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徹底斷了念想
啪!
巴掌扇到李徐臉上,周圍安靜一剎。
臉頰疼得發燙卻讓人更亢奮想笑,李徐握住謝辭的后頸用力吻過去強行撬開牙關,糾纏后又在唇上留下證明自己的痕跡才還給對方喘息之機。
藥力作用下,謝辭的掙扎與反抗毫無用處,滿腔怨恨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在自己的唇上和脖子上啃咬留痕。
“為什么非要故意這樣!”
“自然是…要做就做絕。”李徐捏住謝辭的雙頰拇指輕輕撫摸著,“阿辭,我想讓你知道,只要有你,僅剩的親人我也可以不要。”
他低頭將謝辭唇瓣上的血珠舔走慢慢含起笑道:“但更要讓你知道的是,人心難測不可盡信,而宮墻內多的卻是無心的野獸。”
“阿辭”李徐輕嘆一口氣,認真地注視著眼前人,“家族、利益、忠君、愛民….總有權重,放眼天下,權衡利弊后仍會將你放在首位的,只有我。”
謝辭仰著頭一陣冷笑:“好惡心的漂亮話。”
“隨你怎么說。”李徐輕撫自己留下的牙印,心情病態地轉好,“反正…你永遠是我的。”
“陛下,太皇太后到了。”
小太監稟告后不久,謝秀云便在攙扶下走進了寢殿。
“皇帝急著尋哀家前來,是為何事啊?”
拐杖與腳步漸近,謝辭遮住衣服下意識抓緊了李徐的胳膊。
李徐用身體把謝辭遮擋住,沒讓人看到臉和撕開的上衣。
“所有人都退出去,沒朕的命令不得靠近寢殿半步。”
“是。”
一行人遵命退出寢殿關上了大門,謝秀云走近才看到李徐身側的腿,見服飾不似女子臉色驟變:“這是在做什么?”
“強迫他。”
此話一出不僅謝秀云,連著謝辭都有些發愣。
“什么意思?”
“我這話說得清楚,祖母應當是明白的。”李徐轉過身看向謝秀云,慢慢移開身子將謝辭露了出來。
“阿辭?你怎么在這兒?你…”
拐杖自手中脫落啪嗒砸到地上,多活了幾十年的人在這一刻什么都明白過來。
相顧對視久久難以平定,謝秀云突然邁大步子上前狠狠給了李徐一巴掌:“畜生!”
李徐沒什么反應默認了罵名:“祖母教訓的是。”
“你”謝秀云手指顫巍巍地指著李徐,怒急難忍回去撿起拐杖照著李徐的背又打過去。
“你人倫不顧行禽獸不如之事!枉為君枉為人啊!”
李徐低頭扛住,內傷外傷引得臉色愈加慘白:“祖母教訓得是。”
“小五啊小五,你怎么能做出這種卑劣無恥的事!打死你都不為過!”
“只要祖母消氣,孫兒死不足惜。”
“你!”謝秀云高舉起拐杖重重落下卻松了手,“你氣死我了!”
“祖母息怒。”
謝秀云氣出一身虛汗,目光再落到謝辭身上時愧疚心疼得拍起了大腿。
“阿辭,走,跟姑祖母走。”謝秀云拉住謝辭,推了李徐一把,“你還不快讓開!”
謝辭雙手緊緊握著謝秀云的手,衣服顧不上整理,只想快點離開,越快越好。
“受苦了阿辭啊,這讓哀家如何向你死去的爹娘交代呀孩子啊。”
謝辭搖搖頭:“我沒事,沒事,我只想現在回家,姑祖母求您帶我離開。”
“哀家親自送你回侯府,看誰敢攔!”謝秀云氣得拐杖都不要,拉著謝辭就往外走。
李徐看著兩道背影,靠到書案上閑適一笑,已然成竹在胸。
“祖母今日讓他離開,明白他就會反。”
本堅定的腳步隨著聲音落地而停滯不前,謝秀云轉回身朝李徐看去,但被謝辭擋住了視線。
“我不會反,謝家代代忠良,家訓言猶在耳,我若謀反有何顏面去見九泉下的列祖列宗?”
謝辭含起淚委屈地看著謝秀云道:“我在皇城就只有您一個親人了,姑祖母”
“好孩子,別怕,別怕。”謝秀云心疼地幫謝辭擦去眼淚,剛要帶人離開,李徐又開了口。
“被下毒變成廢人,再被強迫雌伏身下受盡折辱,若是不反不殺,豈能罷休?”
“他是因為你才…”謝秀云心底漸漸打起寒顫,怔了好一會方才回神。
李徐氣定神閑地指指脖子上的傷口道:“昨夜找到機會,只差一厘便刺中死穴要了我的命。”
“殺他是為了逃走,姑祖母,孫兒只想離開…真的只想離開而已,我會離開皇城再也不回來,求您讓我走吧。”
“祖母難道只顧他不顧我?他走了一定會報復,到時大軍殺向皇城,我將死無葬身之地,祖母,我才是您的親孫兒啊。”
謝辭撲通跪下攥緊謝秀云的手泣淚哀求:“姑祖母,我沒有爹娘了,能信任的人只有您了,求求您放我走吧。”
“祖母若是心軟讓他離開,他日必定天下大亂,李氏江山毀于一旦,父皇怕是也難活命。”
“我回不去,謝家怎么辦?您也是謝家人啊,姑祖母求求您了,我只想好好活著”謝辭哭得更加委屈可憐,舉手發誓。
“我謝辭在此立誓,今日得以離開便赴邊境守衛疆土絕不生半點事端,若違此誓則生不得安寧、死不得好死,死后受挫骨揚灰。”
兩邊都是血肉至親,兩邊都是自幼疼愛長大,手心手背都是肉,謝秀云捶向胸口撕心之痛難忍難耐。
“謝老將軍苦守邊疆,無要事不召還,且我已定謝揚之子為嘉良侯世子,成人后便襲爵接兵權,謝家百年根基絕不會動搖半分。”
李徐走近到謝秀云面前,撩起袍子跪地行叩首大禮,而后慢慢直起身子揖手至額前。
“如今孫兒欺騙了謝家、百官乃至天下人,一旦謝辭離開,謊言便會戳穿,皇族顏面盡失,謝辭也絕不會善罷甘休。”
“我做這些全因心悅于他,不會傷他性命,可若放虎歸山,必有一戰。”
咕咚的磕頭聲響徹耳畔,李徐字句真切懇求道:“如今朝局剛剛安穩經不起星點波瀾,求祖母以皇室尊嚴為重!以天下萬民為重!”
“今日放我離開,我會當作什么事都沒有發生,我立了誓的…”
李徐立即打斷:“祖母若信了三言兩語的承諾,便會釀成不可挽回的禍事,說到底我與祖母才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祖母若放他,便是放棄了皇族,放棄了李氏江山,放棄了我與父皇也放棄了自己!”
“您也是我的親人也是謝家人啊。”謝辭突然愣住,不敢相信地反手死死抓緊了要抽離的那雙手,“姑祖母?您…答應放我離開了”
謝秀云躲開那道目光,已經不敢再看謝辭的臉,此刻的無聲遠超過字字戳心的萬千言語。
“我也活不下我也活不下去啊!我已經發了誓,為什么不相信我!我是拼了命想去見您求您的!”
鮮明的態度令謝辭的精神瞬間崩潰,說什么也不肯放開謝秀云的手。
“求您放我走吧,我什么都不會做的,我只想離開,我受不了我在這活不下去,我要瘋了!放我走啊!”
聲聲催淚的哀求讓謝秀云的心更揪起來般疼,可幾十年的深宮歲月理智最終還是壓倒性地戰勝了情感。
被緊攥著的是一點一點無情地抽出離開,謝辭摔倒撲過去卻只摸到衣袍的一角,似入冬寒涼。
“阿辭,姑祖母對不住你,也無顏見你九泉下的父母、見謝氏族親。”
謝秀云穩住身子,伸手接過李徐遞上前的拐杖,余光都不敢往謝辭那邊看。
“宮中紛擾,哀家決意去玄文觀靜修,明日啟程,無事不必派人攪擾。”
“是,孫兒明日遣人護送祖母。”
拐杖與腳步同行漸遠,李徐揖手拜道:“恭送祖母。”
寢殿大門打開時透入光亮,地面映出一條明媚之路,可只見一剎,絕情的關門聲便將這道光線重新隔絕。
謝辭躺在地上,無聲的眼淚自眼角滑落滴到耳畔,濕潤得難受。
人心涼薄,倒是…無錯。
“阿辭是傷心了還是死心了?”李徐蹲到謝辭身邊,擦去剛落下的淚,小心地將人抱了起來。
懷里的人難得地安靜,一動不動一言不發,再沒了掙扎。
把人輕放到床上,李徐沾濕帕子幫謝辭擦了擦臉上的淚痕,而后又拿來寢衣為其換上。
而從頭到尾謝辭都像是提線木偶,木訥地盯著一個地方看,憑他怎么擺弄都不做任何回應。
“我已命人去準備你愛吃的點心,先喝些水吧,嘴唇都干了。”
李徐把謝辭扶進懷里喂著喝了點水,依舊沒有反抗。
“現在信我說的話了嗎?只有我無論怎么都會堅定地選你。”
他看著靠在懷里的人,一顆心在疼與狠中搖擺不定。
奪走唯一的機會,才能徹底讓其斷了離開的念頭。
“不管你愿不愿意,往后余生我們都會一直在一起。”
李徐慢慢讓人躺下,俯身過去將謝辭眼角再次溢下的淚輕輕吻去,帶著淚的咸甜親吻緊閉的唇瓣,淺嘗便離。
“阿辭,你永遠都逃不掉,乖乖留在我身邊,我…會一直愛你。”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世事無兩全,握不住,似水流年
冬日度過,又近秋時,一年只在眨眼之間。
謝辭的腳傷內傷完好痊愈,但人清減無神了許多,時常發呆很少再開口說話。
總懷希望卻次次歷經絕望。
壽常宮的人都跟去了玄文觀,皇宮之中已不存在認識謝辭的外人。
因此半年前謝辭腳傷大好后,李徐便放開了對他的控制,少有外臣涉足之地,已可以自由走動,也無需人跟著看管,在最大程度上給了謝辭能有的自由。
整個皇宮的護衛、宮人都知道寢殿里住著的是皇帝的人,所以李徐并不擔心誰敢對謝辭不恭,抑或是放走謝辭。
但想要走出李徐所規定的范圍,可以說是天方夜譚,即便稍有自由,也沒辦法見到任何故交、同僚。
那只是一個專為謝辭打造的“圈”。
一年已過,所有的鋪墊全部落定,李徐掂量著正是良好時機,再過不久便準備將謝辭的死訊告知謝家。
屆時這世上便再沒有謝辭這個人,只剩皇帝的榻上之臣。
雨打檐鈴,聲聲催起秋夜寒涼。
燭心爆開一聲漸滅火光升騰一縷青煙,帷幔上綴得珠子輕撞幾下又慢慢安穩下來。
李徐仔細地幫謝辭擦去脖頸沁出的汗,汗水將桂香刺激得更加明顯,總令人心猿意馬。
將人摟進懷中輕輕吻了下耳廓,李徐心底憂慮更甚:“你又瘦了許多。”
謝辭疲憊地閉上眼睛,感受著手掌親昵地在腹部畫起圈慢慢地撫摸,他卻早已沒了反抗之舉,從身到心麻木不似從前。
“怎么哭了?”李徐抹走那幾滴無聲的淚,溫柔地輕哄道:“是疼了嗎?”
