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第 81 章
路途波折, 加之昨晚下了雨,此刻更是泥濘,來往行走的車輛軋出兩道深深的車轍, 后來的車輛也都巡著痕跡前行。
陳淮的臉色看起來很差, 自打上了車就繃著臉沒說話, 像是哪里都不愿意碰觸,兩手放在腿上, 隨著慣性不倒翁似的晃來晃去。
林暮自己坐的時候沒覺得,現(xiàn)在卻感覺車上汽油還是機油的味道比想象中的更重, 年久失修的車輛座椅隨著身體晃動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車套上還有一陣陣的汗泥味。
他不停觀察陳淮的反應(yīng), 擔(dān)心他會受不了顛簸導(dǎo)致出現(xiàn)暈車之類的反應(yīng), 但陳淮的身體素質(zhì)比想象中好,直至到達目的地, 都沒有表現(xiàn)出想要吐的傾向。
反倒林暮,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一直擔(dān)心陳淮暈車而產(chǎn)生了心理暗示, 亦或許因為早上走的匆忙忘了吃早飯, 胃病犯了, 總之兩個人一下車, 林暮就跑遠幾步,扶著身旁的一顆大樹干嘔了半天。
旁邊遞過來一張紙, 林暮嗓子有點啞:“謝謝。”
陳淮遞給他一瓶水,他接過去漱口, 在吐水的時, 陳淮很自然伸手將水接回去, 仰頭喝了一口。
林暮余光瞟到,連忙伸手想要阻攔, 嘴里說著:“那是我喝過的——咳咳咳咳咳咳——”一口氣沒緩過來,猝不及防被嗆到,他咳個不停,眼淚飆到眼角。
陳淮喉嚨滾動,那口水直接滑進肚子,他扣上蓋子單手?jǐn)Q上,另一只手騰出來幫林暮順氣,附帶嘲諷道:“身體太差,多練練。”
林暮眼角含淚地瞪他一眼,陳淮愣了下,忽然扭過頭去。
“鍛煉身體的還在后面呢,等著吧。”林暮沒注意他的反應(yīng),急著證明自己,撥開他的手掃視一圈,選定一個方向走過去。
前面就是山路了,或者應(yīng)該說根本沒有路,純粹是在樹林中爬坡。
陳淮拎著一個大號行李箱跟在林暮后面,時不時還要小心躲避兩側(cè)橫出來的樹枝,他帶著行李箱比林暮縱向?qū)捔艘粋身位,林暮能經(jīng)過的地方,他總是想要處理一下障礙物才能過去。
兩個人走了一個多小時,林暮的呼吸已經(jīng)開始變得急促,陳淮卻只是稍微有點喘。
林暮背靠樹干,雙手支在膝蓋上,低著頭,劉海垂下去,被山中的清風(fēng)吹得微微晃動,他在趕路的時候解開了襯衫上面的兩顆扣子,陳淮無需刻意去看,只肖眼神輕輕掃過,便能看到林暮深深凹下去的頸窩。
太瘦了。
陳淮蹙眉,打開箱子,從側(cè)兜翻出來他從家里出發(fā)到機場時陳叔硬塞給他的餅干跟面包,遞到林暮跟前,對他說:“先吃點。”
林暮知道自己有低血糖的毛病,感覺心臟不舒服,他便沒拒絕陳淮,接過來坐在石頭上,抱著面包就水吃。
他吃東西的時候很認(rèn)真,咬一口面包就看一眼自己咬出來的缺口,喝水的時候仰起頭也要垂著睫毛瞄水瓶,有一種像是小孩子的天真感。
陳淮盯著他看了很久,直到他吃完把面包袋工整地疊起來,放進書包里。
林暮轉(zhuǎn)頭,對上陳淮出神的視線,晃了晃手:“看什么呢?你也吃一點啊,還得走四個多小時才能到山頂。”
陳淮罕見地表現(xiàn)得很心虛,拎起行李箱,說話語速比平時要快:“不餓,走吧,我們盡快。”
“要我?guī)湍懔嘁粫䥺幔磕阋恢蹦弥鄄焕郏俊绷帜荷焓秩ソ有欣钕洹?br />
陳淮閃身躲開道:“沒事。”
“哦。”林暮撇撇嘴,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再次出發(fā)。
他平時走路算快的,但陳淮比他走路更快,此刻一人輕裝在前,一人負(fù)重在后,速度倒是配合得剛剛好。
少說話保留體力才是明智之舉,但林暮忍了一會,還是忍不住想跟陳淮搭話,十分納悶道:“你體力怎么這么好?”
陳淮瞥他一眼,踩上一顆大石頭,輕松轉(zhuǎn)換重心:“腿長而已。”
林暮:……
要知道這塊石頭剛剛可是林暮吸了好長一口氣——還要額外拽著小樹杈,才好不容易蹬上來的。
他忍住回頭把人一腳踹到山下的沖動,心里暗自決定,再也不要跟后面的人搭話了。
“你一直這么矮嗎?”后面?zhèn)鱽砟橙瞬恢阑畹穆曇簟?br />
林暮沒搭理他。
“從什么時候開始停止生長的,十八歲?”陳淮又問,“有沒有檢查過身體?”
林暮猛地轉(zhuǎn)身,幾乎撞在陳淮身上,腳下一滑,陳淮扶住他叮囑道:“小心點。”
“放你爹的屁!”林暮扶著旁邊的樹枝,義憤填膺地反駁:“老子十八歲172,現(xiàn)在已經(jīng)175了好么!我!長!了!”
“嗯,三公分。”陳淮平淡地說,“好厲害。”
好好好,面無表情的虛偽夸獎,嘲諷值拉滿。
從這之后,一直到山頂,林暮再沒跟陳淮說過一句話。
羊淮村在半山腰,下山只需要三個多小時就夠了,林暮看著晌午的日光,想念孩子們的心情愈發(fā)強烈,馬上就能看到那群可愛的崽崽們了,不知道他們過得怎么樣。
“我們再有三個小——你胳膊怎么紅了!”林暮話說到一半看見陳淮對著他的半邊手臂上面起了好幾個紅點,走過去碰碰,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腫起來了。
是山里的臭蚊子咬的,被這種花蚊子咬傷,傷口會又痛又癢,難受得要命。
他自己穿著長袖,可陳淮沒有,一路上光顧著賭氣了,沒回頭,一直沒發(fā)現(xiàn)。
“你怎么不早說……”
“沒事。”
“疼嗎?”林暮輕輕按壓腫包,有的時候一個不注意,這蚊子包能腫到半個手掌那么大。
陳淮搖搖頭,看著林暮的發(fā)旋,低聲說:“有點癢,很燙。”
有那么一瞬間,他感覺自己被林暮這樣捧著胳膊的畫面十分熟悉,像是在什么時候發(fā)生過。
林暮皺著眉毛,抬頭問他:“有個土辦法,我奶奶教我的,就是有點臟,你介意嗎……”
陳淮看了看衣服褲子,雖然布料是深色看不出來,但很多地方已經(jīng)出現(xiàn)顏色更深的污痕了,沾滿了泥土,沒什么能更臟的了,于是回道:“沒事。”
林暮盯著他吞了口口水:“那我來了啊……”
“嗯。”
上一秒話落,下一秒林暮已經(jīng)捧高他的手臂,微微張嘴,露出一截紅嫩的舌尖,照著紅腫的皮膚嘬了下去。
陳淮瞳孔一顫,發(fā)燙的皮膚竟是比對方的舌尖還要熱一些,微弱的涼意混著酥酥麻麻的癢,順著傷口一路爬到陳淮腦。
他攥緊拳頭,默不吭聲地承受這個“有點臟”的治療過程。
一只胳膊嘬完換另一只,是那只有著長長刀疤的手臂,映入眼簾的那一刻林暮不自覺地動作停頓下來,拇指按著邊緣摸索,陳淮目不轉(zhuǎn)睛地觀察著他的表情,問:“怎么了?”
“沒。”林暮搖頭,像是被針扎到那樣收回手,有點無措地往后推了一步,“對不起,我,我忘了。”
“什么?”陳淮抓住他,沒給他逃避的機會,“你躲什么?”
“口水可以消毒,是我奶奶教我的,我剛剛忘了,誰的都可以,你自己的也可以……”林暮不敢看他似的,視線往下移,移動到某處,霎時僵住,抬頭不可置信地瞪著陳淮。
“你——你你你你你……你怎么!”
陳淮松開他,稍微側(cè)過身去,難言的氣氛在二人之間蔓延:“以后不要亂給人消毒。”
說完徑直掠過林暮往他身后走。
“啊。”林暮呆呆回復(fù),原地沒動,過幾秒后反應(yīng)過來,朝那邊已經(jīng)走出十幾米的人喊道:“反了!”
陳淮腳步頓住,轉(zhuǎn)了一圈,手腳僵硬地往林暮手指的方向走。
下山兩個人調(diào)轉(zhuǎn)了順序,一直是陳淮走在前面了,他一直往同一個方向前進,如果走錯,林暮會在身后小聲提醒。
沒一會,倆人走到一處山洞口,陳淮只是草草看了一眼便收回眼神,繼續(xù)向前,林暮卻停下,朝那處不斷張望,陳淮發(fā)現(xiàn)身后沒聲音,轉(zhuǎn)身看了一眼。
他問:“累了嗎?進去歇一會?”
林暮有些意外,晃晃腦袋朝陳淮走過去,“沒有,不累,我們接著走吧。”說話的時候還控制不住地往那邊看。
陳淮沒理會他的口是心非,主動換了方向,走進山洞,林暮小跑著跟過去。
“有人住過。”陳淮說。
“嗯。”林暮敷衍地回了一句,環(huán)視四周,最后視線停留在一棵大石頭上。
那顆從墻體內(nèi)突出來的石頭很矮,要蹲著才能看清,林暮緩緩走過去,蹲下。
石頭上刻著好幾排“正”字,剛開始兩排橫平豎直,越到后面痕跡越粗糙凌亂,像是刻下這些字的人很焦急,或者情緒變得很重。
陳淮跟著過去,模模糊糊看見“林小一”三個字,他眉間一跳,林的寫法很特殊,很熟悉——甚至像自己的慣用寫法。
“在看什么?”他出聲打斷神情凝重看著石頭的人。
林暮抬手摸著那一道道劃痕,表情復(fù)雜,有震驚,有懊悔,仿佛陷入了某種回憶出不來。
“林暮。”陳淮又叫他。
還是沒反應(yīng),陳淮感覺心里不舒服,忍不住直接拽著林暮的書包帶,把他拎起來。
“怎么了?”林暮嚇了一跳,轉(zhuǎn)身問他。
“還走嗎?”陳淮問。
“走。”
終于,鄰近傍晚,兩個人見到了裊裊炊煙,稀稀落落的房子坐落于半山腰,大多是破舊的泥土房,稻草屋的房頂。
林暮指著最遠處角落的房子跟他說:“看到了嗎?那里,是我家。”
他們從村子邊上繞了一圈才繞過去,柵欄門開著,林暮帶著他走進院子,打開房門,問:“有人在嗎?”
第082章 第 82 章
剛一推開門正對著的就是泥土墻壁, 這是一間廚房,左邊有個矮矮的灶臺,泥砌的, 灶臺之上架著一口鍋, 看起來用了許多年頭, 邊緣有一層厚厚的黑色包漿。
其他碗筷跟小鐵盆都擱在灶臺上,就那么敞著, 落了一層薄薄的灰。
東面跟西面有兩個小屋,木頭門, 刷著已經(jīng)掉的快沒了的藍色油漆, 左邊的小屋門上的兩塊玻璃消失, 空著, 右邊小屋的尚且完好,并且從里面掛上了布簾子。
廚房很臟, 很小, 只有門打開的時候才有明顯的光亮。陳淮剛把門關(guān)上一半, 屋子里面就暗下來, 他便只得作罷, 將門繼續(xù)敞著。
“葉子, 小花,湯圓, 方方?”林暮喊著幾個名字,找了兩個房間一無所獲, 急的不得了。
“可能出去找吃食了。”陳淮安慰他說。
林暮連忙跑到廚房翻了米袋子, 還有小半袋, 七八斤的樣子,嘴里念叨著:“不對啊, 還剩這么多米呢。"
"吃生米?"陳淮問,大概只有家禽一類生物才會吃這種東西,沒想到林暮還有給家禽起小名的習(xí)慣。
“可能跑進樹林,或是飛進別人家了?”林暮的樣子實在急切,陳淮一本正經(jīng)的幫他假設(shè),林暮卻皺著眉,用看智障的眼神瞟了他一眼。
瞟完仔細(xì)想了想,恍然大悟,陳淮說的不無道理,小孩子們貪玩,他在的時候也會時常結(jié)伴出行,去山里挖野菜。
昨天剛下過雨,最適合采蘑菇了,也許真是出去玩了也說不定。
他們都是山里土生土長的孩子,只要不跑太深,幾乎不會迷路,自己也有再三叮囑過,她們都很聽話。
林暮表情變了又變,如釋重負(fù)地喘了口氣,見陳淮還拎著行李箱站在門邊,往有門簾的那邊伸手指了指:“放到那屋吧,那邊是東屋,西屋給她們住了。”
還給家禽單留了一個屋……
陳淮神色復(fù)雜地朝那邊看了一眼,沒多看,就走到林暮指著的門邊,那門框的高度不知道是按照誰的身高設(shè)計的,只到他眉毛處,他得傾著身子才能進去。
東屋陳設(shè)簡單,只有一個農(nóng)村火炕,比市里的床高出很多,有厚厚寬寬的木質(zhì)炕沿,炕上靠門對面的墻邊放了個木質(zhì)柜子,玻璃后方是各路古早明星的照片,幾乎都是《還珠格格》里面的角色。
地面沒有地磚,也沒有地板,黑土地直接裸露著,行李箱放在上面就能留個下個輪子壓痕那種。
林暮順著陳淮的眼神看見這個場景,徑直走過去,把行李箱轉(zhuǎn)放在炕上:“地下臟,炕上地方夠用,你直接放這吧,反正這屋就你自己住。”
“為什么?”陳淮看著林暮。
林暮靠在炕沿上,發(fā)覺這屋子真是破到了極點,鼻子里全是廚房里傳過來的腐朽柴火味。
“不為什么。”他回。
陳淮朝他逼近,把他卡在炕沿跟自己之間,低頭看一直在閃躲他眼神的林暮:“你寧愿跟雞鴨睡一塊,也不愿意跟我同住一個房間?”
林暮本來還有點緊張,聽見這話,懵了,抬頭迷惑地與陳淮對視:“你說什么,誰跟雞鴨睡一塊?”
陳淮沒吭聲,轉(zhuǎn)身往外走,林暮跟上去叫他:“不是,你說什么呢,哪里有雞鴨?”
見過罵人豬狗的,沒見過罵人雞鴨的,難不成是市里的什么新型臟話?
林暮跟著他走到房門口,眼看著陳淮出門前還小心提醒他一句:“彎腰,小心頭。”
陳淮頓時回身,與林暮撞了個滿懷,他冷著臉沉默半天,憋出來一句:“葉子。”
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林暮以為他說的是堆在廚房的柴火草葉子落在身上了,往肩上拍了拍,問:“葉子哪呢?”
“小花,湯圓,方方。”陳淮面無表情的復(fù)述道剛剛聽到的那些,“這不是你給寵物們起的名字嗎?什么品位,很難聽。”
“不是……她們是……”林暮剛欲解釋,陳淮驀地轉(zhuǎn)身將他護在身后,對著門外呵道:“誰在外面?”
一片沉默過后,幾道亂糟糟的腳步聲響起,夾雜著小孩子們交頭接耳的悄悄話。
“都怪圓圓,非要往石頭上踩,被發(fā)現(xiàn)了吧?”
“葉子姐姐,他是誰啊……好兇,我害怕嗚嗚嗚……”
“他說我們名字難聽!”
“寵物是什么啊……”
一個穿著藍色男款半袖,扎著單馬尾小辮的女生從門后探出半個身子,小聲叫了句:“林老師……”
她快有林暮肩膀高了,看起來既局促又老實,林暮沒等回話,啪嗒,女生下巴底下又冒出來個雙馬尾女孩,大眼睛忽閃忽閃的,一笑缺了一顆門牙,興奮道:“林老師你回來啦!”
緊接著第三個第四個依次排列向下,底下兩個留著西瓜頭,一個圓臉,一個方臉,看著都只有五六歲,囁囁地打招呼,聲音比蚊子還小:“林老斯。”
林暮沒聽到她們剛剛念叨了什么,陳淮的聽力卻很靈,將他們的對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說人名字難聽,還說人是寵物,陳淮這輩子沒遇到過這么尷尬的場景,尤其對面還是一群不大點的小女孩。
她們似乎很想靠近,但礙于他的存在,只敢躲得遠遠的,臉圓圓的小女孩忍不住往往前邁一步,露出大半個身子,又被人提著領(lǐng)子拎回去。
林暮扒拉開陳淮,站到外面去,摸摸高個子的頭,笑得開心,道:“葉子,辛苦你帶妹妹們啦!”
名為葉子的女生搖搖頭,兩只手一邊挎著一個小豆丁的肩膀,說:“妹,妹妹們都,很聽話。”
“我們采了很多蘑菇!”雙馬尾轉(zhuǎn)過去,露出自己背上有她半人高的藤筐。“今天晚上葉子姐姐答應(yīng)給我們做蘑菇湯喝!”
“湯圓真厲害!”林暮把她的筐卸下來,轉(zhuǎn)手遞給陳淮,陳淮下意識接過。
滿當(dāng)當(dāng)?shù)暮苡蟹至浚惢磫问痔岬幂p松,但其實這重量對于一個普通成年人來已經(jīng)偏重了。
沒他腿長的小女孩能背著這么重的東西,真的很厲害。
兩個小豆丁一直仰頭盯著陳淮看,林暮蹲下去揉揉她們的頭發(fā),回頭指著陳淮說:“叫叔叔。”
“叔叔。”“叔叔好。”
林暮給陳淮依次介紹幾個孩子,說:“這就是我收養(yǎng)的那幾個女孩,除了她們我還有其他學(xué)生,大約五六個,都住在自己家,上課的時候會自己去村口教室。”
四雙眼睛好奇地望著他,陳淮渾身不自在,眉頭擰著就沒松開過。
林暮起了壞心思,當(dāng)著孩子們的面調(diào)侃他:“這可是咱們老板,這次來考察,沒問題要給咱們建教室的,同學(xué)們千萬要有禮貌——”
方方小聲問:“腦板是森莫?”
另外兩個同時開口:“好的老師!”“好的老板!”
只有那個名叫葉子的女生戒備心很重,遲遲沒有講話,她敏銳地發(fā)現(xiàn)林暮手腕貼著膏藥,小聲問他:“林,林老師,你的手,手怎么了?”
林暮把因為熱卷到肘彎的袖子放下來,對她笑笑,說:“沒事,不用擔(dān)心。”
在林暮的笑容背后是陳淮驀然陰沉的臉色,女生幾乎條件反射的帶著懷里兩個小孩往后撤,還把沒心沒肺想要伸手碰林暮手腕的小花往后拽了一下。
“怎么了?”林暮納罕,回頭看一眼,陳淮還是那副沒什么表情的模樣。
“別怕,老板叔叔只是長得有點兇,你們不用緊張。”
老板叔叔本人不動神色地動了動手指,生平第一次被人講長得兇,對林暮的話以及他跟前這堆看起來就很粘林暮的小孩很不滿意。
葉子磕磕絆絆地問:“老,老板叔叔要,要在這里睡覺嗎?我,我?guī)е厦盟麄兓亟淌易“伞!?br />
在林暮回到山里之前,教室一直處于荒廢狀態(tài),幾個自生自滅的小女孩就把那里當(dāng)做據(jù)點,撿了些干草鋪在桌子凳子上當(dāng)床鋪,蓋著不知道從哪來的破毯子,她們第一次見到林暮的時候,怕得縮成一堆,葉子就站在前面護著身后的三個小不點。
葉子是個磕巴,應(yīng)該是說話太少導(dǎo)致的,林暮把她們帶回家,除了葉子能蹦出來幾個詞,幾個年齡未知,但看起來早就過了講話年紀(jì)的小孩,全都不會說話,只會嗯嗯啊啊的交流。
林暮從拼音開始教她們,葉子的進步很大,小花是個話癆,現(xiàn)在說話比葉子流利很多。
“沒事。”林暮叫他們進屋,“給你們帶了好吃的,晚上一起吃飯吧,老師也想喝葉子做的蘑菇湯了。”
葉子不好意思地紅了臉,林暮都這樣講了,她沒有理由拒絕,帶著兩個小崽跟進去。
陳淮就這樣,在閃身讓出門口通道后被林暮當(dāng)成一團空氣似的,忽視掉了。
能好吃到哪去,陳淮不懂,因為他吃所有東西都是一個味——沒味。
沒有味覺的人抿了抿嘴,將蘑菇筐放在地上,轉(zhuǎn)身回了東屋。
廚房總共沒多大,兩個門正對著,那邊幾個孩子嘰嘰喳喳問東問西,林暮耐心回答,顯得那邊熱鬧非凡。
反觀這邊呢?沒什么好說的。他早上如果不是說自己要跟來考察資助項目,林暮當(dāng)時就要拒絕他跟著一起回來。
林暮還給她們帶了好吃的,他怎么不知道?因為一路上林暮都沒舍得拿出來給他嘗哪怕半口。
陳淮走到炕邊上,拉開一層拉鏈,里面是個帶密碼鎖的小號保險盒,輸完密碼抽開,幾瓶寫滿了外文的藥瓶躺在里面。他看都沒看,每種倒出來兩片吞掉,倒藥的時候藥粒在瓶子里晃動的聲音并不小。
但偏偏這么近的,什么聲音都隔不住兩個房間,將這一陣帶著狂躁的聲音吞噬得不留一絲痕跡。
第083章 第 83 章
陳淮沒吃晚飯, 林暮跟孩子們做好飯叫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側(cè)身躺在鋪好床鋪的炕上合眼休息了,長長的腿無處安放, 從炕沿支出來一塊。
林暮走近了看看, 發(fā)現(xiàn)陳淮在睡夢中, 眉頭都是緊鎖的,似乎夢到了什么不好的東西, 睡得并不安穩(wěn)。
他爬上去,膝行到陳淮的面前, 歪著頭看陳淮, 總覺著那個屬于外面世界的陳淮出現(xiàn)在老家山里這個茅草房, 是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情。
陳淮身后墻上貼著的的舊報紙泛黃, 破破爛爛的,耷拉下來一個角, 而沉睡在前面的陳淮像誤入森林的白雪公主, 那么換算下來林暮應(yīng)該就是那個個故事中的小矮人。
林暮傾著身子, 伸出手, 輕輕觸碰陳淮的眉頭, 想要將那處撫平, 沒等碰上,忽然被攥住了手腕。
“做什么?”陳淮的聲音微啞。
“我……”林暮往回縮手, 低聲解釋:“沒什么,吃飯了。”
陳淮松開他, 把胳膊搭在眼睛上, 病懨懨地回復(fù)道:“不吃。”
“哦。”林暮干巴巴應(yīng)了一聲, 想了想,要勾引陳淮吃飯那樣, 說:“蘑菇湯真的很好喝,山上現(xiàn)摘的,你確定不要嘗嘗看嗎?”
陳淮沒動作,也沒出聲。
林暮往下竄了竄,鄰近下地之前又問一次:“葉子做的蘑菇湯真的真的很——”
“出去。”陳淮沒什么感情的扔出兩個字,門外同時響起嘩啦啦的像是踩到了柴火干葉子的聲音。
應(yīng)該是孩子們們在外面踩到的。
兇自己就算了,連小孩子也兇,這可是他家,憑什么叫他出去。
林暮本來想頂陳淮幾句的,但光是看著他露出的那下半張臉上緊抿的嘴唇,就能感覺陳淮此刻有多難受。
剛才睜開眼睛看他的時候,也是無力地垂著眼皮,很沒有精神,而且他今天一直沒吃飯。
林暮出去,四雙大眼睛圓溜溜地看著他,他豎起食指放在唇邊,做了一個禁聲的動作。
孩子們點點頭。
五個人坐在灶臺邊上吃完了一頓無聲的飯,
吃完收拾好后他們又去隔壁屋子小聲聊天,小花說她們在山的后側(cè)半山腰發(fā)現(xiàn)了一棟房子,看起來跟村里的不一樣,又大又漂亮,外面的墻壁是用玻璃做的,又像鏡子,會反光,特別厲害。
林暮鋪被子的手停住,問她們:“在后山?”
“嗯嗯!”葉子沒什么反應(yīng),繼續(xù)鋪床,另外三顆小腦袋上下晃動不停。
“什么時候的事?”林暮問。
“好久之前啦,我們小時候就見過!”小花驕傲的說,“我還偷偷跑進去過!”
林暮皺了皺眉,提醒她道:“未經(jīng)允許進入別人家是不禮貌的行為,以后不可以這樣。”
小花的兩個小辮子耷拉下去。
林暮:“里面有什么嗎?”
