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林暮搖搖頭:“沒事。”
他看陳淮表情不太對, 往前走兩步,雙手把著欄桿,踮起腳, 離陳淮近了點, 小聲跟他說:“我真沒事,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外面的事辦完了嗎?”
陳淮沒回應,就那么定定看著他, 呼吸重且長,眼白布滿血絲, 左臉腫了一塊, 衣服也是臟的。
不像剛從下飛機, 倒像是剛跟人打了架, 林暮伸出手想碰碰他受傷那塊,但胳膊被窗沿卡著, 摸不到。
陳淮把臉湊近了給他碰。
“你嘴怎么了?”林暮問。
“沒。”陳淮見林暮小臂被窗沿銳利的棱角磨得發紅, 攥著人的手腕給推了回去, 他握住欄桿用力晃了晃, 邊框用膨脹螺栓固定在水泥墻壁里, 靠蠻力強行打不開。
這房間是許雁婉專門給他準備的, 建的時候就沒想過給人留下逃出來的機會,許雁婉關過他很多次, 最長一次陳淮在里面呆過半個月,吃喝拉撒, 都在里面解決, 像只被關進牢里的狗。
陳淮沒恨過。
他知道自己有問題, 也知道許雁婉想要什么,他做不到, 許雁婉懲罰他,他無所謂。
可林暮不應該進到這,他跟許雁婉沒有任何關系,不應該被這樣毫無尊嚴地對待。
“許雁婉在哪?”陳淮眼神落在林暮身上,背后像長了眼睛,準備偷跑的許雁鴻維持著一只腳抬起來的姿勢轉了個圈。
“什么?怎么能叫你媽大名呢!小舅不知道呀~她不待見我你也知道的嘛,我算哪根蔥,她行程你要問小許的嘛!”許雁鴻笑得諂媚,原地搓了搓手:“欸呀呀,再等一會開鎖的來不就好了嘛,一天都呆了,還差那一小會會嘛,誒喲大外甥真是的,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唷。”
再聽他胡扯幾句,陳淮難保自己不會動手。
“滾。”
閻王索命也就這聲音了,許雁鴻“好嘞!”一聲,跑得飛快。
“開鎖的馬上就到,很快。”陳淮視線沒離開過,低聲安撫林暮。
“好。”其實打從聽見陳淮聲音開始林暮就放松下來了,他往外瞧,看熱鬧,被外面那人狗腿子樣逗樂。拖鞋都跑掉了又轉頭撿起來繼續跑,后面有狼追似的,跟昨天發了狠撞他頭的簡直不像同一個人。
“他真是你舅舅啊?”林暮忍不住問,“他跟你和你媽也太不一樣了。”
陳淮跟他媽媽站一塊,光長相就有六七分相似,更別說神態。可這自稱陳淮他舅舅的,長得跟前面兩個人都沒有相像的地方,氣質也屬猥瑣那一卦的。
“嗯。”陳淮看他還有心思講這些,略微放下心,陪林暮聊天轉移他注意力,“是我外公私生子。”
一不小心吃個瓜,林暮悻悻地,覺著自己問錯了話,也不好意思繼續深問,話題又回到陳淮身上:“你才回來嗎?嘴怎么弄的,咋不告訴我。”
林暮平時說話沒有方言味,急了或者跟老家人講話才露出來一點,陳淮其實挺喜歡聽的。
“不小心磕的。”陳淮隨便編了個借口唬他,“你臉上血怎么回事,還有哪受傷了?”
“哦。”林暮摸摸鼻子,離開窗戶,他聽出來陳淮敷衍他,有點情緒,便也敷衍回去:“不小心磕的。”說完離人遠遠的,回床上坐著。
陳淮沒說話,林暮也沒說話,他低頭玩打火機,一下下按開,吧嗒吧嗒的聲音響個不停。
剛見面那點興奮和開心慢慢沉底,亂七八糟的事又想起來,打火機沒火了,只能看到一閃而過的電光。
林暮聲音悶悶地問陳淮:“你是不是有事瞞我。”不是問句,是肯定句。
小窗戶范圍就那么大,林暮有意躲著,陳淮就看不見人,他轉身靠在墻上,斑駁樹影蓋住小半張臉,從收到信息開始,陳淮就馬不停蹄地趕回來,剛有些后知后覺地感到疲倦。
不知道是因為聽見了里面打火機的開關聲產生了條件反射,還是林暮提出的問題太難招架,陳淮感覺喉嚨一陣陣發緊。
他從兜里拿了只精致的金屬一體煙盒出來,是離開前在國外那邊飯桌上意向合作商送的,可他剛接過禮物,人就離了席,合作怕是也不成了。
夾在指間點燃,金屬合蓋發出聲響的瞬間,里面的咔噠聲停了。
陳淮幾乎下意識地把剛送到嘴邊的煙掐滅在手心。
林暮問出上一句話的時候,陳淮腦海里閃過許多事,太多了,涵蓋各個方面,不是他不想說,而是第一反應不知道林暮想問的是哪一件。
“算了。”林暮把打火機放回床上,又看見墻上那些字。
是陳淮寫的。
他舅舅在外面說到一半的話林暮聽到了,順著想想,其實很容易就能猜到,他的意思是這里也關過陳淮。
為什么關,關了多久,關了多少次,都是問題,可沒人能回答他的這些問題,所以林暮沒多此一舉地詢問。
原來人好歹是啞巴,沒辦法說就不說,勉強算個理由。哪怕瞞了他那么久,最后林暮知道的時候也沒跟他沒計較過。
可現在人會說話了,還是這樣,什么都瞞著他,什么都不說。
林暮是個簡單的人,不喜歡凡事揪著不放非要弄個清楚,喜歡得過且過,他對陳淮的底線放得很低,從前是,現在也是。
因為他舍不得這個人,從牽著手帶回家的那一刻就舍不得了。
所以哪怕總是消失,總是讓他擔驚受怕也沒關系,偶爾會釋放出來兇性,對他占有欲很強也沒關系,就算裝傻騙他瞞他一些事,也沒關系——
可現在林暮突然感覺特別沒意思。
他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也不明白外面的陳淮想要什么,他們之間存在無數的問題與隔閡。
就像此時此刻,他們只是隔了一道墻壁,林暮卻感覺彼此仿佛從來沒認識過。
關于陳淮這個人,他過去的一切,在林暮這幾乎是空白的。
他只短暫擁有過十幾天山洞里受傷的小男孩,三年間遠遠偷看他的傻乞丐,還有那四個多月相依為命的笨蛋啞巴。
林暮所有所有的一切早已擺在陳淮面前,可陳淮不是這樣的,他身上林暮所熟知的那部分,已經隨著他回到陳家時消失了,除此之外林暮一無所知。
林暮懼怕的太多,而陳淮愿意讓他知道的太少,他總是要猜。
被誤解,解釋,再被誤解,再解釋,追問,得不到答案,再追問,還是得不到答案。
林暮靠著心里的舍不得,靠著陳淮偶爾流露出來的一絲親近自欺欺人。
可現在他累了,想踏踏實實的生活,想離開京北,從這個名為陳淮的,不斷下墜的漩渦里爬出去。
不想再內耗了,不想去害怕媽媽跟陳南平有沒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關系,不想去擔心自己會不會成為別人對付陳淮的棋子,不想為他們之間巨大的差距感到自卑。
林暮看著自己不斷顫抖的雙手,感覺空間在旋轉,周圍的空氣急速收縮,將他擠壓成團。
不要再抖了,林暮,停下,你已經很不堪了,不要再繼續丟人了。
聲音在失真。
林暮沒聽見陳淮叫他,也沒聽見開鎖的聲音。
第102章 第 102 章
陳淮進來的時候, 林暮依然在對自己的手自言自語,陳淮抱住他,他也沒反應。
叫了聲林暮的名字, 對方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陳淮什么都沒說, 掰開他掐在一起的手,看了一眼被摳破的手背, 將林暮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把他整個人抱起來。
是托著大腿的那種抱法, 像抱小孩, 林暮沒有很強烈的反抗, 卻也渾身僵硬, 陳淮安撫地摸著他的頭。
從房間里走出來,陽光灑下來, 照在背上暖融融, 林暮側頭枕在陳淮肩上的姿勢, 被刺眼的陽光晃了一下, 眨了眨眼。
他想說點什么的, 但說不出來, 喉嚨像被人封住了,身體也不受自己的控制。
陳淮抱著他進了房子, 上臺階時,忽然不知道對誰說了句:“讓開。”
然后林暮聽見他母親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質問道:“陳淮!你要不要看看自己在做什么!?”
“你不該動他的。”陳淮不帶感情的陳述, 說完越過陳雁婉走進電梯。
沒被兒子這么頂撞過的陳雁婉愣了一下, 看著走近電梯門內的兩個人出神,在電梯門合上之前, 她看了眼手表,冷聲提醒道:“別忘了,你未婚妻還在車里等你。”
林暮意識恢復了一些,但感覺腦子還在一陣陣發麻,她很費力地拆解分析,才明白陳淮母親最后一句話說的是什么。
他稍微仰頭,想要看一眼陳淮,卻被陳淮按著后頸壓回去。
從電梯出來是個開放式客廳,林暮看見了在視頻里出現過的一整面玻璃墻柜,一個個大小不一的格子里面裝著稀奇古怪的東西,有拳擊手套,也有書籍檔案,還有林暮在拍賣會上見過的那個手鐲盒子。
好幾千萬的東西就這么擺著么?而且這么貴重的東西都沒帶走,就帶走了關于他的那些破爛嗎?
到這時候了還有心思在意這些有的沒的,林暮手指不自覺蜷縮,抓住了陳淮的衣服。陳淮因為他這個動作腳步頓了一下,而后繼續往臥室走,把林暮放在床上。
林暮坐在床邊,雙手自然下垂擱在膝蓋上,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
陳淮拉開床頭柜,倒了幾粒藥掐在手里,忘了把抽屜推回去,直接走到客廳倒水。
林暮遲鈍地抬起頭,環顧這間臥室,比高層那邊的東西多一些,有柜子,窗邊有小茶幾,但相比較它巨大的空間而言,還是稍顯空蕩。
看了眼床頭柜,抽屜里有許多藥,陣痛的,安眠的,止吐的,大部分是精神類藥物,還有一些消毒液,碘伏與繃帶。
藥品中有一些林暮吃過,就算沒吃過的,林暮上網想要搜索更便宜的替代品時也在網購界面的相關產品里面見過。
陳淮很快端著水杯回來了,手掌攤開在林暮面前,林暮呆呆地看了眼陳淮的臉,垂頭去看那幾顆白色藥片,上面有熟悉的字母,于是林暮沒多此一舉的問是什么,直接接過來喝了。
是溫水,二十多個小時滴水未進的林暮一口氣喝了大半杯,心想道:原來自己需要吃的藥是什么陳淮都很清楚。
“你想做什么呢?”林暮放下杯子,沒去看陳淮的眼睛。
陳淮也狼狽,褲子臟了,皮鞋也臟了。
林暮自言自語似的問:“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陳淮說“對不起”,蹲下來握住林暮的手,聲音很輕地說:“再給我一點時間,全都告訴你。”
林暮把手抽走了,往床尾那邊挪了一塊:“別了吧。”
“雖然我不知道你媽媽具體是因為什么要把我關起來,但主要原因在你對嗎?”
陳淮無可辯駁。
林暮繼續說:“你那個小箱子里面的東西我不小心看到了,雖然不是故意的,但還是要跟你說句不好意思。”
陳淮的手又伸過來,被林暮躲開。
“你現在很厲害,想要查什么都能查到。我不知道那些照片和新聞你是什么時候弄到手的,在我來京北之前還是之后。”林暮頓了頓,繼續說,“那你應該也很容易就能查到,我養過你一段時間。”
萬人嫌的孤兒撿了傻子回家的事鄰里鄰居都知道,同學們之間也傳開過,沒準現在去學校貼吧還能搜到別人偷拍陳淮的照片。
林暮不信能弄到他大學照片的人弄不清楚這些。
想到什么,他笑了笑:“也不能算養你吧,你那時候也比我厲害,賺錢比我多,做飯比我好吃,照顧我也很多。”
陳淮沒動,林暮沒看他,所以也不知道他現在是什么表情。
“我當你是忘了我,可很多時候我又感覺你像都記得。我那時候小,想的也少,以為撿個人像撿垃圾一樣簡單,只要撿了就是自己的。”
不知道什么時候流出來的眼淚落在手背傷口上,疼得慌。
林暮說:“但我那時候好像沒把你養好,讓你因為我受傷,好像還把你給……”給養偏了……
那些難以啟齒的感情,林暮到現在也不知道要怎么去形容。
“總之,你回了家,回到了屬于你的地方,也有好的生活。”林暮啞著嗓子,“不管過去那些你還記不記得,我從始至終沒圖過你什么,以前是我貪心,想要有個家人,可后來把你送走了,發現日子還是照常過。”
“你沒去找過我。我來京北會遇見你也是巧合。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我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再見面。陳淮,我為我過去一切的自作多情與得寸進尺的行為向你道歉,好嗎?”
