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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第 111 章

    次日, 將手鐲還給陳雪姐,林暮碰碰陳淮的手向他告別。

    乘坐下午航班回到了北城,經歷近三小火車的車程趕回縣城已是深夜。

    在火車上林暮跟院長打過電話, 小敏已經被帶走了, 村里只有很少的幾戶人家有手機, 但林暮不知道號碼,他只有村長的聯系方式。

    接連打了幾個, 沒有人接聽,這讓林暮更著急了。

    第二天早上, 太陽剛升起, 林暮就進了山, 找到李小敏家, 只有她母親一人。

    女人坐在炕檐上,倚著土墻哭泣, 見到林暮像見到救星, 頂著一雙腫成核桃的眼睛滑下來, 撲到林暮面前。

    “林小一, 林老師!救救我家小敏吧, 李二柱那個天殺的, 他要把小敏賣了啊!!!”

    “怎么了,嫂子, 你慢點說,說清楚。”

    “好幾個沒見過的陌生人, 把他們帶走了, 我攔不住啊!”

    女人腿軟的往地上攤, 膝蓋幾乎要碰到地上,全靠林暮撐著。他這時看清女人另一半臉上腫著, 裸露在外的胳膊上也全是斑駁的傷痕。

    “嫂子,別這樣,咱先起來。”林暮避開受傷的地方把人扶起來,“我問你,那些陌生人穿著打扮是什么樣?有幾個?什么時候來的?說了什么?這些你有印象嗎?”

    “有有有。”女人抹了把眼淚,反手攥著林暮的胳膊,說:“得有五六個,穿什么的都有,黑短袖,黑褲子,長靴子,胳膊有疤,還有那些嚇人的圖案,個子都有門框這么高,他們前兩天來把李二柱帶走了,晚上回來李二柱也不知道抽啥風,神神叨叨的,說要發大財了!”

    “為什么這么說,你問他了嗎?”林暮問。

    “我問好幾遍他不耐煩了讓我滾犢子,我給他洗衣服看到衣服兜里揣著的證明,拿著去問他,他才說有人要買小敏,說是能給十幾萬,能去縣城買房子,買車。”女人嘴唇顫抖,身上也打著冷顫,“我罵他不是人,他說事成了去縣城找婆娘生兒子,我想攔著他,沒攔住啊,那些人拽著我胳膊,動彈不了啊!”

    “我可怎么辦呀!我的小敏呀!”女人絕望地拍打墻壁,一下又一下。

    她可能這輩子都想不到自己會被拋棄,男人是她的天,是她的地。哪怕對方是個混賬人渣,她也沒想過與人分開,只想這樣成為那人的附屬,勞心老命,走到生命結束的那天。

    這就是山里女人從小被灌輸的東西,作為一個多余的女人,要成為別人的妻子,要成為孩子的母親,唯獨沒人告訴過她,你可以做自己,受了傷害可以逃,也沒人告訴過她外面有更大的世界,那里的女人人生中不止這一個選擇。

    林暮為她感到悲哀。

    女人可以難過,但他必須冷靜,林暮搬著女人的肩膀,沉聲叫她:“嫂子,你再仔細想想,有沒有聽到他們說過什么,或是要帶小敏去哪?他們有聊天有沒有提過什么?無論什么都行,只要他們說過的話,告訴我。”

    “我想想……”女人低頭看向地面,語無倫次地說,“讓我好好想想……”

    驀地,她抬起頭,斬釘截鐵地說:“基地!什么基地!他們說要去什么基地找東西!”

    “我知道了!”林暮囑咐女人,“你先別著急,嫂子,我來想辦法,你把身上這些傷口處理一下,在家等我消息。”

    說完轉身要走,被女人拉住,“我跟你一起去不行嗎……我能幫上什么忙都行……”

    林暮的直覺告訴他對方來者不善,很可能跟陳淮他們那邊的事有什么牽扯,如果陳雪跟陳淮前些年就被綁架過,那這次,是不是也跟之前的目的有關,他們的目的是什么?

    如果是去實驗基地找東西,會是什么,林暮想到那些玻璃罐子中的東西,大腦高速運轉,實驗……關于陳淮的……實驗?

    基因生物研究……瀕死的嬰兒被陳南平帶走……生于羊淮山……

    林暮是個文科生,但憑借著初高中那點生物基礎,有了更明確的猜想。

    他不敢再往深處思考,提著一口氣對女人說:“不,嫂子,你在家等著,聽我的,不要亂走。”說完風一樣跑出去。

    用最快的速度來到村長家門口,林暮想起回憶中上了年紀的老人那滄桑的面孔,記者帶著小時候的他來到村長家,村長堅持羊淮山沒有參與拐賣,臉氣到漲紅,罵林暮跟他媽是兩個白眼狼,罵記者是亂咬人的瘋狗……舉著掃帚把他們全都趕了出去。

    林暮緩了口氣,敲下門,深深淺淺的腳步聲響起,門從里面打開,佝僂的老人身高已不及林暮肩膀,他拄著拐棍,看到林暮,神情并不意外。

    “進來吧……咳……”說完走回炕檐,原本土炕合適的高度,現在老人想要坐上去有一定難度,林暮沒忍住,跟過去伸手扶了一下。

    枯槁的嗓音像淤堵的下水管道,用力擠壓才能發出微薄的聲音,摩擦得林暮的耳朵發酸。

    老人兩手扶著拐杖,說是拐杖,充其量只就是山上隨便撿到的一節粗壯的樹枝,他對林暮說:“有什么想問的,現在就問吧。”

    林暮沒繞圈子:“李二柱跟小敏去哪了?山里的……”林暮猶豫了一下,說,“山里的實驗基地是怎么回事?這么大的建筑拔地而起悄無聲息,但您經常巡山,方圓幾十里內,就沒有您沒去過地方,發生在您眼皮子底下的事,您不可能不知道!”

    老人渾濁的眼神有一瞬間落到林暮臉上,意味深長地停留幾秒,被突然涌起的咳嗽打斷,緊接著,老人像是要把肺咳出來那樣,喘不過氣,林暮連忙上前拍打對方后背幫人緩解。

    咳嗽減輕,老人地手抬起,猛地推開林暮,不愿與他靠近。

    “實驗基地……咳……是陳教授,他們與我簽的紙條,那年,他們團隊找到我,說我們村有機會……發展致富……”

    那是很漫長的一段回憶,老人說幾句話,就要咳嗽一陣,講到高潮處,激動地像擁有了用不完的力氣,拐杖敲打地面飛揚起片片塵土。

    陳南平的團隊曾找到村長,說要進行一項秘密項目,他們帶著審批文件,來與這個大半輩子生活在山里的老人商量征用土地。

    羊淮山地形隱蔽,未經開發,是天然躲避他人耳目的好地方,他們曾許諾,會在試驗完成后給村里通電,修路,辦學校,帶來外面的許多好東西,讓他們過上更輕松的生活。

    帶著這樣的美好期許,村長簽了字,他認字也不得多,沒有遠大的抱負,也沒有很強的使命感,他只是對那群人嘴里講的新生活充滿渴望,這種渴望打敗了心中一切的疑慮與猶豫。

    老一輩傳下來的規矩,不許村里人與外界來往,村長忠誠恪守了一輩子。但他怎么也沒想到,自己的女兒,也成為那個打破規矩的人中的一份子。

    女兒跑出去,帶著不知是哪個野男人的孩子,大著肚子回來,生下后竟還要夸下海口,說想帶出去養活,不讓女兒留在這個吃人的鬼地方,這讓身為村長的老人氣瘋了頭,一時沖動,做了這輩子最虧心的事。

    他在年事已高的時候反復想過,有沒有可能山里通了路,回家的路變得更容易一點,女兒就還會愿意回來,哪怕只是看他一眼。

    可他等到現在,等到腿腳不再利索,再也爬不動年輕時爬過的那些山,依然沒等到那條路建成。

    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

    實驗基地建成第六年,團隊集體退出羊淮山,與來時一樣無聲無息,老人嘗試過與他們聯系,得到的結果只有“羊淮山暴露,實驗失敗”這樣一句短短的話。

    沒有成功的前提條件,那些許諾都做不得數了,他最后的遺愿,只能在未來很近的某一天,跟著他一同埋進土里。

    或許連埋進土里的機會都沒有……

    老伴死了,沒有孩子,結局也許只是在某個尋常的日子,長眠于這間昏暗的小屋里,等待身體腐爛。

    他終其一生的堅守,不過是孤寡的一場空。

    “只要告訴他們實驗室在哪,就有路。”老人這樣激動地說著,“不用什么狗屁成功!只要見到基地,村里就有路!”

    林暮張了張嘴,沉默半刻,問:“您女兒是不是叫……趙霞,左邊下巴上,有一塊,月牙形胎記?”

    老人聽見前半段自己女兒名字時沒有什么反應,村里問問就能知道的信息,沒什么奇怪,可在林暮說出后面那句話時,怔愣一瞬,黃豆大的眼睛張到最大,染上一絲希望的光。

    “你怎么知道!?”老人顫抖著朝他伸出手,“小霞因為嫌棄胎記不好看,從小不出門,害怕見人,村里沒人知道……她走的時候你還小……你怎么會知道!你見過她嗎!?”

    老人探出大半身子,失重向前傾倒,林暮上前一步攔住踉蹌著將要趴到地上的人,在老人期許的目光下,艱難地說:“她是我高中老師……”

    渾黃的眼睛涌上淚水,老人拉著林暮問他:“老師,是老師……小霞她過得好嗎?!她過的好嗎?!”

    “很好。”老人的眼神像是要將他射穿,“她是縣里最優秀的老師,她教過的幾乎所有學生,都很喜歡她。”

    “她……結婚了嗎,生孩子了嗎?”老人喃喃著,“生了別人的孩子,就嫁不出去了,沒人會要了……”

    “不。”林暮鏗鏘有聲地反駁,“老師沒有結婚,但不是因為沒人要,只是因為不想,僅此而已。”

    “不一定只有結婚才是女人的歸宿,這只是自古以來留下的封建陋習。”林暮說,“外面的女人可以擁有選擇自由的權利,老師不想被任何人拘束,更不想依附于男人,她有屬于自己的價值,也只想做自己。”

    “時代在進步了。”林暮把老人重新扶到炕上,彎腰把人的拐杖撿起來,送到人手里,“故步自封的只有這里。”

    老人沉默了許久,似有千百句話想說,最后卻余一聲長長的嘆息。

    “你們是走出去了,可還有很多人留在這里。”他無力地閉上眼睛,“他們說能讓這些留下的人,走出去。”

    林暮失望于老人的愚蠢固執:“那小敏呢?你知道他們是什么人嗎?李二柱又是什么東西?”

    “你有沒有想過,你可能又親手送走一個女孩?!”林暮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攥緊,又松開,“趙爺爺,告訴我,他們到底存著什么樣的目的?”

    “我可以告訴你,但我有個條件——”

    “想要聯系趙老師嗎?”林暮打斷他,“我只要找到小敏,出去就可以幫你轉達。”但她愿不愿意見你,我不能保證,林暮在心里補充。

    “好。”老人點點頭,“我告訴你。”

    ……

    話落林暮準備離開,走到門口,老人兀自在他身后說,“林小一,你與你的母親,也害了羊淮村。”

    林暮倏然轉身,老人的身形在身后玻璃透進來的昏沉余光中,如一團漆黑的影子。

    “世界上沒有人能永遠干凈,等你到我這個歲數就知道,咳……自己騙自己,只是人們對那些已經發生過的錯事,沒辦法改變的悔恨而已,人總是要……咳,要盡可能輕松的活著。”

    日頭落下去,林暮已經看不清老人的表情。

    “你媽媽她,早就該跟我外孫女一樣,死在后山里。”老人的聲音逐漸飄遠,“是你奶奶把她抱回去養大了……沒有她,你爸爸和奶奶,沒準都不會死……”

    “一命換一命,都是命……”

    第112章 第 112 章

    “村里的老人都知道, 你奶奶剛把人撿回來那會,整天抱著個小女娃,到處跟人說你爸爸得了個白白凈凈的童養媳。”

    “她的名字, 還是我翻字典給選的。”

    “出去以后她找過自己的父母嗎?”

    “沒有是不是?”村長拐棍一敲, “她是虧心吶!”

    林暮走在回家的路上, 老人痛心疾首的聲音在腦海中不停盤旋,他好像有印象, 的確在哪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報上見過一篇報道,那是一份針對羊淮山八十歲老人的采訪。

    可報紙發行時間距離拐賣事件發酵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年, 不會有人再關注角落里那件過期的小事。

    報紙上面的老人家說林曉依忘恩負義, 說她該死, 害得羊淮村所有人背上罵名, 說她對不起那個喜歡多管閑事的蠢婆娘。

    蠢婆娘是誰,十幾歲的林暮或許不知道, 可如今聽了村長一席話, 記憶中近乎被遺忘的, 皺皺巴巴的面孔兀自竄了出來。

    是粗糙如樹皮般溫暖的手掌, 是許多許多個偷偷塞進小孩手中滾燙的雞蛋, 是擋在面前將他攏在懷里承受老頭掃帚的安全屏障。

    這些東西組成了林暮小時候對叫作奶奶的那個人所有的印象。

    他好像到今天才突然想起那些回憶里被遺忘的細節, 比如——在奶奶去世前,她跟媽媽……是很少挨打的。

    那些本應他們承受的, 都在中途落到了另一個飽經風霜的年邁女人身上。

    可媽媽接受采訪的時候為什么要那樣講呢?

