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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1  ☪ 冰山高處萬里銀(26)

    ◎“這是我受郁大人所托點的燈。”◎

    太和殿外, 因臨近黃昏,屋檐垂下濃影,正好籠罩在郁清梧的身上。

    他依舊跪著, 下半身已經麻木,又隱隱有刺痛傳來, 好似一雙腿的骨髓有無數螞蟻啃噬, 不得安生。

    忽然,太和殿門打開, 一臉是血的太孫站在門口,“陛下喚你進去。”

    郁清梧連忙起身, 一時不穩,又跌在了門檻上。

    皇太孫并沒有扶他。他們今日是要撇清關系的。

    他靜靜的看著郁清梧爬起來, 又顫顫巍巍的進了殿, 跪在那一堆碎茶瓷里。

    皇太孫的心也跌進了塵埃里。

    似乎, 只要陛下坐在那個位置上,他們這群人, 無論是為了什么而活,都如此卑微。

    他走過去,跪在了郁清梧的身邊一起聽訓。

    上首的皇帝此時氣已經平緩一些,看著狼狽不堪的郁清梧好一會才問道:“朕, 看在皇太孫為你求情的份上, 再給你一次機會。但你若是有一個字是謊話, 你,你的夫人, 與你相關之人, 皆逃不脫一個死字。”

    郁清梧便磕頭道:“陛下, 事已至此, 臣別無所求,只求陛下寬宥臣妻,她實屬無辜之人。”

    皇帝冷笑,“無辜不無辜,朕心里有數。”

    他道:“你可知道她是段伯顏的養女?”

    郁清梧點頭,“臣在元狩四十七年來洛陽之后才知道的,在此之前,并不知曉。”

    他道:“彼時臣疑心阿兄蘇行舟之死跟她有關,便請壽老夫人幫臣誆騙她入府,問她可否見過臣兄,而后與她交談一番,才發現她可能是段伯顏養大的姑娘。”

    皇帝一頓:“蘇行舟的案子?林冀殺的那個?”

    郁清梧:“是。臣不敢撒謊。”

    他磕頭道:“臣自小長在鄔閣老膝下,被他引以為傲,稱為親子。但臣的義兄蘇行舟卻不被閣老所喜,曾經兩次離開過斷蒼山前往淮陵淮山為生。”

    “臣當時還以為他們只是秉性不和,但等臣與臣妻互通有無,把當年在蜀州的事情一一盤對后才發現,阿兄根本不是與閣老不和,而是打著不和的幌子,前去淮山見段伯顏。”

    “臣,是閣老的明子,阿兄,卻是他的暗子。”

    皇太孫聞言詫異看過去,臉上浮現出震驚之色,被老皇帝看在眼里。

    他自己也有些回不過神,“你的意思是,那么多年,鄔慶川和段伯顏私下有往來?”

    郁清梧點頭,“是。”

    他把跟蘭山君之前對過的話說出來,而后道:“這么多年,宋國公跟鄔閣老一直來往,不僅臣妻知曉,臣其實,也知道。”

    皇太孫這回是真震驚了,站在一邊抬頭看向皇帝,又看看郁清梧,不可思議的道:“鄔慶川跟宋國公相交甚好?”

    郁清梧點頭:“是。臣自小就聽鄔閣老夸贊宋知味。”

    他道:“但鄔閣老不準我們說出此事。所以臣當年和阿兄來洛陽科舉,也沒有去拜見宋國公。”

    皇帝一時之間覺得荒謬,他道:“若果真是如此,鄔慶川可不敢抖落出蘭山君的事情。”

    一旦抖出來,那郁清梧就會說出他和宋國公的事情。如此,兩人相互有把柄在對方手里,怪不得暗地里斗了這么久,卻都不敢下死手。

    那這回為什么敢呢?

    皇帝皺眉,郁清梧便趁機低聲道:“臣之前也是這樣想的,以為閣老不敢說,所以并沒有太過防備他此事,想來……閣老如今敢說,應該是有后招的。”

    他說到此處,又給皇帝磕了幾個頭,“當初臣只知道,鄔閣老跟宋國公有往來,也沒有放在心上。畢竟宋國公是陛下的心腹,又是洛陽人,跟閣老暗地里相交也是正常。”

    “但,元狩四十三年,臣的妹妹蘇瑩被林冀設計殺害,臣和阿兄請閣老出面,閣老卻不回信。臣去找宋國公求救,絲毫不被理會,還被宋知味譏諷,從那時開始,阿兄就真的跟閣老有了隔閡,臣也開始厭惡宋家無情。”

    “但閣老對臣和阿兄有養育和知遇之恩,僅因為這事情鬧翻,實在不孝。”

    “且臣當年心性簡單,并不覺得閣老是故意不回信,而是可能沒收到信。可等再次回洛陽,阿兄突然去世,臣才發現,事情遠沒有那么簡單——臣妹死之年,閣老應該就跟博遠侯有來往了。”

    皇帝點點頭。他當然知道鄔慶川跟博遠侯的事情。

    但他卻不知道鄔慶川跟宋國公私下相交。

    他心里還是相信郁清梧話的——此時,郁清梧不敢撒這樣的彌天大謊。

    郁清梧卻繼續痛聲道:“陛下,您明察秋毫,一定要為臣的阿兄做主,將鄔閣老逮捕歸案——臣兄蘇行舟,因臣妹蘇瑩之死,一直在查博遠侯府,繼而查出鄔慶川跟博遠侯茶葉往來,于是與鄔閣老對峙。對峙之中,他應是說出了看見臣妻在洛陽的事情,所以重重矛盾之下,這才引得鄔閣老起了殺心,繼而殺人滅口。”

    “若不是壽老夫人相幫,臣與臣妻,恐怕也要死于他之手。”

    好一場大戲。

    皇太孫跪在一邊,發現郁清梧所說之事,他竟有許多不知道。

    看來這對小夫妻瞞著自己許多事情……

    而坐在最上首的皇帝已經站了起來,問道:“你是說,壽老夫人知道蘭山君的身份?”

    郁清梧搖頭,“她不知道。直到去世的時候,我們也沒敢說,怕她傷心。”

    “但壽老夫人說,看著臣妻,有時候很像故人,便想護著。”

    皇帝沉默起來。

    皇太孫卻在一邊怒道:“無論如何,你們應該告訴老夫人的!在她老人家眼里,沒有什么朝堂紛爭,沒有什么手足相殘,只有晚輩和親人!”

    皇帝心里也是認可這句話的。但還沒來得及多思,郁清梧已然道:“如今想來很是后悔,但當時驚慌不已,生怕鄔閣老再出屠刀,殃及無辜……老夫人身子本就不好,她如果有個萬一,也不會有人查的。”

    這句話,成功讓皇帝燒起了怒火,罵道:“蠢貨,蠢貨!朕怎么可能讓阿姐枉死!”

    皇太孫心里卻開始松氣。

    很好,牽扯越寬,此事就越容易解決。

    郁清梧:“臣當年只有二十歲,連阿兄被殺的證據也沒有,又要護著臣妻的安全,所以當時,臣為了活命,便投靠了皇太孫殿下。之后的事情,陛下也知曉了,臣一直跟鄔閣老和博遠侯不對付,讓陛下多了許多煩憂。”

    皇帝從他這些話里面,倒是大概知道了事情經過。

    他道:“你的意思是,倪陶案,你一無所知?”

    郁清梧:“臣確實一無所知。且臣沒想過,鄔閣老膽子能這樣大——他不怕臣把他和宋國公的事情告訴您嗎?”

    皇帝:“你有什么證據?書信?”

    郁清梧搖頭,“沒有。”

    皇帝笑了,“那你說這么多,朕怎么信你?”

    郁清梧茫然失措。他跪在地上好一會兒,道:“可是——可是阿兄兩次去淮山是有跡可查的。”

    皇帝:“這只能證明鄔慶川和段伯顏有來往。”

    郁清梧:“那宋國公想把臣妻娶回去的事情,能不能算證據?”

    皇帝一愣,“……確實是有這么一回事。”

    他看了看皇太孫——他方才還罵過皇太孫想讓宋知味娶蘭山君。

    莫非太孫真不知道蘭山君的身份?

    皇帝手指頭敲在桌面上,“怎么,這里面還有緣故?”

    郁清梧點頭,“當時,臣妻得到了壽老夫人的庇佑,他們便不敢直接殺人,所以想了一個法子——他們讓宋知味求親,想把臣妻娶回去。”

    他聲音突然激動起來,“陛下,您是知道的,深宅大院里面,幽禁一個婦人,殺死一個女子,是最簡單的。當時臣妻嚇得不行,來求臣想辦法……臣才有了妻子。”

    皇帝聽到這里笑了笑,“倒是還讓你撿便宜了。”

    他想了想,又問道:“既然你們如此艱難,為什么不去找太孫告知實情?”

    郁清梧苦澀道:“太孫殿下……臣那時候,并不敢相信。一是剛來洛陽,不知道太孫為人,二是這種事情,越少人越知道好。”

    “三就是這幾三年來,鄔閣老并沒有發難,我們已經放松警惕,根本沒想過他敢這樣做。”

    一句不知道太孫為人,一句三年了放松警惕,倒是讓皇帝信了他幾分。

    郁清梧的話,是經得起推敲的。但也可能是說了謊。

    這時候,就需要證據。

    他問,“真的這沒有任何證據嗎。”

    郁清梧就開始絞盡腦汁想,而后突然大聲說了一句:“書信……阿不,臣妻說過,當年段伯顏不教她讀書寫字,她的字便是跟著各種書貼寫的。”

    “其中,鄔慶川曾將宋知味寫的詩詞寄給段伯顏,她瞧見了,覺得字好,便也模仿著去寫——若是把宋知味的字跟她的字放在一塊看,肯定能發現相似之處。”

    皇帝信了五分他的話。他抬眸看著他信誓旦旦的模樣,而后道:“來人,去郁太樸府上……不,去鎮國公府,去拿蘭山君昔日的筆墨。”

    郁家的筆墨會造假,但在鎮國公府的時候,應當是沒有的。

    又道:“傳宋國公,鄔慶川兩人進宮。”

    郁清梧便慢吞吞吐出一口濁氣。他想起山君對他說的話。

    她說:“我的字沒有人教,一半學了母親,一半是這里學那里學,其中就有宋知味的,他的字跡,還挺特別的,一眼就能看出來。”

    郁清梧的心口酸澀起來。

    ——曾經那些苦難的日子,終于在她的鮮血之上開出了花,終于有了一點用處來反哺自己。

    ……

    鎮國公府,錢媽媽正在里頭求朱氏,嗚咽道:“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被刑部的人帶走,而后又被帶去了洛陽府,如今天已經黑了,卻還沒有回來……”

    朱氏也著急,但她也沒辦法。四老爺在一邊急得團團轉,道:“東宮受責,聽聞太孫腦袋都破了。”

    ——這是他去好友于大人那里打聽出來的。

    “且清梧跪在太和殿外,一直都沒有被叫起,想來兇多吉少。”

    ——這是他的忘年之交小徐大人說的。

    此事在倪陶案后,在陛下斬殺多人之后,已經嚇得他膽戰心驚的,就怕郁清梧也被仗殺。

    他這般說,朱氏立刻六魂無主,哭道:“天爺,我當初就說這般沒有家底的不能嫁!”

    慧慧聽得心煩,大聲道:“母親,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她看向錢媽媽:“光是倪陶案,應該也不會牽扯到我阿姐。錢媽媽,這其中是不是還有別的事情?”

    錢媽媽思量一瞬,想了想,咬牙道:“是有別的事情。”

    她道:“我聽見刑部祝大人說,他要請我家夫人去審問段伯顏的事情。”

    朱氏和四老爺齊齊驚呼,“段伯顏?”

    錢媽媽:“是。”

    四老爺急急問,“山君跟段伯顏能有什么關系?”

    錢媽媽:“我聽那意思,像是夫人的師父就是段伯顏。”

    朱氏蹭的一下站了起來,“天爺!”

    四老爺目瞪口呆,唯有慧慧和三少夫人對視一眼,這下子,可真是焦躁起來了。

    三少夫人去年年末的時候生下了一個兒子,這一年來便只看孩子,什么都不管,心里正是歡心的時候,誰知道竟然出了這等事情。

    她慌亂道:“這可糟了,畢竟正在氣頭上,東宮……”

    慧慧到底年歲小,這時候也沒了主意。

    錢媽媽就看著這一屋子人大眼瞪小眼,一個人都拿不出主意來。

    她恨恨跺腳道:“總要去個人到洛陽府衙去看看吧?也叫宋家和劉公公知曉,鎮國公府還沒死絕呢!”

    慧慧聞言,立刻道:“我去。”

    朱氏卻一把拉住她,“你一個小姑娘,你去做什么?”

    慧慧著急,“母親,請您和四叔去一趟,不叫六姐姐孤立無援。”

    錢媽媽急得眉毛都要掉光了:“只要你們能把我帶進去,我就在里頭陪著山君。”

    朱氏卻想到了元狩十八年和三十一年那場殺戮。

    她當時已經記事,當然知曉陛下最忌諱的是什么。

    她也知道,山君恐怕是惹下了滔天大禍。

    她左右為難,一邊是鎮國公府,一邊是親生女兒。

    她只覺得自己的心在油鍋里頭燒。

    正在猶豫之時,鎮國公老夫人不知道從哪里知曉此事進了門,大聲道:“不準去!本就是喪家之人,已經牽連了門第,此時只要靜觀其變,萬不可再生事端。”

    四老爺上前,“母親……”

    鎮國公老夫人:“老四,想想你在道觀里苦修二十年的父親和三哥,想想你死去的大哥和二哥,想想你遠在窮鄉僻壤吃苦的大侄兒和三侄兒。”

    她肅著一張臉,對著錢媽媽道:“你去找別人吧,我家是不插手此事的。”

    錢媽媽既憤怒又敏銳的感覺到鎮國公老夫人雖然還是一樣的讓人不喜,但今日她卻沒有說什么瘋癲話ῳ*Ɩ ,而是像嚴陣以待。

    錢媽媽知曉今日是在這里沒用了,便道:“行,那我自己去闖一闖洛陽府。”

    她就不信了,沒了鎮國公府,她還進不去牢獄。

    她轉身就要走,卻被慧慧追著一塊,道:“我也跟著您去。”

    朱氏急急去拉扯,“你留在家里,我去。”

    到底還是擔心蘭山君的。

    不過,時機不巧,她還沒有出門,便有婆子來報,“外頭,外頭有太監來,說是領了圣旨,要取六姑奶奶之前落在家里的筆墨。”

    朱氏聞言,腿一軟,直直暈了過去。

    ——

    天黑了。

    牢獄里,劉貫要趕在宵禁之前回宮去。臨行之前,他看著宋知味道:“宋大人,如今您再在這里,已然不好。還是避嫌吧。”

    宋知味冷著臉看他。

    劉貫笑了笑,“咱家也是為大人好。”

    而后道:“郁夫人,咱家請了祝大人前來,您晚間有什么事情,可以跟他說。”

    蘭山君吃力的站起來,“多謝您。”

    劉貫便道:“應該的。”

    故人之子,理應照看。

    他轉身之前,又叫人取來一盞鐘馗除妖燈。

    “這是我受郁大人所托點的燈。”

    蘭山君一怔,而后笑起來,接過燈籠在懷里,“那我就……不謝他了。”

    【📢作者有話說】

    晚安。

    明天我一定早早起來碼字,爭取搞完這段劇情。

    然后讓你們見識見識我感情流作者的甜甜日常!感謝在2024-07-21 17:59:43~2024-07-21 23:25:2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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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2  ☪ 冰山高處萬里銀(27)

    ◎“多謝你,沒有放棄過山君。”◎

    長樂宮里, 皇后和太孫妃一直在籌謀如何救人之事。

    越是這般時候,越是不能著急。皇后到底是經歷過大風浪的,除了最開始有過慌亂, 很快就鎮定下來,思量道:“山君那邊, 皇帝派了劉貫去, 便是把此事看得極為重要,不愿意聽一點假話。”

    劉貫四歲就跟在皇帝身邊, 已有五十余年。

    ——他從未對皇帝說謊過。

    太孫妃聞音知意,“劉公公……”

    皇后沉默一瞬, 道:“有他在,山君至少不會被濫用私刑。”

    太孫妃心中有數了, 緩緩松一口氣, 隨后眼眶一紅, “我當時知曉是宋知味提審,便怕齊王對山君下狠手。”

    她低聲道:“齊王這個人, 太瘋,也太看得透皇帝的念頭,更喜歡踩著刀尖走。”

    這樣的人,冒著風險殺掉山君也是有可能的。

    皇后卻拍拍她的手, “不用擔心, 只要皇帝沒有徹底厭棄阿虎, 齊王就不敢對山君明著動手,他也怕皇帝覺得他以下犯上。”

    她譏諷道:“且無論是刑部大牢還是洛陽府詔獄, 皇帝都有眼睛, 齊王是知曉的, 他不敢。”

    這也是她不準太孫妃派人去洛陽府的緣由。

    “皇帝已經懷疑你和阿虎知曉山君的身份, 你這時候去了,反而不好。”

    她也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無論怎么樣,阿虎和山君要保下來。”

    太孫妃本要點頭,卻在下一瞬間理會她的意思,急急道:“可郁清梧若是死了……”

    “山君怎么辦?”