小花看看葉子姐姐,把嘴巴癟回去,不知道該不該說話了那樣。
葉子把另外一半被子鋪好,替小花解釋說:“她,她吹牛的,她只,只在外面,門有,有鎖。”
小花順著葉子的話瘋狂點頭:“外面有大人,可兇了,要揍我呢,葉子姐姐救了我!”
“沒,沒有。”葉子雙手搖擺,“我,我沒,只是把她拉,拉回來。”
“現(xiàn)在那里門口已經(jīng)沒有人啦,只是門還是鎖著,沒辦法進去……好漂亮,想進去看!”小花趴在炕沿上,兩只腳騰空跳著玩,期待地看著林暮。
林暮又詢問了很多,最后問出來那個地方在后山的山坳里,他以前最多只爬到后山的山頭,往后面去是連綿不斷望不到頭的山,所以他沒再往深處走,以至于從沒發(fā)現(xiàn)孩子門口中說的這個地方。
聽她們的形容,不像是山里會有的建筑,倒像是京北市里那種路邊隨處可見的摩天大樓的材質(zhì)。
他只說答應(yīng)明天睡醒去看看,隨后在小花的驚呼聲中話鋒一轉(zhuǎn),表示要考考他們最近有沒有認(rèn)真識字,于是小花蔫了,葉子從放在炕梢角落的糙布袋子中掏出一套教材,配合地擺成一排。
孩子們進步都很大,兩個小不點也會從一查數(shù)到一百了,林暮很是欣慰。
天色昏暗下來,外面沒有城市里的路燈跟車水馬龍,只有個別人家星星點點的蠟燭燈光。
幾個小的累得在炕上四仰八叉的躺著,葉子被擠到一邊,林暮下地,小聲跟她說帶妹妹們睡覺吧,記得從里面鎖上門。
無論是誰,自己或是陳淮,亦或是村里其他人,都應(yīng)該讓小女孩們建立起最基本的自我保護意識。
他告訴過孩子們,不管自己在不在,睡前都要做這件事。
葉子跟著下去,在林暮出門后將門掛上,又拿出一塊早就準(zhǔn)備好的,帶著幾個鉆孔的木板,剛好是兩塊玻璃那么大的尺寸,掛在門框上凸起的釘子上剛剛好——這是林暮給他們準(zhǔn)備的。
“晚,晚安。”葉子在里面小聲說。
“早點睡吧,辛苦你了。”林暮輕聲回復(fù),轉(zhuǎn)頭去廚房角落的水缸里翻了翻。
孩子們偶爾能撿到山里的野雞蛋,里面果然有十幾個,大小顏色不一。
林暮撿出三四個捏在手里,悄悄走到東屋門口,探進半個身嘴朝里看,陳淮幾乎沒動地方,還是那個姿勢,看著還沒醒。
他做飯這方面實在沒什么進步,葉子做的都比他好吃,孩子們不怎么挑食,都不喜歡他做的食物,每次都吃得很痛苦。
之后做飯全都交給葉子了,于是林暮現(xiàn)在的拿手菜還是只有雞蛋糕這么一個。
他在井里打了滿滿一桶水,放進大鍋里燒烤,盛出備用,留下鍋底一點點,放上兩個筷子撐著小盆外翻的邊緣,這樣就能蒸雞蛋糕了。米飯放在一邊,能一塊溫著,這樣陳淮睡醒餓了直接就能吃上熱乎的飯菜。
另外一個大水缸里是些日用品,林暮從里面翻出來一個盆,將熱水倒進去,陳淮在這里,不好在房間洗澡,但他實在難受,準(zhǔn)備簡單用毛巾擦擦身子。
孩子們半夜出去上廁所會路過廚房,還是得回去,林暮一手端著盆,一手拖著蠟燭,輕手輕腳走到屋里放在炕上,陳淮面對著墻壁,確定陳淮一直沒什么反應(yīng),林暮才關(guān)上門才脫下上衣。
他盯著陳淮的后腦,摘下手表,露出稍白一截的手腕,那截手腕上,有一道暗紅微凸的疤痕。
將表放在一旁,林暮動作盡可能輕地洗毛巾瀝干水,還是難免發(fā)出水聲,陳淮稍微動了一下,林暮立刻緊張地抓起剛剛脫下時放在一邊衣服。
好在陳淮只是平躺著,眼睛仍然合著,他不好意思面對陳淮,背過身去擦洗。
擦到下半身的時候,林暮遲疑,鬼鬼祟祟回頭看了眼陳淮,用快到不能更快的動作脫下,清潔,換上新褲子,幾乎在套上長褲系上扣子的一瞬間,轉(zhuǎn)過身,與不知道什么時候坐起身的陳淮撞了個正著。
“你醒了。”林暮手里捏著毛巾,有點呆。
陳淮輕咳,稍微轉(zhuǎn)過頭去,“嗯”了一聲。
“你……”
林暮想問你是什么時候醒的有沒有看見什么不該看的,但想了想,似乎沒有什么問的必要,問多了只會讓人更尷尬。
于是他問:“你餓不餓,鍋里熱了飯。”
陳淮又是用“嗯”回復(fù),兩腿一伸踩在地上。
燭火將他的影子照得又高又大,映在墻上微微顫抖,影子一直走到門邊,陳淮忽然回頭問:“停電了?”
“……”林暮愣了一下,陡然放松,忍不住笑笑,無奈地說:“山里不通電啊。”
他看著陳淮又皺起來的眉頭,拿起燭臺——也就是一塊木板上面立著的蠟燭,走過去,站在門口。
“家里蠟燭在她們房間,現(xiàn)在只剩一根了,你吃飯,我給你照著。”
陳淮沒應(yīng)聲,徑直走出去,林暮在身后看著他的背影。
象征著許多不好回憶的地方,突然出現(xiàn)這么個高大的身影,是很奇怪的事。林暮不由得胡思亂想,開始設(shè)想假如陳淮出現(xiàn)在他小時候會怎么樣,陳淮環(huán)視四周,他目光所及的每一個角落,林暮小時候都蹲過。
林暮眼中此刻的陳淮似乎在與曾經(jīng)蹲在角落里幼小的自己隔著許多年的時空對視,這種詭異的幻想讓林暮感覺心口發(fā)癢,他不由得出神,叫了一句他的名字:“陳淮……”
陳淮回頭,表情算不上好看,他向林暮走來,墻上的影子隨著距離越近越大,最后幾乎占滿了整個房間,把林暮罩起來了那樣。
陳淮接過燭臺,攥著林暮的胳膊:“怕什么。”
“啊。”林暮問:“怕什么?”
陳淮認(rèn)為林暮是因為怕黑才站在門口不敢出來的,畢竟這個廚房看起來真的很破舊,在燭光的映襯下像個鬼屋。
他的語氣有些不耐煩,手往下滑了滑,移動至手腕處:“還不是……”
忽然,陳淮察覺出不對勁的觸感,猛地抬起林暮的手腕,放在燭火下,那道疤痕在黃暈中仿佛只是一道落在皮膚上的陰影。
——可陰影不會凹凸不平。
燭火突如其來的靠近,灼熱感讓林暮受了一驚,沒等他想問陳淮怎么回事,低頭就見到自己光禿禿的手腕,正被暴露在光芒之下。
熱得不止有他的手腕,還有他手腕上陳淮的手掌。
林暮張了張嘴,解釋的理由沒等想好,就先想到他似乎已經(jīng)沒有對陳淮解釋的必要了,于是沉默著轉(zhuǎn)動腕骨。
陳淮沒給他掙脫的機會,鉗著他,拇指按壓在那道疤痕上,神色晦暗不明。
“這是怎么回事?”
第084章 第 84 章
“沒什么。”林暮翻轉(zhuǎn)手腕, 收不回來手,便將受傷的那一面朝下,“你先吃點東西吧。”
“因為什么?”陳淮咄咄逼人, 不給林暮逃避的機會。
林暮不想跟他討論這種已經(jīng)過去無法改變的, 沒有意義的問題, 于是他問陳淮:“你還要不要吃飯了?”
陳淮又把他抓得很疼,但林暮忍住沒說, 看得出來陳淮因為他的反應(yīng)生氣了,把蠟燭放進自己手里松開之后徑直朝屋里走。
林暮不懂他為什么要生氣, 看向鍋蓋, 走過去掀開, 里面的雞蛋糕很完美, 是他做過的最完美的一次。
他挖出一勺塞進嘴里,口感也很棒, 但可惜了, 陳淮不想吃。
早上的時候在路邊, 陳淮說要跟他回來, 林暮當(dāng)時懵了, 沒能及時給出反應(yīng), 于是陳淮緊接著說了下一句,他說進山主要是為了找人, 順便考察情況,如果這里有開發(fā)潛力的話, 能給公司帶來其他利潤, 給的贊助會更多, 發(fā)起項目的時候也更有說服力。
林暮沒有拒絕的理由。
陳淮來的目的不是為了他,屈居在他這里是有點委屈, 不是蘑菇湯就是雞蛋糕,沒有更拿得出手的東西給他了。
他嘆了口氣,蹲在灶臺邊上,將頭埋進胳膊里,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不滿足。
不想要現(xiàn)在這樣。
好想陳淮。
哪怕人就在一墻之隔的屋里,還是想。
感情跟理智事兩種東西,林暮沒辦法將他們分得很清,但怎么都不能讓人餓著啊,蹲了一會,林暮整理好心情,端著飯菜進屋了。
陳淮站在炕邊按手機,像是打電話沒打出去的樣子,煩躁寫在臉上。
“山里的信號不是很好,大多數(shù)時候打不出去電話。”林暮抽出柜子底下一張折疊小飯桌,擺在炕上,將雞蛋糕跟米飯放在上面。
“要不你還是吃點吧。”他將蠟燭擱在飯桌正中間,“不然明天早上也還是只能吃這些,山里沒有別的了。”
陳淮回頭,林暮已經(jīng)重新戴上了手表,將手腕遮得干干凈凈。
蛋香味飄散在空中,陳淮從林暮的眼神中看到希冀,還看到了一點疲憊,他控制不了自己走到炕沿坐下。
味道很清淡,沒有多余的調(diào)料,應(yīng)該只加了鹽。
林暮坐在對面,看著陳淮將一小盆吃光,心情變得稍微好一點。
“好吃嗎?”他顧念著隔音不好,小聲問陳淮。
陳淮抬眼看向他,沉默地將東西收拾下去,在林暮以為他今天絕對聽不到陳淮的回復(fù)了的時候,陳淮背對他站起身,向廚房走,很輕很輕地嗯了一聲。
林暮清晰地感受到心中升起一縷雀躍,好像自己,也挺容易滿足的。
家里的炕比縣里小屋的床要大很多,林暮把自己的被子鋪得距離陳淮很遠,陳淮送完碗筷回來看了一眼,沒說什么,鉆進屬于他的被窩。
山中的夜晚格外靜謐,被子摩擦聲都是成倍放大的,明明很累,林暮卻睡不著。
陳淮可能下午睡多了,他也一樣,時不時動一下。
“陳淮。”
“林暮。”
兩個人同時開了口,林暮頓了一下,道:“你先說。”
陳淮安靜很久,林暮沒急著催他,夜晚把空間壓縮得很小,只要忽略現(xiàn)實中的距離,聽著對方的聲音,兩個人就像離著很近。
“你想要什么?”陳淮又問了先前同樣的問題。
這跟林暮想的不太一樣,他以為兩個人可以想像正常人聊天一樣,探討一下生活中很平常的事情,最好能讓他從中窺探到陳淮離開他后的一二,可又是講這個,林暮就不想說話了。
“我真的什么都不要。”他說,“如果可以的話,以后不要再問我這個問題了,可以嗎?”
陳淮沒應(yīng)聲,空氣陷入沉默,過會他主動問林暮:“你剛剛想說什么?”
“想問一些問題。”
“問。”
“你會回答嗎?”
兩個人的眼睛都適應(yīng)了沒有光亮的環(huán)境,依稀能看見對方的輪廓,林暮見到陳淮轉(zhuǎn)身側(cè)躺,停留在面對他的方向了。
陳淮嗯了一聲。
“你吃的是什么藥?”
對面的呼吸窒住,林暮的心跳也開始加快,他這是在觸碰陳淮的隱私了,與情于理,陳淮拒絕回答都是應(yīng)該的。
但陳淮沒有,他平躺回去,嗓音沉穩(wěn):“安神的。”
“這樣嗎?”林暮這就安心了,他又問:“你現(xiàn)在,還會頭疼嗎?”
陳淮過了幾秒后,回答:“嗯。”
林暮聽見回復(fù)一下就坐起來了,甚至在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的情況下越過兩個褥子中間的空白界,挪到陳淮旁邊:“經(jīng)常疼嗎?疼的厲害嗎?每次要疼多久?會頭暈或者暫時性失明嗎?”
他問得有些急,音量也沒有控制好,陳淮聽見隔壁那屋有人下地的動靜。
林暮也聽見了,抬頭朝門口看看,心里還掛念著他頭疼的事,重新壓低聲音,只剩氣音,怕陳淮聽不清,胳膊肘支撐在陳淮的被子上:“你媽媽呢?不管你嗎?你有沒有繼續(xù)看醫(yī)生?醫(yī)生有沒有說是為什么啊?”
連珠炮彈般的關(guān)心,裹挾著的氣息由遠及近,靠近耳邊,陳淮不自覺地往墻邊挪了挪,林暮一心詢問,跟著靠過去。
“還好,不厲害,不知道,沒有。”陳淮看著林暮在黑暗中映出月光的眼睛,陷進去了一樣,輕聲低語道:“看過,后遺癥。”
林暮反應(yīng)過來陳淮是在回答他問的那些問題,一一將陳淮的回復(fù)對上號,心里很不舒服,好是好了,也沒見的好到哪去啊。
“等出去以后,重新檢查一下吧,京北不是有很多大醫(yī)院么?總疼著哪能行……”林暮忍不住埋怨,“你媽也是,真不負(fù)責(zé)任。”
“我?guī)湍悴椴槟男┽t(yī)院看腦內(nèi)比較好,你等等。”林暮伸手摸手機,一時忘了沒信號的事,直接怕在陳淮枕邊打開瀏覽器,在搜索框編輯“京北看頭疼哪個醫(yī)院好”。
陳淮望著林暮認(rèn)真的側(cè)臉,恍惚間感覺熟悉,腦海里閃過一些不太真切的畫面,與此時此刻的林暮重疊起來。
好像是林暮在那個小屋的床上,也是這樣皺著眉頭,趴在床上低頭看手機。
“沒有網(wǎng)……”林暮小聲叨咕,爬到窗邊舉起手機,像在努力接收信號。
唱戲似的晃了半天,他把手機扔到一邊,盤腿坐在炕中間,皺著眉頭:“反正你媽那么有錢,你就找個好點的醫(yī)院,實在不行,還能那什么,出國是不是,你別硬挺著啊,有問題就得趕緊去醫(yī)院看,不能拖。”
“嗯。”
“你別嗯,過幾天回家了就去,聽到?jīng)]?”
“嗯。”陳淮又應(yīng)了一聲,反問道:“那你呢?”
“啊?”林暮沒聽懂,問:“我什么?”
“你什么時候去醫(yī)院?”
“我去醫(yī)院干……”嘛字沒等說出口,林暮反應(yīng)過來,心都不會跳了那樣,聲音中有不易察覺的顫抖,艱難地問陳淮:“你剛剛……看到了。”
“嗯。”陳淮的聲音很平淡,仿佛沒覺得看到的是多么奇怪的東西。
林暮把盤著的腿收起來,并上,離陳淮遠了一點,他說:“我沒問題,不用去。”
陳淮:“我可以幫你找醫(yī)院,找醫(yī)生看,不用擔(dān)心錢的問題。”
林暮鉆回自己的被窩,像縮進了殼里,背對陳淮,緊張地說:“什么意思,聽不懂,我沒病!你有錢不如給孩子們蓋教室做慈善。”
他把自己裹得緊緊的,渾身肌肉因為緊繃而輕微抽搐,牙齒止不住地打顫。
這是林暮最難堪的秘密——他是天生的發(fā)育畸形。
所以爺爺總是罵他是怪物,媽媽也總說自己害慘了他,他們兩個人都說過林暮很惡心。
陳淮呢?陳淮是個傻子的時候不嫌棄他,現(xiàn)在呢?
林暮不知道。
不知道陳淮對他說這話是什么意思,是也覺得他很奇怪,覺得他有病嗎?
“我……”
陳淮剛開口,林暮就很快打斷他道:“我不想說了!”他已經(jīng)沒辦法控制音量,于是這句話說得很大聲,說完把頭也藏進被子里。
完了,陳淮本來就覺著他是個別有用心的人,現(xiàn)在要更看不起自己了。林暮想著,感覺到害怕,被子外面像有恐怖的黑影,環(huán)繞在他周圍,散發(fā)著團團冷氣。
他想起自己小時候,只穿著一件長衣服,下面空蕩蕩的,被爺爺按在炕上,拼命掙扎也跑不掉。爺爺掀起衣服看了眼他發(fā)育遲緩的下身,又嫌惡地把衣服放下,將他一把推到地上。
嘴里不干不凈地罵他:“一點也沒長,媽的,著怎么傳宗接代。我們家的根要是斷在你們娘倆手里,我就算死,也得拉著你們倆墊背帶下去給祖上賠罪!小比崽子還有臉哭?!惡心東西!”下一秒落在身上的是混著怒罵的拳打腳踢。
纏在身上被子突然被人扯住,林暮鯉魚打挺,條件反射一激:“別碰我!離我遠點!”
“林暮!”陳淮沉聲叫他,把他的頭從被子里挖出來,發(fā)覺他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太大,直接連人帶被抱住。
保護自己的被子此刻成了束縛自己的工具,林暮扭動著想要鉆出來,陳淮本就沒想梏著他,直接松開手。
林暮立刻縮到墻角,抱住膝蓋,聽聲音在極高頻率的呼吸,這樣很容易導(dǎo)致堿中毒。
“林暮。”陳淮的聲音放得很輕,安撫他道:“你沒病,很正常,我沒有別的意思。”
林暮不信,所有壓抑的情緒都這一刻爆發(fā),他說:“你也跟他們一樣,覺得我不正常,覺得我惡心。”
“沒有。”陳淮說,“真的。”
第085章 第 85 章
陳淮的話, 林暮是不信的,他沒辦法理性思考,有些后悔, 自己剛剛不應(yīng)該借著屋內(nèi)昏暗就心存僥幸, 以為陳淮背對他睡著了就沒事。
陳淮就算那個時候碰過又怎么樣, 一個傻子能知道什么呢?
他在被子里還覺著冷,仿佛自己被丟回了許多年前, 被人當(dāng)作怪物的時候。
村里沒有隱私,爺爺罵人不分場合, 無論當(dāng)著誰的面, 都是說罵就罵, 就連小孩都知道他不是個正常人。
他們不愿意靠近林暮, 會用石子砸他,或者用去山上掰斷當(dāng)“寶劍”的小樹枝扎他, 清脆的童聲將他圍成一圈, 嬉笑不斷。
有人扯著他的頭發(fā)哼唱:“小怪物, 小怪物, 不男不女的小怪物~小怪物, 小怪物, 沒人喜歡的小怪物~”
村里最厲害的獵戶家里的兒子十分強壯,十來歲跟成人一樣高, 他從一出生就沒見過媽媽,是這群孩子的頭頭。
他拎著跟自己同歲卻只到自己脖子的林暮, 笑嘻嘻問他:“你爺爺說要把你送到我家給我當(dāng)小媽?”
“你會給我生個怪物弟弟嗎?”
“一家人沒臉沒皮的賴皮蟲, 你爺爺偷我家三只野山雞, 竟然想用你抵,你配嗎?我看你一只雞都不如, 你家也不想要你才想把你丟到我家,太壞了!”
他把林暮甩出去,手壓在石子上劃出一道口子,嫌棄的往自己身上摸了兩把手:“呸呸呸,這病不傳染吧,可別給我們傳染啦,快走,我們快離這個怪物遠點!”
陳淮呢,在北京見面的時候,他好像也擦手來著……
他也嫌棄自己。
他怕被傳染么?
林暮從剛剛陳淮出聲后便靜止不動,陳淮的下巴離他很近,馬上就要貼上他的額頭,林暮往后頓了頓,略微仰頭看他。
心中一陣迷茫惶恐。
為什么,男生和女生有什么不一樣呢?
為什么總是要有鄙視鏈,染色體決定的一個顯性特征而已,大家最初都是同樣的細(xì)胞,一樣是人啊。
被子裹在身上,林暮忽然感覺很慶幸,這樣陳淮就沾不到他了。
不想被更討厭。
至少不想要陳淮討厭。
“我知道了。”林暮垂下眼睛,一半嘴巴藏在被子里,說:“先放開我吧。”
陳淮此刻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動作有些不恰當(dāng)似,手腳無處安放,別扭的將林暮放下。
林暮在陳淮的注視下,松了松,從被子里鉆出來,長呼一口氣。
他像無事發(fā)生那樣,語氣平靜地說:“我們睡覺吧。”之后抱著被子回到自己的位置躺下,全程一直閃躲陳淮的眼神,只有發(fā)尾在掙扎中汗?jié)竦睦浜钩鲑u了他,于月夜中反射著微弱到近乎看不見的光。
手心冰冰涼,但出了很多冷汗,潮呼呼的,林暮抓了抓被子蹭掉。
幾乎后面動一下,發(fā)出一點聲音,林暮的耳朵就會酥一下,這是注意力過度集中的結(jié)果。
“我可以問你幾個問題嗎?”陳淮的聲音幽幽傳來。
林暮冷不丁抓緊了被單,沒轉(zhuǎn)身,外面有人開關(guān)門,應(yīng)該是隔壁的孩子被吵醒了。他聲音很低的回了陳淮一句:“不可以。”
篤篤篤,門被敲響,動作很輕,是葉子,她小聲問:“林,林老師,睡了嗎?發(fā)生,什,什么了?你還,還好嗎?”
林暮下意識抬高聲音回復(fù)道:“睡了。”
說完自己愣了一下,抬頭看了眼門,又偷偷用余光瞄向陳淮,太暗了,他看不清陳淮的神色。
但不想讓學(xué)生擔(dān)心,林暮找了新的措辭:“沒事葉子,東西碰掉了,剛撿起來,你也快睡吧。”
外面葉子嗯了一聲,腳步遠離,嘎噠的關(guān)門落鎖聲在黑暗中蕩出余震,林暮松了一口氣。
葉子的出現(xiàn)多少緩和了他內(nèi)心的緊張,林暮向來感覺自己不在乎別人看法的,但在陳淮這里總是做不到,他覺著自己方才的反應(yīng)著實有些小題大做了,明明之前的氛圍很好的。
他想找一些話題緩和一下,想起白天學(xué)生們說的那個廢棄建筑,準(zhǔn)備跟陳淮分享一下這個消息,明天過去看了可能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但沒等他張嘴,陳淮輕輕道了句:“抱歉。”
這超出林暮的意料,目前的陳淮看起來不像是會主動跟人道歉的人,又把他積攢起來用于主動搭話的勇氣打斷了。
對方見林暮沒有回復(fù),又說:“真的沒有其他意思,我手里有關(guān)于羊淮村的調(diào)查資料,以上面的內(nèi)容來看來看,你這樣的身體,長時間生活在這里,處境也許會很糟。”
陳淮猜測得很準(zhǔn),林暮不知道陳淮查到的東西有沒有他母親那么多。
他趴在炕沿上,聞到炕閣下方沙粒與柴火灰混合起來的味道,跟陳淮家里床上香氛的味道很不一樣。
如果在這里住久了,身上大概會染上這種柴火味吧,林暮習(xí)慣隱藏傷口,不管內(nèi)里如何潰爛,至少要維持表面的體面,更何況他不僅僅只是害怕陳淮討厭他,也害怕陳淮對這里的偏見更深。
“還好吧。”林暮解釋說:“也沒那么糟糕。”
陳淮沒有理會他語氣牽強的辯白,淡淡敘述道:“ 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帶你去京北檢查,如果條件可以的話,我們可以選擇選擇做手術(shù)。”
“你不是世界上的第一例,還有許多跟你一樣的人。”
“不要害怕。”陳淮說。
他沒有表現(xiàn)出過分的關(guān)心,語氣很平穩(wěn),這讓林暮感覺到自己沒有被特殊對待,怎么說呢,這樣反而讓他更自在,兩個人像在平等的對話,普通聊天那樣。
“我沒害怕。”但他改不了嘴硬的毛病,“我沒病,不需要檢查,也不需要手術(shù),這對我的生活沒什么影響。”
——實則是讓他最痛苦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過去了,那些人都不存在于世界上了,更重要的一點是,他不想像那些歧視他,對他有偏見的人一樣,嫌棄自己的身體。
“嗯。”陳淮尊重他的想法,再次強調(diào):“你說的沒錯,你沒病。”
林暮心不在的嗯了一聲,他不想再討論這個,但也沒什么困意,于是開始轉(zhuǎn)移話題。
“對了,葉子他們發(fā)現(xiàn)山里面一棟廢棄建筑物,跟我在京北見到的那些很像,不像山里的產(chǎn)物,我準(zhǔn)備明天跟他們?nèi)タ纯矗阋黄鹈矗俊绷帜簤褐曇簦嘎冻隽Σ粡男牡木胍狻?br />
“可以。”陳淮此時才躺下,聲音隨著體位的變化產(chǎn)生了一些波動,他緊接著又說:“但我認(rèn)為明天可以再多休息一天,你覺得呢?”