謝辭不說話也不肯睜眼看他,沉默下來也便知道這淚是從何而來。
“睡吧。”
心中傷懷,夜卻因心愛之人在身側而不再漫長,可他的心上人仍一日日一夜夜熬著時辰,排斥厭惡著他。
翌日天還沒亮李徐便離開了寢殿,待他回來,謝辭才在沒有他的時間真正安穩入眠。
守了兩個時辰,按謝辭的習慣安排人送了熱水又備下餐食后謝辭也剛好睡醒。
“還是先沐浴再用膳?”
而今兩個人的溝通全靠李徐問,謝辭默認,近幾個月越來越沒什么話說。
沐浴后,李徐親力親為幫謝辭更衣,整理好后把人抱到了銅鏡前的椅子上。
“阿辭知不知道自己很好看,不論什么時候都讓人移不開眼睛。”
梳子一點點將長發梳理整齊,李徐含起笑熟練地幫謝辭束好頭發。
看著鏡子中的人,李徐的心跳又無法控制地加起了速度,低頭吻過臉頰卻不得滿足,一點點從耳垂吻到脖子,以這種方式去解魂魄牽繞的毒。
“阿辭,我很愛你。”
謝辭轉頭躲開繼續落在身上的吻,雙目空洞,連恨都很難尋到。
“吃飯吧。”李徐心中更覺苦澀刺痛,將人抱到餐桌落座,拿起筷子開始喂飯。
不知怎的,也不知從哪天起,他開始有些懷念會把碗摔到他頭上的謝辭。
因為那樣的謝辭,至少是活著的。
現在的謝辭喂了飯便吃倒了水便喝,聽話得很,只不過自己時依舊不吃不喝,不是抗拒而是好像已經把這種事情忘記。
“陛下,尤相求見。”
“走不開,直接帶到這兒來吧。”
“是。”
小太監離開寢殿緊著腳步走到了乾明宮外,朝正在等候的尤子書拜禮道:“陛下請大人入寢殿覲見,大人這邊請。”
“有勞公公。”
“奴才不敢。”
行至寢殿,得到召見后尤子書走進去,剛見人影便躬身揖手行禮:“微臣參見陛下。”
“不必多禮。”
“謝陛下。”
直起身抬起頭剛想說話,尤子書便被眼前情景驚到撲通跪了下去:“陛下,這這”
李徐態度從容,沒當回事:“如你所見,還鄉丁憂是假的,過些時日嘉良侯身死的消息也會傳遍凌國。”
“陛下!這不行啊!”尤子書完全傻了,甚至人就在眼前,心里還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哦?”李徐放下筷子看向尤子書微微歪了下腦袋,“你倒說說哪里不行?”
尤子書兩只眼睛瞪得老大釘在謝辭身上,看著半點反應沒有、似離了魂的人,心里酸疼不是個滋味,一會的工夫已經急出了一頭汗來。
“哪里都不行啊。”
他想不通為什么發展成了這樣,也不知到底發生了什么才有今日結果。
從前他幫著李徐去騙謝辭,是看到李徐的心是真的,謝辭只是受了蒙蔽,無論怎樣至少不會沒命。
可如今人雖在,瞧著卻與死了沒有兩樣。
一日為師,終身為師,實在痛難消受。
“陛下這般沖動行事,全然不顧后果了嗎?”
“什么后果?”
“背棄信義,為集中攏權殺有功之臣的嫌疑。”
李徐笑了聲道:“無所謂。”
“陛下可以不在乎流言,那謝家呢?”
“已經安排好了,就算有此懷疑,又能如何?”
尤子書跪著向前情緒更加激動,直有些失智:“陛下這么做與要他的命有何分別!”
“沒辦法,只有這樣才能把人留住。”李徐撐住下巴看著謝辭,瞳孔映入的只有這一抹身影,“我會努力讓你開心起來的。”
“求陛下開恩!放他離開。”
“你為他求朕開恩?”
“臣是為了陛下。”尤子書叩首一拜,言辭懇切,“陛下,深陷執念,他日定是追悔莫及。”
“他日追悔,總好過現在失去。”
“陛下!臣”
李徐冷聲打斷,語氣中已有不耐煩:“尤相求見所謂為何?若是不說便出去,莫在這惹人煩心。”
“陛下,真的不能,萬萬不能啊。”
“尤相是否掌權太過,都管到朕頭上了,不若再兼任御史,大殿上參朕一本?”
“臣不敢!”
李徐慢慢勾起唇角,笑意冷得令人膽顫:“朕看你正有此意。”
“臣不敢,求陛下息怒!”
尤子書咬牙壓下不忍,不敢再抬眼去看謝辭,也不敢再有反駁之意。
“臣今日求見是為水患一事,臣想舉薦都水司員外郎侯印主理。”
“準了,還有事嗎?”
尤子書手捏得發紅,沉默半晌終是泄氣搖了搖頭:“沒事了,微臣告退。”
殿門關上,李徐重新拿起筷子夾起一顆棗送到謝辭嘴邊道:“不必看也不必寄托希望,他不敢跟任何人透露,來,張嘴。”
謝辭撥開筷子露出許久未見的笑來,頗有自嘲之意:“尤先生是你的人。”
“是。”
“尤子逾呢?”
“應無鬩墻之爭。”
“呵,怪不得,燕西時斛律風根本調不出那么多兵。”
“阿辭真聰明,只見尤子書一面便想到這么多。”
謝辭又是冷笑:“不過偶然遇見便把局布到現在,利用我將斛律風送到牧云書院,達成合作,親自前往燕西確認斛律風徹底掌權,得到燕西的支持。”
“如此一來皇城的所有事情都好辦很多,就連謀反只要有兵符和燕西的支持,也沒人敢有異議,還有寰王,是先去了大理寺才認的罪。”
他站起身看著李徐不知應作何感想:“你到底還有多少事是瞞騙了我的?”
“我去燕西,最重要的原因是擔心你。”
“隨你怎么說,我看不清你,也不想看清你。”
李徐跟著站起來嘆了口氣:“好不容易聽你主動與我說話,卻是為了這個。”
眼見又沒了理會,李徐握住謝辭的手拉起就走。
守衛知趣地清了人,一路上都有回避,步行不久便到了金鑾寶殿。
大殿恢弘奢豪,金玉琉璃為飾,正中央的階梯之上立著純金打造的龍椅。
李徐拉著謝辭走上階梯,在拉著人坐下前謝辭終于再次有了反應,掙開手轉身便要走,但沒走兩步就被李徐抱起來直接放到了龍椅上。
“我記得你不是一個重規矩禮數的人。”李徐按住謝辭的肩膀把人按回去,見對方不再掙扎,自己才安心坐下。
“我的登基典禮便是在這里舉辦的,可惜你未能瞧見。”李徐笑著嘆息一聲,“不過,就算瞧見了,你也只會在心里厭棄我。”
“祈魂節上我許的愿,坐擁天下、得到你,如今天下和你我都有了,可為什么我還是覺得不快樂?”
他看著謝辭,輕輕握住對方的手,但始終沒有得到一個回應的眼神。
“阿辭,你還可以對我笑一笑嗎?還會原諒我嗎?”
“你辱我至深,我這輩子下輩子生生世世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原諒你。”
字字句句冰冷清晰直戳人心,李徐捂住胸口,撕裂的痛楚化為一滴淚落在衣袍上慢慢暈開。
不知道該怎么辦,也不知道應當做什么,最后只憋出干巴巴的四個字:“你屬于我。”
“我不屬于你,我不屬于任何人,我,是我自己,你留下的只是一副沒用的軀殼,就算活著逃不了,死后我的魂魄也會遠離與你有關的一切。”
謝辭看向他,一點一點把手抽回來,一字一句宣告著所有的失敗。
“李徐,你困不住我。”
“軀殼也罷,至少你在我身邊。”李徐望著空蕩的大殿,心也空蕩下來,原來比死要難受的境遇有那么多。
“阿辭,這些年我過得沒有很好,沈華玲殺了我母妃,送我阿姐去和親,然后做出慈母的模樣讓我替她做事,替她為太子開路,而父皇把這一切看在眼里,卻只有默許。”
“祖母也是一樣,不會做與父皇相悖的決定,但又有心軟同情,所以才處處關照愛護我,可從頭至尾她都沒想過告訴我真相,只是同情地看著我幫仇人奔忙。”
往事浮現眼前,李徐感嘆地苦笑了聲:“在這座宮墻里,唯一對我真誠以待過的,想來想去只有三哥,他教我騎射,帶我打獵,常指著我罵我笨。”
“明明挨著罵,我卻第一次體會到真正的親情,覺得他真的是我的兄長,可年歲長起來,我又從弟弟變成了他的眼中釘,要殺我才能安心。”
“我去集賢院又早早立府,是因在皇宮中睡不著,我怕夢中說錯一句話,就會被人告知沈華玲,然后遭了滅口,離開皇宮也要謹小慎微,也許走在路上就會被三哥派人除掉,日日夜夜膽戰心驚。”
李徐自嘲地笑著,眼中滿是酸澀:“恭維著仇人,與漠視自己的人父慈子孝,看著曾經的兄長刀刃相向阿辭,很多事只是因為我不想死。”
“而對你,確因私心,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我想要的太多,想要報仇,想要你,還想要你愛我、要你永遠只看到我的好,貪心不足。”
“阿辭”他看向謝辭,哽咽中含著小心翼翼的期待,“如果我從未做過任何事,你會不會有看到我的一天?”
“會。”
“真的?”
