倒豆子似地哆嗦交代道:“是……是是是……一個三太子您的兄弟神……我沒確切聽清過,好像是……雙蓮六臂神什么的……”

    “你什么時候多了這么個弟兄?”孫悟空按住還想去摸那漂亮蓮花的燕燕,歪頭道,“金吒木吒沒意見嗎?”

    哪吒沉默片刻,收了蓮火道:“我知道他說的是什么。”

    燕燕則努力湊近過來,捧起他的手左右看了看:“花花,花花去哪兒了?”

    他摸了摸燕燕的頭,視線看向地上的妖:“既然她不知道要找的人叫什么,長什么樣,要怎么找?為什么要用這些鬼肉湯害人?”

    “當家的說……興許,興許那人能喝到。如果喝到,就算因為那人被她爺爺保著不會發作,也會讓當家的感應到。就算沒喝到,那人也走不出這鎮子……”

    聽完他的話后,哪吒忽然意識到一個之前他們都沒來得及注意的問題:“你們今晚接待了多少客人?用的都是瓶女熬的那種湯?”

    既然瓶女決定今日下手,又特意用周年慶所以免費贈面的由頭。那顯然被吸引進來吃了那些湯面的人,并不只有民宿里的學生而已,還有鎮上的其他人。

    而他們并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

    所以一旦身體出現問題,自然會去醫院求救。

    葉挽秋就在醫院里。

    想到這里,哪吒頓時心頭一緊,將已經又抱上來的燕燕輕巧塞進孫悟空懷里:“這里交給你了,我會叫黑白無常過來一起收拾。燕燕留著,暫時別叫冥府的人帶走。”

    孫悟空:“……啊?”

    燕燕歡呼:“哪吒!哪吒!”

    只是眨眼的功夫,紅衣的少年神已經消失在一片金紅神光里。周身蓮火燎起漫天雨幕,化作層疊水汽呼嘯擴散開,攏做滿目夾雜著蓮花香氣的濕霧。

    燕燕張大嘴巴,錯位的下巴掉了一半下來,流出一縷又一縷黑血:“哇——”

    然后又開始去揉孫悟空臉上的猴毛,有模有樣地學著電視里的語調:“大師兄!師父被妖怪抓走了!我們要散伙了!”說完還哼哼兩句。

    孫悟空:“好的不學,怎的學那呆子說話……”

    到達醫院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快十一點半,天空正在下雨。

    送來的學生們都已經被送進急診室,葉挽秋和簡媛則坐在走廊的休息區里,聽到老張正和護士們交流學生的情況。

    兩人手機加起來湊不夠六十的電量,簡媛正到處找著可租賃充電寶,搞了一個回來一起用。

    “還好咱倆晚上沒去吃那面,不然就一塊食物中毒了。”簡媛邊說邊點開視頻軟件,百無聊賴地刷著,一手將另一根數據線遞過去。

    葉挽秋沒有解釋他們其實不是食物中毒的事,只沉默著,沒接。

    簡媛疑惑地偏頭:“怎么感覺你今晚特別安靜?是困了?”

    “啊……”她回過神,假裝揉揉眼睛,“是。是困了。”

    窗外的天空黑得讓人喘不過氣,只有偶爾的閃電微光劃過,卻又聽不見多清晰的雷鳴聲。

    她看了看自己手機只有百分之二十五的電,將手機充上電,忽然想起華映曦和孫玄悟兩人還沒消息。

    也不知道去警局怎么樣了?

    于是她又重新打開手機,點出華映曦的聯系方式,發了條消息過去:“你們那邊怎么樣?回民宿休息了嗎?”

    她剛發完這條消息,聽到簡媛打趣道:“沒事,困了的話,我們就來聊點刺激的清醒下。”

    “什么?”葉挽秋本能覺得她接下來要說的不是什么好東西。

    果然,只見簡媛按滅了手機,一臉表情賊兮兮地湊近過來:“你說,要是大美女回去以后也對你念念不忘,真跟你告白了怎么辦?”

    “……我怎么覺得你比我更困吧?都開始說胡話了。”

    “山水啊,別怪阿爹沒提醒你。”簡媛伸手搭住她的肩膀,一副要去對方促膝長談的架勢,“這不是逃避可以解決的。大美女對你就是很不一般,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你現在就像那個什么……”

    她話還沒說完,頭頂燈光忽然滋一聲,劇烈閃動幾下。

    兩個人一起愣半秒,仰頭看著那些明滅不定的燈,還沒搞清楚什么情況,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道重物落地的悶響。各種玻璃器皿稀里嘩啦掉了一地。