    她搖搖頭,“皇祖母,郁清梧這樣的人,不該死于陰謀和奪嫡之爭。”

    皇后聞言良久不語,而后道了一句:“我見過折太師的死,見過自己兒子的死,見過良將郁郁而終,也見過賢臣被逼妥協,成為碌碌無為之人——元娘,這個世道,真是爛透了。”

    “它不值得有人去救,不值得像郁清梧這樣的人,被喚醒。”

    她喃喃道:“死于黨爭,死于奪嫡,死于陰謀詭計,有時候反而是一種解脫。”

    太孫妃知道皇后只是在做最后的打算,但心中還是悲戚起來,她身子因著上回中毒后本就不好,一急便咳嗽,皇后連忙叫人去熬藥,話音剛落,就見宮嬤嬤急急走進來,“陛下宣了鄔慶川和宋國公進宮,又讓劉志去鎮國公府取郁夫人的字跡。”

    劉志是劉貫的干兒子。除去劉貫,便是劉志最得皇帝的重用。

    皇后為太孫妃順氣的手一頓,“山君嫁給郁清梧之前的字跡?怎么會要這個?”

    又道:“鄔慶川進宮我看得懂,宋國公是怎么回事?是因著宋知味提審山君之事?”

    宮嬤嬤:“這兩道命令都云里霧里。但太和殿那邊傳來消息,陛下的怒火似乎少了一些。”

    皇后和太孫妃面面相覷,太孫妃沉思道:“許是山君和郁清梧的供詞讓事情有了好轉——阿虎這里,是沒有這般本事的。”

    ——

    事情確實“轉”得太大。

    鄔慶川和宋國公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跪在地上大呼冤枉,“陛下,這絕對不可能,臣與宋國公絕對沒有私交,必定是有人陷害臣。”

    郁清梧一張嘴巴從未輸過,立即問:“若是沒有私交,宋知味怎么跟著你投靠了齊王?怎么聽你的話?”

    而后大聲道:“難不成是他看上你人老珠黃嗎?難不成是他為了得你一笑,自甘情愿上了你的賊船?”

    鄔慶川:“……”

    宋國公:“……”

    皇太孫噗嗤一聲笑出來。

    皇帝也想起了宋知味的名聲,他揉一揉眉心,無奈道:“郁清梧,你不要胡攪蠻纏。”

    郁清梧梗著脖子,挺直腰雙手合攏行禮:“是。”

    但僅僅憑著這一句話,就讓鄔慶川和宋國公知曉事情不妙。明明中秋宴散的時候陛下還在大怒,但現在竟然已經隱隱偏向郁清梧了。

    不過兩個老狐貍也不可能被嚇著,宋國公馬上道:“陛下,事事要有證據——就算是有一封書信來往做證據,臣都無話可說。”

    鄔慶川也連忙道:“請陛下明查,郁清梧所說皆是無稽之談!”

    郁清梧冷笑連連,卻岔了話:“陛下,臣一直以為,臣與鄔閣老斷義,是因著他殺了阿兄,臣沒辦法再與他虛與委蛇,但是現在想想,其實即便沒有此事,臣也會成為他的棄子——從始至終,臣早該明白,在他一直于臣的耳邊提及宋知味如何厲害的時候,臣便要知曉,他和宋國公想要培養的,都只是宋知味。”

    “臣,應是被養了來給宋知味做打手的。”

    鄔慶川:“陛下,臣請郁太仆拿出證據,而不是空口白牙的污蔑!”

    郁清梧立刻回擊:“鄔閣老,下官敢對陛下說真話,你敢嗎——下官敢對陛下發誓,倪陶一案與下官沒有一點關系,你敢嗎——你敢發誓,你沒有因為阿兄知曉你的秘密,所以將他殺害嗎!”

    鄔慶川在聽前面話時還想答聲,但聽見最后一句話卻心下一頓——他不敢。

    他確實跟蘇行舟的死有關。

    這事情,皇帝之前不予理會,但不予理會卻不是不知情。

    可這般關鍵時候,他哪里敢退一步,遂咬牙道:“為何不敢?”

    宋國公歷來懂皇帝的心思,聞言心口一窒:完了。

    郁清梧將倪陶和蘇行舟的死合在一句話說,本就是陷阱。而蘇行舟的死,鄔請川不該撇清。

    果然,他這般一頓,一敢,落在皇帝眼里,就成了另一種意味的鐵證。

    皇帝當然知道蘇行舟是為什么死的。

    他冷笑道:“你又有何不敢?朕看你敢得很啦。”

    宋國公暗恨鄔慶川愚蠢,竟然敢在這個時候還死咬住自己清清白白。他們這些人,在皇帝眼里有什么清白可言呢?

    他看向鄔慶川,示意他別在這個時候犯蠢。

    鄔慶川也反應過來自己下意識做錯了決定。他連忙磕頭道:“陛下,臣與蘇行舟的死,確實有些關系,但臣沒有殺他……”

    他慌亂磕頭,還試圖狡辯,郁清梧跪在一邊,心頭那股戾氣又涌了出來。

    他的眸光愈來愈冷,周身也沒了剛剛那股咄咄逼人的氣勢,而是看著鄔慶川靜靜的問,“鄔閣老,別在陛下面前耍這種小聰明。”

    “你沒有親自動手,難道就是清清白白一個人了——”

    鄔慶川卻也不是蠢貨。他在慌亂之后不再自證,只道:“那你又敢不敢當著陛下的面說出,你和段伯顏養女合謀翻出倪陶案的事?”

    郁清梧朝著皇帝拱手:“在閣老來之前,下官就已經交代清楚此事了。陛下明察,已經去取證據。”

    鄔慶川手一緊,狐疑抬眸,不知道他說的證據是什么。

    他發覺自己可能確實小瞧了郁清梧的手段。

    宋國公卻心頭忐忑起來,他實在是太了解皇帝了。陛下的態度從剛剛起就很奇怪,很可能就是因著這份證據。

    他看向皇帝,哀求問:“陛下,是什么證據?”

    話音剛落,便見太監劉志捧著幾本手抄經書進殿奉給皇帝。

    皇帝抬抬袖子,取了看,發現是太平經。他隨手取了一張紙,上頭寫:“得善應善,善自相稱舉,得惡應惡,惡自相從。皆有根本,上下周遍。”

    劉志低聲道:“據鎮國公夫人說,這是郁夫人在元狩四十七年冬,也就是剛來洛陽的時候,替老鎮國公和鎮國公抄寫的太平經。”

    是進洛陽就寫的,便沒有作假的機會。且這一筆字,一看就是常年如此寫,所以才寫得行云流水,不帶刻意。

    這種東西,隱瞞不來。

    皇帝點頭,又拿了一本宋知味上的折子。兩手字擺在一起,便能明顯發現女子秀氣的筆力之中,帶著一股宋知味字跡的韻味。

    確實一看就知,是有三分像的。

    雖然還不能最后確定,但皇帝心里已然信了七分,臉沉下去,突然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都騙朕吧!騙吧騙吧!把朕騙得團團轉,你們就得意了!”

    宋國公趕緊道:“陛下,您息怒——臣與鄔閣老從前真的沒有私交!”

    皇帝氣得哈了一聲,“你自己看,你自己來看!這兩手字,是一點關系也沒有嗎?”

    宋國公趕緊爬過去撿起地上的折子和太平經看,而后絕望的發現,蘭山君的字確實有一部分是模仿著兒子的字去的。

    他喃喃道:“這不可能——”

    這怎么可能呢?

    他道:“可能是恰好學了同一個字帖。陛下,這也是有的啊——”

    皇帝也是還疑心這個,所以還沒有大發雷霆。他憋著氣,“那你們就找出證據來!”

    郁清梧卻在此時道:“陛下,臣請陛下,讓臣妻前來對峙。”

    “這件事情,只有臣妻知曉得最清楚。”

    皇帝大聲喊:“劉貫呢?”

    劉志躬身:“陛下,算著時辰,劉公公應該快回了。”

    鄔慶川便覺得從剛開始進殿要對峙的事情已然不對勁。他試圖重新讓皇帝記起他們今日要說的是倪陶一案,“陛下,臣與宋國公確實冤枉,他們沒有證據,只能誣陷,但蘭山君是段伯顏養女的事情,卻是證據確鑿的。”

    皇帝本就不快,聞言大罵道:“閉嘴吧!他們也說你跟段伯顏私下來往十余年,段伯顏的尸體還是你讓蘇行舟去埋的,段伯顏的棺材也是你買的——這事情,難道不是證據確鑿嗎?要論起來,你才是那個居心叵測將蘭山君送到洛陽的人!”

    這事情,越想越不對勁。鎮國公府突然找回一個失蹤十六年的女兒,本就是離奇的事情。說不得這里面就有鄔慶川的手筆。

    鄔慶川:“……”

    他急起來,“陛下,臣冤枉!”

    皇帝都氣笑了,“鄔慶川,你實在是愚蠢。”

    宋國公就朝著鄔慶川搖搖頭,讓他不要再說。

    現在事情未明,多說一句,就多錯一句。

    但他不說,郁清梧卻一會就蹦出一句話。

    他先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道:“有一次宋知味從窗戶上掉下來,傷疤一直不好,宋國公寫信去蜀州給鄔閣老,鄔閣老便寄了一瓶藥來洛陽。”

    皇帝眼睛瞇了瞇,沒有搭理他。

    郁清梧卻沒有完,等了一會,又道:“對,還有一次,鄔閣老收到信,臣還偷偷看過,宋國公在里頭說——說陛下私下對他說了一句話。”

    皇帝抬眸,涉及己身的忌諱,終于開口,“什么話?”

    郁清梧回憶道:“——應當是一首詩:秋霜漸降夜生寒,獨倚軒窗望月殘。”

    皇帝蹭的一下站起來。

    宋國公頭皮開始發麻。

    郁清梧:“宋國公說,陛下明明不擅詩詞,卻喜歡吟詩作對,且更喜歡讓他改詞。他揣摩您的心意,不敢多改,只改了一個字,把秋霜漸降夜生寒改成秋霜突降夜生寒。因改得沒您好,您才沒有生氣,笑著罵他:還是算了吧,你幸而沒去科舉。”

    完了。

    宋國公閉眼。

    這個事情他當然記得。當時四周無人,只有他陛下兩人在。

    連劉貫都不在。

    而他至今為止,沒有把此事說過給任何人聽。

    郁清梧怎么會知道?

    宋國公百思不得其解,卻也知曉,此話一出,陛下肯定信了他和鄔慶川私下勾結之事。

    宋國公府完了。

    鄔慶川也完了。

    皇帝果然大怒,走下來對著宋國公就是一腳,“畜生!枉朕這般看重你!你就是這樣報答朕的?”

    宋國公抱著皇帝的大腿哭道:“陛下,臣確實沒有說過,請給臣時間,臣一定會查一個水落石出!”

    皇帝卻不愿意再聽他的狡辯,大聲喊道:“來人,把宋國公和鄔慶川關起來!朕倒是要看看,這兩人有多少事瞞著朕!”

    皇太孫跪在一邊,心穩了。

    ——皇帝說的話被露出去,才是這件案子的關鍵。

    等鄔慶川和宋國公被帶走,皇太孫和郁清梧還跪在地上。皇帝正在思量怎么處置這兩人,便聽外頭傳話,“皇后娘娘和太孫妃來了。”

    皇帝遲疑一瞬,看看皇太孫鮮血淋淋的半張臉,頓了頓,道:“太孫,你先回去。郁清梧……先關去大理寺吧。”

    皇太孫應是。

    兩人出門,皇后和太孫妃就站在門口。

    皇太孫朝著皇后無聲的點了點頭。

    皇后心里了然,又瞧見皇太孫臉上的傷,深吸一口氣,提著氣道:“元娘,你跟太孫回去,我獨自去見陛下。”

    太孫妃點頭。

    皇后進了屋。

    大殿里面亂糟糟一片,皇后站在那里沉著臉。皇帝就道了一句,“朕就知道你會生氣。”

    他道:“你身子不好,還是別氣了。”

    皇后沉默再沉默,而后道:“查清楚了?”

    皇帝:“差不多。”

    皇后:“阿虎可有罪?”

    皇帝搖頭。

    皇后就嘆息道:“陛下,您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一聽說山君是阿兄養的,欣喜若狂,慶幸他在這個世上還有個子嗣。即便不是親生的,但總是我們段家人吧?總是你的后輩吧?你怎么會不歡喜,反而讓鄔慶川那樣的鼠輩操縱了心神。”

    皇帝閉口不言。而后突然道:“他還取個山君之名——他這是想做什么?他不是還念著之前嗎!”

    皇帝心里也是有氣的,大聲道:“明明他走的時候,說好不念前塵,可是他卻比著太孫的名字來取,山君,虎,這是在挑釁朕嗎!”

    他聽見這個名字的時候心里就不舒服。

    皇后卻截斷他的話:“山君兩個字,不是跟著阿虎的名字來的!不是為了阿虎!不是讓她來洛陽見阿虎!”

    皇后也跟著吼回去,氣道:“是阿兄為了他自己,為了你——陛下,您是不是忘記了,折太師最初為他取名的時候,不是叫伯顏。”

    皇帝怔怔一瞬,猛的抬頭。

    皇后這時候,即便是做戲,也忍不住淚流滿面:“您忘記了嗎?阿兄之名,最開始為伯都。”

    伯都,虎也。

    皇帝喃喃道:“伯都……”

    確實是叫伯都。

    但他和段伯顏十歲的時候,折太師突然為段伯顏改了名字。

    將都,改成了顏。

    折太師笑吟吟道:“伯都為一方山主,為一線天光——這般的重任,不該壓在你的身上。”

    他拍拍段伯顏的肩膀,“你長得這般好,干脆叫伯顏吧。”

    但是段伯顏卻悄悄的對他道:“殿下,臣永遠是您的伯都。”

    皇帝晃神,皇后重重拍桌,“但即便改了名字,阿兄可曾有半點懈怠?南征百戰,身上刀疤那么多,他可曾抱怨過一句?他連唯一的子嗣都沒有留下。但他依舊為太孫取名為虎,為撿到的女嬰取名為山君——他依舊沒忘記了陛下所托。”

    “陛下!”她氣得身子都是哆嗦的,“二十年了,您想想,這么多年,兄弟兩字,除了阿兄,你還能想起誰?你還認可誰?”

    皇帝怔怔不作聲。

    皇后便道:“陛下如此,難道沒有信心覺得阿兄也會如此嗎?他即便是做個老叫化,都是想您好的,都是覺得,您是他的兄弟。”

    皇帝想起這六十年余年的風雨,想起宋國公的背叛,終于嘆息一聲,“皇后……你說,伯顏最后,恨朕嗎?”

    皇后手蜷縮一塊,低頭喃喃道:“肯定是不恨的。否則,山君,就不叫山君了,而叫恨君。”

    ——

    屋外,太孫妃心懷愧疚,看著郁清梧道:“多謝你自救。”

    郁清梧聞言一愣,而后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搖搖頭,溫和笑道:“多謝你,沒有放棄過山君。”

    “她知道,肯定很歡喜。”

    這一次,她被堅定的選擇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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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3  ☪ 冰山高處萬里銀(28)

    ◎“無論再過幾輩子,我應也碰不見如你這般的人了。”◎

    洛陽府大牢里, 祝杉一眼不錯地盯著宋知味,唯恐他出什么昏招。洛陽府的孫府尹陪在一邊,心中叫苦連天。

    這可真是神仙打架, 小鬼遭殃。

    他是個圓滑的人,便給祝杉和宋知味都沏茶一杯, 而后提著茶壺要給蘭山君也續上。

    蘭山君連忙起身道謝, 孫府尹輕聲道:“這值當什么。”

    都是人精,大概也揣測到了些。

    段伯顏的養女啊……

    他看她面色平靜, 無波無瀾,身處險地卻依舊臨危不懼, 倒是虎父無犬女。

    孫府尹當年科舉及第的時候,也曾在瓊林宴上擠到段伯顏的身邊喝過一杯酒, 被他溫和的問過姓名, 籍貫, 最后還得了一句勸誡之語。

    “為官,為一方父母, 先不用想著自己能做什么,而是先要學會善。”

    善官,才是百姓能不能活命的底氣。

    孫府尹想起這個,倒是心虛起來:他走到現在, 還真是愧對善這個字。

    但善官能活百姓的命, 惡官卻能活自己的命。

    死貧道不如死道友, 還是死百姓吧——所以說,他還活著, 段伯顏卻死了。

    他退到一側, 看看天色, 已到亥時一刻。

    這時候宮里還沒動靜, 依著他多年的經驗,約摸是蘭山君這邊更勝一籌。他便對祝杉更加熱情起來,道:“祝大人,要不要下官取床薄被來?”

