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廢太子話落,整個寢殿鴉雀無聲。
謝瑤心幾乎要跳出來,下意識往前走了兩步想去扶他,又被青玉顫著手拽了回去。
顧長澤緩緩直起身子,那雙如琉璃美玉一般的眸子泛出清灰的光。
“兒臣不知父皇此言何意?”
“你不知?你躲在自己院子里,自以為可以瞞天過海,卻沒想到太醫院的院判與你母后一樣同出邊地,一眼就識破了這毒,整個大盛除了你,還有誰懂這些?”
洐帝毫不留情地將太醫手中的那包藥摔了下去。
“父皇已將兒臣禁足院中,外面足有數百名御林軍守著,如何出去?
玉佩之事已是多日未定,如今毒藥若再次草草了之,盡管兒臣信服父皇,心中也難免傷懷,但請父皇明查。”
一番懇切的話落,顧長澤俯身叩下去。
臺下有臣子看著顧長澤如此傷重又真切的樣子,難免不忍開始進言。
“皇上,雖說您心疼六皇子,但毒藥一事還未有證據,儲君乃國之社稷根基,實在不該輕易論斷啊。”
“殿下禁足院中,又身子虛弱,若想買通下人暗害皇子,也不是易事。”
“是啊皇上,毒藥雖出自邊地,但有心人未必不能得到。”
“皇上……”
越來越多的人站出來開口,洐帝猩紅怒視的眸子也漸漸冷靜了些,他將手中的木板一扔,沉聲道。
“來人,去太子的寢居,給朕好好搜一搜,再把所有伺候在太子和六皇子寢居里的人都一一審問。”
“既然要審,那便不止兒臣有嫌疑,這所有在上林苑中的人,是否都該搜一搜?”
顧長澤看著洐帝冷厲陰沉的眼神,吐口道。
洐帝大手一揮。
“搜。”
一令下去,整個上林苑頓時忙了起來。
此時已近戌時,各處掌燈,眾人屏息凝神地在殿內等了一個時辰,顧長澤始終跪在殿內,淺藍色的衣袍被鮮血浸染,燈盞將他羸弱的面容照得越發蒼白,洐帝坐在御前,不為所動。
一個時辰后,有人來回話。
“皇上,太子殿下寢居中未發現有此藥。”
“你敢讓朕去搜,是不是早做好了準備?”
謝瑤才剛放松的神經頓時又緊繃,她沒想到洐帝會追著此事如此咄咄逼人。
面色染上幾分焦灼,謝瑤最知道顧長澤的高熱才褪去,這一番折騰鐵打的身子也扛不住。
“父皇不相信兒臣。”
顧長澤對上他的視線,語氣中似有幾分失望。
“你總要給朕信你的理由。”
屋外寒風掠過,洐帝的話很是冷漠。
“若兒臣沒猜錯,此毒能做成,全倚仗一味藥,且需要足七日才能制成,這藥整個大盛如今只有三顆,該在父皇的私庫里,父皇若想知道是誰調用,去私庫一查便知。”
洐帝的目光看向太醫院判,他輕輕點頭承認了顧長澤的話。
“此藥早已失傳,唯獨大盛只剩三顆,太子殿下所言不假。”
看守私庫的侍衛很快帶著厚厚的冊子來到寢居內,站在最前面的尚書令接過冊子一翻,頓時睜大了眼睛。
“皇上,這……”
“有話就說。”
洐帝已站在御案前開始著墨擬旨,朱筆剛落下,就聽見尚書令戰戰兢兢道。
“此藥三月來,只有一人調用過,是……”
“是太子嗎?”
“是三皇子!”
尚書令眼一閉將冊子遞了過去。
洐帝先是一愣,隨即大步從臺上走下來。
“胡說什么?”
洐帝搶過冊子一看,上面白紙黑字,只有顧修賦十日前曾調用過。
“賦兒呢?”
洐帝的臉色有些難看。
這兩個皇子的事情還沒理清,轉眼又扯進來一個三皇子。
屋內安安靜靜,半晌沒聽到三皇子的回話。
“三皇子似乎一直不在。”
“去找。”
“素日三弟最關心手足,今日六弟出了這么大的事也不見他出來,只怕是有什么大事在忙著?”