    葉挽秋低頭朝前看去。

    一個護士正渾身僵直地站在其中一個病房門口,好像是被什么東西給嚇到了,完全喘不上氣也挪動不了。

    “什么情況?”簡媛睜大眼睛,正準備上去一看究竟,忽然被葉挽秋伸手拉住。

    她回頭,看到葉挽秋的臉色也變得很難看。

    “我聽到了……”她這么說,手掌溫度冰涼著,眼中涌出清晰恐懼。

    “聽到?”簡媛沒反應過來。

    緊接著,一陣古怪的嘔吐聲從病房里傳來,還伴隨著似乎是快被什么水一樣的東西給嗆死的咳嗽與慘叫。

    那呆立在病房門口的護士身體顫抖著,像是終于忍不住,爆發出一陣極為驚悚的尖叫。她整個人癱倒在地上,拼命后退。

    “我們快跑,去找華映曦他們……”葉挽秋不由分說拉起簡媛就朝門口跑去。

    借著在門口幾步跑過的功夫,簡媛又怕又好奇地朝里望了一眼,頓時嚇得腿一軟便摔倒在地上。

    那是一個被撕開的人。

    被開膛破肚了,血淋淋地躺在病床上。黑紅色的血和粘液流得到處都是,爛掉的臟器連帶著崩開的皮肉碎屑也跟著掉下來,遍地血腥。

    一個渾身紅得像是沒有皮膚的鬼怪,正從那已經被撕爛的人身體里,慢慢地,慢慢地爬了出來。

    那是已經成型的鬼胎,見到門外兩個正慌張逃跑的少女,頓時怪叫一聲,站起來朝外追出去。

    顫抖不停的燈光最后閃爍幾下,在這一刻終于完全熄滅下來。

    徹底陷入黑暗之前,葉挽秋看到面前的鬼胎忽然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無數類似的慘叫與嘔吐聲,正從醫院的四面八方傳來。

    第一百一十八章、怪談·血纏蓮【七】

    燈光徹底熄滅下去的瞬間, 葉挽秋感覺自己的恐懼感也被隨之拉到頂點。

    到處都是那種可怕而尖利的慘叫聲,此起彼伏。似乎她們此刻身處的地方已經不再是醫院,而是來到了一個屠宰場。

    “葉子……那玩意兒?你剛剛看到了嗎?怎么突然不見了?”簡媛死死抓著葉挽秋的手。

    她剛剛因為過于害怕, 直接摔倒在地上,膝蓋磕得腫起, 還被地上的碎玻璃割出一道傷口。葉挽秋迅速將自己裙子上的裝飾腰帶取下來, 給她用力扎住傷口, 避免繼續流血。

    “快走!”她扶起簡媛,“我們快離開這里!”

    剛說完, 她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從樓上傳來,似乎是老張。緊接著是什么東西從樓上摔下來的沉重悶響, 以及骨頭碎裂的聲音。

    簡媛嚇白了一張臉, 冷汗止不住地朝外冒:“是……老張……他?”

    剛說完, 燈光又微弱地重新亮起來,將整個醫院照得又昏又暗,比那些恐怖片里的場景還要可怕。走廊盡頭的安全通道閃動著幽幽的綠光。

    也照亮了不遠處那個躺在地上微微抽搐的身影。

    鮮紅溫熱的血正從他身下汩汩涌出,失焦的眼睛瞪得極大, 好像是看到了什么非常恐怖的東西, 整個臉上的表情都是扭曲的,嘴巴一張一合:“它……在這兒……救……”

    “老張!”簡媛正想跑過去, 卻被葉挽秋一把拉住。

    只見他躺在地上, 明明渾身骨頭都斷開了, 身體卻還在奇怪的扭曲著,喉嚨里不斷念叨:“它在爬……它在朝上面爬……它在這兒!”

    “他……他還活著嗎?”簡媛驚恐無比地望著那張本該非常熟悉的臉,“什么東西在爬?”

    “它在爬!它在往上爬……”

    葉挽秋愣神半秒, 盯著他扭曲起伏的身軀,好像意識到什么, 連忙拉起簡媛就朝旁邊通道跑。

    身后老張還在痛苦重復著“它在爬”,整個骨骼全斷的身體忽然以一種非常詭異的姿態反弓起來。蠕動的皮膚下突然伸出一只血肉模糊的手,將他從咽喉開始,由內而外地撕開。

    脫離而出的鬼胎身上還沾著黏膩的血肉,開始招呼自己的同伴,怪笑著朝葉挽秋她們逃離的方向追去。

    它們手腳并用地在地上,在墻上,在天花板上攀爬,圍攏,逼近。有的已經可以站起來,卻只有腳尖點著地朝前走。一身血與粘液都在往下淌,整個醫院里都是它們尖銳驚悚的笑聲,到處蜿蜒的血痕。

    葉挽秋終于明白,老張剛剛說的那句“它在朝上爬”是什么意思。

    她們一邊躲避著鬼胎,一邊試圖尋找出去的路,然而卻怎么也找不到,好像中了鬼打墻似的。

    好不容易找到一扇半掩著的,不知道能不能通向外面的門。身后那群緊追不舍的怪物卻猛地沖上來,將葉挽秋一把按到在地,口中發出嬰兒般凄厲的哭叫聲,時不時又笑起來。

    那些沾著不知道是誰的血肉的鬼手,死死掐在葉挽秋脖頸上,讓她根本喘不上氣。混亂間,她只看到鬼胎低下頭想要咬自己,于是下意識伸手阻擋。

    銀色的手鐲晃晃悠悠,被這邪物碰到的瞬間,忽然發出一聲清鳴。

    緊接著,剛剛還滿臉兇相而鬼胎像是被打中了什么要害,頓時慘叫著滾向一旁。

    “簡媛……”她咳嗽著,爬起來去救自己的好友。

    著莫名熟悉的一幕讓她有點恍惚,總感覺同樣的事好像曾經發生過。

    是他們去夜爬玉女峰的時候……花果山……那些猴子……自己手上的銀鐲?