林暮也放松下來,平躺著,余光里有陳淮的影子:“今天走了很久,是有點累,那就休息一天吧。”
“你不餓嗎?”林暮問他:“你已經(jīng)一天沒吃東西了,鍋里的東西應(yīng)該還是溫?zé)岬模绻愀杏X到餓了的話,可以去吃一點。”
想了想,合上眼睛,又小聲嘀咕著補充一句:“其實我今天蒸的雞蛋糕真挺好吃的。”
“好。”陳淮覺著林暮已經(jīng)快睡著了那樣,嗓音變得又低又柔和:“晚安。”
這句話沒有得到任何回復(fù)。
陳淮緩了一會,動作很輕地起身,拿著蠟燭去廚房里覓食。
很奇怪,他是很容易餓的體質(zhì),那股勁兒上來了是能堅持,但饑餓感會讓他感覺很難受,逐漸會轉(zhuǎn)化為焦慮。
心理醫(yī)生說這與他收到的某些心理創(chuàng)傷有關(guān),但無傷大雅,笑著說“這也許是好事,畢竟被催促著按時吃飯,對一個患者來說真的很棒。”陳淮直接辭退了他。
鍋蓋掀開的時候還有不太明顯的水蒸氣溢出來,是溫的,陳淮很自然的把雞蛋糕盛到裝著米飯的海碗里,混合著大口塞進嘴里。
莫名熟悉的味道讓他頓時愣住,喉嚨有些發(fā)緊,身體里升起一種既像是懷念,又像是難過的情緒。
陳淮很快把一小盆雞蛋糕解決掉,輕手輕腳回到房間,林暮已經(jīng)睡得很沉了。
他站在炕邊,垂頭盯著林暮,感謝他的夜視能力良好,哪怕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也能看清林暮的臉。
林暮睡得并不安穩(wěn),眉頭微微皺起,陳淮強迫癥一般,伸出手,觸上去撫平,他吃完洗過手,有點涼,林暮晃著腦袋多了一下,咕噥著:“陳淮別弄。”
陳淮感覺自己的心臟變得不太正常,跳得過分快了,他將這歸結(jié)于是吃了藥的后遺癥,即使有一款藥物的作用是——防止心率過速。
他不明白自己迅速解決了公司那邊未來一周的工作跟到北城是為了什么,鬼扯的考察項目,公司決定權(quán)掌握在那個女人手里,公司所有大的資金流向都會上報給她。
陳淮覺得讓那個女人發(fā)現(xiàn)林暮出現(xiàn),絕對稱不上是一件好事,故作冷靜且單純的人,玩不過她。
公司有部分資料是空白的,在許多年前,大概有至少五年的實驗記錄被人動過手腳,人為銷毀了,留下的蛛絲馬跡只夠陳淮知道,那與一起實驗有關(guān),牽扯到了父親跟姐姐。
那個女人對姐姐失蹤的事情毫不在意,對他亦然,甚至目前仍在自己偷偷做一些秘密的實驗。
林暮在其中,又是扮演什么樣的角色呢?
這次特殊的出行或許已經(jīng)引起那個人女人的注意的也說不定,一切要速戰(zhàn)速決才好。
陳淮唯一想不通的就是自己在這次行動里,究竟有幾分是為姐姐,又有幾分為了這個酣睡中的,奇怪的人。
想帶走,帶回家,這種沖動縈繞在陳淮心頭。
還有一些蠢蠢欲動的破壞欲,面對這個人的時候,完全被勾起來了。
如果他想要得到什么,其實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不是嗎?
第086章 第 86 章
早上的時候孩子們最先起床, 其次陳淮,待林暮睡醒,迷糊著走出去, 一個高個子與四個蘿卜頭站在院子里互相對峙, 林暮發(fā)懵, 抓抓頭發(fā)問:“怎么了?”
葉子拉著兩個小的往后退,陳淮過轉(zhuǎn)頭看向他時林暮才看清, 陳淮另一半側(cè)臉上掛著兩道黑乎乎的巴掌印。樣子其實十分滑稽,但配上陳淮不太高興的神情, 就有點嚇人。
兩個小的哇地一聲, 同時抱住葉子的腰, 一齊號啕大哭起來。
沒等林暮反應(yīng)過勁, 小花又不知死活地站在旁邊,指著陳淮嘀咕:“欺負(fù)小孩, 羞羞臉。”
陳淮聽見, 目光移過去, 小花兩個辮子一抖, 立馬不敢吭聲, 也噠噠噠地跑到葉子身后躲著。
這場景實在好笑, 林暮強忍住笑意,下意識走到陳淮跟前給他擦了擦臉, 陳淮沒躲,方才瞪著幾個小屁孩的眼睛轉(zhuǎn)回來, 落在林暮臉上。
林暮被這眼神燙了一下, 發(fā)覺自己的行為有些過界, 訥訥地縮回手。
“吃飯了嗎?”林暮問。
孩子們異口同聲道:“吃啦!”
“沒。”陳淮的聲音就在林暮耳邊,距離很近。
“你們先玩一會吧。”林暮對孩子們說完, 往屋子里走,走到門時轉(zhuǎn)身看陳淮還停留在原地,不禁喊他:“傻站著什么呢,來啊。”
陳淮默不作聲跟上。
林暮進了屋,看見一片狼藉,燃燒到一半的木柴露在灶坑外面。火已經(jīng)熄了,他看了眼陳淮,后者若無其事地把手背到身后。
“伸出來,我看看。”林暮對陳淮說。
陳淮沉默了一會,還是把手?jǐn)傇诹帜好媲埃瑑芍皇稚先镜枚际瞧岷诘牟窕鸹遥樕系挠∽尤绯鲆晦H。
“你這是挖灶坑了?”林暮提高了聲線。
陳淮抿抿嘴,:“沒有。”
他身后幾個小腦袋藏在門框后,林暮越過他往后看,幾個小崽子擠眉弄眼,似乎有話想說,陳淮回頭一個眼神扔過去,小地鼠們?nèi)伎s回了腦袋,不見蹤影。
“小花!”林暮點了一個心思簡單好問話的出來,隨后轉(zhuǎn)身去屋里陳淮的皮箱里面掏了濕巾,拿出來遞給陳淮。
陳淮沒接,只是伸出手,像在等人擦。
小花兩只眼睛撲棱撲棱眨了幾下,陳淮這種行為在她看來無異于很兇的老虎早等著被人摸頭,稀奇。
林暮看也不看地把濕巾塞進陳淮手里,丟下一句“自己擦。”轉(zhuǎn)頭就去審小花。
“剛剛怎么了?”林暮倚在門框上,挑起一邊眉毛,朝外面揚揚下巴,“你們跟他,咋回事?”
小花有點心虛,小手背到身后摳來摳去,把門框木頭扣得嘎吱響,她一邊看向葉子尋求幫助一邊說:“也沒什么呀。”
葉子往旁邊挪了挪,躲到小花看不見的地方,氣得小花瞪大眼睛,小聲念了句叛徒。
“看誰都沒用,說吧。”林暮指了指陳淮,“他欺負(fù)誰了。”
小花心虛,眼睛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是圓圓和方方呀,他都給她們嚇哭啦。”說著說著想到自己可以添油加醋,又補充一句:“他可兇啦,看著像是要打人呢。”
陳淮沒興趣繼續(xù)聽小孩胡編,無視他們走到灶坑旁邊蹲下,側(cè)著頭往里瞧了瞧,隨后用地上那根燒到一半的柴火棍把周圍溢出來的灰重新扒拉回去,小花看到急得直跺腳:“誒,你干啥呀!我的土豆子!”
她走了兩步想過去,但礙于陳淮鎮(zhèn)守在灶坑邊,心里覺著害怕,又停在原地不敢動。
“林老師,你瞅瞅呢,里面給你烤的土豆子還沒掏出來呢!他都快給燒糊啦!”小花指著陳淮急出眼淚,“一大早他就這樣,可勁往里面塞柴火,把土豆子都懟到最里面摸不出來了,他多煩人呢。”
陳淮伸出胳膊,傾下身子,半條手臂塞進烏漆嘛黑的灶坑口,沒一會,幾個燒得黢黑的圓形物體慢悠悠從洞口滾出來。
完事他擦了擦手,在小花怔愣的眼神中走回屋里。
林暮看見陳淮擦干凈的手背上有一塊皮膚特別紅,像是被燙了,他收回眼神,嚴(yán)肅地的看向小姑娘:“還不說實話?小花,老師跟你說過什么?撒謊……”
“撒謊是壞孩子。”小花接得很快,低頭囁道:“對不起林老師。”
她小聲解釋:“其實是早上起床的時候,我跟葉子姐姐找了幾個土豆,放進灶坑里了,想烤土豆吃的,又香又面,可好吃了。”說到一半,她跑到地上的幾個土豆旁邊,蹲下?lián)炱饋恚I寶似的,挑了個最圓潤的土豆遞給林暮,想著老師品嘗之后就會明白它們真的很好吃,自己沒有說謊。
但土豆剛從灶火里出來,溫度尚未冷卻,滾燙的土豆將小孩燙到嗷地慘叫一聲,彈跳起來。
林暮拉著她去水缸旁邊盛涼水沖洗,小花眼淚一串串往外淌,委屈壞了:“對不起老師,嗚嗚嗚,我就是,就是早上看到他不知道為啥,可勁往灶,灶坑里塞木頭呢,以為他把土豆子整里面拿不出來了,我就,我就有點不得勁。”
只是輕微碰了一下,燙的不嚴(yán)重,紅了一點點,林暮蹲下給她擦干凈,頭也不抬地問:“然后呢?”
小花抽抽嗒嗒:“然,然后,我就讓圓圓方方去往他臉上抹了點灰。”
林暮愣了一下,最近陳淮的潔癖是沒那么嚴(yán)重了,但他也不是能接受這種戲弄的人,更何況那兩個清晰的小巴掌印……哪能是抹了點灰就能整出來的,高低得是使勁拍上去了。
小花繼續(xù)說:“我就是,就是想出出氣,誰知道他突然瞪圓圓跟方方,站起來那么高,可嚇人了,臉都黑了,圓圓方方嚇哭以后就跑出去找葉子姐姐。然后,然后圓圓方方不知道從哪撿了小石頭,像每次見到大黑害怕的時候那樣,用小石子砸了,砸了他。”
大黑是村長家里養(yǎng)的那條半人高的大黑狗,平時拴在柵欄上,見到人就狂吠,圓圓方方害怕,每次路過附近都不敢動,只敢站在原地哭。丟石子還是林暮教她們的,說狗害怕石頭,從地上撿石頭扔過去,砸疼了它就不敢那么兇了。
兩個小孩記得清楚,還學(xué)以致用。在倆小孩眼里陳淮跟大黑畫了等號,這讓林暮感覺有些哭笑不得。
“對不起林老師。”小花又道歉,語氣格外誠懇。
都是小孩子心性,要說有很大的惡意嗎?也沒有。林暮為這個跟她們生氣不合適,但孩子們總這么討厭陳淮,確實不好,他還是希望孩子們學(xué)會辨別是非,成為有禮貌,明事理的人。
“小花,老師知道你不是壞孩子,但你不應(yīng)該跟老師道歉。”林暮摸摸她的頭,說:“是你們先主動招惹了他對嗎?他有欺負(fù)你們嗎?”
小花搖搖頭。
“那我們應(yīng)該跟里面那個高高的……老板道歉,對嗎?”
林暮拉起小花的手,想要帶她進去,小花不愿意,有些不忿地埋怨起來:“可說到底其實是他先傷害了我們的土豆子。”
“他還沒有經(jīng)過允許就把我們撿剩下的蘑菇煮了,所以才害的我們早上只能吃土豆。”
“他應(yīng)該向我們道歉才對。”小花梗著脖子:“或者持平也行,我們不要他的道歉了。”
林暮朝屋門偷看一眼,小花這些童言童語,陳淮肯定聽得到,林暮感覺有些頭大。
“老師代替里面的人跟你們道歉好嗎?他是遠方來的客人,我們應(yīng)該對他寬容一點。”
小花還是感覺自己很討厭里面那個人,主要是她也能感覺到里面的人不喜歡他們,但林老師都為他說話了,小花只能勉為其難地回一句:“那好吧。”
林暮把孩子哄好后,她們蹲在一起吃烤土豆,林暮走回屋。
陳淮正幫他疊被子,疊好后放在靠墻的一邊,林暮不知道怎么回事,沒由來有點心虛,感覺像是放縱了自家小孩欺負(fù)陳淮似的。
“你手是不是燙傷了?”林暮問。
陳淮不理他。
“我給你看看吧,家里有燙傷藥油。”
陳淮看他一眼,又把眼神收回去,像是不開心了,在鬧脾氣,擺定了要無視林暮。
林暮從廚房拿了烤土豆進來,替陳淮剝好了皮,熟香的氣息散開,他哄小孩似的哄人:“你嘗嘗唄,沒吃過烤土豆吧,很香的。”
陳淮一副提不起興趣的樣子,掏出一沓資料看,將林暮晾在一邊。
林暮悻悻等待片刻,在孩子們叫他吃飯的時候應(yīng)了一聲,走出去。
小花朝里張望,問林暮:“林老師,他不吃呀。”
林暮點頭,小花不高興的噘嘴:“又兇又挑食,脾氣又大,真是一個壞大人。”葉子拽了她一下,小花閉上嘴。
林暮面上不顯,心中實則暗自點頭。但他還是忍不住為陳淮辯白幾句:“他只是突然來到這里,不是很能習(xí)慣這里的生活方式,因為他原來生活的環(huán)境很好,跟這里不太一樣。”
“噢。”小花喋喋不休,“有多好呀,有大大的房子,吃不完的肉肉,好多好多衣服跟許多許多煤油燈嗎?晚上亮亮的不怕撞到腦袋那種?”
這是一個山里小孩能想象到的最好的生活了。
林暮不愿說太多外面的事徒徒增加孩子們的期待,外面同山里一樣,好與壞雜糅。既有陳淮這種條件優(yōu)渥的,也有生活得比他們更苦的。期待過多便會產(chǎn)生欲望,而欲望這種東西,控制不好,只會讓人產(chǎn)生多余的煩惱。
“差不多吧。”林暮說,“如果以后有機會出去,你們就能見到了。”
半大的孩子似懂非懂,林暮聽見鍋里撲騰的水聲,掀起鍋蓋,撲鼻的香氣四溢,鮮甜的帶著自然的味道,是陳淮煮的蘑菇湯,因為時間久了,水變得有些少。
想了想,他轉(zhuǎn)頭跟后面幾個孩子說:“你們也不要隨便對人產(chǎn)生偏見,看,他這不是給你們做了蘑菇湯喝嗎?”
小花還想說什么,葉子沒讓說。
林暮給幾個小姑娘一人盛了一碗,最后用僅剩的那個小盆,裝了滿滿一盆,端著進屋。
他怕堂灑,走得專心,沒聽見身后有人用小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嘀咕:“他才不想給我們喝呢……”
湯和土豆放在炕上,林暮主動夸獎陳淮的廚藝:“我剛剛嘗了一口,味道很好,比昨天葉子煮的好喝,你也喝一點吧,再吃點東西。葉子說那里距離不近,等會還要走很遠的山路。”
陳淮這才分給他一些眼神,見到只有一個小盆,淡淡開口問道:“你不喝?”
林暮坐在他對面,拿著剛剛給陳淮剝的那個稍微有點涼掉的土豆,一口一口吃著:“你先喝吧,沒有多余的碗了,等她們喝完我再盛。”
其實他想著兩個人用一個小盆的,因為畢竟這盆湯量很大,不是一個人能喝完的,但他總是反應(yīng)不過來,下意識把陳淮當(dāng)成原來不嫌棄他的那個人。
陳淮沒反駁,伸手要拿土豆,林暮連忙放下自己的,搶先幫他整個剝開,插在筷子上:“皮太埋汰了,你這么吃省著弄臟手。”
兩個人各有各的心事,全都心不在焉的。
陳淮吃著插在筷子上的土豆看起來也很……怎么說呢,優(yōu)雅?林暮小聲嘆了口氣。
“你喝吧。”陳淮吃得很快,那碗湯只喝了一口便沒再動過。
林暮頂著陳淮過分關(guān)注的眼神,把那碗湯全都灌進肚子,撐得肚皮滾圓。
一起吃過早飯后出發(fā),他們走了大概兩個小時,小花指著前方說:“快到了。”
林暮和陳淮卻連那棟建筑的影子都沒見到,直到他們越過一座小山丘,那棟建筑像穿越似的,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就隱藏在山坳中,不靠近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相當(dāng)隱蔽。
建筑上下兩層,四周圍著高高的柵欄,柵欄頂上滿是銳利的刺,還纏繞著一圈鋼絲。
“電子?xùn)艡凇!标惢纯戳艘谎鄱虝涸u價道:“也許有電。”
小花興沖沖的想要跑過去,被林暮一把抓住:“別亂跑。”
他們繞著整座建筑走了一圈,柵欄將建筑圍得嚴(yán)嚴(yán)實實,連個洞口或是縫隙都沒有。
經(jīng)過風(fēng)吹雨打,玻璃外墻糊上一層厚厚的灰塵,看不清內(nèi)部。
他看了看手牽手的幾個小女孩,與陳淮對視一眼,他們都明白了對方的意思——這里不一般。
帶著孩子探險顯然并不是明智之舉,他們以累了為由,帶著孩子們回了家。
一來一去小半天過去,林暮將陳淮安置在家,帶著幾個女孩去了村口教室。
說是教室,其實也就是一座更加破敗的小屋罷了,木門年久失修,打開始的時候嘎吱聲刺耳,晃晃蕩蕩的像是下一秒就要掉下來,林暮之前用長木條捆在一起,給他們做了簡易的小桌子。
黑板是用涂了油漆的木板做的,這樣用粉筆能寫上字,濕毛巾沾水也好擦掉,能重復(fù)利用。
他在院外溪邊打水,將黑板跟桌子上的灰塵粗略擦擦干凈,跟幾個小孩說:“明天通知下其他同學(xué)準(zhǔn)備上課吧,我們后天正式開始。”
“好!”小花一口答應(yīng)。
葉子相比較下來就有些猶豫,林暮問她:“怎么了?”
“沒,沒什么。”葉子擺手。
“啊!”小花恍然大悟,也變得垂頭喪氣,“小敏之前跟我們說,家里人不讓他再來念書了呢,還有王小柱,他說他爸爸不讓,而且他再過來就揍死他,然后說他有這時間多去抓幾只野雞都比浪費時間跟著……那什么強。”
他支支吾吾的內(nèi)容林暮能猜個大概,現(xiàn)在這群孩子的父母大多跟他同輩,山里人生孩子早,十六歲左右就當(dāng)?shù)?dāng)媽了,這一代人對他的偏見有多重,他比誰都清楚。
“我自己去吧。”林暮安撫地揉揉他們的頭,“你們一定要堅持讀書,這樣以后如果有機會走出去,才能更好的融入外面的生活。”
他像是嘆息版喃喃道:“外面世界,可不只有連綿不斷的山。”
·
晚上到家林暮跟陳淮商量,等明天葉子他們出去玩的時候兩個人再重新過去,陳淮很有先見之明的在路上綁了布條,每隔幾米一個,這樣就不怕迷路。
做好第二日的出行計劃后,林暮出去找了一個鐵罐子拿進屋里,另一只手拿著蠟燭,燭光照亮他的臉龐,閃動的火光在靜謐的夜晚格外繾綣。
他坐在炕沿上,把蠟燭放下,打開鐵罐子的蓋子,微微彎著腰:“手。”
陳淮沒動,林暮催促道:“快點。”
他從罐子里挖出一坨黑黃的膏體油狀,陳淮意圖想躲,被林暮抓住了袖口。
沾上體溫的蛋黃油開始流動,林暮失去了耐心,不知不覺帶上點兇:“趕緊的,伸出來。”
陳淮這才不情不愿的伸手,但在不明液體即將落在手背上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想躲。
林暮用力掐著陳淮的手腕,低著頭,仔細(xì)涂了一圈。
從陳淮的視角只能看見林暮的下半張臉,他的鼻尖因為著急冒出一圈晶瑩的小汗珠,陳淮不自覺吞咽,手指動了動。
林暮小聲埋怨:“你這雙手真的是,總受傷,不是凍傷就是燙……”說著抬起頭,與陳淮猝不及防四目相對。
陳淮還是有變化的,眼神很深沉,里面有好多他看不懂的東西。
似乎在某個夜晚,也是同樣昏黃的光線下,他沒忍住,貼近了陳淮,具體時間什么時候呢?林暮有點記不清。
鼻尖有點癢,林暮想碰一下,但兩只手都放不開,他轉(zhuǎn)移注意似的舔舔嘴唇。
陳淮的視線向下,黏著在林暮泛著光的嘴巴上,癢,喉嚨癢。
似乎有什么東西牽引著他們越靠越近,林暮放緩呼吸,睫毛一顫一顫的,垂下去,盯著即將碰觸在一起的,對方的唇。
他呼吸到陳淮的呼吸了,林暮大腦發(fā)懵,猛地松開攥著陳淮胳膊的手,不小心將鐵罐子碰到,發(fā)出不算太大卻異常突兀的聲響。
林暮立刻低頭去看,伸手想要將罐子扶起,擔(dān)心再等一會蛋黃油流得滿炕都是。
可陳淮沒給他扶起的機會,剎那間攥住了的他手腕,另一只手扣在他后頸上,將他整個人壓向自己,徑直吻了上去。
林暮人都傻了,嘴巴半張,溫軟的物體輕易順著唇縫抵入,不留一絲余地,近乎洶涌地剝奪了他的呼吸。
陳淮……陳淮是瘋了嗎?
他在做什么?
林暮一只手被陳淮攥著,另一只手撐在炕上,身體發(fā)軟,只要他撐不住自己,下一秒,就會壓在陳淮身上。
陳淮像渴了很久的獸,呼吸沉而急促。
不夠。
陳淮愈發(fā)急躁,啃咬著林暮的唇肉,讓林暮感覺自己要喘不上氣了,直到血腥味泛起,他猛地按住陳淮肩膀,將兩個人分開。
嘴角密密麻麻的痛,林暮伸舌舔舔,嘶了一聲,皺著眉頭:“你……”
“這不就是你想要的?”陳淮打斷他,目光仍舊鎖定在林暮紅腫的唇上,鐵銹味刺激他的嗅覺,讓他興奮到頭皮發(fā)麻,額角處的神經(jīng)突突直跳。
話落又要去親,林暮仰頭閃躲,不知這動作碰觸到了陳淮的哪條神經(jīng),陳淮眼神驀地一暗,單手梏住林暮兩條細(xì)瘦的手腕,調(diào)轉(zhuǎn)身位將林暮按在被褥間,想也不想地覆上去。
“陳淮!”林暮不想像昨天那樣引起隔壁的注意,試圖掙扎無果,明明自己腦子里都是一團亂麻,還是要努力保持冷靜。
“你誤會了,我不是……”
“不是什么?”陳淮俯身低嗅他的脖頸,高挺的鼻尖順著林暮的皮膚游移,“一而再再而三的接近勾引,再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置身事外抽離。”
“你的目的達到了。”陳淮短促地笑,張嘴咬上去,讓林暮發(fā)出抽痛的哼叫。
這都哪跟哪啊,嘴巴快被咬爛的林暮感覺沒一句能聽懂。
動不了,好熱,汗水順著額角留下去,消失在被褥里。
陳淮一條腿搭在林暮的腿間,林暮認(rèn)命的閉上眼睛,強行封閉所有感官。
可對方的反應(yīng)是藏不住,甚至逐漸達到了讓人無法忽視的地步,林暮忽地扭頭,陳淮的吻落在他脖頸上。
林暮止不住地喘氣,與陳淮打著商量:“陳,陳淮……你可能誤會了什么,冷靜,冷靜一點,先放開我,好不好。”
陳淮又笑,抬腿動了一下:“誤會?”