    為什么……為什么……

    是一次又一次逃而不得被強迫的慘痛經歷嗎?是報復,是怨恨, 是對羊淮村所有冷眼旁觀的人們的憎惡嗎?

    這些都沒人能告訴林暮了。

    可林暮依然覺得媽媽不該是這樣, 她教過林小一不能撒謊, 也教他要學會感恩,就算后來她病得更嚴——

    對啊, 她病了!

    林暮驀地停留在原地,一瞬間想通了什么,恍然大悟。

    林曉依沒出去的時候就病了,總是躲在房間自言自語,她還會在某些犯病的時刻,笑著對小時候的林暮說:“你出不去啦,你要永遠困在大山里啦!”

    亦或是抱著他流淚哭泣:“你離不開這里了……你的一部分,已經跟大山合為一體啦……”

    林暮曾以為這些話都是媽媽對他說的,他靠自己的理解,去揣度,可有沒有種可能,林曉依的這些話,并不是說給自己的孩子聽,而是透過同樣叫“林小一”的人,說給她自己聽呢?

    記者可以引導林暮胡編亂造,當然同樣也可以引導林曉依,作為童養媳的林曉依到底知不知自己身上曾被人賦予過這樣不公平的意義還未可知。

    在山中共同生活的十幾年里,林暮從沒聽爺爺奶奶提過這些事,那么或許有很大的概率,林曉依本人也并不知情。

    真相與否,已無從考究。

    林暮艱難消化掉這些信息,冷靜下來,重新思考起關于李小敏的問題。

    他沒有選擇貿然前往實驗基地,如果那些人只是單純想要得到關于實驗基地的消息,那大可以從村長那得到消息后便收手,而不是將李二柱這個多余的賴皮纏牽扯進來。多一個人不相干的人搗亂,于他們而言只會不償失。

    可他們偏偏又說要買李小敏,小女孩與實驗室這兩種東西大相徑庭,除非他們還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與實驗基地相關的人只有陳南平的團隊,陳淮,陳雪,非要再加一個,林暮勉勉強強可以算上自己。

    前者已經離世,陳淮躺在病床上,陳雪被保護的很好,那么……林暮停下腳步,僵在原地。

    他們可能想找的人——只剩下了自己!

    只猶豫了幾秒,林暮便轉過身,朝出山的方向走去,天色漸晚,能見度很低,在這樣的條件下走山路,并不是件明智的事情。

    直覺告訴林暮,家里已經不再安全了。

    他或許可以跑去山洞里湊合一晚,山洞入口狹窄,壘上一些石頭,很隱蔽,輕易不會被人發現。

    剛走到分岔路口,一陣密密麻麻的腳步聲自身后響起,林暮地圖加快腳步,逐漸奔跑起來,很快,前方的路也被兩個憑空出現的大漢攔住。

    “好久不見啊,小雜種。”有人一瘸一拐地從大漢身后走出來,這聲音讓林暮感到莫名熟悉。

    他在記憶中回想搜尋,不確定地問:“許雁鴻……?是你?!”

    “誒呀呀,記性蠻好的嘛,又見面了,開不開心?”對方笑得讓人惡寒,“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在醫院待得舒心嗎?陳淮那個怪物可真是福大命大,不過你今天嘛,可就不一定咯?”

    “你想做什么?”林暮朝他走了一步,兩個保鏢亦上前一步,將人護在身后。

    聽他的意思,林暮明白過來什么,壓低聲線質問他道:“陳淮的車禍,是不是跟你有關系?!”

    “誒呀,這么兇做什么呀!又不是只有我想殺他~”對方攤開手,無奈地聳聳肩,“我那高高在上的好姐姐,唯利是圖的小叔公,還有年紀輕輕正想大施拳腳的大侄子,哪個不想要了他的命呢?非要說,我可算得上全家對他最和善的人了呢。”

    “你們這是犯法。”林暮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們做了違法的壞事,跑不掉的!等陳淮好起來,他也不可能放過你們。”

    “喲,這是把大外甥搬出來嚇唬我呢?好怕怕呀~”對方啐了一口,“他一個植物人兒,哼,省省力氣吧。小林老師,你不用跟我急,你的好戲,可還在后頭吶。”

    男人陰惻惻地笑:“你從現在就應該開始祈禱,許雁婉會因為她那個便宜兒子稍微有那么一丁丁點在乎你而良心發現,老老實實交出我們想要的東西。”

    “你們想要什么?”林暮強作鎮定,“既然你都說許雁婉也想要陳淮的命,那讓她在乎陳淮豈不是無稽之談,更何況我這個跟她毫無關系的人。”

    “不管怎么說陳淮對她還有利用的價值嘛,她所有股份都掌握在陳淮手里,就算再想動手,也得掂量掂量自己輸不輸得起,萬一人醒了呢?”對方調侃他,“你現在可是個香餑餑。”

    林暮哽了一下,道:“你們一定是誤會了。”

    余光觀察著四周,男人后面是山,山路不好走,躲避追捕的情況下爬山,是不可能完成的事,左邊是開墾出來的土地,盡頭也是山,右邊是通往村子的路口,如果繞一繞,或者引起別人的注意,村里人再恨他,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他去死吧……林暮別無選擇了。

    林暮放輕聲音與人周旋:“我跟陳淮不熟,他恨我還來不及,那天救我,只是因為他有……有個非常重要的東西在我這里。”

    “他說上次來羊淮山考察落時在我家,我把那東西給你,你放過我,怎么樣?”

    “哦?”許雁鴻來了興致,看著手電筒照射下林暮額頭滲出的汗珠,覺得很有意思,“什么東西?”

    “我也不知道。”林暮說,“上次我們出去是意外,你們應該知道的,我被李二柱打暈了。或者我們可以一起去看看,看過之后再做決定也不遲?”

    “小兔崽子,想騙我。”對方抬起胳膊擺了擺手,對身邊的人指揮道,“動手。”

    下一秒,手臂一痛,林暮不自覺后退一步,抬手,摸到一枚針管拔下。

    他感覺自己在逐漸失去力氣,“這……是……”

    男人揮揮手,笑道:“小林老師,晚安咯~”

    第113章 第 113 章

    林暮在一片人聲鼎沸中醒來, 興奮的吶喊聲與歡呼聲絡繹不絕,耳邊熱烈的氛圍讓他回想起大學時期被室友硬帶去的籃球比賽場館。

    脖頸殘留著落枕般的酸痛,林暮抬手去揉, 剛觸及到皮膚時卻忽地一頓, 疑惑地緩慢睜開眼睛。

    這是個很小的房間, 正對面擺放著一臺茶幾,茶幾后面便是一塊近兩米高的玻璃圍欄, 從玻璃看出去,一塊塊漆黑的墻壁銜接自己所處的空間, 圍成一座類似圓形的空心建筑。

    身下沙發柔軟, 藍紫色燈光顯得這里昏暗又迷亂。

    他不是應該被綁起來嗎?或者又出現于某個類似陳淮家別墅那間小黑屋的地方。

    林暮意外地看著自己仍然自由的雙手, 對目前的狀況摸不到頭腦, 轉過頭去,身后空蕩蕩, 四周墻壁涂成灰色, 只有一扇比墻壁顏色略錢的小門鑲嵌其中。

    林暮站起身, 腿部酸軟發麻, 緩了一下才走過去按壓把手, 打開門——

    正對著鏡子的人面容疲憊, 嘴唇干燥,在同樣低亮度的燈光襯托下, 林暮感覺自己形如鬼魅。

    原來這只是個洗手間,并不是房間的出口……

    身后聲音在此時緩緩落了下去, 林暮條件反射回頭, 剛走出兩步, 喝彩聲猛地爆發,幾乎要沖破林暮的耳膜。

    他快走幾步趕過去, 這才發現,樓下竟是個正在進行中的格斗現場!

    黑色八角籠坐立于整個會場的正中央,籠外看臺上鋪滿密密麻麻的觀眾,他們或站或坐,很大一部分觀眾正無比激動地嘶吼著。

    視角轉移到籠中,其中一個人已經無力地癱倒躺到地,可他的對手非但沒停,甚至整個人猛然跳起降落,將膝蓋狠狠砸落在那人胸腔上!

    與此同時血液自下位者的口中噴濺而出,將對手的面部與上半身染了個通紅,林暮雙手緊扣在玻璃板上,心揪在一起,他此刻遲來地發現,籠子里面的兩個人身上竟然打著赤膊,頭部亦是空空如也,只有手腕與腳腕處纏著綁帶,任何防護道具都未曾裝佩!

    底下的人已經失去所有動作,連護在頭上自保的手臂都緩緩滑了下去,可仍舊沒有裁判叫停,那人如同案板上的死肉,被反復捶打,小腿屈起掙扎,直至雙腿放松攤平,會場中開始出現陸續的叫罵聲與喝倒彩的噓聲。

    勝利者起身,用腳踢向失去意識的男人,只見那人滾了半個身位,被他狠狠踩在腳下。

    此時裁判宣告比賽結果,樓下角落的顯示屏同一時間跳動上百萬的數字,尖叫聲瞬間響徹建筑的每一個角落。

    源源不斷的血液流出來染紅了籠中地面的白色字母,兇手一般的勝利者抬起拳頭面向人群示意,而后頭也沒回地離開八角籠,消失于后臺。

    籠中那人不知是死是活,有兩個穿著一身黑的工作人員進去,一人拉起一條腿,將人拖垃圾一般扯了出去,留下一道蜿蜒的血跡。

    林暮頭皮發麻,人群的歡呼聲救救未停,他們仿佛對鮮血與生命的消逝感到麻木,有人喊著“再一場”,慢慢的,越來越多人加入,工作人員拎著紅色水桶與半米寬的墩布,短短幾分鐘將血跡擦拭得一干二凈。

    很快,兩個新的參與者又被鎖進籠子中彼此廝殺。

    “有趣嗎?”身后倏然響起男人的說話聲,對方饒有興致詢問林暮,“要不要下去試試?”

    林暮轉身,將后背緊貼在玻璃上,警惕地面向來人:“你是誰?”

    男人身后透出隱約的燈光,那開口本應該是墻壁,林暮暗想,原來先前沒看到的出口是隱藏在了墻壁上。

    “我是誰不重要。”男人氣定神閑地坐到沙發上,翹起二郎腿,身后的門大敞四開,完全不怕林暮逃跑的樣子。

    他看起來年紀不大,眉角一抹疤,看著有些邪氣,直視林暮道:“你是誰才重要。”

    林暮不明白對方的意圖,沒有隨意接話,只是保持著肌肉緊繃的狀態,間或看向透光的門口,靠左邊一側,露出身著黑色西裝的半個粗壯手肘,外面有人把守。

    對方十分放松,熟稔地聊天一樣問道:“陳南平跟你是什么關系?”

    林暮頓了頓,許雁鴻先前說過,他們的目的是想通過自己找陳淮的母親索要什么東西,可這個男人又問自己跟陳南平是什么關系。

    結合從村長那里得來的他們在尋找實驗室位置的消息,林暮幾乎很快就能確定,他們想要的內容,一定與陳南平當年的實驗有關。

    他們誤以為自己跟陳南平有關系……這對此刻的林暮來說,無疑是個好消息。

    至少基于這個猜測,他們不會第一時間對自己下死手,從林暮目前姑且算是自由的狀態便能認證這一點。

    他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而是換了個迂回的問法:“你們想要什么?”

    男人頗為意外,傾身笑道:“簡單直接,這性格我喜歡,只要你告訴我你知道的,保你平安從這里走出去,怎么樣?”

    林暮他知道自己現在少說為妙,頓了頓,說:“你至少得先告訴我你要的是什么。”

    “很簡單,陳南平當年在羊淮山的基因再生研究試驗結果不翼而飛,參與人員信息保密工作做的天衣無縫,只要你隨便給我任意相關人員的簡單信息,我查到我想要的,就可以放你離開。”

    “我憑什么信你。”林暮說,“你們弄死我跟弄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我把知道東西告訴你,失去所有利用價值,還會有活命的機會?”

    男人哈哈一笑,無奈聳肩:“可你也沒有拒絕我的機會啊弟弟,能擁有選擇更體面死法的機會,這難道還不夠嗎?”