視線相對,謝辭的目光更加冷漠:“你一直在我眼中,但我眼中的不是真正的你,真正的你令人惡心。”
還未完全升騰的驚喜在這一剎那被徹底擊潰,李徐呆滯地看著對方,周圍忽而陷入一片黑暗,而他便在這片黑暗中一墜再墜,直到被摔得粉碎難拼血肉模糊。
“我知道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善因善果
皇城的雨下個不停,淅淅瀝瀝將石板路換了顏色。
今年與往年不同,入秋以來幾乎不見晴日,各地水位皆有上漲,政務忙起來,見面之時便少了許多。
不過見不到面謝辭心情倒是好了許多,他醒來時李徐已經離開,到李徐回來時他已經睡著。
日日宮中閑逛也沒人跟著看守,算過了幾天清靜日子。
吱呀。
寢殿大門自外打開,謝辭折上書頁朝外看去,見進來的是個宮女,繃起的弦慢慢放松,視線重新落回到了書卷上。
再難逃出宮去,卻還翻看兵書,他時不時會嘲自己幾句可笑。
食盒放到桌子上,宮女慢慢將盤子拿出來仔細擺好道:“請公子用膳。”
一年來幾乎每日都是李徐親力親為喂他吃飯,若是有事會命人送飯,但平時都是李徐身邊的總管太監親自送,今日卻換了個宮女。
謝辭抬頭看了一眼,覺得那宮女有些眼熟,但想不起在何處見過也就不再糾結。
“出去吧。”
那宮女是要離開,可聽到他的聲音原本后退的腳步一霎停下,盡失規矩地抬起頭朝他看了過去。
四目相對,宮女的眼中露出了詫然、欣喜、震驚、悲痛、傷情
謝辭從沒見過一個人能同時流露出這么多情緒,但也是因這些情緒讓他覺得這也許是個意外的機會。
“你是?”
“陛下出宮未歸,洪公公跟著,所以命奴婢來伺候公子用膳。”
他想問的不是這個,便直接些道:“你認識我?”
“奴婢名鈴蘭,一年前在豐草園子里見過公子,扶著公子去過壽常宮,公子貴人多忘事,不記得也是應當。”
“是你?”謝辭合上書稍顯尷尬,“倒是沒忘,臉記不清,對不上人。”
他乖巧笑笑爭取留個新的好印象道:“姐姐是升官了?到御前當差了。”
“回公子,那日按公子所教后,陛下有所提拔,還未曾謝過公子。”
“是姐姐聰慧過人又旁人求不來的好運氣,謝不到我頭上。”
謝辭思量著站起身,慢慢走到鈴蘭面前,嘴上掛著笑,心里卻愈發緊張。
“姐姐覺得我怎么樣?”
鈴蘭想都沒想撲通跪下磕頭道:“公子是個好人。”
“你真這么覺得?”謝辭過去蹲下把人扶起來,“你別太客氣。”
兩個人一個跪著一個蹲著,相視不久謝辭終于鼓起勇氣問道:“既然我是個好人,那姐姐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能。”
“這么痛快?你還沒問是什么忙呢?”
“公子只管吩咐。”
“萬一會死呢?”
“只要公子開口,奴婢死也要辦到。”
謝辭心生古怪,但看著對方的眼神又不像作假。
他的身份除了李徐的近臣無人知曉,這女子只算偶然碰見,若是受人指使害他,以他現在的處境除非血海深仇,不然已經沒有必要。
若是受人指使幫他,所要好處只要他能出去,應該都給得起。
“誰派你來的?”
“洪公公。”
“試探我?”
鈴蘭茫然地搖搖頭道:“送飯。”
“你真要幫我?你自己?沒別人?”
“奴婢沒有親人。”
看不出有假,謝辭心里反而更加古怪,素不相識便肯一句不過問地幫他?
“你該不會看上我了吧?”
“啊?”鈴蘭一下子懵了忙著又要磕頭,“奴婢不敢。”
“哎你別總磕頭。”謝辭攔下人,仔細思量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這次錯過便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
他靠得更近些低聲道:“姐姐既猜到我的身份,便知我如今處境,求姐姐去嘉良侯府找到竹越,讓他救我。”
話說出去,對方很久沒有回答,謝辭的心漸漸冷到極點。
“沒關系,我知道這事一旦泄露便是一死,你很難辦,沒事,就當今日未曾聽過。”
“不,我愿意幫公子傳話。”女子堅定地看著謝辭,“只要我沒死,就一定幫公子把話帶到,只是”
“什么難處盡管說來,或只要我出去,你想要什么我都給你。”
鈴蘭搖搖頭:“奴婢不要公子的好處,奴婢是想說侯府上的大人并不識得奴婢,他要如何才能相信奴婢所說的話呢?”
“你提醒得對,竟把這事忘了。”
謝辭想想站起來走到桌子邊打碎碟子,用碎塊劃破手指在帕子上畫出一個圖案,扇扇晾干把帕子交到了鈴蘭手上。
“只要讓竹越看到這個,他就一定會信你的話,沒有字即便被發現也不會有人懷疑的,但請姐姐務必記住,所有話包括這個帕子,只能告知竹越一個人。”
鈴蘭捏著帕子又有憂心:“但要是奴婢錯認了怎么辦?”
“除了竹越外沒有人知道這個圖案是什么意思。”
“奴婢明白了。”
“未到可出宮的日子,姐姐要這時出去少不得打點,這”
“奴婢攢了些銀錢,公子不必為此擔憂。”
謝辭愣愣看著對方,眼中終于溢出希望:“謝謝。”
“公子不用說謝,是奴婢終于有機會還公子的恩。”
“什么意思?”
鈴蘭收好帕子,眼睛含起淚哽咽道:“公子可還記得兩年前,琢州城,我賣身安葬雙親,公子給了我一顆南珠,告訴我天高海闊,當為自己而活。”
“這”謝辭仔細回憶卻根本想不起有過這回事,“抱歉,我實在記不得了。”
“沒關系,我記得就好,公子說我朝律法女子可入內庭為官,我才智欠佳未能考上,但機緣巧合還是入了宮,兜兜轉轉,終因公子之言,得以有再見公子一日。”
鈴蘭擦去眼淚,不顧謝辭阻攔恭敬地叩首道:“公子放心,我一定不會辜負公子所托。”
“辜負了也沒事,本就是走投無路試一試,若有危險一定要先顧自己,畢竟為自己而活啊,雖然我不記得了,但好像是我會多管閑事說的話。”
“還有。”謝辭突然嚴肅起來,“你既然沒有親人,那成功見到竹越后,便不要再回宮了,讓他派人送你去北境,等風頭過了,去留隨意。”
“是,奴婢記住了。”
“擦干眼淚穩定好情緒再出去吧,莫惹人疑心。”
“奴婢有一件私事想求公子。”
“你說。”
鈴蘭看看桌上的飯菜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道:“公子若是沒吃,陛下會責罰奴婢。”
“這個不用擔心,不吃沒事,吃了,他就要懷疑了。”
“奴婢聽公子的。”
“嗯,你走吧,留太久也不好。”
“是。”
鈴蘭剛站起來,殿外腳步聲突然靠近,兩個人都有一剎慌亂,見是李徐進來,鈴蘭腦子一轉立即跪地開始解釋。
“求陛下繞過奴婢,奴婢已經盡力求公子用膳了。”
見對方比自己反應還快,謝辭心下安定許多,恢復了平常不言不語的冷漠姿態。
“下去吧。”
“是,多謝陛下,奴婢告退。”
“等等。”
兩顆心同時停了一剎,李徐回頭去看鈴蘭,眼神突然染上厲色。
“抬起頭。”
鈴蘭心提到嗓子眼,戰戰兢兢一點一點磨蹭著抬頭。
“知津兄。”
李徐一怔,注意力瞬間回到謝辭身上:“你喚我什么?”
身后的鈴蘭松口氣退出大殿關上了殿門。
“我的手受傷了。”謝辭舉起受傷的手指,血顯然已經凝固,但李徐還是飛快跑到他身邊檢查傷口。
“你若是實在想摔東西,便注意些,為何總要傷到自己?”
李徐無奈地取過藥箱,小心翼翼清洗好傷口又仔細包扎,而后命人清理好狼藉換了一桌子新菜來。
“你瘦了太多,不能總不吃飯,要自己吃還是我喂你?”
“一起吃吧。”
“什么?”李徐愣了下,以為自己沒聽清。
“我說一起吃。”
李徐還愣著,謝辭便已經坐好拿起筷子吃上來,若是鈴蘭這能見到竹越,逃跑也是要體力的。
“那我”李徐慢慢坐下,沒出息地笑了下,發自內心的驚喜沖毀理智,以至于忽略了所有的反常。
“都是你平常喜歡的,覺得味道如何?還有沒有其他想吃的?”
“食不言。”
李徐嘴角一僵,默默無聲夾了幾口菜,沒有吃飯的心情,倒是放下筷子看對方吃東西心情好得很。
“數日不見,要做些什么嗎?”
“啊?”李徐驚詫地睜大了眼睛,“你你怎么了?”
謝辭放下筷子認真問道:“你不想?”
“你沒有在開玩笑?”
“沒有。”謝辭臉上沒什么表情,要說有或許帶著些疑惑,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突然問出那句話。
李徐想到什么,自己給自己解去疑惑,淡然地笑了笑:“阿辭又想殺我了?”
“嗯。”謝辭回答得很干脆,也許真的是出于這個原因,他才會問出口吧。
“這次要怎么殺?不妨說來聽聽。”
“說了你就會有所防備。”
“倒也有理,那就不聽了。”李徐含著笑把人抱到床上,輕輕吻了吻額頭,“阿辭,我很愛你。”
謝辭勾住眼前人的脖子,微微歪頭露出一抹笑來:“是嗎?”
“嗯,很愛,很愛”
李徐低下頭漸漸靠近,唇瓣相觸,柔軟中嘗出的甜蜜含著心上人的殺念,這樣蜜糖之后體會到的便只剩苦澀。
“即便你殺了我,我也愛你。”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失職錯信
打點好守門的,鈴蘭換了身常服戴上帷帽,小心謹慎地繞了幾圈路才去到嘉良侯府。
即便主人不在,侯府也依舊門庭森嚴,令平常人望而生畏。
可世人與侯府上下所有人都不知道,那位舉重若輕的少年將軍、滅了娿羅的影響,正被天下權勢最盛之人以私心囚在深宮中。
鈴蘭檢查好帕子,壯起膽子走到大門外,還未邁上臺階便被守衛攔了回去。
“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還敢擅闖,趕緊走。”
“小女子求見竹越大人。”
兩名守衛根本不聽生人所言,握住刀柄警告道:“速速離開,否則刀劍無眼。”
“我是真的有要事求見竹越大人。”
長刀拔出一毫,鈴蘭嚇得退后幾步慌了神。
“趕緊走!”
“我我不能走。”鈴蘭捏住帕子所在的位置,狠下心咬牙道:“我懷了嘉良侯的骨肉!”
四周瞬間陷入寂靜,兩名守衛大眼瞪小眼震驚地對視良久,其中一人總算反應過來,一把將女子拽上臺階朝周圍看了一圈。
“你小點聲,你說什么?”
“我懷了嘉良侯的骨肉。”
“噓!噓噓!別說了別說了。”守衛又朝四周看看,附近沒人路過心里總算踏實點,“你等啊,我進去稟報,你,你看著點人,別叫跑了。”
“放心,你快去吧。”
照雪堂內,竹越收起劍擦擦汗,自己給自己倒了杯水。
“大人!大人!門口有位婦人說懷了侯爺的骨肉!”
