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駕很快從上林苑啟程,不到半日的功夫就回了京城。
東宮一改前幾日的蕭索冷落,太醫齊聚顧長澤的院子里,洐帝的賞賜如流水一般送了進去,顧長澤拖著病弱的身子在第二日就去了乾清宮,進言三皇子謀害六皇子一事也需多加查證,萬莫再冤了好人。
消息傳出去,世人再嘆儲君仁善處事恭謹,實有君子之風。
因為憂心著顧長澤的身子,謝瑤回了京也三天兩頭地往東宮跑,東宮的下人見了她更是極熱情,一路小跑著迎她過去。
“殿下在屋子里等著您呢。”
謝瑤抬步踏進去剛要行禮,顧長澤開口攔了她。
“如今只剩四日便到大婚,謝小姐是否也該提前習慣一二,總不能日后入了宮,也總對孤如此拘謹。”
謝瑤一愣,順勢直起身子,看著顧長澤今日氣色不錯,便跟著笑道。
“外人若傳出去了,豈不該怪太子殿下治下不嚴?”
“外面是外面的規矩,對東宮無甚約束,孤的太子妃,自然也可以不守外面的規矩。”
一句話逗得謝瑤也跟著勾唇一笑。
從前些天的事情發生后,再到回了上京,謝瑤在他面前沒往日那般拘束,這幾日她來到東宮探望顧長澤,時常也與他說些玩笑。
“殿下今日瞧著氣色好了許多。”
“人逢喜事精神爽,孤也不例外。”
顧長澤意有所指。
再有幾日便是他們的大婚,滿皇宮和禮部都忙上忙下,連謝王府都跟著忙了起來。
王府的老管家兩淚縱橫地哭她終于算尋得好歸宿,謝王夫婦生前為她留下的嫁妝不算少,皇家娶親,洐帝以示看重,也著人去走了六禮。
雖然有些匆忙,也算禮數周全。
“禮部已將東西都準備得差不多了,你如果有什么想要的,也可與孤說。”
江臻將長長的禮單遞了過去,謝瑤接過看了一眼,勾唇道。
“殿下做事,我很放心。”
這回再不是自稱臣女,顧長澤眸中溢出笑意。
“你府上的妹妹可還好?”
“這些天有管家照看著,已好得差不多了。”
謝瑤沒想到他還記掛著這些小事。
“殿下總想著這大大小小的事,也得多為自己的傷上點心。”
近些天東宮內的太醫日夜輪值,補品湯藥更是不斷,加上前面那些苦肉計本身就在顧長澤的預料之中,到這兩天身子已好了許多。
“孤還得留著這精神氣等四日后,自然會上心的。”
顧長澤勾唇一笑,謝瑤想起四日后便是大婚之日,垂頭抿唇,聽著他這句話,忽然覺得心跳有些快。
從東宮回到王府,謝瑤撞上了正忙上忙下的洪管家。
謝王夫婦留下的東西不少,她的兄長更是早早地張羅著給妹妹備嫁妝,這些東西如今自然要隨她一起入了東宮,洪管家對著賬本一件件著人往外搬,回頭一看,瞧見了謝瑤。
年輕的貴女今年尚才十六,霞姿月韻,螓首蛾眉,眉目溫婉疏和地站在一側,容貌與故去的謝王妃有七分相似,洪管家還記得她去年及笄宴上的明媚,與意氣風發的蕭琝站在一起,活脫脫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沒想到一轉眼,一年多的時間,世事無常。
當時他還以為這些嫁妝會在王爺與王妃的張羅下,一起隨著小姐嫁入蕭府。
謝瑤不知他心中所想,看著下人們一箱一箱地往外搬著,目光忽然定格在其中一個箱子里面。
這是她年少時時常喜歡的小玩意,有雕刻的木馬,紙鳶,走馬燈,布老虎,滿滿地堆了一箱子。
上面蒙上了些塵灰,洪管家看著她驚訝的神色道。
“都是王妃早早收拾起來的,她說您以后長大了,總會有想起來的時候,留著算個回憶未嘗不可。”
謝王妃是個性子冷淡的美人,對什么都一副不上心的樣子,謝瑤與她其實不像尋常母女那般親近,是以她從未想過謝王妃會上心為她留著這些。
謝瑤喉嚨滾動了一下,想起三月前的那個晚上,才從邊地傳來了謝王戰死的消息,她甚至還沒來得及悲慟,王府又傳來了王妃懸梁的消息。
一夜之間,她失去了父兄與母親。
嘴角的笑緩緩斂去,謝瑤往前走了兩步,到了跟前去看那些東西。
洪管家說都是謝王妃自己整理出來的,有些已經破舊的,她又重新縫補了起來,一針一線都極用心,干凈地收拾到了一起。
素手輕輕撫過,謝瑤拿起其中一個香囊,有東西卻跟著被風吹起,晃悠悠地飄落在了地上。
是一一封有些泛黃的花箋,里面畫了一副畫,是夏日的螢火蟲。
謝瑤是記得這幅畫的。
那是她隨著謝王在邊地待的第三個月,她獨自偷偷離開營帳卻迷了路,恰好趕著兩軍交戰,她害怕得很,獨自躲在山洞里。
遇見了一個人。
他畫了一幅畫,告訴她夏日的螢火蟲能為她引路,他讓她朝著最光亮的地方走,大盛的兵士在路的盡頭等她。
必定能讓她回家。