    他的眼神落到中央擂臺,仿佛在無聲地意會林暮,倘若再敢拿喬,剛剛抬出去的那個人,就是他的下場。

    片刻后,林暮緊張地攥緊衣角,盡可能拖延時間地問順著對方的思路問下去,以便獲取更多信息。

    “你怎么會知道我跟陳南平的關系?”林暮說,“直到他去世,我們都沒有在任何公開場合見過面,甚至我連他的在北城舉辦的葬禮都沒去。”

    對方眉目舒展,帶著游刃有余,或者用“果然如此”來形容更為貼切的表情。

    得意讓他心情愉悅,不免跟林暮多說了幾句:“姑夫平日看著一本正經,誰能想到背地里連學生都玩呢?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他為了你和你那個學生媽媽跟那個瘋女人離婚,凈身出戶后還要給你們打生活費,這是多么讓人感動的愛情啊!”林暮注意到他提到許雁婉的時候抬手碰了碰斷掉的那半邊眉毛。

    “可惜了。”男人嘖了一聲,“你媽回頭就把人甩了。也是,又沒錢身體又不好的老男人誰會喜歡,他怎么死的來著?哦對,抑郁成疾,你說這算不算是殉情?至于為什么會找到你……要怪就怪你媽給陳南平留的那封托孤信。”

    原來林曉依出來以后跟陳南平真的還有聯系……林暮咬緊牙關,壓下想要沖到對方面前給人兩拳的沖動。

    “什么托孤信,”林暮語氣壓抑地問:“我怎么不知道?”

    “想知道?”男人笑笑,突然將跑偏的話題拉回來,“可以啊,我說了這么多,那么,該輪到你了,一味索取可不是個好習慣。”

    林暮只得故技重施,半真半假道:“我媽有寫日記的習慣,那本日記在她死后跟她的遺物一起放在我家。里面有提到實驗室,她去過,見過里面的一部分人,有一些外貌特征描寫,也有提到個別人名,具體是什么我忘了。”

    對方目光狐疑。

    林暮想起他去基地看到過的那些東西,為了讓這段謊話更具有可信度,開始根據記憶中的畫面胡編亂造補:“里面有寫關于陳淮的……出生記錄,還有陳南平跟她分享的實驗進展,我媽聽不懂,記的斷斷續續,我只在她剛去世的時候看過,印象很模糊。”

    “日記在哪?”男人沉下聲問。

    林暮倏然笑了,一直緊緊攢著的雙手放松,坐到男人另一側的沙發上,故作自然地向下看。

    擂臺上的兩個人已經打得火熱,一人眼圈青腫著,看不出具體的五官。

    他心不在焉地說:“我不能告訴你,至少現在不能。”

    “別敬酒不吃吃罰酒。”男人猛地起身靠近,拽起林暮的頭發,壓迫性地靠近威脅道:“我有的是辦法玩你,當年在陳淮身上玩剩下的那些你能撐過幾時?五分鐘,十分鐘?他是個不正常的怪物,你?”

    “阿彪。”男人嗤笑一聲松開手,“給我可愛的弟弟拿點藥來玩玩。”

    “是。”

    另外一人緊跟著走進來按住林暮。

    “你要做什么?!”林暮大聲的質問聲音淹沒在一樓的叫喊聲里。

    被稱作阿彪的人將一管針劑遞給男人,他推出幾滴藥液,愉快地看著林暮:“這一針打下去,再聰明的人也得變成毫無理智可言的瘋子,到時候可就沒有后悔的機會咯?”

    林暮瞳孔震顫,盯著那管透明液體,將它與許雁婉嘴里折磨陳淮的藥物對上號,心跳急速加快。

    “我告訴你,”林暮語速很快地說,“你帶我一起過去,那個地方只有我能找到,在羊淮山上,我沒機會去我媽的墓地,把那本日記當衣冠冢埋起來了!我死了你們就再也不可能找到那本日記!”

    男人方才提到許雁婉的語氣很差,林暮只能抱著僥幸心理補充道:“我恨許雁婉!她害得我媽跟陳南平分開,又間接性害得我沒了爸爸!我跟你合作,我什么都告訴你,你留我一命,陳淮跟陳雪很信任我!你外公去世了對吧?你肯定還會有其他用得到我得地方,我全都配合你!憑什么他陳淮能做少爺我只能做人人唾罵的畜生,我要他們也跟我一樣家破人亡!”林暮額角因為情緒激動而爆出青筋,表情猙獰到仿佛真的恨透了他們。

    針尖停留在手臂邊緣,男人想到什么,表情復雜,他皺了皺眉,語氣古怪地說:“好吧,看在你比陳淮那個沒長嘴的雜種可愛的份上,我也不是不能留你一條命。”

    “放手!”男人呵斥道,“對我們林……哦不,現在是小陳少爺了,尊重一點。”

    他輕輕拂了拂林暮肩上不存在的褶皺,伸出右手道:“正巧咱們剛睡醒陳大少正在滿世界找人,那么……合作愉快?”

    林暮渾身還在因為緊張而顫抖,他抬起手臂,指尖將欲搭在男人手上,樓下突然爆發一陣騷亂。

    第114章 第 114 章

    “警察!不許動!”一聲疊著一聲的警告從下面傳來, 人群雞飛狗跳四散奔逃,偶有槍聲響起。

    對面男人側頭往下看了一眼,忍不住低聲咒罵, 打量林暮兩秒后對手下說:“帶上他, 我們走。”

    林暮被壯悍的保鏢搡一把, 將計就計,借著慣性拐了個彎, 撞到男人背上,這一擊來得突然, 那人手中的針劑因此沒拿穩, 掉落在地。

    沒等他大罵出口, 林暮順勢往前走兩步, 不經意間將針管踢飛,竄進沙發下方的縫隙。

    “不走了嗎?”林暮平靜自若地問。

    警察已經來了, 自己獲救只是時間問題, 林暮賭的就是時間緊迫, 他們不會費力去找。有這么一管危險的東西握在對方手里, 隨時可能扎到自己身上, 對林暮太過不利, 還是盡早解決的好。

    男人果然沒有與他過多計較,問保鏢:“他媽的, 放風的耗子是干什么吃的?!這么多警察突然襲擊,他們一點消息都沒有?”

    “失聯了, 內線打不通。一定有內應, 很多警察偽裝成會員混進來的, 沒有內部消息他們不可能通過入口審核。”

    一伙人的移動速度很快,二樓走廊空間狹小, 如蜿蜒錯亂的迷宮一般,林暮幾乎在被人提著走。

    “我們要去哪?”林暮趁他們又推開一扇墻壁上的隱形門見縫插針問道。

    “閉嘴!”男人甩給他一個惡狠狠的眼神,“出去了再收拾你!”

    林暮沒有被嚇到,反而追問起關于那封托孤信的事情:“我媽的信,在你們手里嗎?”

    一行人急著趕路沒有人給他回應,林暮因為跑動微喘,視線一直聚焦在男人側臉,想到什么,又問:“你們一直有人在跟蹤我媽是不是?”

    男人抬了一下眼皮,回頭看他一眼,沒說話,但林暮知道自己猜對了。

    他的聲線有著與急促呼吸不符的理智,心像是要飛出來,可頭腦卻像從身體中抽離開來,異常冷靜地說:“十三年前的那起車禍,跟你,跟你們,到底有沒有關系?”

    男人猛地挺住腳步,站在一扇透著光的門前,此時突然反手給了林暮一耳光,將人抽得狠狠側過頭去。

    “有精力關心死人之前,還是先關心關心自己的命吧!”他扯起林暮肩膀處的布料,把他按在門上,命令道:“出去,走!我勸你不要耍什么花樣。”

    冰冷的金屬圓口抵在腰上,林暮沒想到這群人能無法無天到這種地步,他拉開吱嘎吱嘎響的逃生門,被外面的陽光晃了一下眼睛。

    這是掛在建筑邊緣的金屬逃生梯,很窄,懸空在墻壁上,只有一人能通過的寬度,兩邊扶手下的圍欄間距很大,似乎一不小心就會從縫隙中滑下去粉身碎骨。

    林暮知道自己不應該激怒對方,可他聽見了很響亮的警笛聲,猜到自己會被當做人質,寢室同學看的那些電視劇里都是這么演的。

    “我們已經被包圍了。”林暮冷靜地說,“你不如從現在開始想想怎么配合之后的審訊和調查,讓自己少進去蹲幾年呃——”

    “別以我真不敢殺你。”男人用胳膊卡住林暮的脖頸,打斷他的話,后背那那一點施加的力氣更重了一些,他開始推著林暮往下走。

    林暮在前,保鏢斷后,剛走到二樓半,他們便與地面剛從后門出來的警察打上了照面,林暮感覺到身后的男人動作一頓,輕微地抖,他很緊張。

    “很多警察,我們跑不掉的。”林暮輕聲道,“現在配合,事情還有挽回的余地。”

    “你懂什么?!”槍管移動到太陽穴上,男人在他耳邊低聲說,“別天真了,我做的那些事加起來,夠死十個來回了。”

    他掐著林暮的下巴移動到一樓底層,樓梯邊緣的下水井蓋上:“看到了嗎,我們只要走到那里,再來一千個警察,都不好使。”

    恐懼過后似乎讓人產生極度地興奮,他問林暮:“你體會過一無所有的滋味嗎?跟生活在下水道里的老鼠一起,潮濕,陰暗,周身彌漫著永遠散不盡的臭氣。從那里爬出來的人,不會再想回去。”

    “你也很窮不是嗎?你也被她瞧不起過吧?憑什么許雁婉陳淮天生就有錢花,憑什么他們眼高于頂看不起窮人,你也恨他們對不對?”男人推著他緩緩向下走,“我帶你離開,只要找到日記,國外有人接應我們。我們掌握實驗內容,賣出去,一輩子數不盡的榮華富貴,換個身份重新做人,很簡單。”

    “你只要乖乖配合我,就能成為最完美的受害者,不想出國也可以,日記給我,你留在國內。報仇,當你的老師,做你想做的事,都行。怎么樣?我可以告訴你車禍的幕后主使是誰,信也可以給你,只要你別亂動,掩護我,我們兩個人都能活著,你也不想死在這里對吧?”

    林暮聽著耳邊男人竊竊私語般的蠱惑,卻發現樓下警察在他們說前幾句話時,扶了一下自己的耳廓,與自己在同一時間看向了那個下水井蓋。

    “退后!”身后的保鏢向警察大聲喊道。

    林暮被緊緊卡著脖子,幾乎快要無法呼吸,他試探著對男人說:“你能看到……左邊最遠處的那輛黑車嗎?”

    “什么……”

    是了,方才同他一起移動視線的警察此時仿佛能聽到他們的對話般,立刻謹慎地轉頭,看向林暮所說的方向。

    林暮忽然抬手,握住槍頭,卡在頸部的胳膊更用力地扼住喉嚨,林暮艱難地擠出話來:“我答應你……只要你松……松一點。”

    他們在二樓以上的高度,林暮若是想逃,要么走在臺階上被一槍射穿,要么跳下去非死即殘。

    “我們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就如你所說……這樣的生活我也過夠了,把我想知道的告訴我,給我一個新身份,我做你的盟友……”

    察覺到身后那人力氣有所松動的瞬間,林暮突然動作,他猛地攥緊男人拿槍的那只手,擰著對方手腕整個人轉了一圈,在男人震驚的眼神中順著欄桿縫隙滑下去,直至整個人吊在半空,完成這個過程似乎只在頃刻。

    槍口朝向地面砰砰開了兩槍,后坐力震到林暮手指發麻,樓上樓下蓄勢待發的警察反應極快,在混亂當中開槍打掉保鏢手里的槍,男人的胳膊卡在樓梯側面圍欄的空隙里,他必須用力抓著旁邊的圍欄才能保持身體平衡,以免被林暮帶著墜下去。

    “林暮!”男人目眥欲裂,臉部漲紅,幾乎要把牙齒咬碎了,“我操你媽!”

    “我媽已經死了,咳咳,是一起死,還是去監獄里活?”林暮同樣緊繃著全身肌肉,一句話說的很費力,勉強維持著臉上的笑意。

    “你給我的機會,現在,還給你!”

    無需等待回答,林暮得救了。

    雙腿踩在地上的時候,恍惚感覺自己還飄在空中,一時腿軟,被旁邊的警察扶住。

    “你也太……”旁邊的人話說到一半,硬是憋了回去,過一會,還是沒忍住小聲說:“你也太猛了!他要是反應慢點沒抓住欄桿,你倆現在都得躺救護車!”