    葉挽秋呆住不到半秒,立刻照著自己印象里那樣,將手伸向旁邊消防器材箱的尖角上,狠下心拉開一道口子,用自己的血去滴在那銀鐲子上。

    鮮紅血液像是融化的玫瑰,沿著手鐲紋路不斷盛開。

    霎時間,那鐲子像是受了刺激,嗡鳴著飛旋而出,化作一團燃燒火焰。鐲身自火光中顯出正金本色,呼嘯著灑開大片金紅蓮花。

    花朵纏繞在面前無數鬼胎身上,灼灼燦爛,不將它們燒成灰燼決不罷休。

    直到最后一個鬼胎也慘烈哀嚎著化成飛灰,金環終于收斂光輝飛回來,掉在葉挽秋面前的地上,發出一陣金玉相擊的悅耳聲響。

    “這……這個,它們,這個……”簡媛已經說不出話了,“你這是什么?”

    葉挽秋撿起金環重新套回還在血流不止的手上,另一只手拉起她:“我們走。”

    剛說完,身后的的大門忽然打開了。

    走進來的是一個身穿青衣的高挑女人,衣服上繡著繁復精細的藍白花紋。

    不知道是因為她臉上過于平靜的神情,還是她身上這件衣裳,葉挽秋總感覺面前這個人很像一只瓷瓶。

    以及,她大概率也不是什么普通人。

    否則她就不會對著著一地血污毫無反應,而是只直勾勾地盯著葉挽秋,紅艷嘴唇似笑非笑,微微翹起。

    “你是誰?”葉挽秋警惕地盯著她。

    她的手還在流血,卻已經麻木了,感覺不到痛。套在她手腕上的金環還有些躁動,似乎是感覺到了她的傷勢。

    女人將她上下打量一遍,目光落在那只金環上,頓時神情陰沉下來,嘴上的笑容卻越拉越大了:“怪不得,怪不得。明明你魂魄內種著神仙的咒印,居然能平安長這么大……真是不得了……原來如此,保著你的不是你爺爺,我當那老頭哪來這么大本事。”

    “她在說什么?”簡媛一臉懵。

    葉挽秋卻聽懂了,喉嚨痙攣著咽了咽:“你是……那個鎮上來的。”

    “我是啊……”她笑著,眼神卻透著格外明顯的凄厲惡毒,“我們都是。”

    你們?

    葉挽秋還沒來得及疑惑,只見對方忽然停頓一下。原本纖細曼妙的人類身形就這么猛地崩塌開,化作一個渾身都是瓷瓶花紋的扭曲怪物。

    強烈的恐懼感像是一面墻那樣像她猛地砸下來,讓她整個腦海都是一片蒙的,身體也僵硬得不聽使喚,似乎完全被那種過量的情緒給死死壓制在原地,動彈不得。

    見狀,瓶女似乎是笑了一聲。太多個聲音混雜在一起,從她喉嚨里被擠出來。葉挽秋根本分不清對方是不是真的在笑,或者還有誰在哭。

    等到眼前終于恢復些許清晰時,她驚恐地看到那些漆黑的長發正垂在瓶女身邊,跟著滑動過來。像是一屋子的黑蛇在涌動著,不斷包圍向葉挽秋和簡媛。

    她邊靠近邊抬起頭,一張青白過度的臉孔看著滿是詭異的死氣,眼窩深陷發黑,淌著兩行又腥又黑的血淚。一些復雜的裂紋蔓延在她臉上,讓她整張臉看起來就像是被打碎了,又胡亂拼湊在一起的瓷器。

    離得近了以后,葉挽秋才徹底看清她枯瘦手臂上的花紋,原來全是閉著眼睛的女人。就連赤.裸的身體上也畫滿了掩面或者閉目的女人,每一張臉都不一樣。

    而此刻,那些花紋上的女人們全都齊刷刷睜開了眼睛,不約而同轉過頭來,直勾勾地盯著葉挽秋。

    被這樣無數雙黑色的空洞眼睛盯著,葉挽秋只感覺一陣發毛的尖銳感頓時從自己頭頂炸開,連帶著整個腹部都在抽搐,后背僵硬得像是石頭,一股苦澀感從咽喉深處反灌上來。

    這時,其中一個女人忽然張開嘴:“我……好恨……恨啊……”