“噗!咳咳咳!”竹櫟剛喝進一口水就全噴了出來,“什么?!”
“就在府外,說了懷了侯爺的骨肉,小人沒敢讓人走。”
“侯爺都離開皇城一年了,她上哪懷去啊!”
“她說她是跟著侯爺伺候的,有了身孕便回皇城了。”
竹櫟震驚得合不攏嘴,都病成那樣了,昏迷著離京的,醫了一年還沒好,竟然有心思生孩子???
不愧是將軍。
非常人所能及也。
“所以將軍的身體好轉了?帶她進來。”
“是。”
竹越擦擦下巴上的水,皺緊眉頭來回踱步,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起來。
“好歹是有了后,還是將軍的第一個孩子,肯定得小心照顧著。”
“不過將軍還沒成親就先有外室,日后這名聲奧也沒事,將軍這方面本來就沒什么好名聲,虱子多了不怕癢。”
“但怎么能證明確實是將軍的骨肉?要是替別人養了媳婦孩子,等將軍回來不得宰了我?”
一旁的小廝撓撓頭不解道:“大人?您這是念叨什么呢?”
“跟你沒關系,趕緊去請個大夫來。”
“是。”
鈴蘭跟著引路的侍從一路走進花廳,袖子里的手緊張得越捏越緊。
“大人,人到了。”
“你說你懷了侯爺的骨肉?”竹越看著眼前的女子,心里打鼓,“把帷帽摘掉,一會大夫便到了,你最好沒有說謊。”
“您是竹越大人?”
“正是。”
眼前的女子突然撲通跪到地上,竹越嚇一跳:“你你這干什么?”
“小女子說謊了,只是走投無路才出此下策。”
竹越嘴角一抽:“你就算走投無路,也不能給我家侯爺潑潑臟水吧。”
雖然將軍在這方面有口皆碑
“念你是一介弱女子,這事就算了,自行離去吧。”
鈴蘭跪著沒動。
“要是我讓人請你走,怕就沒那么好看了。”
“我有一樣東西想給大人。”鈴蘭左右看看,雖有旁人在,但也確實法子再求獨處,她取出帕子,小心翼翼展開舉過頭頂。
帕子完全展示入目,竹越的腦子好似被鑼鼓湊近狠狠敲了一聲,耳朵跟著嗡嗡作響。
他死死盯著帕子,雙手在難以平定的慌亂中攥緊:“都退下!傳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此處!”
“是。”
等腳步聲徹底消失,竹越終于失控地沖到鈴蘭面前,用力捏住了鈴蘭的肩膀:“公子為什么給你這個?啊?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說話啊!!”
想起謝辭所說的話,鈴蘭確認眼前的人就是竹越,心里松了一大口氣。
“大人確定周圍沒有其他人了嗎?”
竹越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耳朵微微動了幾下:“沒有,快說。”
“小侯爺沒有還鄉丁憂。”
“我知道啊。”
“您知道?”鈴蘭懵了下繼續道:“那您知道他在宮里?”
“在宮里?不可能,他不是遠赴苗疆解毒去了嗎?他給我留了信,信上就是他的字啊。”
“所以是有兩套說辭。”
“你說什么呢!”竹越急得要死,“說重點!公子他到底怎么了!”
鈴蘭忍住肩膀被捏的疼,趕緊長話短說道:“是小侯爺叫我來求救,他被陛下囚禁在宮里,為為為嬖臣。”
詞用得委婉,但結合上下已不難猜出,竹越指節攥得咔嗒作響,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
“怎么可能?陛下與公子是多年好友,就算有龍陽之好,也不至于”
鈴蘭舉手發誓道:“我所說的句句屬實,小侯爺讓我將這方·帕子帶給大人,說除了大人沒人知道上面的圖案是什么意思,只要大人見了就一定會相信我說的話。”
竹越把帕子接過來,血跡已經漸漸發褐色,上面的圖案雖然潦草但仍可清晰看出。
小時候定的最危險時傳遞消息的標志,他和公子兩個人的約定,只有他和公子兩個人知道。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你一字不漏地說。”
“是。”
鈴蘭把自己所見所聞毫無掩藏一五一十全部說給了竹越,竹越硬生生忍著,也沒能將眼中的淚壓制回去。
老侯爺臨行前明明告訴他不能離開公子半步,他竟然還這么失職錯信了一年。
“公子現在如何?身體還好嗎?”
“比去年見到時瘦了一圈。”
手中的帕子越捏越緊,如果不是真的,眼前的女子絕對不可能拿到這方帕子。
或者換句話說,即便是假的,他也要親眼看到公子,親耳聽到公子說自己安全才行。
絕對不能再信非公子親口之言。
絕對不能再離開公子。
第一百六十五章 附骨之疽
靜等幾日,鈴蘭沒再回宮,謝辭也不知狀況如何。
但李徐沒有提起過這件事,他猜想成功的幾率應該更大一些。
謝辭搭下一條腿撐住地,慢慢借力將秋千抬高一些,秋千重新晃起來,他閉上眼睛繼續躺著曬起太陽。
在李徐規定的范圍內,他倒還算得上自由,無人看管隨意去哪,只有該吃飯、就寢的時候李徐才會找他。
近來他與李徐的關系表面緩和一些,但這只是塵埃落定前的平靜。
“小侯爺?”
久遠到快忘記的稱呼令謝辭不由得一愣,他睜開眼朝說話之人看過去,穿著朝服,但是個生面孔。
“什么人?”
那人立即恭敬拜禮道:“工部司員外郎葛昌,見過小侯爺。”
“不認識,你怎么會在這兒?”謝辭只疑惑會外臣出現在這里,并不打算向朝中同僚求助。
畢竟比起他的自由和仇恨,謝家的顏面更重要。
聽了他的話葛昌有些難為情,磕磕巴巴地實話道:“下官下官迷路了。”
“那便掉頭離開,別打擾我休息。”
“是,是,下官這便走。”
葛昌揖手后退,眼睛瞟到謝辭身上卻突然愣住,不受控制地往前走了幾步。
周圍不見旁人,只有廢了武功的美人將軍躺在秋千椅上曬太陽。
鞋襪脫在地上,蔥白的腳搭在扶手上隨著秋千椅輕輕晃蕩,陽光灑下來落在腳腕上,比量著一只手足以完全握住。
“小侯爺,您不是還鄉丁憂了嗎?”
“與你何干?”美人重新睜開眼睛瞧他,慵怠中透著不愿外露的風情,“怎么還不走?”
“來的方向有死路,轉了好幾圈,下官想從那邊出去,應該能找回去的路。”
“隨便,趕緊走。”
“是。”
葛昌借著繞路的由頭越走越近,喉嚨也因為緊張須得不斷咽下口水才能緩解干澀。
走進了才看清秋千椅上的人嘴唇明顯帶著齒痕,像是被親吻咬出的模樣,紅得勾人。
再注意露在眼前脖頸上的痕跡,聯想到還鄉丁憂之言,哪還有不明白的。
“外面都在傳陛下在宮中養了絕色美人,被其蠱惑才會不納后宮,沒想到竟然是你?”
“什么?”
心中積攢的見不得光的欲望在這一刻放到最大,曾經的恐懼也瞬間消散,只因帶來這份欲望的人已經被拉下神壇高位,跌落至可采擷的泥土間。
葛昌一改剛剛的恭敬,直接坐到秋千上一把抓住謝辭的胳膊將人扯了過來。
早沒了反抗之力的人與從前完全相反,不用再在乎切指的狠辣,不用再畏懼刀劍拳腳。
不可一世誰都不敢惹的霸王,此刻可以任他擺布。
就連那雙原本高傲自負的眼睛,此刻除了驚詫、憎惡竟然可以因他添上些慌亂。
“謝辭,你知道我在月來閣最想上的人是誰嗎?”
“放肆!”謝辭用力去掙卻被反壓在秋千上,秋千椅受力前后大幅度晃起來,“你滾開!”
葛昌已經興奮到喪失理智,揪住謝辭的一邊衣領撕扯下去,遍布吻痕的肩膀便這樣裸露出來。
“我房里還有我畫的你舞劍的模樣,你知道我幻想過多少次你在我床榻上的樣子嗎?就像這樣,我也想在你身上留下這些,一次,哪怕只一次,死也值了。”
被叫不出姓甚名誰、不屑放在眼中的無名之輩壓制著不能反抗,甚至被剝下一半衣服,這種折辱遠遠比李徐帶給他的更多、更殘忍。
他心里的恨在這一刻遮蓋過了從前所有相識的情誼,若再給他一次機會,清楓山上的針絕不會再刺歪。
“死也值了?”謝辭渾身顫抖忍著惡心揚起笑,“可以,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我以為這輩子只能在夢里才能實現。”
“圓夢的感覺應該還不錯吧。”謝辭笑著勾勾手指,把脖子展示給對方道:“你靠過來點。”
葛昌再也忍受不住貼過去猛嗅謝辭的脖子,在舌頭沾到皮膚的下一瞬,謝辭眼疾手快把出葛昌發冠上的簪子狠準地刺進了對方的頸脈。
一下、兩下、三下
鮮血濺到臉上、身上、秋千上,招招致命,葛昌來不及反抗就滑到地上因傷抽搐。
謝辭追下去騎到對方身上雙手握住簪子照著對方的臉和頭用力猛扎,一下比一下狠,血和肉末一起飛濺到四周。
“你算什么東西!竟敢碰我!去死!!都去死!!”
直到人徹底斷了氣,謝辭都沒有停手,如癲似狂將近來所受的所有屈辱全都發泄在這個人身上。
護衛發現上報,李徐找過來時看到的便是這樣的場景。
地上的尸體已經面目全非血肉模糊,而謝辭仍在瘋狂地扎刺,不知道已經扎了多久。
“阿辭!”李徐沖過去抓住謝辭的手,注意到對方的衣服被撕開了一半,“發生什么事?你怎么了?阿辭?”
謝辭停頓一霎,瞳孔映入熟悉的面容,滔天恨意再次席卷大腦。
染血的簪子帶著取命的意圖直直刺向李徐的太陽穴,李徐反應迅即抬手抵擋,簪子便扎進了他的胳膊。
“陛下!”
“誰也不許過來!”聽到這樣的命令,護衛全都退回原位。
“我要殺了你!去死!”
簪子拔出去再次扎過來,這次李徐終于來得及反應,攥住謝辭的手腕輕松將簪子奪過來扔遠。
“放開我!放開我!!我要殺了你!!”
李徐把人控制住,熟絡地取出藥粉送入謝辭的口鼻,藥物很快見效,懷中的人沒多會便軟下身子沒有了絲毫力氣。
“我要殺了你,我一定要殺了你”謝辭不甘心地偏開頭,只覺眼前黑暗,第一次有了真正決定去死的念頭。
李徐解開外袍將人包裹好抱起來,看向尸體上的朝服怒道:“外臣怎么會進到這里來!”
