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棄子
顧無惑想了想,與他道:“你不用捏造身份留在南朔,只是暫且先要忍耐幾日,等到你父親駕鶴西歸,便用你北寧皇子的身份便是。”
崔河暗中竟是舒了一口氣,終于挑眉道:“我也正是此意。”
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的時候他竟有了怯意,分明自己主張的也是以原本的身份留在南朔,但一時卻沒有提及,卻要等著顧無惑松了口。
再轉念想來,這對顧無惑和南朔其實也是一件好事,知道他還活著,并且安安穩穩一直活在南朔,便足夠讓北寧的那對母子日夜難安了,更不得不忌憚南朔,若有一日以利益交換使得南朔為崔河起兵,北寧便會動蕩。
顧無惑繼續說道:“這幾日你便先扮做尋常香客留在景寧寺,你應該帶了親信,我也會派人暗中保護你,等崔仲暉一死,便接你入建京。”
“還有一事,”顧無惑的眸色沉了沉,看著崔河一字一句說道,“日后你與溫芍難免有見面的時候,她是秦貴妃親女,你不準為難她,也不準在她面前輕浮。”
崔河一愣,而后立刻說道:“自然,我一早就知道她與她母親不同,否則也不會與她嬉鬧,如今她已是你的妻室,我自然懂得分寸。”
即便昨夜才綁了溫芍,還是為了和顧無惑見面才綁的她,然而當顧無惑口中說出“溫芍”兩個字時,崔河才終于意識到,溫芍已經是顧無惑的妻子了。
若說惆悵,崔河是不可能沒有的,可若說很是悵然若失,那倒也沒到那個份上。
他早就知道他與溫芍不是一路人,若溫芍的性情與秦貴妃相似,那么他們或許還是有可能的,但可惜的是溫芍純善,不比他們成日與豺狼虎豹為伍,最后自己也成了蛇蝎毒物,也只有在顧無惑身邊,才能讓她不被侵擾。
崔河說完,笑著搖了搖頭。
“我一會兒便讓人把你妹妹帶過來,你把她帶回去,”崔河臉上的笑意沒有褪去,忽然卻若有所思,“若我說想求娶你妹妹,你可會同意?”
顧無惑一直波瀾無驚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松動:“她對你做了什么?”
“你怎么對你妹妹很是警惕?”崔河隱約看出些許瑞王府里面的私隱,只是他天性也不愛打聽這些,只是說道,“我娶了你妹妹,從此我們的關系更加牢固,否則我交出了邊防圖,即便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也難免惶惶終日。”
顧無惑聽后道:“若只為了此事,我說不用擔心,你怕是也不會信,只是你與她萍水相逢,只有昨夜一面之緣,你們也不知道對方究竟是什么人,此事不妥。”
崔河道:“我的身家底細,你清楚得很,我承認我不是什么好人,然而坊間傳言你妹妹長福郡主刁鉆蠻橫,膚淺無知,與你完全是不一樣的人,我們兩個難道還配不得嗎?”
“等我問過她之后再談。”顧無惑仍是拒絕。
崔河便也不說什么了,他求娶顧茂柔無非是為了給自己多加一重保障,平心而論顧茂柔長了一副花容月貌,出身也是南朔皇族,倒也沒有辱沒了他,否則他也不會開這個口,顧無惑答應最好,不答應他也不吃虧。
崔河只是又笑道:“聽說你妹妹早幾年便寡居家中,你倒不要耽誤了她。”
顧無惑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和崔河說出顧茂柔的事,就如崔河所說他也不是個好東西,即便與他說了那些事,崔河怕是也不會介意,而且此事八字還沒一撇,不能這么早就把顧茂柔的老底揭出來。
很快崔河的人帶著顧茂柔來了,顧無惑與崔河告別,崔河按著早前安排繼續留在景寧寺,而顧無惑帶著顧茂柔回城。
顧茂柔如今見了顧無惑,再也沒有了從前那種撒嬌的情態,而是戰戰兢兢的,她只道兄長還不愿理她,但想起自己讓溫芍離開,自己留下的事,又覺得很有必要讓顧無惑知道,便不斷地掀了車簾去看外面的顧無惑。
好幾次之后,顧無惑的眼神終于看了過來,他蹙了蹙眉,騎馬走到顧茂柔的馬車旁,問她:“怎么了?”
顧茂柔道:“沒什么,但我這次學好了,阿兄能原諒我了嗎?”
想起顧茂柔曾經做過的那些事,顧無惑一時也不知該怎么回答才好,若要說原諒,那實在是太輕易了些,又和從前沒什么分別,過幾日顧茂柔便大抵又回到老樣子去了。
“回去還是反思己過。”顧無惑冷冷道。
顧茂柔很是失望:“阿兄,明明是我給了她機會先離開的。”
在景寧寺時,她就已經同溫芍說了不少好話了,雖然不多,但對于她來講已經很委曲求全,然后被崔河綁了,留下的人是她,難道這些還不夠嗎?
還是溫芍根本就沒有把她的好意看在眼里,一點都沒替她說話?
顧茂柔想哭了。
這時顧無惑忽然開口問她:“你想不想再嫁人了?”
“嫁人?”顧茂柔一時沒反應過來。
顧無惑皺眉,大致與她說了崔河的事,并道:“愿不愿意看你自己,若不愿意就繼續留在家中,只是不許生事。”
顧茂柔才聽是那個綁了自己的人求娶自己時,其實是很恐慌的,即便崔河并沒有對她做什么,甚至沒有像尋常綁匪那樣兇悍,她也覺得可怕,她一向金尊玉貴的,怎么能受這樣的委屈。
可聽著聽著,顧茂柔的想法又慢慢開始變了。
如今的情況,溫芍是再也趕不走了,顧茂柔其實很不想和溫芍同處一個屋檐下,而眼下顧無惑是同意她繼續住在王府,可天長日久就不好說了,萬一溫芍吹個枕頭風,或許就把她送走了,她還年輕總要嫁人的,到時候無人過問她的親事可怎么辦,或是隨便把她打發嫁給什么人,她有苦都說不出。
那個崔河,身份倒是貴重,雖然是落了難的,但北寧皇子也配得上她,而且樣貌生得很是不錯,顧茂柔在心里與張時彥一比,竟全然不輸,崔河還更添幾分瀟灑恣意,眉目也更為精致。
最主要的一點,崔河是逃來南朔的,就是說全無根基,那以后還不是由她說了算,就像以前的張時彥一樣,她想怎么樣就怎么樣,而且上頭也沒有公婆姑嫂,日子舒服得很。
“那……”顧茂柔生怕說得晚了,顧無惑就改變主意,連忙猶猶豫豫開口,“阿兄覺得如何?”
顧無惑本想說不行,但他開口前眼風掃過顧茂柔,不知怎的忽然就改了口,道:“隨便你自己。”
顧茂柔聽后一下子低下頭,竟然說道:“那也好。”
顧無惑覺得自己可能聽錯了,但好像又不會錯。
“你確定?”他只得問。
顧茂柔道:“難道阿兄要我一輩子在家里不成?”
說完便縮頭進了馬車里面去。
顧無惑在外面愣了片刻,而后又收斂回心神,這個妹妹他從來都管不住,她要嫁也只能由著她去,反正有他在,崔河也不敢對她怎么樣。
***
僅僅是在三日之后,北寧就傳來了崔仲暉急病去世的消息,同時傳位于二皇子崔潼,崔潼成了北寧的皇帝,奉生母秦氏為太后。
而崔河逃亡南朔的事也就在此時被公布了出來。
崔河在北寧已經成了一顆棄子,再無用處,這件事也并未掀起軒然大波,所有人所注視的反而是溫芍,畢竟她是崔潼同母異父的姐姐,秦太后的親女兒。
一時溫芍在北寧的身份愈發敏感,她本就不大出門,這幾日更是為了避開各種議論,完完全全閉門不出。
其實崔河是棄子,她又何嘗不是?
她也明白這才僅僅只是個開始。
果然就在崔河和顧茂柔的親事正在籌辦的時候,崔潼派遣使者前來南朔,遞上了一封和議書,愿意為了兩國百姓以及溫芍,從此互不侵犯百年,可以使得百姓休養生息,免去連年戰亂之苦。
這封和議書乃崔潼親筆書寫,看似頗有誠意,卻也不是沒有提要求,只是這唯一的要求也不難辦,僅僅是要南朔交出崔河而已。
但再往下深究,北寧今年才不過迫使南朔放棄了邊境的一些土地城池,若誠心要談和,便該將其奉還才是,可崔潼的信中卻一字未提,反而口口聲聲蒼生大義,只將人高高架起,實則卻吃盡了虧。
顧無惑自然不會交出崔河,和議書也被原封不動退了回去。
北寧那里便再沒有動靜。
溫芍得知此事,自然知道是弟弟做得不對,而弟弟年幼,如今北寧是太后臨朝稱制,這封和議書多半還是秦太后的意思,溫芍自幼生長在南朔,即便不提其他,只是對南朔也有故土之情,心下竟覺羞愧,又知道此事不是她能多嘴的,于是只暗中避開顧無惑不見。
幸而這些時日顧無惑似乎忙于顧茂柔的婚事,也并未時常出現在東園。
一直等到崔河和顧茂柔的事了,二人成了親搬出瑞王府,外面卻漸漸有了風聲,無論合不合理,只說顧無惑因溫芍而與北寧勾結,先前送了地還不夠,如今表面上是和談,其實卻是粉飾太平,日后或許會變本加厲,至于為何沒有把崔河交出去,只是因為顧無惑想留個把柄在自己手上而已。
顧無惑連著幾日都沒有再回府,一時溫芍心里更加忐忑,眼下的情形便是想避也避不了了,若繼續這么僵持下去,到了最后必定不妙。
就在溫芍不安之際,程寂卻忽然回府,讓溫芍給顧無惑準備衣物,只說他過幾日便要帶兵離開,其余并未多說。
第72章 朱砂
溫芍聽到程寂說話先是心里不由一驚,又忍不住多問了幾句,但程寂卻閉了嘴一句話都不肯多說,只說明日一早便來取。
溫芍這才后知后覺,許是自己這里實在是不方便了,她包括她身邊的人很大一部分都是從北寧帶回來的,顧無惑此番帶兵也多半是為了北寧的事,再多言便不妥了。
于是溫芍只與麥冬芷荷她們幾個一起收了些東西,一時又要想還有哪些沒帶上的,一直忙到了深夜。
而顧無惑卻回來了。
白日里程寂不肯多說話,溫芍雖有些話很想問,但也懂得分寸,便是眼下見了顧無惑也沒有再多問什么。
她只是讓麥冬當著顧無惑的面點了一遍要帶的東西,又問:“王爺看看還有哪些需要添上的?”
顧無惑搖了搖頭,先遣走了麥冬幾個,才對她低聲說道:“你也和我一起去。”
溫芍忽然有些無所適從,她不大明白顧無惑的意思,連忙說道:“我去干什么?”