    其他女人也跟著開始高高低低地呻.吟,哀嚎,慘叫,怨念:“好恨啊……”

    “好恨啊……”

    “好恨啊……”

    “為什么不是你……為什么你要跑,原本被選中的是你……”

    喀咔一聲。

    瓶女的脖子忽然折斷開來,露出一片空洞的,漆黑無比的內部。葉挽秋感覺自己可能已經被嚇到麻木了,面對這種活人……活鬼摘頭的場景都完全沒有反應了。

    然而緊接著,那空蕩蕩的脖頸里,竟然冒出了一張張表情猙獰的人臉。

    那些臉像是細胞分裂般擠在一起,呈現出一種極為詭異有驚悚的恐怖怪像。黑色的眼珠全都盯著面前的少女,幾十張嘴里不斷哭喊著,怨恨著:“為什么要跑……你當初為什么要跑……為什么,我們替你死了……戚妜,戚妜啊……”

    “我好恨……”

    見到這一幕,簡媛感覺自己已經快被嚇暈過去了,手腳都軟得站不起來。葉挽秋則拼著一股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拉著她不停逃跑。

    看到她再次逃走,瓶女幾乎是暴怒著大吼,幾十個不同的聲音在身后或哭或笑地響起,聽得人骨頭縫里都在發抖:“戚妜——!你又要跑了嗎?!這回不會了!神仙來接你了,戚妜!你要跟他走,你要跟他走!”

    “救救我們吧……救救我們啊——戚妜,行行好吧……求求你救救我們吧!”

    簡媛被這一聲一聲喊得云里霧里,哆嗦著茫然問:“戚妜是誰?她們在跟你說話嗎?”

    “這是我以前的名字。”葉挽秋回答,拉著她飛快跑下樓,中間還差點因為腿軟而摔一跤。

    身后那些聲音還在緊跟著,哭著喊著哀求:“求求你了,戚妜——救救我們吧,神仙來接你了……你該回到他身邊去了戚妜——!救救我們,好痛苦啊……真的好痛苦啊……”

    面前大門似乎被重物抵住了,怎么推也推不開。燈光拉長了瓶女那詭異可怕的影子,眼看就要從樓梯上跟著下來。

    葉挽秋拼盡全力推搡著那大門,心中又氣又急,不由得憤怒道:“靠你大爺的!你求人也要拿出點求人的態度,哪有你這樣求人救你的!”

    說完,她抬起手猛地撞向面前大門,手腕上的銀鐲子也隨之碰上去,頓時便將大門砸碎開。

    “臥槽,力大無窮葉挽秋!”簡媛目瞪口呆,被對方拉著狼狽爬過那些殘骸,一路繼續向前。

    連著拐過幾個長的都一模一樣,簡直跟迷宮似的回廊,簡媛腿上的傷口痛得越來越厲害,直接栽倒在地上。

    “簡媛!”葉挽秋連忙回頭去扶她,卻被她推開手。

    “我走不了了,你快跑吧……我真的站不起來了,我都感覺不到我這條腿了……”簡媛臉色痛苦地搖頭。

    葉挽秋試了好幾次,發現自己也因為體力消耗太多,是在拉不起來對方,于是改變主意道:“別說話,我們找地方躲起來。你堅持一下,站起來就行。”

    邊說著,她伸手將簡媛扶起來,一手搭在自己肩膀上,盡可能快地躲進旁邊一間雜物間的壁柜里。

    這里的空間并不寬敞,甚至是有些擠。周圍是常年堆放著不曾動過的資料,還有幾件不知道是忘記了還是廢棄的白大褂,全都散發著一股子清晰的霉味,混合著她和簡媛身上的汗水與血腥味,極為難聞。

    葉挽秋抱著簡媛,兩人躲在柜子里一動也不敢動。

    她已經再三確認面前的柜門被關好了,可總有空調冷風從立柜的各種縫隙里鉆進來,像是有什么東西趴在她背上,用冰涼的舌頭正一點點舔舐著她身上的溫度,激得她一身雞皮疙瘩。

    外面有一扇扇門被挨個大門的金屬碰撞聲,以及瓶女怨毒的聲音:“戚妜……你還記得嗎?你小時候……你父母是怎么跟你說的?你是神仙送來的孩子……神仙會把你接回去的……”

    聲音越來越近,那種大門裝在墻上的鈍響像是懸著的刀鋒,每響起一次就離發現她們更進一步。

    “神仙說了……你本來不該出生的。你父母為了財運,早就把他們所有的子女緣都交換給了神仙。結果他們又后悔了,想要個孩子……哈哈哈真是人心不足。你就是那個被送來的孩子,注定要被神仙收回去的……”

    “可是你爺爺……壞了規矩,他還真以為你是他親孫女呢?居然用那種辦法,破壞祭祀。他到底怎么做到的?戚妜……他到底是怎么當著所有人的面……明明主持那次祭祀的人是他……你早該在那時候就被神仙接走了……”

    “為什么你沒有?!為什么后來我們要替你死!為什么……為什么……”

    “戚妜啊……我們戚妜是好孩子,行行好吧……快出來吧,戚妜……”

    說到這里時,那瓶女已經換了好幾個聲音。

    這回響起來的是一個有些熟悉的稚嫩童音,是她幼時的一個玩伴:“戚妜,你爺爺騙了我們所有人啊……他把你的命,寄托到了中壇元帥三太子手里……神仙很生氣,很生氣……你爺爺他死了……死了……”

    “你是不是覺得他年紀大了才生病的?哈哈哈哈……他是報應——!”