“陛下息怒,臣即刻徹查!”
“放開我”
“放不開,回去再說。”
回到寢殿,李徐把謝辭放到床上,藥效使然人已經睡過去,袍子解開,里面的衣服明顯是被外力撕壞。
看著衣服上的裂痕,李徐心中的殺意難以抑制,恨不能再將那具尸體剁上幾回。
“陛下,廖統領求見。”
“滾進來!”
廖寧在門外聽到聲音趕緊跑進去撲通跪下:“臣失職,請陛下責罰。”
寢殿內靜得瘆人,廖寧頭抵著地一動不敢動,半天未得回音才壯起膽子開始交代情況。
“陛下,死的是工部司員外郎葛昌,應是誤打誤撞走過去的。”
“有些印象,去年春闈摘得會元?一年時間便升任到這個位置,算個人才啊。”
“陛下,畢竟是朝廷命官,無罪誤殺,是否”
“無罪誤殺?”李徐冷笑一聲,盡力克制自己保持理智,“去年的殿試排名朕從頭到尾看過一遍,這個名字似乎不在二甲之內。”
“陛下所記定然無誤。”
· “朕還記得其父是在禮部任職。”
廖寧瞬間會意,起身再叩首拜道:“徇私舞弊當革職查辦。”
“那就交給大理寺好好查查。”李徐看向廖寧,眼神愈發狠戾,“別再讓他們有機會回到皇城。”
“臣明白,臣即刻去辦。”
大門關上,寢殿內又恢復安靜。
夕陽余暉灑進窗子,逐漸照亮一個一個被點燃的蠟燭,而后慢慢地消失在了宮墻的另一頭。
藥效過去意識恢復時,謝辭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換過一身,臉上手上的血和腳上的土也被擦干凈。
他轉頭朝床邊看過去,李徐正坐在床下靠著不知是何時睡過去的。
被子剛掀開,便將守著的人驚醒,揉揉眼睛看向了他。
“你醒了?你,感覺怎么樣?心情還好嗎?”
話問出口李徐就后悔了,覺得詞窮到一定地步,甚至不敢去直視對方的眼睛。
“對不起,我我應該派人跟著你的,我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你給我下毒的時候,就該想到會有今日。”謝辭坐起來一眼不眨盯著對方,目光中盡是冷漠和痛恨,“這不是你希望的嗎。”
“我我沒有,我沒想過,我真的沒想過會這樣,我會保護好你,不會再”
“我不需要你的保護!”謝辭突然激動地伸手去抓李徐的衣領,卻因虛力摔下床掉進了對方懷里。
一霎的怒火被澆個徹骨涼,他抬頭看向那雙無措的眼睛,只體會得到可笑二字。
“若不是因為你,我怎么會有今天?需要被人保護才能活命?”
李徐顫抖地抓住懷中人的衣服,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才能解釋,或許也是早就無從解釋。
“你說你愛我,卻下毒害我,你說你愛我!卻將我囚禁在這里做你的玩物!讓我徹底變成依附主人才能生存的金絲雀!”
謝辭死死盯著李徐,眼睛已被恨意染得血紅:“我絕對不會原諒你。”
他抓住李徐的胳膊,將對方的手放到自己脖子上道:“現在殺了我嗎?”
李徐一下子抽回手,踉蹌站起來后退卻被自己絆倒摔跪在地上,難忍刀絞般痛心。
“你現在不殺我,若我能活著離開,定要將所受之辱加倍奉還。”
“求你別這么看著我我真的不知道”李徐崩潰地慢慢抱住了頭,“我愛你,我是真心愛你的。”
謝辭看著他,卻只有冷漠到刺骨的話可說。
“你的愛是附骨之疽。”
第一百六十六章 恨意不平,死難瞑目
一月后,棲水行宮外十里。
竹林內,微弱的火光照亮輿圖,沿著各落其位的標志慢慢走了一遍。
竹越視線掃過周圍幾人后將蠟燭掐滅道:“最后復述一遍,都記牢了?”
“大人放心。”
“今天是侯爺生辰,皇駕離京至棲水行宮,一定是為了這事,好不容易等來的機會,準備半月成敗就在此一舉了。”
“我等明白。”
“傳令行動。”
“是。”
幾道身穿夜行衣的身影自竹林深處四散離開,很快消失在視野中,竹越也戴上面罩朝著自己指定的方向跑去。
與此同時,棲水行宮內。
兩道身影不遠不近地坐在湖中間的亭子里,湖面上一葉輕舟隨波而來,奏響琴聲空靈悠揚。
“是月來閣新選出的花魁,舞樂皆屬一流。”
謝辭抵著額角靠在桌案上,捏起杯子晃晃,杯中酒灑出一些落到衣袍上也毫不在意。
“阿辭,你想不想去揚州轉轉?”
“不想。”謝辭松開手,酒杯順著衣袍滾到地上,骨轆轆沿著亭臺磚紋掉進了湖水中。
他站起身望著湖面中央映出的圓月,心情似死水無波:“我累了,不想聽了。”
“那那就去休息吧。”
“嗯。”
“阿辭。”李徐突然上前拽著謝辭的袖子,引得對方回頭看他,視線相觸他卻忽然不敢去看那雙眼睛了。
“若是,我放你離開,你會再回來看我嗎?”
謝辭靜靜看著眼前的人,揶揄一笑:“我會殺了你。”
“哦對。”李徐點點頭嘆息中帶了些苦澀,“走吧。”
咻!
破風之聲入耳,羽箭一瞬刺入亭內太監的身上。
緊接著數箭齊發,湖邊護衛宮人接連不斷地中箭,李徐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就已經先一步將謝辭護進了懷里。
“有刺客!護駕!”
廖寧穿過箭雨跑到兩人身邊,一眾護衛也跟著圍過來以刀擋箭。
“快護送陛下離開!”
在擠壓的保護圈內,謝辭看清了地上的箭,雖無標志,但工藝是出自謝家無錯。
是竹越?
想到此他趕緊去掙被握住的手,本以為會被攥緊,但出乎意料的是李徐很痛快地便松了手。
“廖寧,先送他離開。”
“臣的職責是保護陛下!”
“這是命令!若有差池你提頭來見!”
李徐一把將謝辭拽到身前,在箭雨聲中盡量保持著冷靜:“阿辭,刺客應是沖我來的,你跟著我才會危險,廖寧會護送你先行離開。”
他停下腳步貼到謝辭耳邊,用只有兩個人能聽的聲音道:“若我身死,你可扶持李家幼子登基,玉璽就放在乾明宮正殿匾額之后。”
謝辭猛地躲開震驚于對方的眼神透著前所未見的真誠。
該說的話說完,李徐直接把人推給廖寧,不回頭地在禁衛軍的保護下離開,廖寧咬著牙只好聽令帶謝辭抄小路往行宮外跑。
遠處墻瓦上,竹越盯著奔跑的人群最終將視線鎖定在自反方向離開的兩道身影上。
“掩護我!盡全力拖延時間擋住援軍!”
“是!”
竹越跳下去以最快速度追向謝辭離開的方位。
穿過假山石林,廖寧抓著謝辭一步不敢停,對方有備而來人數眾多,隨行護衛已快攔不住,信號放出去援軍趕來救駕也要一定時間。
越想越焦急,廖寧幾乎是拼上命地跑,見謝辭跟不上直接把人背了起來,一心想著趕緊把謝辭送到安全地方,然后折回去護駕。
失神正久,長劍突然自身后飛到腳前,錚的一聲扎進地里,廖寧飛身躍起躲開,速度太快差點一頭栽倒。
“一個人?”廖寧左右觀察一番確定只有一個人后,將謝辭放下護到身后慢慢拔出了刀。
僅有的月光照在黑衣人未遮住的眼睛上,謝辭瞬間認出來者身份,朝對方使了個眼色。
“不想死就別擋路。”
眼前的人沒有退讓之意,廖寧握緊刀剛想先動手,背上就傳出一陣刺痛,他震驚地回過頭,謝辭頭上的簪子已避開要害狠狠扎到了他身上。
竹越趁此空檔提劍飛速沖過去,一劍刺穿廖寧的右腿,而后不停歇地背起謝辭拔腿便跑。
遠離廖寧·所在,竹越把謝辭放到石頭上,自己單膝跪地摘下了面罩,四目相對忽有恍如隔世之感。
“公子”看著眼前的人,竹越再難壓抑情緒哇地抱住謝辭哭了起來。
千言萬語到這一刻半個字也說不出來,只剩下難以言述的淚。
謝辭嘆口氣心中酸楚亦無可述,只嫌棄道:“真沒出息。”
“我再也不離開公子了!”
“別哭了。”謝辭揪著竹越的耳朵把頭拎起來,嫌棄地幫對方草草擦了下眼淚,“再磨蹭咱們倆都得留這兒,趕緊走。”
“是。”
竹越背過身把謝辭背起來順著廖寧本要走的路線繼續加速前進。
但尚未跑出行宮,刀劍之聲便已有反勢,沖殺聲也越來越大越來越近。
“援軍比預計到得快了太多。”
“可有接應?”
“行宮外有馬,往西十里外竹林,老將軍在那里接應。”
“二叔來了?”
“老將軍說不來不能安心,星夜兼程休息的時間都沒有。”竹越一邊回答著,腳步越來越快。
跑出行宮一口氣不得喘息直奔行宮外的接應處,但接應之地只見馬不見人。
“還好馬在。”竹越松口氣直言道:“都是死士,沒打算活,也活不了了。”
想在禁衛軍和軍方的手中活命的確沒有可能,只是盡力為他爭個逃命的機會罷了,謝辭長嘆一口氣,心里說不上是個什么滋味。
“在哪!”
兩個人同時看過去,一隊人正朝他們奔襲而來。
“陛下口諭不得傷人性命!抓住他們!”
“陛下已經發現刺客是侯府的人,來不及了!”竹越把謝辭抱到照雪身上用力敲了下馬屁股,“公子快走!我來殿后!”
“不行!”謝辭用力勒住韁繩,“一起走!上馬!竹越!”
竹越騎上另一匹馬卻沒有要一起走的意思,扔開劍鞘,握緊劍道:“我來攔住他們!快走啊公子!”
“要么一起走要么一起死!”
“你若留在這今日所做的一切就全白費了!老將軍還等著你呢!”
“公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竹越把劍橫到脖子上,劍刃將皮膚劃破一道口子,鮮血很快沾濕四周。
“走!快走啊!走啊!”
“無論如何活著等我!”謝辭忍痛攥緊了韁繩,“駕!”