林暮咒罵一聲,又氣又難堪,不知怎的爆發(fā)出一股力氣,轉(zhuǎn)身騎在陳淮身上。
陳淮挑眉,任他動作,沒反抗,如果他想反抗,鎖住林暮,是非常輕松的事。
林暮兩手分別按住陳淮的手腕,既想大聲罵人,又要顧忌音量,只得傾身靠近他,氣洶洶的說:“陳淮,幾年不見,你還學(xué)會耍流氓了是不是!?什么勾引抽離亂七八糟的,你腦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我看回去當(dāng)少爺是給你當(dāng)?shù)母偭耍∥沂钦l啊?啊?你跟我熟嗎你就親我,你,你……操,我跟你說不明白。”
林暮越說越來氣,最重要的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越說,陳淮反應(yīng)越強烈,只得罵了他一聲“變態(tài)”,兩腿一抬,起身離開陳淮,跳下地跑出去。
“真是瘋了。”林暮氣的腦袋發(fā)脹,低頭看了看褲子,又啐了一聲,罵道:“你也是不爭氣的東西!”
他蹲在門口吹風(fēng),有點懷疑人生,如果這時候有根煙就好了。
陳大少還好沒追出來,不然林暮沒辦法保證自己不會突然跟給陳淮一拳,打一架。
連他是誰都想不起來,就擱這搞強制,耍流氓,什么東西。
莫名感覺到被背叛感,林暮將頭埋在膝蓋里,覺得這事的發(fā)展真是爛透了。
陳淮的話什么意思,還覺得自己在勾引他?勾引個屁,林暮都想不到這倆字能跟自己扯上關(guān)系。
過了一會,陳淮拿著蠟燭出來了,蹲在林暮旁邊,戳了戳鴕鳥似的林暮胳膊。
“別碰我。”林暮的聲音悶悶的,聽起來有些煩躁。
“我……”陳淮似乎也不知道能說什么,開了個頭便沉默下來,陪林暮一起蹲著。
林暮問他:“你到底為什么跟我回來。”陳淮那些狗屁理由,林暮也是半信半疑的,他不喜歡現(xiàn)在這樣模糊的界限。
陳淮回:“公司……”
林暮:“要是這么聊你就閉嘴吧。”
陳淮頓了頓,如實回答:“不知道,大概因為陳雪吧。”
“你姐?”
“嗯。”
“她有多少年聯(lián)系不上了?”
陳淮滴了幾滴蠟油到石頭上,將蠟燭立住:“不知道,沒印象了。”
“我只有最近幾年的記憶,過去的所有事想不起來,包括陳雪,房間有她抱著我的照片,照片里面的我看起來很開心,這很奇怪。”
他的聲音太過無所謂,像是在講述一個跟他沒什么關(guān)系的人。
“記憶太少,會讓我感覺,不像個完整的人。”陳淮說。
“所以你想找到與你有關(guān)的人和事。”林暮問。
“嗯。”
“好吧。”林暮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對陳雪的了解也太少了,“明天回來我要去家訪,到時候可以幫你打聽打聽,你到時候一起?”
“好。”
沉默了一會。
林暮忽然說:“我對你什么都沒有,勾引那些,沒有,我也什么都不想要,我說過很多次的。”
陳淮愣了愣,站起來,有些迷惑。
“你不要誤會了。”林暮也跟著站起來,用很認(rèn)真的表情看著他,“你以后會回到京北去,而我會永遠留在山里。”
“還有,不要隨便親別人,這不是能恣意妄為的事。”腿因為長時間蹲著,有些發(fā)麻,林暮彎腰揉了揉,“尤其是對我。”
話說到這份上,不傻的人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陳淮應(yīng)該聽得懂。
林暮剛剛想過,他對現(xiàn)在這個陳淮的感情是怎么樣的,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現(xiàn)在的陳淮,跟以前的陳淮,不一樣。
哪怕他們是同一個人。
林暮清楚的認(rèn)識到前后之間的區(qū)別,自己不應(yīng)該對從前的陳淮心懷愧疚不舍,更不應(yīng)該因為從前的感情而放不下現(xiàn)在面前這個人。
無論對過去還是現(xiàn)在面前的人來說,這都是很不公平的事。
他知道自己很別扭,但沒辦法,他想要平穩(wěn)的生活,過去那樣的分離他不想再經(jīng)歷一次了。
手腕疤痕隱隱作痛,那個脆弱不堪的自己,就連想想都覺得羞恥。
“我不是女的,你知道吧。”林暮裝作無所謂的說:“都是男的,不小心擦槍走火什么的很正常,別放在心上,下次別這樣就好了。”
想了想,他拿出對待學(xué)生一般語重心長的語氣說:“你不是還有個女朋友嗎,以后別干這種事了,不好。”
腿緩的差不多,林暮轉(zhuǎn)頭往屋里走,身后沒有腳步,陳淮還停在那處,林暮忍著沒有回頭。
他回到屋里躺著,過了很久,陳淮才進來,蠟燭似乎留在了外面,摸黑進來的,林暮裝作已經(jīng)睡著了那樣,一動不動。
臨睡之前,林暮模模糊糊聽見身后傳來一句“我沒女朋友。”
次日葉子幾個孩子出去通知村里的孩子開課的事,林暮跟陳淮一塊回到昨天山坳處的建筑物前,倆人一路上沒怎么說話。
陳淮半路竟然快準(zhǔn)狠地抓了只雞,等到柵欄前面,嗖地丟出去,野雞撞到柵欄,嗷的一嗓子,咯咯咯地?fù)淅庵岚蝻w走了。
見野雞沒事,陳淮三兩下爬到柵欄頂上,尖刺有幾十公分長,仿佛一個不小心就能將人桶穿,林暮沒忍住提醒他:“小心!”
陳淮回頭看他一眼,從近乎兩人高的地方直接跳下去,平穩(wěn)落地。
“你在外面等我。”陳淮說。
“不行,我也進去。”林暮說著,也爬上柵欄,他身手也還行,比陳淮慢了一點,但下去的時候卻是難題,橫桿的間距太大,很難找到落腳點,他又不敢像陳淮那樣直接跳。
一陣強風(fēng)吹過,柵欄跟著晃動,林暮腳下不穩(wěn),整個人向下滑去——
下一刻,他墜入熟悉的懷抱,睜開一只眼睛,看見陳淮不甚愉快的面容,又生氣了。
“我沒事。”林暮尷尬地笑笑。
陳淮把他放在地上,用力捏了下他的胳膊,林暮這才后知后覺感受到疼痛,胳膊劃傷了。
有可能是昨天晚上就不太開心,低氣壓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陳淮沒理他,直接往里走。
整個建筑密不透風(fēng),根本沒有進入其中的大門,四外圈全是玻璃板,林暮跟著陳淮,見他在一塊玻璃面前停下,驀地抬腿踢出去,啪的一聲,玻璃晃動兩下,直直摔下去,碎成無數(shù)塊玻璃渣,粘連在一起。
林暮咽了咽唾沫,對陳淮的力量有了新的認(rèn)知。
這的確是正門,進去是一個挑空的大廳,右側(cè)的角落里是一片很精密的儀器,大概是因為完全密封的緣故,機器看起來近乎是嶄新的,沒有什么灰塵,儀器上方是四乘五排列的顯示屏。
大廳四周都是玻璃房間,每個房間里面又都有不同的儀器,大多是橢圓形。
不遠處有一排透明容器,容器內(nèi)充滿液體,浸泡著的是……林暮走上前定睛一看,竟然一排十幾個,全是拳頭大小的肉塊!
反胃感幾乎在一瞬間翻涌而上,他止不住干嘔一聲,陳淮從后面走過來拍拍他的背,將他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
托玻璃墻體的福,建筑內(nèi)哪怕沒有燈光,所有的東西也都暴露在日光下,看的真切。
陳淮拉著林暮的手腕,帶他走近左邊的長廊,長廊兩側(cè)是緊挨著的小房間,每個房間門口都有玻璃門,他們透過玻璃向里面看,大多是辦公室,一張辦公桌,配備一張單人床,但奇怪的是每個房間都很干凈,沒有人,桌面也沒有任何東西。
走到最里面,是一間最大的辦公室,陳淮試著按下門把手,打不開。旁邊有密碼鎖跟識別攝像頭一樣的東西,陳淮松開林暮,林暮下意識反手抓住他的,陳淮低頭看了一眼,幾秒鐘做出抉擇,換了只手按密碼。
密碼鎖可能是用電池的,且電量十分充足,在陳淮嘗試著按下六個數(shù)字后,所有數(shù)字鍵泛紅,滴滴滴震動好幾下。
陳淮往旁邊讓了讓,林暮問:“怎么了?”
“你試試。”陳淮說。???
“啥,我怎么會知道。”
“我也不知道,隨便輸吧。”陳淮嘴上說著,不經(jīng)意間又往下瞟了瞟林暮抓著他的手。
林暮糾結(jié)了兩秒,抬手按了五下,停住,問陳淮:“要是又輸錯了怎么辦?”
“沒事。”陳淮像是很胸有成竹的樣子,給了林暮莫名的底氣。
外面幾個房間上面都有編號,編號的前六位是相同的,林暮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的嘗試了一下輸入那串重復(fù)的數(shù)字。
滴滴滴,按鍵震動,再次發(fā)紅,是輸錯的提示。
“應(yīng)該有三次機會。”陳淮說,“一般來說密碼鎖的程序設(shè)置,大多超過三次輸入錯誤會自動鎖定,短時間內(nèi)不允許再次嘗試。也有另一種可能。”
“什么可能?”
“徹底鎖死,再也打不開。”陳淮說著,毫不猶豫地按下另外六個數(shù)字。
七一五六一二。
嘩啦,密碼鎖按鍵變綠,傳出許多道鎖芯接連彈開的聲音。
“猜對了!”林暮感覺非常不可思議,“你怎么猜到的?”
“隨便試的。”
“715612,為什么會猜這幾個?”林暮不信他是隨便猜的,這簡直跟中彩票的幾率一樣渺茫。
推開門,這間辦公室格外寬敞,有一整面墻的書柜,大多是生物基因技術(shù)相關(guān)的文獻,《基因密碼》,《DNA的打亂重組》,《控制生命起源》之類的書籍?dāng)?shù)不勝數(shù)。
“我姐跟我的生日。”陳淮滿不在意的回復(fù)林暮之前的問題,眼神落在桌面上寫著“陳南平”名字的立牌上靜止不動。
密碼是兩個人的生日,姓陳,再笨的人也能想到陳淮與辦公室上面寫著的人名有脫不開的關(guān)系了。
“陳南平。”林暮念出聲,覺著這幾個字讀起來有些順口。
陳淮以為林暮在問他,淡淡答道:“我爸。”
“什,什么!?”林暮眼珠子都瞪大了,劉海扎眼,被他一把捋到旁邊,“陳,陳……這是你爸辦公室?”
“嗯。”
這是什么魔幻的展開,陳淮他爸辦公室,建在這個山溝溝里?還能有比這更離譜的事嗎?
事實證明真的有——林暮竟然在陳淮他爸辦公桌上看見了自己媽媽的照片!?
林暮臉色瞬間就變了,陳淮順著看過去,桌面上有一堆散亂的照片,多半是十幾歲的孩子,男女都有,大多穿得很破,年紀(jì)相仿。
“怎么了?”陳淮問。
林暮面色蒼白地?fù)u搖頭,在弄清楚更多信息之前不想橫生枝節(jié),只道了句“沒事”。
“叔叔為什么,要在這建……建這么大的,應(yīng)該叫做實驗室吧?”
“不知道。”陳淮說著,走到辦公桌前面,“他在很多年前就去世了,沒見過。”
沒有電,電腦已經(jīng)打不開了,陳淮把機箱拆開,看著里面不翼而飛的硬盤皺了皺眉。
他們翻了整個辦公室,有用的資料幾乎完全沒有,桌面上放著的,大部分是人造培育倉相關(guān)的數(shù)據(jù),看樣子外面那些橢圓形的儀器,是用來培育人類胚胎的,類似人造子宮的東西。
這些聞所未聞的科技,對林暮造成了巨大的沖擊,他們又將整座建筑巡視了一遍。
林暮沒忍住,又走到那排器皿面前,巴掌大的肉塊懸浮在液體中,容器的下方貼著標(biāo)簽,字跡經(jīng)過多年揮發(fā),變得十分模糊,林暮努力觀察,漸漸張大了嘴巴。
CH13,CH28,CH64,CH72,所有銘牌都以CH兩個字母開頭,林暮心中升起一個詭異的想法,背脊發(fā)涼。
CH,陳淮。
這難道會是巧合嗎?
“在看什么?”剛剛與他分別行動的陳淮折返,見林暮看的專注,出聲詢問。
林暮幾乎是下意識的將陳淮視線擋住:“沒什么!”
陳淮側(cè)目看了一眼,那么一排,林暮單薄的一個人,再擋能擋多少呢,該看的他已經(jīng)看到了。
林暮問他:“還有什么別的要看嗎?天色不早了,夜路不好走,要不我們先回去。”
陳淮“嗯”了一聲,說:“沒什么了,走吧。”
林暮逃似的抓著陳淮往外走,腳步很快,像在逃離什么恐怖的東西。
走到門口,他忽然頓住,看著陳淮問詢的眼神,有點難以開口,嘴巴張合好幾次,還是忍不住說:“我有東西落下了,去拿一下,你等等我。”
說完跑向長廊的方向,陳淮靜靜看著林暮跑動的背影,藏在暗處,看不清表情。
建筑太大了,林暮的跑步聲產(chǎn)生回響,他喘著停在陳淮爸爸的辦公桌前,顫抖著伸手,從一堆照片中撿出屬于林曉依的那張,定定看了幾秒,揣進褲子兜里。
走出去的時候,陳淮還站在門口他離開的地方紋絲不動地等著他,林暮呼了一口氣,像是很輕松的樣子說:“我們走吧。”
“嗯。”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小雨,好在他們距離家已經(jīng)很近了,不然下雨天在山上很容易發(fā)生危險。
兩個人跑著回到家,幾個孩子不知道是不是被雨困在哪里了,或是今天見到了其他朋友起了玩心,都沒回來。
林暮找出手巾遞給陳淮:“你先擦擦,我去燒點水。”
他把大鍋刷干凈,舀了滿滿一鍋水進去,蹲在鍋前生火。
陳淮從背后走過來,彎腰,兩手拿著毛巾蓋在林暮頭上,幫他擦去發(fā)間滴落的水珠。
外面雨聲嘩嘩,柴火燃燒噼里啪啦,林暮罕見的嘗出幾分愜意的味道。
等水燒開的過程很漫長,林暮找話題跟陳淮聊天:“你覺得你爸爸為什么會跑到這邊,弄這個東西?”
“不知道。”陳淮看起來太平靜了,像是完全沒有受到影響。
“那你接下來打算怎么辦?”林暮又問。
陳淮靜了一會,說:“明后天出去,回京北。”
林暮意外看他,半晌后干巴巴地“哦”了一聲,“那我到時候送你出去。”
之后兩個人再沒話講。
水花翻涌,咕嚕咕嚕冒氣水泡,林暮找出盆涮了好幾次,臟水直接開門潑到外面就行,很方便。
等把盆洗到不能再干凈的時候,往盆里盛了一些熱水,遞給陳淮:“這邊不好洗澡,只能擦擦,就這一個盆,洗了很多遍,還是比較干凈的。你先去吧,你擦完叫我。”
“你先吧。”陳淮又往灶火里添了根柴。
林暮弄不清楚陳淮的意思,他只能認(rèn)為陳淮還是有點嫌棄,但家里實在沒有新的器皿給他用,而且如果他洗完再給陳淮用的話,那不就又臟了?
陳淮從那邊拿了一些資料出來,剛剛打濕了,放在衣服里面護著,也有些潮,他拎著那沓資料放在灶坑旁邊烤。
衣服濕著實在難受,既然陳淮不愿意,那他也沒什么能說的,便自己回去擦了擦,換了一套新衣服。
出來的時候陳淮很自然的起身,接過水盆,自己往里面盛水,路過林暮的時候還順手扯走了掛在他頭上的毛巾,端著盆進了屋。
林暮一臉懵逼,眨了眨眼,他這是啥意思,如果自己沒看錯的話,也沒理解錯的話,陳淮是不是沒有他想象中的那樣,嫌棄他?
他胡思亂想了一會,陳淮已經(jīng)出來了,又開始盛水,一只手端著水盆,很考驗臂力。
林暮同手同腳走過去,關(guān)心道:“一盆沒夠么?我?guī)湍隳弥桑蝗惶亓恕!?br />
陳淮看他一眼,沒吱聲,等盛好水又進去了,林暮走到門口蹲下,看著從房檐落下來的雨水,臉上發(fā)燙。
昨天晚上想通的東西呢?
林暮,怎么昨天想通了,今天就全忘在腦后不作數(shù)了呢!?
你可真是個出爾反爾的人。
等陳淮再出來,林暮光顧著看雨水發(fā)呆,都沒聽見聲音,陳淮都走到他背后了,一盆水從他頭頂潑出去,林暮才反應(yīng)過來,嚇了一跳。
“你什么時候洗完的!?”
“剛才。”
“哦。”林暮往旁邊閃了閃,有點尷尬,那條他用過的毛巾,現(xiàn)在就掛在陳淮脖子上。
陳淮穿著一件白色跨欄背心,穿衣顯瘦脫衣脫了有肉的具象大概就是陳淮這樣了,林暮刻意躲開不看,過了會突然想起什么,一溜煙跑進屋。
救命,救命,林暮看著窗戶口掛著的兩個人的衣服,感覺天都要塌了。
能讓他原地消失嗎?
剛剛衣服褲子一股腦的脫下來,全堆在炕上了——包括內(nèi)褲。
潔癖呢?潔癖呢?陳大少說好的潔癖呢!?
要說林暮也不是沒被陳淮洗過內(nèi)褲,但現(xiàn)在明顯跟那時候不一樣啊,林暮感覺自己的臉皮沒地方放了。
不過這些羞恥的情緒很快就被角落那張照片轉(zhuǎn)移掉,照片上的女生扎著兩個麻花辮,笑的很好看,很有靈氣,身上穿著的就是那件她穿了很多年的白襯衫。
林暮回頭看了一眼,陳淮在外面沒進來,他有點心慌,不知道陳淮看到他偷拿這張照片會想什么,會不會懷疑他呢?
一邊窗戶開著,吹風(fēng)的時候雨水打進來,陳淮的衣服掛在那邊,林暮爬上炕,往旁邊挪了挪。
要說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多巧合。
林暮只是想把陳淮的衣服挪一下位置,陳淮的衣服也只是恰好被風(fēng)吹起一個角,暗灰色刺繡,藏匿在衣服里側(cè)的邊緣。
看著那熟悉的,與母親白襯衫上近乎一模一樣的刺繡標(biāo)志,林暮感覺腦子里面嗡的一下,炸開了。
林曉依跟他說過,她有個很喜歡的人,姓陳。
陳,陳,陳,難道是……陳南平的陳?
下午在實驗基地兩個人翻找東西的時候,林暮問過陳淮關(guān)于他爸爸的一些事,陳淮知道的很少,但也回應(yīng)了一些,其中有提到他爸爸做過大學(xué)教授,甚至?xí)ㄆ谥Ы蹋瑸榇伺c他母親產(chǎn)生了很大的分歧。
這些東西都是陳淮從他堂哥嘴里聽說的。
冥冥中似乎總有什么東西,將他跟陳淮聯(lián)系在一起。
此時此刻,暴雨雷鳴般的,大概不只有窗外。
第087章 第 87 章
這一晚對林暮來說是很漫長的一晚, 他無從窺探過去所發(fā)生的事情,這種未知的緊張感讓他如履薄冰,一直對陳淮保持沉默。
下午見到的事情已經(jīng)很可怕了, 但更可怕的是這似乎關(guān)聯(lián)著自己的過去。
陳淮平時話就不多, 今晚像是能感受到林暮的心事, 格外安靜,兩個若有所思的人, 躺在一個房間里,都不知道彼此心里裝的是什么。
但想到人明天就要走了, 林暮心里有種說不上來的感受, 他認(rèn)為自己應(yīng)該主動與陳淮說說話, 畢竟明天陳淮離開后, 就不知道下次見面在什么時候。
“陳淮。”林暮的聲音聽起來很沒有精神,“明天我送你出去。”
陳淮嗯了一聲。
林暮側(cè)過身, 枕著手背, 面對著陳淮的方向問道:“感覺山里的生活怎么樣?”
陳淮沒有猶豫, 甚至帶點敷衍地說:“還行。”
“不會感覺生活不適應(yīng)嗎?”
“還好。”
“哦, ”還行, 還好, 這種模棱兩可的回復(fù)讓林暮不知道說什么,畢竟他也不是個會主動聊天的人。
安靜了一會, 林暮又主動發(fā)起對話:“我可以再問你一些問題嗎?”
陳淮頓了頓,沒回復(fù), 話就這樣落在地上, 林暮難堪地蜷了蜷手指, 懷疑自己在得寸進尺。
他規(guī)規(guī)矩矩躺好,雙眼直直地向上看, 放空自己,說:“好吧,那祝你做個好夢。”
對林暮來說人與人相處的界限并不難掌握,他很少與別人建立關(guān)系,但放在陳淮這就變得困難起來了,他像一只被拴著線的風(fēng)箏,又像坐在搖擺不定的平衡木中間。
每進一步,名為理智的線就將他扯得很緊,可感性又像風(fēng),吹著他不斷向前掙扎。
“你問就是了。”陳淮突然說。
林暮有些意外,他剛剛想問什么來著?想了一會,他問:“你覺得那個地方是怎么憑空出現(xiàn)在山里的?”
林暮說,“我們這里畢竟連路都沒有,但卻可以在沒有路的山中建設(shè)出這么大的一棟建筑,太不可思議了。”
陳淮絲毫沒有他那么意外,他很平淡地說:“也沒什么不可思議的。”
“啊?”
“不見得沒有路,可能只是沒發(fā)現(xiàn),”陳淮那邊窸窸窣窣的,像是拉開了行李箱的拉鏈在里面尋找什么,他說:“空運也不是不行。”
“實驗基地的排水設(shè)施很完善,應(yīng)該還有地下室,設(shè)計之前是考慮過現(xiàn)實因素的。”
“什么?”林暮支起半邊身子,他在黑暗里皺著眉:“地下室?那我們今天怎么沒去看看。”
“危險。”陳淮說,“我們沒有任何保護措施,封閉很久的實驗基地地下室并不是能隨便進的地方。”
“好吧。”林暮感覺在陳淮的襯托下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雖然事實上就是這樣。
“那你明天回去之后……”林暮想問那你還會回來嗎,但他實在太討厭自己這樣優(yōu)柔寡斷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處理好那邊的事會重新帶人過來。”陳淮主動回復(fù),讓林暮有一種被戳穿心事的不自然感。
“啊,”林暮呆呆地,“那我到時候去接你們,不然你們可能找不到進來的路。”
“不用,不會。”陳淮拒絕的斬釘截鐵。
“為什么?”林暮不解,身子向前傾,因為著急距離陳淮近了一點,“沒有人帶路你們絕對找不到這里的,就連警察都……”
“現(xiàn)在的科技很發(fā)達。”陳淮說,“而且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吧?以前做不到的并不代表現(xiàn)在依然做不到。你來來回回的太麻煩。”
“不麻煩啊。”林暮反駁他,“我可以出去看團寶的時候在北城等著,帶你們一起進來,就算科技什么的很發(fā)達,沒有人帶路也會浪費很多額外的精力跟時間吧。”
陳淮找東西的動作停住,回頭看了他一眼,“你……”
“我?我怎么了?”林暮問。
陳淮又繼續(xù)找東西,林暮聽見撥動什么機關(guān)的聲音,沒等他聽清楚,陳淮又開口,語氣不善:“你對誰都這么熱心嗎?”
“你不是說我們不熟?”咔噠一聲,什么東西彈開了,林暮的注意力有一瞬間被那動靜所吸引,沒注意聽陳淮又說:“你對不熟的人一向這么,體貼?”
“你說什么?什么體貼?”陳淮說的話林暮聽不懂,他坐起來,陳淮背對著他,手里聲音不停,林暮忍不住問:“你在弄什么?是藥嗎?”
從錫紙板里面扣藥跟藥品撞擊藥瓶的聲音很明顯,“是藥吧?你在吃什么藥?”