    林暮笑笑,遲來地顯露出幾分局促,當時滿腦子只想著不能讓人跑了。也想到假使真走到下水井道旁,對方安全過后,會不會被一槍將他斃了還未可知。

    只能說自己運氣好,命不該絕。

    林暮看著那個打開后是個漆黑暗道的下水井道口出神。

    “林暮,你一定會后悔的!”男人手上戴著鐐銬,途徑林暮身邊時不停憤怒地叫嚷。

    林暮愣了愣,與他對視,語氣平靜地祝福對方——“希望你也是。”

    希望你也會后悔過去與今天所做的一切。

    在男人被帶走后,有人走到林暮跟前:“還需要您跟我們走一趟,需要配合回去寫筆錄協助調查。”

    林暮點頭同意。

    被帶上警車前,林暮頓了頓,停在原地,如有所感地回過頭,見到先前在樓梯上發現的那輛停在最遠處的黑車。

    男人隱藏在半個車窗之后,面色蒼白如紙,瘦了好多,側臉弧度如剪紙般分明。

    是什么時候醒的,自己離開最多不過兩三日,要從京北趕到北城……那么重的傷,怎么可能!?

    “陳……”剛發出首音,車窗倏然上行,就那么合上了,陳淮甚至沒有與他對視,林暮心臟很細微地刺痛,他將這種感覺歸結與命懸一線的刺激產生的后遺癥。

    “怎么了?”旁邊的小警察問。

    “沒什么。”林暮又回頭看一眼,問:“那邊的車為什么……”

    “你們不認識嗎?”小警察納悶,“我們能找到你,可多虧了他!走吧,我們先回去!”

    一路上黑車不緊不慢地跟著,林暮以為他會在警局見到陳淮,可一直等到晚上做完筆錄,都沒有見到那人出現。

    他低頭看著自己襯衫上缺失的第三課黑色紐扣。

    “這是一枚當今市面上從未出現過的竊聽設備,設計精密,功能穩定,兼具迷你體積的情況下竟然還能通過攝取體溫維持續航,太不可思議了!簡直是奇跡之作!”因為過于激動來親自取走設備的專家這樣對林暮說。

    “他也要協助調查的。”換上了便服的小警察跟林暮一起往外走,在林暮的詢問下跟他解釋,“非法竊聽罪,你知道吧。我想想,他是叫……陳淮,是吧?我的媽,他也挺猛啊,聽說車禍剛醒沒多久就跑過來了,這不剛才到警察局門口,嘎的一下,暈了!直接被救護車拉走送北城中心醫院去了。”

    林暮不敢相信地問了一遍:“你說什么?”

    “暈了啊,聽說送北城中心醫院去了,誒——你干什么去?”

    第115章 第 115 章

    北城中心醫院位置在市里, 距離縣城開車三到四小時路程。

    他前不久才剛跟身后的小警察約定好,明天帶上幾個人去山里接李小敏,順便把媽媽的日記跟李二柱全都帶回縣局里。

    談話能談這么久, 不僅僅只因為他被陳淮表哥綁架這一件事, 還牽扯到了山里的實驗室。

    林暮被人帶走秘密談話, 對方問他監聽里提到的內容,關于那本日記記錄了實驗內容與實驗室人員信息是否屬實, 林暮回答是假的。

    不知道是因為錄音里林暮講謊話時的語氣太過逼真還是怎樣,聽見他的回答過后, 對方仍舊持有懷疑態度, 進一步要求林暮上交該日記本用作核實。

    林暮知道這件事情的嚴重性, 在把這些事辦完之前, 他不能離開縣城。

    準確來說,是任何離開警察視線的地方都不能去。

    “我母親的車禍不是意外, 很可能與這件事有關系。”林暮在審訊室時, 這樣與對方說。

    對方維持很久的沉默, 從審訊室出去, 透過玻璃窗, 林暮見到他在打電話, 表情非常嚴肅。

    林暮焦灼地等待,一段時間后, 那人重回審訊室,將門合上。

    在這之后, 林暮聽到了另一個版本的, 林曉依與陳南平的故事。

    在那個版本的故事中, 林曉依是位天資聰穎的學生,她對支教老師授課時偶然提到的植物嫁接小實驗擁有極大的興趣。就這樣, 好學好問的林同學在短短幾個月時間內,僅僅只是依靠課后詢問便將一部分晦澀難懂的實驗原理了解得清清楚楚,甚至可以開始主動提出一些角度刁鉆的新奇問題,難住身為教授的陳老師。

    很多時候跳出框架外才能發現最核心的問題,一個從未讀過書的大山女孩,在生物方面能擁有這樣的天賦,說起來實在太過天方夜譚,可這件事確確實實地發生了。

    沒有任何一個老師愿意放棄這樣可遇不可求的學生,陳南平也一樣,他們的實驗卡在最核心的地方無法突破,陳南平隱去細節,將內容置換成植物與林曉依探討,林曉依一語中的,很快為他們的實驗提供了新思路。

    陳南平簡直激動到立刻想讓林曉依加入,可保密項目不能輕易告知外人,哪怕想要臨時增加人員,都得經過層層審核報批才行。

    陳南平要林曉依從家里取來戶口,林曉依只帶著一身的傷口,頂著雨敲開了教室的門,她說自己沒有戶口。

    ——林曉依是個黑戶。

    她生在山里,長在山里,養她的人不愿意提供她的身份信息,這代表著短時間內,陳南平無法將這個過分優秀的女孩帶進自己的實驗室。

    他向上級提出特殊申請,請求核實林曉依的真實身份,這樣的人不應該永遠困在山里。

    可要怎樣進行核實呢?照片?說實話參考意義不大。但陳南平還是以留作紀念為由打掩護,為村里所有學生拍攝了正臉照片。

    最直接的還是基因比對,林曉依不可能離開羊淮山,而羊淮山恰好有一個儀器齊全的實驗室。

    一個被困在山中十幾年沒出去過的小女孩能有什么泄露風險呢?情感戰勝了理智,陳南平將原本給妻子準備的禮物送給了他衣不遮體的學生,讓她擁有正常女孩該有的體面,并在同一天,將這位學生帶進了羊淮山深處的實驗室。

    “日記里沒有……提到過這些……”林暮的表情凝固,感覺自己像在聽一個與他毫無關系的陌生人的故事。

    “關于實驗室的一切內容,參與人員不得留下任何電子與紙質檔案記錄,假如那本日記里當真的沒有,證明林曉依在這方面做得很好。”

    如果所有事情是這樣,那么對方會對自己胡言亂語的內容產生警惕,倒是理所應當了。林暮想。

    他肯定地跟對方說:“沒有,我會把日記本交給你們證明我媽媽的清白,所以后來呢?她的車禍……到底是誰做的?為什么?”

    林曉依正式成為實驗室的一份子,從最基礎的認識實驗器材開始,很快,她便開始上手做一些小實驗,這樣一個大字不識的人突然空降,驚嘆者有之,懷疑者有之,不服氣者更多。

    沒人能與外界聯系,只有陳南平擁有最高權限。某一日,陳南平忽然接到家中電話,告知妻子即將臨產,他未曾來得及與林曉依告別便出了山。

    自此,林曉依被實驗室拒之門外。

    再后來實驗室臨時增加實驗項目,名為CY的基因再生實驗開始,未經允許的項目,不讓那個學生參加也好,進程緊迫,陳南平再未踏足羊淮村。

    三年后,陳南平因違反規定被撤除實驗資格,處以刑事拘留,判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三年,一直在監管下生活。

    羊淮山實驗項目就此擱置,幾乎同年,羊淮山傳出團伙拐賣新聞,警方與該團伙于羊淮山斗智斗勇,因地形復雜,常是你追我逃,兩邊皆在山中死傷慘重,該團伙自此以后銷聲匿跡。

    幾年后,林曉依帶著孩子離開羊淮山,新聞一時間鬧得轟轟烈烈,也傳到陳南平耳朵里。

    陳南平為了避嫌并未主動與之見面,但在林曉依生活的各個方面充分給予幫助,其中便包括匿名贊助。

    婚后已經懷孕的林曉依偶然遇見到陳南平,二人面對面,將過去的事情全部講開。

    陳南平問林曉依想不想尋找家人或是繼續讀書,她的基因比對結果出來了,她不是本地人,大概率是南方的。林曉依猶豫再三,全都選擇放棄,她說自己的腦子已經不太行了,父母什么的,這么多年都沒有,就算了吧,不想有更多的人關心過去那些事,現在的生活挺好的。

    不久之后,林曉依發現自己被跟蹤,直覺讓她給陳南平寫了一封信,通過郵件的方式投遞到陳南平在北城的住址。

    信件投遞過后不到半月,林曉依車禍身亡,兩車相撞無一人生還,背后指使者身份不明。

    林暮呆滯許久,直到男人將保密合同送到他面前的桌板上,都未能回過神來。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林曉依完整的一生。

    在被實驗室拒之門外的時候她會有多不甘心呢?被鎖起來的時候,又該有多絕望?

    林暮根本想象不到見過太陽的人要如何重新忍受黑暗,她會瘋的。

    ……

    她也的確是,瘋過。

    因為要保密,所以這一切的一切,許雁婉都不知道,陳南平到死都沒辦法告訴自己的愛人真相,兩個人中間橫亙著跨越生前死后兩個世界的誤會。

    許雁婉那樣恨陳南平,連帶著陳淮都不喜歡。

    那么他與陳淮呢?

    林小一與陳淮,林暮與陳淮,他們一樁樁一件件的誤會,難道也要永遠深埋于兩個人的心里直至死去的那天嗎?

    路上已經沒有車了,林暮站在路邊,拿出手機找到陳雪的電話,撥過去。

    接通了。

    “陳淮呢?他還好嗎?”林暮問。

    “身體沒恢復好,勞累過度,失……”對方遲疑了一瞬,把原本想說的話憋回去,只說:“沒事了。你呢?怎么樣了?”

    “我沒事。他醒著嗎?”

    “醒……沒有。”那邊突然沒了聲音,像是聽筒被捂著,過會,陳雪在電話中喂了一聲。

    “在。”林暮說。

    “你聲音聽起來不太對,發生什么事了嗎?小淮有點累,先睡了,等他什么……什么時候醒了,我叫他聯系你。”

    林暮一只腳有點發麻,重心換到另一只,說:“沒有,沒發生什么事。不用說了,讓他好好休息吧。”

    陳雪嘆了口氣,道:“好,對了,林團團在京北,我找人照看著,保姆說一切都挺好的,你別擔心,專心處理這邊的事。”

    林暮:“謝謝陳雪姐。”

    “跟我客氣什么。”對方想了想,說,“等小淮這邊沒什么事,我們大概率直接回京北了,那邊遇到一點麻煩事,等你忙完,要是想見面,來京北找我,姐姐請你吃飯。”

    林暮沒應聲,他抬起頭,看著路燈下渴望光明的飛蛾與蚊蟲,眼睛發澀。

    “陳雪姐,”林暮又叫,“陳老師。”

    對方有些緊張,連忙問道:“怎么了小一?”

    林暮一句話說得很難,很鄭重,帶著哽咽:“我媽媽她,跟……是清白的。她,她比我想象中的更好。”中間省略不提的名字什么,電話兩頭都清楚。

    “她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林暮說。

    知道林曉依存在的人很多,可關心她的人實在太少,大多都是看熱鬧。

    時至今日,林暮心中堆積的那些酸澀,夾帶著屬于林曉依應有的委屈,竟然只有陳雪能說。

    林曉依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羽翼摧折,面對百般誤解亦無從辯駁。

    五歲的林暮尚且能得到母親溫柔的懷抱,可林曉依呢?父母,家人,朋友,她什么都沒有。

    還好,還好,這一切都被自己知道。

    那些疏遠與冷漠都有了緣由,林暮不怨,他只覺得心疼。

    一個月后,林暮將所有事情處理結束。

    小花同意跟新父母回去生活一段時間試試,林團團也找到了愿意收養她的家庭,葉子的成績是整個孤兒院最好,圓圓和方方學會了流利的講話。

    李二柱涉嫌拐賣兒童,經調查后認定事實,判處六年有期徒刑,李小敏重新回到縣城孤兒院與葉子他們一起。

    陳淮表哥對制造車禍導致林曉依一家三口死亡,陳淮重傷的事實供認不諱,同時為牟取非法利益,觸犯多項嚴重罪名,判處死刑。

    此新聞一出,在全國范圍內引起軒然大波,本就搖搖欲墜的誠啟徹底垮臺,宣告破產。

    陳雪與陳淮失去聯系,最后一通告別電話是陳雪打給林暮的:“我們跟母親可能要先出國避避風頭,小一,照顧好自己,有緣再見。”

    從始至終,林暮都沒有接到陳淮的電話。

    兩個月后,由市里牽頭,羊淮村正式開啟修路通電工程,村長年輕時開辟出來的一條寬度一米左右的,通往外界的山路,這條山路全程平穩,為修路工程提供了極大的便利。

    當年入冬,道路竣工,可以正式通車的同時,希望小學奠基儀式如期舉行。

    儀式舉行的當天,幾乎所有人都去村口看熱鬧。

    林暮穿著厚厚的棉襖,躲在在家中收拾行李,他馬上要去另一個山區的偏遠山村進行實地考察,為留守兒童與孤兒進行登記。

    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響起,恍惚間抬頭,窗外細雪飄落,是今年的第一場雪。

    萬事塵埃落定,漫長的夏季結束,步入冬天。

    鞭炮聲停,萬籟俱寂,外屋破舊的小門發出嘎吱一聲,有人到了。

    第116章 第 116 章

    林暮把行李箱扣起來, 搬到地上,里面帶了一些基礎書籍與益智類的小玩具,是準備送給那邊山里小朋友們的禮物。

    “誰?”沒聽到聲音, 林暮問著往外走, 拉開門, 卻在抬頭見到來人時,愣在原地。

    那人立在敞開的門口, 一身挺括的黑色西裝,肩膀與發絲間墜著星星點點的白, 破敗的廚房昏暗, 唯余他身后那扇門透進來一片霧蒙蒙的光。

    陳淮微微頷首, 眼簾低垂, 正抬手拂去沾染在肩上的雪。

    畫面像是在林暮眼中靜止,門外雪花不經意間變大, 洋洋灑灑地鋪滿了天地。

    “陳……淮?”