林暮抬眼,看向陳淮,被那雙眼里燃起的恨意灼燒了心臟,他感覺透不過氣那樣:“你有屬于你的人生,我有屬于我的人生,錯誤的過去已經結束了。”
林暮有些語無倫次,腦子里面一團漿糊,完全沒辦法思考的狀態,看著陳淮通紅的眼睛,下意識道:“你應該有更好的未來,有事業,有愛你的,愛你的……妻子,或許以后還會有,會有屬于你的孩子,是我的出現,讓你的生活變成一團糟。”
他抽著氣小聲說:“我們都應該回到正軌——”
“什么是正軌?”陳淮聽了很久沒說話,此刻卻聽不下去了,他站起身打斷,低頭看著林暮,逼問道:“我問你什么叫正軌?”
“你說這些想表達什么?怨我還是覺得后悔再見到我?還是想告訴我你林暮從過去到未來有沒有陳淮這人都行?”陳淮的聲音強硬而冷漠,一句句擲地有聲的質問將林暮砸得發懵。
“我應該記得什么?”陳淮掐住林暮的下巴,靠近他,“無論理由是什么,是你林暮,親手把陳淮送回來的,是你不要他的,連你都要放棄的人我又要替他記得什么?”
“記得他像狗一樣求你嗎?還是記得他因為那包沒有買到的泡面永遠自責?”陳淮咬著牙問他,松開了手。
林暮臉頰上刺目的紅在提醒他的失控,很快那里就會腫起,變成淤青。
陳淮的人稱已經全然錯亂了,林暮顧不上注意這些,只瞪大了眼睛望向他,抓住他的手,呼吸急促:“你全記得?”
抓得太緊了,陳淮攥拳,抬手甩開,一字一頓道:“不,全都不記得。”
他在林暮難以置信的眼神中彎腰擦去他臉上肆虐的淚水與血漬,語氣異常平靜道:“你喜歡的那個陳淮,已經死了。”
“不,不不——”林暮的眼淚越流越多,根本來不及擦干凈的就順著下巴滴落在地板上,打出一枚枚水痕,抓著陳淮的手問:“你在生氣是不是?你在怪我,在懲罰我——”
陳淮垂著眼睛,雙手捧起林暮的臉,讓林暮仰視他,拇指力道很輕地摩挲。
“沒有必要。”陳淮說著,忍不住傾身,吻向林暮淚濕的睫毛,品嘗到難言的苦澀,“你說的,過去就過去了。”
林暮不懂為什么會這樣,可他大概明白,陳淮什么都知道了,陳淮不原諒他。
“我討厭你。”林暮躲開他的吻,又重復了一遍。
“好。”陳淮蓋住他的眼睛,聲音很輕地說:“我知道。”
外面傳來電梯門開合的聲音,陳淮直起身,目光瞬間變得銳利。
“小少爺。”林暮一愣,聽出外面的聲音屬于陳叔,對方止步于半合的門外,敲了敲,“小姐讓我來提醒您下去。”
“知道了。”
陳叔離開,陳淮從善如流地從抽屜里拿出另外幾種藥,就著林暮喝剩的水吃掉。
他見林暮眼睛仍是紅紅的,從下面的抽屜里拿出一份體檢報告放在床上:“沒騙你,自己看。”
林暮沒動,陳淮嘆了口氣,走到臥室的洗手間,抽出面巾沾濕了水,走回床邊給林暮擦了擦臉。
“是我不好,我有病。”陳淮情緒恢復得快,半跪在地上,給林暮手背傷口消毒包扎,繃帶尾巴塞進掌心縫隙,松手之前捏了一下,“你先休息,等我回來,你想知道什么,全都跟你解釋。”
林暮有點反應不過來,可他還記得陳淮母親那句話,她說陳淮有未婚妻,陳淮沒否認,而且陳淮知道自己喜歡他。
這算什么,他未婚妻在樓下,他們兩個剛才,剛才那算什么!
家里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
林暮揪起陳淮的衣領,不輕不重地給了他一巴掌,不至于留下印,但肯定是痛的。
“我說過的,不要隨便親我。”親眼睛也算親。
林暮沒什么表情。
陳淮注視著他,在林暮以為他會發火的時候,陳淮只是把他纏著繃帶抓住自己的那只手扯開,撫平褶皺。
“知道了。”陳淮說。
第103章 第 103 章
這邊的東西沒搬干凈, 應該說幾乎沒動什么,林暮在臥室里的洗手間,站在洗手池邊, 鏡子里面那人眼睛紅腫, 原本就窄小的雙眼皮都哭沒了。
待情緒退卻, 心情是很平和的,林暮甚至可以平靜地審判剛剛的自己, 莫名其妙,心口不一, 優柔寡斷, 這是他對自己的評價。
很丟人。
可情緒上頭的時候就是很難控制自己。
十九歲那年, 林暮收到一紙雙相情感障礙的診斷書。壞情緒總是來得突然, 一個夢,一句話, 一個相似的場景, 都會讓本該平穩的心情沉下去。
進入到那個狀態的他沒辦法做任何事, 只能像一灘爛泥, 了無生氣地癱坐在某個地方, 不斷回顧自己人生中犯過的那些錯。
理智是在的, 那時的林暮會清楚地明白,自己正處于非正常的狀態, 用醫生的話來講叫做抑郁期。他一邊沉湎于過去的痛苦,一邊清醒地批判無法從情緒中掙脫開的自己, 兩種情緒互相拉扯。
這種對自己的審視, 會加重林暮的痛苦, 讓他陷入無限自責的死循環。
林暮非常珍惜自己的生命,所以他不會允許自己逃避, 會強迫自己直面這種他無法解決壞情緒。
他的心理醫生曾夸獎他是一個很堅強的病人,因為郁期來臨的時候,他不會放任自己沉淪太久,這是很好的自救方案。
哪怕再痛苦,林暮也不會選擇輕生,那樣的事做一次就夠了。
陳淮對他來說重要嗎?無疑是重要的,回答這個問題根本不需要猶豫。
林暮這輩子不會再對第二個人產生那樣的依賴與信任。
可哪怕再重要,鏡子里面的人已經不再是十九歲的林小一,不是那個失去重要的人就會一蹶不振的膽小鬼。
他有屬于自己的責任,也有一定要做的事。亦不會允許自己跟一個擁有未婚妻的男人糾纏不清,哪怕那個人是對他來說無比特殊的陳淮。
或許在今天以前,他進退維谷,舍不得又放不下,但以后不可以。
人生的主旋律不止有感情,很多時候百般放不下的執念解開只在一瞬間,那些痛苦也好,遺憾也好,甚至是無能為力與不甘心,都在先前的那番話中說盡了。
他不只是說給陳淮聽,同時也是講給自己。
林暮怨過嗎?怨過的。比如看到那個紙箱里面的東西時,他在想陳淮明知道他的存在,為什么沒有去找過他。
林暮在春節將人送走,從此之后這樣一個闔家歡樂的節日變成林暮人生中的另一個噩夢。
他會在每一年熱鬧的除夕上午去超市采購兩人份食材,買很多的肉,回到小屋準備火鍋,擺滿滿整整一桌。春聯與福字會雷打不動地準備好放在進門的鞋柜上等待有人粘貼,電熱毯開一整天,門也開一整天,留下一道小縫,他就坐在床上,披著被子,或看手機群里同學們拜年聊天或盯著門口出神。
直到午夜的鞭炮聲接連不斷響徹天際,再回歸寂靜,天色蒙蒙亮時,對空氣說一聲新年快樂,沉沉睡去。
陳淮走后留給他的只有痛苦嗎?林暮很認真的想過,也不是的。
他人生中第一次被珍重,被在乎的感覺都是陳淮給的,還有被雨淋濕的零食月餅,甜甜的蛋糕,一次次懵懂的親吻與擁抱。
這些都是林暮人生中非常非常美好的東西。
遺憾有嗎?有的。慘痛的告別,沒說出口的喜歡,不體面的重逢。但這些都不必再提,林暮曾以為陳淮不知道的,但原來不是,他說你喜歡的那個人已經死了,說過去就是過去了,這是他的回應。
那所謂的遺憾,其實也該不存在了。
人要向前看,他們都是。
誠啟與昭耀的這場斗爭,如果陳淮有什么地方用得到林暮,他會竭盡所能去幫,就算還林團團這件事的人情。
衣服落在地上,打開花灑,溫水迎頭澆下,流進眼睛里的是難耐的脹痛與滯澀。
林暮合上眼睛,仿佛見到第一次跟他回家的陳淮,浴室里林暮將陳淮黑一塊白一塊臉拉到距離自己很近的位置,對方眼神專注熾熱,別的什么都沒有,只有自己。
像是身體被抽空,失去站立的力氣,林暮靠著墻壁蹲下,將臉埋入掌心,溫水沿著指縫流出去。
篤篤篤。
“衣服放在門口了。”陳淮敲了敲門,“不要洗太久,出來之后吃點東西,吃的放在客廳餐桌上了。”
林暮整個人在水幕的包裹中,沒有聽得很清楚。
過了一會,沒聽見回應,外面那人又說:“吃完可以在三樓休息睡一會,我先下去了。”
林暮蹲到腿麻,體溫終于回暖一點,他扶著墻起身,見到壁龕上的瓶瓶罐罐。
原來陳淮用的沐浴露是個外國品牌,包裝也很有檔次,不是小商品市場十幾塊錢他用了很多年的那種,林暮動作緩慢地拿過來看,心似乎空了一小塊,隨后放回去,釋然地笑笑。
他沒拿外面的衣服,把染上血跡的襯衫放在洗手池里搓洗,用吹風機吹到半干直接套在身上,好在那天晚上出門時外面穿了件黑色外套,可以套在被水打濕后露出膚色的襯衫外面。
出去后陳淮已經不在了,小米粥跟幾樣早點擺在桌面上,旁邊還有他不翼而飛的舊手機。
林暮不會跟食物過不去,他的胃也急需東西填滿,慢吞吞地吃了很久,卻沒吃下去多少,他只得把吃剩的東西用袋子打包,拎在手里。
或許梯控已經被拆掉了,也可能下樓不需要人臉識別,林暮按下一層的按鍵,電梯提示即將關門。
他后知后覺地想,自己好像都沒有仔細看過整個三樓是什么樣子,也沒看到太多陳淮生活過的痕跡。
電梯門緩緩合上,林暮看著電梯內壁反射出來那個憔悴的自己,感覺看不看的已經不重要了。
他需要去三十九樓拿上自己的東西,重新去醫院外面的超市租個臨時床,林團團應該要不了多久就能出院,回去的時候或許可以考慮買一張臥鋪火車票,這樣抱著孩子會比較方便。
想好這些,電梯行駛到一樓,林暮剛走到客廳轉角處,聽見陳淮在與他母親對話。
出門一定要經過一樓客廳,林暮不想與兩個人面對面碰上,便停下腳步,本想回到電梯旁避嫌,可他們對話的內容卻讓林暮僵在原地。
“你清不清楚這樣的操作對公司來說意味著什么?”許雁婉聲音冰冷。
“我很清楚。”陳淮又重復了一次先前說過的話,“但你不應該動他。”
女人的聲音出現松動,冷淡的聲音變得尖銳刻薄:“不動他?難道等著你掏空誠啟拉上全家給你陪葬?”
“我辛苦培養你難道就是為了讓你親手毀掉公司?別忘了,誠啟姓許不姓陳!”提到這里許雁婉有些激動,甚至口不擇言地質問陳淮是不是瘋了。
下一刻林暮聽見有什么東西砸到人身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而后稀里嘩啦碎了一地,應該是客廳沙發邊上那個白色花瓶。
林暮幾乎下意識想要沖出去,卻生生止住。
“我瘋沒瘋你不是早都知道?”陳淮聲音平靜,“我以為你拿到診斷證明的那天,就已經足夠明白了,我——”
林暮想起陳淮放在床上的那份檔案,他當時情緒太重,沒有看,當下有些后悔。
“陳淮!”女人厲聲打斷陳淮后半段話,深深呼吸,放輕了語氣,像是普通的母親擔心自己的孩子會受傷一樣:“你該清醒一點,他不個簡單的人。”
“無所謂。”陳淮這樣回應。
空氣短暫地安靜了一瞬,女人忍無可忍地拔高了聲線道:“可他媽媽是個勾引有婦之夫的狐貍精!難道你就不好奇,陳南平為什么會突然死在北城嗎?”