這在陳淮看來像是在轉(zhuǎn)移話題,他沒理會林暮的話,又問了一遍:“你跟不熟的人都是這樣相處嗎?很關(guān)心,對我是,對那些小崽子也是。”
林暮察覺到他聲音有點不對勁,但想要弄清楚他在吃什么藥的沖動占了上風(fēng),兩個人像對牛彈琴一樣只關(guān)心著自己想關(guān)心的東西,于是林暮還是沒回答他,整個人膝行到陳淮身后,伸手就要去搶藥。
“陳淮!”他語氣很兇地叫陳淮,胳膊被陳淮緊緊捏著,動彈不得。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陳淮很固執(zhí)地提醒他。
“什么問題?”林暮剛才根本沒仔細(xì)聽。
陳淮吸了一口氣,呼出去,耐著性子那樣,語氣拖得有些緩慢,又說了一遍:“你對不熟的人,一向這樣關(guān)心嗎?你說過的,我們不熟。”
“啊……”林暮被問住,局促地解釋:“你,我,你不認(rèn)識我,難道不是不熟嗎?我,我也不算是很關(guān)心你,你是大老板,我就是,很正常的,問一下,對。”
林暮感覺自己真的非常奇怪,兩個人關(guān)系不明的時候,他感覺煩躁。可一到這種陳淮打直球問他的時候,他又想下意識想逃避,連他都搞不懂自己。
像是有種叫作自尊的東西從心里冒出來,林暮往回縮手:“你不想說是什么藥那就算了,我不問就是了。”
“你說的跟做的總是不一樣,很奇怪。”陳淮給他下了診斷。
嘴硬被戳破的感覺讓人很難堪,陳淮太不給人留面子,林暮不太高興:“你難道不是更奇怪嗎?是你先說不認(rèn)識的我的,那對你來說我就是個陌生人不是嗎?然而你一邊討厭我,一邊又靠近我。你認(rèn)為我對你另有所圖,但從始至終我都沒有對你提出過任何要求。”
“陳淮,奇怪的人不是我,是你。”林暮不服輸似的,要用同樣的話抨擊陳淮。
他趁著陳淮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抽回手,退離很遠,陳淮停在半空的手指合在一起,輕輕摩挲,發(fā)出很微小的皮膚摩擦聲。
小小的摩擦聲像火柴,林暮的心懸著,他裝作無事發(fā)生那樣,故作鎮(zhèn)定地說:“算了,我們不講這些了,早點睡吧。”
下一秒,林暮看著陳淮抬起胳膊,仰頭,把另一只手里的應(yīng)該是藥品之類的東西,扣進嘴里。
吞咽的聲音非常明顯,林暮幾乎可以想象到陳淮喉結(jié)滾動的樣子。
林暮想繼續(xù)詢問陳淮吃的到底是什么藥的欲望達到了巔峰,最終敵不過,敗下陣來那樣認(rèn)輸?shù)溃骸昂冒桑俏页姓J(rèn)我奇怪,這樣你能告訴我你吃的是什么藥了嗎?”
“不能。”陳淮拒絕得很痛快。
這句話氣得林暮腦壓飆升,拳頭捏得嘎吱響,去他爹的承認(rèn)吧,誰再關(guān)心陳淮誰就是狗。
他心中暗自發(fā)了重誓后倒頭就背對陳淮閉上眼睛,晾著陳淮在身后坐著,他就當(dāng)沒這人。
林暮不得不承認(rèn),最近一段時間跟陳淮的接觸讓他對陳淮生成了不該有的期待。
他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自己在期待,期待哪怕自己已經(jīng)裝作不想聽,陳淮還是會給他臺階下,主動給他解釋。
可他等了很久都沒等到,雙眼注視著炕柜,眼睛都疼了,陳淮都沒放個屁。
遲遲沒聽見陳淮躺下睡覺的聲音,林暮想回頭看,但一想到剛剛的對話就來氣,生生忍著,剛剛已經(jīng)服軟一次了,絕對沒有服軟第二次的道理。
林暮閉上眼睛,默背當(dāng)年備考教資的材料,陳淮剛剛吃藥的剪影總是冷不丁彈出來一下,他就得嚇得睜開眼睛,緩一會繼續(xù)背,幾個來回下來,絲毫沒有產(chǎn)生困意。
他才不是想關(guān)心陳淮,他只是不想未來有可能投資他們的投資人睡不著覺而已,如果他今天猝死在這里,孩子們就要少一份資助了。
秉承著這樣的人道主義關(guān)懷精神,林暮慢動作翻身,裝作睡著了很自然的動作那樣,盡量不露出破綻,哪怕很黑,對陳淮視力有所了解的林暮也沒敢睜大眼睛,睫毛覆蓋在眼睛上微微顫抖,從縫隙中偷窺。
但還是被人發(fā)現(xiàn),陳淮在暗里忽然出聲,問:“看什么?”
林暮條件反射一激靈。
而后依然強裝鎮(zhèn)定,他不信他閉著眼睛陳淮都能看出來,身體僵硬的像個木乃伊,不敢動,呼吸都放得很謹(jǐn)慎。
越是不想動,身上越癢,胳膊上像有小蟲子再爬,幾根劉海處的發(fā)絲搭在鼻梁跟眼睛上,隨著重力十分緩慢地下移,額頭都開始冒汗了。
不行,他還是得裝下去,為了他那所剩無幾的面子。
陳淮低低笑了一聲,彎腰靠近林暮,距離貼的很近,他的呼吸散發(fā)出一種很清新的香味,是陳淮自帶的牙膏或是漱口液的味道。
林暮下意識屏住呼吸,鼻子也開始癢了。
陳淮聲音低低地說:“再繼續(xù)裝,我親你了?”
林暮幾乎立刻,馬上,抬手推開了陳淮,陳淮被大力推得后仰,胳膊壓在行李箱上發(fā)出嘎吱一聲。
“無恥。”林暮咬牙切齒。
虧他還覺著陳淮現(xiàn)在拿的是高冷劇本。
陳淮不置可否,沒有反駁,輕輕哼了一聲。
他的心情似乎在短短時間內(nèi)變得愉悅,語氣相較之前都開始上揚,他帶著笑意問林暮:“想知道我吃的什么藥?”
林暮馬上回答說:“不想。”
陳淮也不生氣,就“嗯”了一聲,說:“睡吧。”???
不是,憑什么啊,憑什么他說“不”自己就渾身難受,自己說“不”陳淮跟沒事人一樣,這公平嗎?
林暮講不清自己有多久沒被人惹得這么生氣,打從高三陳淮走之后,王媛林望月他們相繼離開,他有好長一段時間幾乎沒開口跟人交流過。
等上了大學(xué),他對那些可有可無的社交不感興趣,都是別人主動找他聊天,不管是室友分手了,網(wǎng)戀被騙了,還是誰跟誰當(dāng)他面打架了,他都如一潭死水。
偏偏現(xiàn)在,天天讓陳淮簡單幾句話氣的頭腦發(fā)脹,恨不得馬上就高血壓暈過去。
林暮垂著頭,看著陳淮躺下去,長長的一條黑影橫亙在這個他睡了好多年的炕上,這是他家。
林暮氣了一會,吃盡了不會說話的虧。
“想知道。”林暮冒出來一句,語氣干巴巴的。
“啊?”陳淮慢悠悠學(xué)林暮每次反應(yīng)不過來的時候下意識的口癖,問他:“想知道什么?”
“陳淮!”林暮惱羞成怒了。
陳淮還很欠揍地說:“你問了我才知道啊?”
林暮心里默念了八百遍我不跟傻子計較,長長地吐息,像是教小孩字識字那樣,一字一頓地,清楚明白地問:“想知道,你剛剛,在吃,什么藥!”
“哦——”陳淮饒有興致地在黑暗中窺視林暮的表情,興奮地順著林暮的話說:“吃的什么藥啊……當(dāng)然是……給神經(jīng)病吃的藥啊。”
“你——!”林暮這回真是氣翻了,哪怕陳淮吃的是老鼠藥都跟他沒關(guān)系,林暮把被褥推得離陳淮更遠,緊貼著柜子,躺進去,閉上眼睛強制關(guān)機。
他最后是氣著睡著的,在夢里,陳淮還是那副欠揍的語氣跟他說——當(dāng)然是,神經(jīng)病吃的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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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睡醒陳淮已經(jīng)起床了,林暮的起床氣混著昨天晚上做噩夢沒散掉的怨氣讓他氣的踹了一腳陳淮的疊放整齊的被褥,把他自帶的那套薄被踢亂以后,林暮的心情稍微平穩(wěn)了些,揉揉一頭雞窩下了地。
外面太安靜了,沒有平時幾個小孩跑來跑去講話的聲音,空氣中還有一股串煙味,林暮走出去,在廚房只見到了陳淮自己一個人。
他研究著點火,把廚房搞得冒煙咕咚,林暮語氣不善地問他:“你燒廚房呢?”
陳淮咳了兩聲,站起來沒說話,就那么看著林暮。
林暮自動理解為他在求助,驕傲地走到灶坑旁邊,頂著一頭睡亂的的呆毛點火:“你這個得先用干草葉子引一下,要不然著不了。”
陳淮蹲在他旁邊認(rèn)真地看,點了點頭。
林暮轉(zhuǎn)臉,就看見陳淮又弄了一臉黑灰,瞬間笑得前仰后翻。
可算讓他有機會出了昨晚的惡氣,他嘲笑陳淮:“我說你昨天怎么搶人家點完火的灶坑用呢,感情是不會生火,陳大少爺還有不會的東西哈?”
陳淮沒什么表情地沾水擦了擦臉,無視林暮,動作生疏地用山村大鐵鍋炒了一碗雞蛋。
等飯菜出鍋,倆人擺在灶臺上,林暮翻了孩子們的碗出來,有些納悶道:“還沒睡醒?”
平時那幾個小崽子比他醒的早多了。
又等了一會,他走到門邊,發(fā)覺玻璃上的擋板她們忘了扣上,就著很遠的足夠遮擋視線的距離輕輕敲了敲門。
“葉子,小花,圓圓方方,吃飯了——”
里面沒有回應(yīng),林暮回頭看了一眼陳淮,陳淮自顧自給他盛飯,沒管旁邊那幾個碗。
等倆人都吃完,他又去敲了敲,這回大力些,聲音也提高了,里面還是沒反應(yīng),林暮感覺不太對。
伸手推門,門輕輕一推就開,炕上被子疊的好好的,一個女孩的影子都沒見到。
這么早能去哪,林暮擔(dān)心,問陳淮:“你早上起床的時候看到她們?nèi)コ鋈チ藛幔俊?br />
陳淮搖搖頭:“沒。”
“奇了怪了。”林暮眉頭擰到一起:“我們晚點走可以嗎?先出去找一圈,很快就回來。”
說完沒等陳淮回復(fù)就已經(jīng)往外走了,小村子不大,走一圈用不上一個小時。
陳淮快步跟上,道:“一起去。”
“嗯。”
倆人在附近轉(zhuǎn)了一圈沒看到,繼續(xù)往斜對面的區(qū)域走,走到一戶大大的院子門口,兩個人忽然聽見一陣女生撕心裂肺的哭聲——是小花。
林暮猛地推開柵欄門走進去,木頭雙開屋門敞著,里面葉子嘴角掛著傷口,臉上大大一個紅印子,小花受傷也擦破了皮,兩個小的被小花擋在身后。
角落里還蹲著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小女孩,渾身上下哪哪都是傷口,屋子里頭還傳來婦人的抽泣聲。
“個不知道哪個龜孫搞出來的下賤種子,讀個雞毛書!老子我把她養(yǎng)大是讓她出去野的?甭跟我講什么山里山外的鬼話,林慫蛋那個狗幾把不是的東西,自己的女人管不了給他戴綠帽子帶著兒子跑了還回來反咬一口,現(xiàn)在又講那些個狗屁不通歪七八道的東西!”
“李小敏我告訴你,你要是敢跟她們出去找那不男不女的二椅子學(xué)那些不三不四的破玩意,老子今天就給你抽死在家!你媽不爭氣,老子留你一條命讓你孝敬你爹,不是給你浪費糧食想著翅膀硬了飛出去的!今天你就給我死了這條心!”
林暮扶起葉子,又把兩個小姑娘拉到身邊檢查,小花的手只是擦破一層油皮,她抽抽搭搭的哭:“他打,打葉子姐姐,嗚——”
“叫叫叫,叫魂呢!都給老子滾出去!”李小敏的爸爸搖搖晃晃舉起大掃把就來趕人,林暮把姑娘們往門外推,擼起袖子剛準(zhǔn)備攔住——
叫李小敏的小姑娘整個從角落里站起來,連滾帶爬地走到男人腿邊跪地抱住:“爹,爹,俺錯了,俺不學(xué)了,你別打林老師,你別打人了,俺錯了。”
“滾!”男人一腳踹開女兒,舉著掃把又要輪過來,嘴里罵道:“臭二椅子,遭報應(yīng)的東西還有臉回來,咋不跟你娘那個臭女人一塊死了——”
陳淮跑進門,瞬間抬腿踢飛男人,林暮幾乎像在看慢動作那樣看見陳淮的腿落在男人腹部,對方像被折斷的筷子一樣,頭與腳朝前,身體向后,落在地上滾了兩圈,沾滿了屋地上的泥。
男人原地彈動,哀嚎著吐出一口顏色混亂的嘔吐物,李小敏被嚇蒙了,愣了好半天,回神后立馬撲到男人身邊,小小的孩子扶不動,只能托著頭,看著嘔吐不止的爸爸,李小敏臉色嚇得發(fā)白:“爹,爹,你咋了爹……”
屋里的女人聽見了外面混亂的聲音也停止了哭泣,走到門邊敲著門,抻著脖子透過玻璃往外看:“根兒,敏兒他爹,你這是,這是怎么了啊!”
一屋子哭著喊著的聲音混在一起,陳淮不禁擰緊了眉頭,扯著林暮想走,林暮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被陳淮帶著往外走了兩步,過后想起躺在地上的人,不禁問陳淮:“他沒事吧……”
“沒事。”陳淮沒了繼續(xù)在這呆下去的耐心,語氣很差:“收著力了,一會就好。”
“其實我自己也行。”林暮忍不住跟陳淮說,“你惹這麻煩干嘛。”
陳淮垂眼看他,繼續(xù)往前走,那一眼表達的意思像是“你在說什么廢話。”
林暮這會沒心思跟陳淮吵架,他看了眼葉子的臉,有一半腫起來了,小花抓緊林暮的衣擺,葉子不說話,她就替葉子說:“小敏他爸不讓他讀書,說女生讀書沒出息,說你是……”
葉子看了小花一眼警告她,小花頓住捂住嘴,過后跳過那句話接著說:“反正說讓小敏離你,不對,是離我們遠一點,但是小敏想學(xué)習(xí),她說也想有機會知道外面是什么樣呢,我們昨天就商量好了,等他爸爸沒睡醒的時候偷偷溜出來,反正他爸天天喝酒,喝完就睡,等晚上他爸睡著了她再偷著回來,她睡小屋,他爸發(fā)現(xiàn)不了。”
“但是……但是……”小花膽小,想起來之前發(fā)生的事又嚇哭了,“但是他爸昨天晚上喝多了,把她趕去大屋跟李嬸一塊住了,李嬸不敢瞞著,就偷著把他爸叫醒了,告訴他爸說李小敏要出去上課,李小敏他爸就急眼了,把李小敏走了,嬸攔著,也被揍了還給鎖屋里了,嗚嗚嗚,葉子姐姐攔著,也被打了一巴掌,我想去幫忙的,他就,他就推我,我手也卡禿嚕皮了。”
小花哭著把手伸出來給林暮看,林暮聽著,臉色越來越差,最后跟葉子她們說:“你們先回家,我去看看。”
“林老師!”“老師!”她們都不放心,拽著林暮的衣服,“他爸可厲害了,李小敏說他爸打人老疼了。”
“嗯嗯嗯!”小花扯著嗓子抽泣道:“林老師你這么小,讓他爸一扒拉就倒了,嗚嗚嗚,老師你別去,你,你讓,讓那個大高個去,他一腳,一腳就給人踹那么老遠。”
要不是這事真挺嚴(yán)重,林暮都快讓幾個崽子給氣笑了,他看一眼陳淮已經(jīng)走遠的背影,陳淮不知道剛剛看到那個場景是煩了還是怎么,心情肉眼可見的低沉,走得很快,根本沒等他們。
林暮讓她們先回家,安撫道:“老師不打架,老師得去看看小敏,不能讓她再挨打了對不對?”
三個小的很好說服,只有葉子不贊同,她搖頭,磕巴道:“林,林老師,不,不能去,她,她爸爸說,說想,想,想——”
“想打死你替村里人出氣!”小花替葉子把講不出的話說出口。
林暮表情很平靜,像是李小敏爸爸對他的態(tài)度在意料之中,小的時候這個李小敏的爸爸跟爺爺似乎有什么親戚,沒事會過去串門,平時在家里橫得不行的老頭子對這小子格外好脾氣,后來奶奶爸爸去世,李小敏他爸每次過去都要罵林暮幾句,說他是喪門星。
林暮第一次回村里被他見到的時候兩個人都已經(jīng)打過一架了,林暮身板是單薄,但打起架來拼命的勁,也不是一般人能招架的。
新仇舊恨,林暮今天得一塊報了,他讓女孩們回家拿紅花油跟跌打損傷膏送回來,是他從縣里帶回一些備用的。
等他折返回去的時候男人狀態(tài)果然已經(jīng)好轉(zhuǎn)了,李小敏像是又挨揍了,嘴角掛著血,兩邊臉腫得不行,眼睛都腫起來了,幾乎看不出原本的樣子,青青紫紫好不像話。
屋里的女人拍著房門,又遭男人一頓罵:“哭哭哭,哭幾把哭!你男人還沒死呢!我遲早打死那個不男不女的喪門星,呸!”男人吐了一口血沫,指揮著女兒,“都怪你,只吃不拉的貨!還不趕緊把地掃了!”
等他轉(zhuǎn)身見到站在門口的林暮,一瞬間立起了眼睛,嗓門很粗地吼叫道:“林小一你個臭二椅子,你還敢來,看我不打——”
話沒說完,林暮已經(jīng)走到跟前攥住了他的領(lǐng)口,林暮比他高半頭,他常年喝酒,其實沒什么大力氣,一身虛膘,林暮使著勁幾乎能迫使他踮起腳。
“你,你你你,松開!再不松開我可打你了啊!”男人虛張聲勢,剛剛被踢的隱隱作痛,一使勁拉直身體就更疼了,嗚呼哀嚎。
“李二柱你天天喝酒打老婆打孩子算什么能耐!?”林暮咬著牙訓(xùn)他:“不讓小敏讀書跟著你這個廢物?當(dāng)一輩子掃地丫頭嗎?還是像他娘一樣隨便找個人嫁了繼續(xù)干活挨揍?蠢貨!”
大男子主義的人最聽不得這個,李二柱一輩子沒什么能耐,上山打獵不如別人,力氣也不如別人大,他媽當(dāng)年死的早,他爹就喜歡喝酒打人,他不知道從什么時候?qū)W會了喝酒,也開始酒后打人,這讓他感覺道權(quán)威跟安全感。本以為能一胎要個兒子,到時候跟他爹討點好處,沒想到生了個閨女,讓他爹好頓埋汰,也讓他在自己大哥面前沒臉抬頭。
他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李小敏是早早定出去的親事,這件破草屋就是靠李小敏換來的,只要給她養(yǎng)到十四歲送到村東頭老張家,他就算了卻一樁心事了,卻沒想到被半路殺出來的林暮攪了個亂。
李小敏跟她娘暗地里哭著說要去讀書,說要去大山外面看看,不想一輩子窩在小山溝里,娘倆旁敲側(cè)擊的給他上眼藥,他讓這小妮子讀書了跑出去,他的房子怎么辦!?要他搬出去睡山洞嗎?要不是他娘生不出兒子,他能讓老頭趕出來沒地方住嗎?
在李二柱心里,娘倆都是吃里扒外記吃不記打的喪貨,再說了,林小一是什么人,全村的大笑柄,把自家人全克死了,跟著娘跑出去,又給村里潑臟水,一波一波人進來查他們,差點把他們都抓起來,跟著這種人遲早要學(xué)得一樣,他李二柱走外面脊梁骨都要被人戳斷。
他難受,他也得讓林暮難受,于是他惡狠狠地戳林暮肺管子:“掃地嫁人就是她女人該做的事,你出去一圈回來裝的人模狗樣,你算什么東西!?跟你學(xué)不男不女,像你一樣死全家嗎!?”
“林小一,你娘不要臉,你也不要臉,娘倆都是白眼狼!林大爺出聲沒把你掐死算他倒霉!我今天都把話擱這,她要是敢跟你學(xué)一天,我就打折她一條腿,腿沒了就掰胳膊,我看她到時候走也走不了,字也寫不了能跟你學(xué)出個什么東西!”
林暮把人慣到地上:“你有什么資格說我娘,把你嘴給我放干凈!”
“臭表子,破鞋——啊!”林暮隨著他一個一個侮辱性的詞語往外蹦,陰沉著臉,掐著他的手指,嘎巴一聲,李二柱感覺自己的手指像是斷了。
這是他小時候張叔教他防身的時候?qū)W會的,沒想到多年以后在這里找到了用處,李二柱疼得臉上失去血色,嘴唇顫抖,仍舊死性不改:“劍貨,爛——啊!”
又一根手指被折到近乎離譜的地步。
“林小一!你今天就算把我手砍了我也要說,你跟你娘,沒一個好東西——”
林暮捂住他的嘴,下一秒,后腦猛然一痛,是李二柱摸了柴火砸在他的頭上。
溫?zé)岬囊后w一瞬間順著林暮脖頸流進衣服里,李二柱趁著他發(fā)呆,挺身把他按在地上,拳頭一下下砸在林暮頭上,林暮緩了口氣,揪著李二柱衣領(lǐng)將他扯倒,膝蓋抵住李二柱胸腔:“你個天天喝大酒的廢物能知道什么!?”
他在李二柱想要故技重施的剎那預(yù)判,擒住他的胳膊一擰,卸掉了李二柱的右臂,那條胳膊棉花一樣失去力氣,垂落在地,李二柱痛到說不出話。
林暮啐了一口,沒理睬他,越過他把李小敏扶起來,聲音還有些不穩(wěn):“你感覺怎么樣,還好嗎?”
李小敏搖搖頭,看樣子有些恐懼,林暮摸摸她的頭問道:“房門鑰匙有嗎?我們先把媽媽放出來。”
女孩猶豫著看向倒在地上的男人,林暮順著目光看過去,回頭語氣很輕地安撫女孩:“別怕,鑰匙在他身上嗎?”
李小敏點點頭,囁嚅道:“在上衣兜里……”
躺在地上的人已經(jīng)無心去聽別人說什么了,淚流滿面,鼻涕都流出來了,扯著嗓子哭叫“疼啊——疼——林小一你不得好死啊——”
林暮全當(dāng)沒聽到那般,摸了鑰匙徑直去開門,女人在打開門第一時間沖出來,一把將林暮推開,林暮失去平衡,腰撞在灶臺上,疼得他眼前一黑。
“根兒,根兒啊,你這咋啦哇,沒了你我該怎么活啊——”女人以為丈夫快要不行了,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她開始埋怨女兒:“都怪你,都怪你啊!非要讀書,非要惹禍啊——根兒哥,我可咋辦啊——”
“娘——”李小敏哭著跪在女人旁邊,去拉女人的衣服,被女人甩開,“你滾,你滾啊,我沒有你這個女兒——哇,我是造了什么孽啊!”
女孩不過十一二歲,長得瘦小,怎么能經(jīng)得住推搡,胳膊杵在地上,明顯是受傷了,林暮一看女孩痛過頭的表情就知道,他太了解了,現(xiàn)在手腕還因為上次挫傷隱隱作痛。
女人爬起來撿起先前男人遺落在地的掃帚,幾乎是無差別的共計林暮跟李小敏,把兩個人一塊往外趕:“滾!都滾!你非要教她,你就養(yǎng)吧,我男人死了我可養(yǎng)不起她——”
“娘!”李曉敏抱著女人的腰不撒手,“娘,你別趕我,我錯了,娘——”
“滾!”女人扯著女孩,將女孩推到門外,眼看掃帚就要砸下來,林暮立刻將女孩護在身后,生生吃了那一掃帚。
女孩仍舊不死心的往母親身上撲,林暮面對女人和女兒,不像面對男人那般無所顧忌,不知如何阻止,怎樣做都不合適,他只能躲閃著去拉女孩的袖子,防止她被打到。
又一次掃帚舉起,林暮閉上眼睛做好再次被砸的準(zhǔn)備——想象中的疼痛沒有落下,后背貼上堅硬的胸膛,帶著陳淮的味道,他仰頭,與陳淮落下來的目光對視。
林暮感覺陳淮的眼神像要把他宰了。
重重的掃把在陳淮手里仿若沒有重量,直接奪過來扔在院子里,啪嗒一聲,濺起一圈灰塵。
李小敏也被突然出現(xiàn)的陳淮嚇了一跳,女人趁著三個人愣神,重重關(guān)上門,甚至插上了門閂,她哭著,用決絕的語氣說:“你們走吧,李小敏,以后我沒有你這個女兒,不要再回來了!”
女孩不可置信地看著閉緊的門,安靜了一瞬,而后發(fā)了瘋一樣敲打,不停道歉:“我錯了!娘,我錯了!我不學(xué)習(xí)了,不念書了,娘,我只是想帶你一起逃出去……娘……你別不要我……”
女孩哭了很久,門都沒打開過,里面女人的哭聲跟男人的哀叫聲此起彼伏地響了很久。
直到小姑娘啜泣到背過氣去,林暮一把扶住女孩肩膀,焦急喊道:“小敏!”