    這是想給誰蓋不言而喻。祝杉看向蘭山君,蘭山君搖搖頭,笑著道:“多謝大人,不用了。”

    她大概也猜到郁清梧應該是贏了。

    這一晚,實在難熬,卻極為值得。

    果然沒一會,大太監劉志帶著宮中的侍衛一塊來傳她進宮。

    宋知味許是認識來人,連忙拉著一個侍衛問:“不知我父親可還好?”

    那侍衛稍有猶豫,還是道:“應也不是秘密……宋國公和鄔閣老都被送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卿徐大人蜀人,也是皇太孫的人。

    而后手一翻,熟練地掏出一副枷鎖給宋知味拷上,“但宋大人倒是不用去大理寺,陛下發令,原地關押你在洛陽府里審問。”

    宋知味:“……”

    這個轉折屬實太快,他臉色一白,心墜入寒潭,任由侍衛為他上枷鎖,一時之間腦子里諸多紛雜,萬般揣測,竟不知真相到底是如何。

    不遠處,劉志正好替蘭山君解開枷鎖。隨后又看向孫府尹,鄭重道:“陛下有令,羈押宋知味,等候發落。”

    宋知味急急看向劉志:“劉公公,請讓我見陛下!”

    劉志:“喲,宋大人抬舉奴才了,您要見陛下,那得陛下發令。陛下不見您,奴才能有什么辦法?”

    宋知味還要再說,孫府尹卻極有眼色,立刻叫人按住了他的手腳和嘴巴。

    劉志瞧見笑了笑,跟蘭山君道:“郁夫人,咱們得快些,別讓陛下等久了。”

    蘭山君問:“劉公公,可否容我跟宋大人說幾句。”

    劉志笑著道:“這有什么不可的?請。”

    他識趣的帶著一群人出去,孫府尹想跟著一塊,卻被他攔住:“這是大人的洛陽府衙,還是在這里看著比較好。”

    可不能什么人都不留。

    剛要溜之大吉的孫府尹:“……”

    他暗罵劉志滑頭,只能點頭,“我也正有此意。”

    還望不要聽見什么不能聽的。

    于是,牢獄里只剩下他們三人,瞬間靜寂起來。蘭山君轉身,看一眼帶著枷鎖的宋知味,緩緩走到他的身邊,發現他已經全然沒有了平日裝出來的風輕云淡,而是比她當年驟然被綁住手腳的時候,還要恐慌和無助。

    這個男人,其實很無用。

    她譏諷一笑,突然一腳踢在他的身上,踢得他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宋知味立刻抬頭,想要怒罵,但還沒有來得及開口,蘭山君就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將人硬生生掐得無法呼吸,整個人都掙扎起來,臉色一點一點變白。

    孫府尹僵硬的站在旁邊,不知道該制止還是該制止。

    他明顯感覺到了蘭山君的殺意——一個女娃娃,殺意怎么這般濃。

    他張張嘴,又不好直說,光看著著急。

    蘭山君也沒有讓他為難,在宋知味即將暈厥過去的時候松開了手。她看著他劇烈的咳嗽,看著他的臉上浮現出對死亡的恐懼,看著他咬著牙瞪她,憤怒卻發不出聲音——這個場景也很是熟悉,恍若多年前她被送走那一幕。

    只是,這一回,即將無休止去熬天光的人不是她了。

    她無聲朝著他開口,“這才剛開始——”

    孫府尹送她出獄門,蘭山君朝著他道謝,“我常年學刀,力氣大了些,下手沒個輕重,還望大人見諒。”

    孫府尹連忙道:“這也沒什么,不過是將宋知味所做的還回去罷了。”

    又踢又掐脖子的,確實不是男人所為。

    蘭山君聞言一愣,笑著道:“您說的對。”

    ……

    大廈將傾之前,必有磚瓦掉下。蘭山君被帶進太和殿的時候,一眼便瞧見了上頭的雕龍是空的。

    她定定的看了一瞬,才進了大殿內。

    里面只有皇帝和皇后兩個人。蘭山君跪在地上,將對劉貫說的話又說了一遍。

    皇帝卻依舊對字跡還有疑心,問道,“你師父的字是極好的,為什么不跟著他學,反而這里學一點那里學一點,還學了宋知味的?”

    蘭山君:“師父不讓。”

    皇帝:“為什么不讓?”

    蘭山君:“師父本是連書也不給讀的。說女子讀書不好,學了也不能考科舉,還不如學刀去殺豬。殺豬至少能吃肉——他喜歡吃豬肉。”

    皇帝笑了笑,“倒是這個道理。”

    皇后:“阿兄確實愛吃豬肉。”

    皇帝:“那你怎么最后還是讀了書?”

    蘭山君:“師父不教,本也是放棄了的。但五六歲的時候,蘇行舟蘇大哥來了淮山,就住在不遠處的道觀里,他也有個正好讀書識字的妹妹,所以就兩個一起教了。”

    頓了頓,又道:“臣婦還記得,最開始,蘇行舟從鋪子里買了兩本一樣的三字經,蘇家小妹一本,臣婦一本。”

    “那是臣婦得的第一本書,所以格外珍惜,還帶來了洛陽。”

    皇帝并不懷疑她跟蘇行舟認識,他的手指頭敲在龍頭椅上,只道:“可你跟蘇行舟的字并不一樣。”

    蘭山君:“還是因著師父不讓。蘇行舟當時剛到淮山,也沒有住多久,所以不敢違背師父的話,于是只告訴臣婦書上的字怎么讀,卻沒告訴怎么寫。”

    她知道皇帝心里疑心多,所以每一件事情都說得很細,“但他臨走之前給臣婦留了一些女子可以臨摹的字帖,臣婦是偷偷學的。”

    她說到這里,做出回憶的模樣,道:“臣婦之前也問過師父為什么同為女子,蘇瑩瑩可以讀書寫字,而臣婦卻不可以。師父說,蘇家兄妹將來是要去大地方的,但我們卻永不會出淮山,所以讀書反而是害人害己。”

    皇帝聽得臉上一怔,嘆息道:“他這也算是遵守跟朕的承諾了。”

    當時,他就要求段伯顏到了蜀州后不得離開。

    蘭山君搖搖頭,“臣婦不懂這些。后來碰見郁清梧,他跟臣婦說,師父不教讀書和寫字,是怕臣婦將來知道他的身份和那些官場貴人的事情。畢竟,臣婦若是只跟殺豬為伍,永遠都不會知道段伯顏三個字。”

    皇后聽得捂嘴哭泣,別過頭去。皇帝瞧了一眼,嘆氣側頭繼續問:“那你到了洛陽,知道自己的身份后,為什么不直接找皇太孫尋求庇佑?”

    蘭山君說得十分坦然,“師父從來沒有提過故人。”

    “且師父離開洛陽的時候,太孫殿下才八九歲,臣婦怎么想,都覺得他們應當沒什么深厚的感情——臣婦如今才二十歲,已經記不得八九歲見過哪些人了,就算有親戚,也不敢去攀附,何況是皇太孫這樣的人物?”

    皇帝聽了,倒是點頭,“確實……當年太孫還很小,你們有顧慮也是正常的。”

    蘭山君給皇帝磕頭,“當時驟然知曉此事,臣婦打聽到陛下,皇后娘娘和太孫妃都是師父的親戚,也是想過來求救的。畢竟皇家之人,無論哪一個都比鄔慶川厲害,但臣婦久久思量,卻不敢。”

    皇帝:“為何不敢?”

    蘭山君:“師父當年‘死而復生’,臣婦猜不準這里面有什么事情,不敢貿然求救。再者,又有郁清梧在,臣婦心中安生,之后鄔慶川也一直沒有下殺手,臣婦便以為這事情過去了。”

    她其實還可以有更好的說辭。

    她相信,只要她說出“師父說自己是個罪人,罪人之女,不敢奢求庇佑”一句,便能讓皇帝動容。

    但她不愿意。

    老和尚沒有認的罪,即便萬死,她也不能說出口。

    但這些對于皇帝而言,已經夠了。

    他算是認可了她對于字跡和皇太孫的說辭,讓人帶她出去。但在她快要到門口的時候,卻突然大喝一聲道:“等等——”

    蘭山君心神一震,趕緊跪下。

    皇帝語氣冰冷,“你說,鄔慶川跟段伯顏一直相交,除去蘇行舟之外,可還有其他證據?”

    蘭山君搖搖頭,“沒有。蘇行舟只來過兩次,一次是臣婦五六歲的時候,一次是師父去世的時候。臣婦之前問過師父鄔慶川是誰,師父只說是一個不用見面的故人,書信來往,知曉平安就好……那時候臣婦還以為,對方看不起我們,所以不肯來見他。”

    她想了想,又道:“臣婦和師父,一直都很窮。后來師父病得厲害,臣婦也提過借那位故人銀子,但師父卻不準。”

    她說到這里,神情黯淡,“當時若是能借來銀子,師父還是能活的。”

    這些都是可以查到的。

    在生死面前,皇帝的疑心終于消散了。

    皇后便哭道:“怎么就這樣倔!既然跟鄔慶川在一個地方,也通了書信,就是借點銀子又怎么樣!”

    蘭山君:“師父不讓臣婦出淮山,他也不愿意出。當時淮陵的夏河縣聽聞有位神醫可以救他,但他就是不肯去……”

    皇帝默然,從頭到尾把事情想了一遍,自覺其中細節都對得上,蘭山君應該是沒有說謊的。但剛要讓她離開,就聽她道:“——臣婦記起,蘇行舟好像說過這么一句話。”

    “他說,鄔閣老本住在淮陵其他地方,但是走到斷蒼山的時候,聽當地的人說,斷曾經是段字,所以就留了下來。”

    段蒼山。

    段伯顏字蒼南。

    皇帝就信了十分。

    再是謊ῳ*Ɩ 話,這些地名和蹤跡是騙不了人的。

    他便對皇后道:“這個孩子瞧著是嚇怕了,你多多安撫。但她的身份,卻也不能宣揚出去。”

    皇后點頭,“我哪里能不知道這個?樹大招風!”

    皇帝擺擺手,“夜深了,你也回去睡吧。”

    皇后抹淚,“山君今晚就睡在長樂宮吧?”

    皇帝笑了笑:“都聽你的,這都是小事。”

    皇后就帶著蘭山君出了太和殿。走了一會兒,離大殿遠了些,皇后便回頭去看蘭山君,卻見她神色恍惚,她忍不住道:“山君,你在想什么?”

    蘭山君回神,喃喃道:“斷蒼山……曾經,鄔慶川也是真心實意的吧。”

    話雖然是她編的謊言,但仔細想想,為什么就偏偏選擇了斷蒼山住下呢?

    她搖搖頭,“老和尚曾說,貪圖祿位,私欲滿盈,就會遺患無窮。”

    也不知道,鄔慶川是否后悔。

    ——

    元狩五十年八月,鄔慶川和宋國公一案震驚朝野。其中,鄔慶川殺害蘇行舟一案,也令人側目。

    郁清梧無罪釋放,出大理寺牢獄的時候,發現除去山君之外,竟還有一些國子監的學生。

    他們似乎是不好意思,沒有上前來,只朝著他遙遙行了一個禮便走了。

    郁清梧雖然并不介意他們的態度,但之前被潑墨水,如今被致以歉意,到底還是不同的。

    他久久不動,錢媽媽就拿著陳年艾葉和柳枝喊,“郁少爺!快些來否極泰來吧!”

    郁清梧連忙走過去,“哎。”

    又盯著來接他的蘭山君笑,“山君——”

    蘭山君學著錢媽媽那般,拿著柳枝給他潑些水在衣裳上,輕聲道:“否極泰來。”

    郁清梧撇過頭,不安道:“山君,我這樣子……實在狼狽,你瞧著,會不會覺得不好。”

    蘭山君便又用柳枝給他潑了些水,突然笑了笑:“我說過——算一生繞遍,瑤階玉樹,如君樣,人間少。”

    她頓了頓,低頭給他整理袖子,道:“無論再過幾輩子,我應也碰不見如你這般的人了。”

    【📢作者有話說】

    晚上再有一章,這一卷就結束啦。

    第三卷名是點天光。但是有希望的光呀。是收尾卷,寫完第三卷就正文結束啦。感謝在2024-07-22 23:49:31~2024-07-23 18:04:3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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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4  ☪ 冰山高處萬里銀(29)

    ◎“——自你我相遇起,你從不曾舍棄過我。”◎

    郁清梧緊張得一直吃煮蛋。

    錢媽媽這回倒是不罵他了。她老人家也很緊張啊。她在廚房里面走來走去:“我聽她最后那句話的意思, 是說喜歡你呀。”

    郁清梧卑微抿唇:他哪里敢相信這般的好事會落在自己頭上。

    錢媽媽幾乎瞬間懂了他這番欲語還休:“……你真沒想?”

    郁清梧畏懼天地神靈,到底不敢撒謊:“那還是日日想的。”

    他低著頭,一緊張, 又塞了個雞蛋進嘴巴嚼吧嚼吧,雙手搓來搓去:“真的是喜歡我的意思?”

    錢媽媽:“依著我的經驗看, 肯定是的!”

    郁清梧傻乎乎露出一個笑臉, 但下一瞬又頹然道:“可是錢媽媽,你又沒有成婚, 哪里知道這些情情愛愛呢?”

    錢媽媽:“……”

    她操起一根大蔥就要打過去,郁清梧連忙護著頭, “別打,別打, 腦子已經轉不過來了。”

    兩人湊在一起細細思量, 將蘭山君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分析。

    錢媽媽:“你看啊, 她說:無論再過幾輩子,我也應碰不見如你這般的人了——”

    郁清梧立刻提醒她, “不是我也應碰不見,是她,你說這句話的時候,要用她也應碰不見才對。”

    錢媽媽:“……郁少爺, 碰見你, 我真無奈。”

    她深吸一口氣, “別管這些,你只說, 當一個女子說再也碰不見如你這般的人, 是不是說, 你是她的唯一。”

    郁清梧聽得緊張喘不過氣, 卻道:“確實是這么回事。我在山君心中,應是獨一無二的。”

    錢媽媽再次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忍住。她繼續揣摩:“既然是唯一,是獨一無二的,那就是說她也是歡喜你的。”

    郁清梧狐疑,“她說了嗎?”

    錢媽媽:“怎么沒說?”

    郁清梧:“她沒說啊。”

    錢媽媽:“她那句話的意思就是愛慕你!”

    郁清梧又開始塞雞蛋,嚼吧嚼吧,“真的?”

    他抿唇,“我哪里敢想哦!”

    錢媽媽:“……”

    好嘛,事情又繞回去了。

    得了,她忙得很嘞。她把人往外面趕,起鍋燒油,一轉身,就見郁清梧可憐兮兮的扒著門框看她。

    他低聲道:“錢媽媽,我自小無父無母,沒人教過我這些……”

    錢媽媽哪里經得起這個陣仗,又給他出主意:“實在不行,你就抱著被子去屋門口等著,就說你書房窗戶漏風——”

    郁清梧:“這不是說謊嗎?要是山君去幫我補窗戶怎么辦?”

    錢媽媽:“……那你就當我是個餿主意!”

    郁清梧一本正經,“餿不餿的,我鼻子也不好,就怕山君鼻子好聞見。”

    錢媽媽到底還是缺了些慈母心腸,一忍再忍,最終忍無可忍,拿著大蔥指著他大聲道:“你就聽我的吧!求你了!走吧!”

    郁清梧摸摸鼻子,嘆息著道:“行吧。”

    天色也已經晚了。他看看天,月亮依舊很圓。

    圓,也是個好寓意。

    他鼓起一口氣抱著被子走到門口,卻又不敢敲門。

    于是憑著這口氣在院子里轉悠,也不知道轉悠了多久,氣也出完了,眼看就要被月亮曬成人干高高掛起時,就見屋門嘎吱一聲打開。

    山君就站在門口看著他。

    郁清梧僵硬的站直,“山君……我,我……”

    蘭山君:“進來吧。”

    郁清梧瞪大眼睛:“哎!”

    蘭山君轉身進了屋,他蹭蹭蹭抱著被子往屋那頭走。

    ——肯定是月神相幫。自古以來,月神就有纏綿悱惻的寓意。郁清梧走著走著,連忙停下來朝著月亮拜了拜。

    路過桂花盆栽的時候,他也拜了拜——桂通閨,肯定有它相幫,他才得以再次入山君的閨房。

    果然是有天地之氣的他,事事皆有神明相幫。

    他進了屋,將被子熟練的鋪在榻上。

    他沒有用上窗戶漏風的謊言——即便他鼻子不好,也聞得出這是個餿謊言。

    便也不說了,又搜腸刮肚的想其他的借口,靠著拱門道:“牢獄里陰氣重,山君,你怕不怕?”

    蘭山君遲疑一瞬:“怕?”