“不好奇,跟我沒關系。”
女人愣了一下,像是笑了:“果然不該對你抱有太多期待嗎?差點忘了。你從小,就是個沒有感情的——”
“怪物。”
她特別強調的那兩個字像是故意說給陳淮聽,讓林暮感覺十分刺耳,他真的想走到兩個人面前為什么都不說陳淮懟回去,可他沒有立場。
陳淮的聲音沒什么起伏,淡淡道:“說完了嗎?說完我先走了。”
林暮以為陳淮要來這個方向找自己,條件反射后退兩步,卻沒聽見靠近的腳步聲,猶豫著微微探頭,卻見陳淮向外走去。
許雁婉面向陳淮的背影,冷聲勸誡道:“陳淮,希望你不要像你的父親和外公一樣。不忠的人,終究沒有什么好下場。”
陳淮頭也不回地離開。
許雁婉還站在客廳,看著門口,沒有想要離開的意思,對于一個綁架過自己,剛剛又口誅過自己母親的人,林暮實在沒有什么等待的耐心。
他徑直走出去,只當沒見看這個人,越過許雁婉身側,聽她傲慢地說了聲:“站住”。
林暮腳步微頓,沒停,大概本就心情差到了極點,又被林暮目中無人的態度惹火,許雁婉近乎咬牙切齒地說了句:“林小一,你跟你媽一樣讓人惡心。”
林暮攥緊了手中的袋子,扭頭直視她。
“請你說話放尊重一點,”頓了頓,補充道:“尤其是對我的母親。”
“尊重?”女人不屑地笑,“好。那我們就來說說你,林小一。哦對,現在叫林暮了,當了老師是吧?上學時的資助用的舒心嗎?”提起這個,女人像找到了底氣,她漫不經心地將手提包扔在沙發上,坐下去。
林暮手指為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轉身面向許雁婉:“你什么意思?”
“資助的錢是誰出的你不知道嗎?”
林暮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其實對方具體是誰,他也不清楚,因為對方都是直接跟學校對接的,包括生活費也是打到卡上,至于說他是被上面資助,其實都是傳言,沒有根據。
但總歸不會是你,林暮暗自腹誹。
許雁婉見他真像不知道的樣子,只覺好笑,“是陳南平啊~應該說你媽跟你從山里出來開始,吃的用的,都是陳南平給的。哦對,你可能不知道陳南平是誰,讓我想想,應該怎么給你介紹呢?”
女人托住下巴,故作思考:“陳淮的父親,你的匿名贊助者,你媽媽林曉依的‘老師’?姑且說是老師吧。”
“不可能!”林暮搖頭,上前兩步,盯著許雁婉掛起嘲諷笑意的嘴角道,“我們剛出來的時候,生活費是跟張春周借的,后來我母親出去工作,已經還清了的!”
“哦?是嗎?沒聽說過,看來你媽勾搭過的男人不止一個呢。”女人食指敲打沙發邊緣,有些心不在焉。
“你胡說!”林暮氣到渾身顫抖。
他們剛出來的時候沒有地方去,的確在張春周家住過一段時間,但那時候張叔幾乎都住在外面,他說的單位有床,讓他們安心在他家里住。
張叔偶爾會回家吃飯,林暮那時候還沒弄到學籍,一直在家,每次張叔回去都在場。張春周是委婉地問過林曉依有沒有想要成家的意思,林曉依直接拒絕,并很快帶著林暮搬了出去,找了一份做服務員的工作,工作大半年的積蓄全都還給張春周了,他敢肯定,媽媽跟張叔絕對沒有任何下三濫的勾當。
這個女人純屬是在惡意污蔑!
林暮指骨攥得死緊,盡可能維持正常的語氣:“你是陳淮的母親,我尊重你,但我希望你能為自己說的每一句話負責,我母親是什么樣的人我自己清楚,不需要你在這里含血噴人!”
女人臉色沉下去,“真以為你媽是什么好東西?未成年就開始衣衫不整的勾引老師,恬不知恥!”
“夠了。”林暮轉身欲走,他的潛意識在抗拒聽下去,心里是害怕的。
作為一個局外人,他其實并不清楚林曉依與陳南平更具體的關系,只能從那本日記中窺探一二,他害怕聽到其他的,與心理預期不符的東西。
他希望已經離世林曉依,他苦命的母親,這一輩子是清清白白的。
“她有件寶貝襯衫是嗎?”許雁婉一句話讓林暮再次停在原地。
她看著眼前清瘦少年的背影,見他攥起的指骨已經用力到泛白,紅色塑料袋內是簡陋打包的早餐,應該來自陳淮經常會去吃的那家,在山腳下的一個商鋪,開了很多年,廉價,臟亂,與拎著他的人很搭。
不懂這種東西有什么好吃的,陳南平跟她談戀愛的時候帶她去過一次,塑料凳子沒擦干凈,厚厚的油污臟了她最寶貝的那條白裙子。
想到這,許雁婉忽然覺得因為已經死掉很久的人失態很沒意思,為難一個一無所知的窮小子也很沒意思,太多年了,不刻意去想的話,她已經快要想不起來了。
但話沒有說到一半停下的道理,于是她說:“那本該是屬于我的生日禮物。”
是陳南平為了哄她,親手為她量制設計的二十九歲生日禮物。陳南平那年出國回來飛機剛落地,他們在電話里爭吵,陳南平直接回了北城老家,短信告知她要進山支教,順便考察實驗項目。
這一去就是大半年。
她在陳南平進山的第二個月才發現自己懷孕,已經有兩三個月了,她賭氣不告訴陳南平,直到臨產前的一個月,陳南平才風塵仆仆的回到京北。
許雁婉孕期情緒異常脆弱敏感,她決定原諒陳南平,只要他把遲來的禮物送給自己。
可在問許雁婉他自己的禮物在哪的時候,陳南平語焉不詳,只說送給了一個需要它的小女孩,還說要供她讀書。
什么小女孩?那該是她的東西!
陳南平天生話少,不善言辭,吵架服軟的時候也少,不然兩個人也不會因為一通電話分開半年,于是陳南平面對許雁婉過激的逼問只沉默以對。
許雁婉大鬧一場,情緒失控早產,術后醒過來的時候,陳南平不見蹤影。
她因為陳淮外公出軌導致母親輕生,而后很快娶了小三進門的事一度鬧得家里亂套,與那個男人的關系近乎決裂,于是作為他父親的男人從不關心她,術后的許雁婉身邊只有一個媽媽留下的老管家阿姨。
阿姨淚眼婆娑,說小少爺生命體征微弱,醫生說撐不三天,怕是已經沒了。
許雁婉問孩子在哪,阿姨說被陳南平帶走了,可許雁婉找不到陳南平。
就這樣過了三年,陳南平抱著一個本應該死去的孩子,站在了她的面前。
他說這個小男孩叫陳淮,出生于羊淮山。
是他們兩個的孩子。
第104章 第 104 章
“我憑什么相信你。”林暮看見許雁婉盯著自己手上的東西, 露出緬懷的表情,或許還夾雜著一些茫然。
潮濕的衣服貼在身上,不斷汲取他的熱量, 林暮將手背到身后, 猜測自己這種吃不完打包的行為在對方看來可能難以理解。
果然, 許雁婉很快將視線轉走,看著自己的指甲, 嫌棄又怨恨地說:“窮人真的非常令人討厭。”
“他們無知,貪婪, 自尊心強, 善于偽裝, 總是喜歡將自身的無能歸結于他人。”
身為窮人的林暮內心并沒有想要辯解的欲望。
面前的女人精致美麗, 長裙之外的皮膚光潔白皙,臉上毫無歲月磋磨的痕跡。手上指甲裝飾華麗繁復, 不見山里女人慣有的繭瘡, 眼神中也沒有了無生氣的麻木。
她是生長在溫室中, 被施予肥沃養料精心栽培的花朵。
她的世界沒有貧窮帶來的痛與苦, 不曾因為餓著肚子為五斗米折腰, 亦不曾對著高額的醫藥費絕望無力。
懸殊過大, 無法互相理解,這是很正常的事, 妄想對方共情才是天真。
“我有什么必要騙你?”許雁婉遲遲沒有收到預想中回應,便就林暮之前的話提出疑問。
林暮的眼神落在落地窗外的綠植上, 語氣淡淡:“我還是選擇相信我的母親。”
想了想, 他看向許雁婉, 語氣尊敬地說:“就算退一萬步來講,真如您所說, 那件衣服本該屬于您,但那也只是本該。這么說可能有些冒犯,不過,它畢竟沒有送出去,不是嗎?”
陳雁婉的表情變得難看。
林暮沒有理會,繼續發表自己的想法:“我想您并沒有,親眼,見到過我的母親對您的丈夫做出任何實質性的過界行為,對嗎?那么,我是不是理解為,您只是在沒有根據地進行妄自的臆想或者揣測?”
“您不用為此感到氣憤,”林暮回想起對方的姓名,尊稱她一聲許女士,“我與我的母親朝夕相處許多年,愿意相信自己對她的判斷,那么您呢?您是否相信過自己的丈夫。”
拋開所有外在因素導致的情緒異常,林暮把自己摘出來,冷靜地想一想,對于這一系列的事,似乎有了初步的猜想。
通過方才的幾段對話其實不難發現,許雁婉對陳淮提到過他的外公不忠,這代表許雁婉的父親或許有過……不,不是或許,是一定有過婚內的不忠行為。陳淮曾在小屋窗外說過他的舅舅是私生子,更加佐證了林暮的猜想。
許雁婉是一個十分自我的人,她高傲自負,喜歡先入為主地給人扣帽子,從一次次她與林暮之間的對話就能看得出來。
那么她會因為潛意識的認知產生偏見就不稀奇,林暮因為自己的病,查詢過一些心理方面的知識,可以理解她的這種心態。
當人們產生PTSD(創傷后應激障礙)時,會過度敏感,習慣性地產生記憶閃回,甚至主動尋找與記憶中那些創傷相似的經歷與情感。
不嚴謹地換句話說就是在暴力中長大的人會下意識追求暴力的環境,在痛苦中生存太久的人會為自己套上永遠離不開痛苦的枷鎖,只有在與創傷相似的場景中,才會讓千瘡百孔的意識感受到習慣性的安全感。
林暮自己也是這樣的,經歷過太多次被討厭被拋棄,于是覺得永遠也不會有人愿意陪伴自己,哪怕是在陳淮最粘他的那段時間,也會無時無刻地認為陳淮會消失。
對方的沉默代表一切,林暮忽然想到,對方明知道自己與母親生活在北城,甚至有可能一直接受著他丈夫的資助,但卻并沒有真正的對他們進行過刁難。
這個女人的形象在林暮這似乎更立體了一些,也許是高傲,也許是不屑,無論是哪一種,林暮都為此感到慶幸。
他不可能直接把母親的日記給許雁婉看,但他可以換個角度提醒。許雁婉并不是一個愚蠢的人,她很聰明,甚至于說話總是一陣見血,直擊痛處,只是思想太過偏激。
“陳淮曾經跟我提到過,陳老師擁有每年進行偏遠地區義務支教的習慣,他不止是我母親的老師,更是陳淮的父親,您的丈夫,以我對他淺顯的了解,其實更愿意相信他是一個正直且優秀的人。”
林暮的嗓音冷淡卻有力量:“而我同樣作為一個老師,大言不慚的以己度人,在面對一個衣不遮體的女學生時,給愛人的生日禮物與對方的尊嚴相比,不值一提。”
手中的袋子被捏緊,發出細微聲響:“當然這一切假設的前提是,我清楚地明白,生活在羊淮山中的女孩與女人們的處境是什么樣,她們中的很多人出生便沒有了自我,甚至一生當中能擁有一件屬于自己的衣服都是奢望。”
“我的母親在離開羊淮山之前,就是這些人其中的一員,只是她恰好遇見了陳老師,恰好陳老師的手里有一件,本該要送給自己愛人的衣服。”講到這里,林暮突然一怔。
他模糊地想起自己八歲時,陳雪老師為他披上的那件外套,有些時候,衣服不僅僅只是一件衣服,是稀罕的關心,也是難得的被尊重。
對于他們這樣貧瘠的人來說,因為別人給過自己一件衣服,便產生愛慕與感情,實在是太容易不過的事了。
擁有一整面墻的衣柜的人是沒辦法理解這種感受的。
“當然,我沒辦法改變您的想法,怎么想是您的事。”林暮微微欠身,以作告別。
“死人的事沒有過多討論的意義,林暮,我奉勸你一句,離陳淮遠一點。”許雁婉的聲音中含著些許疲倦,“你這樣的,陳淮玩你一百個。”
林暮:。
原來豪門大小姐的嘴也能說出這么接地氣的話,話題轉變太快,林暮有些轉不過彎。
許雁婉意味不明地說:“你以為陳淮些年不知道你的存在嗎?他打小就不是個正常人,別人十年學會的東西,他只要幾個月,想知道的事,更沒人能瞞得住,不查也不找,不是做不到,而是因為你,沒有被查和找的價值。”
宛如對牛彈琴,林暮驢唇不對馬嘴地反駁:“你不應該這么說自己的孩子。”
許雁婉笑笑:“我的孩子?”她眼神放空,似在回憶,低聲喃喃道:“或許吧。”
大抵是因為身邊沒有任何能討論陳淮的人,抑或是第一次見有人為陳淮說話,許雁婉覺得有趣,沒忍住多說了兩句:“你覺得自己了解陳淮嗎?”