顧長澤虛弱開口。
“朕倒要看看他在忙什么。”
洐帝連廢儲的詔書都寫了一半了,當著朝臣的面篤定地說毒為太子所有,如今卻是三皇子調動,他騎虎難下,臉色很是難看。
洐帝當先走了出去,謝瑤特意走在了最后面,顧長澤正緩步踉蹌往前走著,忽然一雙纖細的手臂扶過了他。
“殿下。”
謝瑤的聲音有些擔心,焦灼地扶著他緩步往前走。
三皇子的寢居一片漆黑,洐帝到了跟前正要著人掌燈,夜色下,不知誰疑惑地喊了一聲。
“這太子殿下院中的人,瞧著怎么這么像三皇子呢?”
眾人目光頓時齊刷刷看了過去。
漆黑的院落外,一道身影搖搖晃晃地從顧長澤的寢居里走了出來,一看面前黑壓壓的一群人,頓時心中一跳,他將手中的東西下意識往身后藏了藏。
顧長澤當先往前走,溫溫一笑。
“素日三弟總關心兒臣的病,兒臣聽說他早間還向您求了恩典去看兒臣,多半是擔心兒臣吧。”
他走到了三皇子面前,三皇子冷不防被他一拽,手中的東西噼里啪啦掉了下來。
“這是什么?”
三皇子再去攔已是來不及。
太醫撿起了地上的東西一看,頓時變了臉色。
“三皇子,您閑來無事,帶著這東西出現在太子殿下院中做什么?”
“這不就是尋常的藥嗎?”
洐帝瞇眼。
“回皇上,此藥本是尋常,但與太子殿下常年所用的藥方相沖,太醫院早已明令禁在東宮用此藥,所以臣有些驚訝。”
顧長澤的臉色微變。
“三弟,你帶著這樣的藥出現在孤的居所是為何?”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看過去,顧修賦剛從昏迷中轉醒,還沒弄清楚眼前的狀況,就下意識解釋。
“兒臣……”
外面流言早傳了遍,洐帝卻遲遲未決定廢儲,他下人不知從哪探到的消息說太子久病不治日日咳血,他便想來看一看,若真屬實,就此推一把也無不可。
他特意帶足了藥物來裝樣子,還在底下放了一瓶香料,顧長澤本就體弱,這香料是他特意著人調制,能夠悄無聲息地吸人血氣。
誰料他還沒進屋子就暈了過去,再醒來的時候,他躺在院子里,還沒走出來就被這一群人堵住了去路。
那盒子里的香料消失不見,藥也被調包了。
顧修賦頓時清醒過來,渾身冒著冷汗,心知自己是被算計了。
“兒臣不知,兒臣本想來探望大哥,沒想到進了院子就暈了過去,也不知道這盒子是誰的,父皇明查。”
“我晚間得知六弟被下毒的事,就被父皇傳召過去,三弟難道不知嗎?怎么會在這時候來我的寢居?”
顧長澤皺眉不解。
“兒臣不知,兒臣今日一直忙著……”
“此話暫且不談,朕問你,你十日前從朕的私庫里調走了一味藥,是要去做什么?”
洐帝打斷他的話,將手中的冊子遞出去。
“回父皇,兒臣未曾調過。”
顧修賦接過冊子一看,心中的不安已有些濃重。
他連見都沒見過的東西,為何會寫著他的名字調動?
“三弟可莫胡言,皇子調動庫中的藥品物件,都是需要帶著自個兒的玉佩去的,若庫房的人不是見了你的玉佩,那怎么會寫你的名字呢?”
顧長澤輕輕咳嗽了兩聲,問道。
此言一出,顧修賦連忙扯下自己腰間的玉佩。
“兒臣玉佩未曾離身,半個月內也從沒去過私庫,父皇明查。”
皇子玉佩清楚地映在眾人眼中,洐帝還沒來得及開口,場中忽然有人道。
“咦,臣看三皇子玉佩上怎的有了驚痕?”