她是回來了,卻也不知道那人后來如何了。
“小姐,宮中來了嬤嬤送嫁衣。”
洪管家的話打斷她的思緒,謝瑤起身去了正堂。
來的嬤嬤將四日后要穿的嫁衣送到了謝王府,青玉嘰嘰喳喳地湊上前要看,謝顏也好奇地繞了上來,謝瑤便由著她們拆開了那盒子里的嫁衣。
一展開,一片火紅鮮艷奪目,流光溢彩。
袖邊由金絲勾勒而成,上面繡著尊貴的鳳凰圖案,盤扣精巧漂亮,用的也是上好的流云錦,青玉眼中閃過驚艷,看著謝瑤又看了看嫁衣。
“小姐若是穿上,必定是最漂亮的新嫁娘。”
她喜滋滋地夸著,謝顏也湊上來,對著她夸了又夸。
三人一時打鬧著,沖淡了近些天的驚心動魄,謝瑤本平靜的心也被她們勾著多了些樂趣,看著火紅漂亮的嫁衣,心中竟也多了幾分期待。
與此同時,顧長澤心情甚好地盯著禮部操辦完了所有的事,起身往外走。
“走吧,去看看三弟。”
前面有太子親自進言要再細查此事,刑部便對西山之事又拉出來重新查辦,三皇子的舊部更是想趁著機會反撲,四處找證據為他開脫,沒想到這一查,反撲的證據沒找到,卻被刑部尚書查到了當時在六皇子身后咬舌自盡的下人也是被三皇子買通的,三皇子從庫房中調用的藥,也的確是用來做了毒喂給六皇子。
天下人都注意著這事,證據確鑿,六皇子的生母貴妃當即去了三皇子那大鬧,險些鬧到要讓侍衛拔刀刺三皇子,皇后緊隨而至,看著自己的兒子如此狼狽,大怒掌嘴了貴妃,此時兩家外戚亦在朝堂上爭論不休,洐帝整日焦頭爛額,索性禁足了三皇子,門外重兵把守。
但如今太子是炙手可熱的人,自然沒有侍衛敢攔他。
顧長澤一路暢通無阻地進了屋子,看著蕭索安靜的三皇子府,還有躺在地上滿身酒氣的顧修賦,溫聲道。
“地上涼,三弟怎么也不注意著身子。”
顧修賦死死地盯著他,猩紅的眸子溢出殺意。
“是你。”
他不傻,回過頭就猜到了這一連串的事情。
六弟摔斷腿本與他無關,他也只是想著推一把儲君被廢,卻沒想到禍水東引。
怎么就偏偏他去的時候暈倒了,醒來東西被掉包,又被顧長澤有意無意地引出了玉佩。
他連那玉佩什么時候放到自己屋子都不知道。
更甚六弟摔斷腿的事情怎么也在他身上找到了確鑿的證據?
想到自己身上平白無故多了這么些罪證,真正的罪魁禍首卻光風霽月被天下人追捧,顧修賦就恨不能沖上來殺了他。
“我倒低看你了,你這病秧子才是真不顯山不露水。”
顧長澤不以為意地勾唇,看著顧修賦狼狽的樣子,依舊溫聲笑著。
“孤也該感謝三弟與六弟。”
否則他做的事沒辦法禍水東引,更不能讓謝瑤心疼他最終答應嫁入東宮。
顧修賦滿臉怒意地又要沖上來,顧長澤輕輕往后避開了兩步,起身往外走的剎那,白色的粉末從他袖中飄出。
*
三日的時間一閃而過,三月初七的晚上,東宮一片張燈結彩,彩綢滿院,遍地錦紅,都在忙碌著第二日太子娶妻的事宜。
江臻看著顧長澤終于肯好好地將藥喝罷,總算是松了口氣。
“殿下再不喝藥,可得把奴才先擔心死了。”
顧長澤不以為意。
從前他是一個人,留著這條命也不過茍延殘喘,但明日起,他的東宮會有一位太子妃,冠以他的姓氏與他同生死,那顧長澤的這條命,便不僅僅只是顧長澤的。
屋外有風吹來,顧長澤順著昏黃的燈光去看門外的紅綢。
死寂的心也終于有了幾分波瀾。
三年前,他未曾想過,終有一日夢中的場景也會成真。
“孤明日……”
“殿下!”
下人的腳步聲匆匆從門外傳來,一侍衛走到跟前,欲言又止。
“說。”
顧長澤今日心情甚好,連說話時嘴角都帶著笑,不似往日那般疏離。
“蕭府公子醒了。”
一句話落,啪嗒一聲,顧長澤將手中剛修剪好的花折斷了。
江臻瞧著他的臉色由晴轉陰,再到那雙溫和的眸子里蒙上陰霾,露出他并不常在外人面前展露的殺意。
心里頓時咯噔一聲,江臻嚇得跪了下去。
“殿下,不成啊……明兒是您大喜的日子,可不能見紅……那蕭府公子不比別人,別人您殺了就殺了,他不成啊!
您想想太子妃,如果今晚見了血,太子妃明日……”
聒噪的聲音響在耳邊,顧長澤看過去一眼,輕飄飄道。
“孤此時殺不得蕭琝,但殺了你應當是不會有事的。”
江臻聲音戛然而止,單薄的身板瑟縮著躲了回去,再不敢多一句話。
“何況,孤什么時候說要殺他了?”
顧長澤起身落座,拿起桌案上的朱筆,龍飛鳳舞地寫著什么。
“孤大婚是喜事,普天同慶,蕭府只有一張請帖可不行。
這份帖子上落了孤與太子妃的名,你今晚親自送去蕭公子手中,讓他明日,務必來東宮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