    細小的聲音傳出, 陳淮聞聲抬起頭, 四目相對, 那張過分精致的臉上沒什么表情, 顯得格外冷漠。手臂落下, 虛虛攢成拳垂在身側。

    林暮沒有得到回應,只見對方短暫停頓后, 抬腳朝自己走來。

    他局促地收回邁出一半的腿,退回到房間里, 兩手仍呆呆地搭在把手與門框邊, 陳淮的眼神很重, 里面包含著什么讓他緊張的東西,林暮不懂。

    “你回來了。”林暮試著擠出自然的笑, 卻只是勾了勾嘴角,微弱得幾乎看不到。

    距離上次一瞥,已有四五月余,林暮以為閉合的車窗與婉拒的電話便是陳淮給他的態度,沒想過會再見。

    每當他以為兩個人的關系變得近了一點,陳淮對他的在乎多了一點的時候,就總會發生什么事,把他活泛的心打回原形。

    比如那些那些照片,那些沉默,比如突然冒出來的未婚妻,又或是,重復了一次又一次的不告而別。

    林暮的心像是長著柔軟的蝸牛觸角,小心探出一點點,遇到風吹草動就驚得縮回去。

    可怎么辦呢,林暮想,自己好像還是會為這個想要放棄很多次的人感覺到心動。

    哪怕心動總是伴隨著害怕與苦澀,可只要是這個人出現,空蕩蕩的心就被填滿了。

    直至這人走到眼前,林暮要仰起頭才能看見他的臉,才后知后覺松開手,往后退兩步,把進門的位置讓出來。

    陳淮的視線順著林暮的臉,移動到他頸上的藍色圍巾,看了好久。

    林暮有點懵的順著人的眼神低頭,一下就反應過來,抓著一角扯下去,欲蓋彌彰地將手背到身后。

    之前從三十九樓一并帶走的,那時候走到王宇家樓下,路過垃圾桶,他本想扔了,可臨到垃圾桶邊,還是沒舍得撒手,就這么帶回了北城。

    “家里有點冷……正好在行李箱里,占地方,我就圍上了。”林暮硬著頭皮胡編,也不知道自己從剛剛開始緊張個什么勁。

    陳淮還是那樣,不作聲,只沉默的看著他,眼神錯都不錯一下。

    林暮發現陳淮耳朵凍得有點紅,發覺他穿得更少,單薄的西裝外套里面就一個襯衫。他把拿著圍巾的手舉起來,遞到陳淮面前:“要不你先圍一下——”

    “什么行李箱?”陳淮出聲了,嗓音有點啞。

    林暮往他身后看,陳淮順著轉頭一并看過去,喉嚨滾動,沒等說話,林暮就把圍巾圈在他脖子上。

    “你……有什么事嗎?我等會要走就沒燒火,屋里冷。”林暮越過人走到行李那,拎起來,“要是沒什么別的事別在這呆著了,容易凍著,咱邊走邊說?村口教室有工人住,一直生著火,暖和。”

    不知道被一句話中的那個字眼刺激到,陳淮表情幾乎瞬間變了,在林暮走到門邊時,猛地攥過人拎著行李的手,把人摁在墻上。

    沉重失衡的行李箱“啪”的一聲躺倒在地,發出很重一聲響,林暮哆嗦著眨了眨眼。

    “怎,怎么了?”他看著陳淮已經有點紅了的眼睛,那眼神惡狠狠的,像要把他撕了。

    “你要去哪?”陳淮問著,距離很近,呼吸打在林暮臉上。

    “我——”

    陳淮根本沒想得到他的回答,也沒給他說話的機會,很快地問:“你又要走了是嗎?”

    林暮不知道他這句話從哪來,是說他之前在京北別墅那次還是在醫院那次,可那都是之前的事了。

    臉旁冰塊一樣手掌圈著他的手腕,壓著,手背貼在墻上,墻也是涼的,絲絲縷縷的寒氣順著脈搏往皮膚里鉆。

    林暮隱隱約約察覺到陳淮狀態不好,他沒敢隨便說話,懸著一口氣,就那么與陳淮對視著,很輕地呼吸,預感陳淮還有話要說。

    粗糙的拇指指尖壓著林暮磨破了一層邊的表帶往里鉆,表帶扣得緊,被手指推上去,只能摸到凸起疤痕的一點邊緣。

    林暮心一跳,疤痕處的皮膚敏感,被冰涼的手指刮蹭像有電流經過,他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沒忍住掙扎說:“你別這樣,有什么事好好說。”

    陳淮手上更用力,另一只手卡在林暮下巴上,緩緩向下挪動,小小的喉結壓虎口處,略微收緊五指向后探,扼住林暮的后頸。

    眼底染上更重的顏色,壓抑著失常的呼吸,手在抖,呼吸也在抖,頓了頓,還是松開手,轉而抓緊了林暮的衣領,像是把他整個人抓在手里。

    陳淮的臉壓下去,幾乎與林暮額頭貼著額頭,失控的情緒反而讓他呼吸放緩,把聲音咬的很輕。

    “林小一,你又要丟下我了,是嗎?”

    林暮眼睛不自覺睜大,只覺得心都跟著人的聲音在顫,那么多了解他過去的人喊他林小一,可只有陳淮,從沒這樣叫過。

    他都不用說別的,只這一個名字,林暮就全明白了。

    眼前浮上一層水霧,世界開始模糊不清,該說什么呢?林暮想不出,腦子里面突然變成空的。

    視線動了動,聚焦在陳淮近到看不清的臉上,蓄滿的眼淚就這么啪嗒落下去,砸在陳淮疤痕斑駁的手背上。

    陳淮僵了一瞬,下一秒,抬手捂住林暮的眼睛。

    “你想讓我怎么做呢?”陳淮喉嚨發緊,一抬眼就能見到那道疤,白色的凸起,邊緣微微泛紅,明明已經長好了,陳淮卻仿佛能透過現在的模樣看到它鮮血淋漓綻開的樣子。

    黑色棉服袖子寬松,順著林暮細瘦的手腕滑下去,手臂上的痕跡也露出來,一道又一道,疊在一起,密密麻麻簇擁著那道很長很重的疤。

    跟他手臂上位置一模一樣。

    陳淮控制不了自己,手沿著手腕一點一點往下移,原來好好的胳膊,現在幾乎找不到一塊平整的地方,手指下的那些不像疤,像扎在他神經上的刺。

    “你別……別……”林暮用另一只抓著陳淮的胳膊,掙不脫,整個人顯得慌亂,只能無助喊他:“別摸……陳淮,別……”

    “林小一。”陳淮小聲叫他,用很痛苦的聲音問他:“你到底想做什么啊?”

    林暮看不到陳淮的表情,可也聽不得他這樣的聲音,用剩下那只手胡亂抓陳淮的袖口,摸到陳淮的臉,潮濕的,什么掙扎都忘了。

    他手忙腳亂去擦,嗚咽著道歉,“對不起”,他說,“別哭,對不起。松手,松手,讓我看看,讓我看看你,好不好。”

    “不是要新生活嗎?”陳淮垂著頭,沒松開,怕看到那雙眼睛就什么都說不出口了,他盯著林暮被淚水打濕的下巴,啞聲問他:“這就是你的新生活?”

    “你把我送走,就是為了……這樣嗎?”那兩字他甚至不敢說出口,一想眼前這個人,在沒有他的地方,這樣,這么對自己,只要一想到,陳淮就恨不能直接掐死他。

    “不是的!”林暮知道陳淮什么都明白,在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他都知道。

    從喉嚨到胸腔都像被一股勁擰著,林暮腦子里面亂的,那些年躲在漆黑的房間里劃傷自己的時候,知覺仿佛消失,能感知疼痛的時候都很少。

    “你不疼嗎?”陳淮掐著那截手腕,問他。

    不知怎么的,那些年喪失的知覺,仿佛被這輕飄飄的一問,全勾出來了。渾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膚都在牽扯著,叫囂著疼痛,林暮遲來地感覺到委屈,他知道自己該說不疼,可他張了張嘴,緩了好久。

    “疼。”林暮的手垂下去,渾身的力氣都松掉了,放棄所有抵抗,睫毛刮著潮濕的掌心,小聲對他說:“陳淮,我好疼啊……”

    “可我能怎么辦呢?”林暮呢喃著,不知道在問誰那樣。

    “我什么都沒有……救不了你……還總是要你照顧我,保護我。”眼睛上的手松開,林暮慢慢睜開眼睛,低下頭,觸到陳淮的衣角,“只能給你穿最破的衣服。”

    陳淮牽起林暮的手,卻被反過來捧在手里,舉至胸前,給他看手背上留下的凍瘡,“住很冷的小屋,買電熱毯要攢很久的錢,凍傷膏也買不起最好的。”

    林暮把那只手抓在懷里,盯著陳淮紅紅的眼睛,沒辦法地說:“要你去做很辛苦的工作,想吃頓肉只能等員工餐,過年都要用購物卡,我也想一直養你啊……”

    “可我沒辦法。”林暮躲開臉,喉嚨里像堵著石頭,現在想起來都要被無能為力的感覺淹沒掉。

    “我沒辦法啊。”林暮問,“我總不能眼睜睜看你去死吧?”

    “為什么不能?”陳淮的聲音找回來一點,像是真的不懂,聲音很輕卻很認真地問林暮:“不是說過永遠在一起嗎?”

    林暮頓住,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那些混在半真半假玩笑里的話。

    陳淮把手搭在他后頸上,讓他看著自己,執拗而不解地問他:“永遠難道不應該就是死都要在一塊嗎?”

    第117章 第 117 章

    理智告訴林暮, 陳淮這句話是錯的,是不健康、不正常的,他應該對這句話進行糾正。

    但急促跳動的心臟卻讓他發不了聲。

    他產生了一種類似耳鳴目眩的感受, 放在后頸的手有一些涼, 但沒辦法讓林暮清醒。

    陳淮擦去他的眼淚, 粗礪的指紋蹭在臉上麻麻的,林暮感覺自己的臉開始發燙。

    他捕捉到一些關鍵性的詞語, 比如永遠,比如在一起, 拼拼湊湊重新組成一句話。

    ——陳淮想要永遠和我在一起。

    是自己想的那樣嗎?

    林暮還抓著陳淮的手, 不自覺地用上力, 陳淮往下看了一眼, 林暮這才如夢初醒,趕緊松開了, 又把陳淮另一只胳膊擋下去, 用袖子隨便蹭了蹭臉。

    這下連眼皮都是紅的了。

    陳淮正低頭看著自己落空的手, 眉毛皺起。

    等陳淮的視線重新回到自己臉上, 林暮開始緊張, 咬住下嘴唇, 有一點難為情的樣子。

    他推了推陳淮的胸膛,因為哭過, 鼻子堵了,說話噥聲噥氣:“你先, 先離我遠一點。”

    這個樣子在陳淮看起來有些可憐, 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又把人嚇到了, 半晌沒動,表情陰沉沉的。

    林暮本就組織不好語言, 這下更不知道說什么了。

    就在林暮天人交戰的時候,陳淮忽然有所動作,他站直了身子,嗓音變得冷靜:“是我唐突了,抱歉。”

    林暮愣一下的功夫,陳淮已經轉身往外走,林暮連忙伸手拉住他問:“你去哪?”

    兩只手又牽在一起,林暮抓著他最后三根尾指,陳淮身體都配合地轉過來,只有臉微微側著,像是保留最后一點堅持。

    “外面下雪呢。”林暮好心地提醒陳淮,“而且很冷。”

    此地無銀三百兩。

    外面是下雪,又不是下雨或者下冰雹,況且家里沒生火,比外面也強不到哪去。

    真是蹩腳的借口,林暮想。

    陳淮勾勾手指,讓那一部分聯結的更穩固,聲音卻冷硬,仍是不看林暮:“你不用害怕,我不會做什么。”

    “啊?”林暮不解,“我害怕什——”

    話到一半,林暮突然回想起好多年前,有一次自己被陳淮嚇到。在那之后,陳淮的情緒總是有意無意壓制著,不敢表達得過界,每次看到他肩膀上的疤都要露出自責的表情。

    林暮感覺哭笑不得之余又找到一些熟悉的感覺,他扯了扯陳淮的胳膊:“我沒怕,就是不知道說什么。”

    陳淮不理他,林暮就繞到人面前去,發覺陳淮表情也沒比剛剛好到哪去。

    林暮彎腰,單手把剛剛倒地的行李箱扶起來,里面東西裝的多,扶手在另一側,不好用力,陳淮跟著扶了一把。

    “謝謝。”林暮說,“其實我想問你,剛剛說的話是認真的嗎?”