    郁清梧高興道:“山君,我就是怕你晚間害怕,所以來陪你。”

    蘭山君情不自禁跟著笑起來。

    郁清梧又隔著拱門問,“山君,你在做什么?”

    蘭山君正在書案前,但其實什么都沒做。只是今日,她也沒有那般的坦然。

    她坐在椅子上,猶豫道:“……在看書?”

    郁清梧慢吞吞挪過去,“我看看?”

    蘭山君瞧見他那個小心翼翼的模樣,突然心口一松,含笑道:“郁清梧,你這般誠惶誠恐,我會覺得自己如同稀世之珍一般,極為寶貴。”

    郁清梧心撲通撲通跳起來,低頭:“本就是如此。”

    蘭山君拍了拍身邊的凳子:“你坐。”

    郁清梧規規矩矩的坐下。

    他這么一副受氣小媳婦模樣,將蘭山君看得又是一笑。

    她道:“你覺得宋家會如何?”

    郁清梧撲通撲通的心頓停。

    他知道她的執念,便馬上撇開風花雪月,認真道:“鄔慶川身上背負了人命,是不可能活著的。但宋知味不一定。我覺得,宋國公死之前,應該能保住宋知味一命,就如同當年先太子喝下毒酒保住段將軍的命一般。”

    皇帝“其實”還是個念舊情的。

    郁清梧:“但肯定是不能讓宋家留著了,我估摸著,宋家男丁應該判流放之刑。”

    蘭山君沉默一瞬,道:“我去求太孫妃,若是宋知味是流放之刑,便讓他活著,然后到了流放的地方,再把他給我。”

    她是一定要他受受什么叫做點天光,什么叫做藥王身的。

    郁清梧點頭,“好,我幫你善后。”

    蘭山君松了一口大氣。她屏住呼吸,道:“接下來,就是齊王。”

    這次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撕扯到齊王的皮肉。

    她當時也是想著把齊王拉下水的,但貪多嚼不爛,她猶豫不決,還是只拉了宋國公和鄔慶川下水。

    實在是可惜了。

    郁清梧安慰:“但這次他用倪陶做誘餌,引著咱們進去,如今被反殺,恐怕也不好過。”

    蘭山君還是有些擔心,“咱們說知曉鄔慶川的秘密,以為鄔慶川不敢動手的話——陛下反應過來,會懷疑嗎?畢竟鄔慶川最后是動手了的。”

    郁清梧仔細思量過,“不會。一是,咱們沒有鄔慶川和宋國公相交的鐵證,若不是你的字跡,便是一點用也沒有的,陛下不會信。二則,他信無論是鄔慶川跟段將軍還是宋國公相交,都不會告訴我們倆個小的實情,我們知曉的,只能是偷看偷聽的一點,而有了一個偷字,就證明事先鄔慶川不知道咱們知曉這么多——比如,陛下跟宋國公作的詩句。所以,他猜鄔慶川會鋌而走險。”

    “最后一點,便是陛下即便不信鄔慶川會這樣膽大,但他信齊王會。齊王可不在乎鄔慶川和宋國公最后會如何。”

    他道:“齊王只在乎這件事情之后,皇太孫會不會被厭棄。”

    蘭山君譏諷,“這就是自食惡果了。齊王平日里太囂張,做事情太絕,皇帝這時候不信他。”

    郁清梧:“人一旦相信了結果,便會為這個結果想出無數個因出來。尤其是陛下這樣疑心重的人。他會自己在腦海里為齊王,鄔慶川,宋國公圓上這個謊。”

    蘭山君點頭,便在紙上將鄔慶川和宋國公,宋知味的名字劃掉,而后道:“那就靜觀其變,看看陛下最終如何處置齊王……如此,只剩下兩個人了。”

    齊王,皇帝。

    她不敢寫皇帝的名字,只畫了一個圈在那里。

    但郁清梧知道她說的是誰。

    他輕聲道:“我知道,不除他,永無寧日。”

    但現在還不是時候。還要好好謀劃才是。

    他相信,如今這般想的,也不只是他和山君二人。

    他拿起紙湊近燭火燒掉,只剩下灰燼。而后把灰燼也散得干干凈凈,一本正經的道:“我怕他們跟我一樣死灰復燃。”

    蘭山君又忍不住笑出聲。她記得自己說過他是元狩三十一年灰燼的話。

    她笑,郁清梧就也跟著笑,笑著笑著,兩人的目光就對到了一起。

    蘭山君一頓,沒有挪開。

    她一副有話要說的樣子。

    郁清梧那已經漏氣被吹成人干的身子就又開始鼓氣。

    他知道,他和山君成不成,就在這一刻了。

    郁人干便掏出了一個鵪鶉蛋補氣——錢媽媽說他不能再吃雞蛋了,給他換了小一點的鵪鶉蛋。

    但鵪鶉蛋雖也是蛋,卻缺始終少了一點霸氣。畢竟鵪鶉兩個字,很是不好聽。

    于是在久久說不出話之后,他便將這股錯怪在了鵪鶉身上,喃喃道:“山君,你等我去換個雞蛋來吧。”

    蘭山君看得好笑,而后嘆息道:“你別緊張。”

    郁清梧眼看走不成,哆嗦著手剝蛋殼:“我不緊張。”

    蘭山君:“郁清梧——”

    郁清梧緊張抬頭,等待她對自己的裁判。

    其實,山君不用這么快做決定的。他們的時日還長,她還可以慢慢了解他……

    蘭山君:“你想要的百年修得同船渡,我們可以試一試。”

    郁清梧手里的鵪鶉蛋就掉到了地上。

    幸而他沒讓她等以后再說。

    他鼻子一酸,“山君……”

    “我以為我永遠等不到這句話。”

    她若是什么都沒經歷過,他可以去騙她。就算騙到最后兩個人真假分不清,他只要知曉自己是真的就好。

    可是山君實在太苦。

    他不愿意騙她。也不愿意她費心思來騙他。

    山君活著,這般溫柔堅韌又通透的活著,已然不容易了。

    風花雪月,情情愛愛,不再是她人生路上需要經過的地方。

    所以,他太懂得她說出這句話,用了多大的勇氣。

    她本是走的一條直路,在碰見他后,拐了一個彎。

    他垂著頭,一個勁的點頭,再點頭,開口道:“你不想要我的時候,就告訴我,我就去睡榻。”

    蘭山君一愣,心頭涌上一股奇異的滋味。

    恐是愛意。

    這般滋味,倒是不錯。

    但卻不知道說什么了。郁清梧平日里那般會說的一個人,也只在那里鼓氣,卻說不出一句話。

    蘭山君想了想,便又道:“太孫妃對我說了。”

    郁清梧抑制住激動,盡量不讓自己丟丑:“她說了什么?”

    蘭山君柔和道:“太孫妃說,皇后當時想要舍棄你……你知道,卻沒用生氣,只替我謝她。”

    她說到這里,也不由得哽咽起來,“你替我謝她愿意保住我的性命。”

    她深吸一口氣,“郁清梧,你不生氣嗎?”

    郁清梧聞言,搖了搖頭,只輕聲問:“山君,你這是為我而哭嗎?”

    “是。”

    郁清梧就笑起來,安撫道:“你看,不要緊的。我從不怕被舍棄。”

    “因為,山君啊……”

    “——自你我相遇起,你從不曾舍棄過我。”

    這就夠了。

    【📢作者有話說】

    本來還有2000字郁清梧跟鄔慶川最后對話的,想了想,這個死老頭子不配出現在這一章,我挪到明天的更新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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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點天光 📖

    75  ☪ 點天光(1)

    ◎“我曾,且喜淮山來故人。”◎

    翌日, 郁清梧因昨晚得償所愿,重得榻笫,便在清晨照例去里間為山君續燈。

    但鐘馗除妖燈是滅的。

    他一愣, 懊惱得急忙看向床,卻見山君正睡得安穩, 眉頭舒展, 嘴角還有笑意,應是沒有噩夢的。

    郁清梧怔怔看了她好一會, 而后燦然笑起來。

    看樣子,燈滅也不會做噩夢了, 這是好事。

    他輕手輕腳出門,去書房寫札記:“雖未同床共枕, 卻已不會被驅, 被子兄應歡喜, 從此不用跟我風餐露宿,顛沛流離。”

    而后想了想, 又神情柔和下筆,“山尊林間開道,鐘馗已然除妖,甚好, 甚好。”

    他寫完, 鄭重的將札記收起, 心中合計著今晚回來的時候給山君買一些其他寓意的燈盞。

    比如鸞鳳和鳴,比翼齊飛。比如相思紅豆, 蓮花并蒂。

    他準備都買回來給山君換上。

    大概一刻鐘之后, 蘭山君也醒了。她出了屋, 錢媽媽正招呼去用早膳。

    郁清梧問她, “昨晚可是做了一個好夢?”

    蘭山君點頭:“是好夢。”

    她笑著道:“我夢見老和尚了。”

    郁清梧好奇:“他老人家說什么?”

    蘭山君:“他說,他要去蜀州。”

    郁清梧坐下來,“去蜀州?”

    蘭山君也坐下,取了一個豬肉包子吃,“是。”

    夢里,老和尚笑著跟她道:“山君,我要去蜀州看看。”

    她這回不是小小一個人了,她就是現在這般樣子——不是上輩子的模樣,就是她昨日穿的那件衣裳。她問,“師父,你去蜀州做什么?”

    老和尚又不說話了。

    他只是往前走,而后回首,朝著她擺手,不要她跟著。

    這回,她也沒有跟著去。

    她留了下來。

    郁清梧聽完,心都是暖和的。他等山君去書房后,對錢媽媽道:“山君應是為我留下來的。”

    錢媽媽:“……你高興就行。”

    她問,“這回……不會再抱著被子出來了吧?”

    郁清梧:“您放心,被子兄弟不會再受苦了。”

    錢媽媽笑起來,眼見他踏出出去,心里難受起來,還是喊住他,“郁少爺。”

    郁清梧回頭。

    錢媽媽:“你今日是要去大理寺牢獄見鄔慶川吧?”

    郁清梧點頭,“他判了斬刑,我去送他一程。”

    錢媽媽嘆息道:“他這個人,以前還是蠻好的,怎么就變成這樣了?我這心里之前也恨他,但是現在又有些不是滋味。”

    兩人也算是相識幾十年了。

    她道:“我就不去送他了。”

    郁清梧:“好。”

    錢媽媽想了想,又道:“你跟他說,他做了惡,以后清明時節我也不會拜祭他的。以后,也無人拜祭他。因沒香火和福德,下輩子,他就要做個窮鬼。”

    她感慨道:“到那時候,他又怎么變呢?”

    她搖搖頭,“郁少爺,還有一句話,我不是很懂,但這是我家老爺,也就是鄔慶川哥哥說的。我記得,好幾回鄔慶川做錯了事情,鄔老爺就用這句話來訓誡他。”

    她道:“你把這話帶給他,讓他死前也好好反省吧。”

    郁清梧好奇,“什么話?”

    錢媽媽:“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茍利社稷,生死以之。”

    郁清梧聞言一愣,點頭道:“好。”

    他頓了頓,朝著錢媽媽突然笑了笑,“這也是他曾經訓誡我的話。”

    ——

    大理寺牢獄里,郁清梧沿著臺階而下,看見了被單獨關在一處的鄔慶川。

    他蓬頭垢面,根本看不見神情,但在郁清梧走到木柵欄那邊時,鎖住他的鐵鏈突然響起來。

    他應是被用了刑的,一動,傷口疼痛起來,讓他忍不住喘息出聲,道:“恭喜你,做了這個大局,終于可以殺我了。”

    郁清梧靜靜看他一瞬,席地而坐,慢吞吞道:“閣老誘我去死,我誘閣老來亡。成王敗寇,很是公平。”

    鄔慶川哈了一聲,“怎么,來看我這個敗寇的笑話?來看我這個棄你而去之人,是如何的狼狽后悔?”

    隔著一根根柵欄,除了神情之外,郁清梧發現自己還看不清他的臉。

    他搖搖頭:“說不上棄我而去。我又不是稚子,自然知曉人都是會變的。”

    他頓了頓,道:“你是害怕了。”

    人都會害怕,人都能改道。

    “——但為什么要用別人的性命來為你的害怕,你的改道獻祭鮮血呢?”

    鄔慶川反而開始面無表情,“如今說這些,還重要嗎?”

    郁清梧依舊如同當年一樣問:“為什么不重要?難道阿兄的命在你眼里,真的一文不值?”

    他一字一句說道:“今時今日,你敢當著天地神靈之面,說出你是如何殺害阿兄的么?”

    鄔慶川卻突然笑起來:“我已經成了這個樣子,是必死無疑的,你也算是報仇了,那其中過程,知曉不知曉,又有什么干系呢?”

    郁清梧聞言,神色陰沉下去:“有何干系?”

    他一把抓住柵欄,壓抑著怒意:“干系就是,一個人活生生被殺,他自己,他的親人,都有權利知道他是如何沒命的!”

    于鄔慶川不重要的事,卻是他日日夜夜的夢魘。

    有時在他的夢里,阿兄是被人推進河里,掙扎著求生卻沒有人救。有時又是被人先捂著嘴巴窒息而亡,死后拋尸。

    他揣測其中細節,于噩夢里演繹了千千萬萬遍不同的兇殺,直到現在,還無法解脫。

    這是他此生無法治愈的隱疾。

    他眼中戾氣翻涌,“鄔慶川,我真恨你,也恨我自己,恨我當初拜你為師,從不疑你。”

    鄔慶川默然一會,而后笑了笑,“這樣啊……這就是你還愿意來找我的緣由吧。”

    他淡淡道:“你如果一定要聽,我就告訴你。”

    “三年前,也就是元狩四十七年冬……”

    “我記得,好像是臘月初八,正好喝臘八粥,我便留你在家里住。行舟本沒有來,但你久久沒回郁宅,他便來找你,我讓他也留下跟你一塊住,他答應了——我當時就知道,他來尋你肯定是借口,應該是想從我這里拿走什么東西。”

    “果然到了晚間,他偷偷摸摸去了小書房。”

    鄔慶川:“你也知道,大書房是我放文書的地方,一直有人把守著,但小書房卻是你們平日里看書寫文章的地方,容易進去。”

    “我讓人盯著他,心想,小書房能有什么東西讓他去拿……我當時也很好奇,便沒有阻止。”

    他頓了頓,而后感慨道:“等他把東西拿出來,我才發現,他拿的是一首我之前做的詩。”

    郁清梧緊皺眉頭,“什么詩?”

    鄔慶川笑起來,“一首聽起來像反詩的詩……這個孩子,還挺聰明的,知道咱們這位陛下最恨什么。”

    郁清梧:“我以為,阿兄是拿到了你跟博遠侯私販茶葉的證據才會被滅口。”

    鄔慶川就嗤然一笑,“你后來把私販茶葉的事情鬧得那般沸沸揚揚,博遠侯都死了,我可曾有事?”

    郁清梧恍然大悟,“原來你是這樣想的……”

    鄔慶川:“行舟恨我不管瑩瑩的死,反而跟博遠侯相交,我能理解。他恨博遠侯,想要把博遠侯府扳倒,我也能理解。所以他查到了我和博遠侯來往,想要把這件事情捅出去,我可以摁住他,卻沒有殺他——可他千不該萬不該,想要拿到那首我在蜀州做的詩。”

    他當時醉酒做的詩,當然是有一些憤恨的。

    他自己都不記得了。

    鄔慶川說到這里厲聲道:“我比你們誰都知道,一個昏字,便能讓這個世道永不翻身。你我之力,全然徒勞,只有大夏朝換個姓才能重新開始!”

    他的話一句比一句理直氣壯:“難道我這個念頭不對嗎?難道我寫的詩不對嗎?”

    郁清梧說不出不對兩個字。

    鄔慶川便譏諷道:“可他卻想拿了這首詩來威脅我幫他對付博遠侯——他也配。”

    郁清梧氣息越來越重,手死死的握住柵欄,咬牙切齒:“他也配?他為什么不配?”

    “他信你,敬你,重你,在得知你跟博遠侯私販茶葉后,也沒有把瑩瑩的死怪罪遷怒在你的身上,最后被逼得走投無路了,才想拿了那首詩威脅你——可他威脅你了嗎?他要是威脅你,就不是這個做法了,就不會讓你奪了他的性命!”

    郁清梧重重的拍打柵欄:“他是在顧忌,是在撕拉自己的血肉,一邊是瑩瑩,一邊是你和我——他最后在你叫人把我喊走之前,什么也沒有說!”