林暮抿了抿嘴,沒出聲。
“三歲起挨打不哭,甚至連疼的表情都沒有,見到尸體不為所動,哪怕被他小叔丟去地下搏斗,又打了抑制神經元正常活動的藥,還能從那種地方逃出來跟家里保鏢斗智斗勇躲貓貓,你覺得會他會是個老老實實待在你身邊裝乖的傻子?”
言外之意大概是傻的時候都能騙得你團團轉,更不要提現在變聰明之后。
“不要太天真了,窮小子,他這輩子,不可能對任何人產生感情。”
“哦。”林暮沒什么態度,倒是反問她:“你怎么能確定陳淮沒查也沒找過我?”
許雁婉神色有一瞬間的不自然。
“你派人跟蹤我?”林暮問。
對方不置可否。
“陳淮手里那些照片也是你拍的。”林暮肯定地說。
“你看過了?”許雁婉有些意外,隨后觀察林暮動搖的神情,譏諷道:“你該不會以為那些是陳淮找人拍的吧?”
被戳破心思的林暮有一瞬間感到難堪。
“當兒子的忽然想查什么人,做母親的怎么有不配合的道理?你該思考的是陳淮為什么會突然對你感興趣,不過想了也沒用,早晚會知道的,拭目以待就好。”許雁婉又說,“他已經有未婚妻了,應該不用我再提醒你一次吧。”
林暮沒忍住,有些多嘴地問了一句:“對方知道陳淮的情況嗎?”
比如精神狀況,或是他的過往經歷,這對以后會結婚的兩個人是至關重要的事,他們理應互相了解。
“這不是你該關心的事。”
林暮認可地點點頭,嗯了一聲。
“但還是希望你能對你的孩子好一些,偏見并不能為你帶來什么好處。”臨走之前林暮這樣說。
在通往大門的路上,林暮回想剛剛許雁婉說過的話,困惑好久的問題終于找到了答案,原來陳淮身上大大小小的那么多傷,是在地下搏斗中弄的。
被小叔么……
他母親,舅舅,再加上一個他小叔,截至目前為止,林暮見過的,聽過的每一個陳淮的家人,都對他抱有很強的敵意,甚至于可能都傷害過他。
這簡直太荒謬了。
讓陳淮回家究竟是對是錯,林暮有些不確定了。
想著想著,經過院門口,花壇邊上,林暮見到了陳淮的背影,與他對面那個穿著一身明艷連衣裙的女生。
很好看的一個女生,像明星,跟陳淮很搭。
對方看到林暮,笑得很爽快,對他招了招手,又很激動地去拍陳淮的肩膀,示意陳淮朝身后看。
沒等陳淮轉身,林暮連忙調轉方向,抱著早餐袋,向大門快速跑起來,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些什么。
“林暮!”陳淮在喊他。
他幾乎用盡全身力氣,但卻也只是跑了一百來米而已,就被人攥著胳膊拉住了。
“你去哪?”陳淮就沒自己那么喘,“不是叫你在樓上睡一會嗎?許雁婉上不去的,我重新調整了整棟房子的防護系統,不用怕。”
林暮看著陳淮的眼睛,努力調整呼吸,最終還是忍不住閃躲,側目去看旁邊的灌木。
低聲說:“我要回家了。”
第105章 第 105 章
林暮拒絕了陳淮想要送他回家邀請, 對方可能以為他所說的家是三十九樓,實則不是這樣。
“我這幾天準備回北城了。”林暮擰開陳淮的手,“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地方, 或者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 盡早說。”
陳淮的表情不是很好, 林暮沒注意,眼神不受控制地被他嘴角處結痂的傷口吸引。
“你應該處理一下。”林暮抬手, 頓了一下,指向自己的嘴角示意道, “這里, 破了。”
陳淮沒有理會, 反問道:“為什么?”又說, “等過幾天,所有事情塵埃落定, 我們可以一起回去。”
林暮看見陳淮身后, 女生不緊不慢地往這邊走, 絲毫不擔心的樣子。
在對方從容的襯托下, 林暮掙開對方手腕的動作都顯得心虛多余。
有些話現在不問就沒機會了, 另外一些事也要講講清楚, 林暮希望這是一次體面的告別。
他側過身,越過陳淮仔細看了一眼停在遠處的女生, 問道:“她是你的未婚妻嗎?”
陳淮顯然不想回答這個問題,靠近一步, 又固執地問了林暮一遍:“為什么急著走?”
林暮往后退了一些:“希望你可以好好回答我的問題, 可以嗎?”
“看在我們……”林暮想了想, “認識一場的份上。”
陳淮能隱約察覺到林暮對他的態度變得有些不一樣,可具體哪里不同又說不上來, 他將原因歸結于自己,猜測也許是先前沒有控制好情緒,嚇到林暮了。不想騙他,陳淮回答了“是,”又說,“但很快就不是了。”
在林暮看來,準未婚妻與準前未婚妻這兩者的身份沒什么不同,隨便拎出來一個,都明明白白地指向他林暮,此時此刻就是個突然出現的第三者。
如果陳淮真的尊重他,不會讓他今天才知道這件事,而且是在許雁婉面前,以那樣的難堪的姿態。
也不應該在這樣不清不楚的情況下對他做出任何親密的舉動,他把自己當什么呢?
林暮的表情沒有因為這句話產生變化,認真稱贊道:“她很漂亮。”
他將陳淮看得仔細,對上他專注的眼神視線時,呼吸微亂,倉惶躲開了目光。
垂眸看著腳邊花壇里辨不出品種的紅色花朵,林暮覺得這花眼熟,像玫瑰,卻又不太像,比玫瑰開的飽滿盛大,也比他那會從地上撿來送陳淮的那朵的好看。
問題在心底轉了好幾圈,林暮不想總是留遺憾,他問:“你說自己不記得,可又能準確說出我們分開時的細節,為什么?”
陳淮一直沒有回答,在林暮忍不住抬頭看向他的時候,側過頭,冷聲道:“我不想討論這個。”
“好吧。”林暮現在已經對得不到回答的這件事習以為常,陳淮向來是這樣,“還有最后一個問題,可以嗎?”
“問。”陳淮聲音僵硬,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因為林暮上個問題變得有些冷。
林暮深吸口氣,語速低緩,問的小心謹慎:“你回家以后,這些年……過得好嗎?會感覺,辛苦過嗎?”
陳淮十分意外地看了林暮一眼,很快又把頭扭回去,下意識摸摸褲兜,摸到煙盒頓了一下,收回手。
“挺好的。”陳淮嗓音有點啞,盯著林暮剛剛看了很久的那朵花,不太自然地說:“怎么忽然問起這個。”
那就好。
林暮放松地笑了,搖頭說:“沒什么,隨便問問。你們家花園里的花開的真好,這花叫什么?”
“月季。”
“好,謝謝。”林暮說,“微博熱搜那個事對你公司影響是不是特別大?”
“我很抱歉。但我手機里有一些聊天記錄和錄音,之前跟昭耀那邊溝通的時候存的,只是現在手機沒電了,得晚上回去才能發給你,你看看有沒有什么能派上用場的?如果還有什么其他需要配合的,比如接受采訪,或者去嘗試聯系一下顧昭,我也都可以。”
“這不關你的事。”陳淮回答得很快,皺起眉,“不要去找顧昭,什么都不用管。”
“為什么?這件事是因為我——”
“你不要總是習慣性地把所有責任攬在自己身上,”陳淮打斷林暮,“很多時候,保護自己比關心別人更重要。”
沒等林暮回復,陳淮又說:“三天。給我三天時間,你想在這或是云霄路那邊都可以。我保證今天這種事絕不會再發生,他們也不會出現在你眼前。三天以后,我送你回北城。”
“我不理解你堅持要我留下的意義是什么!”心里一直壓抑著的感覺并不好受,林暮不想再不明不明白的被陳淮牽著鼻子走,語氣有些重:“你想讓我怎么樣,至少應該給我一個理由!而不是總這樣讓我……”
看到陳淮未婚妻在向他們靠近,林暮頓時收聲,后知后覺自己話有些多了。
陳淮想要說什么被他打斷,林暮頓了頓,為今天這段對話做了一個總結:“我覺得我們也不是那種需要過多關心彼此的關系,以后保持距離吧。”
女生走到他們身邊,玩味地看了看兩個人的表情,粲然道:“很抱歉打擾到二位——但我得提醒一下這位陳先生,距離我們的航班起飛只剩兩個小時了,從這里到機場,至少需要一個半小時。”
陳淮語氣不怎么好:“知道了。”
“你就是林小一吧?”女生看著林暮,眨了眨眼,笑容友善地伸出手:“我是葉澄,很高興見到你!”她這才看到林暮臉上的淤青,疑惑道:“你的臉上是……”
“沒,”林暮抬手捂住下半張臉,看了陳淮一眼,低聲說:“不小心弄的。”
說完見女生的手還在半空停留,他猶豫過后,伸出手,剛要握上,便被陳淮攔截,掐住手腕藏在身后。
陳淮站在林暮身前,隔開了兩個人,用警告的語氣喊了女生的名字:“先去車里等我。”
葉澄的目光落在兩個人相連手上,露出不甚贊同的表情,搖搖頭,語調有些嚴肅:“對喜歡的人這么兇,可不是正確行為哦。”
陳淮順著女生目光低頭去看,猛地松開手,林暮把手背到身后,揉了揉那截被掐到發麻的手腕。
他很聽這個女生的話。林暮想。
“不好意思占用了你們的時間,”林暮后退,站得距離兩個人遠一些,擠出得體的笑:“那祝你們旅途平安一切順利,再見。”
話落轉身就走,頭也不敢回。
依稀聽見陳淮很不耐煩地說“松手”,又聽見女生說“那邊還在等……”
沒聽見追上來的腳步聲,林暮松了一口氣,又像是悵然若失。
幾分鐘后,載著兩個人的車輛從林暮身邊駛過,直到車輛消失不見,林暮才逐漸減緩步伐,停在原地。
遠遠望去,身形單薄的人站在路邊,低頭茫然地摸著胸口,有風吹過,發絲浮動。
那個位置大概破了洞,才會漏著風。
·
林暮后來恰巧碰到趕去別墅的王助,將自己順路帶出來,送到云霄路。
他把三十九樓關于自己的東西全都帶走了,很少,一個包,兩件衣服,還有那個小箱子,前后只用了不到十分鐘。
林暮暫時住進了王宇家。
此時后者正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抱著他的小腿哭:“小林子,我還以為你失蹤了哇!女朋友跑了,要是兄弟再沒了,我可就不,嗝,不活了嗚嗚!”
“嘖,你才沒了呢,起來,別喝了。”林暮把腿抽出來,越過醉鬼去收茶幾上的一排空酒瓶。
一,二,三……整整十六瓶,林暮自己總共也就喝了一瓶,他看看王宇無底洞似的的啤酒肚,搖了搖頭。
“你說她怎么就走了!就這么扔下我走了!我的感情,我的青春,我的未來……嗝,我的未來不是夢!我認真地……嘔……”
王宇抱著手邊的垃圾桶吐,林暮收拾間隙里看了他一眼。
能哭能發泄,挺好的。
他女朋友走的迅速,離職當天就提了分手,晚上人都已經沒影了,不但這樣,還主動給王宇轉了五萬塊當分手費,順便發張好人卡。
林暮從王宇這沒問出個所以然。
他還是把那些截圖和錄音給陳淮發了過去,用不用是陳淮的事,那邊沒回復,林暮也沒再主動聯系。
微博上面林暮在慈善休息室后臺的視頻銷聲匿跡,有人說這是被捂嘴了,但還是有一小撮人留了視頻截圖或者錄屏,暗戳戳分析,不過分析相關的內容也會很快消失。
日子平靜地過了幾天,林暮白天看團寶,順便到林望月那坐一會。
孩子們的信息卡經過多次檢查,逐漸修改完善發到林暮的微博中,林暮篩選出來一些看起來比較真實的私信消息進一步核實,記錄下一些有資助意向的聯系人方式。
其余的還要跟院長聯系,跟相關部門報備。
爆炸的私信中有許多言辭激烈的批判之聲,大抵是講林暮嘩眾取寵,懷疑他微博的真實性,或是質疑他炒作斂財。
林暮看著那些私信,沒什么感覺。
因為更多的消息來自好心人,還有數以百計同行者的求助,羊淮山只有一座,但“羊淮山”卻不止有一座。
各式各樣的故事令人唏噓,當知道世界上有人吃飽肚子維持最基本的活著都是種奢求,林暮有什么理由自怨自艾。
短短幾天,林暮就改變了很多,更成熟了。——林望月這樣說。
林暮笑笑,說可能是因為剪了頭發。
厚厚的筆記已經記了大半本,他恨不得把自己拆八個用,要做的事太多了。
整理孩子資料,篩選資助者,記錄查詢其他貧困地區的詳細信息,學著編輯文案,了解平臺規則。
只能在睡前那么一小會的空隙里,查一下誠啟怎么樣了。
股價暴跌,涉事人員被帶走審查,各個合作商的違約與被違約,負責人失蹤,光是劃清界限的澄清聲明就有不下幾十家。
至此,林暮隱約明白,自己大概真的只是全局中很微小的一環,沒有他,誠啟也難逃一劫。
三天已經過去了,網上沒有陳淮的消息。
林暮點開與他的聊天窗口,看著停留在自己的最后一條回復的界面,夜不能寐。
第106章 第 106 章
林暮準備離開京北的前一天, 接到張希顏的電話,說她明天受邀來京北這邊舉辦的漫展舉行簽售。
本來應該接團寶出院的計劃暫時延后,林暮去了高鐵站接了人。
“行啊你, 出這么大事也不知會一聲?”張希顏從出高鐵站見面的第一秒開始, 截止目前, 對林暮進行了長達半小時的批斗。
林暮全程保持沉默。
他知道,張希顏氣的是自己沒跟她說自己撿了個生病小孩要用錢的事。
但林暮還知道, 張希顏高中畢業那會因為出國留學的事跟家里人吵了架,她想學美術, 家里不讓, 直接斷了她的生活費, 她剛畢業, 靠著大學接稿的錢在南城買了套商用公寓,月供要還不少。
接稿的月收入忽高忽低, 日子過得不算寬松。當時他發朋友圈, 張希顏直接給他轉了八千塊錢, 后來王媛不小心說漏嘴, 說那是張希顏攢了很久想買新數位屏的錢。
“我還是你朋友么我?”對方扎著雙馬尾, 一身英倫小短裙, 走得步步生風,臨近快餐店, 還沒聽到回復,才回頭皺眉看了林暮一眼, 見林暮在后面低頭擺弄手機, 氣的一口氣差點哽過去。
店內靠窗位置, 一個藤椒雞腿堡因為拿著它的人在盡情輸出,放在托盤里沒被臨幸幾口, 還剩下大半。
張希顏咬了一口咽下去,感覺最愛的漢堡都不好吃了,吸口可樂,重重放下,敲出沉悶聲響,威脅林暮道:“你再看那破手機,咱倆絕交!”