向西十里,竹林,謝辭心里默念著,不敢回頭也一刻不敢停。
累月服用的藥讓身體一直處于虛力的狀態,全靠照雪掌控著方向,幸而良駒識途,走過一遍的路不會忘記。
一人一馬疾馳奔向竹林,林內數支羽箭一齊搭弓朝來人的方向拉滿弦。
枯葉被馬蹄踩碎隨著風聲飄向竹林深處,月光下白馬的身影先落入了斥候的視線。
“是照雪!是家主!”
羽箭齊收,謝道弘等不及策馬迎上去,看清馬上之人懸著的心才算落地。
照雪通了人性,未勒韁繩便先緩速停下。
“阿辭!”謝道弘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沒讓謝辭從馬上掉下去。
手握著的胳膊只感受得到骨頭,幾年不見,本是風頭正盛該神采奕奕之人,卻憔悴虛弱,讓人覺得也許下一刻就會斷了氣。
“欺人太甚,你到底受了多少苦啊。”謝道弘一邊切齒痛恨,一邊又深覺悲哀寒心,“我謝家護國安邦出生入死,換來的竟是這般折辱。”
逃出囚籠親人相見卻更覺凄寒,謝辭壓下萬般酸楚嘆息道:“二叔不該親身返京,此舉不冷靜。”
“知道陛下給的消息是假的,我寢食難安,你嬸嬸更是整日以淚洗面,不親眼看到你,叫我如何安心吶?”
“對于為將者來說冷靜是最重要的,無論是情是危,亂會致命,二叔戍邊多年,很多道理比我明白,從今往后萬萬不能再行沖動之舉,落人口實。”
“我能不明白嗎?但這次是因為你才”
“因為我也不行!若是我死了呢?”
未等謝道弘開口,謝辭先下了死令道:“若是我死了,二叔應當即刻返回北境,上表痛斥我之劣行與我劃清關系,并言年事已高力不從心,求陛下看在謝家累世功勛、你老來喪子的份上,恩典你卸甲還鄉頤養天年。”
“要是陛下真的逼死有功之臣、逼死我謝家家主!”謝道弘咬牙看著謝辭:“如何都咽不下這口氣。”
“咽不下也要咽,先祖皇帝留下的免死詔書還放在侯府祠堂,忍辱低頭便能保全家人與族人的性命,今日的話,請二叔務必牢記在心,也要謝家上下牢記在心,如我身死,一定保命為上。”
“你年紀輕輕死什么死?離開京畿就徹底安全了,陛下自己虧心,即便真要追究,只要沒有我擅自回京的證據也難以服眾師出無名。”
謝辭沒有理這話,攥緊韁繩眼神愈漸堅定:“若勝了,污名我背,若敗了,罪罰我亦一人承擔,屆時誰要報仇、誰咽不下怨氣想出頭,皆可軍法處置。”
“你到底說什么呢?”
“竹越沒逃出來。”
謝道弘云里霧里聽著這話安慰道:“忠心護主也算死得其所,于謝家來說沒有人比你更重要了。”
“剛才說的那些話,是我冷靜下來的交代,也是身為家主給謝家留下的退路,但”
謝辭看著謝道弘,鼻子不知何時酸了許多:“但我是個人。”
他深吸一口氣,此時的笑意稍顯凄涼:“我有七情六欲,有難平之恨,沒辦法永遠以大局為重,沒辦法永遠將責任放在第一位。”
“阿辭?你是”
“我要反,若所受之辱不得還報,我死難瞑目。”
謝辭眼神一凌看向謝道弘:“傳令謝家所有從屬,不強求不挾制,自愿聽召者隨我北境會合,殺庸主立新帝。”
第一百六十七章 舉兵
北境,燕山關,中軍帳。
“家主,有心效力再晚也該到了,忘恩負義之輩沒有再等的必要。”
“我以為沒人會來呢。”謝辭看著不遠處的五個人感嘆地笑了下,已經比他預想得要多了。
“我朝律法,謀逆,不分首從皆處凌遲之刑,父子年十六以上皆絞,十五以下及女眷親屬充官奴,伯叔父及其子流放三千里,不來才是正常,若是后悔現在便可以離去。”
曹文站出來走上前揖手道:“曹文愿為家主效力,任憑差遣,身死不悔。”
“我等亦是!身死不悔!”
“好。”謝辭站起身拱手一拜,階下幾人驚得立時還禮磕磕巴巴不知該說什么。
“我沒有虛話可講,此一拜是謝諸位肯壓上性命信我,若成,自一世平安榮華,若敗,我一人領罪赴死。”
“那怎么行!我等定要與家主同生共死!”
“我不會讓你們任何一個人枉送性命,這些話日后不必再說。”
謝辭視線落到不算熟悉的人身上,指向對方有些疑惑道:“陳勝?”
“侯爺居然還記得我的名字?”
“你剛剛升職,前途大好,怎么也來冒險?”
陳勝撲通跪下一拜道:“侯爺于末將有知遇之恩,沒有侯爺的賞識,末將不可能有今天,末將是個孤兒也尚未娶妻,無牽無掛,愿為先鋒,請侯爺成全。”
謝辭沉默良久,眉頭慢慢蹙緊沉聲道:“依你之言,起來吧。”
“謝侯爺!”
“我耳目閉塞許久,幾位將軍也數年未歸皇城,眼下形勢還要請教你。”
“末將不敢受請教二字。”陳勝揖手道:“愿為侯爺分憂。”
“新皇登基不久,沈家便被逐出皇城,陳騫也告老還鄉,臨行前舉薦尤子書接任宰相之位,朝堂清換,大半朝臣皆為新相門生,如今的尤家已然可與謝家分庭抗禮。”
“自侯爺交出兵符以來,陛下雷霆手段,集政權兵權于一人之手,如今京畿守備、各部將領已不受除陛下之外任何人的調遣。”
聽到交出兵符時,謝辭不自覺捏緊了手掌,他的信任換來的只有可笑二字,“所以現在能調動的只有邊軍,你們各帶了多少人來?”
“臨嶺關守軍一萬。”
“西林營五千軍士皆愿追隨侯爺。”
“八千人。”
“五千人。”
“五百人。”
謝道弘坐在側位上仔細思量:“有些艱難,加上邊軍十萬,你覺得有多少勝算?”
“五成。”
“才五成?”
謝辭笑了聲微微瞇起眼睛道:“加上我,便有八成勝算。”
“哈哈哈哈哈哈!這才總算重新見到些謝辭的樣子,你說八成,我們就一定能打到京畿。”
“別太盲目信我。”謝辭收斂笑意,神情漸漸嚴肅,“謝墨參。”
“末將在。”
“你與周老將軍共事,能領五百人來已屬不易,有一件事你去做最為合適,我也最放心。”
“請家主下令。”
“你即刻率五百兵士潛入揚州,于瑤云宮‘請’出太上皇,我要用太上皇換竹越。”
“末將領命。”謝墨參拱手一拜轉身離開了大帳。
謝道弘聽著有些擔憂道:“既是篡位,太上皇死比活著更有利于他吧?”
“正是因為篡位,百善孝為先,想要保住清名,人他必須得救。”
“那你怎么能確定竹越還活著?”
“我不確定,我留了話,至少竹越不會自盡。”謝辭心中哀痛,恨也更加深重,“我要將李徐從那個位置拉下來,但如果他殺了竹越,我就一定要他償命。”
第一百六十八章 他就快回來了
“陛下!陛下!八百里急報!前線告急襄關已失!”
本就亂成一團的大殿因戰報直接炸了鍋。
“已然連下五城!這可如何是好!”
“還是求和為上,自己人打自己人算怎么回事?”
“求和?與亂臣賊子講和豈不是要陛下和滿朝文武顏面盡失!應當速速派兵增援!”
“派兵誰來領兵?這打法見都沒見過,連周老將軍都敗了陣,幾城守將皆被生擒,要不王大人你去迎戰?”
“你這是什么狗屁話!泱泱大國難不成只有他謝辭一人為可用之才!”
“陛下!臣愿領兵一戰!不滅賊子提頭來見!”
“真是丟盡了老侯爺的臉!若是老侯爺在天有靈!定要被這奸臣豎子氣活過來!”
“夠了!”李徐抬腿踹翻腳踏,描金的腳踏自階梯上哐哐當當滾下去,所有人在同一時間跪地俯首,大殿內立時沒了聲音。
“謝辭不是亂臣賊子,也不必再請戰出兵增援。”
“陛下三思啊!若再不想出對策!按這速度叛軍不到兩月就能攻到皇城了!”
李徐站起身目光居高臨下掃過百官道:“說過的話朕不想再重復第二遍,誰有異議,自領廷杖,退朝!”
“陛下!陛下三思啊!陛下!”
李徐充耳不聞身后言語,壓著怒意腳步越來越快,一進乾明殿便將書案上的所有東西全部揮到地上。
殿內殿外宮人侍衛跪了一片,尤子書跟到的時候做了半天心理建設才開口求見。
小太監將人領進去,一刻不敢留便趕緊退走,很怕走晚一步就被遷怒掉了腦袋。
尤子書跪到殿內,亦不敢起身不敢出聲。
“啞巴了的話,可以滾。”
“陛下息怒,臣是有要事稟告。”
“說!”
“是。”尤子書倒吸一口氣直起身子道:“瑤云宮今日來人稟報,太太上皇被叛軍挾持,留言,留言說要陛下以竹越來交換太上皇。”
良久的沉默令人更加窒息,殿內靜得針落可聞,尤子書覺得已經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不知過去多久,面前的人才發出一聲意味難明的笑。
“那就告訴他們,絕無可能,朕不受任何脅迫。”
“陛下,如若任由太上皇處于叛軍之手,恐落天下人口實啊。”
李徐依舊含著笑,眼中卻難見清明:“朕不在乎!想換竹越,除非謝辭自己回來。”
“可”尤子書嘆息一聲,拳拳真意苦口相勸道:“眼下形勢大為不利,還應群策群力商討應對之法擊退叛軍才是。”
“他不是叛臣,這個字眼朕不想再聽到。”
“陛下應當以國事為重,不能陷于兒女私情荒廢政事啊!”
“阿辭就快回來了。”
“什么?”尤子書迷惑一剎,忽如百爪撓心,只覺他們的皇帝發了癔癥,深深無力。
李徐繞過書案坐到椅子上,不知盯著何處自言自語道:“等你回來,我就放你回府,我會彌補一切,我們可以重新開始的對嗎?”
“陛下,唉!”尤子書滿臉苦相,急得火上房,“戰事當前,陛下應擔起一國之君的責任,以國家百姓為重!”
“朕一直覺得尤相是個聰明人,不曾想也有聽不懂話的時候,朕說他快回來了。”
尤子書破罐破摔道:“是,的確快打回來了。”
“不出一月他就會回京請罪,用自己交換竹越。”
“陛下?”尤子書已經快不知道該怎么制止皇帝的幻想,只有嘆息。
李徐含著笑,終于肯耐心解釋:“愛卿可知能長久支撐大規模戰事,最重要的是什么?”