    鄔慶川眸眼復雜,最后閉眼,“于他,我確實有罪。”

    “元狩四十七年臘月初十,他去了你的府宅,我很害怕,我怕他會把博遠侯府的事情告訴你,所以我選擇先下手為強,讓他去茶館等我……你不是在揣摩其中細節嗎?我來告訴你吧,到茶館之后,我跟他明言我必須要走這條路,但他卻如同你現在這般,對我譏諷,嘲弄,我都沒有生氣,我還給他機會,想讓他為我所用。”

    “但這個孩子啊,實在是太倔了,我沒有辦法,只好先騙他喝下了藥的茶,再用茶館里的枕頭將他捂得沒了氣,讓人連夜丟進了河里。不過,聽人說,他當時還沒有死透,他還在河水之中掙扎過。”

    郁清梧的手一點一點縮緊,眼眶越來越紅。

    鄔慶川深吸一口氣:“后來……你跪著求我找人,我多高興,真是上天助我。這樣就可以善尾了,無論查到什么,我都不會告訴你,還會徹底抹除痕跡……如此,你就什么都查不到了。”

    他說到這里嘆息起來,“可惜啊,你還是疑心上了我,你要是不疑心我該多好。清梧,我是真心實意把你當兒子養的,我殺他,也是不愿意讓他成為你我之間的阻礙。不然,你我父子,聯手起來,把這洛陽鬧得天翻地覆又能怎么樣呢?”

    郁清梧卻在他話音落下之后,一巴掌拍在柵欄上,恨聲道:“收起你的嘴臉——幸而你這一輩無妻無子,否則,也會落得一個妻離子散!”

    鄔慶川卻被最后四個字激怒了,冷笑連連,怒聲道:“我這輩子對不起別人,難道還對不起你嗎?”

    他掙扎著向前,帶動著鎖鏈不斷發出刺耳的響聲:“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郁清梧,你這個背叛師恩,不忠不孝的東西,有何臉面說我?”

    郁清梧卻開始平靜下來,而后輕輕道了一句:“你若為父,虎毒不食子,畜生不如。你若為師,師者,傳道受業解惑也——你不配。”

    他站起來,因知曉了阿兄去世的真相,便不愿意再跟他掰扯這些。

    但鄔慶川見他要走,卻又激動起來,大聲道:“你與我,又有什么不一樣呢?不過是道貌岸然之輩,你若是有初心,該去敲聞天鼓,該去死在蜀州的百姓鳴冤——”

    郁清梧沒有被激,而是搖頭,道:“鄔慶川,你我唯一相同的,便是鄔和郁兩字,都長一雙耳朵。”

    “可你的耳朵,猶如心一般,是烏色的,是虛無的——你一直自欺欺人,以為自己耳聽八方,耳聰目明,其實從回洛陽開始,你就已經是掩耳盜鈴。”

    鄔,烏,無。

    倒是鄔慶川的一生寫照。

    他道:“我臨來之前,錢媽媽讓我給你捎一句話。”

    “——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茍利社稷,生死以之。”

    鄔慶川喃喃咀嚼,“……茍利社稷,生死以之。”

    他眼眶紅潤起來,“郁清梧,你到底圖什么啊。”

    “阿兄教我這句話,阿兄死在了奪嫡之戰。”

    “先太子和段伯顏教我這句話,他們也死在了奪嫡之爭。”

    “如今,我不愿意死,又有何錯之有。”

    他拍地哀聲道:“何錯之有啊!”

    郁清梧沒有再回他的話,只轉身朝著牢外走去。

    鄔慶川眼見他越走越遠,這輩子,眼見就再不相認,突然掙扎起來,朝著牢門跑去,卻又被鎖鏈絆倒,倒在地上,他艱難抬起頭,大聲道:“清梧——那個姑娘,山君……”

    郁清梧腳步一頓,回首看他。

    鄔慶川想起當年段伯顏對他的好,哭道:“當初,我去蜀州,也是為了段伯顏。我后來留在斷蒼山,是聽聞斷字,之前是段,我才留的。”

    “我是真的,真心實意過的。”

    郁清梧:“好。”

    鄔慶川喃喃道:“你告訴她——告訴她……我,我……”

    “我也曾,且喜淮山來故人。”

    元狩五十年八月十八,鄔慶川病死于牢獄。

    【📢作者有話說】

    今天擼后面大綱去了,明天中午兩點左右補一更。感謝在2024-07-23 23:23:07~2024-07-24 23:49:2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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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6  ☪ 點天光(2)

    ◎宋家和宋知味后續,沒有男女主◎

    鄔慶川死了, 宋ῳ*Ɩ 國公府的處置卻遲遲沒有落下。皇后從皇帝嘴里打探虛實,跟來長樂宮請安的太孫妃道:“咱們這位陛下,恐又覺得自己是慈悲為懷的神佛了。”

    果然八月底, 宋國公撕下自己的衣裳,在上頭用鮮血寫下一封陳情書撞死在牢獄后, 皇帝大悲, 沒有依罪對宋家抄家滅族,而是留了其他人性命, 允宋家男丁流放西南,宋家女眷抄沒家財返還原籍。

    好在宋家年輕一輩的姑娘都已出嫁, 二少爺和三少爺因著之前宋知味沒定下親事,便把婚期定得晚——當時虞家和折家還頗有微詞, 認為宋國公夫婦太過于偏向老大, 未免太過分了些。

    結果現在宋家出事, 婚期晚還沒成婚,倒成了天大的幸事。

    虞夫人接連拜了好幾天的神佛, 洛陽的寺廟道觀都被她跪遍了。又四處布施白粥,感謝老天保佑。

    最后親自登門去見宋國公夫人,拉著尚且在病中的她道:“不曾想,姐姐竟有如此心胸, 知道自家命不久矣, 一直拖著不愿意定下婚期——我那時還埋怨姐姐太過囂張跋扈, 此時終于明白了你的苦心,原來是不愿意讓我家的孩子來受罪。”

    她大笑起來, 拍著宋國公夫人的手道:“就憑著這份功德, 你死后都下不了十八層地獄。”

    宋國公夫人本就心力交瘁, 多日來病懨懨的, 如今被她這樣一譏諷,再扛不住,瞬間暈了過去。

    虞夫人瞧見,雙手合十,“罪過,罪過。”

    她高高興興罪過著走了。

    等宋國公夫人醒過來時,天色已黑,屋子里靜得可怕,周身只有一個婆子照顧著。

    她一生錦衣玉食,哪里受過這種委屈。但事情已然如此,她也得扛起這個家來。

    她對婆子道:“你去伍家請伍夫人來……我想來想去,這幾年也就是她一直對我心誠,別人,我是不敢指望了。”

    婆子便連夜去登伍家門。

    伍夫人:“……”

    她一時半會都沒有反應過來。

    等聽見婆子痛哭流涕說宋國公夫人如今只信她的話后,又有些啼笑皆非。

    好嘛,體面也成了一個錯處。

    她擺擺手,再不愿意參與宋國公府的事情,只拿了錢給婆子,“這是單給你的。你是個忠心之人,這時候還愿意守在她的身邊,委實不容易。但我也有一家子人要管,哪里有空呢?宋家多的是親戚,找誰都比找我強呀。”

    婆子急急道:“若是還有其他的辦法,我家夫人也不會……”

    伍夫人拍拍她的手,“我與你家夫人,無親無故,還有仇呢。”

    婆子一愣,這才想起當初夫人也是想為大少爺求娶伍家姑娘的。

    她不再哀求,怔怔拿著銀子回了府,宋國公夫人急忙問,“你怎么一個人回來了?”

    婆子低聲道:“伍夫人不在家,回娘家去了。”

    宋國公夫人大哭道:“是專門為了躲我才回娘家吧!”

    又罵道:“好一個狼心狗肺的,之前她說媒不好,惹出那么多事情來,我可曾怪罪過她?如今倒是躲著我了,一點情面也不講。”

    婆子一句話也不敢說,由著她罵。但因為收了伍夫人的好處,到底在心里為她說幾句話:明明今日虞夫人才是將夫人氣得暈過去的罪魁禍首,她卻不敢罵,只抓著伍夫人罵,未免太過分了些。

    婆子就一直等,等她罵完了,已經快到子時。

    宋國公夫人吩咐婆子:“后日知味他們就要去西南了,銀錢什么的,都準備好了嗎?”

    婆子點頭,“是。”

    她頓了頓,“夫人,您也是要走的。”

    這宅子,后日就要封起來了。

    宋國公夫人便又掉淚,罵道:“我與皇太孫一黨不共戴天!”

    婆子連忙去捂住她的嘴巴,嘆息道:“夫人,這般的話,以后再不能說了。”

    她的手并沒有捂緊,但宋國公夫人卻沒有掙扎,也沒有動,只就著她的手壓抑著哭起來,撕心裂肺,卻又一點聲響都沒有。

    怎么就到了如此的地步?

    大廈將傾,也該有磚瓦掉下。可是宋家,卻如同斷崖一般,突然就斷掉了,再沒有一絲起復的可能。

    她是如此想的,宋家其他人也不例外。

    牢獄里,宋家三少爺狠狠瞪著宋知味,怒罵道:“父親再三警告你,要忍,忍,忍,你為什么就是不忍,反而跟鄔慶川那般的人混在一起,如今好了,父親被你坑害死,咱們也成了階下囚。”

    宋知味靠著墻坐,一動不動。

    宋三少爺氣得不行,光罵已經不解恨了,走過去對著宋知味就是一拳頭,“你在這里裝什么!你是宋國公府的罪人,應該跪下來求父親在天之靈原諒,求宋家列祖列宗原諒!”

    宋知味被打得倒在地上,卻沒有說一句話。

    他直到現在還沒有想明白所有的事情。

    蘭山君為什么會知曉他做的詩句,會模仿他的字跡?

    難道真的是父親跟鄔慶川私下有來往?那父親為什么不告訴自己?

    難道自己真的是父親的棄子,只是中途出了差錯,才讓他自己也賠了進去?

    他深吸一口氣,爬起來,繼續靜靜的坐著想前因后果。

    宋三少爺見了更加生氣,沖過去提著他的頭發就打,“你還在這里裝!從小你就是這幅樣子,好像自己比我和二哥高貴許多,怎么,都是同一個爹娘生的,你除了早出生幾年,還有什么比我們厲害的?”

    宋知味依舊沒有反抗,被打得鼻青臉腫也沒吭聲。還是宋二少爺看不下去,過來攔著道:“這種時候了,咱們三兄弟應該齊心才是。”

    宋三少爺都要氣死了,“齊心?怎么齊心?你見他有一絲后悔的模樣嗎?”

    他說著說著哽咽起來,“可憐父親,膽戰心驚在陛下跟前幾十年,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竟然最后是自戕而亡的。”

    “還有母親……他這二十多年,哪里將母親放在眼里?母親為了他的親事,掉了多少眼淚,他卻每次都是敷衍過去,從不去管。如今好了,父親死了,母親身邊沒個人照顧,怕是也活不長——”

    宋知味聽見這話,身子顫了顫,卻抿唇扭過臉去,依舊不肯說話。

    宋三少爺怒火中燒,過去又給了他一巴掌, “你說話啊!你憑什么不說話!事已至此,你就是說幾句軟話,說幾句愧對父母的話,我也沒有這般的氣你!”

    宋知味被打得嘴角出血,耳鳴許久。

    他側著頭,好一會兒才回神,咬牙撐著。

    宋三少爺面對他這般沒臉沒皮的模樣,氣得狂打自己兩巴掌。宋二少爺連忙去勸,宋三便抱著他哭道:“這么多年,咱們得罪了不少人,怕是流放路上就活不了的。二哥,你我兄弟,怕是只有這兩日相聚了。”

    宋二少爺輕聲道:“父親死前,聽聞上了一封血書給陛下。陛下這才饒過我們。既然他都饒我們了,想來這兩年,陛下還記得父親的時候,還是無人敢殺我們的。”

    宋老三抬頭:“真的?”

    宋老二:“真的。”

    宋知味聞言,這才看向這兩個兄弟——尤其是看向平日里不顯眼的二弟。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惑,宋二少爺苦笑一聲,“大哥,別這樣看我,我確實不是什么有大智慧的人,并無藏拙之心。但是基本的道理還是懂得的。”

    他頓了頓,道:“我知道,宋國公府能走到這一步,父親也是動了心思的,并不能全然怪你。但是最后一步,應當也是你攛掇父親站隊齊王,這才落得如此下場,這份罪,你得認。”

    他說到這里搖搖頭,嘆氣道:“我就是不懂了,咱們家已經這般好,為什么你們非要再進一步。你又為什么,非要跟別人比呢?”

    宋知味這才開口說出這幾日來的第一句話,“我跟誰比?”

    宋二少爺:“自然是跟郁清梧比。”

    “難道你自己不清楚么?自從元狩四十四年郁清梧中探花被人追捧后,你就已經忍不住了。”

    宋知味抿唇:“我沒有。”

    宋二少爺也不跟他爭。他只說,“你看,即便已經落到這般田地了,你還是不愿意承認。”

    “可是,無論你承認不承認,從郁清梧重返洛陽,一步一步走在你的前頭,把你的名聲擋住,你就開始急了。后來,他娶了你提親過的鎮國公府姑娘,你更急了。”

    宋三少爺嗤然道:“可不止這些。他表面上對自己喜好男風的名聲不在意,但其實心里惱怒不已,時時刻刻想要翻盤。”

    “我當時就跟父親說過,你心思重得很,又要面子,不僅在別人面前裝云淡風輕,就是在自家人面前也是裝的。我讓父親說說你,父親卻說我嫉妒你——哈,我有什么可嫉妒你的,嫉妒你要面子卻沒能力,郁清梧把成名的機會最后送到你的面前,你卻沒有把握住,還更加急切起來。”

    宋知味陰沉沉:“什么成名的機會?”

    宋三少爺重重道:“讓你去收賬——捫心自問,如果這件事情是郁清梧去做,他肯定不要體面,也會把賬收回來。可他看死了你,根本不認為你能把賬收回來,所以挖了個坑讓你吃跳,你如他所愿,沒有跳出來,反而自掘墳墓!”

    宋知味呼吸聲越來越重,宋三少爺眼見他情緒終于有了變化,說得更加起勁,“哈,如今想來,你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覺得自己的能力可能會被人看輕,所以步子大起來,結果沒走穩,把一家人都害了!”

    說到最后一句,他也沒有解恨的感覺,痛哭道:“國公府邸,百年傳承啊!”

    宋知味轉過臉去,又開始一言不發了。

    宋三少爺便撲通一聲跪下,朝著半空大喊,“父親,你看看吧,看看這就是你的兒子,你最看重的兒子!”

    等第二日,一群人要被押送到西南去之前,獄卒拿了衣服過來讓他們換上。

    骯臟不堪的衣服上面寫著一個大大的囚字,宋知味看著那個字,這才有了一絲淪為階下囚的真實。

    他想吐,站在那里久久不動。

    但獄卒可沒有那樣好的耐心,一鞭子抽過去,“還愣著做什么,要我來幫你穿嗎?”

    宋知味深吸一口氣,惡臭之味傳進了嘴里,讓他胃里翻江倒海起來。

    獄卒皺眉,又抽了一鞭子過去,宋知味沒有辦法,只能咬牙去換下了身上的綾羅綢緞,穿上囚衣。

    獄卒又帶著他去見人。

    宋知味不認識這個人。但他聽見此人對獄卒道:“等到了地方,自然有人來接應,會把他帶去莊子上養著,到時候還請通融。”

    獄卒收了他的銀子,點頭笑道:“好說好說。”

    那人急匆匆離開了。

    宋知味問,“那人是誰?”

    獄卒:“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他做出要抽人的姿勢,“滾滾滾,別耽誤老子做事。”

    宋知味抿唇,“你不是收了他的銀子么?”

    獄卒哈哈大笑起來,“他們可只說要接你去養身子,但沒說讓我一路上不抽你。”

    反而委婉的讓他一路上該怎么樣就怎么樣。

    獄卒可想不通這些。這些富貴人啊,總是有諸多秘密,他能活到現在,就是只收銀子不打聽。

    但這事情也古怪得很。他在心里揣摩著:如果一路上還是照常折磨宋知味,那不就是用接去西南養身子吊著他不死么?

    畢竟死在路上的囚犯不知有多少。

    獄卒砸巴了下嘴,搖搖頭,“也不知道是什么人這么恨他。”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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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7  ☪ 點天光(3)

    ◎“我就這般抱著你過去好不好?”◎

    鄔慶川和宋國公府流放抄家之后, 洛陽倒是熱鬧起來——內閣和戶部尚書的位置一空,勢必是要有人補上的。

    補誰的人,就成了關鍵。但無論補誰的人, 都要爭一爭,吵一吵, 不然朝堂太安靜, 皇帝不高興。

    皇太孫和郁清梧在一塊下棋,心不在焉, “你說,陛下會重新拎出魏王來繼續跟我斗嗎?”