嘩啦一聲,門閂落地,門從里面打開,躺在地上的男人已經(jīng)不見了,聲音也聽不到,女人哭腫了一雙眼睛,身上裸露出來的胳膊,腿,全是青青紫紫的傷口,一層疊著一層。
她接過林暮手里的女孩,哭到麻木,憐愛地?fù)崦⒌念^:“小敏,我的小敏啊……”
緩了好一會,她漸漸停下動作,把哭暈的小姑娘交給林暮,轉(zhuǎn)身去屋里掏出一個破布錢包,塞進林暮手里,近乎冷靜的對林暮說:“林老師,你把她帶走吧。”
“這里是我偷著攢下來的,還有李二根所有的錢,你把小敏帶出去,別讓她再回來了。”女人握著林木的手:“我知道你能出去,你帶小敏出去,啊,她還小啊,她不能跟我一樣這么過一輩子,那村東頭老張家的張大寶,比二根歲數(shù)都大,我不能讓小敏往火坑里跳哇!”
“林老師——”女人撲通一聲跪下,林暮趕緊跟著單膝跪地,“求你,救救小敏,我知道你好心,養(yǎng)了好幾個小姑娘,你不差小敏這么一個學(xué)生,她是真想讀書啊,小屋墻上都是那些個,那些個什么叫字的圖畫,她晚上不睡覺偷偷點蠟燭都要寫字,做夢都在讀書啊——我不能讓她跟我一樣稀里糊涂過一輩子!”
“姐,姐你別這樣,先起來。小敏想讀書,我一定教。”林暮心中震撼,為之動容,“我答應(yīng)您,一定,一定想辦法帶想出去的孩子們走出大山,你放心——”
最后林暮臨走之前帶著陳淮進屋,給已經(jīng)痛到昏迷的男人接上了胳膊,林暮沒忍住跟女人說:“如果你想離開,我也可以——”
“不了。”女人搖搖頭,“我這輩子就這樣了,我腦子不好,沒有那些個大出息,大小我就被爹送到老李家,這是我的家……”
林暮還想說些什么,女人卻已經(jīng)開始下逐客令,“走吧,別再來了,你跟小敏,都別再來了。”
日頭已經(jīng)到了晌午,林暮從屋里出去犯了暈,腰疼的地方開始逐漸明顯,陳淮默不作聲地看著林暮敲了敲后腰,神色不虞。
“林老師,”陳淮不冷不熱地道。
“啊?”林暮應(yīng)了一聲。
陳淮:“真是了不起。”
林暮:“……”他敢肯定,陳淮絕對在陰陽怪氣。
兩個人走到半路,遇見了迎上來的幾個小孩,小花沖過來問:“林老師,你沒事吧?”
她看見林暮衣領(lǐng)一片通紅,喊破了音地叫到:“林老師,你流血了!!”
林暮想了想,好像是有這么回事,后腦被人打了一下來著——他抬手,摸了摸已經(jīng)干涸的血跡。
回了句:“沒事。”
話落,眼前一黑,失去意識。
第088章 第 88 章
藍色簾子, 消毒水氣味,略微破舊的墻壁,是縣醫(yī)院。
林暮來過很多次, 對這很熟。
他怎么記著自己在羊淮村呢, 腦袋有點暈, 林暮緩緩挪動頭部,看向四周, 這構(gòu)造像是特護病房,套間那種。
里外兩個房間, 外面肉眼可及之處放著一張單人床, 被子有被人睡過的痕跡。
另外一邊的情況看不到了, 后頸很疼, 像睡落枕那種,又像被人打了, 林暮緩緩回想, 將之前發(fā)生的事記起個大概。
轉(zhuǎn)到另一邊, 床頭柜上放著他的手機, 一杯水, 旁邊鋪了兩張抽紙, 上面放著一些用過的棉簽,好像更遠的地方還放了一個果籃, 林暮躺著,視線到此為止。
特護病房很安靜, 跟先前住院不太一樣, 外面沒有窸窸窣窣的患者交談聲, 也沒有偶爾家人去世的哭嚎聲。
林暮嘗試著坐起身,好在除了頭暈, 沒有什么其他多余的癥狀,他摸到手機打開,竟然是滿電狀態(tài)。
窗戶開著,風(fēng)吹過來扶動發(fā)梢,外面有鳥清脆的叫聲,夢核一般的場景。
把手機打開,翻看通訊錄,一下就能扒拉到頭,里面只有六七個人,按照首字母排序,一個名為“陳”的人在第一位。
點下去的時候,林暮有些猶豫,睡醒沒見到陳淮,犯暈惡心的感覺總讓他覺著過去一段時間的事情是他的幻想,畢竟夢境如影隨形,他很少能逃得過那些讓他恐懼的回憶。
就這么懷疑著,林暮把手機輕輕放回柜子上了,他手背上扎著針,吊著水,想立刻下地的沖動也被他憋回去。
他回顧與陳淮重逢至今的每個畫面,摸不出一點頭緒,陳淮的態(tài)度反反復(fù)復(fù)像個迷,林暮的自信消磨于每個逃不開夢境里。
窗外偶爾有鳥飛過,林暮在想他們是不是很自由,煽動翅膀便可飛躍諸多大山,輕松逃離討厭的地方,也能飛到想去的人身邊。
過了一會,手背刺痛,林暮這才回神,藥水已經(jīng)打光了,手背彎曲的針管回了一部分血液,他低著頭,莫名其妙的發(fā)了一會呆,猛地抬頭看見打空的藥水旁邊還有一袋藥液,想起這時候應(yīng)該叫護士過來。
他抬手按了護士鈴,不一會就有人過來了,小女孩戴著口罩快走過來,速度堪比小跑,帶來一陣風(fēng),嘴里說著“不好意思”手腳麻利地將手背那一截針管斷開,將尾部抵進新藥瓶后放了一些出去,直到藥水充滿軟管,才重新接上。
“真是不好意思,剛剛外賣送到電梯口我去取了一下,你家屬剛剛還囑咐我記得給你換藥來著,對不起對不起。”
小姑娘眼睛都紅了,林暮覺得這沒什么大不了的,連忙安慰:“沒事沒事,是我沒注意看,如果我早點看到藥快沒了叫你就好了。”
一番交談下來他明白小護士是剛剛過來實習(xí)的實習(xí)生,等把小姑娘安撫住了,林暮才問她:“你剛剛說,我的家屬?”
“嗯嗯!”女孩點點頭,“他接著電話,像是有事情,跟說完就急匆匆的跑出去了。”
“啊。”林暮愣愣地應(yīng)了一聲,問:“他說他還會回來,對嗎?”
“是的。”女孩思索著回復(fù)道:“他說很快,一個小時之內(nèi)。”
“謝謝。”林暮緊張的肩膀終于放松了,靠在床頭,女孩還站在那里,像是不敢走,林暮勉強笑笑,說:“你先去忙吧,麻煩你了。”
“不麻煩不麻煩,那我就先回去吃飯啦。”女孩擺擺手,往外走了兩步站定,回頭說:“有事你就叫我!”
“好的。”
林暮話音剛落,女生想起他剛剛看起來有些落寞的表情,忍不住安慰他:“你的家人只是出去一下啦,他在這里陪了你一整晚呢,昨天不是我值班,交辦的護士姐姐說你的病情不是很嚴(yán)重,其實不用住這邊的,但是你家里人堅持要單間,非常非常關(guān)心您,而且據(jù)說連夜叫來了回家休息的院長過來。”
“啊……是嗎……”
“是的!”女生非常肯定,隨后扁扁嘴,小聲嘀咕道:“要不然我剛剛怎么會差點以為我的職業(yè)生涯要結(jié)束了……”
“什么?”林暮沒聽清女孩在小聲念叨什么,問了一嘴。
“沒什么沒什么!”女生揮揮手,快速走出去了。
林暮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十一點半過十幾分鐘,是吃飯的時間,陳淮是出去吃飯了嗎?
他想起村里的那幾個小崽,現(xiàn)在不是四個,是五個了,她們怎么樣了?
葉子很有帶孩子的經(jīng)驗,她們跟小敏平時玩得也很熟,應(yīng)該能陪伴好她吧,她爸爸一時半會行動不便,應(yīng)該也不會對她們造成什么影響。
可是他突然暈倒會不會把孩子們嚇到,陳淮是怎么囑咐他們的呢,有沒有檢查食物夠不夠,這些問題一個接著一個冒出來。
林暮沒忍住,把剛息屏的手機又點亮,找到那個排在第一位的人,點擊短信圖標(biāo)。
他兩只手托著手機,劉海長到能蹭到鼻尖,很癢,林暮順手掖到耳后,堪堪能夠卡住,幾根幾根的往下掉,不一會就全滑下來,他沒心思管,編輯了好幾個開頭。
林暮看著屏幕上的:“在吃飯嗎?打擾了,我想問一下關(guān)于孩子們的事,她們”
編輯到一半,發(fā)尖實在擾人視線,若有似無碰得林暮鼻尖癢極了,他皺著眉頭抬起沒扎針的那只手,用食指蹭了蹭,不耐煩地把劉海往后薅,一個沒注意,手機發(fā)出咻的一聲,是短信發(fā)送成功的提示。
林暮手忙腳亂的低頭看,打到一半的“她們”兩個字后面跟著一串“#¥%#……”的亂碼,看起來像是說了一段火星文,他動了動嘴,有點無語。
后知后覺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沒有進行自我介紹,陳淮如果沒存他的號碼,會不會把他這條信息當(dāng)做莫名其妙的騷擾短信對待,他趕緊又敲下“我是林暮”四個字。
叮鈴鈴~
來電鈴聲猝然響起,林暮手一抖,碰到手背的針頭,有點痛,他背手看了看,手背青紫一片,似乎還有點腫。
他接起電話,對面的聲音喑啞,像是睡覺中途被吵醒的那種聲音。
“你說什么?”陳淮語氣有些不悅地問。
“啊。”林暮呆呆地重復(fù)了一遍:“我說什么了?”
對面沉默了一會,呼吸稍顯急促,而后勉強平穩(wěn)道:“你發(fā)的短信你問我?”
“啊。”林暮又低低答了一聲,反應(yīng)過來,馬上為自己解釋:“剛剛是我不小心碰錯了。”
林暮甚至還有心思分神去想陳淮現(xiàn)在的聲音跟之前在小屋睡醒的時候幾乎一樣,那一定是剛睡醒沒錯了,可他不是在外面吃飯嗎?難道睡在飯店里了……應(yīng)該是因為那個小護士說的,他昨晚一夜沒睡的緣故。
林暮的聲音稍顯緊張:“你睡著了嗎?”頓了頓,又說:“你可以回來睡的,這里有床。”
對面沒有立刻接話,林暮連忙又說:“辛苦你了。”
等了一會,對方呼吸清晰可聞,陳淮那邊傳來一陣像是衣料摩擦的聲音,他似乎坐直了,聲音變得正常起來。
“林暮。”陳淮叫道。
“啊。”林暮問:“怎么了?”
“你都在亂七八糟說什么?”陳淮聲音冷漠,“我一個字都聽不懂。”
“……”林暮沉默兩秒,被他說得有點懵,但只要想到人家陪了自己一晚上,累到吃飯都能睡著,耐心就變得很充足。他更詳細(xì)的解釋道:“就是昨天,你不是送我來醫(yī)院了嗎,剛剛過來的護士說……”林暮忽然卡殼,覺著親口把陳淮照顧他一夜沒睡的話講出來,會讓自己感覺有一些難為情。
“護士說你沒有休息,我看到外面還有一張床的,你可以回到醫(yī)院休息,不過我感覺我已經(jīng)沒事了,我們回家休息也行。”說完林暮就驚覺自己說錯話了。
回家——下意識就說出口,應(yīng)該說回他家的,或者那個小屋現(xiàn)在是陳淮的家也可以。
陳淮仿佛沒注意到這個細(xì)節(jié),林暮聽見咔噠一聲,像是點煙的聲音,陳淮深深吸了一口,又呼出去。
“你在吸——”
“林暮。”陳淮的聲音變得有些低沉,“你的頭是不是撞壞了?在胡言亂語些什么?”
“我——”
他的話再次被打斷,陳淮無情地說:“我不管你是從哪里弄到我的號碼,從今天開始,不要再給我打電話了。”
陳淮又在林暮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的空隙補充道:“從上次競拍后,我根本就沒有見過你,更別提送你去什么醫(yī)院,麻煩你清醒一點。”話落又長長的吐息。
林暮感覺這口氣像是吹在他耳邊,讓他耳朵發(fā)麻,可那話語中的內(nèi)容又十分讓他震驚,這是兩種非常分裂的感受。
他不敢相信地問道:“你不是跟我——”
“跟你什么?”林暮聽見滋啦一聲,陳淮的語氣變得更差,冷冷丟出四個字——“莫名其妙。”
隨后立即掛斷了電話。
林暮眨了眨眼,消化著剛剛接收到的信息,直到手機屏幕按下去,映出他悵然若失的臉。
另一只手又開始回血,林暮這次沒有猶豫,直接拔掉了針管,捏著下床。
剛一走到門口,門被從外面推開,林暮帶著一些期望抬頭,沒想到映入眼簾的竟然是個讓他意想不到的人——張叔。
自從林暮上大學(xué)后,他便很少跟張叔聯(lián)系了,通過打工陸陸續(xù)續(xù)還清了張叔借給他的錢,又額外打了一倍的利息過去,隨后林暮注銷了原先的銀行卡,沒給張叔還錢給自己的機會。
張叔給他打過幾次電話,不忙的時候林暮都會接,但除了最基本的寒暄,他也說不出什么,經(jīng)常以冷場結(jié)束。
他有了新的生活,張叔也是,從張叔的朋友圈能看到他結(jié)婚了,對方是個看起來很溫婉的女性,林暮更不想出現(xiàn)在他的生活中。
兩個人的圈子再沒有交集,自然而然便斷了聯(lián)系,張叔看起來變得蒼老許多。
“小一。”“張叔。”
兩個人同時開口跟對方打招呼,對方的表情同樣詫異陌生,而后張叔先笑了,拍了拍林暮的胳膊:“長高了小一!太久沒見了,得有六七年了吧,大小伙子了啊,不錯,不錯。”
他越過林暮走進去,把手里提的袋子放到外間的桌子上:“針打完了?餓沒餓,叔出去吃了碗面條,給你也帶了份,你這打針得吃點清淡的。”
林暮張了張嘴,訥訥道:“謝謝張叔。”隨后低頭跟過去。
剛走到桌子邊上,張叔一扭頭,很快發(fā)現(xiàn)吊到一半的藥瓶,針頭插在輸液器的滴斗里,里面還存著一截紅色。
“你把針拔了?”張叔皺著眉頭問:“藥打完了嗎?”
他不經(jīng)意往下一掃就看見林暮泛青的手背,問道:“護士沒來給你換藥?我臨走之前囑咐過的,我去找她。”
林暮攔住露出明顯一臉要找人算賬表情的張叔,只能胡亂解釋道:“沒有,她過來了,是我……是我想上廁所,著急拔了針。”
張叔懷疑地看著他,林暮心虛閃躲,在張叔面前撒謊,真是急傻了。
但張叔向來不會拆穿他,小的時候說自己不缺錢的時候是,現(xiàn)在也是。
“消炎藥得打,不能停,我出去抽顆煙叫護士過來重新給你扎,”張叔往外走著說:“正好你去個洗手間,洗洗手吃飯。”
等張叔出去了,林暮搖搖頭,放棄想要出去的想法,他即便出去了又能去哪,又能找誰呢。
洗洗臉變得精神一點,張叔還沒回來,林暮坐到桌前吃面,清湯寡水,一點味道都沒有,他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了,但想了想不能浪費,又把剩下的全塞進肚子。
像裝了監(jiān)控似的,林暮剛撂下筷子,那邊張叔帶著護士就進來了。
還是剛剛那個實習(xí)護士,她一臉生無可戀過了今天沒明天的表情,抬頭看到林暮盯著她看,咧嘴笑笑,笑得比哭還難看。
林暮坐回床上,女生緊張的手都在抖,一針下去,沒見血——沒扎對地方。
張叔有意無意地在此時清了清嗓,女生立刻抬頭看向他的方向,林暮小聲告訴他:“沒事。”
女生點了點頭,急的有點冒汗了,又扎了幾次終于扎到血管,林暮跟她同時松了一口氣。
“我我我,可以,走了嗎?”女生囁道。
張叔沒出聲,抬手動動手指,女生沒敢動。
林暮告訴她:“別緊張,去吧。”
女生一陣風(fēng)似的走了。
張叔坐在凳子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林暮閑聊,問他這幾年過的怎么樣,身體好不好,跟大學(xué)同學(xué)相處的怎么樣,唯獨沒問這次為什么會在醫(yī)院。
他有意回避話題,但林暮不行,他迫切地想問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張叔,昨天是你……送我來的嗎?”
張春周沒說是,也沒說不是,他審視著林暮,半晌后,只意味不明的丟出一句:“不然呢?”
過去的事林暮曾有一段時間怨過張叔,哪怕他并沒有表現(xiàn)出來,陳淮兩個字像他們之間的敏感話題,林暮不提,張叔也從不過問。
于是此刻林暮仍遵循著一直以來的規(guī)矩,將陳淮有關(guān)的事排除在外,也輕描淡寫的回復(fù)一句:“辛苦了。”
林暮看著張叔下巴上冒出的黑色胡茬,鬢邊染白的發(fā),從他的臉上體會到幾分疲倦的感覺。
他不自在地動了動,換了個更放松的姿勢,移開目光低聲說:“我沒什么事了,張叔回家休息吧,等會打完藥我自己辦出院就行。”
張春周聽出趕人的味道,不由得笑了,站起來拍了拍他沒打針的那只胳膊,笑罵到:“你個臭小子,過了河就拆橋啊。”
林暮沒想到還有這么一層意思,感到羞愧,辯解道:“張叔,沒有,我不是這個意思——”
“是該回家了。”張叔拍了拍褶皺的襯衫外套,又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說:“你嬸還在家等我呢。”
他想起什么,低頭撇了眼林暮,不經(jīng)意說道:“好像家里還整好幾個小姑娘呢,一門心思要找他們林老師,我正好順帶全給你送過來。”
“什么!?”林暮一瞬間就坐直了,意外看著張春周。
“哈哈哈哈,提起學(xué)生你就來神了,你教的那幾個小姑娘在我家呢,我想想,得有五個呢吧?你嬸看著,放心吧。”張春周逗他:“還趕我走不,叔想著等你出院一起回去,跟你嬸見個面呢。”
林暮被他逗得啞口無言,兩項為難,他又想去接學(xué)生,又不太想介入張叔的生活。
張叔將他看得透徹:“不想去也沒事,等會我回家換身衣服,把孩子們給你送來,昨天她們就不想走,但孩子么,在醫(yī)院人多,亂,總歸不好,我就給送家去了。”
林暮難堪地低下頭,道:“謝謝張叔。”
張春周低頭,看著露出發(fā)旋的林暮,恍惚間覺著他還是當(dāng)年那個沒長大的小子。
“這回別忘了叫護士拔針。”臨出門前張春周不忘提醒。
“好。”
待張叔離開后,病房重歸寂靜,林暮思緒卻無比混亂。
假如昨天是張叔送他來的醫(yī)院,而且孩子們還在張叔家的情況下,五個……證明記憶里的事確實發(fā)生過,他回過山里,去過李小敏的家。
可陳淮為什么要說他自拍賣會后沒見過自己。
林暮想不通,他躺在床上,看著藥液一滴一滴垂落,涼絲絲的感覺沿著手背滲入血管,傳送到四肢,手腳都變得很涼。
他把手機拿過來,剛剛那條以亂碼作為結(jié)尾的短信還躺在發(fā)件箱里面,如果再把電話打過去問,一定會被當(dāng)做賴皮纏吧……
手機背扣在身下,林暮發(fā)覺原來寂靜也能這樣擾人。
不知道該說他心態(tài)好還是不好,就這么煩著,人也能睡著。
再睡醒的時候,睜開眼睛,床邊趴了一排小腦袋。
葉子站在窗邊,幾個小的見他醒了,嘰嘰喳喳地叫他。
“林老師,你醒了!”花花手舞足蹈。
“勞斯勞斯!”小的口齒不清。
還有一個手足無措的李小敏,站起來,背著手往后踱步,靠在墻上,垂頭小聲說:“對不起林老師。”
林暮挨個揉揉頭,坐起身,笑問道:“你說什么?太小聲了,老師沒聽清,你過來一點。”
李小敏惶恐地抬起頭,眼睛撲閃撲閃,里面藏的全是恐懼。
一般在家里,她爹讓她走近點就是要打人了,可能是耳光,也可以能是飛來的一腳。
林老師因為她被打壞,暈倒住進這個叫作醫(yī)院的大房子,一定非常生氣吧,那么就算打她,也算無可厚非……李小敏只猶豫了幾秒鐘,便往床邊走去,站在林暮一抬胳膊就能碰到的地方。
她整個人都緊繃了,汗毛豎起,作備戰(zhàn)狀態(tài)。
直到林暮胳膊揚起的瞬間,她緊緊閉上雙眼,睫毛不停顫抖。
——落在她頭頂?shù)模皇潜┝Φ拇反颍菬o比溫柔的撫摸。
林暮無奈地說:“別怕,老師又不會打人。”他想起自己剛收拾過面前小女孩的父親,略微有些尷尬的補充道:“要打也只打壞人。”
小花在旁邊幫腔:“對!只打你爹那種臭壞蛋!”
葉子忍俊不禁,兩個小的咋呼著叫道:“打!打!打大fai蛋!”
林暮被她們起哄得鬧了個大紅臉:“行了行了,都別鬧了。”
身后門聲響起,林暮回頭,看到去而復(fù)返的張叔,他一只手拎著折疊床,另一只手掐著一沓化驗單。看起來明顯回家收拾過了,剃掉了胡茬,換上了新衣服,看著倒是個十分有精氣神的中年大叔。
“醫(yī)生說今晚還得再觀察一下,明天再考慮出院吧。”
“嗯”林暮點點頭,問他:“怎么搬了個折疊床過來。”
張春周低頭看向手里的東西,搖搖頭,笑道:“幾個小的不放心,賴在醫(yī)院不想走了,今晚要住這,兩張拼一起,他們幾個也能擠擠睡下。”
林暮不贊同地扭頭回去看向幾個小崽,女孩們都露出心虛的表情,靠近葉子,葉子左看看右瞧瞧,小的都把她當(dāng)避風(fēng)港,她卻找不到能擋在自己面前的人,只好磕磕巴巴解釋道:“我,我們,就是,就是擔(dān)心,林老師,想,想——”
“想陪林老師!”小花聽的著急,急忙接上后面的話,“等林老師出……出什么來著……哦對,出院!等林老師出院我們一起回家!”
面對一堆期翼的目光,林暮說不出冷話,只見縫插針地考驗她們道:“老師說過什么?”
幾個小孩面面相覷,被這沒頭沒腦的抽查弄了個懵,問道:“什么……?”
“不能……”林暮看著幾個小孩單純懵懂的目光忍不住嘆了一口氣,繼續(xù)道“跟男的……”
“單獨在一個屋里!”小花反應(yīng)最快,她眼珠一轉(zhuǎn)馬上說:“我們不是單獨!老師,我們有好幾個人呢!”
“那也不行!”林暮又開始嚴(yán)肅地教訓(xùn)她們:“無論對方是誰,你們有幾個,最好都不要共處于封閉的空間內(nèi),明白嗎?”
“明白了。”幾個小孩霜打茄子一樣,看著好不可憐。
“那我們今天還能……”小花舉手,小聲問道。
林暮拿她們沒辦法,嘖了一聲,道:“下不為例。”
“耶!”“好的!”
在哪住都是住,晚上林暮吧幾個小孩帶進了里間,讓她們住里面,自己住外面,又教她們這種門鎖要怎么鎖,幾個只見過門閂的小孩感覺新奇的狠,光是開開關(guān)關(guān)擰鎖的咔噠聲就響了很久。
林暮沒有制止,坐在飯桌邊上跟她們聊天,試探性地問道:“我們是怎么出來的?”
他又問:“你們記得我?guī)Щ厝サ哪莻大高個嗎?”
幾個孩子霎時安靜下來,局促地站在門邊,呈現(xiàn)半圓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虛極了。
“怎么了?”林暮掃視她們,問:“他去哪了你們知道嗎?”
小花一臉憋不住的表情,把臉埋在葉子身上,葉子罕見地躲避林暮的目光,最后是李小敏囁嚅地回答:“什……什么大高個,我們好像……沒見過吧。”
“……”林暮笑了下,重復(fù)問道:“沒見過,吧?”