“啊。”林暮這才抬頭,頭發剪短了一些,看起來精神不少,比高中那時候帥多了。
他息屏之前確認了一下林望月的回復,把手機放到桌子上,問張希顏:“林望月在京北,你要去見見他嗎?”
張希顏:?
解決矛盾的問題就是轉移矛盾,林暮成功從美少女張小姐的批斗名單摘出去,對方愣了半天,張著的嘴緩緩合上,呆呆地問:“你說誰?再說一遍,我好像沒聽清。”
林暮淡定重復:“林望月。”
張希顏沒說話,點點頭,又喝了一口可樂,兩口解決半個漢堡,背上書包起身,眼睛紅通通,垂頭看著坐在凳子上沒反應過來的林暮,冷酷地丟出來一個字——
“走。”
倆人下了地鐵,剛離開出站口,林暮見張希顏在路邊站定,把書包掛前面,從里頭掏出來一個隨身攜帶的繪畫本,掂了掂重量,點點頭。
“怎么了?”看人表情陰惻惻的,三十八度的三伏天,林暮后背升起一陣涼風。
“搞人間蒸發。”張希顏歪頭冷笑一聲,雙馬尾的辮子尖在空中抖了抖,說:“看老子不打爆他的頭。”
來的路上張希顏也沒問人在哪,她不問,林暮不會主動說,走了一段,看到醫院大門的時候,人傻眼了。
“他他他,這這這,他在醫院!?”張希妍忍不住高聲詢問,“他住院了?還是他家人住院了?”
林暮:“他自己。”
“沒事吧?”女生把卷成筒的本子松開,抱在懷里,蔫了:“病人還怎么打,你咋也不早說呀,我去買點什么東西。”
“沒事,應該快出院了。”林暮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忍著笑說,“走吧。”
誰想到話落轉身的下一刻卻是睜大了眼睛,腳步驟停,僵在了原地。
一輛黑色奧迪Q7從正門緩緩駛出,駕駛位上的人林暮不認識,可副駕駛那邊垂頭哭泣的女人,赫然是王宇那個應該已經消失,據說回了老家的前女友。
林暮匆匆忙忙將手里給張希顏拎著的手提箱塞回人手里,給她報了個病房號,當即打車追了過去。
“麻煩追上前面那輛標志四個圈的車。”林暮語速很快。
司機師傅從后視鏡好奇地看他一眼,稍微提了點速,前面正好是個紅綠燈,載著王宇女朋友的那輛車停在最前面。
剛才司機師傅剛剛正好停醫院門口卸客,正巧看著那車出來的,瞄一眼,記著里面坐的一男一女,男的帥,女的也不錯。
前面的那車的價位跟林暮樸素的裝扮一比,師傅馬上琢磨出味來,語氣不免染上同情,試探問道:“您這是女朋友在車上嘛?”
“沒。”林暮跟司機從后視鏡里對視,否認的干脆,這么追車是挺奇怪,林暮怕司機師傅多想,不好好幫忙,簡單解釋道,“是我一個朋友的前女友。”
“哦哦。”師傅點點頭,“理解,理解。您放心,咱三十年老司機,肯定給您追得緊緊地。”
前方轉為綠燈,出租車剛一過線,只見司機師傅胳膊一動,迅速掛擋超車,林暮被慣性帶得后背狠狠砸在椅背上,抓緊了扶手。
司機師傅笑笑,氣定神閑地勸他:“擱這京北啊,這樣的事兒我見多啦!小伙子,叔叔得勸勸你,該放下就放下,好聚好散。想飛的鳥你留不住,男人嘛搞事業才是真格的,以后還有更好的等著呢。”
林暮往直了坐坐,無奈道:“真不是——”
“誒呀”司機師傅一臉了然,接過話茬:“沒事沒事,叔懂,叔懂啊。”
林暮:。
難以直視司機憐憫的眼神,林暮懶得多廢話,移開臉專注看著前方的車輛,閉上了嘴。
車輛停在靠近市中心的飯店,司機停在遠處路邊,林暮看了眼里程表,打車費一百六,遞給司機師傅兩張人民幣,師傅給他抹了零,只收一百。
“該放下就放下,啊,年輕人別鉆牛角尖,有話好好說,別沖動,沖動是魔——”
“謝謝。”實在聽不下去,林暮啪地一下合上車門。
等了幾分鐘,林暮走進飯店,一樓是個小的接待廳,旁邊就是電梯,估摸著人已經上去了。
接待問有沒有預約,林暮下意識搖搖頭,完事一下反應過來,這多是半預約制。
果然,接待給他道了歉:“抱歉這位先生,沒有預約我們這邊沒辦法帶您上樓。”
林暮說沒事,離開飯店,在旁邊的小超市等了會。
大約半小時不到,那兩個人就從門口出來了,王宇女朋友站在門口,沒跟著男人走,林暮又等了兩分鐘,那輛車從飯店停車場駛出,他才走過去,與王宇女朋友見了個正著。
對方怔愣住,探頭往林暮身后瞅瞅,把掛在肩膀的包往上帶了帶。
“王哥沒在。”林暮說。
面前的女生喃喃道:“你怎么在這……我……”
“找個地方談談?”
倆人找了個咖啡廳,林暮什么都沒點,對方局促地叫了兩杯檸檬水。
原本很有活力話很多的女生此時變得有些憔悴,沒等林暮問她什么,先主動道了個歉。
“對不起。”女生喝口水,雙手捧著水杯,想到林暮帶來的小女孩在住院,估計就是那時候碰上的,“我也沒想到這么巧,你跟顧總父親在同一家醫院……”
林暮在門口等人的時候上網又查了顧昭的消息,新聞上面有顧昭的照片,對比確認下來,確定那個人就是顧昭。
“你一直在幫他做事?”林暮直截了當地問,“王宇得慈善晚會的消息不是偶然,對嗎?”
女生表情意外,她以為林暮最多會問自己跟顧昭有什么聯系,卻沒想到林暮能直接聯想到他自己身上。
畢竟這事做的特別隱秘,能被猜破,很不可思議。
看著對面女生的表情,林暮知道自己猜對了,對方問他:“你怎么知道?”
“顧昭那邊能在我來京北那天當晚,也就是被誠啟拒絕的第一時間聯系我,必然要有人通風報信才行,而這個人,只能是當天在場的某個。”
“我一直以為是陳淮助理,可你走的時間,實在太敏感了。”
另外一點很重要的是,陳淮的助理遠比常人知道的多,不止日常生活,其中最值得做文章的是陳淮的健康狀況。
助理是知道陳淮身體有問題的,這個消息如果散播出去,不會有任何人希望一個精神有缺陷的病人做誠啟這么一個大型公司的管理人,畢竟這個公司關系到人們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這才是更容易引起人們恐慌的,最直接的打擊點。
而不只是拒絕了一個來路不明的鄉村教師這種不痛不癢的小丑聞。
關于陳淮的事,林暮不會給面前的人解釋:“后面我有問過王哥,他說是你特別提醒他,這個消息可以告訴他那個老師朋友,他才想起來給我打電話。”
他定定看著對方低下去的頭,問:“你這樣做,對得起王哥嗎?”
女生抬頭,面色蒼白,手從桌子拿下去,解釋得磕磕絆絆:“我,我對王哥的感情,是真的。”
林暮沒什么表情。
“他們的要求中沒有哪一條是讓我跟王宇在一塊,我只要把這個消息傳達到就可以了,但是我,我自己……”
“王宇他很好,熱情又善良,什么都寫在臉上,簡單,知道我住的地方制安很亂,就勸我換個地方,知道我下班晚,就每天送我回家,等他到家都得半夜了。”
“知道我媽尿毒癥,認識沒多久,他問也沒問,就給我轉了三萬塊錢。我在郊區住是因為便宜,夏天沒空調,只是抱怨了一嘴,他就問我要不要考慮去他那里住,我以為他就是……就是想睡我,可我去了什么事都沒發生,他自己搬到外面客廳沙發將就……”
“我是真的,真的很感動……”女生的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可這能代表什么呢?
“你還是利用他,騙了他。”林暮說。
“是我對不起他,”女生囁道,“可我是真的……真的沒有辦法……宇哥對我越好,我就越愧疚,可就算我們兩個感情變得再好,開始也注定是錯的啊。我媽尿毒癥晚期,不能再拖了,是顧總幫我找到了匹配的腎源,那是我媽的命啊……”
“一個是救命恩人,一個是……一個是……”
“是喜歡了沒多久的老好人,是吧?所以你為難,你過不了心里那關,不管不顧走得干脆利落。”
“對不起……”
林暮面前那杯水紋絲未動,“你是對不起我,但你更對不起王宇。”
對方沉默,林暮問:“所以顧昭那邊引我來京北,到底是為了什么?”
女生搖了搖頭,語氣無助:“不知道……我了解不到那么多……”
林暮起身,語氣淡淡:“算了。”
女生跟著站起來,懇求地看著他:“林暮,能求你別告訴他么,我馬上就走了,我得回老家照顧我媽,以后也不可能來京北了,我們本來就得分開的,我不想,不想他恨我……”
“嗯。”話音落下,女生終于忍不住哭出聲,林暮頭也沒回地走了。
他不是見人哭的可憐才答應,林暮心里其實很憋悶,就像女生說的那樣,他跟王宇本就要分開,因為陰差陽錯走到一塊,他要跟王宇怎么說呢?說你女朋友利用你騙我,還是說她也許是生活所迫沒辦法。
沒必要,這太讓人傷心了,不如痛一場重新來過,總比擁有遺憾要好得多。
走到門口,林暮去小超市買了盒煙,第一口還是辛辣到嗆得人忍不住咳嗽,低頭看了眼回去的智能路線,公交車恰好在路口的紅綠燈停下。
“林暮……”
一回頭,是那女生跟出來了,她捏著身側的包,小聲說:“具體我真不知道,但我聽顧昭提過一嘴,說是想給情敵一個驚喜…”
“剛剛我才突然想起來,陳總剛訂婚那會,群里有傳言說,陳總的未婚妻,好像是叫葉什么的,是顧總大學時期的女朋友。”
第107章 第 107 章
“你真明天就走啊, ”張希顏坐林望月床尾啃蘋果,原來看同桌臉色的人現在翻身農民把歌唱,囂張得很。
她問林暮:“我得多少年沒回過北城了, 七八年?要不跟你一塊回去看看, 反正之后也沒什么事, 明天幾點的車啊。”
林暮趴柜子上寫東西:“火車,晚上九點那趟, 現在估計不好搶票了。”
對方安靜一會,誒呀一聲:“還真賣沒了!”