皇子玉佩都是千年白玉所制,輕易不碎,但當年三皇子出生之時體弱,皇上為求得好寓意,親自用削鐵如泥的匕首在玉佩上留了一個“安”字,以求得好寓意。
玉佩也因此有驚痕。
此事知道的人不少,是以他一開口,就有人反問了回去。
那臣子訕訕一笑。
“臣并無他意,只是前兩日太子殿下的玉佩被當成罪證呈上來的時候,臣見上面也有驚痕,還以為是皇子們故意劃上去的。”
“陳大人說笑了,孤不比三弟得父皇看重,孤的玉佩上也無驚痕。”
“可臣并未記錯,那玉佩上的確是有驚痕的。”
場中頓時一片死寂。
下人一路小跑著將顧長澤的玉佩送上來,陳大人好奇地當先拿過去,沒想到手中一滑沒拿穩,那玉佩啪嗒一聲摔在地上,碎了四分五裂。
眾人頓時一愣。
這下連查證都不必了,千年白玉豈會如此輕易碎掉?
“皇上,這……這是塊假玉佩。”
不知誰開口說了一聲,顧長澤面色驚訝地跪下去。
“父皇……是有人故意偷了兒臣的玉佩,還做了一塊假的陷害兒臣!
兒臣當真冤枉,若玉佩是賊人所做,必定是對兒臣很是熟悉,如今也該在上林苑才是,兒臣懇請父皇下旨搜查,還兒臣一個公道。”
洐帝的臉色難看至極,沉著聲下了搜查的旨意。
半個時辰很快過去,御林軍統領上前回話。
“從太子寢居,到大臣們的住所都查遍了,的確查到一塊玉佩……”
他恭敬地將玉佩呈上,與方才碎掉的那塊一模一樣。
“著人來鑒,看看可是太子那塊?”
洐帝一雙眼沉沉地看過去。
“從哪搜到的?”
“是……是三皇子的寢居。”
“兒臣冤枉啊父皇!”
三皇子聞言腿一軟跪了下去,這下算是全然明白自己是進了圈套了。
在三皇子屋子里搜到了太子的玉佩,那多半就能證實那塊假的也是三皇子所造,事發之時正是三皇子與六皇子站得最近,也有充足的時間將玉佩放在六皇子身上。
臣子們面面相覷,原本覺得此事牽扯太子殿下多有蹊蹺的人也恍然大悟。
若殿下從頭到尾都是被人陷害,沒有證據也不奇怪。
有人一語點破。
“三皇子,且不說六皇子摔斷腿的事,為何此次六皇子藥中的毒,也與您調走的藥有關呢?”
是否也是為了殺人嫁禍?
眾人想起殿內洐帝打顧長澤的那一板子,心中俱是一凜。
若此番毒計成真,六皇子沒了命,太子殿下廢位,最得意的可不就是三皇子么?
一句話問得顧修賦冷汗直冒,他正要出聲辯解,外面有下人一路小跑上來。
“皇上,六皇子身旁的宮人已招了,說是……昨日三皇子遣人送了百兩黃金,要他將一味藥放進六皇子的湯藥里,此時人已畏罪服毒,死前還喊著什么……對不住三皇子。”
人群頓時嘩然。
調走的藥,招供的下人,三皇子偷換了太子殿下的玉佩,加上那日六皇子摔斷腿的時候,站在他身邊的恰好是三皇子。
洐帝大怒。
“將他帶下去,查!”