“你和滿滿都和我一起去,”顧無惑想了想,與她繼續說道,“我要去把上次失的地打回來,若是拖得久了,馬上入冬接著入春,便又要生變。”
溫芍早想到十有八九是為了此事,點了點頭:“是早些好,否則外面說的……但我去,怕是不妥……”
顧無惑道:“沒有什么不妥的,我都安排好了。”
溫芍的身份敏感,若是他一離開,只留溫芍和滿滿在建京,他們便是時刻處于危險之中,他總有鞭長莫及的時候,容不得任何閃失。
先將溫芍和滿滿暗中帶離建京跟隨他出去,才是最為穩妥的法子。
聞言,溫芍不再說話了。
她心里不是不清楚,這樣的情況下,顧無惑不該將她帶上才對,到時若是勝了還好,若是輸了,那顧無惑就真的洗不清了。
溫芍低下頭,看著燭火把自己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半晌后她終于道:“好。”
“你明天收完你和滿滿需要的東西,程寂會過來一并拿走,后日他會再過來將你們接走,等我出城再與我匯合,”顧無惑頓了一下,又說道,“你身邊要有伺候的人,但是不能多帶,只帶木桃水桃即可。”
“還是帶麥冬芷荷罷,”溫芍立刻否認道,“她們也是用慣了的。”
顧無惑卻道:“她們已經成家,多有不便,還是木桃和水桃合適。”
溫芍見狀,也就不再堅持,她不讓木桃水桃一起去,本也是為了避嫌和不想要一些或許會可能發生的麻煩,但既然顧無惑執意如此,她也沒什么好說的。
一時四周竟沉寂下來,溫芍也多日不見顧無惑,正打算問他今夜是不是歇在東園,便聽見內室帳中一聲嚶嚀聲。
溫芍被嚇了一跳,而后才發現是滿滿說夢話的聲音,剛要進去看看,只見顧無惑已經先她一步往內室去了。
如今正是天最熱的時候,內室擺了冰盆,但滿滿從小在較為涼快的北寧長大,依舊睡得滿頭大汗,也正是因為太熱,他才睡得不甚安穩。
顧無惑俯身一摸,從滿滿額頭上摸到了一手的汗,轉過身給溫芍看,卻又不說話,想來是怕吵醒了滿滿。
溫芍拿了一張帕子給他,讓他自己擦,然后自己坐到床沿邊,拿起放在床上的團扇,一下一下輕輕給滿滿扇起來。
滿滿一開始還熱得翻來覆去,慢慢感覺到涼意,他漸漸安靜下來。
團扇上繡著兩條錦鯉,扇柄是用檀木制成的,一動隨著涼風便會有陣陣香氣傳來,令人浮躁的心緒也開始安定。
顧無惑站在床邊看著,一時也慢慢困倦起來。
他揉了揉額角,本想離開,可腳步不知為何卻凝滯,怎么也邁不開來,只好繼續在一旁看著。
滿滿睡得舒服了,又嘟囔了兩下小嘴,溫芍捏捏他的胖手,一點都沒吵醒他。
她這才發現顧無惑還在,便抬頭輕聲問道:“還有事嗎?”
“沒了,”顧無惑不防她會問話,不由雙手抱臂,想說什么最后出口卻只道,“過后會很累,你今晚好好睡一覺。”
溫芍點點頭:“我知道。”
她手上的動作慢下來,滿滿便又翻了個身。
顧無惑見狀蹙眉:“還是讓人把他抱走睡,難道要給他扇一夜的風嗎?”
溫芍笑起來:“他很快就睡熟了,夜深了就不熱了,北邊天氣涼,他還小,回來了不習慣。”
她垂著頭看著滿滿,修長的脖頸是一條好看的曲線,臉頰邊有碎發垂下來,烏黑仿佛上好的綢緞。
燈下花影,顧無惑的心也開始癢起來。
已經快五年了。
他卻不敢提任何事。
因為他知道溫芍甚至沒有原諒他。
他悄悄嘆了一口氣,道:“我走了。”
溫芍以點頭回應,眼神卻沒離開滿滿。
直到顧無惑的腳步聲聽不見了,溫芍也同樣嘆了一口氣。
她搖了搖頭,給滿滿擦去了額頭上、身子上的汗水。
翌日一大早,溫芍便醒了過來,她叫來木桃水桃說了要跟隨顧無惑離開的事,便開始收拾自己和滿滿的東西。
滿滿也知道要出去了,他以為是出去玩,又被溫芍告誡不能到處亂說,于是只能興奮地在溫芍身邊打轉。
一直到午后,才終于收拾得差不多了。
溫芍獨自一人進了內室。
她佇立良久,才終于從靠床的小柜中拿出一只帶鎖的匣子,是臨行前秦太后的女官交給她的。
當時女官告訴她,等崔潼事成,才可以打開這個匣子,否則便當其不存在。
距離知道崔潼登基為帝已經有一段時日,溫芍其實一直記著這事,卻沒有把匣子打開。
眼見著終于拖不下去,才拿了出來。
打開鎖,匣子里面是一封信,溫芍認出了上面熟悉的字跡,是秦太后寫的。
心頭不知何時開始有暗沉沉的霧開始慢慢聚攏到一起,仿若暴雨之前的壓抑,使得人就要透不過氣。
明明是薄薄的一封信,溫芍拿在手里,手指卻漸漸開始泛白。
半晌后,她才定下心神,拆開了這封信。
秦太后說話做事一向雷霆手腕,是一把出了名的溫柔刀,依著她的風格,信上的字果然也不多。
寥寥幾言中,便是秦太后讓溫芍殺了顧無惑。
在寫信的時候,秦太后是想著彼時兒子已經順利登基為帝,她要讓女兒殺了顧無惑,然后回到自己的身邊來。
站在平地里,溫芍的身子晃了兩晃,差點踉蹌。
崔仲暉死了,崔河也流亡到了南朔,如今的北寧,真真正正是秦太后和崔潼的天下,她理應趁便殺了顧無惑,從此崔潼更加高枕無憂,而她也可以回到北寧,與家人團聚。
這也是秦太后的意思。
所以她讓她在崔潼登基之后再打開這封信。
內室忽然變得沉悶又潮濕,連帶著手心也開始黏膩起來。
建京的夏季,實在是令人難以忍受,便是擺多少冰盆也抵消不掉這種炙熱。
不像在云始,過了一日最熱的時候,風一起便會涼爽起來,令人很是愜意。
溫芍回過神,立刻便想到,她也很快就要再往北寧的方向去了,想來一定會比在建京要舒服許多罷。
外面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是婢子們進進出出還在忙著檢查或者收攏漏下的物品,又在外邊叫她:“王妃,里面還有落下什么東西嗎?”
溫芍一把將信攥緊,仿佛她們立刻就要奪門而入,然而下一刻才想起來,她可以不讓她們進來,也可以不用那么緊張。
“沒什么,我再看看。”溫芍深吸一口氣,平靜地朝外面喊道,“你們也再看看,不要有落下的。”
她說完,便將信重新裝到信封中,轉了一圈才想起這會兒正是大白天,便連室內都沒有點燈的,如何能找來燭火將信燒了。
溫芍想了想,最后還是把信放在匣子里鎖好,放回原本的地方去。
婢子們進來收拾東西,麥冬見她呆呆地一個人坐著,便隨口問道:“王妃怎么了,是天兒太熱中暑了嗎?怎么臉色這么難看?”
溫芍聞言一怔,纖細柔軟的手指不由撫上自己的面頰,似乎是怕對方瞧出點什么一樣。
麥冬走過來:“要不要奴婢去請個大夫來看看,眼見著明日就要走了,若是病了可不好。”
“我沒有病,只是一時有些累了,躺一躺就好。”溫芍說著,麥冬便將她扶到床上的引枕上去靠著。
于是便又想起事情,溫芍與麥冬對了一遍隨身需要攜帶的藥物,免得傷了或是病了,缺醫少藥就麻煩了。
溫芍便問:“除了治傷治病的之外,還有什么藥?”
“還有什么藥?”麥冬沒聽懂,“王妃是還要再帶什么嗎?”
溫芍道:“朱砂帶了嗎?”
麥冬問:“帶那個做什么?”
溫芍的手緊了緊,笑道:“若有個萬一,以備不時之需。”
麥冬皺眉:“王妃和小郎君身子康健,怎會用得上朱砂?平日里用朱砂,也得大夫來開了藥,若自己隨便用便不知道劑量,反而要出事的,而且隨行也有大夫與藥材,若真到了不得不用朱砂的時候,也不會沒有,何必自己帶呢?”
“朱砂不僅可以止痛,也可以安神,就算不是為著病痛,也有用得著的時候,我知道分寸不會用得多,你還是去備上一些。”溫芍道。
聞言,麥冬也就不再說什么,轉身出去了。
溫芍繼續一個人靠在引枕上,她也不知道自己讓麥冬去拿朱砂是為了什么,就如同她自己所說的那樣,朱砂可以止痛安神,她只是想備下一點。
其實讓木桃或者水桃去準備,或許會更加穩妥,但溫芍卻沒有叫她們,而是讓麥冬去做了。
她下意識的,不想讓木桃和水桃知道。
第73章 興城
按照顧無惑所說, 第二日程寂便會接她和滿滿離開,這日一入夜,溫芍便與滿滿早早睡下了。
滿滿不知道這一趟究竟是干嘛去的,只以為是尋常出游,所以夜里很是興奮,但興奮也只是一會兒,很快便睡著了。
在他睡著之后,溫芍翻了個身,面朝著外面,自顧自想事情。
如果聽秦貴妃的話要動手,那么肯定是宜早不宜遲,這次機會正好,是顧無惑自己提出要帶她一起前往邊境的,就在這個時候動手把他殺了,她脫身也會更容易一些,否則在建京動手,便很難逃出去。
母親……也并沒有在信中說要怎么讓她脫身,或許木桃她們知道罷。
溫芍蹙了蹙眉。
總之還有時間,她可以再想一想。
這一夜,溫芍以為自己會難以安眠,可是出乎意料的,她卻睡得很沉,等早起時天已經大亮,溫芍覺著自己夜里好像做了夢,又好像沒有。
程寂果然來接他們,及至在城外先將他們安頓下來,溫芍也沒有再多問什么,甚至沒有多問關于顧無惑的事一句,程寂向來知道他們之間冷淡,看在眼里也只得嘆息。
又三日之后,溫芍他們才與出城的大軍匯合,一同前往邊境一帶。
這一路行軍自然是極快的,為的就是讓北寧措手不及,到達目的地之后,溫芍以為自己會跟隨顧無惑住到軍帳中去,沒想到卻是被暗中安置在了城鎮中。
她得知這個消息,竟是松了一口氣。
雖離得不遠,但總歸不是住在一處的。
否則,她不知道該不該動手。
這里叫興城,或許因大戰在即,城中也很快就要戒嚴起來,這里原本并非毗鄰北寧,所以民眾倒也過得安居樂業,然而今年局勢忽變,南朔從北寧手中失了地,興城便首當其沖了。
趁著還沒戒嚴,溫芍趕緊帶著滿滿出來溜溜,這一路上滿滿在馬車上關得久了,又趕得急,早就被憋壞了。
興城眼下有些凋敝,因著這時局實在是太差,許多有能力跑出去的都已經提前拖家帶口離開了,剩下的是一些跑不了的普通百姓,也不在少數,街上人倒也不少,許是因為聽到即將要戒嚴的風聲,都趁著這當口趕緊出來置辦點物事。
溫芍拉著滿滿在街上逛,恍惚便想起了生滿滿那晚,好像也和眼下差不多的情境,只是還要更緊迫些。
此時彼時,心境竟也是不同的。
路上的人都走得急匆匆的,雖然大多數都皺著眉,但到底眉目間也不見多少深刻的愁苦,可見的平日里過得倒還算不錯,對未來也尚且存著期許。
興城離得溫芍的老家也不遠,只是她的老家如今早就沒有人了,溫家的人自不必提,早就被秦太后處理了,秦家的人也早都已舉家搬遷至云始,若那里還有人,想必也是眼下這副光景。
溫芍心下不由嘆氣。
這時滿滿抬頭看她:“阿娘,這里也沒好玩的東西。”
“到處走走看看不好嗎?”溫芍看似寵溺孩子,其實她平時很少順著滿滿的意思,見狀只道,“你不是一向最喜歡出來逛的嗎,怎么在家時鬧著要出去,出來了反而要回去了?”
滿滿道:“說了不好玩。”
溫芍把他拉到街邊,蹲下/身子來看著他,一字一句認真說道:“滿滿,這世間除了好玩的東西,也有其他的人和事,你不能光想著好玩了,就忽略了其他,不然長大后也和建京那些紈绔子弟沒什么兩樣,凡事只知享樂,不知疾苦。”
滿滿撓撓頭:“什么是紈绔子弟?”
溫芍:“……以后你的老師會教你的,但是眼下你要聽阿娘跟你說的。”
于是滿滿乖乖地“哦”了一聲。
“你知道這里為什么不好玩嗎?”溫芍問他。
“不知道。”
“因為這里很快就要有戰爭了,一遇到戰爭,最苦的就是我們百姓,或許這里昔日很繁華,有很多好玩的,但現在都沒有了。”
滿滿的大眼睛中充滿了疑惑不解,他慢慢地撅起了嘴:“那這里的人不是很可憐嗎,好玩的都沒有了。”
“對,”溫芍肯定地回答,她的學識不好,會說的道理并不多,“所以阿娘便帶你出來看看,看看他們的苦楚,這個世間這么大,你如今還小,眼里要瞧見的東西還有很多,只有見識得多了,你懂得的才會多。”
溫芍從小父母離散,被賣到了一方天地中,所幸瑞王府不是什么虎狼之地,她尚且可以算是衣食無憂,然而隨著年歲和閱歷的增長,她從建京到云始,又從云始回到建京,越來越覺得自己見識的淺薄不足,即便想要彌補,也很難再將從前的空白填上,實在是一件憾事。
她不能讓滿滿和她一樣。
而滿滿雖然出身和處境比她要好得多,有時卻也會被其所束縛,王孫公子也不是沒有淺薄無知的,就比如顧茂柔,溫芍更怕把滿滿養成那樣,大部分原因皆是父兄在其年幼時不多加教導一味寵溺所致。
滿滿聽了她的話后很是思索了一會兒,才道:“那不要有戰爭好不好?”