    齊王因著倪陶和鄔慶川一案被皇帝厭棄, 所以這一次補人,皇帝也很明顯是在他和魏王的麾下挑, 沒有要齊王的人。

    如今齊王府只有齊王世子在皇帝面前撐著, 還算有點臉面。

    郁清梧聞言搖頭, 吃了皇太孫一子,將棋子拿在手里摩擦, 低聲道:“不會,陛下看著已然不喜歡魏王了。”

    皇太孫神情復雜,“陛下的心思真是……”

    郁清梧笑了笑:“他之前喜愛魏王,是因為魏王能夠跟齊王斗。但等殿下您入朝堂之后, 魏王卻想躲著看兩虎斗, 來個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可惜, 他想得倒是好,卻沒料到他不爭想撿便宜的心思, 陛下卻看不上, 心里早已經不喜。”

    皇帝對子嗣的要求還挺高。魏王這樣, 他覺得丟了臉面。

    尤其是魏王一門心思想生孩子的事情, 讓他更加不滿。

    郁清梧輕聲道:“山君說過,鄉下的老人其實很多都不愿意在年老的時候看見子孫出世,他們覺得,每多出一個子孫,就要奪走自己的壽命。”

    皇太孫啼笑皆非,卻又覺得皇帝還真是這樣。沒準,這才是皇帝真正厭惡魏王的理由。

    他想了想,又道:“既然如此,那最后還是會讓阿柏跟我斗?”

    郁清梧點頭,“我估摸著是。”

    皇太孫心不在棋盤,索性不下了,伸了個懶腰:“齊王叔這次吃了這么大一個虧,不會善罷甘休的。就看他忍不忍得住,能忍多久。”

    他得一直防備著。

    “而且,齊王愿意讓阿柏出來一時,卻不會出來多時。誰愿意將手里的勢力給別人呢?即便是兒子,也是不成的。”

    他將棋子一顆顆拋進棋盤,“這就是皇家的規矩。”

    然后頓了頓,笑道:“阿柏卻不知道這條規矩……阿柏這個人,一直都挺單純的。”

    郁清梧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點點頭:“我會見機行事的。”

    皇太孫站起來,打開窗戶透氣,突然話題一拐,又拐到鄔慶川一案上,好似感慨一般道:“若是壽老夫人多跟你們說點就好了。”

    郁清梧默然。

    當時,他和山君能對皇后和太孫夫妻解釋利用蘇行舟栽贓鄔慶川和段伯顏相交,能解釋山君幼時正好模仿的筆法跟宋知味像,所以編造了謊言,但卻不能解釋栽贓宋國公和鄔慶川說的那一段關于皇帝作詩的話。

    好在還有壽老夫人用來扯謊。

    兩人便用“陛下有一次喝醉酒,曾跟壽老夫人說過此事”為由解釋。

    這倒是能圓回來,只看皇太孫信不信。

    此時看著,他是“愿意相信”的。

    但等郁清梧走了,皇太孫便對太孫妃道:“這對小夫妻應該有不少事瞞著我們。”

    太孫妃剛好擺完菜,聞言一巴掌打在他身上,“人人都有秘密,他們有,你也有,他們可曾打聽你的?他們用秘密救了這么多人,尤其是救了你,你快些感謝老天吧!”

    皇太孫就笑起來,無奈的道:“元娘,我只說了一句話。”

    但是……

    他看著太孫妃問:“你不覺得奇怪嗎?”

    越跟他們相處,就越是奇怪。

    他想了想,輕聲道,“你被毒害那次……山君前前后后所為就挺奇怪的。”

    太孫妃便冷笑一聲,“無論怎么奇怪,我都因著她被救回來的。阿虎,你的心思,收一收,不然,別怪我不客氣。”

    皇太孫偃旗息鼓,“我真的沒干什么,只是好奇罷了。”

    他站起來,抱住太孫妃,討好道:“我跟你說件事情。”

    太孫妃皺眉,“什么事情?”

    皇太孫小聲道:“郁清梧還是個雛!”

    太孫妃一愣,“什么?”

    皇太孫得意,“你看不出來吧?”

    太孫妃稀奇:“你怎么看出來的?他跟你說的?”

    皇太孫:“男人看男人,自然一眼就看出來了。但我瞧著他眉宇之間已有久旱逢甘霖的模樣,估計很快就不是咯。”

    太孫妃翻了個白眼。又說到郁清梧要過生辰的事情上,“這回確實多虧了他和山君,我得送份厚禮給他。”

    皇太孫:“我也送。”

    太孫妃便笑起來:“那你按照禮數,要多厚幾分。”

    皇太孫:“為什么?”

    “做晚輩的,當然要給長輩送重禮了。”

    太孫妃一板一眼:“在陛下和其他人那里,都說山君是舅祖父的養女。如此說來,郁清梧是山君的丈夫,比你大一輩呢。”

    她道:“你該叫他姑丈。”

    皇太孫目瞪口呆,摸摸鼻子,好笑道:“行,那我就給姑丈送點好東西。”

    皇太孫送了一頭鹿。

    郁清梧收得莫名其妙,“怎么突然送這個?”

    錢媽媽也不懂其中含義,但她老人家懂鹿怎么吃啊。

    趕緊叫人先殺了一碗血給郁清梧,“這個補!”

    郁清梧終于明白過來味了。他看了錢媽媽一眼,心思轉開,扭捏的接過,“我喝嗎?”

    錢媽媽遲疑,“你不能喝?”

    不是又搬進房里去了嗎?這幾日看著兩人黏在一塊,說話都帶著股甜瓜味,她以為成了呢。

    原來還沒成啊。

    錢媽媽就挪走了碗,那還是別喝了。她把鹿血放在灶上,趕郁清梧出去:“我給你做長壽面,待會山君還要給你做包子呢。這會有了鹿肉,我晚間給你烤鹿肉吃正好,哎喲,那個香哦。但青瓜蛋子也不能多吃,吃多了要流鼻血。”

    郁清梧卻聽不見她的話,只一步三回頭,眼睛死死盯著鹿血。

    錢媽媽趕蒼蠅一般趕,“真不能喝!”

    郁清梧垂頭喪氣出門。蘭山君正好在外頭曬書。一樁大戲落下帷幕,終于可以喘口氣了,她也有了些閑心逸致。她一本書一本書翻曬,享受著難得的恬靜。

    結果一抬頭,就見郁清梧站在不遠處……鼻子好像流血了。

    她一驚,連忙驚呼過去,“你這是怎么了?”

    郁清梧狼狽的抬頭,“沒事,沒事。”

    蘭山君掏出帕子給他捂住鼻子,“真沒事?是撞著鼻子了?”

    郁清梧搖搖頭。

    錢媽媽聽見聲音出來,大喊一聲,“天爺,你是不是偷喝鹿血了?”

    郁清梧連忙擺手:“沒有,沒有。”

    錢媽媽趕緊跑去廚房看了眼,鹿血還在,一滴未少。

    她又跑出來喊,“那你鼻子怎么出血了?”

    郁清梧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錢媽媽大笑著走了。

    蘭山君已然懂了他和錢媽媽話里的意思。她好笑道:“你想喝鹿血?”

    郁清梧捂著鼻子羞于見人,“我能喝?”

    蘭山君靜靜的看他:“為什么不能呢?”

    郁清梧腳一軟,急急低頭拉著她的手,“山君,快扶一扶我,我耳朵聽不見了,眼睛也有些模糊。”

    蘭山君好笑,“但你嘴巴可沒閑著。”

    怎么是這般一個人呢?

    她抬頭看他,只覺得他這般的長相,端方君子,應是個古板的性子才對。

    像一方木頭,不動聲色,沉淀著百年韻味。

    但他偏偏像一團火。木頭燃起了火,哪里了得。他只靠在她的身上,她都覺得自己也要燃起來了。

    燙。

    她抬起頭,突然道,“郁清梧,你這般像火一般,我靠在你的身邊,其實早該發覺你的心思。”

    郁清梧第一次賴在她的身上。

    他忍不住吸了一口,笑著道:“山君,你也是火啊。”

    因為她一直燃著,比他的愛意亮眼,所以才沒瞧見他。

    但不要緊,他終于得償所愿了。

    “就是做一輩子太監,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郁太監心甘情愿去廚房找鹿血了。

    他晚間先洗了一個澡,搓了個干凈,等進屋的時候,發現自己的榻上還有被子。

    他成了個多思多怨的人。

    是山君不愿意了?是今日不成?

    他遲疑著,哆嗦著,委屈的睡到了榻上。

    他翻了個身,身上難受得要命。

    蘭山君本是躺著的,見他久不進來,便提著燈去尋。她的鐘馗除妖燈早被他換了,今晚點的是蓮花并蒂青瓷燈。

    她走到他前,見他卷著被子,腦門上一身大汗。

    她彎腰,提著燈湊近他看,只見他一張臉紅得要命,但一雙眼睛看著她,卻不似平日里可憐般濕漉漉的,而是像

    虎狼一般,盯得她發毛。

    看來他往常也是裝了的。

    她問,“你怎么不睡?”

    郁清梧從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山君,我衣裳濕透了,脫了成不成?”

    蘭山君:“成。”

    燈下看美人,確實多了幾分旖旎。蘭山君被他弄得也燥了幾分,見他手有些哆嗦,解不開衣裳的扣子,便伸手過去替他解。

    郁清梧哪里還忍得住,迫不及待的纏上去,將頭狠狠的埋在她的脖頸之間,用力的又吸了一口。

    剛開始是淺嘗輒止,后頭就暴露了本性,自己的衣裳半脫半掛,蘭山君的衣裳卻被撕扯一般全然褪去。

    他也不愿意再生出枝節來,狠狠的就撞了過去。

    可惜,青瓜蛋子并無經驗,還是蘭山君翻身做主,這才讓他滿足。

    等有了經驗,榻便不夠用了,他抱著她,還是不肯多生枝節,不愿意挪動,“我就這般抱著你過去好不好?”

    蘭山君仰著頭,悶哼一聲,“你從哪里學來的?”

    郁清梧:“書里,書里什么都有,我學了不少……”

    蘭山君只能陪著他學。

    等他清醒的時候,她閉著眼睛緩神,一睜眸,便見他褪去了方才的狠勁,趴在她的上頭,“山君……對不住。我試著克制過了。”

    【📢作者有話說】

    嗯……試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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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8  ☪ 點天光(4)

    ◎“不瞞殿下,我低頭極快,從不犟嘴。”◎

    錢媽媽天亮的時候去小夫妻門口送了早膳。正午時分去門口送午膳。黃昏終于見到了人。

    她打趣郁清梧, “如今,你的事情成了,家里的母雞也算是放下了心——再沒人催著它們下蛋。”

    郁清梧一本正經, “它們確實勞苦功高。錢媽媽,對待功臣, 必定要行賞。我做主, 生蛋的這幾只雞就別殺了吃吧?等它們死了,我還給它們立個碑。”

    錢媽媽一邊剁肉餡, 一邊吊起眉眼:“郁少爺,你知道現在老母雞多少銀子一只么?貴得很哩!就你這點俸祿, 還想給雞養老?”

    郁清梧立刻意識到自己大言不慚,改口道:“一只母雞燉了熬湯給您養身子, 另外一只給山君做個辣子雞。”

    錢媽媽:“那你自己呢?”

    郁清梧:“我吃鹿肉。”

    錢媽媽大笑起來, “哎喲, 吃多了不好。”

    她擺擺手,“走吧走吧, 別在我這里杵著,我今日還要給你做點冬瓜湯降降火。”

    郁清梧就去了蘭山君的書房。他撩起簾子低頭進屋,正瞧見蘭山君在看兵書。他就坐在一邊看她。

    蘭山君被盯得受不了,“你不做點其他的?”

    郁清梧:“不了, 我只等天黑。”

    蘭山君用書蓋住臉, “你別說葷話。”

    郁清梧輕笑起來, “我哪里說了。”

    但也不敢過分,生怕她真氣惱。便又說起鎮國公府的事情來:“四叔父請我去喝酒, 還請了于大人作陪。”

    蘭山君:“你不愿意去?”

    郁清梧悶悶點頭。

    蘭山君嘆息一聲, 將書從臉上挪走, 先是感喟:“從上回的事情看, 他們最后,應當終究不曾救我。”

    但頓了頓又道:“慧慧來了兩次,都是一副愧疚的樣子。可其實也沒什么好愧疚的。我若是沒有翻身,他們恐也會受我連累,如此沒有來往,不救是最好的,最起碼可以保住自己。”

    這幾年她也一直沒有跟他們走得太近,就是怕將來出事牽連過多。

    她笑了笑,“且被困淮陵的時候,我就恨過他們了……恨著恨著,便在當年已經想通——我沒有任何緣由,叫人家拼死為我一斗。”

    這話雖然讓人心傷,卻也是一句大實話。

    她道:“古人不是有句話說,論心不論跡,論跡無圣人嗎?”

    郁清梧低頭,“不是這么用的。”

    但也沒有多說,而是道:“反正我拒了帖子。”

    蘭山君便坐正,突然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如君樣對我,確實只你一人。”

    郁清梧被摸得很舒服,很愿意將自己的大臉湊在她的手上蹭一蹭。等到去東宮的時候,他還回憶著山君的溫柔。

    皇太孫殿下好笑,“怎么一臉春意?”

    郁清梧卻看著他露出來的胳膊印子欲言又止。皇太孫便道:“山君以后也會這樣對你的。”

    郁清梧:“不會。山君的脾氣很是溫和。”

    皇太孫挑眉,“你以為太孫妃剛開始不是?”

    他將袖子放下去遮住,拍拍郁清梧的肩膀道:“但真正的夫妻,就是如此。不挨一番打,不算真丈夫。”

    郁清梧表示受教,卻依舊不肯松口,“我自有一副山君舍不得打的好處。”

    皇太孫好奇,“什么好處?”

    郁清梧坐下開始擺弄棋子,“不瞞殿下,我低頭極快,從不犟嘴。”

    皇太孫哈哈大笑好一會兒,這才說起朝堂的事情:“戶部尚書定了,是徐有頃。”

    徐有傾就是大理寺卿徐大人。

    皇太孫將一顆白子按在棋盤上,“大理寺卿這邊,便由宋成貢頂上。”

    宋成貢之前是大理寺少卿,也是皇太孫的人。

    郁清梧心里盤算一番,“如今,六部三寺里頭,戶部,大理寺,太仆寺是殿下的人。刑部之中,若說完全無人,也算不上。陛下任用祝大人做刑部侍郎,里頭還是有些偏向于您的。”

    “兵部本是齊王的,可這幾次下來,兵部一直動蕩,兵部尚書楊馗是陛下任命,但我看著,卻也不算是陛下的人。上回兵部缺銀,他連上十幾道折子,沒有給陛下面子。”

    皇太孫:“楊馗是能臣,不涉黨爭,是陛下特意選出來的穩住兵部的。”

    皇帝當然知曉這般的位置不能再放個蠹蟲,能把皇帝做到現在,絕對不是蠢人。

    郁清梧點頭,“是。剩下的吏部,鴻臚寺,是魏王的人。工部,禮部,還在齊王手上。”

    他將一顆黑子按在白子前面,“殿下,您發現沒有,無論是您,還是魏王,齊王,都沒有太多的兵權。你們之中,齊王的兵權還是最多的。”

    皇太孫當然知道。不僅他知道,齊王和魏王都知道。

    而且齊王這么多年,難道不曾在私底下拉攏大將?

    皇太孫意有所指,“這兩三年來,齊王一直被壓著,但卻沒有露出急躁之情。除了他對陛下揣摩得準之外,會不會還有其他緣由,比如兵……”

    郁清梧:“未嘗沒有這個可能。”

    皇太孫眼眸越來越深:“你說,齊王如今被打壓到這種地步,下一步會做什么呢?”

    郁清梧深吸一口氣,吃掉一顆白子,“殿下的意思是……”

    他把白子翻過來,棋子因反過來無法平穩,一直在晃蕩。

    他道:“若是殿下想他這樣,那無論他會不會,咱們也可以逼著他會。”

    皇太孫背后開始冒汗,卻明白郁清梧懂他的意思,也在表態。

    他閉上眼睛:“你說,齊王會嗎?”

    郁清梧揣摩著:“陛下應該也在想這個問題。”

    皇太孫站起來,走到窗戶邊看著不遠處的大樹道:“又是場大戲……也不知道這一次,我能不能靠自己爬上那棵大樹。”

    ……

    郁清梧從東宮回去的時候,被于大人叫住,笑著道:“郁太仆,好巧,我正在這里喝酒,你要不要來喝一杯?”