    葉挽秋僵硬在原地,臉上毫無血色。她以為自己會感覺到生氣或是別的,但在聽著這些不知真假的話時,她的整個大腦一片空白。

    她下意識想念那則自己早就爛熟于心的請神咒,卻沒想到,門外那聲音繼續說:“你是不該活下來的人,現在卻活下來了。你爺爺自然就得遭報應,那是神仙對他的懲罰……至于你……你以為三太子……就這么心存仁厚地保了你十幾年?”

    請神咒一下子卡在她喉嚨里,不上不下,堵得她心里發慌。

    她慢慢握緊手,才結痂的傷口再次被擠壓著裂開,流出的血絲黏膩著低落在衣裙上。還有的則順著手臂肌膚滑下去,沾到那金環上。

    簡媛驚訝地看到那金環竟然在微微發光,上面的蓮花雕刻像是快要活過來那樣。

    門外的開門聲已經很近了,聽上去最多還有兩扇門……三扇門,瓶女就一定會找到這個房間。

    這時,她的聲音也又變了一回:“不對不對……你爺爺是把你的命,寄托給了三太子……那可不是什么信徒祈求大神垂憐的法子。他用的是是傷天害理的術法,真是……那老頭命怎么這么硬,神仙也敢算計……”

    “你是受了三太子庇佑,但那是因為你爺爺的術法,并非三太子自愿的。我不知道……說實話……沒人知道你爺爺做了什么,三太子居然還真答應了他……哈哈哈哈。”

    “不過沒關系……時間到了,戚妜,時間到了……”

    簡媛恐懼到極點,伸手緊緊抱著葉挽秋,聲音輕弱到幾乎聽不見,嗓子又啞又干:“葉子?你怎么不念了?”

    “你難道沒注意到過?其實三太子就在你身邊……一直跟著你,你應該有感覺吧?從小到大,你總是能化險為夷。明明命格詭異,魂魄里帶著神仙的咒印,卻從來沒有沾染過臟東西……哈哈哈,我們這樣的臟東西……”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你爺爺的法術最多只能保你到二十歲。你命中注定會來到這里,會回到神仙身邊去,誰也留不住。”

    “至于三太子……你還記得你爺爺是怎么死的嗎?是不是渾身焦黑,像是被火燒過一樣……對了,對了……那是因為他放了,或者說是他設計了三太子應他的愿,在你的魂魄里也放了一樣東西……”

    “所以你才能活到現在。他那副模樣死掉……當然是遭天譴了!算計九天武神這種事,你爺爺真是個瘋子,還連帶著欺騙了神仙……”

    響亮的哐當聲從隔壁傳來,簡媛幾乎要嚇得叫出來,但一張嘴才發現聲音已經徹底啞了。極端的恐懼下,她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

    葉挽秋聽到瓶女的聲音,很近,就只有一墻之隔的地方,陰森地,冰冷地,充滿惡意地對她說:“現在時候到了,戚妜。你手上那東西……就是你爺爺當初給你竊來的護命法器,是要還給三太子的……你的一切,你的存在,性命,還有這個法器,都是竊來的……該是時候物歸原主了。”

    “戚妜啊——”這回響起的是一個更加陰冷的女人聲音,“你說,你爺爺的法術失靈以后,三太子還會不會繼續護著你啊……”

    葉挽秋忽然渾身顫抖。一顆緊繃的心臟好像被剪了下來,沉甸甸地掉進胃里,又穿透過去,一直掉到身體最深處的黑洞里。

    她蜷縮在柜子里,感覺自己此刻已經成了一具空蕩蕩的軀殼。

    很快,她們所在的這扇大門被打開了。

    葉挽秋聽到瓶女爬進來的聲音,指甲在地板上刮出道道銳響。

    下一刻,驚雷撕破長空。窗外的漆黑穹蒼被一種瑰麗金紅照亮,輕盈的紅蓮花瓣從空中墜落成一場火雨。

    那只套在葉挽秋手上的金環也隨之震動起來,化作一道鋒利金芒殺向瓶女。

    簡媛哎一聲,只來得及看清眼前那滿屋盛開的蓮花,以及被金環束縛住上半身,掙脫不得的百臉鬼怪。

    黑色的長發狂亂飛舞在她身后,幾十張嘴一起發出毛骨悚然的慘叫聲。

    “葉子……葉子,你看前面!”簡媛搖晃著身旁的好友。

    葉挽秋跟著她一起驚魂未定地走出房間,看著瓶女正瘋狂掙扎著試圖從那金環中脫身。

    籠罩在醫院四周的幻術被徹底撕毀開,紅衣銀甲的少年神祇點著虛空步入。蓮紋皂靴下一對明焰繚繞的風火輪,身后是由無數燦烈紅蓮鋪就的綺麗華道,沿襲著神明的步伐向周遭團簇綻放。