溫芍捏了一下他的小臉:“若沒有戰爭,他們或許便連片刻的安寧都不保了,只有打了并且打贏了,他們以后才會開心。”
她只能這樣和滿滿解釋。
但今日對滿滿所說的話,明顯是超過滿滿所能接受的了,溫芍也不強求他能全部聽懂,只是今日說了,在他小小的腦瓜子里留下些許印象,等他長大后某一日想起來,便很好了。
母子兩個繼續在興城走走逛逛,一時日上中天,溫芍便也不打算回去了,見到路邊還有個開張做買賣的餛飩攤子,便領了滿滿去吃東西。
這里生意倒不差,溫芍和滿滿落座之后,很快也來了另外一對母子,看看四周沒座位了,便詢問是否能一塊兒擠一擠,溫芍同意了,他們便坐在了溫芍和滿滿的對面。
那個婦人與溫芍差不多的年齡,梳著一個干凈利落的園髻,上面簪著兩對銀簪,一時吃食還沒上來,便與溫芍聊起來:“看你們穿著打扮還有口音,應該不是興城本地人吧?”
溫芍并不介意對方的打探詢問,便點頭答道:“對,我們前些日子才搬來的。”
“這倒是不巧,如今都說著要打仗呢,兵馬都已經駐扎在城外不遠了,”婦人嘆了一聲,“你該過些日子再來的。”
“過些日子?”溫芍不解。
婦人道:“對啊,過些日子,這不就打完了嗎?打完就太平了,我們興城還是個很好的地方,你多住幾日就知道了,不過既然來了也沒事,就安心住在這里,想必過幾日就沒事了。”
溫芍低頭笑了笑,又不由嘆道:“希望吧,這仗別打太久。”
“一定不會太久的,”婦人很快接上道,“你看這城里還有那么多人,若是沒信心,大家早就跑光了——又怕什么呢,從前顧老將軍在的時候,這里什么事都沒有。前些時日的變故那也是一時的,我們都知道,肯定是那邊耍詐!”
溫芍半晌后才反應過來她說的顧老將軍是顧昂,建京中人一向稱呼他為瑞王,如今也沒了有四年了。
婦人說得爽快,溫芍也忍不住問道:“顧老將軍是顧老將軍,那你們覺得……現在這個顧將軍行嗎?”
婦人詫異地看了她一眼:“為什么不行?我們是興城人,當然希望能贏了,萬不會存著那些不吉利的念頭,大戰當頭你也不要再說這些晦氣話了,再說四年前顧老將軍不幸戰死,最后不也靠著他反敗為勝了嗎?”
見婦人說得有些急了,溫芍連忙說道:“我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只是心里害怕,所以問問。”
“那你不用怕,咱們這么多人都在呢,興城絕對不會有事的,反而是要將先前失去那些地方要回來,你害怕個什么勁兒?”婦人笑了,又問,“不過也不怪你,你夫君呢,怎么只有你一個人帶著孩子?”
后面這句話滿滿有些聽懂了,正要回答,卻被溫芍搶先一步:“他在的,在家呢,我帶孩子出來逛逛。”
婦人點頭:“那就好,不然你一個人確實害怕。”
餛飩攤的老板過來上餛飩,也聽了一耳朵她們的話,也跟著婦人安慰溫芍:“真的不用怕,你將所需物事都準備好就行了,咱們都有信心著呢!”
溫芍往滿滿嘴里塞了一只餛飩,只能笑著對他們點了點頭。
隨后又一同說了幾句話,等餛飩下肚,溫芍才放下銀錢,便見程寂過來尋他們了。
溫芍立刻帶著滿滿起身,走到旁邊問程寂:“怎么了?”
程寂低聲道:“王爺回來了,明日一早再走。”
這會兒日頭也開始大起來,雖然興城比建京涼快很多,可是晌午時還是熱,溫芍也怕曬壞了自己和滿滿,這便也跟著程寂回去了。
結果她人回來,顧無惑說是回府了,但依舊在書房處理其他事務,溫芍見狀也沒有去找他,自己回了房。
滿滿回來的路上就困了,這會兒正在大床上呼呼大睡,溫芍過去往他的小肚皮上搭了一條薄毯。
隨即溫芍從床的內側拿出一個小包,里面是先前讓麥冬準備的朱砂,被溫芍單獨挑出來放置了。
第74章 后路
說朱砂什么止痛安神,其實都是溫芍自己騙自己的,隨身不是沒有帶止痛藥安神藥,里頭都有朱砂,何必再多此一舉呢?
她不過是又留了一條路出來。
雖然她很清楚,這條路她不會去走。
現在更加肯定。
溫芍走到窗前,那里放著一個花盆,眼下不是開花的季節,于是花盆中只有郁郁蔥蔥的綠。
她拔了一根簪子下來,在花盆的泥土中戳了一個小洞,又用手指扒拉了兩下,把朱砂全都倒了進去,然后重新用泥土埋了起來。
滿滿一直睡到快黃昏時才醒,溫芍也沒叫醒他,想著他是這幾日趕路累了,等滿滿睡醒之后,才吩咐擺飯的事。
正擺著飯,溫芍又問水桃:“去找個人問問王爺在哪里用飯。”
水桃去而復返:“王爺讓王妃和小郎君先用。”
溫芍也就沒說什么,與滿滿兩個人一起用完了飯,又等了一會兒,顧無惑還是沒有回來。
她便讓水桃帶走滿滿,自己一個人坐在內室燈下修補一件衣衫。
溫芍的針線活一直不怎么樣,從前還努力學著做一些,后來到了秦太后身邊,就完全丟開不用了,但也不是不會,只是細致活兒不好,縫縫補補倒還行。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口有了響動,溫芍頭都不用抬,就知道是顧無惑回來了。
溫芍叫來木桃:“把飯菜熱了去給王爺擺上。”
其實飯菜都是早就準備好的,因為顧無惑沒說不來用飯,所以都已經備下了。
外面重新擺飯,顧無惑卻進到里面來,溫芍聽到聲音,終于抬起頭,疑惑道:“王爺已經用了飯了?”
“還沒。”顧無惑掃了一眼她手上的東西,“在做什么?”
溫芍道:“興城不比建京炎熱,夜里更涼,這衣服本來是要讓王爺帶走的,但是方才才發現針腳松了,我補一補,就快好了。”
顧無惑聽了,心下一動,卻什么話都沒有說,連神色也未曾改變,只是往前又走了兩步。
“燈下傷眼,能穿便不用再補,我不講究這些。”他道。
溫芍點了點頭,可手上卻沒停。
顧無惑又道:“明日一早我便要離開了,此后直到此戰結束,我都不會再回來。”
溫芍不由便想起白日里那些人說的話,她也想對顧無惑說點什么,但話到唇邊,卻忽然又說不出來了。
正自個兒躊躇著,木桃已經進來道:“王爺,飯都擺好了,趕緊趁熱去吃。”
顧無惑稍留片刻,還是轉身出去了,溫芍又縫了幾針,最后也放下,跟著出去了。
顧無惑已經開始用飯,她便坐到他身邊。
飯菜都是溫芍讓廚房另做的,顧無惑沒有什么特別喜歡的吃食,于是做的都是些清淡的,夜里用了也舒服些。
顧無惑喝了兩口湯,問她:“過來一路上,你為何有些心神不寧?”
溫芍一愣,因為秦太后讓她做的事,她心慌意亂,自然又要百般掩飾,沒想到還是被顧無惑看出來了。
“沒什么,”她連忙道,“應該是趕路太累了。”
顧無惑向來不會逼人太甚,所以也就沒有追問到底,既然她這么說,那么事實便是如此。
見他沒有繼續問下去,溫芍劇烈跳動的心也慢慢平靜下去。
這時木桃又進來,身后跟著一個端著紅漆托盤的仆婦,托盤上又有幾道菜,木桃一一擺上了。
溫芍看了一眼,見有一道火腿酸筍湯,便問:“已經有一道湯羹了,怎么又上了新的?”
木桃道:“方才王爺喝的是早就熱著的,這道是新鮮做的,要更鮮香可口些。”
溫芍停了也就沒說什么,顧無惑道:“木桃,你們都出去罷。”
木桃等出去后把門帶上,只聽“吱呀”一聲,霎時間里頭與外頭隔絕開來。
因為方才已經用過飯了,所以溫芍也只是坐在一邊陪陪他,并不想動筷子,然而干坐著也無聊,便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在面前。
顧無惑用飯不算快也不算慢,放進口中的飯食總是恰到好處,不會太多也不會太少,用飯時更是一點聲音都沒有,甚至聽不見碗筷碰撞發出的聲響,幾乎不會讓人意識到他在吃東西。
火腿酸筍湯正冒著熱氣,溫芍聞著倒也覺得很香,便給顧無惑盛了一碗,順便把方才他喝的那碗拿開,顧無惑掃了那碗湯一眼,繼續吃他碗中的東西。
溫芍開始盛第二碗,這道湯剛剛她用時沒有,她雖然不餓,但圖新鮮嘗上一兩口也好。
細膩的瓷質湯勺輕輕觸碰到白瓷碗沿,發出清脆的一聲細響,仿若鐘磬遺韻。
隨著泛著淡淡乳白色的湯汁傾入碗中,纖細修長的手指在一片氤氳之氣中顯得越發白皙透凈,修剪圓潤的指甲未涂蔻丹,卻泛著微微的淡粉,溫芍盛了小半碗湯,便心滿意足地收回手去。
她垂下眸子,往碗中稍稍吹散了一些熱氣,接著又舀起一勺湯汁,正要送入嘴中,而下一刻時,顧無惑的聲音卻兀地在她耳邊響起:“別喝,有毒。”
他的語氣淺淡,仿佛在說一件尋常之事,而溫芍聽清楚之后卻變了臉色,手指上的力道也一下子虛浮起來,眼見著湯匙便要從手中落下砸入那半碗火腿酸筍湯之中。
斜里有一只手伸過來,牢牢地攫住了溫芍的腕子,而另一只手則在湯匙落下之前將其拿住。
目光交接在一起,溫芍張了張嘴:“我……”
她忽然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有人要害顧無惑,還是在她這里的動的手,她要怎么向他解釋?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并不是那么問心無愧的。
他真的會信嗎?
顧無惑放開她,溫芍這才看見他拿了湯匙的手上已經沾染了油膩,便先他一步看不下去,拿出自己的帕子覆到他手上,又白著一張臉要去拿熱水熱巾子。
“你先坐下。”顧無惑輕聲說完,又沖著溫芍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溫芍慢慢坐下,這時心緒也收攏了回來,她看了一眼外面,因有門窗阻隔,所以一點都看不清外面的人。
她定下心神,深吸了一口氣道:“不是我,否則我自己方才也喝下去了。”
至于是誰,在這短短幾息之間,其實溫芍心里已經有了大概范圍,而此時坐在她面前的顧無惑,想必也已經想到了。
只是不知他有沒有將她也一起算進去。
顧無惑一言不發,先是仔細把手上的湯水擦拭干凈,才點了點頭,道:“我知道。”
溫芍卻并沒有放下心,她忽然有些著惱起來,咬了一下下唇,蹙起眉頭:“你知道什么了?”