“嗯。”
后面她嘰嘰喳喳跟林望月聊什么林暮沒注意聽, 直到被人拿本子戳了一下, 林暮才抬頭。
“什么?”林暮問。
張希顏:“看看就知道了呀。”
林暮翻開, 是他的設定集, 光看卡通人物郁郁的表情就能看出來是他。
什么樣的姿勢動作都有,最后一頁是個草圖, 剛剛畫的, 正好是林暮低頭寫字的模樣。
張希顏盤腿, 胳膊杵在腿上托著下巴, 看著有幾分憂郁:“哎, 想了一下, 我有多久沒回北城,就有多久沒見過你們啦。大學同學相處起來感覺總是不一樣, 說不上咋回事兒。”
“一個發消息輪回。”她伸手指了指林暮。
“一個干脆找不到人。”又瞪了眼林望月。
“我咋就攤上你們這倆倒霉朋友。”難過的看起來像是要化了。
林暮啞然,跟林望月對視一下, 都不知道該說什么, 后者蹙眉, 剛道了個歉開頭,張希顏立馬捂上耳朵, 嘴里念叨:“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病房比之前熱鬧多了。
“王媛都急死了,最近加班,脫不開身,要不今天都想過來。”她活動幾下脖子,想起什么,突然雙眼放光,問林暮:“你那一米八帥哥哥呢,就是高中那會的,有點傻了吧唧,但人嘎帥那個,現在擱哪呢!?”
“你能不能問問他愿不愿意給我當個人設參考?我最近想新開個漫畫,正犯愁設定呢。”張希顏搓搓手,“忠誠深情笨狗狗什么的,簡直太對味兒了!”
林望月后面拉她一下,搖搖頭,張希顏沒反應過來,沒心沒肺地問:“咋了?”
“沒事。”林暮把畫本和日記本合上,疊在一起,“我跟他……分開的挺久了,他已經回家了。”
“真的假的……”張希妍有點難以置信,“啥時候的事啊!我咋不知道,那你們一直沒聯系啦?”
林暮摸著表帶,沉默了一會,趕上寒假時出的事,他誰都沒告訴,等回學校的時候,也沒碰面。
沒人問,林暮不會主動跟誰說什么,哪怕是最好的朋友。
他不習慣向別人吐露心聲。
可如果朋友主動關心,林暮又不會好意思拒絕,怕朋友難過傷心。就像上學的時候,張希妍莽莽撞撞地胡亂問,把他好多事都摸得很清楚。
三個人,還是張希妍跟林望月并排坐在林暮前面,跟他說著話,某一瞬間,仿佛重新回到了高三一班。
女生斷斷續續地問,林暮挑挑揀揀地答,對面偶爾一驚一乍,偶爾憤慨難當,最后卻是哭的話都說不成句。
那段最混沌的日子林暮隱去了沒說,但陳淮走了,小狗也沒了,他們三個全都離開,張希妍知道林暮什么都不剩了。
“小一……”張希顏抽泣著,像自己失去了很重要的東西一樣難過,“嗚嗚……”
“別這樣。”林暮扯了好多張紙遞過去,站在床邊手足無措,很無奈地低聲說:“早知道我就不說了。”
美少女哭聲馬上停了:“什么意思你!你要不說我真跟你絕交了啊!”
“也沒什么的,沒你想的那么慘。”林暮接過淚濕的紙扔進垃圾桶,靠在窗邊,向外面看。
外面是個艷陽天,陽光鋪灑進窗,落在林暮的臉,很暖,像是能把陰影處照亮,也能將潮濕的心曬干。
“每個人都有自己要經歷的事,無非多些少些,都是人生中的必然。說不難過肯定有點假,你們也不會信,但快樂不比難過少,真的。”
林暮抱著胳膊,歪頭看向倆人,揚起他們從未見過那種,輕松愜意的笑。
好像這個干巴巴的人突然被什么東西充滿了,又或是埋在雪里的種子發了芽,在這個夏季迎來了春天。
后來張希顏問林暮,成為陳淮和顧昭爭風吃醋的受累者,會不會感覺生氣。
林暮說有一點,但那些情緒很快就散了,他說他反應比較慢,高三時班主任告訴他要學會為自己活著,現在才理解透徹。
人要首先擁有自我,明白自己是誰,想要什么,就算不明白也沒關系,至少學會愛自己。
他不是誰的附屬品,也不是誰的追逐者。
林暮不想給自己套上莫須有枷鎖,小時候,這些年,已經夠多了。
張希妍又小心地問:“你真的,不喜歡了?”
林暮說不出違心的話,這場交談終止于此。
他其實相信一些飄渺的命運,比如真會在一起的人無論怎樣都不會分開,可誰又知道呢?
林望月問要不要出去走走,換換心情,林暮擺了擺手:“不了,我去給林團團辦出院。”
“一起去吧。”張希顏跳下床。單腳跳著穿上鞋,“我還沒看到過寶寶長什么樣呢?要不說還得是你呢林小一,悶不出聲的都當爹了。”
去病房的路上,張希妍糾結好久,當小姑還是當干媽,是個很難抉擇的問題。
當小不點圓溜溜黑漆漆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看向幾個人的時候,三顆心不約而同地融化了。
林望月去洗手間洗了洗,又拿濕巾消過毒,輕輕觸碰寶寶的小手,聲音都放得不能再輕了:“好可愛!”
“好軟呀。”張希妍感慨。
一想到這么個柔軟可愛的小東西以后就要跟著林暮回山里吃苦受罪,倆人心疼壞了,不約而同地警告林暮:“缺錢就說啊,別瞞著,多了沒有,奶粉我倆還是能湊湊。”
“知道了知道了。”林暮包孩子的手法成熟迅速,這是這么長時間以來跟醫院的護士學的,抱在懷里的寶寶很乖,不哭也不鬧,眼睛一蓋,迷迷糊糊地繼續睡覺。
“完了。”坐電梯的時候,張希妍在角落偷偷跟林望月說,“我從小一身上看出人夫感了,好可怕。”
“嘀咕什么呢?”前面抱著孩子的人回過頭。
“他說你唔——”林望月嘴巴被人捂了。
出了電梯,在窗口排隊,人很多,林暮間或抬頭四處看看,看到了不該出現在這里的人。
陳淮的現任未婚妻,還有他未婚妻傳聞中的前男友,葉澄和顧昭,兩個人面露急色,等在電梯外面,可電梯一樓一停,實在太慢了,沒辦法,顧昭拉起女生的手,一頭扎進樓梯間。
張希妍看見林暮盯著樓梯間入口出神,走到人身邊問怎么了,林暮搖搖頭,收回視線。
他看著懷里乖巧的團寶,思緒不受控制,葉澄回來了,是不是陳淮也回來了。
這兩個人就這么直接牽手的么?
停,要回北城的人,不能再想了。
等手續辦完已經是下午,重新回到林望月的房間,病人在床下站著,床讓給了寶寶。
江清下班進來看見的就是三個人圍著床,嘰嘰咕咕發出不明聲音的樣子,站在門口沒動。
“你快來看。”林望月把不明狀況的人拉到床邊,問他:“可愛不?”
江清垂頭一看,眼神剛掃過去,乖了整個下午的團寶瞬間癟癟嘴,爆發出一陣啼哭。
林望月訕訕地把人推到角落,小聲埋怨著表情從始至終毫無變化的某人:“你太兇啦。”
這邊林暮把孩子抱起來哄,沒想到平時不哭的孩子哭起來倒是哄不好了,手忙腳亂地怎么逗都沒用,屋里亂成一團。
就是這會,有人敲響了病房的門,林暮沒空去看,他充其量只會包個床單,哄嬰兒也沒經驗,笨拙地搖晃,像個僵硬的木偶人。
“請問林暮在嗎?”女人站在門口,一身白裙,染上大片的血,小腿纏著繃帶。
“你是?”站在門口的兩個人先問出聲詢問。
“我找林暮。”女人頂著著勉強禮貌的笑,一瘸一拐地走進來,江清警覺,想阻攔,林望月沒讓。
他叫了林暮一聲,被叫的人抬起頭,眼神一愣。
林暮抱著孩子往前走了兩步,人傻了那樣,腦子里面有幾秒亂七八糟,最后回歸一片空白,定格在女人的臉上。
“陳,陳雪……老師?”
林暮小時候有一段時間,經常會想起那個給他洗過澡的老師,他覺得陳雪老師是除了媽媽意外世界上第二漂亮的人,不能出去上學,他在家里偷偷難過了很久。
在還不明白感情是什么的時候,初中,同學聚在一起討論未來的女朋友或是妻子理想中的樣子,林暮腦海里浮現的是陳雪老師穿著裙子,微風浮動裙擺的畫面。
沒有什么別的,也沒有任何不該有的肖想,只是聽到同學說最美好,林暮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來了。
后來知道她是陳淮的姐姐,林暮也會不經意地幻想兩個人有可能會見面的場景,他想自己一定要說謝謝,給她鞠躬。
對許雁婉的態度沒辦法很惡劣,除了因為她是陳淮的母親,有一部分是她跟陳雪長得有幾分相似的原因。
陳雪給了他一種近似母愛的關懷,盡管不多,但那是小孩林暮遇見班主任之前,唯一得到過的。
可他沒想過再見到時是這樣,林暮晃了個神,沒等開口,女人笑得比哭還難看。
“小一,我弟他……出事了。”
第108章 第 108 章
林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瘋了一樣跑向手術室樓層的。
滿腦子都是剛剛陳雪老師說的那句:“從機場回來時路口突然沖出一輛貨車, 從側方直接加速朝我們奔過來,小淮緊急調轉方向,用自己那邊接下來了!現在正在搶救室……”
“什……么……”林暮當時仿若幻聽, 又重復問了一遍:“你說什么?”
“失去意識前, 他不斷重復要見你……”
懷里孩子的哭聲都像了真, 張希顏扶了他一把,嘴巴開合, 像在說什么,林暮全不記得了。
一瞬間的耳鳴俘獲他的所有感官, 腦子像被人用重錘豁開一個口, 過了好幾秒, 他才感受到自己的呼吸。
上一次有人跟他說“出事了”這幾個字, 還是在好多好多年前。老師從教室把他喊出去,說你爸媽出事了, 車禍, 傷得很重在醫院, 當時林暮對縣城地形不熟, 沒人來接他, 等張叔將他帶到醫院時, 醫生已經宣告死亡。
陳淮也要這樣嗎?像媽媽和繼父一樣離開他……
不!不行!不可以!
眼眶發燙也顧不上,爬樓梯摔倒了膝蓋的痛也感受不到, 林暮什么都不知道。
他還有好多話沒跟陳淮說,好多事沒告訴他。
這些年一直很想你, 總是夢到你, 走在路上也控制不住地幻想遇到你, 想抱你,想對你說喜歡, 說愛,說想永遠在一起。
這些最直白的,最難說出口的字字句句,他都沒能講出來給陳淮聽過。
路上撞了人來不及道歉,過了走廊拐角,與許雁婉擦身而過,林暮才緩下兩秒,頓在原地。
“陳淮他……陳淮他……”林暮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講出聲。
許雁婉只是那樣定定看著他,臉上失去血色,頭發亂了,胳膊上的綁帶掛在脖頸上。
半晌后,面無表情地離開。
這是什么意思!?為什么要走!
難道陳淮他……不,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
林暮連跑起來的勇氣都沒有,攥緊拳頭,一步一步,走得很慢,過度運動后的腿像在發軟。
他們都追上來了,張希妍拉住在拐角處失神的林暮,問他:“怎么樣了?”