李小敏膽小,一被問就害怕,林暮怕嚇到她,點名問別人:“小花,你說。”
“啊!?”小花驚呼一聲,被林暮食指豎在嘴唇前方提醒她禁止喧嘩。
小花捂住嘴巴點點頭,走近幾步小聲說:“我沒見過呀。”眼珠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都快飛到天上去了,就是不敢看林暮。
林暮失笑,手指在桌子上打著節(jié)奏敲擊,覺著眼前的畫面實在玩味,他一手帶大的小崽子,這是明顯讓人策反了啊。
難為幾個小孩子沒意思,林暮把她們打發(fā)進去鎖門睡覺,自己躺在外面床上百無聊賴地翻看手機。
下午的時候他去護士站問過,昨晚陪夜的人的確是張叔,一個中年人,而不是陳淮。
林暮又去看了同在一個醫(yī)院的團寶,再過幾日團寶都能手術(shù)了,他估計短時間內(nèi)不能回山里,那時候碰到了熟悉的兒科護士,她們幾個人都跟林暮很熟絡(luò)。
她當(dāng)時告訴林暮,說昨晚有個帥哥送他來醫(yī)院,自己下去拿藥的時候見到他們了,后面聽說還驚動了院長。
林暮無處安放的心終歸有了著落。
騙他。
還聯(lián)合他的學(xué)生一起騙他。
林暮咬緊了后槽牙,找出名為“陳”的聯(lián)系人,又一條短信發(fā)出去——“謝謝你啊。”
等了半天沒有等到回復(fù),直到林暮都等困了,手機菜忽然叮的一聲,收到一條短信。
他點開,是個陌生的號碼,回復(fù)內(nèi)容只有一個問號。
林暮看了半天,遲疑地敲下【陳淮?】發(fā)過去。
未知發(fā)件人:【不然?】
林暮一個一個字編輯道“這好像不是你的號碼……”
沒等發(fā)出去,那邊立刻又發(fā)過來一條。
未知發(fā)件人:【你還在跟其他人發(fā)短信?】
林暮立刻把打到一半的字刪掉,火速回復(fù):【沒】
那邊沒動靜了,林暮又開始慢悠悠的敲字——這好像不是你的……
叮。
未知發(fā)件人:【什么事?】
林暮:【沒什么啊……】
未知發(fā)件人:【。】
林暮眼看著氣氛不對,這明顯要話題終結(jié)了,他連忙撓撓頭,趴在床上。
林暮:【謝謝你帶我來醫(yī)院,我已經(jīng)好了。】
未知發(fā)件人:【又說胡話】
未知發(fā)件人:【說了不是我】
林暮忍不住低笑出聲,下一刻趕緊抬頭朝門的方向望了一眼,門玻璃中間是磨砂的,里面的燈光還沒滅,孩子們似乎嘀嘀咕咕的聚在一塊聊天,他不知怎么的有點小心翼翼的感覺,打字的手都輕了許多。
文字沒有語氣,林暮能想象到這些文字轉(zhuǎn)變?yōu)殛惢吹穆曇粢欢ㄊ抢淅涞模蟾攀且驗橹懒耸虑楸澈蟮恼嫦啵吹褂悬c模糊的明白了強硬的語氣之下掩蓋著的是一種,不甚明顯的關(guān)心。
林暮:【好好好不是你】
未知發(fā)件人:【。】
又是一個句號,林暮看著第二個句號,有點納悶,陳淮總發(fā)問號,是不想跟他繼續(xù)說話的意思嗎?
發(fā)短信聊天對林暮來說是種很新奇的交流方式,他能透過一個句號想到陳淮沉默的面容,想到他此時此刻也許會在做的事,擺出的姿勢,總之文字讓他產(chǎn)生無盡遐想。
明明很遠,但卻像是很近。——這就是林暮此刻的感覺。
他努力尋找話題,拆了陳淮的臺。
林暮:【你的小間諜們已經(jīng)把你出賣了。】
未知發(fā)件人:【?】
未知發(fā)件人:【看不懂,不要胡言亂語。】
裝,繼續(xù)裝,林暮像是抓到了陳淮的尾巴,嘴角揚起來一直沒平下去過。
林暮:【你送我來的,有人告訴我了。】
秒回的陳淮這次足足三分鐘沒有回復(fù),林暮的胳膊都酸了,側(cè)躺下去,當(dāng)他以為這份難得的體驗將要在此刻畫上句號的時候,手機嗡鳴。
——因為收到信息總是會響,他把提示音關(guān)掉了,改成了震動。
未知發(fā)件人:【。】
……林暮看著第三次過來的句號,真心有點無奈,他平躺著,把手機舉得高高的,翻來覆去的看那個鏤空的小圓形,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林暮:【……】
未知發(fā)件人:【?】
林暮:【……】
未知發(fā)件人:【。】
未知發(fā)件人:【說人話】
未知發(fā)件人:【沒事睡了】
一連震動三下,學(xué)人精林暮感受到對方的怒意,趕忙做起來,噼里啪啦用他最快的手速敲下:【有事有事】
未知發(fā)件人:【說】
話雖如此,林暮一時其實根本想不到他能有什么事,靠在墻上,垂頭看著手機摳手指,摳了一會猛地抬頭看向虛空,他剛剛在干啥?
他剛剛,在!干!啥!?
靠墻,低頭,看手機,摳手,等回復(fù)。
等等,這不是寢室對床那個網(wǎng)戀慣犯跟網(wǎng)戀女友聊天的必備狀態(tài)嗎?
每每王宇他們打球回來,見到對床黏黏糊糊地扭動著身體打字,都要低聲跟林暮吐槽一句:“二傻子,可別學(xué)他。”
林暮一整個就是非常震驚,把手機都扔到了床腳下。
發(fā)呆一分鐘后,林暮認(rèn)為逃避可恥但有用,哪怕對面什么都不知道,他無言面對自己,于是被子一拉,罩過頭頂,睡遁。
數(shù)到第二百只羊的時候,腳下手機開始嗡嗡震動起來,不是短信那樣急促的兩下,是來電提醒那種長時間的嗡鳴。
林暮伸著胳膊拿過來,來電號碼就是剛剛陳淮跟他發(fā)短信的新號碼,林暮近乎條件反射的點了接聽。
好了,二傻子行為再加一條,深夜摳墻皮語聊。
電話是陳淮打的,林暮接的,誰都沒有主動開口,沉默蔓延在電話兩端。
于是林暮的眼前仿佛彈出了一堆名為未知發(fā)件人發(fā)出的句號短信。
“你……”
“你。”
兩個人默契地開口,又默契地住嘴,而后是陳淮先問:“什么事。”
“啊?”林暮做賊一樣用氣聲問:“你說什么?”
“……”
通過驟然變沉的呼吸聲,林暮大概能明白電話彼端的人在不耐煩,剛剛沒有解決的問題重新返還到林暮身上——他要說什么呢?
“那個……你什么時候回京北的。”
“今天早上。”
林暮意外于他的配合,頭歪在墻上,又問:“這么快就到了嗎?你坐的哪趟車,我上次坐了一天一夜,竟然有這么快就能到的車嗎?”
陳淮沉默了一會,沒什么語氣地回道:“飛機。”
“啊……”林暮有點尷尬,說:“我沒坐過,那個要幾個小時啊。”
“起飛到落地,兩個多小時。”陳淮非常主動地補充道:“動車也可以當(dāng)日抵達。”
“嗯,那個我知道。”林暮說:“我上次買票的時候看到了,但是票價很貴,是火車的好幾倍。”
陳淮嗯了一聲,沒說其他的。
靜了一會,林暮又問:“你為什么要騙我?”
對面沒吭聲,但林暮聽到他走路的聲音,還有關(guān)門的聲音。
隨后陳淮的聲音變得很輕,像是刻意壓低了嗓音,林暮又聽見啪嗒一下,按下打火機的聲音。
“想知道?”
尾音漫不經(jīng)心地勾起,隔著聽筒,略微失真,帶著微弱地震動感地蹭在林暮耳朵上。
林暮下意識吞咽,舔了舔嘴唇,回道:“嗯。”
陳淮吸煙,林暮想象到黑暗中火光亮起又變暗的過程,對方無關(guān)痛癢地說:“那個手機被監(jiān)聽了。”
“監(jiān)聽!?”林暮坐直了,這種不是電影還是電視劇里才會出現(xiàn)的橋段嗎,他撓撓頭,“是那種你說什么別人都能聽見的?”
“嗯。”被煙熏過的嗓音低啞。
“是誰做的?”林暮問。
“跟你有關(guān)系嗎?”陳淮問的輕飄飄,像是注意力根本沒在他身上,這一下就將前面林暮那些得寸進尺打回原形。
可沒等林暮說出諸如“好吧,抱歉。”或是“我想我可能要睡了。”這種話,對面又似乎很是認(rèn)真的給了他答復(fù):“我媽。”
這給了林暮一種錯覺,就是陳淮分明知道,他們并沒有那樣親近,卻還是愿意分享給他一些關(guān)于自己的東西,滿足他好奇的錯覺。
打一巴掌給個甜棗,過分,林暮清醒的那部分看著自己再次陷進去。
關(guān)心道:“為什么?她為什么要這么做?”
“誰知道呢。”陳淮低低咳了一聲。
分明之前也沒見他吸過煙,林暮嘖了一聲。
“你還是少抽煙吧。”林暮提醒道:“對身體不好。”
“是嗎?”陳淮的聲音含著不明顯的笑意:“行,聽你的,滅了。”
林暮懂了,他明白陳淮為什么發(fā)句號了,如果他們此刻沒在打電話,林暮一定會發(fā)出去一個句號的。
天又聊斷了,這回是在陳淮那斷的。
陳淮又在走路,推開門,倒了杯水,咕咚咕咚灌進喉嚨里。
“你在喝水嗎?”林暮問。
之后吞咽的聲音又響了兩秒,對面才低低應(yīng)了聲“嗯”,林暮感覺自己也渴了,下地穿上鞋,去桌邊喝了口水。
孩子們在此時關(guān)了燈,林暮拿杯的動作頓了一下,不是,里面小孩嘀嘀咕咕的聲音他都能聽得差不多,他跟陳淮聊天呢?
……讓他原地消失吧。
“你也喝水了?”那邊沒給他消失的機會,反問回來。
林暮有些勉強的,用氣音回道:“喝了……”
陳淮低笑一聲,震得林暮頭皮發(fā)麻,陳淮說:“你做賊呢?”
他煩躁地揉揉自己的頭發(fā),跟那邊解釋:“那幾個崽兒在我這。”
那邊安靜了很久,連走路的聲音都沒有了,仿佛就停在喝水的地方?jīng)]動過。
陳淮:“醫(yī)院?”
林暮:“嗯。”
陳淮又像之前那樣陰陽怪氣:“林老師,真了不起啊。”
“……”林暮敏感地問:“你生氣了?”
“我生什么氣。”陳淮自嘲道,終于有所動作。他走進電梯,過會,林暮聽見電梯提示音響起,提示三樓到了,陳淮走出去,隨后是門被重重甩響的聲音。
這邊林暮為了仔細(xì)聽,把耳朵貼的距離聽筒很近,反而被突然產(chǎn)生的巨響嚇了一跳。
不出意外的話,林暮記著陳淮家別墅里面的都是靜音門來著……
“你困了嗎?”林暮手指摳上桌子邊緣翹起的一層皮,試探著說道:“要不然我們?nèi)ニ?br />
“林暮。”
“什……什么?”突然被陳淮叫名字,林暮動作都停了,專心等那邊的下一句。
“看到了一些有趣的東西。”陳淮問:“你想看嗎?”
林暮不合時宜地想到原來大學(xué)時期,半夜,一寢室人都在熬夜,王宇會突然捂著手機,故弄玄虛地問他們“有好東西,想不想看?”林暮一般都表現(xiàn)的十分不感興趣,但王宇會強迫行把雙手塞進他的眼睛跟書本中間,猛然揭露謎底,而作為謎底的手機屏幕上往往會露出一個很恐怖的鬼臉,并且是動圖,突然放大靠近那種的。
林暮會面無表情的被嚇到心臟狂跳。
王宇喊著“沒意思沒意思,下次再也不帶林暮看了。”這邊林暮連書上的字都不認(rèn)識了,看到的每一行字都會變成剛剛閃現(xiàn)在眼前的鬼臉。
在這個不合時宜的時間跟地點,林暮難免想起那些驚悚圖片,他下意識拒絕道:“不了吧……”
“嗯?”陳淮意外,“真的不看?”
林暮不看的心本來就沒有很鑒定,被問第二次就動搖了,改變了想法,勉強道:“那就看看吧。”
“好。”陳淮的語氣開始興奮,他說:“我們加個能視頻的通訊軟件?”
最后鼓搗著倆人加了某款寵物軟件,陳淮的號碼像是新建的,只有一顆小星星,用的還是默認(rèn)頭像,相比較下來,林暮用的路邊一朵隨手拍下的落日的頭像也就不那么土了。
視頻彈過來的時候林暮是緊張的,他趁著這個機會跑會床上,背靠墻壁,按下接聽。
畫面卡頓一瞬,隨后陳淮的臉出現(xiàn)在屏幕上,而林暮這邊則是一片漆黑,如果仔細(xì)看的話勉強能看到兩只反光的眼睛,眼睛里面裝的是屏幕里的陳淮。
“不開燈?”陳淮皺著眉頭問,手機應(yīng)該是被他拿在胸腔左右的高度,所以林暮在被俯視。
這款通訊軟件默認(rèn)開啟外放,聲音超級大,林暮用手捂住上下部分的揚聲器,告訴陳淮:“你小聲一點!”
陳淮不爽,但下一句的聲音明顯放輕:“什么都看不到。”
林暮反應(yīng)過來他在說看不到自己,有點像哄小孩似的語氣跟陳淮說:“我能看到你,很清楚。”
畫面一直在抖動,因為陳淮在走路,他的房間很大,因為走了很久都沒看見門,只有一望無際的墻頂,偶爾透過角落得以看到一整面墻高的書柜,或是置物架。
走到某個角落停下,陳淮往鏡頭看了一眼,與林暮對視上。
緊接著花面一轉(zhuǎn),對面是個香檳色的玻璃置物柜,柜子里面擺放的東西……林暮睜大了眼睛,一瞬間抓緊被子。
——那是一條格子圍巾,圍巾上放著幾管凍傷膏與一張銀行卡。
是他在陳淮臨走前塞進陳淮兜里的東西,現(xiàn)在這東西仍舊完好地保留在陳淮家里,林暮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
陳淮應(yīng)該是聽到了,玻璃反光的花面里,陳淮一直低頭看著手機,似乎不想錯過林暮的每一個表情,哪怕林暮這邊的畫面只有一片漆黑。
陳淮玩味地笑,當(dāng)著鏡頭的面,打開柜門,扒拉兩下,從圍巾旁邊扒拉出來一根棒棒糖。
在陳淮把手機放下后,林暮接收的畫面也變黑了,他只能聽見棒棒糖那個塑料糖紙被人扯開的動靜,過會,手機被人拿起來,重新翻轉(zhuǎn)鏡頭,林暮看見從陳淮嘴里延伸出來的,粉色的棒棒糖棍。
陳淮一邊臉頰鼓起來,拿著手機走到床邊躺下去,問林暮:“怎么不說話了?”
林暮沒有反應(yīng),他就自說自話地給林暮說:“我之前也不知道從哪來的,現(xiàn)在看來,你見過?”
“你要拿回去嗎?”陳淮問。
林暮緩了一會,艱難地說:“不,那是你的東西。”
他沒等陳淮繼續(xù)說下去,便很快說了一句“我困了”,隨后掛斷了電話。
今晚注定又是個難眠的夜。
陳淮很體貼的沒有打過來,也沒有發(fā)消息問他為什么突然掛斷電話,林暮不知道今晚這一遭,陳淮是什么意思。
但他在天光微曦的時候,給陳淮發(fā)過去一條消息:“感謝你送我來醫(yī)院,有機會請你吃飯。”
林暮以為對方應(yīng)該已經(jīng)睡了,卻沒想到陳淮也沒睡,對方只回過來一個字——“好。”
·
短暫觀察一晚后林暮出了院,他帶著幾個小女孩,本來想去小屋的,但小屋那個床實在小,放下五個孩子是不可能的事。
就在他考慮是否要去賓館開房間跟租個大一點的小平房的時候,張叔主動聯(lián)系他,說自己知道一間福利院,哪里可以臨時收容這幾個孩子,福利院的負(fù)責(zé)人是他妻子的姐姐,很穩(wěn)妥,是個很小型的福利院,氛圍很好。
林暮還是想尊重孩子們的意見,他們雖然心中害怕,但明白林暮要為團寶手術(shù)做準(zhǔn)備,便跟林暮說去瞧瞧也可以。
最后幾個孩子都被溫柔又博學(xué)的女院長折服,留在了福利院。
能讓林暮更放心的一點是——整座福利院的二十多個孩子,全都是女孩。
本以為可以安心等待手術(shù)的林暮在小屋獨自生活了兩天,忽然接到一通電話,醫(yī)院通知手術(shù)危險系數(shù)過高,建議林暮轉(zhuǎn)院。
又說團寶的器質(zhì)病灶特殊,非常具有研究價值,所以來自京北的專家團隊愿意免費為團寶提供治療。
林暮還沒等消化這個事的時候,一紙機票郵寄到家門口,林暮差點把機票信封當(dāng)做詐騙廣告撕掉,陳淮的電話打過來。
“收到了嗎?”
手機上的是一串陌生號碼,林暮看看手里的快遞信封,問:“你又換號了?”
來電顯示的號碼是從沒見過的長位,不像國內(nèi)的手機號,他感覺不對勁:“這是哪的電話號?”
“我在國外。”陳淮問:“機票收到了嗎?”
“嗯。”林暮把信封拆開,機票上寫著他的名字跟出發(fā)日期。
陳淮的聲音稍顯疲倦,那邊有車輛行駛的發(fā)動機聲響:“你需要打車去市里機場登機,機場很大,找到對應(yīng)的值機口,如果不清楚,直接找機場客服問……算了,我叫人開車去接你,直接走綠色通道。”
“?”嘰里呱啦聽陳淮說了一堆聽不懂的話,林暮表示疑惑:“你為什么能用我的名字買到機票?”
對面沉默以對,哦,也是,林暮反應(yīng)過來自己問的有點多余,他的信息在陳淮他們家那邊都是公開透明的。
陳淮是因為聽到那天晚上他說自己沒坐過飛機,才給他買的飛機票嗎,這也太……
“我坐火車就行,很方便。”林暮不是很能適應(yīng)來自陳淮的過度關(guān)懷,但有控制不住自己反過來關(guān)心人家:“你去國外……做什么啊?”
“出差。”
“哦。”林暮說,“那,你路上小心。”
“嗯。”網(wǎng)絡(luò)不是很好,陳淮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我……消失,你……別擔(dān)心……回去。”
“什么?”林暮走到床上,站在窗邊大聲問道:“沒聽清,你再說一遍!”
“你媽媽……日記……我姐……”之后是徹底的安靜,通話計時仍在增加,但卻一點聲音也聽不到了。
林暮等待著,時間增長了三十幾秒后戛然而止,通話中斷了。
難不成是陳淮回家以后,又發(fā)現(xiàn)什么了……“你媽媽,日記,我姐”林暮趕緊把那本忘記帶回山里的日記本掏出來擺在桌子上。
原來他把事情想得簡單,這次回去的發(fā)現(xiàn)讓他沒辦法保持原則,在真相與尊重之間,林暮選擇了前者。
鎖是很小的那種U型鎖,年久生銹,林暮用小刀輕輕一別,就打開了。
首頁寫著——“愿你如風(fēng)般自由”
第一頁,上面有很幼稚的字體,內(nèi)容是“林曉依”三個大字,林暮注意到一個細(xì)節(jié),在首頁的右下角,有三條橫線,分別對應(yīng)著名字,電話跟地址。
名字那一條橫線后面,是另外一個人用黑色鋼筆寫下的,蒼勁有力的“林曉依”三個字。
從第二頁開始,“林曉依”三個字鋪滿了紙張的每一個角落,仔細(xì)觀察,似乎都在模仿首頁上的那個筆跡,越到后面,寫的越規(guī)整。
林暮翻過去重復(fù)的五六頁,終于翻到了實際的內(nèi)容。
【1997年6月18日晴】
xiexie陳。
這幾個字的下面用紅筆標(biāo)注著“謝謝陳老師”五個字。
【1997年6月19日晴】
謝謝陳老師。
【1997年6月20日晴】
我是林曉依,林曉依謝謝陳老師。
林暮一連看了三十多日的日記,每一天都很短,只有一句話或者兩句話,有很多字用拼音代替,像是小孩子,還會有錯別字,每一個錯別字的底下都被人用紅筆進行修正,還會有一些交流回復(fù)的短語。
諸如:“有進步”,“寫的很好”亦或是“謝謝,老師也很開心”。
在兩個月后,林曉依的進步神速,他幾乎可以寫上一二百字的日記了,用拼音的時候也越來越少。
【1997年8月31日云】
陳老師說我的進步很大,是同學(xué)里面進步最大的人,他說我很優(yōu)秀,如果是在大山的外面,也一定是個特別優(yōu)秀的女孩,只是被困在山里了。老實說外面的世界很廣kuo,我不直到廣kuo是什么意思,老師說是很大很大的意思。我問,很大有多大,比整座山加起來還要大嗎。陳老師說,是的,比成千上萬座羊huai山都要大,螞蟻于山林,羊淮山于世界。我不懂,可我想去廣kuo的世界。
在這之后的一個月時間里,每天的日記都記錄了林曉依與那個所謂陳老師的日常,她會問陳老師很多問題,陳老師會給她在她看來很新奇的回答。
【1997年9月28日陰】
今天下雨了,我被雨淋濕,陳老師把他的外套借給我穿,有很好聞的香氣。昨天我跟林哥說我想出去念書,想去外面,林哥不說話,他去了林爹爹的房間,出來后說不讓我再學(xué)習(xí)。他們不給我晚飯,說我中了邪。我才沒有,他們說陳老師的壞話,我很生氣,所以跟林爹爹頂嘴,林爹爹打了我,林哥替我擋了兩下,可我的胳膊還是出血了。陳老師看見,眉毛低低的,我的傷口在發(fā)燙。不知道是因為雨水,還是香氣。
【1997年9月29日晴】
今天看到了彩虹。沒有回家,住在學(xué)校,老師的房間給我住,他告訴我,要學(xué)會反抗。他說這里有封建zaopo,有l(wèi)ou習(xí),都是很不好的東西,會毀掉人的一生。他讓我尋找自由,尋找自由的第一步,是走出羊淮山。我會寫淮了,是很好的一個字。
【1997年9月30日晴】
老師送給我一件白襯衫,好白。我好開心!好快樂!好興奮!好幸福!好喜悅!所有的形容詞都不能夠形容我此刻的心情。我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這是我的第一件衣服,我一定要保管好它,其實我早就不想穿林哥的衣服了,他的衣服領(lǐng)口太大了,很討厭。老師說我應(yīng)該擁有一件屬于自己的衣服。現(xiàn)在它是我的了。
【1997年10月20日陰】
愛。感情。愛是一種感情,喜歡,愛。比喜歡更深的感情叫做愛,老師說我對白襯衫的這種心情叫做喜歡,我問他愛是什么,老師說,他可以教我很多東西,唯獨愛這種東西,不能教,教不了。每個人生來都會。可我不會,不開心。
【1997年11月14日雪】
我喜歡陳老師,比喜歡白襯衫更喜歡。我愛陳老師。
【1997年11月15日雪】
陳老師離開了!今天到學(xué)校的時候,陳老師不在了,同學(xué)說他已經(jīng)離開了,回到外面的世界去。板子上寫著“愿你如風(fēng)般自由”。這是我們的秘密,一定是,老師的意思是讓我出去找他嗎?陳老師,你為什么突然就走了,不告訴我呢?
【1997年11月16日雪】
今天燒柴的時候,不小心把襯衫弄臟了,黑乎乎的一塊,洗不掉。水很涼,像冰,我的手凍得沒知覺,還是沒有洗干凈。沒有保護好陳老師送給我的白襯衫,難過。我跟林哥說,我想出去,不想在山里了,被林爹爹聽到,林爹爹又打了我。他說我生是林家的人,死是林家的鬼。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怎么會有人,就連死去的人都要鎖住,魔鬼,他是魔鬼!
【1997年11月17日雪】
林老師走后的雪沒停過,上山下山的路都不見了。學(xué)堂沒有人了,林爹爹說要我許給林哥,他說我是林哥的媳婦,我不是!我是我自己,我是林曉依,我不要給人當(dāng)媳婦。嬢嬢說要我給林哥生孩子,只要我給林哥生孩子,她就偷偷放我離開。我不知道怎么辦,我想走。
【1998年2月19日雪】
下不完的雪。
【1998年5月11日晴】
好累,我不要給林哥當(dāng)媳婦。陳老師為什么還不回來?