“糧草。”
“按這個時間他們的糧草已經告急了。”
“可”尤子書突然反應過來,猛然看向李徐道:“糧草只能來自攻占的城池,想要供給十幾萬軍馬,便只能放棄戰俘、百姓,而謝辭絕不會看百姓食不果腹,絕不會因戰事致民不聊生。”
“還有一個兩全的法子,涯曲關內有兩大糧倉,足以供給軍隊繼續前行。”
尤子書也剛好想到此處:“對,若攻破涯曲關又該當如何?”
“所以,朕已提前命人秘密將糧草運離涯曲關,現在涯曲關的糧倉不過是個擺設,關內守將出自謝氏旁支,到時糧草落空,又真的自己人打自己人,如何下得去手?”
“陛下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
“沒有。”李徐眸色一暗道:“不過有備無患而已。”
“如果還是打了呢?”
“攻到涯曲關時,北境就該亂了,大軍鎮守,蠻夷小國自然不敢妄動,但邊軍離境,狼子野心豈能按捺得住?誰能預想他們會不會齊心協力趁凌國內亂分一杯羹?”
“進退兩難”尤子書嘆口氣道:“若是他已經恨到不在乎這些?”
李徐望著窗子沉默許久輕聲道:“不會,謝辭永遠不會。”
第一百六十九章 風骨難摧,熱血易涼
涯曲關外二十里,駐軍營地。
中軍帳內,謝辭站在沙盤一側面布愁容,整個人憔悴不堪,好似一陣風便能吹倒。
“侯爺,謝老將軍傳信邊關有異,請侯爺盡快決策。”
“不如分散兵力?末將愿帶兵回援。”
“分散兵力敗率定會大增,已經打到這兒了,肯定要盡快攻下涯曲關,添糧加草,一鼓作氣直取皇城,而后再派兵掃蕩宵小。”
“那邊關百姓怎么辦?”
“成大事何拘小節?”劉深拱手道:“請侯爺下令,末將愿為先鋒攻下涯曲關。”
“報!斥候回報涯曲關內糧倉已空!”
曹文直沖過去把傳信兵揪起來道:“怎么可能!”
“回將軍,回來的人說關內現在見不到半點糧草的影子。”
“這可如何是好啊侯爺!”
劉深看一眼謝辭,小聲道:“咱們占了那么多城池,各家各戶都有儲糧,要不”
“不行。”謝辭終于開口說話,拒絕過后又重新陷入愁態。
“那可怎么辦,沒有糧草就是寸步難行啊。”
謝辭慢慢轉身走回到座位坐下,眉宇間盡是疲憊之色,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下了多久的決心,才輕描淡寫地說了句:“拔營,回援。”
“什么?!離奪下皇位僅一步之遙,現在回去就前功盡棄了!侯爺!”
“研磨。”
一旁的隨侍聞言上前開始研磨。
“我手書一封送往皇城,朝廷自會撥糧撥款以助大軍守邊。”
“難不成侯爺要”
“對。”
“侯爺!我們不怕死!好不容易才走到這一步,前面就是涯曲關,只要入關,糧草可以再想辦法啊!”
謝辭提筆沾上墨,雙目暗淡,已是有心無力:“這一戰我可以贏,卻不得不輸,如果今日我過了涯曲關,我便也成了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之人。”
縱使百折千回,不能遺失本心。
若初心變了,他就真成了黃泥枯土中的秋桃李花,摧了謝家百年風骨。
墨水滴到紙張上,將潔白染上污跡,謝辭團起毀了的紙扔到地上,重新落筆書寫成文。
“辜負了你們的信任,我心有愧。”
“侯爺心有仁義,無愧天地也無愧于我等。”曹文跪地一拜堅定道:“無論侯爺做什么決定,末將都跟隨到底。”
“對。”謝墨參附議道:“家主所言,謝家人無有不從,死都不怕,回去又如何,是讓,不是逃,能打到這已經知足了。”
劉深聽后突然沒了糾結:“有道理,我們是心有良知才讓的,又不是打不過逃了,大不了一死,到了下面還能在老侯爺面前長長臉。”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說了半天竟都笑起來,只當赴死是個樂趣。
聽著帳內的笑聲,謝辭忽而也露出笑來,小心將書信裝好遞給侍從道:“著人送到皇城。”
“是。”
走上回頭路,也意味著再也不能回頭。
叛軍回護邊防,在群臣的反對下,李徐還是下令繼續供給邊軍糧餉。
蠻夷小國未起風波便被大軍壓境之勢嚇退,不敢再進半分。
而一切平息之后,謝辭也依照書信中的承諾決定一人返回皇城,領罪。
“不行!”謝道弘得知這個想法強烈反對,“你要我如何跟你死去的爹娘交代?”
“這是我的決定,旁人無需承擔,此去不知吉兇,若一去不歸,請二叔依我先前所言,盡謝家之責補我之過。”
“絕對不行,不能去!”一會的工夫,謝道弘就急得愁得似老了好幾歲,拉著謝辭的韁繩說什么也不放人走。
“李氏皇族欺人太甚,此仇不報枉為人,應厲兵秣馬重新來過!”
謝辭淡然一笑,苦與恨在無能為力面前皆化作虛無,不重要也不再是執念。
“冤冤相報不得善了,說到底這只是我與李徐的私怨,應當由我了結,二叔只要記住我的交代,務必保全族人性命。”
他奪回韁繩沉聲道:“這是我作為謝家家主下的最后一個命令。”
僵持許久,謝道弘含淚松開了韁繩:“謹遵家主之令。”
“那便好。”
功過相抵再加上先祖皇帝所賜的詔書,這樣一來只死他一人就夠了。
“二叔,是不是只要人長大了就會過得很艱辛?”
“小時候有小時候的艱辛,長大后有長大后的艱辛,一段日子有一段日子的艱辛。”
謝辭聽著回答笑了笑,心中漸漸釋然。
“這樣啊,要是能一直不長大就好了。”
世道歲月會磨滅少年風骨,滿腔熱血也終有寒涼之時。
他沒有輸,只是累了。
第一百七十章 云煙過眼散長恨,甘為玉碎全傲骨(三卷完)
“城外十里亭?他一定要在那見?”
“回陛下,嘉良侯說入皇城便身不由己,所以他必須城外見到竹越離開。”
李徐聽后自嘲地笑了聲:“已經這么不信任我了我又沒打算真要竹越的命。”
他站起身嘆口氣道:“由他吧。”
皇城外,落日余暉灑在林路上,馬蹄踏著枯葉,一步路一聲碎。
時光歲月總在四季的更替中不聲不響地過去,來不及挽留。
謝辭抬起頭看著未盡枯黃的枝丫,第一個念頭竟是照雪堂的金桂又至花期。
然秋風過長亭,難得佳景,唯離愁別恨。
十里亭內端坐著的身影不知等了多久,謝辭雖下馬卻未曾走近。
“公子!”
謝辭挑挑眉故作輕松地笑笑道:“看著還行,不像受了苦的樣子。”
“你快走啊!怎么能回來啊!”
“不走了,累了。”謝辭深吸一口氣看向李徐道:“你答應我的。”
“路上怎么樣?”
“吃得好睡得好,你都派人一直盯著了,還裝模作樣問什么。”
“那是保護,我要知道你安全。”
一年未見,失而復得,李徐的聲音連同呼吸都在顫抖,剛朝謝辭那邊邁開步子,寒光便晃進了他的眼睛。
“阿辭!”
“別過來!”謝辭用匕首抵住脖子一字一句道:“你答應我的,我來換他。”
竹越拼了命地去掙著繩子和看守:“公子!我不要你換!你快走啊!”
“閉嘴!我說什么你就聽著。”
匕首加深一些慢慢見了血,李徐瞬間失去冷靜急著命人放開竹越。
“公子!”竹越戴著腳鐐跑不快卻還是用上最快的速度沖到謝辭身邊,摔倒在了地上,“你快走,快走啊!”
“沒事,他不會把我怎么樣,哭什么哭,男子漢大丈夫別總哭哭啼啼的。”
謝辭割開竹越捆在竹越身上的繩子,朝亭子內伸出手:“鑰匙。”
拿著腳鐐鑰匙的護衛剛要去送,謝辭立即制止道:“扔過來。”
拿到鑰匙,竹越自己解了腳鐐,謝辭擦擦對方臉上的土,嘴上掛著笑,眼睛卻含著淚。
“挨打了嗎?”
“沒有,公子要我活著等,我吃飯都吃兩碗。”
“哈哈,怪不得感覺胖一圈呢,那以后自己也要好好活著,不必再回謝家,我不在不放心你。”
“我不!”竹越哇地哭起來,坐在地上抱著謝辭不肯松手,“公子在哪我就在哪!”
謝辭仰起頭眼淚卻還是不聽話地掉了下去,他抬手拍拍竹越的頭忍住哽咽道:“天地之大,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你自由了。”
“我不要!我什么都不想做哪都不想去!我就要留在公子身邊,一輩子守著公子一輩子保護公子!我不走!”
“不走也得走,放手,放手!”
竹越哭著松開手,上氣不接下氣地看著謝辭,怎么擦眼睛都不擦去眼淚,視線模糊著連面前之人的臉都快看不清。
“我不走”
“這是命令,你忘了答應過我什么?”
提到這個竹越哭得更厲害。
“答應了我什么?”
“我會永遠聽公子的話”
“記得就好。”謝辭握住竹越的肩膀,靠近到對方的耳朵小聲道:“我要你離開皇城,永遠不要再回來,藏起來,別讓任何人找到你,然后好好活下去,長命百歲地活下去,能做到嗎?”
竹越不斷搖著頭,除了哭不知道還能再做什么可以挽回一切。
“你不聽我的話了?”
在哭聲中,竹越握緊拳頭無力地垂下了腦袋:“聽。”
“那能做到嗎?”
“能”
謝辭微微含起笑,努力讓離別不要太傷感:“照雪不能給你,去挑一匹馬,走吧。”
“公子”
“擦干眼淚,立刻離開,不許回頭。”
話音落下許久,竹越終于站起來朝護衛隊的馬匹走去,但一遍遍擦著眼淚還是沒辦法擦干。
馬蹄聲遠去,謝辭漸漸安下心,再無牽掛。
“答應你的,我不會再食言,放下刀,回來吧。”
“還沒跑遠,還能追上。”謝辭仍緊緊握著匕首不肯走入長亭,“等竹越跑遠了,我才能跟你回去。”
“好,我陪你等。”李徐的目光一刻不敢離開謝辭手中的匕首,心里有種前所未有的慌亂。
“阿辭,我已經昭告天下這場戰事只是一場演習而已,一切都不會變,你還是可以回到嘉良侯府,我不會再逼你做任何事,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重新開始?”謝辭默念這四個字突然笑了,“說得好容易啊。”
“我們可以重新開始的,我們不該這樣的。”
“是啊,我們不該這樣的,你說永遠不會傷害我,李知津,我們怎么就變成這樣了呢?”