    他手中握著一柄紫焰尖槍,槍.尖上還挑著一枚簌簌淌血的猙獰頭顱,手一揚便直接丟到瓶女面前。

    正是那人面狐貍的腦袋。

    葉挽秋不可思議地抬起頭,看到少年一雙悲喜莫辨的金眸中泛起肅殺冷戾的暗芒,微微啟唇道:“本座的事,什么時候由得到你來說三道四。”

    第一百一十九章、怪談·血纏蓮【八】

    那個叫懸息的廟祝先生又來了。

    又是那樣, 站在街道對面的門廊下,撐著一把黑色的傘,一言不發地看著她蹲在池塘邊剝蓮子吃。

    這種事經常發生。

    因為整個鎮上, 只有爺爺不信那個神仙。

    爺爺說,凡是要人付出慘重代價來換取愿望成真的神, 都不是好東西。說這話時, 他還摸著葉挽秋的頭, 告訴她,如果見到總是盯著她看的人就趕緊走開, 別去理會就好。

    因為信仰不同的緣故,爺爺和鄰里鄉親們的關系并不好, 連帶著葉挽秋從小也沒有什么朋友。大家都喜歡指著她, 好聽的時候說她是神送子, 難聽的時候說她是短命鬼,也不讓其他小孩和她一起玩。

    葉挽秋覺得很委屈,回家找爺爺哭,說大家都不喜歡她, 還說她會早死。

    “爺爺……我是不是真的活不長了, 嗚嗚嗚嗚嗚……那爺爺怎么辦,我不想和爺爺分開。”她哭著撲進爺爺懷里。

    爺爺身上總有種淡淡的香灰味兒, 還有好聞的黃豆味和各種清新草木的氣味。她最愛依偎在爺爺身邊, 聽他講那些精彩絕倫的神話故事, 聞到這種令她心安的味道。

    “不會的不會的,我們妜妜會長命百歲,會平平安安的。”爺爺摸著她的頭保證, 將一條紅繩手鏈和套在她手上。

    “這是什么?”她問。

    “三太子那里求來的,會保護著你平安長大。”爺爺這么說。

    三太子就是三太子。

    是蓮花化來的九天武神, 是戰無不勝的英雄少年,也是被爺爺常年供奉在供桌上的護世正神。

    這是葉挽秋從爺爺那里,從那些神話故事里,也從電視機的動畫片里學來的。

    但她一直不太明白,為什么如此心善的神仙,會有這么一位可怕的雙生兄弟神。

    她去問爺爺。爺爺很生氣,糾正她說,那才不是什么雙生兄弟。

    “邪物會偽裝成正神的外形,騙取香火供奉以供自身修煉。畢竟能依托正□□號,何必自己去打響名聲。”

    說完,爺爺又抱起葉挽秋,讓她把請神咒一字一句熟練背出來,然后才點點頭:“記得,被臟東西纏上的話,這道請神咒能救你的命。”頓了頓后,他輕輕嘆口氣,“如今,也只有三太子能保得住你。只要你好好的,其他的,爺爺也就不在乎了。”

    她將這話聽得懵懵懂懂。

    十歲那年的二月中驚蟄之日,葉挽秋被爺爺領著,第一次完整地自己舉行了整個神誕辰慶典,給哪吒三太子的。

    鎮上其他地方也很熱鬧,也在舉行神誕慶典,給那位號稱是三太子雙生兄弟的神仙舉辦的。

    這說來也怪,按照爺爺的解釋,那被鎮民們高高供起的東西明明是個邪物,卻不知為何,竟然還真和三太子是同一日生辰。

    因為爺爺從來不帶葉挽秋去參加那邪物的祭禮,周圍鄰居與那個叫懸息的廟祝先生都非常不高興。

    只不過,他雖然不高興,但也從來不會親自來找葉挽秋他們的麻煩。就算每回出現,也只是這么撐著傘,遠遠地站在街道對面,好像他們家是個不能被靠近的地方,里面有什么比他們供奉的那邪物還要可怕的鬼怪。