顧無惑看著她,沒有再說話了。
半晌后,他才說道:“你不會害我。”
他甚至知道她讓麥冬準備了一些朱砂,可仍相信她不會害他。
他說完這句話之后,不等溫芍再說話,便提高了聲音,仿佛是故意讓門外的人聽見似的,說道:“今日的菜不錯。”
溫芍手心的冷汗漸漸開始收回去,她也道:“若是不錯便多進一些,否則上了戰場便是想吃也吃不到了。”
過了方才那會兒的慌亂之后,溫芍的心中開始凄涼起來。
木桃將那道火腿酸筍湯端進來的時候,明明見到她也在顧無惑身邊陪坐著,哪怕自己已經用過飯食了,可也難保不會再去嘗一嘗,木桃卻并未提醒她,也從來沒有過任何暗示。
在顧無惑到來前那么長的時間里頭,沒有一個人來與她說這件事。
不論今日下手的人是誰,最終肯定是受秦太后的指使,他們信不過她,或者說秦太后信不過她,認為她得知之后一定會告訴顧無惑,或者想辦法不讓他喝下那道火腿酸筍湯。
她是秦太后的親女兒,若沒有秦太后的示意,他們也不敢不拿她的性命當回事。
原來只要能除去顧無惑,她的性命又算得上什么?
溫芍想到這里,面色越發慘白下去。
她一直知道自己對于秦太后來說可有可無,她并不介意,當初依附于秦太后身邊,也是因為再沒有地方可去了,可她總以為母女之間應該是有一些血脈親情的,沒想到在秦太后的大業面前,一切都不值一提,秦太后為了不出錯漏,連那么一點點的機會都不肯給她,全讓她聽天由命,不喝是她命大,喝下是她命苦。
可再細究下去,她若當真是沒有喝,只有顧無惑喝了那湯,她沒有任何準備,一旦他死在她房里,城外數十萬的將士兵馬,可會放過她?
她的母親真的給她留后路了嗎?
溫芍想得口舌發干,心中似有一團火在燒著,她壓制不下,拿起方才倒好的那杯冷酒便灌了下去,辛辣的酒液一直從舌尖留到喉嚨里面,溫芍氣息一滯,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不過這短短兩聲咳嗽,她便咳得眼眶微紅,溫芍連忙用手指在眼尾一揩,沒有露出什么痕跡。
這時顧無惑放下筷子,對她道:“我用得差不多了,去里頭歇一會兒。”
說罷,起身便朝里面走去。
溫芍會意,不緊不慢地先讓人進來把滿桌的東西都收拾了。
木桃拿了熱水進來,伸頭往內室一探,沒有進去只問:“王爺歇下了?”
“他有些累了,”溫芍道,“你把熱水放下,一會兒我給他擦臉去。”
木桃不疑有他,溫芍這么說,她也就這么做了,只多問了一句:“要不要奴婢幫忙?”
“不用。”
仆婢們手腳利索,一時收拾完了,又烏泱泱地都出去了,溫芍本來絞了熱巾子給顧無惑拿進去擦手,但想了想,最后還是把整盆水都端進去。
恰好顧無惑正從床上起身,見微芍端來了水,便也連忙過去洗了手。
溫芍知道他方才被火腿酸筍湯臟了手,一直沒用水清洗過,怕是早就受不了了,熱巾子只怕也是不夠的,所以還是要熱水才好。
顧無惑又用香胰子洗了一遍手,便對溫芍道:“差不多了,你就往外面先叫人再說。”
溫少點點頭,但還是忍不住問道:“你是怎么察覺的呢?又為何……信我?”
顧無惑輕嘆一聲,還是迅速與她解釋道:“這里上下都是我的耳目,否則我怎么敢把你和滿滿帶來?我又為何偏偏執意讓你帶上她們兩個?”
溫芍悶悶地“嗯”了一聲,算是讓他明白自己聽到了,然而那后半句,他并沒有回答,她也就沒有多余的回應。
顧無惑只好說道:“相處這么久,難道我還不知道你的為人?”
她的為人?
溫芍腹誹,不過就是篤定她不會那么心狠罷了,再有殺了他,她自己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第75章 安心
“好了好了,我不想再聽了。”溫芍忽然局促起來,把顧無惑往里一推,“你躺好了,我要叫人了。”
說著便快步走到外間去,沖著外面驚慌道:“快,快來人!”
她的聲音不大不小,原是故意如此的,有心人此刻守在門外,必定用心聽著,只需要讓門口的人聽見就好。
很快,便有人推門進來。
溫芍抬眼一眼,果然是木桃和水桃兩人。
她原本還存著點希望,木桃是秦太后的人,這是毋庸置疑的,可水桃當初只是她在云始初立府時從外面買進來的,一直跟在她的身邊,若水桃不知情,她尚且還可以留一個舊人在身邊,可惜水桃也串謀其中了。
她們甫一進來,水桃關門,木桃已經上前來對她道:“夫人噤聲,千萬莫要驚動了外面的人。”
“怎么回事?”溫芍后退兩步,又指了指里面,“王爺怎么叫不醒了?”
木桃道:“太后娘娘擔心夫人對他狠不下心,便讓我們提前動了手,否則過了今夜,便再沒有機會了。”
“你們……”
這時水桃也過來說道:“我們知道夫人會怕,所以一直守在外面,聽見夫人喊人就進來了,夫人可千萬不要慌,這會兒只當他是睡著了,我們趁著夜色悄悄溜出去,等第二日他們發現顧無惑死了,也找不到夫人了。”
溫芍的目光中閃過一道冷色,而她的聲音卻艱澀:“大戰在即,興城雖然還沒有開始戒嚴,可各處守衛已然森嚴,城外不遠便是駐守的大軍,若要逃出去談何容易,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木桃扶住她的手臂:“夫人,我們先在興城躲藏一段時日,顧無惑一死,南朔必定兵敗潰散,想來用不了多久,便能趁亂出去了,如若北寧得了勢,一舉攻破興城,夫人更可高枕無憂了。”
“只有我們三個嗎?可還有其他人?”溫芍故意問道,又說,“水桃,你去把滿滿叫醒帶上。”
木桃回答道:“顧無惑盯得緊,我們不敢讓他發現端倪,除了跟過來的一個粗使仆婦和管事也知道這事,其他人都不涉其中,他們已經在興城安頓好去處,一會兒便會與我們一起護著夫人過去。至于小郎君,他姓顧,太后娘娘的意思是他已經認祖歸宗,再帶回去也是徒勞,未必與夫人是一心的,早晚有一日會知道他父親的事,到時夫人只會更難過,不如就放他在這里,顧無惑只有他一個子嗣,自然是他繼承爵位,夫人走了也不用擔心他。”
這一番話由木桃說出來,但溫芍聽在耳中,眼前便浮現秦太后的模樣,果真是她能說得出的話。
燭臺上的燈花忽然爆出“噼啪”兩聲脆響,溫芍似乎是嚇了一跳,甩開了木桃扶著她的手。
木桃正要繼續說話,然而這時房門卻被人從外面踢開,幾乎是霎時間,程寂已經帶人闖了進來。
水桃差點叫出聲,而木桃的臉色變得鐵青,卻還是硬撐著道:“你們闖入王妃房中是什么意思?王爺正在里面休息,若是驚擾了王爺王妃,你們擔待得起嗎?還不出去!”
溫芍給程寂使了個眼色,趁著木桃和水桃不注意,往后走了兩步,等溫芍一離開她們二人之間,程寂便立刻上前將她們拿住。
顧無惑也從內室走了出來。
木桃和水桃這才反應過來,水桃已經要跪下求饒,可木桃卻喊道:“夫人,你竟然背叛太后娘娘?那是你的親生母親啊,你竟然為了一個男人就背叛了她?若是太后娘娘知道了,她該……”
“她一定會知道的,”溫芍打斷木桃的話,語氣逐漸冷淡起來,“我從來都不想背叛母親,可母親可有為我想過半分?”
木桃瞪著溫芍,這回不說話了。
溫芍重重地出了一口氣,心情卻未有多少起伏,她轉而對顧無惑道:“木桃和水桃,還有她們所說的那個仆婦和管事,王爺自行處置便是,我不過問了,至于我從北寧帶過來的其他人,眼下大多數還留在瑞王府,他們畢竟還沒有做過什么事,王爺從來都不是濫殺無辜的人,不如便將他們各自分散開,遠遠打發到莊子上吧?”
顧無惑點頭:“就按你說的做。”
若是想殺人,大可以直接將木桃水桃以及所有跟著溫芍從北寧過來的人全部殺盡,何必費此周折,不過是想從木桃她們口中試探出到底哪幾個人是切切實實事涉其中,免得殺了不該殺的人,只是如溫芍所言,那些人雖然沒有做什么,但終歸是北寧來的,不能再留了。
水桃見難逃一劫,這時已經哭求溫芍和顧無惑道:“王爺,王妃,這事我一開始是不知道的,我并非是秦太后的心腹之人,事情都是木桃做的,我只是因為貼身伺候王妃,這才避不過去,又想著有朝一日可以回去北寧……”
水桃不比木桃這種剛剛到溫芍身邊的,她在溫芍身邊已經有好幾年,更是幫著她一起照顧滿滿,溫芍見了她苦苦哀求,心下總歸是不忍的,也明白她說的并非全都是真話,也并非全都是假話,總是情有可原,可事已至此,即便她事先不知,是木桃將她拉過去的,她也還是沒有來偷偷告知溫芍,溫芍救不了她。
溫芍忍了忍,還是與她道:“你以為這就可以回去北寧了嗎?殺了王爺之后,我們滯留興城,不是沒有被發現的可能,相反一定會被大肆搜捕,不用說回北寧了,你連性命都保不住。”
溫芍不忍心再說下去,側過身子,隱在了顧無惑身后。
顧無惑等溫芍說完之后,才對程寂道:“木桃和另外兩人你去處理了,至于水桃……”
他頓了頓,然后看向水桃:“本王放你回北寧。”
看著水桃因驚喜而瞪大的雙眼,顧無惑繼續對她說道:“你去告訴秦太后,她的女兒對她失望至極,再也不會回去了。”
四下寂靜一片,連水桃的抽泣聲一時也停了下來。
顧無惑說完之后默默地等了一陣,躲在他身后的溫芍沒有響動。
他知道他替溫芍說的這句話說對了。
今夜的事,無異于使溫芍與秦太后決裂,而溫芍說不出口的話,便由他來替她說。
這樣,他也可以安心了。
她永遠都不會走了。
壓下心中那點隱秘又不足為外人道也的喜悅,顧無惑又出去吩咐了程寂幾句話,讓他連夜把水桃帶出去,然后又重新回到房里。
在瑞王府時,他一向是和溫芍分居的。
若是木桃再細心點,便會覺出異樣,溫芍怎么可能順理成章地留他在自己房里休息。
到了此時,顧無惑原本也是應該離開的,可是鬼使神差的,他卻又重新折返了回來。
溫芍站在內室的窗前出神,面前是一株沒有開花的盆栽,又綠又茂盛。
聽見身后的腳步聲,溫芍很快回過神,正要轉身去看,卻已經被顧無惑從身后抱住。
他抱得很松,只是輕輕環住了她的雙臂,溫芍只需要隨便一掙,就能夠立刻脫開。
但溫芍卻只是問他:“干嘛?”
顧無惑沒有回答。
半晌之后,溫芍稍稍動了動手指,卻聽他道:“為什么不殺了我?”
溫芍忽然笑了出來。
“難道你要我殺你?”她反問道。
去過北寧之后,溫芍的手其實已經不怎么干凈,但要論她本意,她實在不想殺任何人。
更何況是顧無惑。
溫芍想了想,說道:“我生在南朔,長在南朔,南朔才是我的家,殺了你,我的家要怎么辦?”
今日在興城遇見的百姓,可都對未來抱有許多期許。
如果顧無惑在戰前便身亡,溫芍不敢想象他們會有多難過害怕。
“僅僅如此?”顧無惑沉聲又問。
“那你想聽什么?”
溫芍唇角帶了些笑意,顧無惑的話一直不多,她多反問幾句,他便會知難而退了。
然而下一刻卻聽見他說道:“你就不能是為了我嗎?”
溫芍氣息一滯,然后耳根開始熱了起了,他又抱著她,一時竟更加燥熱難耐起來。
而她身后的顧無惑也并沒有好多少,他原先只松松地摟著她,此時手掌雙臂漸漸用起力來,手掌在她纖細的腰間搓揉了兩下,呼吸也粗重起來。
溫芍心若擂鼓,連忙轉過身,可是卻依舊沒能掙開他。
她伸手抵在他的胸膛上,企圖為兩人隔開一段距離,慌忙說道:“不可以……”
她上面擋著他,可腰部卻全被他掌控著,越是將他往外推,他手上力道便越重,兩個人竟是越貼越近。
溫芍的手臂慢慢屈起來,顧無惑道:“你不舍得殺我…方才你問我為什么相信你,因為我知道,你舍不得。”
溫芍氣惱,可是已經沒有余地讓她掙扎:“憑你怎么說,反正不可以!”