“不知道……”林暮無助地搖搖頭,他不敢往里看,熟悉的窒息感順著腿爬上來,“我不知道……”
“你的手好涼!”張希妍搓搓他的手,探頭往手術室門口看,被林暮大力反手抓住胳膊。
“沒事啊,沒事,紅色的,燈是紅色的,寫著手術中,還沒做完,林暮,放松下來,聽我的,你先放松。”
……
直至深夜,血紅的燈光終于轉綠,
“經搶救病人各項生命體征趨于平穩,手術很成功,但病人尚未脫離危險期,需要繼續觀察……”
林暮靠著墻,失魂落魄地滑下去,雙眼通紅。
進入ICU后第三天,陳淮突發一次血壓下降,經過搶救后恢復正常。
林暮守在醫院,開始了漫長的沉默,誰跟他說話反應都是淡淡的,除了點頭就是搖頭,幾天回王宇那洗漱一下,很快又跑到ICU外面的椅子上坐著。
林團團被陳雪帶走照料,資助篩選對接工作還是要繼續,偶爾看著剛寫完的陌生文字發呆,竟然不知道那些文字代表著什么。
“回去休息一會,睡一覺吧。”陳雪坐到林暮身邊,看這個男生的筆懸停許久未動。
沒日沒夜的守在這,累了靠在椅子上睡一會,有點風吹草動馬上就醒過來,精神極度緊張。
旁邊的門不停有醫生與家屬進進出出,光是這一周就走了四五個,林暮不敢離開。
在陳淮那年離開后,林暮想過陳淮可能過得很好,也想過他會過得很差,但唯獨沒想過陳淮會遇到危險或是意外,甚至有可能離開這個世界。
只是想想都無法接受,現在卻已成為現實。
陳雪嘆了口氣,記憶中的小孩一晃眼就長這么大了,還跟自己弟弟有了好多牽扯,如果不是因為自己和父母,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壓抑就哭,難受就說出來,不要總是憋著。”陳雪站起身,抬手揉揉林暮的發。
林暮緩了一下,合上眼睛,沒忍住深呼吸,下一刻卻是仰頭看向陳雪,目光一如當年那個八歲的小孩子一樣。
聲音低不可聞地說了句:“陳老師,我……真的好害怕。”
藏了許久的眼淚這才無聲落下,順著下頜滴落在日記本上,暈開一大朵淚花。
真的是慌張極了,才讓人徹底崩潰,抓著年長者的手腕哭到喘不過氣,因上火喉嚨嘶啞,就連哭都是小心翼翼的,發不出太大的聲,一下一下抽氣,聽的人心里泛酸。
“小淮命大,會沒事的,啊。”陳雪也忍不住想哭,“這么多次都挺過來了,這次也會沒事的。”
怎么都勸不走人,陳雪只能時常給人送些吃的,可那些食物怎么拿過來的,就又怎么拿回去,撐不住了才喝點奶,短短幾天,林暮生氣被抽走了大半。
后面葉澄與顧昭來過,做手術的那天他們也在,顧昭把人送過來就走了。
葉澄與林暮說,自己是陳淮的心理醫生。
她最開始與顧昭賭氣才會答應家里安排跟陳家的訂婚,陳淮對她態度一直不冷不熱,她看出陳淮性格有問題,提醒過陳淮,可陳淮不知道是不信任她,還是覺著無所謂,根本沒把她的話聽進去。
“我出國散心,顧昭找不到我才去針對陳淮,沒想到調查之后把你引到了京北,抱歉,林暮。”
林暮沒什么想說的,恍若未聞,她與顧昭的故事,林暮并不關心。
女生被無視也沒走,反而無可奈何地隔著兩個空位坐下,陪林暮坐了一會,她像在進行什么很強的心里斗爭。
“事關病人隱私,我其實不應該說,但我覺得,只有你能幫助他,或者理想化一點的,改變他。當然這些前提是在他能安全度過危險期,恢復健康的情況下。”
林暮冷冷看她一眼,肯定地說:“他會的。”話落便把頭轉回去。
“他是在你出現后,才找到我,準確說是找到陳雪姐的時候順路找到我。他說自己的記憶出現問題,雜亂無章,像是一臺機器缺少很多關鍵的零件,又像是一個程序缺少最重要的一段代碼,他認為自己不完整。”
“他想找回那些重要的東西。”
林暮的動作停了,一動不動,他想起山中那個昏暗的夜晚,月色比燭光要亮,陳淮的眼睛里面空蕩蕩,那時,他也對林暮說過類似的話。
那時候陳淮認為自己缺失的,是關于姐姐的回憶。
葉澄:“陳淮本以找到姐姐就可以,可找到后還是感覺不對。他擁有一封很討厭的信,好奇它來自誰,可又抗拒知道那是誰。直到你出現在他面前,他說,他很反感你。”
葉澄觀察著林暮的肢體動作,雙手攪在一起,脊背僵直,是緊張的表現。
她說:“他這樣表述,說討厭對他來說是種特殊的感受,同喜歡,感動,期待這些一樣,是種幾乎不會存在他身上的情緒。”
“他的同理心很弱,體現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據我目前所了解的,陳淮具有非常嚴重的反社會型人格,世界上的所有人對他來說,與動物園里的動物沒什么分別。”
“但他在堅守一套準則,一套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做人準則,不知從何而來,不知因何而起。在治療過程中,我發現一件很奇怪的事——”
林暮下意識轉頭順著葉澄問道:“是什么?”
葉澄盯著他的眼睛,緩緩說:“他的記憶,被人為干擾過。”
林暮不由自主地回想,該是什么時候,如果陳淮在上學那時候一直跟著自己,大概率擁有小時候相遇時的記憶,那么最有可能的時間節點,是在他回家后。
他以為陳淮把自己忘了單純是因為腦部受傷,或者是手術的后遺癥,卻沒想過人為干預的可能。
“當然,不排除他七年前做過的那場手術,所以我后來簡單調查了一下,陳淮也很配合地尋找資料,終于,他在許阿姨的電子郵箱往來記錄中發現,他在手術過后經歷了一段記憶混亂期,很多事分不清真假,許阿姨就是那時候,為他找了心理醫生,當然,我不確定那是不是真正的心理醫生。”
“那一階段的治療過程……沒辦法詳細給你說,假如陳淮愿意的話,應該由他自己選擇是否告訴你。總之,他發在自己在討厭你的情況下,依然無法控制地被你所吸引,于是他對你進行一番嗯……了解,是的,了解,對你們過去的故事也擁有了初步的認知。”
“經過短短一段時間的脫敏訓練,陳淮艱難地回想起一些片段,或許想起的要比他表現出來的多,但他同時產生了回避傾向,進而潛意識里將自己分裂成為兩個部分,一部分是現在的他,一部分是過去的他。”
“過去的那部分被恐懼與痛苦纏繞,充滿壓抑無助的渴求,現在這部分卻冷靜理智,在考慮不擇手段的控制想要擁有的一切,或許已經,嗯……行動了一部分。”
葉澄說的其實比較隱晦,林暮能聽懂多少,理解多少,明白之后又要做出怎樣選擇,都要看他自己。
于是她說:“在這種狀態下,他對你產生什么態度都不奇怪。截至回國為止,陳淮尚未記起一切,但他曾與我說過,希望在自我情緒可控的范圍內,給你最大程度的自由。”
“陳淮希望我能正確引導他,對你保持尊重。”
說完這些,葉澄起身,從包里拿出一枚絨布袋。
“這是陳淮向我討要的東西,”她淡淡笑笑,“其實本就不屬于我,許阿姨先斬后奏送到我這的,現在把它轉交給你。”
第109章 第 109 章
過去近半個月, 陳淮終于從ICU轉出來了。
林暮眼下透著烏青,縮在病房里側的最角落,透過人群看向躺在病床上的人。
陳淮尚未清醒, 但已經脫離危險期。從轉移到單人病房的第一天開始, 一波又一波林暮沒見過的人前赴后繼地前來探視, 哪怕病人還在昏迷無法進食,病房里仍舊堆滿了水果營養品和鮮花。
陳雪早上問過林暮, 她說現在沒事了,可以回去歇一歇, 但林暮還想多看陳淮幾眼, 便搖搖頭, 沒走。
這幫人穿的光鮮亮麗, 見到病房有林暮這么個氣色不佳的年輕人也沒當回事,只把他當護工。
好幾個人剛一進門, 就很自然地把東西遞給林暮, 前兩個人這么干, 林暮不知道怎么回事, 沒反應過來, 呆著不動, 被人莫名其妙訓了一頓。
陳雪開口叫他們阿姨姑姑,林暮聽見后便沒吭聲, 盡職盡責地充當起護工角色。
人多也好,比ICU里面只有一堆冰冷的儀器滴滴響要好, 林暮進去過一次, 感覺那里面像通往另一個世界, 充斥著腐朽與死亡的味道。
透過人與人的縫隙里林暮能看見陳淮露出來的手,原本看起來寬大有力, 現在瘦了一圈,骨頭凸起明顯,快跟自己得差不多了。
陳雪姐一直在床邊守著,表情防備,不讓人靠太近,早上跟她一起來的還有個高個子男人,陳雪說他是保鏢,助理小王也在。
等人走得差不多,她看起來松了一口氣,直到最后一個親戚離開,關上門,把擋在林暮前面的花和保健品挪挪地方,走到人跟前。
發現人胸前抱著書包,倚在墻上打起了盹。
“小一?”陳雪拍拍林暮肩膀,“不想回家躺沙發上睡會吧。”
林暮這才反應過來,激靈一下站直:“怎么,出什么事了?”
“沒事。”陳雪把他書包放下來,林暮想到里面的東西,頓了一下,糾結過后松開手。
“你去沙發上睡一會,我在這看著呢,放心。”陳雪說。
林暮緩緩搖搖頭,倦意讓他頭腦不大清醒,越過陳雪,直接沖著床邊去了。
他沒忍住,伸手輕輕碰了碰自己剛剛一直在看的那只手,因為一直掛著藥水,陳淮體溫要比平時要低一些,不過跟林暮冰涼的指尖比起來,還要高一點。所以林暮能感受到的溫度是暖和的,陳淮另一只手包著紗布,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樣。
脈搏血氧儀還夾在手指上,尚且完好的這只手背因為扎了太多針,密密麻麻全是針孔,青一塊紫一塊,襯得凍瘡疤更嚇人了。
林暮只敢抓住他尾指跟無名指,捏一捏就當牽了手。
“不知道多久能醒。”陳雪走過來坐在床邊,語氣里是掩蓋不住的心疼,“見面還沒在一起呆過幾天,沒想到剛回國就……”
能不能醒過來,要看患者的意志力——醫生是這么說的。
陳淮頭部受過傷,不止一次,尋常人沒幾個身體素質這么強的,這次能撐過來已經算是奇跡,醒過來以后會不會癱瘓,有沒有可能變傻,都是未知數。
來的人都止不住惋惜,說這孩子要真變成植物人或是傻了,那可都是陳家的損失,幾十個人里面不知道有多少是靠著陳淮回來過才上了好日子。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好的時候是家族,講親情,早些年公司瀕臨破產,還不是樹倒猴孫散。
除了這些花和水果是真的,看得見摸得著,其余什么關心探望,全是虛與委蛇。
林暮倒覺得怎么樣都好,醒不過來也好,變成傻子也好,當然,恢復正常那就更好。
不管陳淮變成什么樣,林暮都能接受,陳淮于家人是靠山,于他不是。假使有一天,陳淮對他們來說沒用了,變成累贅,林暮也要把陳淮帶回家的。
睡著就容不得陳淮拒絕了,只能被林暮帶回去,安置在小屋里,什么都要靠林暮,反正林暮又不是沒照顧過。
想著想著,捏到清晰的指骨,眼眶又開始發熱,那也不好,太瘦了,還是醒過來吧。
“努力醒過來吧,陳淮。”林暮彎腰小聲對他說。
陳雪眼睛也是腫腫的,哭了太多次,她仰起頭,把眼淚憋回去,說:“沒想到小淮在國內過得是這種日子,早知道說什么也不走了。”
林暮抽了紙遞給陳雪,他也不知道能安慰人什么,在腦子里搜刮好半天,突然蹦出來一句張希妍給他說過的話。
于是嗓音啞啞,很別扭地說:“眼睛會哭壞的,哭壞就不漂亮了,陳老……不要難過了。”
他現在有點不知道該叫陳雪什么,是老師還是姐姐?看了媽媽的日記后還叫陳老師感覺怪怪的,叫姐姐……也不合適。
陳雪愣了愣,忽然被這一句哄人的話逗笑了,林暮怎么都不像會說這話的人。
“老師丟人了。”陳雪擦擦眼淚,情緒緩和許多,調侃林暮道:“小一真是長大了,都會哄人了,原來才那么大點,連話都不敢跟我說。”
林暮哪應對過這個,很老實地解釋:“是我一個朋友……”說一半看到陳雪的表情,反應過來對方就是想逗逗他,便閉嘴了。
“我們有多少年沒見了?”陳雪搬來個凳子給林暮坐。
林暮坐下,想了想,從九歲開始,得有十七年了。
對方語氣平常:“我記著那年,剛從羊淮山出去,準備去找父親的路上,被一伙人綁了。當時眼睛被蒙著,兜兜轉轉幾個地方,根本不知對方是誰,最后見到人的時候,是父親和母親,他們一塊把我帶出來的。”
“那時候他們關系還沒有緩和,誰都不跟誰說話,表情也很差,我想問些什么都無從下手,到家才知道,弟弟已經失蹤很久了。”
陳雪眼神放空回憶著:“他們因為這個事情爭吵,母親怨父親,父親一直沉默,但我知道弟弟真正走丟的原因在我。”
“我是離家出走,偷偷去北城的,走之前我有告訴小淮我的目的地,他當時被母親管得嚴,關在……”陳雪蹙眉,露出像是痛苦的表情,“關在禁閉室……那是一個,專門給小淮準備的……小黑屋,鑰匙鎖在保險柜,我沒辦法帶他一起。”
林暮心跳慢了一下,很輕地說:“我知道。”
陳雪沒懂。
“小黑屋。我知道那個屋子,在半山別墅,花園角落的那個,對嗎?”林暮看著陳雪驚訝的表情,不解地問:“為什么?”