刑部尚書連夜在上林苑審起了人,未到天亮,上京的風就變了一陣。
“說三皇子身邊的人招了個干凈,玉佩是三皇子讓人偽造的,也是故意買通了西山的下人推六皇子下去,就是為了嫁禍太子殿下,又想趁著機會殺了六皇子,昨兒帶去太子殿下寢居的藥也是有毒的……”
青玉將一大早從刑部尚書那傳來的消息說了個遍,謝瑤眼眶一紅,迫不及待地跑去了顧長澤的寢居。
此時寢居外把守的人都已經撤去,顧長澤從昨晚回來便又高熱昏迷,謝瑤到的時候,他才剛被太醫喂了藥清醒過來。
“殿下可知道嗎,皇上全然查清楚了,是三皇子偽造了玉佩想要陷害您,又想殺了六皇子,再對您下手,人證物證都已經查清楚了,此事……與您再無關了。”
“如此一來,父皇天恩浩蕩,孤的清白也可證了。
只是沒想到三弟竟是這樣的人,也許他多是一時糊涂,卻險些害了六弟喪命。”
顧長澤虛弱地看著謝瑤微紅的眼眶,面露不忍道。
謝瑤登時鼻尖一酸。
“殿下未免太仁善了,是三皇子想要害您,他死不足惜。
只是此番連累您受苦,若不是因為我與六皇子的糾纏,西山之事最開始怎么也不能輕易懷疑到您身上。”
近些天謝瑤因為那件事愧疚得不行,昨晚洐帝打在顧長澤身上的那一板子,更是讓她自責不已。
若不是為她的事,顧長澤也不會這樣受苦。
她說著眼眶一紅要落下淚來,顧長澤溫和地笑了笑,拿著帕子遞過去。
“無需這樣自責,他們想害孤,是與那晚的事無關的。
孤身上的傷也并非因你,只是……”
他話音頓了頓,看著謝瑤氤氳如水的眸子,唇邊溢出幾分嘆息。
“如此一來,退婚一事,只怕不成了。”
謝瑤身子驟然一僵。
洐帝與她談話的那日,她其實已知道這事多半不成了。
洐帝不會容許他的恩賜被拒絕,她一定要嫁入皇室,嫁給他最不喜歡的皇子卻又留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才能放心。
加之近些天因為那晚的事將顧長澤卷進來,先是禁足,又是險些廢位,如今雖已真相大白,外面流言紛紛傳太子沖冠一怒為紅顏,事態已發展至此,若此時再退婚,豈不是將堂堂儲君逼到風尖浪口要他為天下人恥笑?
謝瑤低垂著頭滾動了一下喉嚨,驟然一只溫熱的手攏過她的指尖。
她抬頭,顧長澤溫柔的眸光引得她久久怔愣。
他說。
“如今孤不為父皇所喜,又發生了這么多事,現在是經不起一點波折了,所以退親的事只怕是不成了。
孤久病難醫,不愿拖累你,但如今時局需要,也不得不讓謝小姐嫁入東宮,但孤可予你承諾,他日孤病逝,便提前留下和離書放你離去,若孤有幸登基,亦可予你自由之身。”
庭前有風吹來,他分明病未愈,謝瑤卻覺得他的指尖繞在她手中,那般用力,如桎梏一般讓人掙脫不開。
那雙看著她的眼睛溫柔又沉溺,是那樣不得已的話,卻偏生處處為她考慮著。
謝瑤滾動了一下喉嚨,忽然覺得那句“病逝”很是刺耳。
“殿下的病總有治好的辦法,就算真錯失大寶,日后也總有臣女陪著你,或去四方游玩,見一見大盛的好山水,不也很好嗎?”
顧長澤未曾想到她會如此說,指尖一僵。
謝瑤往前傾了身子。
“臣女愿意,為時局,也為殿下。”
*
三皇子與六皇子的事一夜之間傳遍了整個上京,洐帝寫了一半的廢儲詔書也再也不能用,他前面那般冤了儲君,如今朝中上下都看著,也不得不繼續裝一副仁君慈父的樣子。
“殿下早起已咳了三次血了,加上昨兒晚上您打了他一板子,這若是扛不到回京……”
外面的人又該如何傳他這個皇帝?
逼死儲君嗎?
素來愛面子的洐帝斷不容許這種事的發生,當機立斷開口。
“立馬起駕回京,著太醫院所有太醫入東宮隨侍,太子的婚期推遲七日,禮部務必上心大辦,好好沖一沖如今宮中的這晦氣。”
消息傳到顧長澤的寢居時,他正接了江臻手中的藥。
屋內擺了幾個炭盆,他的手卻依舊冰涼。
折騰這一回讓他的病加重了不少,顧長澤卻并不后悔。
他以身做局,摔斷了六弟的腿,又故意引三弟去他的寢居,拿捏他的下人反水赴死,故意選在洐帝最怒的時候過去,讓他在所有人面前打了他,又讓他騎虎難下,鬧得滿城風雨,也無非是想在她入宮之前,將覬覦她的六弟,處處與他作對的三弟都解決掉,才好讓這東宮如銅墻鐵壁,庇她入宮安穩。
江臻看著他將藥仰頭一飲而盡,有些不忍地問。
“殿下何至于此?”
顧長澤輕笑一聲,那雙眸子里清涼一片。
“孤想要的東西,用盡手段也要得到。”
而他得到的,絕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