話音未落,顧無惑沒有給她機會,直接將她托起,幾步走到床前,輕輕巧巧就將她扔到了床上。
顧無惑俯身直接堵住了她的嘴。
兩人的氣息漸漸開始急促,溫芍明明不想,可竟也不是很抗拒,她一點都不主動,只任憑他攻城掠地,身上也癱軟起來,仿佛化成了水。
第76章 回程
不知不覺間,衣衫也剝落了下來。
身上的涼意也只一瞬,很快便被更為熾熱的欲望所包裹起來,讓人無所適從,只想緊緊攀住對方。
可就在這時,顧無惑卻慢慢停了下來。
他的氣息仍是粗重,喘了幾口之后,手上還是沒有放開溫芍,卻說:“你既然不想,今日算了。”
停在這里比沒開始過要更難受,可顧無惑一開始根本把持不住,也只好飲鴆止渴。
他喜歡她身上的味道,熟悉又讓人心安。
明日便要離開,只有在此刻,他才敢放縱一回。
可又只能停下。
他停下來,溫芍也沒有再讓他繼續的道理。
她攏了身上的衣裳,身上其他地方仍是無力,只能坐在床上說:“王爺明日一早就要走,還是早些歇了好。”
顧無惑點點頭,轉身離去,腳步有些匆忙虛浮。
他走之后,溫芍連坐也坐不住了,軟倒在床上,曲徑幽草已是泥濘不堪。
原本還為秦太后的事傷神,這下卻全然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溫芍喉間忍不住發出一聲嚶嚀,手指緊緊地攥著被角。
有時她也看不懂顧無惑,這樣的情況,他竟然也能忍下來,若是真的憋壞了……
那也與她無關。
溫芍咬住嘴唇。
之后一夜,夢里更加淋漓旖旎,一時是從水里撈出來,一時又是被架在火上烤著,渾身粘膩潮濕,又熱哄哄的。
偶爾有身靜體涼之時,又仿佛有人在她背后蹭著她,一下一下地啄著她的耳垂,自天靈蓋往下一陣陣地發麻,而那氣息分明又熟悉得很。
這一夜難耐得緊,天才蒙蒙亮時,溫芍便醒了過來。
她身上卻不比夢里好多少,額前發絲都被打濕了,寢衣沾在身上,透薄的一層看得出里面白皙的肉色,仿佛欲說還休。
不巧木桃水桃從昨夜起又都不在了,麥冬芷荷又偏偏沒跟過來,是以來伺候梳洗的是個叫穗兒的小丫鬟,平時倒是麥冬一手在帶,這次便讓她過來了。
穗兒雖然也會做事,但溫芍身上有些尷尬,便有些不好意思,然而總要弄清爽干凈了,穗兒一開始不懂,后面悄悄紅了臉又抿嘴笑了。
溫芍道:“不許說出去。”
她說完又后悔了,穗兒是信得過的人,這又是主子的私事,她自然懂得分寸不會胡說,她多加這一句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但溫芍也沒時間想那么多了。
她梳洗完又去把滿滿從床上抓起來,這時明遠已經過來稟告,說是顧無惑要動身離開了。
溫芍拉去滿滿就走。
緊趕慢趕快到門口時,終于看見顧無惑了。
溫芍先往他臉上敲去,看起來倒又是神清氣爽,氣宇軒昂。
她今日施了脂粉才敢出來見人,方才花了許多工夫才堪堪將臉頰上的桃粉遮了一點去。
她先放開滿滿,滿滿跑過去到顧無惑腿邊,問:“爹爹一大早要去哪兒呀?”
顧無惑揉了兩下他的發頂,笑道:“去打架。”
滿滿知道打架不好,但既然顧無惑這么說,他也道:“那我也要去打架!”
“好了,騙你的,”溫芍連忙把滿滿攔了,“他過幾日就回來了。”
她想了想,又對顧無惑道:“滿滿長大了,我快要管不住他了,你早點回來。”
顧無惑微微點了一下頭,便蹲下去對著滿滿,說道:“等爹爹回來之后要考校你的功課,回建京便要好好給你尋老師了。”
滿滿雖有些不情愿,但還是應了一聲。
顧無惑這才起身,手指在劍柄上輕輕摩挲著,再度看向溫芍,道:“我走了。”
他也沒等溫芍回答,直接轉身就走了。
溫芍張了張嘴,發現自己也不知說什么,便只能立在那里。
她想起昨日給顧無惑補了針腳的衣裳,好在已經補完給他帶上了。
一直到人已經走遠了,滿滿過來搖了搖她的手:“阿娘,回去了,肚子餓了。”
溫芍這才回過神:“好,咱們進去用飯去。”
***
這一戰稍有些眉目已是半月之后的事了,興城城門緊閉,與外面不通,四處風聲鶴唳,不僅是興城的百姓,就連溫芍也閉門不出了。
程寂帶來了好消息,北寧當初是用計才拿到的地,其實根本無法招架,面對顧無惑自然是節節敗退,如今已經退守三十里之外,暫且還在等待北寧朝廷的命令。
溫芍心下了然,北寧若是下令,多半是讓他們撤退,既然這些地方守不住,且原本就不是北寧的,那北寧沒有不放的道理,再苦苦僵持只會損失更重。
而且秦太后是將大半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的,企圖讓她殺了顧無惑,她沒有動手,便更沒有勝算了。
然而顧無惑在得勝之后,所有人原本都以為他會很快結束與北寧之間的戰爭,誰知如此竟又拖延了兩個月之久,直到興城都快要入冬了,顧無惑才向朝廷上表還朝。
當初崔河是仗著南朔的河道上游在北寧境內,才肆無忌憚地以此威脅顧無惑,逼著他讓出了屬于南朔的土地,如今顧無惑雖然很快打了回來,然后難保北寧不會再使出同樣的計謀,若是年年如此,總歸是個禍患,未免夜長夢多,顧無惑在收復了南朔的領地后,便索性往北寧境內去了,成功扼住了上游一帶,將其掌握在南朔手上,并立即派了大軍駐守,讓北寧再也沒有反撲的可能。
等處理完所有事情,顧無惑回到興城,興城都已經開始飄起細雪了。
這是興城在今冬的第一場雪,得知顧無惑即將回來的消息時,溫芍正帶著滿滿在雪地里玩耍。
滿滿在云始長大,云始比興城入冬要更早些,往年這個時候已經是大雪紛飛了,滿滿很喜歡出去玩雪,可溫芍怕他凍著,所以總是拘著他。
建京的冬季少雪多雨,溫芍也不知道此一去何時才能再看見雪,那時離開云始時倒也沒想起這茬,滿心想的是其他煩心事,如今到了興城,或許也是逐漸安定下來,一瞧見天上落下雪,反倒感慨頗多,滿滿一說要玩雪,溫芍便領著他出去了。
蟬翼似的雪片落下來,連指甲蓋一半的大小都沒有,落在手心里幾乎是透明的,頃刻間便化為水珠,如朝露一般纖細。
這樣的雪,其實也根本玩不了多少。
小孩子的手心很熱,滿滿瞪著雙眼接雪花,可到最后總是接了一手的雪水,連個雪花的樣子都看不見,溫芍便伸出手去幫他接。
滿滿趴在溫芍的手掌邊看著,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把雪片給吹化了,好歹囫圇能看個樣子。
滿滿問溫芍:“回到建京之后還有雪嗎?”
“可能有吧,”溫芍不打算騙孩子,與他認認真真說道,“阿娘很小就到了建京,很少看見建京下雪,不過偶爾下個幾場,不過都不大,就和今日的差不多,也有下大雪的時候,但是非常少見。”
滿滿明顯有些失落,懨懨地垂著大腦袋。
溫芍繼續說道:“建京雖然不太下雪,但是建京也很冷,那個時候阿娘一到冬天,滿手都是凍瘡,又癢又疼,倒是希望日日都是和暖的,千萬不要下雪呢!”
“啊,”滿滿張大嘴,“那阿娘好可憐啊,滿滿給你呼呼。”
他抓住溫芍的手,也不管上面還留有化開的雪珠子,鼓起小嘴使勁兒地給她吹起來。
暖融融的吹得溫芍手里發癢,忍不住笑起來,與滿滿的小手握在一起:“好了好了,阿娘的凍瘡早就已經好了,不用滿滿吹了。”
若不是滿滿,溫芍已經很少想起以前了,她的人生仿佛總是一截一截的,總也不能連成一條線,恍若隔世一般。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在檐下臺階上坐下,抬頭看著紛紛揚揚落下來的雪花。
雪仿佛比方才要更大了一些。
她沒有去管滿滿,任由他在庭院中撒丫子亂跑,這么大小的雪,淋不壞人的。
地上灑了薄薄一片白色,踩在上面會有極輕極輕的細碎聲響,滿滿的聲音覆蓋了一切,溫芍抬著頭,忽然看到眼前有陰影,這才發現是顧無惑回來了。
算算時間,他也該回來了。
這幾個月的時間里,戰事總是吃緊,北寧原本已經退讓,可誰能想到顧無惑竟然步步緊逼起來,這與他一慣的作風大相徑庭,沒人知曉他為何忽然轉了性子,而北寧那邊在一開始慌亂之后也很快重新制定了對策,全力以赴用以應對。
所以顧無惑少有能抽身回來興城的時候,總共也才來過兩三趟,都是不過夜就走,有時連一餐飯都來不及用。
終于結束了。
溫芍不知自己為何也有想忽然舒出一口氣的感覺。
溫芍想要站起來,可是顧無惑卻在她的身邊坐了下來。
溫芍側過頭看看他,問:“什么時候出發?”
“明日就啟程。”顧無惑咳了一聲,稍稍用手掩住,“等天再冷一些,萬一路上結了冰,便不好趕路了。”
溫芍點了點頭:“那是該早些走了。”
兩個人說話的聲音不大,只有聽得見彼此而已,間或夾雜著滿滿的笑聲喊叫聲,竟有些閑適恬靜。
“玩得太瘋了。”溫芍終于看不下去,起身便要把滿滿捉回來,不讓他繼續在庭院中亂竄。
“你先別走,隨便他。”顧無惑按下她,頓了頓繼續說下去,“這次回去,或是要你出面應對一些事情。”
溫芍一時不解,疑惑地朝他看去。
第77章 解藥
在她的目光之下,顧無惑低下頭又咳了兩聲,這次他沒有掩飾住。
溫芍這才后知后覺,他的臉色似乎有些蒼白,與平時的他不大一樣。
“你怎么了?”她馬上問道。
“沒什么。”顧無惑輕飄飄三個字揭過,然而終也不能如他期望的那么簡單,只好又同她說道,“我要休養一段時日,不見客。”
他才說了這短短幾句話,竟又開始咳了起來,越咳越厲害,仿佛要將心肺都咳出來。
溫芍聽得心驚膽戰,細細回憶了一遍,確實沒有記起來他這幾個月里受過什么傷,只是這令她更加害怕。
這時滿滿也跑了過來,本來是想拉溫芍和顧無惑過去一起和他玩的,小孩子不懂事,沒看見顧無惑咳得難受,叫了溫芍兩聲溫芍沒理他,他就轉而去拉顧無惑。
溫芍也不知道滿滿哪來那么多的牛勁,直把顧無惑往前扯。
她要攔來不及,然而下一刻,顧無惑的咳嗽忽然停止,頭往旁邊一偏,只見一口鮮紅的血從他嘴里噴出來,旋即灑落在白色的薄雪上。
溫芍一下子站了起來,扶住顧無惑的肩背,剛要說話,可顧無惑已經先她一步開口道:“無妨,我們先進去,不要嚇到滿滿。”
溫芍一面讓穗兒帶走滿滿,一面把顧無惑往里面扶,才要讓明遠去叫大夫,又被顧無惑攔住。
顧無惑道:“已經看過了,過幾日便沒事了。”
“是在戰場上受的傷?”溫芍問,“怎么傷的?傷在哪里?”