    “就是那什么在一塊的那句。”

    沒把話完整復述一遍,一方面是林暮覺得有個字兒不吉利,另一方面是他還沒從那股子害羞的勁里鉆出來。

    林暮想的多,剛剛那一瞬間把從前到現在的事都想了一遍,小時候在一起的時間其實算不上久,兩個人相依為命,不知不覺就發展出來一些不一樣的感情。后來分開,林暮偶爾在夜班不忙的空隙里也會發呆,去思考他跟陳淮之間的親吻和親密算什么,會不會只是孤單太久,抑或是生理本能的驅使。

    林暮不知道到底什么算喜歡,什么算愛。在他的印象里,好像兩個人不愛也能做那些事。

    上了大學,宿舍樓下每天都有親熱的小情侶,他見里邊的男生回宿舍后跑到他們寢室喝酒聊天,喝上頭時嘴臉惡心地說又到手一個,玩幾天就分了。也聽有的人說過,自己只是太寂寞了,就想找個人作伴。還有同學給他傳信,說哪個系哪個班有女生喜歡他,明明話都沒說過,林暮完全沒印象。

    這讓他覺得喜歡好像是很隨便的兩個字。

    愛呢?好像也一樣,被許多許多人當作廉價的籌碼,在需要的時刻抬出來隨意使用。

    可后來林暮獨自一人許久,久到同學紛紛脫單,成家立業,他都沒想找別人陪自己,也沒想過要喜歡誰。

    同學調侃他,一直單著是不是因為心里有人,林暮沒承認過,但也沒有哪一次否認。

    因為聽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心里總是會浮現陳淮的臉。

    萬一陳淮回來了呢?

    林暮潛意識里還是覺得,一輩子在一起的人,只想是他,只能是他。

    除了陳淮,誰都不行。

    林暮對這些想的很清楚,可他不知道陳淮怎么想。

    林暮知道自己太較真了,但他害怕,十八歲那年經歷過一次稀里糊涂的得過且過,連最后分開都不知道彼此算什么,像樣點的身份都沒留下。

    無論是朋友,家人,還是……總之林暮再也不想那樣了。

    他要明明白白的知道陳淮的心思,所有的,毫無保留的,無論好壞。

    陳淮嗯了一聲。

    林暮點點頭,又問他:“你清楚自己在說什么嗎?你現在的狀態也很正常,對嗎?”

    陳淮身體僵了一下,又低低道了聲“嗯”,可視線卻不敢落在林暮身上。

    “你在想什么?”林暮盯著陳淮的側臉問,平靜的語氣中帶著一絲強硬,“告訴我,陳淮,我想知道。”

    “你現在不是啞巴了對嗎?而且你答應過我,有機會,會告訴,對嗎?”陳淮當年離開前跟他對話的那張紙條林暮還保存著,答應他的事,陳淮不會食言。

    “一定要說?”陳淮看向林暮,有著罕見的難堪與不自信,“你不會被嚇到。”

    “一定。”林暮發覺陳淮結尾用的是陳述語氣,但知道他是在問自己,所以林暮又說:“不會,別擔心,無論是什么,直接說就好。”

    陳淮松了一口氣,把林暮的手整個包在手心,轉過身面對林暮,彎腰到與林暮持平的高度。

    方才那一瞬間的情緒仿佛都消失不見,陳淮的心情肉眼可見變好,可能是因為林暮剛剛給了他肯定的答復。

    外面的天色因為下雪的緣故變得有些沉,一如陳淮此刻的聲音,他說:“我在想,如果我現在狀態不正常……大概率不會站在這好好跟你講話,而是——直接不顧你的意愿,把你綁起來,帶走關到那種整個世界只能看到我一個人的地方。”

    沒見到林暮露出什么意外的表情,陳淮頓了頓,起身,扭開頭,很煩躁的語氣:“不知道這樣算不算正常。你關心的人太多了。”

    原來就不少,現在更多了。

    林暮想了想,自己一定是瘋了,竟然覺得陳淮煩躁的表情有點可愛,或許用吃醋來形容更合適?

    他問陳淮:“那你為什么沒動手呢?”

    陳淮皺眉看他,沒有回答。

    “因為你怕我不喜歡。”林暮忽然笑了,屋里暗暗的,可心里亮堂堂。

    他不用等人回復,就想通了什么,有時候行動能證明一切。

    “我手麻啦。”林暮聲線帶著商量,“先松一下?”

    陳淮不松。

    “等會緩緩,還給你牽。”

    這話好使。

    可沒想到剛一松手,林暮就往外跑,陳淮大手一撈把人從背后抱住,低聲控訴道:“你騙我。”

    “沒有。”耳邊的呼吸聲太近,林暮縮著脖子躲,但后面就是陳淮,躲不到哪去,“我先去點個火,太冷了,你手不能凍。”

    沒回應。

    “松松。”林暮哄他,“很快的,十分鐘。”

    還是沒回應,林暮嘆了口氣,把重疊在陳淮小腹的手攏起來,用半敞著的棉服蓋住。

    眼前是熟悉的門,門外是廚房,夢一樣的,林暮抬手摸摸陳淮抵在自己肩上的頭,耳邊呼吸一滯,環在腰上的手收得更緊了。

    “是真的吧?”林暮小聲問陳淮,“不會一會突然醒了吧?”

    萬一呢?林暮想,那得在醒前把想說的話說完。

    “我好想你。”林暮摸著熟悉又陌生的硬質發絲,手心扎得癢,又低低重復一句:“陳淮,我很想你。”

    不必說喜歡,也不用說愛,他們注定不僅僅只是普通的情侶關系,不必靠特定的詞語渲染情感。

    有什么東西順著領口滴落在皮膚上,又涼又燙。

    陳淮沒辦法回林暮一句我也是,他的想念跟林暮的比起來不值一提。

    于他而言大概只算幾個月,便叫人這般急不可耐,于林暮而言,他們分開的時間是日復一日,切切實實的七年。

    “對不起。”陳淮的聲音悶在耳邊。

    林暮說:“不怪你,是我沒有能力,不要哭了。”

    陳淮哭起來是沒聲音的,連呼吸聲都沒有,林暮很沒辦法,轉過身去用圍巾給人擦。

    “你看到了,我現在也很窮的。”林暮環視四周,這里比縣城那個小屋破得多,“但孩子們已經有了去處,我以后也會努力攢錢,跟我著我沒辦法過很奢侈的生活,但肯定更不會讓你餓到肚子。”

    他知道陳淮家里破產了,新聞有寫,他也一直有關注。陳淮別墅都被查封了,他現在很有可能是個窮光蛋,沒有直說,怕傷害到人的自尊心,畢竟是從那么高的地方跌下來,只能委婉的暗示他,自己還可以養他。

    林暮捧著陳淮的臉問:“所以,你要跟著我嗎?”

    陳淮吞咽了一下,把著林暮的手微微低頭,鼻尖貼著鼻尖,這眼神……林暮知道對方要做什么,忍著沒躲,閉上眼睛。

    意想之中的碰觸沒有落下,林暮聽見陳淮很認真地詢問道:“我可以,親你嗎?”

    他記得自己說過的話,林暮想。

    “可以。”

    說完,沒給人反應的機會,仰頭吻了上去。

    第118章 第 118 章

    他們嘴唇都是涼涼的, 但陳淮的熱一些,是很笨拙的碰觸。

    貼上去好一會沒動,陳淮身體緊繃著, 全然沒有先前幾次的侵略感, 像是被這個主動的吻驚到, 沒回過神,呼吸都暫停住。

    稍微分開一點, 林暮短促喘了口氣,又輕輕親上去。他沒太多主動的經驗, 一下下啄吻, 腦子熱烘烘的, 緩慢回憶著陳淮主導時的動作。

    先試探著張嘴, 咬住陳淮的下唇,叼著那一塊反復廝摩, 陳淮的嘴巴跟人很不一樣, 是溫熱柔軟的, 留下淡淡的牙印后, 順著輕啟的縫隙鉆進去。

    觸及的瞬間, 手指不受控制地收緊, 細微的電流順著脊背竄上來,林暮腦子里的東西全消失了。

    短暫停頓那么兩秒, 林暮忽然怯場,松手將離, 被回神的陳淮把手攥住, 猛地按回去。

    手順著酥麻的脊椎停留在后腰上, 林暮整個人掌控在陳淮的手中,更親密地接觸砸下來, 林暮感覺自己被咬了一下,隨后輕淺的刺痛又被密切地柔軟包裹著安撫。

    意識逐漸消失,氧氣稀薄,西裝外套在林暮手心皺起,分不清是誰的心跳,神經鼓動著像要炸開。

    空氣中呼吸聲與細密的水聲混在一起,耳朵都在發燙,林暮感覺自己好似被陳淮徹底占領那樣,向后傾身閃躲,又被追上來,腰背彎出一道不明顯的弧線。再退就要倒下去,可腰間的手穩穩托著,直至林暮渾身發軟,陳淮才將他松開,讓人得以喘息。

    林暮急促汲取著氧氣,嘴唇微張,顏色更深了些,嘴角泛著不明顯的水光,被陳淮用拇指揩去。

    “太兇了。”埋怨的語氣。

    “嗯。”陳淮承認的坦蕩,再次傾身,中途被林暮截斷,捂住了嘴。

    “不要了。”林暮說,“舌頭麻了……”

    他在陳淮渴求的眼神中平復呼吸,緩緩松開手,分開一些距離,道:“我去生一下火。”

    ……

    后來是怎么又被扯回來抱起按在墻上的林暮已經記不清了,不久后,外面傳來不明顯的腳步聲,林暮恍然清醒,按著陳淮的肩膀用力把人推開。

    “來人了。”林暮羞憤欲死,語氣十分兇惡,“放我下來!”

    落地腿是軟的,陳淮扶著他,被林暮狠狠瞪了一眼。

    “小一啊!在家嗎?”外面的人大聲喊道,聽聲音像是進了門,嘴里嘀嘀咕咕,“咋不關門呢……有人嗎?”

    聲音越來越近,林暮低頭看了一眼,西裝褲修身,太明顯。

    他不自然地跟陳淮說:“你別出來了。”

    而后欲蓋彌彰地把棉服前緣往下拽了拽,遮蓋住反應,應著聲走出去。

    “叔。”

    “還沒收拾完呢?我擱村口等你半天了,一直也沒見你人影啊。”林暮跟這人其實不熟,村里的大部分人他都算不上熟,只是這次修路通電,村長開會的時候把功勞全安在了林暮身上。

    看不慣他的人態度從尷尬到熱絡,也就幾個月的時間。當年的事終歸是過去那么久了,十來年了,村里的人不出去,外人湊了一陣熱鬧也就沒再進來過,村里的人生活其實沒受什么影響。

    可現在家家戶戶有了電,天天晚上看著棚頂明晃晃的燈——還是林暮從外面帶回來的。

    先前用蠟燭,用油燈,想有點什么新東西和衣服得托買貨郎給捎帶,現在什么都方便。

    再深的偏見也都在實打實的好處中淡化了。

    人不就是這樣么?看不慣的時候恨得牙癢癢,用得著的時候又能收起所有丑惡的嘴臉,只為能多討要一些好處。

    倒不是林暮有多熱心,只是他想先給自己那些學生準備好燈泡,村口的舊學校太危險,工人都不放心住,剛動工就扒了,蓋著臨時保暖彩鋼房。

    幾個燈泡送出去,更多孩子跑到林暮家里,一個個小眼睛圓溜溜,帶著家長的囑托送來請求,順便叫聲老師,林暮哪能拒絕得了。

    一個燈泡換一個學生,林暮覺著不虧。上一代人的認知與陋習很難改變,但孩子們還小,正是塑造三觀的好時候,以后的羊淮村能變成什么樣,都得靠這些孩子們呢。

    林暮給學生們放了假,說自己要出去一趟,這不,孩子回家一說,家里有馬的孫叔就自告奮勇說要送他。

    剛聽到這消息的時候林暮有點驚訝,想了想,還是沒拒絕,現在的林暮沒小時候那么冷了,跟孩子們相處讓他多了好些寬容,與其與對那些惡意耿耿于懷,不如把心情空出來留給更重要的事。

    “不好意思,叔,有點事,沒來得及過去。”林暮就站在房門口,沒邀請人再往里的意思,好在對方也沒準備久呆。

    “沒事,叔來就是告訴你一聲,今天估計不好走了。下雪天不好趕路,要不看看不著急,等明天再說?”