    郁清梧心里有數,猶豫了一瞬,還是走過去,果然看見了蘭四老爺。

    四老爺朝著他希冀的看過來,郁清梧心知他這樣的性子肯叫人來說和實屬不易,便朝著他行了一禮,把四老爺驚得連忙過去扶起,掩面道:“這是羞辱我了。”

    于大人便笑著道,“去我家喝酒吧。外頭貴得很,如今俸祿越發越遲,可得精打細算。”

    他也欣慰郁清梧肯給他這個面子。不然郁清梧直接走了,他也沒有辦法。

    三人到于家酒過三巡后,四老爺拉著郁清梧道:“我當時也慌亂,也想著馬上要去洛陽府,可母親攔著,以死相逼,我就不知道怎么辦了。那時候還想,如我這般的人去,又有什么用呢?我只能等著結果。”

    他痛徹心扉,突然大哭道:“我就是個懦夫!就好像多年前,父親和三哥兵敗,大哥二哥慘死,我不相信,卻又不敢為他們說一句話。我這輩子,生來懦弱,無才無能,卻又要被逼到這個位置上,左右為難。”

    郁清梧聽著,心里的氣也去了一些。但依舊覺得他和山君,六親緣淺,這輩子,不與親族來往才是對的。

    他默不ῳ*Ɩ 作聲,四老爺便知道他心里還是有氣。他道:“山君……”

    郁清梧:“山君并不曾怪罪。她還說,她和鎮國公府,本就相處不多,即便你們不曾做出救人的舉動,也是能理解的。”

    四老爺更加慚愧,道:“我如今想來,實在是做錯了。當日無論如何,我都該去一趟。不為別的,只為告訴他們,山君也是有人護的,管的。”

    他低頭道:“幸而山君無事,否則,我也會無臉見人,跟著去道觀清修贖罪了。”

    郁清梧聞言,眸眼一閃,這才愿意多說幾句。于大人見此,連忙為二人倒酒緩和關系。

    四老爺又說起鎮國公府其他人,“三嫂羞于見山君,一直不肯出門。阿璋媳婦事后也很是后悔,掛不住臉,本是想去你家的,可她家那孩子發起高熱來,一直不退,她走不開,只好托慧慧去。”

    四老爺開了口,竟滔滔不絕,說起老母親來也是一臉憤怒,“此事本就是我們做的不對,別說是自己家的孩子,就是親朋好友的,出了事也該問問。可母親卻無論如何都不準我們來,還在家里罵罵咧咧……”

    罵的那些話,他都說不出口。

    他重重嘆息一聲,“如我們這樣的人家,無德的無德,無才的無才,怎么能不敗落?”

    他倒是有自知之明。

    郁清梧遲疑一瞬,又道:“聽我家錢媽媽說,老夫人那日好似對此事態度很是激動……”

    四老爺也有些不解,“平日即便是胡攪蠻纏,也沒有如此的。”

    郁清梧沒有多問,倒是于大人說起了倪陶的事情。

    他低聲道:“他和如今的洛陽府尹孫致是同年的進士,家境,年歲也都一般。當時我們三都去了兵部一塊做事。我就歡喜倪陶多一點,比起孫致來,他是個老實人,從不偷懶耍滑,落在他手上的事情,也件件都做得漂亮。”

    “但我們命不好,當年正碰上先太子和段伯顏落了下風,齊王管著兵部。當時兵部……亂得很。”

    郁清梧聞音知意,知曉于大人今日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連忙為他倒了一杯酒,“而后呢?”

    于大人:“孫致喜歡往上爬,很快就走了。我和倪陶不愛說話,也沒有人靠,只能繼續熬著。”

    “那時候,苦中作樂是有的,但無論如何艱難,我們都不曾違背自己的良心。”

    直到……

    他搖頭道:“直到有一日,陛下身邊的劉貫劉公公去找他,讓他辦件事情。”

    從那一刻開始,倪陶的命運徹底轉變了。

    【📢作者有話說】

    今天寫大綱去了,先一更,明天下午六點補。

    這個月還有五天了,我要努力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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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9  ☪ 點天光(5)

    ◎郁清梧,眾生皆苦,你我也苦,不用愧疚◎

    雖然于大人沒有說劉貫要倪陶去做什么事情, 郁清梧卻已經明白了。

    但他不能說自己知曉此事。倪陶案的真相是被按下來的。

    鄔慶川的罪名是殺害蘇行舟和誘令倪萬淵死諫栽贓皇太孫主使此事,宋國公的罪名是此案幫兇。

    刑部和大理寺寫案卷的時候,也半點不敢提二十年前。

    郁清梧不知道于大人為什么會知道這件事, 又出于什么目的在此刻提起。

    他便做出聆聽狀給于大人斟酒,一言不發。

    于大人卻看向四老爺, “蘭兄, 接下來的話,與你們鎮國公府兵敗有關, 你要繼續聽嗎?一旦聽之,此生再難逃脫牽絆, 恐有滅頂之災——你,愿意聽嗎?”

    四老爺聞言手一顫, 酒立馬醒了。他急急問, “是跟我父親和哥哥們在蜀州用兵有關?”

    于大人點頭, “你不是不信他們會兵敗嗎?這其中,確實是有些緣故的。”

    四老爺心神震動, 整個人有些恍惚起來,便打了自己一巴掌,“我是在夢里?”

    于大人正色搖搖頭,“不是。”

    郁清梧一直沒有做聲, 他暗暗思量起于大人的出身和為官之路。

    但想來想去, 也沒什么特殊的。

    于大人出身蜀州, 雖家世不顯,但多有才華。所以進士及第之后, 就進了兵部, 本該有大好前程。

    誰知不久蜀州就有了第二次叛亂, 蜀州才子和官員受了冷落, 注定了他當時不能高升。

    人在官場,一時廢了,一生便廢了。

    這是當年很多蜀州官員和學子的寫照。

    而后一直熬,熬到徐大人開始嶄露頭角,開始聚集蜀州官員成為蜀黨,讓他們得以晉升。

    郁清梧記得徐大人說,那時候蜀州官員有資歷有才能的人少,想讓于大人頂上,但于大人卻覺得自己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不愿意動彈和參與爭斗。

    所以,在于大人露出想要結交四老爺之意時,他沒有拒絕,很是樂意為他們兩個相同性子的人牽線。

    但現在仔細想來,如果于大人一開始就知道這件事情,那可能通過他接近四老爺,本就是有謀劃的。

    郁清梧又給于大人斟了一杯酒酒,看向四老爺。

    四老爺還皺著眉頭深糾。他這一輩子都在懦弱,后退。雖然說這次因著蘭山君的事情明悟了許多,但聽見于大人如此鄭重的說“滅頂之災”,他又不敢聽了。

    好在于大人也不催促,任由他在那里想,只是一杯又一杯悶酒喝下去,將自己喝得兩眼通紅。

    郁清梧兩個都不勸,只靜靜的等待。

    大概一刻鐘之后,在他以為四老爺都不敢再說話的時候,四老爺突然道了一句:“我愿意聽。”

    于大人猛的抬頭看他,“可真?”

    四老爺點頭:“真。”

    他苦笑顫聲道:“我這一輩子活得糊里糊涂,難得有一次機會能活得明白,能有個人能把如此重任給我,讓我知道自家的秘密,那為什么不試試呢?”

    而后又看向郁清梧,“那日錢媽媽來家里求救,也曾說山君也許是段伯顏段將軍養大的——事后雖然沒有傳出來什么閑話,但我覺得,此事恐是真的了。”

    他道:“你們兩個小輩,八月遭受了一場大難。我見你們大難不死,便閉上眼睛不去管,告訴自己你們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可是現在想想,朝堂局勢如此,若是鎮國公府真有什么秘密,那就是一把刺向你們的匕首,我不能……不能再退了。”

    郁清梧眼眸溫和起來,“四叔,你能說出這番話,我和山君,都很感激。”

    于大人一拍大腿,“好!蘭兄,我就知道,你也絕非鼠輩。”

    他喝下一口悶酒,說起當年的事情。

    “那是元狩二十九年初,蜀州起了暴亂,朝廷正要用兵。但不知道為什么,先太子和段伯顏卻‘病’了,尤其是先太子,一直在東宮不出,朝會也不參與。當時我和倪陶就說,怕是這里頭有事情。”

    “但這也不關我們的事情。我們當時,只想茍著,茍過那一段動亂的日子。”

    他回憶道:“有一日,兵部點將點兵,各個都在罵蜀州人。還有幾個跟我過不去的,對我指桑罵槐,讓我抬不起頭。我當時心灰意冷,整個人都有些頹靡,便去了兵部的庫房里面清點文書。”

    清點累了,便坐在架子后休息。沒一會,倪陶和劉貫就進來了。

    他們分別檢查屋子,倪陶正好看見了他。

    “但他沒有出聲,還示意我也不要出聲。我大氣不敢出,一動也不敢動。于是,我聽見了我此生難以忘記的一句話。”

    四老爺緊張的看著他,“什么話?”

    于大人,“劉貫說,空餉的事情,賬面上抹平了嗎?”

    四老爺到底不是愚人,立刻問,“是說……是說二十九年的出兵,有吃空餉的……假兵?”

    于大人:“是。”

    四老爺深吸一口氣,“多少?”

    他就說,足足十萬兵啊,十萬兵,怎么可能打不過蜀州。

    于大人,“五萬。”

    四老爺閉眼,“太大膽了,太大膽了!是齊王吃的空餉嗎?”

    于大人搖搖頭,“是陛下。”

    四老爺先是一愣,而后額頭和背后開始冒冷汗:果然知曉了此事,便要滅頂之災的。

    他頓時不知所措起來,身子軟綿綿的,便去找主心骨,自然而然看向了郁清梧。卻見郁清梧若有所思一般,突然問,“劉公公沒有發現你?”

    于大人:“沒有。當時倪陶替我遮擋住了,他并沒有發覺。”

    郁清梧眼眸微沉,又問,“倪大人不怕你說出去嗎?”

    于大人神色便痛苦起來,“我們一直相交,又是同病相憐,我理解他的苦楚。他是沒有辦法了——皇帝叫你辦事,你敢不辦嗎?而且……”

    他道:“如不是我為蜀州人,這門差事,應是會落在我的身上。我比他,更加好做假賬。”

    “且……倪陶當時其實希望我去告發他。”

    倪陶說:“澤叔兄,我這輩子,沒做過這般違背良心的事情,但主在上,我不得不從,我還有一家子老小,不能讓他們跟著我去死。”

    但他自己卻日夜受著折磨。

    他說,“你去告發我,我就解脫了。若是有人殺了我,我此時,倒是希望是你。”

    可于大人不敢。他甚至不敢再跟倪陶相交。他慢慢遠離了倪陶。

    他極力撇清自己的干系。他甚至反過來求著倪陶為他保守秘密。

    他道:“倪兄,我是個懦夫,求你網開一面,讓我好好活過下半生吧。”

    倪陶那一刻的神情,讓于大人覺得自己才是那個最大的罪人。

    從那以后,倪陶越發沉默,在兵部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無影人。但幫著皇帝做了這般大的事情,他沒有升官,也沒有被處死,而是一直活著。

    于大人嘴唇顫抖,“陛下應當認為,他不殺倪陶,是他的慈悲!”

    “可活著的人,是有良心的啊!”

    于大人現在還記得,鎮國公兵敗傳到洛陽之后,有日大雨,倪陶突然登了他的門,手里端著一鍋湯。

    “我見他如此,嚇得腿都站不穩了,生怕他出什么事情連累我。我把他帶到書房里,問他出了什么事情,他愣愣道:我買了一包老鼠藥……就在這湯里。”

    郁清梧手慢慢的蜷縮起來,眼眶泛紅。

    他輕聲問,“倪大人,是打算帶著全家赴死謝罪嗎?”

    于大人點頭,抹淚道:“他覺得自己有罪。”

    但看著年輕卻已經白了頭發的母親,一年只有一件體面衣裳穿的妻子,以及坐在一邊看書的兒女,他突然就下不了手。

    上位者很明白他的秉性,知道他舍棄不了家人,他也被算到了,一點一點開始妥協。

    他全身濕透,對著于大人道:“這鍋粥的米,是我母親日夜織布換來的。我怎么敢……怎么敢用她的苦難來殺了她呢?”

    四老爺泣不成聲。

    于大人深吸一口氣,“從那以后,他恢復了一些往日的活氣,但卻越走越獨,尤其是教導小兒子的時候。”

    他的小兒子,便是倪萬淵。

    “倪陶教他正直,教他眼里要揉不下沙子,教他要無謂生死,無畏家人——我有時候覺得,他就是在教一個將來殺自己的人。”

    郁清梧突然想起他在牢獄里見倪陶的那一日。

    倪陶說:“郁清梧,你為什么要做一個權臣,而不是直臣呢?”

    他苦澀道:“倪大人曾說,我進洛陽的時候,他就在街上看過我,他希望,由我來做一把砍向他的刀……”

    可當時他沒有想到這般多。

    于大人沉默良久才道:“后來活著,活得順暢了,周邊也沒有人在說當年的事情,好像一切都過去了,他的日子也越發好,我就沒有再關注過他,繼續遠離他——直到今年,在倪萬淵死諫之前,他突然來找我,給了我一封信。”

    郁清梧猛的看過去,“信?”

    于大人點頭,“是,信。”

    他站起來,走到書架下面,用力的往上一舉,書架搖搖晃晃,于大人便迅速的撬開一塊木板,從里頭拿出一封信。

    郁清梧和四老爺過去幫忙,于大人把信放在他們中間,“倪陶說,等他死了,這封信,給郁大人或者鎮國公府的人。”

    于大人收了信,卻不敢多做一步,果然洛陽起了風云,直到現在才落下帷幕。

    于大人:“可我也不知道給你們誰,便由你們來決定吧。”

    他釋然道:“我也總算不負他所托。”

    郁清梧怔怔道:“我那日去看他,以為他并不喜歡我……”

    于大人便鄭重道:“他對你的期許,是希望你做一個像段伯顏一樣的人。他也一直在暗暗的看你行事——郁大人,他死之前,愿意把這封信交給你,說明并不是不喜歡你。”

    他道:“倪陶這個人……也很苦。他是希望由你來殺他的。”

    “他希望他做的事情,公之于眾,讓他受萬人唾罵,而不是成為你們黨爭,斗來斗去,攻擊對方的利器。”

    郁清梧無言以對。他道:“我確實不能在此刻公之于眾。”

    于大人唏噓:“所以他也選擇了妥協。他自己有不得已,也明白你們的不得已。”

    想來,在倪萬淵決定去死諫,決定拖著倪陶一起下地獄的時候,他心里是高興的吧。

    于大人搖搖頭,“倪陶說,這封信,至關重要,讓我一定交給你們,不過,你們愿不愿意打開看,就是你們的選擇了。”

    郁清梧便取過信,“還是由我來吧。”

    四老爺一愣,半晌后搖頭,“一起吧,不然,我也猶如倪陶一般,永不得安生了。”

    于大人站起來出門,“如此,你們商量就好。”

    郁清梧點頭,朝著他行禮:“多謝。”

    但等于大人出門,他打開信紙,發現里頭只有一句話。

    “他知道。”

    四老爺皺眉,“誰?誰知道?”

    郁清梧若有所思,叮囑四老爺,“此事一定要保密,萬不可露出馬腳。”

    四老爺這會雖然也害怕,但因為有郁清梧在,倒是有些底氣,道:“你放心,此事你知我知于兄知,其他人,必不能知曉,你也不要告訴他人,越少人知道越好。”

    郁清梧點頭。

    他回去之后就告訴了蘭山君。

    蘭山君想來想去,道:“你,算是當年舊人之徒。鎮國公府,是當年的當事人。”

    “你們兩者都知道的,應當是鎮國公父子了。”

    他知道——

    蘭山君道:“我猜著,可能是說老鎮國公知道此事,又或者,知道一些別的事情。”

    郁清梧點點頭,坐在一邊萎靡不振。

    蘭山君瞧見,知道他還是內疚的。她走過去,揉揉他的頭,“郁清梧,眾生皆苦,你我也苦,不用愧疚。”

    【📢作者有話說】

    晚上見。

    又是一個大劇情了,可以選擇囤文,等正文完結來。

    因為下個月2號開始要跟基友聚會三天,所以我會在二號之前努力更完這個大劇情的!可以那時候來。

    奮斗!

    80  ☪ 點天光(6)

    ◎“錢媽媽,我可以在餃子里面包些鵪鶉蛋?”◎

    倪陶一案以來, 因怕引起皇帝的猜忌,蘭山君和郁清梧都不曾去見鎮國公父子,所以也不曾聽他們親口說過當年的事情。

    蘭山君低聲道:“明年秋冬, 兩人就會去世了。”

    她從前一直不喜歡這對父子,覺得他們逃避罪業, 猶如縮頭烏龜。但自從知道他們被逼著承認兵敗的責任, 從而在道觀里苦守二十年不敢也不能出來后,心中又復雜難言。

    她知道的真相越多, 便越是發現,坐在明堂上的人無論有多可笑荒謬的言行, 竟都是正常的。

    底下的人遵一理字,守著世道律法, 只求個生門。而他隨意的點兵點將, 點到誰, 誰倒霉,都要打落牙齒和血吞, 吞不下去,便求個死字。

    蘭山君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困惑,問道:“我看書上說,大道廢, 有仁義。智慧出, 有大偽。六親不和, 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①”

    “——如今有了仁義, 有了大偽, 有了孝慈和忠臣, 道應已不存。”

    “那為什么王朝依舊呢?”

    郁清梧一愣, 卻給不出答案。一時之間,兩人相顧無言,大眼瞪小眼,郁清梧摸了摸鼻子,突然道:“山君,我若是學識不夠,你會不會嫌棄我?”