為什么要那樣對陳淮,如果時間是在十幾年前,那陳淮也只是個十歲左右的孩子。
陳雪啞然,半張著嘴閃躲林暮的目光,組織好一會語言,才說:“他太聰明了。”
林暮不滿這個回答,皺眉看著陳雪,只見她緩了口氣,神情復雜地說:“母親對他要求很高,可能是恨屋及烏,在他被父親送回家后,母親有很長一段時間里,對小淮……是很冷漠的,她也不允許我跟小淮太親近。”
“他也不是個親人的小孩,放在房間里就乖乖的呆著,不亂跑也不亂動東西,給書就默默地看,給食物就安靜地吃,回家的前兩年,我沒聽他出過聲,大多時候他會待在父親的書房里,看很多的書。”
“我比他大十二歲,他剛回來的時候,我也才讀小學,趁母親不在家,我會給他偷偷送去小時候看過的兒童繪本,他會眨著漆黑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看我,小心地笑。過兩年,我讀初中,他到了上幼兒園的年紀,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一切都變了……”
在陳雪的敘述中,陳淮五歲便能看懂她的作業,許雁婉請來的家庭教師換了好幾個,都說“教不了,換一個厲害的老師吧,小少爺智商很高,學習能力很強。”當時他們并沒有對陳淮超出常人的能力有什么認知,只知道他比尋常小孩聰明一些。
待陳雪初中畢業,上了高中,陳淮七歲,卻已經能看懂姐姐的高中數學書。
后來兩個人竟然能共用一個教師,很快,不過一年時間,高中的課程已經難不倒陳淮。
許雁婉像發現了寶圖的尋寶者,近乎所有的注意力全部轉移到這個小兒子身上,她不斷探索陳淮的上限,為陳淮請來數十位教師,從文化,體能,特長各個方面培養陳淮的能力。
陳淮什么都學得很好,唯獨性格太過孤僻,許雁婉帶他出去交際,他誰都不理。
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沉默被當做無聲的反抗,許雁婉剛開始會把陳淮鎖在臥室,可無論關上多久,陳淮都不會認錯,甚至對她歇斯底里的情緒毫無波動。
可這怎么能怪陳淮呢?
“他與人相處太少了。”陳雪說,“剛回來的時候也是有情緒的小孩,會哭會笑,后來慢慢就消失了,變得像個小機器。”
“有一次他被關在房間,剛好那天外公突發腦溢血,外面天氣不好,管家開車送我與母親出門,那晚別墅電線短路,停了電。我們第二天下午才回去,他平時沒有課程的時候很少出房間,阿姨以為他跟我們一起走了便也沒管。”
陳雪聲音顫抖:“等我們回去的時候,打開房門,沒見到人,找遍了整棟別墅,最后在花園角落找到他……他渾身上下很臟,沾著雨后的泥土,趴在地上,小腿關節不正常扭曲,手里抓著一只很大的死老鼠……”
林暮攥緊床單,心擰在一起。
“他當時趴在那里,舉著手里的老鼠,對著母親笑,叫了他自回家以后的……第一聲媽媽。”
第110章 第 110 章
傍晚, 病房外的走廊外偶爾傳來走路的響動,檢測儀依舊孜孜不倦地工作。
單人間配備淋浴系統,林暮沒回林宇那折騰, 在這簡單地沖了個澡。放在洗手臺的書包里帶了換洗的衣服, 林暮擦擦手, 拿出來,忽然看見葉澄先前交給他的那個絨布袋, 被壓在書包的最底層。
那天林暮在葉澄離開后才打開袋子,里面是比巴掌略大的檀木盒子, 散發出檀木特油的木質香味, 按下卡扣, 蓋子會自動彈起, 里面擺放的是一枚通體明亮的翠綠色翡翠手鐲,通過一捆略粗的紅線綁在盒子底托頂部。
林暮難免聯想起拍賣會上那件, 可他記得前些天在別墅三樓, 分明見到過競拍當日在臺上展示過的手鐲外盒, 除非——別墅里的盒子是空的。
他小心碰了一下鐲體便縮回手, 謹慎地合上了蓋子, 自打參加過一次拍賣會, 林暮再不懂也明白了,這種圓形的綠色石頭首飾價格十分昂貴, 依稀記得同場拍賣的,有幾件花色相似的手鐲, 價格最低的一件起拍價是三百多萬。
今天下午跟陳雪姐聊太多, 兩個人心里都挺難受, 她接個電話走得急,林暮忘記把這東西給她了。
怎么說都是他們家的東西, 沒有一直放在自己身上道理,林暮把袋子往更里面塞了塞。想著明天一定要記得。
他最多還能再呆個三到五天,家里那邊還是得回去看一眼。有一對年輕夫妻,對小花很有眼緣,想要領養。院長幾次接觸下來,說他們看著像是脾氣很溫和的人,家里條件也好。小花不愿意離開姐姐妹妹,被叫到辦公室后當場大發脾氣,可那對夫妻非但沒有生氣,還很耐心地跟小花說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對小花許諾,領養她后,也會定期帶她回福利院看望朋友。
結果小花還是不同意,那對夫妻很惋惜,離開前仍對院長表達了對于這個小機靈鬼的喜歡,又表示隨時愿意等待小花改變選擇。
如果對方真的是很優秀的父母,林暮希望能開導小花,讓她想清楚,有機會接觸到更好的生活。
洗過澡疲憊感減輕一些,林暮隨手清理好洗手間衛生,開鎖走出去。
天徹底黑了,最后一片晚霞隨著太陽徹底降落失去余暉,房間里變得影影綽綽。
林暮走到床頭,按下夜燈開關,柔色燈光照亮陳淮瘦削的臉龐,高挺的鼻翼旁落下一片陰影。
他就這么靜靜看著,想不起上一次這么平靜的觀察陳淮的睡顏是在什么時候。
應該是在那年春節前吧,那時陳淮不用早起出去工作,睡眠時間很短,一有風吹草動就會醒的毛病也有所好轉。林暮偶爾比陳淮醒得早,就會趴在被窩里數陳淮的睫毛,看他鼻峰隆起的弧度。
林暮收回視線,坐在床邊凳子上,胳膊搭著柜子,側頭枕在臂彎里。
“原來小淮是怕黑的。”陳雪下午那時說,“家庭醫生把小淮脫臼的小腿復位的時候,小孩疼得鼻尖冒出冷汗,可沒叫疼,只是伸手抓著母親的裙子,說自己會聽話,不要再關燈了。”
林暮聽到這些話的時候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后沒忍住,騰地站起身,一臉不敢相信地問陳雪:“所以她知道以后非但沒有收斂,還變本加厲的給陳淮弄了那個小黑屋是嗎?她怎么能那樣去做…”
“是。”陳雪看著昏睡中的弟弟,神情悲戚:“我也沒想到母親會變成這樣,在我小時候的印象里,他們的感情很好,周末會帶我去實驗室玩,兩個人緊緊靠在一起做實驗,父親會每日接母親上下班,節日的時候會送母親偷偷準備好的鮮花。可自從父親那年去了羊淮山后,所有事情都變得不一樣了,他們開始頻繁地電話爭吵,父親很長一段時間不回家,母親的情緒變得愈來愈極端。”
“是因為我……我媽媽?”林暮想起母親的日記,抿起嘴,猜測出一種可能,“您是因為這些才去羊淮山嗎?您見過她。”
陳雪有些意外,但并沒有否認:“是,那年我剛大學畢業,想知道他們因為什么原因感情破裂,也想尋找能夠讓他們感情緩和的契機。正巧父親提起要在羊淮山建設希望學校的計劃,就瞞著母親偷偷過去了。”
“不過,你怎么知道我見過你媽媽呢?”陳雪說,“我記得那段時間你總是跑出去玩,每次我跟曉……跟你的媽媽見面,都是在你家里沒人的時候。”
林暮沉默了很久,沒有回答前面的問題,一句一頓地說:“我那時候,在后山,遇見……陳淮了。”
就是這樣陰差陽錯的,林暮不知道陳雪見過他的媽媽,陳雪不知道林暮見過自己的弟弟。
“他受傷了,一直不說話,我不知道……不知道他是你弟弟,我以為只是個陌生人……他不能動,我把他安置在山洞,總跑出去是為了上山給他送吃的。”林暮想起山洞石頭上的正字,像是跟小黑屋墻壁上的那些字重疊到了一起,讓林暮心里一陣陣發緊。
那時候的陳淮是不是跟在小黑屋里一樣,感覺害怕?
他不上山,就沒辦法給陳淮找柴生火,陳淮不能動,把剩下的那些枯枝用完,夜里就不再擁有光亮……
林暮閉上眼睛,晦澀地喃喃道:“后來我把他,丟在山洞里了……”
從回憶里回過神,陳淮還是安靜地睡著,林暮起身靠近病床,指尖觸摸到陳淮手臂上的傷疤,像被燙了一下,縮回胸前。
半晌后,林暮又想摸摸陳淮的臉,卻仿佛失去了勇氣,手臂頓在半空,幾秒后無力地垂下。
“對不起。”林暮蹲在地上,俯趴在床邊,將臉埋進胳膊里,很小的聲音,一半藏在衣服下,聽不太真切。“你會怪我嗎?”
他像在問陳淮,又像在問自己,問題吞沒于沉默的空氣里,得不到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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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外公去世了。”陳雪第二日來時,帶著這樣一個突然的消息,她看了眼弟弟,無言地嘆氣。
“許雁婉一直沒來就是在那邊嗎?”林暮沒有什么情緒地問。
“嗯。”陳雪說,“前幾天就不行了,母親她……一直守著。”
林暮簡直要忍不住冷笑,打從那天走廊擦肩而過,林暮就再也沒見許雁婉來過,哪怕只是一次。
“她難道現在還要懷疑陳淮不是她親生兒子嗎?”林暮忍不住語氣帶刺,“陳淮跟你和她長得那么像,只是站在一起就能看出來,再說她已經做過親子鑒定了不是嗎?為什么還要這么對陳淮?我不懂。”
陳雪默然。
“就因為陳淮被他父親帶走養了三年,又起了個帶淮的名字,就要承受這一切嗎?”林暮昨天聽了陳雪說的那些簡直要氣的發笑。
她說許雁婉原本對陳淮只是不喜歡,可自打陳淮舉著一只死老鼠叫她媽媽,對陳淮的情緒便升級成了厭惡。
小時候陳淮長得更像陳南平,許雁婉把人帶出去炫耀一圈,背后總要被人指指點點,說這孩子來路不明,說她是個養別人兒子的蠢貨,后來許雁婉忍不住去做了親子鑒定,結果無疑是親生的。
這里面有多少成分是嫉妒林暮不清楚,但林暮真沒辦法理解這人的腦回路。
陳雪說她外公年輕時出軌,吃了她外婆家的絕戶,公然把小三帶回家,將外婆氣得重病不起,就這樣一個爛人父親,值得許雁婉放著自己兒子不管去沒日沒夜的守著?
“不是這樣的。”陳雪無力地搖搖頭,“母親只是不想許家的東西更名換姓,落到外人手里。”
“老東西重男輕女,許雁鴻是個蠢貨,扶不起來的劉阿斗,可他又不甘心把東西給一個家庭聚會當眾辱罵過他的女兒。”
“母親其實很有能力,但這些年被小叔舅舅他們聯手打壓,能生存到現在,不容易。”陳雪看著也是迷茫,“我跟小淮當時被一起綁的,我被救出來了,小淮沒有。猜測應該就是小叔做的,不然母親不會在那之后突然把我送出國,又給我改了身份信息。”
林暮想到什么,倏然抬頭,瞳孔緊縮:“那你們這次車禍會不會也是……”
“她讓我不要管。”陳雪給陳淮擦了胳膊,心神不寧,“我現在甚至忍不住在懷疑,小時候母親那樣對小淮是不是……是不是為了營造小淮不是親生孩子的假象……保護他?”
“不。”林暮語氣篤定,“保護有千萬種方式,但絕不會任何有一種是這樣,對想保護的對象進行百般折磨。”
“小叔和小舅都失蹤了,”陳雪放下手里的方巾,“我總感覺,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林暮拿起方巾,接著陳雪沒做完的事情繼續,他垂著頭,手底下的肌肉已經出現輕微萎縮,忍不住放輕了動作,像在擦拭易碎的寶物。
“陳雪姐,你要多注意安全。”林暮頭也沒抬地囑咐,“還有陳淮,我看到門外有保鏢,如果可以的話,請多加派一些人手。”
山里的男人們有時候在長輩去世后,為了一間房,一頭豬,就能打得你死我活頭破血流,更不要提這么大的公司和這么多的資產。
就怕有的人狗急跳墻,不擇手段。
“好。”陳雪說。
嗡嗡,嗡嗡,嗡嗡。
林暮手機在震動,拿起來看一眼,是院長那邊的電話,林暮對陳雪示意過后,走去洗手間接聽電話。
院長日常平緩的聲音此刻無比急切,一句一句接連不停朝地砸過來:“林暮,不好了!小敏的爸爸今天突然來院里鬧,報了警說我們拐騙,現在要把小敏帶走了!他呆著村里開的親子證明,我攔不住!你最快什么時候回來?!”
林暮腦子嗡的一下,李二柱為什么能找到小敏,他是怎么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