    林暮看看外面,雪已經蓋了一層,便說:“沒事,那等明天再說吧。”

    “好嘞。”中年男人帶著草帽扎進雪里,囑咐林暮今天不走記著早點生火,走之前還體貼地幫忙關上了門。

    從剛剛起就沒出聲的陳淮從后面貼上來,經過先前一番事,對林暮要走這事反應沒那么大了,但語氣還是有點硬,問:“去哪?”

    林暮扭頭,玩味地看著陳淮,故意不說清楚,拿了打火機去東邊灶臺邊引火,陳淮就跟著站在他旁邊,看著像是要發作,又不得已忍著。

    火點著了,塞些玉米秸進去,平時只燒一個屋就夠了,但陳淮來了,林暮怕溫度不夠,把另一個灶臺也給點了。

    都弄好,剛站起來,陳淮就要牽他手。

    林暮手上全是灰,躲了一下:“不干凈,我洗洗。”

    陳淮只好退而求其次說:“你去哪,我送你。”

    林暮舀一瓢水倒盆里,剛一伸手,激得“嘶”了一聲,陳淮皺著眉頭給拎出來用隨身帶手帕擦干凈了。

    “沒洗干凈呢。”林暮手被揉的生疼,知道人這是在撒氣,憋著笑,“想知道我去哪?”

    陳淮動作一頓,低低嗯了一聲。

    沒什么表情林暮愣是看出來委屈的味道,他說:“你稍微低點,我告訴你。”

    陳淮彎腰,林暮卻是把棉服脫下來給他披上了,林暮攔著陳淮沒讓他還:“炕柜里還有,你先穿著,剛才忘給你找了。”

    他穿著大,放陳淮身上正好,舊棉服把精致的西裝包起來,讓他有了幾分跟環境相容的味道。

    “我要去大盤山。”林暮進屋,沒拖鞋直接上炕,膝行到柜子邊,從里面翻衣服,跟陳淮說,“微博有人給我發消息,說那邊好多留守兒童,條件也艱苦,我去實地看看,要是真像那人說的,我就記錄一下,看看能不能幫上什么忙。”

    陳淮沒怎么想,就不認可地說:“你自己一個人去深山?不行,危險。”

    重新挪到炕檐,陳淮把人抱下來,放地上,動作太自然,林暮有些面熱:“不是我自己,有別人的,好像是什么公益電視臺的記者,他想做一期專題采訪。”

    陳淮半天沒搭話,像在想事,林暮沒打擾他,出去往鍋里添水,準備一會把炕擦干凈點,好鋪被子。

    想事的人很快跟出來,靠在門邊猶豫著問林暮:“你現在……不討厭記者了?”

    “討厭。”林暮手上不停,先是問陳淮吃沒吃過飯,要不要做點什么吃,而后才重新回到那個問題,“但我只討厭那一個,就事論事,就人論人。能一塊干實事的人,干嘛要討厭?”

    “你等我兩天,我跟你一起去。”陳淮說。

    林暮自行開始做他的拿手好菜,手上飛速攪著雞蛋偷看他一眼,有點小心翼翼地說:“兩天?你還有什么事?公司不是……那什么了嘛。”

    作為奠基儀式剪彩人來到羊淮山的陳淮愣住,聯想到先前林暮說的那些話,遲鈍地回過味來。

    他一時沒想好該怎么給人說自己還有另外兩家公司,一個是老本行,另一個是投資公司。

    不得不說,陳淮有點享受林暮這種……躍躍欲試想要養他的感覺,沉默不代表說謊,所以陳淮沒吭聲。

    用余光觀察人情緒的林暮暗自懊惱,看陳淮若有所思的表情,覺著自己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沒事,你要忙就先忙,我得先去西城跟人見面詳談,進山之前我告訴你。”想到這林暮才后知后覺反應過來,呆呆問了陳淮一嘴:“你怎么過來的?”

    陳淮下意識換了個重心,輕咳一聲,答:“搭車。”

    ——哪怕是搭陳叔的車。

    “哦。”林暮點點頭,把雞蛋放鍋里蒸上,“跟運輸車是吧,現在一天挺多趟的,我有時候進出就搭順風車。”

    “那你今天還走嗎?”林暮問。

    陳淮很快回:“不走。”

    林暮竊喜。

    等到了晚上,擦干凈炕頭,鋪好被子,屋里已經是暖洋洋的,雖然不及空調房,但也不用穿著大棉服了。

    這回沒學生在,倆人經歷白天的事,比上次回來的時候多了點曖昧。

    常年單身的林暮家里向來只備一套被褥,隔壁給小女孩們留著的被也不好隨便蓋,況且老家被褥是原來跟奶奶一塊蓋的,很大。

    陳淮從被子上撿起林暮給他翻的睡衣時,又發了好一會的呆。

    一套十來塊錢的衣服,林暮能留六七年,壓下去的心疼又反上來,換好衣服,陳淮把一臉懵的林暮又扯進懷里抱了一會。

    什么都沒做,光是抱著,門裂開一道小縫,外面灶臺里柴火畢畢剝剝,寒風中的小屋好多年了,頭一次這么暖和。

    什么時候睡著的,林暮沒有印象,手被人揉著,滑溜溜的,魚際處一痛,林暮才睜開眼睛。

    天微微亮,陳淮已經穿好衣服下地,坐在炕檐邊上,低頭看著把他不知道沾了什么東西的手擦干凈。

    林暮眨了眨眼,剛睡醒,不在狀態。

    手腕上那翠翠綠綠冰冰涼涼的,是什么東西來著?

    第119章 第 119 章

    等看清楚, 林暮登時就清醒了,僵著那只胳膊,以一個非常別扭的姿勢坐起來, 把東西遞到自己眼皮子底下。

    陳淮表情淡淡的, 仿佛給他這個鐲子, 是跟林暮當年隨手給他套個小皮筋一樣稀松平常的事。

    林暮吞了吞口水問他:“這是不是,是不是拍賣會——”

    “嗯。”陳淮把他在空中晾了半天的胳膊塞回被子里包上, 早上屋里寒氣重,怕人凍著, 又給林暮解釋:“我外婆的遺物。”

    這明顯是種傳家寶一樣的東西, 不說它本身價值幾何, 光是這東西背后的含義林暮也受不起。

    他用力卻又不敢太用力地往下摘, 也不知道是怎么進去的,愣是拿不下來。

    “這玩意太貴重了, 我不能收。”林暮把胳膊伸過去, 急得開始講土話, “咋戴上的給我咋整下來, 快點。”

    “明白了。”陳淮側頭, 長長的睫毛低垂, 看著地上一角,語氣低落, “你不想跟我在一塊。”

    林暮急得跪起來,沒等他反駁, 陳淮馬上又說:“這是她老人家留給孫媳婦的——但很明顯, 這輩子都不會有。我留著沒用, 你不要,直接砸了吧。”

    一記組合拳下來, 給林暮都砸得發懵,他剛睡醒,還沒活絡起來的大腦才處理到陳淮冤枉自己不想跟他在一塊的那句話,這邊陳淮已經起身,看樣子要走了。

    “誒不是,陳淮!”林暮薅著陳淮身上棉服帽子給人扯住,對方怕把他拽下地摔到,堪堪停在原地,一回頭那眼神又給林暮看得一哽。

    “我沒有那個意思。”林暮盯著手上那個冰涼的玩意兩邊為難,“這東西都是女生帶的,我一個男的……再說要是不小心磕了碰了——”

    “你想讓我送給別的女人。”陳淮語氣低緩,繼續曲解林暮的意思,“你就是不想跟我扯上關系,我明白。”

    “我特么哪說——”

    “抱歉,不能如你所愿。”他把林暮按回去,圍起被子,神色認真,“我只想把這東西送給想要共度余生的人,哪怕他不想要,也收不回了。”

    再也聽不下去這人胡言亂語,林暮漲紅個臉,想發作又被那四個字壓著,只得揪著陳淮衣領,一把將人扯到自己面前。

    陳淮胳膊支在褥子上,另一只膝蓋跪在炕檐,大半身子被帶上來。

    只見林暮擰著一雙秀氣的眉,耳尖泛紅,兇巴巴地警告:“你別無理取鬧啊陳淮!演的挺是那回事,你咋不去當演員呢?收收收,我收行了吧!”

    “嗯。”陳淮見好就收,乖乖應聲,睫毛顫了顫,視線往下,落在林暮嘴角,那有一小塊結痂,是昨天睡前他沒輕沒重咬破的。

    察覺到危險的林暮反應極快,舔了一下傷口,立馬把人從炕上推下去了。

    不能怪他敏感,陳淮簡直是個男狐貍精,眼神稍微一變,勾人得很。

    自己要是沒把持住,順了人的意,嘴巴很快就要遭殃。

    現在一張嘴,嘴角還絲絲落落的疼,馬上要見記者,不能由著陳淮胡鬧。

    “咳咳,那什么,”林暮往門口揚揚下巴,“你先出去,我要換衣服。”

    要說小時候那會該碰的都碰過了,有什么不能看呢?可林暮心里那關過不去,昨晚兩個人除了親親,沒干什么別的,林暮不得不承認,自己臨睡前偷偷松了一口氣。

    總歸分開七年,不可能一下就變得跟原來一樣,得有段過渡期。

    “好。”陳淮點點頭就出去了。

    等林暮收拾好出來,陳淮已經點好了兩邊的火,鍋里煮著粥,他聞到空氣中漂浮著的米香味了。

    “學的真快。”林暮毫不吝嗇地夸夸。

    等洗臉的時候,一看到手腕上的東西,動作又小心起來,水都不敢沾。

    早知道這玩意是陳淮的東西,林暮打死也不會替顧昭那個狗東西辦事,那可是三千萬啊,林暮想飛去京北找人打一架的心思都有了,這跟從他兜里掏錢有什么區別!早知道那十萬就不還了!

    ——當然只是想想,一碼歸一碼。

    一捧冷水下去,人精神了,腦子轉的也快,林暮擦擦臉,毛巾后面只露出一雙眼睛,打量著陳淮。

    “你家不是……被抄了嗎?”越問越有底氣,林暮嘶的一聲,把毛巾一甩,“不對勁啊,鐲子咋還好好的?”

    陳淮啞然,掀開鍋蓋攪米,沒等想好怎么解釋,那邊林暮已經開始自圓其說。

    “是不是像網上猜的那種,什么轉移財產之類的?”

    “……”有點聰明,但不多,陳淮不得不說:“拍下的時候,登記的就是你的名字。”

    林暮:“!!!”

    “可你那時候還沒想起我!”林暮眼珠子睜老大,完全無法相信,“剛見面沒幾天,你圖什么……”

    任林暮怎么問,陳淮都不吱聲了。

    一個鐲子就能把人激動成這樣,陳淮猶豫,三十九樓的房產證跟那張銀行卡,現在都躺在新挪進去的保險柜里,全是林暮的名字,這事,還是得緩緩再說。

    直到倆人出門前,林暮看著胳膊上的寶貝毛線鐲子,還在肉疼那三千萬,整個人都惆悵了。

    “你說拍賣的錢最后到誰兜里了?顧昭那個王八蛋!一輩子追不到老婆。”

    “可能是做慈善了吧。”陳淮淡淡說。

    林暮愣了愣,呆呆地說:“哦……哦。那還行,雖然還是疼,心里可舒服多了。”

    陳淮順著看到林暮手腕上那被纏了一圈深紅色毛線,根本看不出來原貌的鐲子,心里軟軟的。

    這其實是個小口徑的,林暮實在太瘦,骨架也小,費了些力氣才帶上,輕易拿不下來。

    東西套在林暮手上,總有些隱秘的小心思在,比如,像是把人鎖住了。

    “到時候把毛線拆了吧。”陳淮說,“不然不舒服,沒你想的那么容易壞,再說壞了也能修,沒事。”

    ——只是價值會大打折扣,但這都沒關系,多貴的東西都不應該成為林暮的限制。

    “真的嗎?”林暮明顯信了,放松很多,但還是說:“先包著吧,等不舒服了再說。”

    后來林暮找機會跟陳淮暗示,如果他什么時候有需要,想收回去,就告訴自己,可被陳淮一個冰冷的眼神給止了聲。

    有的話,真就一點都不能說。

    林暮沒帶著陳淮坐馬車,太簡陋,一匹馬,身后拉著一塊平板,就是所謂的馬車了。

    天氣冷,更沒法坐。

    林暮帶著陳淮,去跟孫叔知會了一聲,對方打開門,看到林暮身后身高超群的人,意外了一瞬,眼神立馬變得尊重,脊背都挺直不少。

    但大老板沒給他說話的機會,到底是活到五十多歲的人,從他上趕著對林暮熱絡就能看出來,這是個拎得清狀況的。大老板一個表情,他就知道這招呼不該打,熱情地說沒事,祝他們一路順風。

    今天約好的貨車司機有點特殊,帶著厚厚的帽子跟口罩,陰天也頂著墨鏡,全程與林暮無交流。

    林暮跟陳淮擠在側座上,一路上偶爾耳語,也沒大聲講話。

    陳淮想把人一路送到西城,林暮沒讓,倆人在火車站門口,林暮心中難免觸動,好像這是頭一次,有人給自己送行。

    “你不是有事嗎?你先忙,我下火車給你打電話,告訴你我在哪。你要是忙完了,想過去找我就去。”林暮從書包夾層里掏出一千塊錢,他總共領了三千出來。

    查完十張,想了想,又多查十張。

    自己糙,省著點花怎么都行,進山里更沒處花。陳淮已經過了那么些年好日子,得給人多留點,不能一下讓人從奢入儉。

    “這些你拿著,”頓了一下,林暮直接把自己兜里銀行卡掏出來給陳淮,還附帶著小屋的鑰匙,一起塞進陳淮兜里,他還穿著在村里換上的那身,棉服兜很大,“你之前放我這的錢包還記得嗎?里面的錢我都存上了,跟我的一塊,全在這張卡里。”

    說到這林暮笑笑,有點慶幸:“還好你那時候沒拿走,現在才有存款呢,不夠就取,密碼還是我紙上寫給你那個——不對,你還記得嗎?紙上的內容?”