【1998年11月23日晴】
好惡心。他們好惡心。
【1999年1月2日晴】
生不如死。
【1999年1月8日晴】
陳老師,你在哪?陳老師,你在哪?陳老師,你在哪?陳老師,你在哪?陳老師,你在哪?陳老師,你在哪?陳老師,你在哪?陳老師,你在哪?陳老師,你在哪?陳老師,你在哪?陳老師,你在哪?陳老師,你在哪?陳老師,你在哪?陳老師,你在哪?陳老師,你在哪?陳老師,你在哪?陳老師,你在哪?
【1999年2月26日晴】
我不是我。
【1999年2月26日晴】
不要叫我媳婦!
【1999年11月29日晴】
吃什么都想吐,大娘說我肚子里面有娃娃了,只要把他生下來,我就能離開了!我要去找陳老師,陳老師還在外面等我!
【2000年3月19日晴】
肚子好像變大了,好可怕,里面真的有娃娃嗎?ta好像會動……好神奇,謝謝你的出現(xiàn),你是我的自由。
【2000年5月26日晴】
肚子好痛,腰也好痛,再堅持一下。
【2000年7月26日晴】
我的肚子要裂開了。沒關(guān)系,一切都是值得的。
【2000年9月10日 】
肚子好疼,要疼死了……
【2000年9月17日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生了一個怪物,哈哈哈哈哈哈,我出不去了,再也出不去了,魔鬼要我再生一個!!!!!!!為什么!為什么不是男孩,為什么!我錯做了什么!!!!!!!!為什么!!!!為什么!!!!去死吧!!!都去死吧!!!!
看到這里的時候,林暮的雙手顫抖,他近乎拿不住重若千金的日記,啪的一聲,日記本墜落在地。
硬質(zhì)外殼斷裂,連著林暮腦子里的那根神經(jīng)一起。
他窺探到了“林小一”誕生的過程——亦是另一個“林曉依”毀滅的過程。
第089章 第 89 章
林暮坐在那里, 從天亮看到天暗,厚厚的一本日記從遇見那個人開始,記錄到林暮的弟弟出生結(jié)束。
最后一頁寫著:“我要開始新的生活了, 陳老師, 愿您永遠平安順?biāo)臁!^去的林曉依”
林暮不清楚末尾的署名意義是什么, 但他在某一篇日記里面發(fā)現(xiàn)她有提到“那個女生”,媽媽說那是一個長得非常像陳老師的人, 與陳老師一樣溫暖又博學(xué)。
她攔住了當(dāng)時意欲自盡的林曉依,再次為她描繪外面的世界, 那是由許多許多個斑斕而美麗的夢境組成的詩篇。
她對林曉依說, 世界上總有愛你的人在等你。
那篇日期的日期是在林暮總跑去山洞的那段時間。
林暮這些年忘記許多事, 小時候的生活太單調(diào), 日復(fù)一日重復(fù)的生活讓他對很多事情印象模糊,未曾想就這樣錯過了母親跟陳雪的相遇。
媽媽沒跟他提到過陳雪, 林暮在僅有的幾次交集后亦沒再見到過這個人, 以至于很長一天時間內(nèi), 林暮將這個人忘得干干凈凈。
她與她, 她與他, 他跟陳淮, 這些相遇太過離奇。
林暮焦灼地給陳淮打去電話,回應(yīng)他的是嘀聲過后無法接通的提示, 十幾個皆是如此。
陳淮先前通話時說自己在國外,那么或許是太忙, 沒有時間不方便接也說不定, 畢竟他是那種, 很厲害的,大公司的老板。
想了想, 林暮把從日記中獲取到的部分有效信息提取出來,編輯成短信,在選擇發(fā)送人的時候,犯了難。
電話簿中的聯(lián)系人不多,按照字母排在前面的分別是【陳1】、【陳2】和剛剛存進去的【陳3】。
有錢人的特質(zhì)體現(xiàn)在方方面面,諸如電話號碼會非常的多,林暮不知道陳淮目前會用的是哪個,于是他把這條短信分別給三個號碼各發(fā)送了一條。
發(fā)完短信后,林暮感覺有些莫名其妙的空虛,林曉依的日記讓他無所適從,哪怕日記的主人已經(jīng)不在世上。
日記中大半的內(nèi)容在寫陳老師,剩下的一小部分,也是在寫“陳老師”——與她結(jié)婚的那個,林暮的繼父。
前者或是后者,都沒有名字,不知道在林曉依的心里,這兩個人是否又分別,可林暮知道,他們絕對不會是同一個人。
繼父人很老實,是很普通的縣城老師,長相平平,與陳淮和陳雪過分精致的外貌毫無相似之處。
她在透過那樣一個相似的身份或是代稱去看誰呢?
入夜的風(fēng)涼爽,打在林暮身上卻宛如一盆冰水臨空淋下,將他整個人澆得透徹。
林暮心不在焉地走到床邊,脫鞋爬上床,手甫一碰到窗戶把手,玻璃上映著的人,面色慘白。
“我弟弟比你大兩歲,都已經(jīng)有兩三個你這么高啦。”腦子里面面容模糊的女人笑容璀璨,低著頭,日光點綴在她身后,投下一片陰影,她說:“我弟弟叫陳淮,羊淮山的淮,好聽吧?”
“咔嚓——”
塑料的把手不堪重負(fù),在巨大的壓力下,猝然折斷。
如果陳淮比他大兩歲,那么,陳淮應(yīng)該是在九八年出生……陳淮的父親與自己的母親相遇……是在……九七年!
陳淮是母體自然分娩的孩子嗎,如果是的話,那段時間,陳淮的母親又在哪?
林暮回想起實驗基里,那些容器內(nèi)的東西,控制不住一陣的反胃。
林曉依日記寫的模糊,情竇初開的少女心事,字里行間充斥著曖昧的氣息。說不清的眼神,過界的相處,共處一室或是不該滋生的情愫。
林暮無法確定他們到底經(jīng)歷過什么,陳雪……陳雪為什么又會出現(xiàn)在羊淮山,她又對自己父親跟林曉依的事情知道多少呢?
陳淮的母親呢?她知道多少?
問題層出不決,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擠滿林暮的腦袋。
以他能想到的,所有問題的最終答案似乎都指向一種很難堪的可能性,這種可能性壓得林暮呼吸困難,甚至讓他感覺到迷茫。
他跟陳淮中間,到底還隔了多少未知的東西?
不該見的,林暮想,他們不該再見的。
手在抖,空氣的氧氣似乎變得很稀薄,林暮呼吸急促,手忙腳亂地爬下床,鞋子都忘記穿,從門口的盒子里面翻找東西。
慌亂間盒子被打翻到地上,他翻出里面兩板白色藥片,分別扣下兩片放進嘴里,直接扶著料理臺,用嘴接著龍頭里的冷水吞下去。
恍然間過去很久,衣服濕透了,林暮從地上起來,大腦昏昏沉沉,身上沒有力氣,憑著本能走到床邊倒下去。
睡醒已是天亮,林暮眨了眨眼,看清鞋柜邊上的一地狼藉,自嘲地笑笑。
揉揉腦袋,殘余的痛感沒消干凈,余光瞥到那本日記,林暮立刻轉(zhuǎn)移開視線。
他知道自己此時此刻并不適合再想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他很理智,這是他這么多年對抗壞情緒積累下來的經(jīng)驗。
過去就好了,什么都不要想,讓它們消失在無人問津的角落里。
距離出發(fā)的時間很近,京北那邊的醫(yī)院在經(jīng)過林暮的允許后的第二天,便幫團寶進行了轉(zhuǎn)院,此時他們應(yīng)該已經(jīng)抵達京北有一段時間了。
林暮收拾好出門,去銀行取了一萬二的現(xiàn)金,分成兩份,一份裝了一萬,另一份裝了兩千。
他在去張叔家的途中買了果籃,送到張叔家里,信封就藏在果籃的最下面壓著。
隨后林暮又去福利院看了幾個小女孩,他到的時候幾個女孩正在跟大家圍成一個圈,做丟手絹的小游戲。小花跑得很快,每次都把沙包丟到不同的人身后,最后大家又都全傳給她,這是其他孩子們喜歡她的表現(xiàn)。
兩個小不點分別坐在葉子身邊,抱著她的胳膊,林暮本想跟她們道別,叮囑讓她們照顧好自己,但見他們玩的開心,便沒有了打攪的心思。
“她們都是很好的孩子。”院長站在窗后對林暮說,“就是叫小敏的女孩有點怕生,不過只有她們幾個在一塊的時候,也還好,會慢慢適應(yīng)的。”
“麻煩您了。”林暮給院長鞠躬。
“別客氣,是我應(yīng)該做的。”院長扶起他,年長者的眼神依舊清澈,笑著說:“像你一樣。”
林暮笑笑,不太會面對這種對話,他拉開書包,從里面拿出一枚信封遞給院長:“一點心意。”
院長推脫不要,林暮沒有與人拉扯,只是在院長出去跟孩子說話的時候,默默將信封壓在茶杯下,安靜離開。
回家途中后林暮用手機查詢機票退票相關(guān)的流程,發(fā)現(xiàn)自己這張頭等艙的機票價格高到離譜,在距離出發(fā)只有不到二十四小時的情況下,更是被高昂的手續(xù)費嚇到秒關(guān)界面。
直到坐上飛機,林暮還沒反應(yīng)過來,隨著一陣巨大的轟鳴,飛機沖上云霄。機窗外云與天分成兩片,好似另一個世界。愣神的功夫,廣播就已經(jīng)傳來即將抵達目的地的到達提示,林暮不禁感慨,飛機真的要比綠皮火車快上很多。
“抵達京北后,會有其他同事聯(lián)系您。”將他送上飛機的人這樣對林暮說過。
于是林暮走出閘口,在有人迎上前詢問“您好,請問是林先生嗎?”時,他未作猶豫,直接跟著人走了出去。
林暮此刻坐在轎車后座上,空調(diào)溫度適宜,有了上次的前車之鑒,他這次穿得很少,可卻沒有了在外面行走的機會,從到達大廳直達地下停車場,車內(nèi)的冷空氣慢慢滲透進骨頭間的縫隙。
他擺弄手機,看了半天,沒發(fā)現(xiàn)有新短信的提示。收件箱里只有他先前跟陳淮兩個人的深夜聊天,林暮從頭看了一遍,嘴角上揚起微弱的弧度。
太幼稚了,里面的兩個人。
他搓搓胳膊,把豎起的寒毛撫平,問司機:“陳淮回來了嗎?”
穿著正式的司機從后視鏡掃了他一眼,目光冷漠,恍若未聞,沒有回答林暮的問題。
林暮熄滅屏幕,把手機放進包里,拉上拉鏈,看向車窗外。
太陽鋪滿地面,蒸騰出熱氣,樹葉隨風(fēng)搖擺,外面一定很熱,跟車?yán)锩娌灰粯印?br />
是了,他跟陳淮的關(guān)系,還沒有近到可以隨意知曉對方行程的地步。
余下的路程很安靜。
走了很久,大概有一個小時,依然沒到市區(qū),林暮逐漸感覺不對。
“這是去哪?”林暮問著,拿出手機打開地圖,發(fā)現(xiàn)他們行駛在外環(huán)高速上,是與京北醫(yī)院截然相反的方向。
對方?jīng)]有應(yīng)聲,林暮語氣稍重:“麻煩直接將我送到醫(yī)院就好。”
前方司機依然沒有回復(fù),安靜的像個不會說話的啞巴,甚至連目光都沒有產(chǎn)生偏移。
林暮眉毛一跳,預(yù)感來的后知后覺,語氣肯定:“你不是陳淮的人!是誰?”
司機這才正視他,語氣呆板沒有感情:“到了目的地,您自然會知道。”
林暮想了許多種可能性以及解決辦法,跳車?不不不,這是高速,他還沒傻到那個程度。報警也行不通,對方是敵是友還未可知,林暮唯一能確定的便是對方來者不善。
——從司機對他的態(tài)度中可見一斑。
林暮給王宇發(fā)了短信,同時發(fā)起實時位置共享,告訴他如果自己三個小時內(nèi)沒有主動給他打電話,十分可能是遇到了危險,囑咐他要及時報警。
隨后又不經(jīng)意從后視鏡中拍下司機的面部照片,發(fā)送給先前在縣城接送他的司機,林暮可以百分百確定那個人是陳淮派來的。
最后,他給京北醫(yī)院對接的聯(lián)系人發(fā)了消息,通知對方自己臨時有事,需要更改到院時間。
做完這些,林暮長舒一口氣,脖頸剛靠到座椅上,手機就瘋狂震動起來,是王宇的奪命連環(huán)call。
林暮見前面的人沒什么反應(yīng),自然地接起電話,那邊嗓門極大,聲音從揚聲器中噴出來:“林暮!我了個去你咋了!遇到啥事了!要是被綁架了你就眨眨眼!哥們直接殺過去救你!”
他把手機挪遠,將音量調(diào)到最低,貼回耳邊,王宇還在講那些不著調(diào)的話,林暮揉了揉眉頭,開始反省把身家性命交給王宇的自己是不是選錯人了。
“安靜。”林暮冷靜地說,“你太激動了。”
“能說話!看來暫時沒事兒……對面是要錢還是啥啊,多少人啊?說沒說后續(xù)怎么聯(lián)系……”
“停停停!”林暮一個頭兩個大,“我沒事兒,你差不多行了啊。”
對面跟他扯了十幾分鐘,這邊車輛駛?cè)肷街校瑳]兩分鐘,開進一個大院。
司機沉聲提醒道:“林先生。”
林暮看他一眼,對電話那頭說:“好了,有事先不說了,別忘了我跟你說的,醫(yī)院見。”
王宇還在那一頭霧水地嘟囔“能嘮十來分鐘,看樣是不咋危險,啥醫(yī)院啊?這么多醫(yī)院我上哪找你……”啪,電話掛斷。
熟悉的大門,熟悉的院子,司機打開車門,熱氣撲面而來。
這哪都不是,分明是先前他來住過一段時間的,陳淮的家。
司機帶著他往里走,植被覆蓋的花園溫度比外面低了許多,很快走到房門口,林暮瞳孔微震,房門大敞,鎖已經(jīng)被人暴力拆卸,余下一個很大的窟窿。
司機沒有換鞋,徑直走進去,林暮猶豫一瞬,跟著走到客廳。
七年前見過一面的女人,坐在沙發(fā)正位,黑色長裙蕾絲手套,氣質(zhì)冷漠銳利,掃向林暮的眼神一如既往地輕蔑。
像在看一條惹人嫌惡的癩皮狗。
第090章 第 90 章
偌大的客廳涼風(fēng)穿行, 女人目光猶如冰冷蛇信,盯得林暮背脊發(fā)麻。
她慢條斯理地將披肩向上攏,蓋住肩膀, 翡翠蛋面戒指在指間被主人反復(fù)摘戴。
“小瞧你了。”女人頭也不抬地問林暮, “八百萬花沒了?”
林暮沒吭聲, 心中生出退卻的感受,翻看日記帶來的蝴蝶效應(yīng)中包含他面對陳淮母親時, 難以抑制的心虛。
此時此刻對面的人在想什么……林暮開始下意識地用拇指指甲扣弄起食指指肚。
他冷靜思索,卻不敢深想, 冷汗簌簌地往下流, 浸透后背的衣衫。
女人不急也不緩, 有風(fēng)吹過, 大型吊燈的水晶簾輕輕碰撞,叮鈴作響。
“這個房子喜歡嗎?”她嘴角帶笑, 只微微抬了抬狹長的眸, 美的冷艷, 動心心魄, “喜歡送你?”
林暮搖頭, 卻見人卻已經(jīng)把目光收了回去, 沒在看他。林暮手指微頓,攢成拳, 張嘴拒絕道:“不。”
林暮說:“這房子,是陳淮的。”
陳淮的房子不應(yīng)該由別人來做決定, 哪怕這個人是他的媽媽。
對方似乎聽到了什么好笑的話, 將戒指徑直推到指根, 理了理長裙,站起身。
她身材比例優(yōu)越, 穿著高跟鞋的身高近乎與林暮持平,朝電梯那邊走了兩步,回頭問林暮:“你到底想要什么?”
林暮愣了愣,上次女人也是這么問的,他要了八百萬。
陳淮也這樣問他,好幾次。
林暮在想,自己在他們的眼里看起來,難道就真的是渾身寫滿了圖謀的那種人嗎?這么不堪。
當(dāng)年的陳淮需要一個母親,需要一個能夠給他提供醫(yī)療幫助的家人,現(xiàn)在跟那時候不一樣了,林暮不想繼續(xù)與這人周旋,沒意義。
“抱歉,”林暮整理好表情,昂首挺胸:“我什么都不需要,謝謝。”
他頓了頓,覺著自己在這些人的面前,一向赤|裸沒有秘密,她應(yīng)該知曉自己這次進京的目的,于是又作出保證,“孩子做完手術(shù)脫離危險期,我會盡快離開京北。”
女人依舊沒什么表情地打量著他,林暮頂著她的眼神禮貌道別:“沒有其他事,我就不打擾了。”說完轉(zhuǎn)身向外走。
“等等,”女人叫住他,“梯控,你有嗎?”
林暮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迷茫的神情沒逃過女人的眼睛,她略顯失望地道,“算了,”隨后對林暮身邊的男人說:“叫人過來,拆掉。”
“你要做什么?”林暮發(fā)覺不對,走到電梯面前伸手擋住,再次對她強調(diào),“這是陳淮的家。”
平靜的面皮徹底撕破,女人神色沉下,抬手輕擺,林暮立刻被人擰著胳膊拖出去。
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司機,力氣出奇的大,他掐著林暮的胳膊,不知道按在哪處,讓林暮的胳膊絲毫提不起力氣。
林暮不死心地回頭,繼續(xù)提醒她:“你應(yīng)該尊重你的孩子。”但經(jīng)過轉(zhuǎn)角,他已經(jīng)看不到女人的身影了。
他被人從門口的臺階用力推下,踉蹌幾步穩(wěn)住身形,有人從林暮的身后走近扶了他一把。
“林老師。”身后的人這樣叫他。
看清來人,林暮站穩(wěn),很是意外:“王助?”
林暮隨后下意識朝他身后看,并沒有看到他想象中那人的身影,他問王助:“陳淮人呢?”
“陳總在出差。”王助恭敬地回答。
“還沒回來嗎,他媽媽要……”林暮的語氣急切,眉毛皺起來。
“沒關(guān)系,不用擔(dān)心。”王助耐心解釋,“陳總臨走前曾囑咐過,一切全隨夫人的意思。”
“拆電梯也沒關(guān)系嗎?”林暮反問。
王助頓了一下,忍不住往里面看了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沒關(guān)系。”
林暮完全放不下心:“要不你還是進去看著點?三樓不是陳淮的房間嗎?可能會有很多私人物品……他們亂動怎么辦?”
陳淮視頻里給他看過的那個柜子,里面擺了很多東西,還包括他留下的那些……
王助說:“里面重要的東西已經(jīng)搬走了,在陳總出國前。”
林暮抿起嘴,那他的東西,應(yīng)該會被留在三樓。
沒關(guān)系,林暮想,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那八百萬……本來就是陳淮家里的東西。
“嗯。”他應(yīng)了句,放棄參與別人的家事,對王助理說:“那我先走了。”
林暮走向院門的方向,王助看著林暮的背影,發(fā)現(xiàn)他低著頭,很像庭院小路邊被烈日曬到垂莖的花骨朵。
差點忘了正事,王助拍拍頭,小跑著追上去,對林暮說:“這邊不好打車,我送您!”
林暮沒有推拒,講話悶悶的:“好,如果方便的話,麻煩您了。”
“不麻煩的。”王助今天對他的態(tài)度出奇的好,破天荒地說了句:“我就是專程過來接您的。”
“?”林暮停下腳步,側(cè)著頭,以為自己聽錯了。
“早上陳總說過您會來這。”對方在林暮迷茫的注視中肯定地點點頭,“是他安排我過來接您。”
林暮的胸中仿佛重新注入氧氣,表情肉眼可見地雀躍起來,可開心不過兩秒,睫毛很快垂下去。
“原來陳淮能打電話……”他小聲嘟囔著,心事重重的樣子,悶頭往外走。
“您說什么?”王助跟上,林暮搖搖頭道:“沒什么。”
走了沒兩步,王助見林暮把手機從兜里掏出來,抬高看一眼,然后息屏揣回兜里,呼了口氣,肩膀不經(jīng)意間耷拉下去,像是產(chǎn)生了諸如失望的某種負(fù)面情緒。
“不要多說話。”——這是陳總早上掛斷電話前囑咐他的。
王助聽到電話掛斷的提示后有些莫名其妙,少說話是助理的基本職業(yè)操守,根本不值得被大boss特意叮囑才是。
奇怪。
去國外接未婚妻回國,卻要對這個山里來的老師撒謊說是出差,也奇怪。
有基本職業(yè)素養(yǎng)的助理從來不會過多關(guān)心老板的私生活,王助搖搖頭,把多余的心思晃出去。
·
到醫(yī)院樓下,王助跟著他一同上樓:“我先帶您去見林團團的主治醫(yī)師,有任何問題,我這邊隨時方便為您提供幫助。”
林團團就是團寶,他先前為了方便團寶做手術(shù),托張叔找人辦理了領(lǐng)養(yǎng)手續(xù),把團寶上到了自己的戶口本上,起名叫林團團。
面對王助的熱心幫助,林暮頗有些受寵若驚地回了句:“謝謝。”
醫(yī)院門診大廳人滿為患,無論過去多少年,醫(yī)院里的人似乎總是這樣多。
他們乘坐員工電梯上到六樓心內(nèi)科,走到最里側(cè)的醫(yī)生辦公室,進去前林暮側(cè)目看了眼醫(yī)生介紹,只依稀看見一張照片,旁邊寫著江什么醫(yī)生幾個字。
辦公桌后身著白大褂的醫(yī)生起身相迎,背對窗戶,陽光刺目,讓人看不清他具體的長相,搭眼一看,身量很高,跟陳淮不分伯仲。
是很少見的個子。
對方見到林暮,有一瞬間露出意外的神色,腳步都不明顯地慢了一拍。
隨著人走近,林暮抬頭,將人看清楚后,眼睛不自覺睜大了,抬手把額前的劉海扒拉開,不敢置信地高聲問道:“江……江清!?”
對方點點頭,褪去了學(xué)生氣,愈發(fā)沉穩(wěn),只有惜字如金的毛病一如從前,伸出右手:“好久不見。”
“你竟然當(dāng)醫(yī)生了。”林暮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界突然見到個熟悉的面孔,心中難免親切,與對面的人握握手,語氣也變得輕快起來。
當(dāng)年讀書的時候,林暮還能偶爾在放學(xué)后見到江清。隔壁學(xué)校那邊提前下課,江清就會等在校門口,與林望月一道回家,有時候也能見到他隔著柵欄給林望月遞東西,再不濟兩個人在打工的酒店也能碰到面。
縣城那么小,兩個人見到的頻率是很高的。
可自打他出院回去,林望月突然退學(xué)失聯(lián),連帶著江清出現(xiàn)的次數(shù)也變少了很多。
林暮后來聽人說江清缺席了高二下學(xué)期開學(xué)的第一次的五校聯(lián)考,被隔壁大喇叭通報批評,又參與打架斗毆,險遭退學(xué)。再后來林暮又聽見有人傳說先前的通報批評是誤會,學(xué)校收回了處分,江清實際已經(jīng)被保送京北。
真真假假搞不清楚,林暮也沒精力關(guān)心,總之江清不再去飯店打工,也可能是換了其他地方工作,兩個人最后一次見面還是在高二那年冬天的同學(xué)聚會上。
倆人都不是喜歡寒暄的性格,打聲招呼就開始正經(jīng)討論,兩個小時過去,總算定下了手術(shù)日期。
原來江清是京北醫(yī)療系統(tǒng)內(nèi)最年輕的主治醫(yī)師,王助洋洋灑灑地吹了半天,林暮就聽明白一個意思,他這隔壁學(xué)校的“校友”,很牛,林團團的手術(shù)主刀醫(yī)生是他,截至目前為止他的手術(shù)成功率是百分之百。
王助中途出去接聽電話,空氣一度變得非常沉默,林暮起身問他:“是不是還有別的患者,那我就不打擾了……”
“沒。”江清手拿鋼筆,低頭寫著什么鬼畫符的東西,頭也沒抬地說,“今天我沒排班。”
“哦。”林暮一屁股又坐回凳子上,他有事想問,江清好像也知道他有事想問。
“那個……”林暮抓抓頭發(fā),“你還記不記得……”
“林望月?”江清放下鋼筆,靠在椅背上,接了后半截話。
“嗯。”林暮問,“他高二下學(xué)期退學(xué)了,我們所有人都聯(lián)系不到他,你跟他你們倆……嘖,你具體知道是什么情況嗎?”
江清沒什么表情,沒答,反問林暮:“想見他嗎?”
林暮立刻反應(yīng)過來:“林望月也在京北!?”
江清點了點頭。因為江清大部分時間都沒什么表情,所以林暮也沒看出來他表情其實不太好。
“他變得,不太一樣。”江清說,“做好心理準(zhǔn)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