“沒什么。”他卻只道。
溫芍便不再問,安頓他躺下休息,自己便悄悄出去了。
她找來程寂,問:“王爺怎么了?”
程寂面色嚴肅:“沒什么,受了點傷罷了。”
“這話也是你們王爺教你說的?”溫芍冷冷地掃了他一眼,“說實話,否則王爺有個三長兩短,大家怕是都不好過。”
程寂沉默半晌,最終還是一五一十與溫芍道:“前日正要準備撤軍,王爺卻遇了刺,只是肩膀上受了一道皮肉傷,但刺客臨死前……說是秦太后派他來的,讓王爺放王妃回去,否則,便不會給王爺解藥,我們這才知道他刺王爺的劍上涂了毒,再要割肉止毒已經來不及了。”
溫芍倒吸一口涼氣,來不及去想秦太后對她到底是真情還是假意,或是根本就是將她架在火上烤,卻連忙問程寂:“那大夫怎么說的?”
程寂舔了舔嘴唇:“大夫說若是時日久了,這毒深了就難解了。”
“大夫也沒有辦法?”
“暫且沒有,回到建京之后宮中的太醫或許有辦法。”
溫芍點點頭:“好,我知道了,今日先讓王爺休息,明日一早我們便走,這也是他的意思,你下去準備。”
程寂離開,溫芍又回去房里,發現顧無惑已經昏沉沉睡去了。
她想起程寂說顧無惑的傷在肩膀上,就索性借了給他寬衣去查看。
衣服一扒下來,果然看見左臂上一道劍傷,不深也不長,可見當時顧無惑反應很快,一下子就躲開了,然而此時傷口卻已經變得黑紅,仿佛是腐肉一樣,連帶著整條手臂都有些青紫色。
溫芍不敢再讓衣物覆在上頭,只得小心翼翼給他換上寢衣,露了手臂出來,連被褥都不敢蓋。
她給顧無惑換完衣服,顧無惑也沒有醒。
溫芍在床邊坐下,心漸漸沉了下去。
此戰北寧大敗,以秦太后的脾性,定是要出了這一口惡氣的,而前日撤軍時,也正是守衛最松散混亂的時候,這才讓刺客找到了空子去接近顧無惑。
可借了讓她回去的名頭,秦太后又是什么意思呢?
水桃回去,她已經知道她的選擇了。
而顧無惑也不會那么傻,為了解藥就把她送回去,秦太后大可以見到人卻出爾反爾不給解藥。
還是秦太后覺得,她會為了顧無惑自愿回去?
殺顧無惑就殺顧無惑,秦太后此舉不過是令溫芍難堪,也為他們二人之間多添嫌隙。
溫芍苦笑,她實在不愿猜忌自己的親生母親,可又不得不懷疑,秦太后是在報復她不愿殺了顧無惑。
她的母親是這樣剛強又獨斷。
可惜她永遠也做不到像她一樣。
過了掌燈時分,顧無惑醒了過來。
因著那毒,溫芍不敢給他吃油膩辛辣之物,怕再誘出點什么,便熬了粥給顧無惑。
粥是熬好了早就溫著的,是一盅骨頭粥,骨頭和肉已經燉得軟爛,溫芍細細把碎骨挑出,又新加了一些切碎的青菜進去,出鍋時還是綠油油的,香氣撲鼻。
顧無惑漱了口又擦了臉,精神稍微好些,便問道:“怎么喝粥?”
“好克化些。”溫芍只這么回答道。
顧無惑沒有說話,他醒來時見到自己肩膀露著,便知道程寂已經同溫芍說了那事。
他左臂不能動,溫芍便替他端了碗,由他自己一勺又一勺地把粥喝完。
溫芍端著碗,呆愣地站在那里出神,自己想著自己的心事,直到顧無惑喝完了一碗粥,婢子過來收東西,她才回過神,手忙腳亂地又奉茶過去。
她原本是早不再做這些事的,一時連服侍的婢子都誠惶誠恐,連聲道:“還是奴婢來吧。”
顧無惑看了她一眼也沒做聲,自顧自喝了兩口茶,卻又咳了起來,溫芍生怕他再吐一口血出來,拿著帕子就要上前去,顧無惑抬起手臂擋了。
“沒事,”他淡淡地說道,“方才咳出了淤血,已經好些了。”
溫芍聽后并沒有放下心,她深吸一口氣,道:“眼下還在興城,要不要我……”
“你回去之后,以你母親的性子,恐怕不會再讓你回來。”顧無惑打斷她,“她也并不會把解藥送給我。”
溫芍的眸色一下子黯淡下去。
其實顧無惑的話,她又何嘗不知道,可秦太后給了這個餌,便由不得她不上當,總是想去試試的,萬一秦太后能把解藥給她,再放她回來呢?
仿佛是看出溫芍心中所想,顧無惑又繼續說道:“建京有太醫也有名醫,這毒對他們來說恐怕不難,等回去之后也就好了。”
溫芍咽下了盤桓在喉間的話,只好點了點頭。
“今夜是最后一晚,”顧無惑道,“我在這里睡了,你過去與滿滿一起睡去,明日一早我們便啟程。”
溫芍也只能應是。
她先安頓好顧無惑躺下,又偷摸看了一眼他的傷,還是那樣可怖,較之方才似乎并沒有多少變化,也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又怕顧無惑身上有傷難受,于是給他把安神香點上,這才退出來。
這說話間就要走,自然是急的,一時不可能面面俱到,溫芍讓他們趕緊收拾了路上要用的東西歸置好,其余東西只能稍后再運回去。
溫芍在房內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心頭陰霾更重,若趕路趕得緊,那么大概半月之后便能到達建京,可顧無惑的傷真的撐得了半個月嗎?等半月之后回到建京,恐怕是要更嚴重了。
還有這舟車勞頓,對于身上有傷的人來說趕路自然是不好受的,但若是慢慢地回去,時日便又要拖得久了。
想來秦太后也是篤定了她會左右為難,一定會回去見她。
溫芍躺下后,輾轉反側了一會兒,最終還是起身想出去看看,但才出了門口便看見程寂就守在廊上。
他看見溫芍出來,蹙了蹙眉道:“王妃這么晚了要去哪里?即便是出了這宅院,興城也是出不去的,屬下勸王妃還是早些打消了那些念頭。”
溫芍哭笑不得:“我只是出來看看,王爺一個人睡在里面,也不知道怎么樣了。”
話雖然是這么說著,但心卻到底死了,就像程寂說的那樣,她是出不去的,便是出了興城,她又如何在沒有人領路的情況下順利回到云始呢?
秦太后只是想給他們添堵,加上殺害顧無惑這個仇敵罷了。
聞言,程寂一板一眼回答道:“王爺不會有事,他讓王妃好好休息,明日便開始要趕路了。”
溫芍也就歇了全部的心思,既然程寂說了沒事,那顧無惑就沒事,眼下天兒還怪冷的,她也不想再跑過去看他。
她關上門,回去抱著滿滿便漸漸睡熟了。
到了第二日起來,穗兒進來服侍溫芍和滿滿,見滿滿還睡著,便笑道:“半夜下了好大的雪呢,外頭都積起來了。”
滿滿一個鯉魚打挺都床上起來,想跑到窗口去看,直接被溫芍抓住,與穗兒一起給他插穿好衣服,才讓他跑出去自己玩。
等溫芍梳洗完出去,正好顧無惑也出來了。
他的面色還是發白,可見過了一夜,傷勢并沒有好轉,也不知那毒又深了幾分。
披著毛茸茸的斗篷,行動之間倒也看不出身上有傷,溫芍忽然又有些后悔,方才光顧著自己和滿滿,沒有早一些過去看看他,雖然也沒辦法做什么,但好歹能看一眼他手臂上的傷口到了何種程度。
目光交匯到一起,顧無惑想起自己身上的傷,便朝著溫芍招了招手。
第78章 王氏
溫芍的猶豫不過剎那,便踩著地上的雪,慢慢走了過去。
忽然斜里飛出來一個小小的雪球,砸到了溫芍身上,溫芍扭頭看去,果然是滿滿,這會兒見砸到了她,正捂著嘴笑著。
溫芍沒興趣和他打鬧,瞪了一眼便不管了。
她走到顧無惑身邊,想了想還是開口問他:“怎么了?”
顧無惑道:“沒什么,一會兒我們便要走了。”
溫芍點點頭:“昨夜我都安排好了,應該沒什么有疏漏的。”
“陪我去外面走走罷。”顧無惑望向她。
雪是昨夜下的,天亮之前便已經停了,這會兒天已經放了晴,但地上還是有不少積雪,化開來之后濕漉漉的。
溫芍也沒拒絕,只是喃喃道:“濕漉漉的……”
“就在這庭院中走走,建京很少有雪。”顧無惑說著便已經走了出去。
溫芍只好緊隨其后。
滿滿看見他們走過來,還以為是過來陪自己玩的,于是又撒丫子跑了過來,溫芍一看,靴子和衣服下擺全都濕了,就連袖口也沒能幸免于難。
溫芍懶得理他,正想叫穗兒帶他去換了衣服靴子,誰知滿滿不想就這么隨隨便便進去,直接從抓了一把臟兮兮的雪,往顧無惑身上一拍。
拍了還不夠,又往他身上到處去抹,顧無惑原本干干凈凈的斗篷頓時被滿滿弄得臟污不堪,連里面都沾染了一些。
溫芍氣得耳根子都紅了,忙要去抓他來教訓,可顧無惑卻拉住滿滿的雙手。
他側過頭咳了兩聲,笑道:“沒有關系。”
大抵是被他拉住了,滿滿沒有再跑開,而是抓著顧無惑的手,笑嘻嘻地圍著他轉來轉去。
溫芍想到他手臂上的傷,心里不是滋味,忍不住道:“王爺小心手,不如進去換件衣裳。”
“一會兒再說。”
溫芍又看向滿滿:“滿滿,回去了,衣服濕了會著風寒的。”
滿滿當然不肯聽話,這時顧無惑卻又再度攔住溫芍:“隨他去吧,以后……或是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溫芍心里一驚:“你不是說你沒事嗎?到了建京就能治好。”
“我不是這個意思,”雖矢口否認,但顧無惑還是不由繼續說道,“滿滿是我唯一的孩子,等到將來,我的一切都要由他繼承,怕是很難自在。”
溫芍低下頭去看還在樂呵呵的滿滿,他什么都不知道,可自己站在雪地里,仿佛哪里都是冷的。
她又不能直接問他,他是不是在交代遺言。
于是溫芍只好心一狠,說道:“滿滿跟我姓溫,你別想了,我早說過了,你別想把他當什么工具。”
然而顧無惑聽了卻只是笑,什么話都不說。
笑得溫芍心里直發毛,最后是仆婢擺好了早膳,讓他們進去用飯,三個人這才進去。
等用完了飯,日頭更高一些了,雪也化得更多,一行人終于離開了興城。
來時溫芍裝著心事,可是去時,她依舊有心事,且更重了。
一路上風塵仆仆自不必說,而顧無惑的傷勢也進一步惡化下去,雖然隨行跟著大夫,但也沒多大用處,聊勝于無罷了。
一開始顧無惑白日里還能醒著,教教滿滿寫字念書,后來逐漸昏沉起來,一日里醒著的時候便少了,總是撐不住要睡過去,溫芍便讓滿滿不要再打擾他。
然而夜里他卻又睡不踏實,人是迷迷糊糊的,總是翻來覆去,溫芍也跟著少有安眠的時候。
她日日看著顧無惑的傷口,那里總也不愈合,總是像腐肉一般,便是沒有毒,只有這傷口也難受。溫芍私下問大夫能不能把腐肉刮去,可大夫卻不敢,又怕刮了也沒效果,只得作罷。
半個多月后終于到了建京,溫芍才總算舒出一半的氣。
顧無惑的樣子已經很不好了,到了后來她每日都怕他撐不到建京,死在路上。
太醫以及延請的大夫們早就等在瑞王府,查看了顧無惑的傷勢之后,一群人一時竟也沒個定論。
沒看到過是什么毒,自然便不好下結論,只怕不能對癥,拖得時間又久了,也很難再從傷口上判斷。
一直到了黃昏時,才終于一同商量著勉勉強強開了一貼解毒的方子,溫芍給顧無惑喂下,又時不時去看他的傷口,雖然心里也知道即便是靈丹妙藥也不可能那么快就發揮功效,可眼下也只有這樣,她才會稍微感覺好受一些。
這日夜里,顧無惑喝下藥倒是睡得沉了,睡到天光大作之后才醒過來,溫芍見他臉色仿佛也好了不少,可見那貼藥還是有效果的。
如此便按著這帖方子繼續吃著,只是一開始還好,過了四五日又慢慢開始不見起效了,總也沒能大好起來,顧無惑的傷口被太醫們處理過,也總算看起來好些,但還是一直未能愈合。
所有人也不知北寧到底用的是什么毒,雖一時不能致命,但長此以往下去也是棘手,拖也要拖死了。
溫芍在北寧待的時間短,實在說不出個所以然,想起來崔河,便去見了崔河一次。
崔河卻只道:“北寧宮中確實又不少厲害的毒,但北寧有的南朔也大同小異,若說這等不常見的,那我也沒地方去知道了,更何況……”
他看了溫芍一眼:“這多半是你母親的私藏,不知是從什么地方尋來的。”
溫芍惶惶然,竟脫口而出問道:“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這句話這些時日她已經說了好多回了,都是每日問太醫們的,太醫們常年在禁中行走,為人處世圓滑,自然不會把話說死,每每她問及,也總是讓她放寬心。
“你是她的親生女兒,你不會不明白她的意思的,”崔河沉默片刻,“你不肯殺他,已經是犯了她的大忌了。要怪也只能怪顧無惑自己不小心,對她的提防實在是太少了。”
溫芍聽后,一時沒有說話。
崔河思忖過后又道:“在你之前,顧茂柔已經問過我多次,知不知道她阿兄中的是何毒,我說不知道,她總以為是我不肯說,存心看著她阿兄去死,我們兩個成婚本就是各取所需,若是顧無惑死了,那我看我們也要一拍兩散了,屆時我在南朔的處境必定更為尷尬——這對于你來說倒沒什么,只是另有一點,總有人會將這件事歸罪到你身上,至少你沒有回過頭去問你母親拿解藥,就足夠被人詬病了。”
溫芍深吸一口氣:“我知道。”
“你自求多福吧,求著他千萬別死,這樣你我都還有退路,”崔河說著又笑了起來,“或是他死了,我們兩個就一起逃走算了,你說他們會不會認為我們是私奔了?”