    “記得。”陳淮說。

    倆人過了安檢進入候車室,小地方規矩沒那么嚴,驗了身份證就能進,八個小時路程,不長不短,天黑之前就能到。

    火車進站提示響起,林暮一步三回頭,先前沒人送的時候也沒多大感覺,現在身后站了個人,感覺就不一樣了,怎么都有點舍不得。

    才在一塊呆了一天,撐死能有二十個小時,

    陳淮一直在那站著,目送他,林暮被人群推搡著,即將要通過閘口時,倏然轉身,逆著人流艱難擠出來。

    對方像是早有準備,胳膊張開一點,林暮快走幾步沖過去,一頭扎進陳淮懷里。

    “完了,不想走了。”林暮咕噥著,發絲蹭在陳淮下巴上,“你快點啊,我等你。”

    陳淮的嗓音低沉,喉結微微震動,說“好”。

    檢票員在后面喊著:“還有沒有人了!快點啊,檢票要結束了!”

    倆大男人抱一塊,怎么看都奇怪,林暮后知后覺地不好意思,可轉念一想,過幾天元旦一過,自己都二十七了,他誰也不欠,誰也不在意,更何況是陌生人呢?

    以前總是顧慮很多,以后不要了,林暮要珍惜當下的每一刻。

    “低頭。”林暮分開一點小聲說。

    帽子被掀起罩在頭上,林暮扯著邊緣抬頭,蜻蜓點水地碰了一下。

    在陳淮愕然的神情中,林暮笑得開心。

    “等你。”他說。

    第120章 第 120 章

    抵達西城的第二日, 林暮與記者碰面,對方一頭中長發,性格爽快, 行事干練。

    她帶著一車工作人員, 與林暮互相打了招呼, 約定次日進山。

    每次握手,林暮都會收獲一句語氣尊重的“林老師”, 這讓他感覺有些受寵若驚。

    “臺里很看重這次的欄目,借著木藏于林賬號的熱度, 聚焦山區老師與學生背后的故事, 在黃金時段一經播出, 勢必會引起社會的廣泛關注。”劉記者話鋒一轉, 眨了眨眼,笑著調侃道, “估計任誰都想象不到, 坐擁幾十萬粉絲的公益博主背后之人, 竟然會是這么個年輕的小帥哥。”

    林暮有些難為情:“您就別取笑我了。總想多做點什么, 一方面怕找不準方向, 說錯做錯, 一方面怕信息處理不得當,對孩子們造成不好的影響。被這樣多的人關注, 忐忑與不安更多。希望這次合作能幫到您,少給您添些麻煩才好。”

    見多識廣的記者通過短時間接觸, 明白面前的男生是個靦腆的人, 轉而鼓勵道:“怎么會麻煩, 您愿意鼓起勇氣公開出境,就是對我們最大的幫助!要知道我可是好一番競爭, 才爭取到負責這檔欄目的機會,林老師現下可是大紅人。”

    這下林暮更不好意思了。

    劉記者沒為難林暮,不再調笑,之后的時間開始探討正事,包括進山前后的策劃流程與拍攝細節,最后為林暮拍了幾組照片用作節目宣傳預熱,便各自回了酒店。

    與人接觸對林暮來說是很消耗能量的事,回到酒店的他稍顯疲倦,先去洗了個澡。

    西城多風,天氣干燥,短短一日過去,林暮的嘴唇就有些開裂,不過正好減輕了之前弄出來那些傷口的存在感。

    洗完澡照鏡子時,林暮欲蓋彌彰地撕咬掉唇上起皮的地方,一個沒注意,弄出了血。

    正好這時候陳淮的視頻打過來,林暮扯了張紙按住,走到床邊點擊接聽。

    “還沒睡?”陳淮問。

    林暮捏著手機坐下,往墻上的時鐘看了一眼,才發現已經二十三點多了,低頭,屏幕里陳淮身后一扇通透的落地玻璃,外面藍天白云,明顯跟他時間不一樣。

    “嗯,剛洗完澡。”林暮問,“你那邊是白天?”

    陳淮往身后看一眼,拿著手機走路,不一會,環境變得有些昏暗。

    “嗯,沒在國內。”陳淮說,“明天就回去,三個小時后的飛機,你們幾點出發?”

    按時間算,那可能自己剛上火車,陳淮那邊就出發去國外了。

    “早上七點半,現在天亮的晚,等天亮了再走,不然怕路不好。”林暮的手機屏幕里是陳淮放大的臉,他平拿著,屬于他的那個小框里只有酒店床頂的壁燈。

    借著陳淮看不到自己,林暮放肆地打量陳淮,電話另一端的人哪怕已經失去了巨額財富,看起來依舊出類拔萃,頭發絲兒透露著精致。

    好像原來也是,穿著破衣裳,頂著一頭林暮親手給他剪的狗啃頭發,只叫人覺得瑕不掩瑜。

    現在帥得更成熟,雖然表情淡淡的,在外人看起來有些冷,可林暮知道對面這個人內心其實很溫柔。

    他的那些冷漠和攻擊性只是自保的手段,如同自然界中生長出銳刺的植物與動物一樣。

    “林暮?林暮?”

    對面連續喊了好幾聲,林暮才回過神,發覺自己看人看呆了,故作正經地咳了兩聲。

    “怎么了?”

    “在做什么?看不見你人。”

    “啊,”林暮呆呆道,把攝像頭對準在自己劉海上,“這呢。”

    “叫你沒反應。”陳淮說。

    “想事情呢。”林暮把手機支在床頭柜上,粗糙地擦頭發,陳淮那邊一時間沒了動靜。

    跟林暮偷看要藏著掖著不一樣,對面那眼神光明正大,垂著頭,眼睛就沒從屏幕上離開過,雖然屏幕上只能看到一半身子。

    林暮忘了穿長袖,只套個跨欄背心,露在外面的胳膊上印記很多,剛洗完澡手表也沒帶,抬手間手腕上的疤藏不住,若隱若現也看得明顯。

    這邊看不到陳淮那頭手指虛虛浮在屏幕上,像是想要觸摸,最終還是收回去,指甲用力摳在掌心。

    糙慣了的人沒有吹頭發的習慣,不滴水就行,把手機抄起來,可算讓自己的臉出了個鏡。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旅館,與外界唯一的連接是手機里的這個人,林暮心里一陣說不清的情緒又升上來了。

    是好的,混著想念的。

    “陳淮,我要睡了。”林暮靠在床頭,被子蓋著腿,打開瀏覽器搜了什么東西。

    陳淮沒回應,林暮問他:“你明天回來趕得及嗎?我看西城好像沒有機場,這邊信號不好,進了山肯定更差,到時候不一定能聯系上。要不你還是直接回家吧。”

    想了想,補充道:“就是春花胡同的家。柜子里的袋子裝著被褥,洗干凈的。鍋和碗在床上的紙箱里,別的東西也沒帶走,你翻翻,啥都能找到。”

    “嗯。”陳淮淡淡道,“明天回去趕不上再說,困就睡。”

    視頻里林暮眼睛都有點發直了,沒休息好困倦的樣子,他很少出遠門,還不知道自己這種換個地方睡不好覺的毛病叫認床。

    “行,那你也早點……哦,你那是白天,那你沒事也休息一會。”說完林暮打了個呵欠。

    “嗯。”

    聽到回應林暮往下一滑,躺枕頭上,側身枕著胳膊,另一只手拿著手機,看了幾秒閉上眼睛,悄聲道:“我睡了。”

    “好。”

    隔幾秒,林暮睜開眼睛看一下,發覺視頻還沒掛,就再合上眼。

    這么重復幾次,睜眼的間隔越來越長,最后手機倒在枕頭上,林暮的鏡頭框變成漆黑一片。

    只有微弱的電流音源源不斷從揚聲器中傳出來。

    過了很久,有人小聲叫了句“陳淮”。

    夢囈沒有落空,不一會,便有人聲音很輕的回應。

    睡夢中的人皺起的眉頭舒展,往枕頭里埋得更深,呼吸綿長而放松。

    伴隨著低電量提示音彈窗一并出現的,是十幾條未接電話,與三十幾條微信消息,有人找他找瘋了。

    又過了一會,陳淮突然正常音量叫他的名字,帶著幾分緊張,林暮掙扎著想醒,可沒等真的醒過來,空氣忽然安靜,手機自動關機,視頻也斷了。

    林暮怕時間上來不及,要別人等他,在約定日的前一天抵達西城下級市區,自己找了個優惠的酒店,一次性訂兩天還能優惠一些。

    劉記者下午見面問他要不要跟工作人員住一起,欄目組可以報銷,但林暮已經交過錢了,沒辦法退,他不想額外浪費,只好婉拒。

    兩個酒店距離不遠也不近,等劉記者一行人趕到,已是凌晨三點多。

    被敲門聲驚醒的林暮怔愣,爬起來看眼手機,才發覺已經打不開了,先插上充電線,套上襯衫,才去開門,回頭看一眼時間,三點十九。

    “劉記者?”林暮揉揉眼睛,“你怎么來了?”

    “出事了!”

    劉記者聲音著急,她身后還跟著別人,林暮把幾個人帶進房間。

    房間內座機電話在他們進來坐穩后驟然響起,饒是一間房內有好幾個人,也都被這深夜中意外出現的聲音驚道,林暮走去床邊,手剛碰上話筒——

    “先別接!”劉記者話說晚了,話筒已經提起了一點。

    “怎么了?”眼看著話筒被劉記者按回去,林暮一臉狀況外,但看對面幾個人嚴肅的表情也知道不是小事,“發生什么事了嗎?”

    那邊沒等說話,座機馬上又叮鈴鈴地響起來,劉記者直接點擊掛斷,把聽筒打開放到一邊人為制造占線。

    她神情嚴肅:“林老師,您是不是有個曾用名叫林小一?”

    林暮聽到這問題難免意外,他與對方聯系時并沒有透露自己以前的身份信息,只給了自己現在的名字資料,當然,如果對方有心去查,也不難。

    “嗯。”林暮有了猜想,“出事與我有關?”

    “是。”劉記者說,“十二點整,微博突然有人匿名爆料了你的身份信息,并且附帶你兒時的新聞報道,包括很多過去上學時發生的事,我們第一時間聯系你,電話一直打不通。請問,爆料中的情況是否屬實?”

    林暮抿了抿嘴,從答應見面開始產生的不安在這一刻終于落到實處,反倒像是松了一口氣。

    “抱歉,一直在跟朋友通話,手機沒電了。”林暮坐在沙發對面的床邊,“情況屬實,我小時候確實被記者,采訪過。”

    想也知道爆料的會是哪些內容,類似的情況林暮上學時便經歷過不止一次,每次挖出來的都是相同的事。

    一條條采訪問題,怎么問的,怎么答的,林暮爛熟于心。

    林暮緩了緩,道:“但我想其中可能有些誤會,對于當年的采訪內容,實際情況有很大的出入。”

    “什么出入?”劉記者問,“我看到采訪人是錢銳立,你對這名記者還有印象嗎?”

    “……”忽然聽到這個數十年無人提起的,藏在記憶深處的名字,林暮愣了一下,怔怔地說,“有。”

    兩手不自覺抓緊身下床單,他回憶著,放空般呢喃道:“是很深刻的印象。”

    空氣靜了一瞬,劉記者若有所思,她身旁的兩個人交頭接耳說些什么。

    半晌后,劉記者長出一口氣,說:“他是我同組的另一名記者,具體情況,我想我已經猜到了。”

    她拿出錄音筆,擱在茶幾上。

    林暮被東西與玻璃面相觸的聲音吸引視線,他順著那只手,看到劉記者,對方目光如炬。

    “如果林老師不介意,愿意說說當年錢銳立對您進行采訪的細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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