    蘭山君滿腔郁怒便散了些去,不由自主笑起來。郁清梧就握著她的手道:“信不足焉,有不信焉。②”

    “遲早會天下大白的。”

    蘭山君輕輕嗯了一聲,而后又道:“若是想見鎮國公父子,可能要等到明年初二。但即便等到了,他們也不一定會說。”

    郁清梧卻覺得“他知道”三個字也有可能是說大太監劉貫。

    他雖然跟劉貫打交道不深,但覺得此人做事尤為小心,沒準知道于大人當初在庫房的事情。

    郁清梧:“也許,劉公公也有其他的心思,并不是咱們以為的忠心耿耿。”

    蘭山君搖頭,認為試探劉貫過于冒險:“若是說劉貫,那這三個字,倪陶應該是讓于大人看,而不是讓我們看。”

    郁清梧搖搖頭,“確實是難以解釋。”

    他細細思量,“此事,還是要說與皇太孫才好。”

    蘭山君點頭,又道:“今日慧慧寫信給我,說祖母和母親給她相了人家,想讓我幫她參詳參詳。”

    郁清梧回過神,“是誰家?”

    蘭山君:“南州折家。”

    她道:“她上輩子嫁的也是南州折家七少爺。”

    郁清梧遲疑,“姻緣天定?”

    蘭山君:“不知道。但之前她一直避諱嫁人的事情,這回倒是沒有避諱了。”

    郁清梧便笑著道:“也許兩輩子都是一眼瞧中。有時候緣分的事情,猶如咱們兩一樣,實在是月老牽了線,斷不了。”

    蘭山君好笑,又回憶從前,“我那時候跟她不親,一年只寫一兩回信,她信中倒是沒有抱怨,一直在說南邊很好。”

    但也有可能是報喜不報憂,所以當得知慧慧想要遠嫁是為了逃避洛陽后,她也贊成她換個人家。

    誰知道兜兜轉轉,又碰見了折家。

    郁清梧就說起折家的來歷。

    “折家本是云州大戶,后來才傳了一支去南邊,成了那里的世家。雖說是后來才起的家,但幾百年傳承下來,卻也不比云州本家差。只是他們家做生意的多,為官的倒是少。”

    蘭山君:“慧慧是個有主意的孩子,若是她真有心意,你就幫我打聽打聽折七郎。”

    郁清梧應下了。蘭山君頓了頓,又道:“這是她的終身大事,我不敢輕視,還是想去一次鎮國公府,看看祖母和母親到底是怎么想的。”

    郁清梧便嘀嘀咕咕起來,“所以說,一家子人里面,要么都是壞水,要么都是好人。壞人里面摻個好人,外頭的人不能跟他們完全斷了來往,里頭的好人也活的不痛快。”

    夜深了,他一邊嘀咕,一邊將兩人剛剛推衍寫的紙都燒掉,道:“四叔父那里,我還要多叮囑他不要聲張,免得壞了事情。”

    他感喟道,“這才輕松幾日,倒是又給咱們出難題了。”

    ——

    東宮,皇太孫也覺得齊王世子若是要么像齊王妃一般是個好人,要么像足了齊王就好。

    他看著又站在朝陽下攔路的齊王世子,心中一陣嘆氣,笑著走過去問:“阿柏,你在這里等我?”

    齊王世子:“皇太孫殿下。”

    皇太孫聽見這五個字,又忍不住嘆息一聲,“我在。”

    齊王世子冷笑,“昨日父親跟我說,您是知曉倪陶一案真相的。”

    皇太孫沉默一瞬,“你知曉了?”

    齊王世子:“是。”

    皇太孫好奇,“那你來這里譏諷我做什么。既然你知曉了,又不曾做什么正經事去揭露此事,那來譴責我又有何立場呢?”

    他倒是希望齊王世子去做一回英雄。

    齊王世子卻道:“你不用激怒我,我只是來這里跟你說一聲,父親已經將手里的人正式給了我。以后,便是你與我的戰場。”

    他沉聲道:“之前鄔慶川和宋國公是我的人,他們利用此事死了,是他們活該,但絕不是太孫殿下站在了仁義的一方。”

    他厭惡道:“我原本以為,你與我父親或有不同,但如今看,也是一樣的。”

    皇太孫莫名其妙被罵了一頓,好笑又好氣,道:“阿柏啊,咱們兄弟二十年,我好心提醒你一句,齊王叔是齊王叔,你是你,即便是齊王叔已經面上給了你,但你私下里,要用人的時候,還是需要問一問的。”

    齊王世子轉身邁開步子走,“不用你教——”

    皇太孫卻突然說了一句:“阿柏,你是不是害怕啊?”

    齊王世子腳步一頓。

    皇太孫:“你是害怕自己斗不過我,還是害怕自己成為像齊王叔和鄔慶川一般的人呢?”

    “你是覺得,若我成了齊王叔一般的人,你就能對我下殺手了?”

    齊王世子卻什么也沒有說,大步朝前走了。

    皇太孫沉著臉回到東宮,正好碰見阿貍和阿蠻在斗蛐蛐。

    他停下看了好一會兒,對著拿棍子要教訓孩子們的太孫妃道:“元娘,你瞧,我們這些人——父親,齊王,魏王,我,阿柏……像不像這里面的蛐蛐?”

    太孫妃本是要打人的,結果被他這般一傷感,舉起的棍子就不知道要不要揮舞了。

    阿貍便帶著阿蠻急急抱著蟋蟀籠子跑,一邊跑一邊道:“阿娘,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太孫妃丟掉棍子,看著太孫,“你又怎么了?”

    皇太孫輕聲道:“你說,咱們兩身子都不好,會不會比他還早死?若是咱們死了,阿貍和阿蠻,是不是要和阿柏家的阿織成為新的蟋蟀繼續斗下去?”

    太孫妃光是想到這個,后背就發涼。

    皇太孫便站起來,撿起斗蟋蟀用的芡草,往空中這么一劃,“再怎么樣,也不該延續到第三代吧?”

    他跟太孫妃道:“看著阿柏這樣,我心里也難受得很。”

    他搖搖頭,“他……他還不認可齊王叔。可是不認可,又怎么好去用齊王叔的人呢?”

    人的言行舉止,辦事法子,都是已經養成了的。怎么會因為換了一個主子就變呢?

    這期間,必定是要磨合的。

    他道:“我可不愿意給他這個機會。”

    想了想,又道:“臘月初八……”

    太孫妃臉色一白。

    臘月初八,齊王利用她的心腹嬤嬤對她用毒,去了她半條命。

    她知曉他的意思,但還是搖搖頭,“找不到機會。”

    毒好找,但是皇帝的身邊人太多,他又極為惜命,樣樣東西檢查,從無缺漏。

    她道:“要有一個機會才行。”

    ——

    鎮國公府,朱氏一直緊張得不行。一會問慧慧自己身上的衣裳怎么樣,一會問慧慧準備的茶點好不好。

    最后叫了廚娘來,一個個菜都過問,道:“多放點辣子。”

    廚娘幾十年不曾做過辣菜了,雖心里沒底,卻也只能硬著頭皮答應。

    慧慧就在一邊瞧著不說話。三少夫人正哄孩子睡覺,忙里抬頭:“六妹妹快到了吧?”

    朱氏雙手合十,“應該快到了。天神菩薩,還望她來了后不要怪罪我,我當時腦子也是亂糟糟的,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她都已經放出來了。”

    就一個晚上的時間,實在是放的太快。若是第二日還沒放,她肯定是要去一趟牢獄的。

    朱氏看向慧慧,“待會,你可要幫我說說好話。”

    慧慧便道:“四叔父覺得愧疚,就去尋了六姐夫說和。母親覺得愧疚,也該主動上門,而不是等著六姐姐來了,讓別人幫你說好話。”

    朱氏被噎住,到底沒罵人,道:“你就是被我慣的!”

    但等到蘭山君到的時候,她又一言不發站在一邊,尷尬的直笑,好像很是拘束的模樣,倒把她自己弄得像一個遠方來的客人。

    蘭山君就也笑著叫了一聲母親,拉著慧慧回了屋子。

    她問:“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相中折家七郎了?”

    慧慧聽出她的擔憂,笑起來,抱著她的手道:“原是之前在白馬寺見過,有些交集,只當時沒放在心上,就覺得這個人長得極好。結果前日三嫂嫂母親來為她家遠房侄兒說媒,說的就是他。”

    她心里突然就有了可以嫁的念頭。

    一是這個人不錯,她并不抵觸。二是他是南州人。

    蘭山君不解,“南州人怎么了?”

    慧慧就小聲道:“我其實很是向往南州。”

    蘭山君還是第一次聽見她說這話。她正襟危坐,靜靜的聽她說。

    蘭慧見她并不急著責怪自己這般聽起來很是幼稚的話,大大的松了一口氣,道:“我仔細想過了,我不喜歡洛陽,不愿意一輩子待在這里。還是想去遠一點的地方,南州就很好。”

    她認真解釋:“這兩年我幫著蕓娘姐姐看蜀州治水的書時,偶然看見了南州的風土人情,一直很是向往。”

    南州茶葉多,那里的姑娘靠著養茶為生,跟洛陽大相同。

    “她們年幼的時候就可以采茶養活自己,等長大后,出嫁也晚。她們烹茶的手藝,傳女不傳男,也很是講究。我看了許多南州書籍,發現大千世界,確實無奇不有。”

    她道:“聽聞那邊普通人家的婦人因手里有銀子,便不愿意做飯,臨到餓了,就從閣樓上吊個竹籃下來,自然有人為她們買吃食。”

    這跟洛陽大不相同。

    “我看縣志,那邊女子出來從商的也多,并不需要高嫁,反而男人喜歡入贅——六姐姐,我并不是想要從商或者做其他的事情,我就是想去看看……”

    她也說不清自己的心思,只是覺得她應該去看看書上說的是不是真的。

    蘭山君聽得眸眼溫柔起來,“所以就愿意嫁到南州去?”

    慧慧遲疑點頭,“我總覺得洛陽像一潭死水,所以,我以為外面也是一潭死水。”

    但外頭的天地似乎很大,也很不一樣。

    也許出去看看,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痛苦。

    蘭山君沉思,明白她的意思了。便先夸她:“慧慧,你這般年歲能想到這些,很是了不起。”

    而后道:“我自己也沒有活得明白透了,不知道你是對還是錯。但我想著,你如果實在想去南州,可以先去看一看,而不是定下婚事。”

    慧慧詫異,“先看一看?”

    蘭山君:“有何不可呢?我之前……之前沒有這個能力,如今求一求皇后和太孫妃,你的事情,也不難做。”

    她道:“我記得母親在南州也是有親戚的?你就說去探親。”

    慧慧很是心動,她在這個家里待得實在是痛苦,若是能出去走一走就更好了。但她怕母親不同意,也覺得如此為她出去走一趟大動干戈,實在是不好。便又開始猶豫起來。

    蘭山君卻趁機問道:“母親和祖母都同意你嫁去南州?”

    慧慧點頭,“唐夫人一說,祖母就同意了。后來與母親商議后,母親也點了頭。”

    蘭山君皺眉,“唐夫人倒是個靠譜的人,折家聽起來也不錯。可是母親一直想你在洛陽,怎么會甘心讓你去南州呢?”

    慧慧一直沉浸在想去南州的心思里,此時才反應過來不對勁。

    她也擰起眉頭,“那就要問問母親了。”

    但朱氏卻面色尷尬,剛開始顧左右而言他,本是不愿意說的。最后被慧慧逼著問了好一會兒才說實話:“你們祖母說得對,洛陽現在死這個死那個,誰知道什么時候就死到咱們家?折家雖然在南州,但我有一個姑姑就嫁在那里,慧慧過去也有個照應。再者,南州離洛陽遠,以后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也不會連累她。”

    慧慧一臉不可置信,下意識的看了蘭山君一眼,再忍著淚水看朱氏:“所以你才同意了?”

    朱氏點點頭,坐在那里更加局促了。她喃喃道:“我想想也有道理,這幾年,死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局中人不能出去,局外人總可以吧?能送走一個就是一個,我也是實在怕了。”

    慧慧直言道:“我看你就是怕六姐姐跟段將軍的關系以后再出事連累到我!”

    母親拳拳愛女之心,她當然能感受到,但是這份心意在六姐姐面前,又顯得有些可笑起來。

    蘭山君倒是沒有在意ῳ*Ɩ 這個,而是回去跟郁清梧道:“祖母應該是知曉當年鎮國公府兵敗之事有蹊蹺的,所以這回攛掇母親把慧慧嫁遠一些。”

    郁清梧沉著臉,“嫁遠了,就不受罪了?”

    蘭山君笑了笑,“本朝律法,禍不及出嫁女。南州又遠得很,若是夫婿好,倒是條好出路。”

    “只是不知道祖母到底知道多少……這才覺得鎮國公府要被我殃及了。”

    郁清梧在一邊生悶氣,他總是替山君不值的。好半晌才道:“應當知曉不多,最多知曉蜀州戰敗有些蹊蹺,不然這么多年……”

    不過頓了頓,道:“我記得鎮國公老夫人也是二十年不曾出過門了?”

    蘭山君點頭。

    她沉思道:“說不得,她知道的還挺多。”

    郁清梧,“那她不該恨皇帝么?為什么如此恨蜀州?”

    蘭山君猜測:“她的兩個兒子到底是在蜀州去世的,她不敢恨皇帝,只能恨蜀州?”

    郁清梧嗤然一聲,“那也太可笑了。”

    而后又道:“無論她知道多少,都該是從老鎮國公那里聽來的。想要知曉全部的真相,還是要問鎮國公才行。”

    皇太孫也是這個意思。但他道:“此時,依舊是動不如靜。”

    他拍拍郁清梧的肩膀,“等吧。”

    這年十月,朝堂開始平靜下來。國子監學生也終于沒有鬧事了——皇帝這個人,確實奇怪得很。他是真心覺得學子是朝廷的將來,是不能肆意殺害的,還給了鬧事學子補償。

    如今,人人都說他是被鄔慶川欺騙的。

    蘭山君有一次聽見“臣欺君主”四個字時,竟有些回不過神來。

    郁清梧倒是跟折七郎套好了近乎,回來道:“雖比不上我,但還成。不過姻緣之事,還是急不得的。你七妹妹若是能去南州走一趟,先走一趟也行。”

    蘭山君就去跟慧慧說了此事。慧慧道:“等過完年我再走。明年開春,折七郎和他的母親妹妹也要回南州了。”

    蘭山君笑著道:“也好,一路上有個伴。”

    又去宮里在太孫妃面前為慧慧求了護衛,這才安心。

    十一月,齊王世子再次被皇帝恩賜了一把寶刀,似乎在告訴別人,他已經開始跟皇太孫的爭斗了。

    齊王雖然還是老老實實的待在齊王府,但皇太孫卻打聽到齊王府的花瓶換了不少。

    可見這次還是暴躁多了的。

    皇太孫盤算來盤算去,還沒決定接下來怎么出招時,魏王卻在臘月的時候惹怒了皇帝。

    魏王的一名妾室懷孕了。他高高興興的進宮告訴皇帝,以為自己為皇家添了子嗣皇帝會高興,但沒想到皇帝大發雷霆,斥責他“不尊嫡妻,肆意淫/亂,一天到晚想著床笫之私,已被群臣暗諷,竟然還來朕面前丟人陷眼,實在可恨。”

    聽聞魏王走的時候,人都是傻的。

    他本是進來邀功——誰家長輩聽聞家里多了子嗣不高興的?

    皇太孫卻想起了郁清梧之前跟他說的話:有無知老人迷信謠言,認為后輩兒孫是在折自己的壽命。

    臘月初八,皇帝突然染了風寒,起了低熱,臘月十八,魏王沒有出世的小兒子沒了。

    皇太孫一時之間,竟有些渾身發顫。

    他跟郁清梧商量,“此事倒是可以讓魏王去查一查。”

    不然魏王還以為是魏王妃做的,大過年的,就已經把她打得出不了門,又讓皇帝發了一回脾氣。

    年三十,錢媽媽讓大伙一起包餃子。她高高興興的往餃子里面放了銅錢,花生,栗子,糖。

    老人家歡歡喜喜,慈眉善目:“郁少爺,到時候想吃到什么餃子呀?”

    郁清梧遲疑開口:“錢媽媽,我可以在餃子里面包些鵪鶉蛋?”

    錢媽媽:“……”

    她忍了忍,逼著自己露出大大的笑容:“郁少爺,過年歡喜。祝您今年升官,明年入閣。”

    郁清梧:“真的不能包個鵪鶉蛋?”

    錢媽媽恭恭敬敬:“祝您今年升官,明年入閣。”

    郁清梧遺憾的砸吧了下嘴,“行吧!不吃就不吃,我現在也用不上吃了。”

    他濃情蜜意的,“是吧,山君?”

    蘭山君坐在一邊直笑,兩人一起守歲,直到子時之后才牽著手回去。

    大年初二,她帶著郁清梧一塊去了鎮國公府,又如同往年一般跟著去道觀拜見鎮國公父子。

    【📢作者有話說】

    后面一章寫是寫得差不多了,但是我需要打磨用詞和氛圍,在明天下午六點發吧。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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