他又開始不正經起來,可溫芍眼下既沒心情和他胡侃,也沒心情和他生氣,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崔河便一面笑著,一面閉了嘴。
回到瑞王府之后,天上開始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天已經冷得厲害,這雨一下,便更加陰冷濕寒。
就連溫芍也受不住這冷,連忙讓人又多添了一個炭盆過去給顧無惑,她聽說顧無惑從她離開之后便一直在睡,便想進去看看他,沒想到這時宮里卻遞出來話,讓溫芍進宮一趟。
溫芍沒有驚訝或者害怕,她知道這一天早晚都是要來的。
王貴妃于前月已被冊封為皇后,溫芍從前在南朔只是一個奴婢,從來也沒入過南朔的皇宮,更沒見過這些貴人,只聽說王皇后比之先前那位皇后要懦弱許多,也更好相與一些。
但她并不敢在這個節骨眼上放松警惕。
王皇后倒是入傳聞中那般和善,一見到溫芍便挽住她的手寒暄幾句,又問她:“瑞王怎么樣了?”
溫芍便稍稍紅了眼眶去看她,搖了搖頭。
“瑞王還這么年輕,這要是有個萬一,可叫你們孤兒寡母的怎么辦呢?”王皇后一時也直嘆氣。
溫芍不去辨她是真情還是假意,只道:“妾相信他一定會好起來的。”
王皇后點頭:“希望如此罷,圣上和本宮也都指著他好起來。不過話說回來,你在北寧待了四年,就真的沒有別的法子了?”
終于問到了今日的點子上,溫芍心下嘆氣,王皇后也只不過是旁敲側擊,最終目的恐怕也并非是讓她把藥從秦太后那邊拿過來,畢竟是個人都知道,這是根本就不可能的事。
溫芍掩面哭了起來:“若有法子,便是拿我自己的命去換,我也早就換了。”
王皇后皺眉,也來不及再安慰她,只是說道:“朝堂之事本不該由我們婦道人家多嘴,但你也該知道,瑞王要是沒了,北寧那邊必定再度發難,而南朔國內也會有所動蕩,無論如何,你的兒子是瑞王的親生骨肉,你也該為他想想。”
“那娘娘的意思是……”溫芍不耐煩再與她周旋,直接問道。
王皇后倒是沒料到,便含蓄一笑,道:“你如今已經是眾矢之的,依本宮所見,不如先避一避的好,這樣對你,對瑞王,還有你們的孩子都好,否則瑞王也難免被人說是為了美色連性命都不顧。本宮倒有一個侄女,那日圣上問起,便叫進宮來看了看,圣上看著很好,便想在這個當口指給瑞王做王妃,若瑞王最后沒事最好,若真有個三長兩短,你的兒子放在她的名下,也不會有人說什么。”
第79章 我來
不等溫芍說話,王皇后又急著往后說下去:“你放心,本宮這個侄女幼承庭訓,最是知書達理的人,一定會將你的孩兒視如己出的。”
溫芍聽了心下冷笑,即便南朔的皇帝再無能,只要顧無惑一死,也必定是要將兵權收回的,至于王皇后所說的什么北寧發難什么朝廷動蕩,那都是之后的事了,他們才不怕顧無惑死了,只怕他不死,恐怕他們這一招并不是在算計顧無惑死之后的事,而是在為他不死做打算。
趁這個時候用孩子嚇住溫芍,讓溫芍自己退縮,王皇后的侄女才能登堂入室嫁給顧無惑,若是顧無惑沒死,此舉最后得利的便是皇帝和皇后,而滿滿放在新王妃的名下有什么用,不過是畫大餅讓她安心,等日后生了新的嫡子出來,誰還管滿滿是誰,那時就連瑞王府恐怕都是皇帝和王家的了。
溫芍方才掩著面哭,這會兒聽了王皇后的話便哭得更厲害,聲聲凄慘,聽得人瘆得慌。
王皇后先耐心等著她哭夠,但看她的哭聲一直沒止住,便按住溫芍的手道:“眼下不是你哭的時候,你趕緊做個決斷,瑞王躺在床上主不了事,須得你下這個決心。”
溫芍哭道:“妾出身微賤,只是一個奴婢,如何能做得了這樣的主?還是等妾回府之后先稟報了王爺,讓王爺自己來定罷。”
“本宮聽太醫說他一日之中少有清醒的時候,難道你還要拿這種瑣事去煩他?”王皇后急切道,“親事一切從簡,等人到了,瑞王自然也就知道了。”
原來是要她一起瞞著顧無惑,他們也知道顧無惑一定不肯娶王皇后的侄女,便想出來這么個威逼利誘的法子來恐嚇她,讓她惶恐之下答應下來。
“王爺是妾的主子,妾一切都只聽王爺的,并不敢擅自做主,”溫芍故意做出怯懦的模樣,卻又道,“圣上和娘娘說的也是,其實直接將親事辦了也使得,妾自知身份低微,不配為正妃,自然是要主動讓位的。”
王皇后覺得溫芍有點軟硬不吃,可她好像生來就是這么個性子,膽小懦弱,果真是奴婢出身,一點都沒有主見。這事找她來說,不過是為了能更隱秘些,由她先在府中布置著,同時還要瞞著顧無惑,若是直接賜婚,顧無惑肯定是要抗旨的,或是像她說的直接辦了親事,那到時候顧無惑發現了直接退婚,王家的面子又往哪里放?
所以這件事,必須要溫芍一起瞞著,等人悄悄進了門,夜里往屋子里一抬,就什么事都成了。
王皇后本來就不是果決有謀算之人,被溫芍一反駁,也頓時沒有了主意,一時天色也晚了,又不能一直把溫芍留在宮里直到勸服,只能先放她離開了。
溫芍先前在王皇后面前還好,等到出了宮門,回去的路上越想越氣,臉色也不好看,等到了王府門口,穗兒來扶她,差點被溫芍嚇一跳。
她要問溫芍,溫芍又示意她閉嘴,一路徑自往東園過去。
正是快要擺飯的時候,滿滿已經坐在桌邊等著她了,溫芍也沒用飯的心情,草草吃了幾口,見滿滿還在慢吞吞吃,便又喂了他幾口。
她心里亂糟糟的,明遠端了顧無惑的飯菜來,溫芍便接過來,自己送進去。
顧無惑還在昏睡,溫芍在床邊站了一會兒,才把食盒放下,然后去推他。
“怎么了?”大抵是到了用飯的時候,顧無惑很快便醒了。
溫芍指了指那邊的食盒。
顧無惑又問:“你怎么了?”
溫芍的手指不由撫上自己的臉頰,難道有那么明顯嗎?
她沒有回答顧無惑,轉身服侍他擦臉漱口,然后也不把食盒里的飯菜擺出來,見外面沒什么動靜,便在床沿邊坐下。
“今日皇后叫我入宮了。”她說。
顧無惑點點頭:“我知道。”
溫芍的銀牙一咬,繼續說道:“有一件事要問一問你,圣上和皇后又給你相看了一門好親事,是皇后的侄女,如果你愿意,那便趕緊要進門了。”
不用她細說,顧無惑立刻便明白了宮里的意思。
他蹙了蹙眉,只問道:“你不會答應了吧?”
“我有那么傻嗎?”溫芍冷冷地反問道。
顧無惑忍不住笑起來。
溫芍心頭之氣堵得愈發憋悶,她回過手肘往顧無惑身上捅了幾下,捅完才記起來顧無惑是病人,可已經來不及了,顧無惑咳了兩聲,往床上倒去。
溫芍嚇得連忙去拽他,但怎么拽的過,反而也一同倒在床上。
她怕壓到他的傷處,手忙腳亂就要起來,誰知背后被他的手按住。
兩個人面面相覷,溫芍覺得臉有點燙,小聲道:“該用飯了,我去擺飯。”
顧無惑“嗯”了一聲,卻仍不放開她。
她耐不住,又掙扎了幾下,但也正因為這個動作,卻使他禁錮得她更緊。
俄而,他輕輕在她耳邊說道:“今天還想不想?”
這下溫芍的臉徹底燒紅了。
她分明記起了那天,她說不想,他挑弄完了之后又離開,留她一人難受了一夜。
溫芍竟脫口而出道:“你現在怎么……”
沒等她說完,顧無惑便打斷她:“我可能就要死了,這你都不肯嗎?”
溫芍連蚊子嗡嗡的聲音都說不出來了。
等她回過神,外衫已經被剝落下去,她只來得及說道:“天還沒有黑透。”
“沒關系,這里只有我們。”
不知不覺中,兩人的呼吸聲漸漸粗重起來。
顧無惑拉住溫芍繡著芙蓉花的鵝黃小衣便扯了下來,溫芍攀住他的肩背,顫著聲音說道:“等等……”
“怎么了?”
“我來。”
中毒久病之人,溫芍自然懂得該如何行事,她在閨中床笫間倒也沒那么矜持,反正都是那么一回事,又何必在乎怎么做呢?
在她上去的一瞬間,顧無惑已經咬住她的耳垂,沙啞著嗓音說道:“五年了,我以為還要再等。”
溫芍把頭埋在他脖頸間,壓抑不住的呻/吟飄散開去。
……
溫芍悠悠醒轉,這才發現已經深夜。
她以為顧無惑如今定然是不行了,肯定不會久,誰知到后來,是她先累得睡過去了,反倒是他一點都不像中毒的。
她抬起頭,看見顧無惑已經醒了,正看著她。
“用不用飯?”溫芍只懶洋洋問道。
“再說。”顧無惑無心回答這個問題,手指拂過她的發絲,“喜歡嗎?”
溫芍撐起身子來看他:“你如今也學會說這種話了嗎?”