    不過這回不同。

    因為這回,葉挽秋是在家外面看到了他。

    而且除了懸息,還有許多跟在他身后的村民。他們全都面色不善,眼神惡狠狠地瞪著她,似乎是在低聲交談著要將她帶走去某個地方。

    “她本就是神送子,人間活了幾年,也該回去了。”懸息這么說到。

    于是那些人就像是得了某種許可,全都開始朝她追過來。

    葉挽秋丟開手里的蓮子,飛快跑進家門,穿過面前的屋子,來到那間供奉著哪吒的房間里,一把掀開神像供桌邊垂下的簾子鉆進桌底下。

    冰涼的雨水浸濕了葉挽秋的衣裳,黏糊糊地一團緊貼在她背上,又沉又壓抑。讓她有種被什么東西壓迫著,格外難以喘.息的感覺。

    逐漸有沉重的腳步聲凌亂響起,還有誰大聲叫喊著“四處去找,就算把這房子拆了也得給我把那丫頭找出來”的聲音。

    她攥緊手腕上的紅繩,伸手捂住嘴,害怕連自己的呼吸聲都會吵到對方。汗水從額頭冒出來,滑落道筆尖。

    那些翻箱倒柜的聲音,還有模糊不清的咒罵聲和開關門的聲音。每一道都像是一顆釘子,在一顆一顆被敲進她的聽覺里,扎進耳膜,在腦海中鑿出一個缺口,流瀉出源源不斷的恐懼。

    因為身上濕漉漉的出不了汗,她感覺悶得很難受。

    這時,似乎是有人發現了她跑進來時留下的水漬,開始招呼其他人一起朝這間屋子走來。

    葉挽秋閉上眼睛,額頭上的汗水流淌進眼睛里,帶出一陣刺痛。紅布下的桌底光線頓時化成朦朧不清的一團。

    大門被猛地打開了,她的一顆心被提到了嗓子眼,幾乎馬上就要跳出來。

    她以為自己下一刻就會被那些人從供桌底下拖出去。

    然而讓她沒想到的是,一個陌生的少年嗓音忽然響起來:“誰允許你們進來的?”

    這個聲音葉挽秋從來沒聽過,更不知道是屬于誰。只本能覺得,不太像是一般人,因為常人不會有這樣清冷到不帶半點煙火氣的悅耳嗓音。

    空氣里彌漫開一陣冰涼沁人的蓮花香。她輕輕嗅了嗅這味道,不知道這到底是哪里來的,只下意識抬起手臂聞了下,又抓起頭發也放在鼻尖處。最后發現都不是。

    這味道是外面來的。

    伴隨著那個陌生的少年音一起出現。

    “你是誰?”其中一個人問,似乎是沒想到這里面還有其他人。

    “這里不是戚老頭的家嗎?看你這么面生,根本不是我們本地人,到這兒來在做什么?!”

    “既然知道這是別人家,你們這樣未經允許地闖進來又是做什么?”少年冷聲反問。

    密密麻麻的人影投映在那層簾布上,像是一群粘連在一起的鬼影。葉挽秋盡可能地將自己縮起來,不發出任何聲音,只有心跳無法克制地在激烈顫抖著。

    ……爺爺在哪里?是不是也被他們抓走了?

    她眨眨眼睛,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不斷涌出來。

    又有聲音響起,是在警告那少年趕緊離開:“年輕人,少多管閑事,這是我們跟戚老頭之間的事。你現在閉上你的嘴,立刻離開這里,別來礙我們的事,否則別怪我們不客氣!”

    “是么?”少年嗤笑一聲,語調里是干凈直白的冷冽,“這事我管定了。沒人能從我這里帶走任何人。”

    話音剛落,外面頓時陷入一片混亂。黑色的影子狂亂扭曲在簾布上。

    葉挽秋緊緊抱著頭,后背緊貼著墻,胸口憋著一股氣不敢喘,直到外面徹底安靜下來。

    聽聲音,似乎所有人都不在了,但那股蓮花清香沒有消失。

    她睜大眼睛,看著簾布忽然被人掀開。外面是一個姿容艷絕,面若好女的美麗少年。

    不過下一秒,他的臉又模糊起來,連帶著他的聲音也開始消散開。

    她看得呆愣在原地,聽到他對自己說:“沒事了。”

    頓了頓后,他又繼續說:“你不會有事。”

    她徹底放下心來,就這么躲在神像供桌下睡了一晚上,竟也沒有因為渾身淋了雨而感冒。

    再后來,葉挽秋隨著爺爺離開了小鎮,去到了遠遠的,別的地方。

    爺爺給她改了原本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就用他們離開時的秋天作為她的新名字,還反復告誡她絕對不可以將自己真正的生辰數說出去。

    這一逃就是十幾年,她再也沒有回去過那個陰冷潮濕的,被邪物控制的小鎮。

    但那些心影沒有那么容易放過她。

    甚至在已經離開小鎮的好一段時間里,她都只能躲在供奉著哪吒神像的供桌下才能睡著。好像每次躲到那里去睡覺時,總能感覺到身邊似乎真有誰在陪伴著自己,聞到那種如冬日蓮花般的寒冷清香。