顧無惑沒有說話,但不久后,他貼住溫芍的耳朵說了一句話,臊得溫芍的臉上又飛起薄粉。
不過她很快也回對道:“是嗎?這是我娘的秘術,所以才更緊。”
這話刺激便更深,顧無惑久未嘗過歡愉滋味,不由又上下其手起來。
等到吻在她的臉上細密落下,溫芍才后知后覺,今夜他怕是不會放過她了。
第二日醒轉時,日光已經從厚重的帷帳外透進來,從縫隙中畫出一條金光燦燦的細線,溫芍下意識擋了擋眼睛,分辨出此刻大抵已經很晚了。
她懶懶地轉了個身,看見顧無惑還睡著。
他本就是病勢沉重之人,昨夜一夜過去,怕是又耗費了不少精神氣,溫芍默默地看了一會兒他蒼白的睡顏,一時又漸漸有悔意上來,昨夜實在不該放縱至此。
溫芍又略躺了片刻,顧無惑還是沒醒,她也不叫他,自己先起身下了床。
穗兒早就在外頭候著了,聽見聲音才迎上來,又往外喚了人過來伺候溫芍梳洗。
麥冬帶著人進去收拾,出來時手上還拿著昨晚根本沒打開的那只食盒,她們幾人自然心知肚明昨晚到底怎么回事,不知溫芍和顧無惑在興城那段日子究竟如何,反正從溫芍回王府之后,兩人是再沒同房過的,在興城時戰事又吃緊,想來也是無暇他顧的,算來昨夜或許竟是他們這么多年來頭一晚。
這是好事,只可惜顧無惑卻病在那里,也不知道還會不會好。
麥冬過來對溫芍道:“王妃,這會兒已經不早了,王爺昨夜也沒用什么飯,可要再讓小廚房趕緊送一些過來。”
溫芍問:“你們進去時他還沒醒嗎?”
麥冬搖頭,溫芍想了想道:“那就讓他們送一些過來,只是給王爺用的粥要一直有熱的煨著——我的也不用多費心了,往王爺那份里就著用一些便是。”
麥冬才下去,溫芍正挑耳墜子,忽聽得外頭有人來報,說是顧茂柔來看望顧無惑了。
顧茂柔與顧無惑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妹,這些時日顧茂柔也常來的,眼看著顧無惑沒什么疑惑,自然也是擔心得緊,溫芍雖然不喜歡顧茂柔,可也從不阻止她過來看望,顧茂柔的好壞都是人家的家事,眼下這個當口她也無意再去做這個惡人,阻止他們兄妹二人見面,說句不好聽的,顧無惑沒事就罷了,若真有個不好的,這也是見一面少一面的事。
通常她都是在顧茂柔來之前先避開,可是昨夜她宿在這里,今早又起得遲了,一時半會兒連妝容都未整理好,若是為了避開顧茂柔就匆匆忙忙避出去,也未免太荒唐了些。
她把一串金累絲碧璽耳珰穿進耳洞中,顧茂柔便進來了。
第80章 麻木
顧茂柔知道今日溫芍在這里,心中原本就在暗忖,眼下看見了哪里還有不知道的,但最終也只能虛虛地給溫芍行了一禮,嘴里那句“嫂子”卻是無論如何都叫不出來的。
溫芍本也不意與顧茂柔在這種細枝末節上計較,便也隨意點了點頭,并不起身相迎,只是淡淡道:“你阿兄在里面,這會兒怕是還睡著。”
顧茂柔輕手輕腳進去,果見帷帳里面靜悄悄的,顧無惑就如溫芍所說那般還睡著,她原先還以為是溫芍為了不讓她進去見顧無惑所以騙她的,便還是一意要入內看一看,這才發現溫芍并沒有說謊。
思及再過不久都是晌午了,顧無惑卻還是睡著,這樣的情形顯見是不好的,顧茂柔到底為著兄長感到難受酸楚,吸了吸鼻子便悄悄走到里面去看。
顧無惑一早上都沒醒,這會兒不知是實在睡足了才醒,還是被顧茂柔進來的動靜吵醒了,很快便睜開了眼睛。
看見兄長睜了眼睛看她,顧茂柔的眼淚又要往下掉,這幾日她常常這樣,特別是來看過顧無惑之后,眼淚總是止不住的,只是一定要強忍著,不在他面前流出來。
顧茂柔讓婢子掛起帷帳,自己做到顧無惑身邊,勉強笑道:“阿兄今日感覺如何了,身上可有松快些?”
她自己也清楚問這話等于白問,可不問這些又如何呢?
這是她的親哥哥啊!
顧無惑道:“好些了。”
顧茂柔扶著顧無惑坐起,靠在引枕上,安慰道:“建京有這樣多的名醫,想來阿兄很快就會沒事的,憑它北寧的毒再狠,怕是也傷不了阿兄分毫。”
顧茂柔一向不會說話又任性,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已經很好,顧無惑想了想只對她道:“你也已經長大了,以后要好好和崔河過下去,不能再像以前那樣。”
“我自然不會……阿兄說這些做什么?我不想聽。”顧茂柔咬唇道。
顧無惑笑了笑,沒有再說話。
半晌后,顧茂柔又壓低了聲音說道:“阿兄,我聽說圣上和皇后娘娘有意將娘娘的侄女許配給你,你覺得……怎么樣呢?”
顧無惑眉心一蹙,也沒給自家這個不著調的妹妹留什么面子:“你又是來做他們的說客的?柔柔,不要再摻和進這些事里,我從來沒逼你喜歡過溫芍,但你也該知道,她已經是你的嫂子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顧茂柔怕顧無惑動怒,連忙說道,“我不摻和了,只是阿兄,你想想以后,萬一……你讓她和滿滿怎么辦呢?這時候若有王家的人在中間斡旋,他們的處境會好很多。”
“這不是你應該關心的事。”顧無惑深深地看了顧茂柔一眼,仿佛要把她整個人看穿。
顧茂柔沒什么腦子,這些話自然是有人教她說的,她也不是真心為溫芍和滿滿打算的,只不過是為了自己的那點子私心。
她的小九九落在顧無惑眼里一點不剩。
顧茂柔自己也明白,她只得訕訕一笑,道:“那我不說了,反正阿兄一定會逢兇化吉的,也是我想岔了。”
兄妹二人又不咸不淡地說了幾句話,沒多久溫芍也進來了,是來給顧無惑送飯食的。
顧茂柔待不住了,起身告了辭,臨出門時又回頭看了一眼,只見溫芍已經坐在床邊,正舀了一勺粥小心翼翼地吹散熱氣,悉心喂顧無惑喝下去。
顧茂柔莫名其妙的酸澀又涌上來,今日坐在那里的是任何一人她都不會有這種感覺,可偏偏是溫芍。
她從一開始,就是專門與她作對而出現的,勾引她的前夫張時彥,又勾引了她的兄長,然后使她失去了此生的摯愛張時彥,同時也失去了一向疼愛她的兄長。
顧茂柔出得門去,陽光灑在庭院中,她還沒看清眼前的景象,便聽見了孩童嬉鬧的聲音。
是滿滿正在和一只大肥貓玩耍。
顧茂柔本來不想搭理滿滿,可孩子已經看見她,并且叫了她一聲“姑姑”,顧茂柔不是鐵石心腸,雖然這個孩子身上有溫芍的一半血,可另一半血也是顧無惑的,與她血脈相連。
“在玩什么呢?”顧茂柔走過去。
滿滿吃力地抱著大肥貓:“和小狐玩。”
顧茂柔忍俊不禁:“管一只貓叫狐貍,好有趣。”
“一直叫它小狐的,”滿滿認真和她解釋道,“這是姑父送給我阿娘的。”
顧茂柔好半天才想起來滿滿說的姑父正是她現如今的夫君崔河,崔河和溫芍之間說有事也沒事,說沒事也有事,即便是逢場作戲,兩人之間的曖昧在云始也不是什么秘密,顧茂柔和崔河成親之后,自然也有所耳聞。
但她卻趨近于麻木。
好像并不難受,因為她根本不愛崔河,嫁給他只是急于逃脫現狀。
她早就已經不在乎這些了,她也不知道自己還在乎些什么。
滿滿還在興致勃勃地與她說些什么,他的眼形長得很有顧無惑的影子,可那顆眼珠子卻像極了溫芍,璨璨的像是日頭底下的山泉水一般。
顧茂柔一句話都沒聽進去。
她又想起方才溫芍坐在顧無惑床邊的情景。
溫芍憑什么呢?
顧茂柔總是在問自己這個問題,綿延了五年之久,如夢魘一般纏著她,她卻寧肯被其纏著,仿佛最后必定要拼出個你死我活才好。
顧無惑執意不肯娶王家的女兒,那么等他沒了之后,溫芍這樣的身份,她和滿滿的處境不會好,即便不死,瑞王府也是要敗落下去的。
阿兄不讓她再任性了,那她就最后再任性一回,即便不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瑞王府,為了滿滿。
顧茂柔轉身對跟著自己的婢子道:“我要去阿兄的書房里找一本書,你們給我帶路。”
顧無惑的書房從前顧茂柔也常進,兩人是親兄妹,同氣連枝,這本也沒什么,婢子們不疑有他,便將她領了過去。
顧茂柔進了書房之后,裝模作樣在里面一番,似乎是沒找到了,又轉到更隱蔽的內室,這里有一些顧無惑的藏書,一張長案上放著筆墨紙硯,是他平日里寫字讀書以及處理公務的地方。
她先找了幾本藏書出來,摞成一疊放在長案上繼續翻看,又命婢子們去找其他書,趁著她們不注意,趕緊便拿了案上有顧無惑字跡的紙箋,偷偷夾在了書中。
等婢子們拿來了她所要的書,顧茂柔拿起書便走了。
等出了瑞王府大門之后,她才松了一口氣。
這是王皇后私下教她的辦法,拿來有顧無惑字跡的紙箋,再令人用他的字跡寫一些東西,最后夾帶進崔河的信件中,到時便以此威脅顧無惑,命他娶了王氏女便是。
顧無惑平日里字跡時有變化,拿到他私下的紙箋,這才更穩妥些,不然怕是他不肯認那是自己的字。
顧茂柔也知道這招很險,萬一王皇后或是圣上存著其他的心思,就很有可能把顧無惑真的害了,但再轉念一想,顧無惑本就快病入膏肓,將死之人他們何必多此一舉,再說最后夾帶信件的事要她來做,若真對顧無惑不利,她當即便會銷毀。
顧茂柔想得妥妥當當,上了馬車往皇宮方向而去,卻不知自己的一舉一動,早在瑞王府之時便落在了他人的眼中。
程寂躲在暗處,等顧茂柔走遠之后才回去向顧無惑回話。
此時溫芍已經離開了,程寂問顧無惑:“真的要讓郡主這樣嗎?”
“她已經不是孩子了,我和父親教不好她,也只能隨她去了,”顧無惑嘆了一聲,眉宇間卻見已經清明起來,“她既要如此,便索性破了她的執念。”
“您就不怕郡主余生都會自責嗎?依屬下看,不勸阻郡主也罷,但照著先前的布置繼續下去便是,不用再多添這一條了。”
顧無惑收斂起心緒,思忖片刻后道:“圣上和皇后既然利用柔柔來讓我娶王氏女,想來也對我中毒一事心存疑惑,這才為著將來考慮,不如就順從他們的意思,將計就計。”
程寂見狀,便不再言語,以免在心里也慢慢回過神了,不由也暗中哀嘆一聲顧茂柔為人實在是糊涂,想事情總是以自己為先,不顧前也不顧后,每每都捅出大簍子,往后怕是再也不會有人罩著她了,崔河奸猾不是好相與之人,也必不可能哄著顧茂若,顧茂柔若是再不能醒悟,以后的日子必定不會好過。
他想了想,又低聲問:“那這件事,是不是也要先提前與王妃通個氣兒,免得她到時候害怕。”
顧無惑沉思良久后,才說道:“算了,已經騙了她了,等日后再說吧。”
他自然不會在將要撤軍之時那么不小心,秦太后的人才到了軍營附近便被擒獲了,所以也根本不存在什么中了毒,只是秦太后找人殺他并在劍上淬毒這事是千真萬確的,也算不得騙溫芍。本來顧無惑要借中毒一事暫且先抽身退出朝局,再尋個合適的時機死遁離開,終究是他本性使然,不想再耗在這里,也為著溫芍的安危著想,不能再繼續留她在建京,否則一旦再出個什么岔子,她和滿滿會很危險。
如今顧茂柔被人利用,他便干脆借著這股力,也能讓這出戲更像樣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