    明明是冬天是沒有蓮花的。她覺得自己這個聯想有點怪。

    如今,當葉挽秋重新被這個可怕的噩夢包圍時,她下意識就按照小時候養成的習慣,任由夢里年幼的自己躲進了那張桌子下睡覺。

    她終于得到了片刻的安寧。

    再度醒來時,葉挽秋發現自己其實并沒有回到家,但也已經不在那個滿是鬼怪與血腥的醫院里,而是躺在民宿的熟悉房間里。

    天光是破曉前的凝練深藍。空氣里縈繞著淡淡的,非常輕微的蓮香氣。

    她抬起頭,發現自己正抱著一個人,而且是手腳并用地纏著對方。

    那人的手正輕輕摸在自己背上,動作溫柔,像是知道她做了噩夢,所以在盡力安撫她。

    見到她醒了,華映曦低下頭,伸手幫她將亂七八糟的頭發撥開:“天還沒亮透,你再睡會兒。”

    葉挽秋愣愣望著對方,不知道是在驚訝自己此刻已經平安回到民宿里,還是在驚訝,她居然在此刻感受到了一種小時候躲在供桌下睡覺才會有的安心感。

    片刻后,葉挽秋迅速收回抱著她的動作,面露尷尬地爬起來,轉而表情有點困惑地看著面前的華映曦,挪動著和她拉開一點距離。

    “再往外動,你就要掉下去了。”華映曦提醒,聲音平淡到聽不出任何情緒。

    “你……”她開口,發現聲音有些啞,“你到底……”

    華映曦眨眨眼睛,坐起來靠在床頭。她沒有扎頭發,半長的黑發就這么披散在她肩頭,過于精致的樣貌總讓葉挽秋想起另一個人。

    “你想問什么就問吧。”她這么說。

    “我是怎么回來的?”葉挽秋覺得這個問題需要先搞清楚,“醫院那邊……”

    “派出所的人已經在處理了。”華映曦這么回答,“你是我找到然后帶回來的。”

    “那,那個……女……”葉挽秋不清楚瓶女的名字,也不知道該用女鬼還是女妖這個詞來形容對方。

    “很多頭的那個……”她不確定華映曦知不知道她到底在說什么。

    如果她真的只是因為看了自己的消息才來醫院找到她,那大概率她是不知道的,除非……

    “那是瓶女。”華映曦一下就明白了她想問的。

    “什么是瓶女?她……她們,為什么會變成那樣?”葉挽秋想起瓶女在哀嚎著求她救救她們,還說過是因為當初她跟著爺爺一起離開以后,她們才會替她死去的話。

    似乎是看出了她此刻內心的想法,華映曦開口解釋的I第一句話便是:“她們是被熒惑煉成這副模樣的,與你無關。你也不要覺得是因為你活著,所以就害了她們。”

    “你走后,鎮上的人又選了許多其他女孩來替代你,但都無法讓熒惑滿意。那些死去的女孩因為怨氣不散,成為煞鬼,報復所有傷害她們的人。為了鎮壓這些煞鬼,那些人又向熒惑祈禱。熒惑告訴他們,選一個命格特殊的少女,挖掉眼睛,剝掉皮膚,燒掉骨頭化成灰,融進土中,化作瓶女收押所有煞鬼。”

    “但因為怨氣過重,瓶女反而與她們融為一體,最后被熒惑出手鎮壓,成為他的傀儡,一直在尋找你作為交換,想要得到解脫。”

    “所以,動手的人是你家鄉那些人,背后主謀是熒惑。你和她們一樣都是受害者,不需要因為自己的活著而愧疚。”

    “熒惑?”葉挽秋茫然抬頭,“那是什么?”

    她倒是知道這是古代星辰記錄中,對神罰之星,也就是如今火星的稱呼。但她同時也本能感覺對方口中的這個熒惑,絕不可能是她想的這樣。

    “就是你過去住那地方,那些人拜的神仙。”

    華映曦解釋:“他本名熒惑。是上古太若靈族的九皇子,后千禧城破,太若靈族就此覆滅,他也被封印在舊墟內。直到七百年前,他才脫身出來,化作和我差不多的模樣,成了你過去所在家鄉供奉的神仙。”

    “他的分靈,也就是有著他一半魂魄的人間化身,你肯定也見過。”

    “你是說……”葉挽秋想起自己幼年時期,那個總是在街道對面,撐著傘,一言不發地望著她的廟祝先生。

    “懸息。”兩人異口同聲道。

    聽到這個回答,葉挽秋雖然感覺意料之中,但也忍不住長吸一口冷氣。

    緊接著,另一個問題也隨之浮現出來:“你為什么會知道這些?”

    華映曦沒有回答,只是那么安靜地看著她。那雙清澈烏黑的鳳眼里帶著種格外難言的專注與沉靜,讓她想起那些半垂著視線注目人間的莊嚴神像。

    葉挽秋和她對視片刻,腦海里忽然回想起瓶女那句——“你難道沒感覺到嗎?其實三太子就在你身邊……一直跟著你”,想起眼前人身上總是會有的,那種似有若無的蓮花香。

    剎那間,她像是意識到什么,但又覺得這個猜測實在太不可能,甚至是天方夜譚那么瘋狂。

    “你……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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