李徐搖搖頭,心慌意亂,明明相見的人已經回到眼前,卻覺得越來越遠:“我會彌補一切,我會改的,阿辭,回來吧,好嗎?”
“彌補?你彌補得了什么?”
“我”
“先得到我的信任,再趁我變成廢人慢慢奪走兵權,步步為營坐擁天下,帝王權術,將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間,太上皇欣賞你,寰王、姑母斗不過你,而我看不清你。”
“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
謝辭嘆息道:“成王敗寇,技不如人,行至此處,我已無怨懟,唯愿你莫再枉添罪孽。”
“你是騙我的對不對?你根本沒想回來。”李徐看著滿眼釋然的人,指尖慢慢發涼“竹越我能放便能抓回來,你必須平安地跟我回到皇城。”
“他是跟我一起長大的,只要我活著他一定會回來救我,但若我死了,他就沒了歸處,天遼地闊自可四海為家,我保證你們沒有一個人可以再找到他。”
李徐瞪著眼睛,渾身冷到發麻:“你說什么?”
匕首猝不及防飛入長亭,護衛的注意力立即鎖定在匕首上,一群人齊齊沖向李徐,“保護陛下!”
李徐推開人群,只看到白馬沖出重圍絕塵而去:“追!”
數匹快馬沿著路上痕跡奔襲追趕,李徐攥著韁繩,心中只剩恐懼,他不怕謝辭跑,但他直覺如果追不上,就完了
“阿辭!”
山風呼嘯,一人一馬停到懸崖邊上已經等了一會,見追兵趕到,謝辭拔劍飛出刺入三丈外的地面上。
“不要再靠近。”
早就定好的線路和命運,他說不好自己為什么非要等一等。
或許是想要李徐親眼看到他已死,斷去念想,平息事端,又或許
他死前在這世上還想再見最后一個人吧。
“阿辭!你你別這樣,你回來吧,我錯了,我知道錯了!”
李徐摔下馬,連滾帶爬地往謝辭那邊跑,臉色慘白,聲音已然變了調。
“我不做皇帝,我們忘掉這里所有的一切,一起離開行嗎?求你了,求你了!”
“該忘的已經忘了,我一人領罪,我死之后,望你莫要食言。”
“我一定會食言!”李徐病急亂投醫,轉為威脅道:“謝辭!你若敢死,我便將你全族流放,朋友故交,哪怕是奴仆,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隨便吧。”謝辭望著眼前那人輕輕笑了聲,“人各有命,我的命就到這了,自救不暇,何以救人?”
“不!不不!阿辭,你讓我做什么都行,我什么都聽你的,你要什么皇位、我的命,我都給你!你殺了我吧!你不許死!”
謝辭輕輕搖了搖頭:“即便不能馬革裹尸,也該恥于曾為籠中鳥雀。”
或高臺樓閣之上的美酒佳釀,或碾入塵埃的滔天恨意,于他來說已如過眼云煙,散就散了。
“不!我錯了,我錯了阿辭!求求你!我放你走!你去哪里都可以!我什么都不要!我再也不見你了!我只要你活著!求求你了!阿辭!”
已經沒必要了,謝辭含起笑,拍拍胯下的白馬,白馬長嘯一聲,嘶鳴穿過山風透著無盡的悲涼。
“照雪,再送我一程吧。”
一滴淚從白馬的眼中滑落,世間少有的良駒以極快的速度奔向崖邊一躍而下。
“不!不要!!阿辭!!阿辭!!”
“陛下!!陛下危險!不能跳!不能跳啊!!”
“不能跳!快拉住陛下!!”
“謝辭!!!”
第一百七十一章 秋來滿院又盈香,只見桂花不見人
乾明殿門窗大敞,穿堂風過時偶爾帶得窗子發出吱呀聲。
大殿中央蜷縮地躺著一個人,月白色衣袍與散開的長發鋪在地上。
未著鞋襪的腳露在袍子外,因涼風發白發紅。
頭枕著冰冷的地磚,地磚之上是一層又一層的淚水。
干了一層又落出一層,那雙眼睛好似永遠含著流不盡的淚,眼眶血紅悲涼至極。
“阿辭”
凍僵的手指小心回握住那唯一一個可與牽念之人相連的物件,可實在無力握緊。
無能無力,無可挽回,是這世間最能令人生不如死的八個字,而今一一刺在他的心上。
明明身體已經感受不到冷,心卻愈發疼痛難忍。
篤,篤,篤
拐杖拄地之聲越來越近,衣著華麗的老婦人在宮女的攙扶下邁進大殿,而后擺手遣退了身邊人。
“哀家聽說皇帝已經一個月未臨朝了。”
謝秀云走到李徐身邊慢慢蹲下去,盡顯老態的手伸過去撫了撫李徐的頭。
“小五,你是皇帝了,應已天下為己任,如今怎么好似忘了自己的身份和責任?”
李徐抬起眼眸,視線早已因連日不休的淚水陷入病理性的模糊。
那張似美玉溫雅的面容,而今憔悴不堪,下巴生了一圈胡子,一月時間人已消減得可怖,瘦骨嶙峋判若兩人。
謝秀云心疼地嘆息道:“小五,跟祖母一起出去吧。”
“祖母?”
“是祖母,小五聽話些,起來吧。”
李徐好像剛剛才知道面前的人是誰,一時間眼淚決堤竟哭出聲來。
“祖母,我錯了嗎?我只是愛他,我想讓他也愛我,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我做的一切都是想讓他留在我身邊,為什么他還是走了”
李徐雙手攥住謝秀云的袖口苦苦哀求:“我不能沒有他,祖母,求求你幫我把他找回來吧,求你跟他說讓他回來吧,我真的受不了了,殺了我吧”
謝秀云看著自己最疼愛的兩個孩子成了這副模樣,心痛難忍,對于李徐做的一切,她無法認同卻可以理解。
而對于謝辭所經歷的一切,她唏噓痛心,更自責于自己無法真正責怪李徐。
“你想用他得到權力,又想用權力困住他,然魚和熊掌安能兼得?你要知道,你想困于籠中的原本就不是籠中之物。”
謝秀云手掌輕輕覆住李徐的額頭:“小五,你是錯了,但錯不該只歸咎于你,沒有人教你如何去愛一個人,你獨自胡亂摸索著,生出偏執,生出自私,才釀成如今結果。”
“我會改,我一定會改。”李徐淚水后的瞳孔空洞似瘋癲,“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阿辭,祖母,求你找他回來吧,我什么都會改的!”
“你既然會改,就不該執迷不悟,阿辭何其無辜,他本不該落得這樣的下場,何況,人已經不在了。”
“不在了?”
“萬丈懸崖,尸骨無存,哪還有活命的機會。”
“不。”李徐松開謝秀云的衣角,“你說得不對,你們說的都不對!他沒死!我一定要找到阿辭!我要找到阿辭!噗咳咳咳咳咳!”
鮮血自喉嚨噴濺而出,整日陷在痛苦中的身體終于堅持不住失去生機。
“小五!小五!來人!傳太醫!”
········
········
我有一個自年少時便心悅的人。
他笑著我就高興,他哭著我就心痛,萬千歡喜只由他而生,到死心里也只裝得下他一個人。
從前我只能看著他的背影,看了很多年,后來他終于肯轉身面向我,可到最后我還是弄丟了他。
我弄丟了我生命中最重要、最深愛的那個人。
沒有人教我要怎么去愛一個人,我以為我做的一切是可以留住他的,卻不知道那只會讓我和他漸行漸遠。
如果“愛”這個字也有典籍記載、也有名家批注、也有先生教授、也有考試檢驗就好了。
我一定會白日學、夜里學,字字句句求教,考到甲榜第一再去愛他。
不要再弄丟他。
阿辭,我后悔了。
求你,回來吧。
第一百七十二章 謝竹越
“你個賤骨頭!讓你當馬都當不好害我摔一大跤!找死嗎!”
“我我不是故意的,是,是您有有點重。”
“你他娘還敢反咬!給我揍他!”
命令一下幾個小廝立刻擼起袖子,把趴在地上被當馬騎的小乞丐圍起來拳打腳踢。
一旁稍長幾歲的小少爺一邊揉著胳膊腿,一邊指著地上挨揍的小乞丐不歇氣地罵。
巷子里路過的人見指使者錦衣華服接連繞開,事不關己只當是沒看到。
罵聲和拳腳聲很大程度地蓋過了哭泣的求饒,但還是被聽到了。
謝辭提著魚簍哼著曲子,聽到巷子里的動靜好奇地走過去,看到眼前情形褲腿還沒放下就沖了過去。
“你們干什么呢!住手!”
魚簍飛過去砸在其中一個小廝的頭上,簍中的泥鰍魚高高飛起天女散花似的灑下來,濺了幾個人一身泥水。
“誰啊!從哪竄出來不知死活的小兔崽子!”無故被泥鰍砸了頭的小少爺氣得要死,指著謝辭指揮道:“連他一塊揍!”
“嚯,怎么誰都敢揍啊。”謝辭一腳踹在沖過來的小廝身上,掂量著對方人多又有大人在,沒準要吃虧,便扯下腰牌舉了起來。
“看清楚!可別錯認了,畢竟我掉一根頭發絲,你們都得掉腦袋哦。”
“什么東西!”
“少爺,是是謝家的人。”
“謝家?你確定?”
“千真萬確啊。”
謝辭提著腰牌走過去,近距離給每個人展示一遍,用欠揍的表情晃了晃腦袋。
“看清楚了嗎?我家的護衛就在外面等著呢,不想死就趕緊滾,奧不,把泥鰍給我揀回魚簍再滾,好不容易抓的呢。”
“憑什么!”
“蠢豬,當然是憑這塊腰牌啦。”
“你敢罵我!”
“哎哎哎少爺。”幾個小廝把要沖過去的人攔住安撫道:“算了吧少爺,咱忍忍,謝家不是咱們能得罪得起啊。”
“謝家就能仗勢欺人了!不怕我傳出去!”
謝辭轉起腰牌上的繩子道:“不怕呀,我就是仗勢欺人了,怎么了?誰讓我比你會投胎呢,略略略,氣死你,我不僅罵你,你再橫我還揍你呢。”
“你!”
“哎少爺,消消氣,真的不能惹啊。”
幾個小廝一邊攔住自家主子,一邊按要求把地上的泥鰍魚揀回魚簍里,賠著笑臉恭恭敬敬遞給還沒自己胸口高的世家祖宗。
謝辭拎著魚簍笑吟吟地看著面前的一群人道:“原來恃強凌弱這么爽的啊,怪不得你們一群人要在這欺負他一個呢,現在境遇調過來感覺如何呀?”
“小兔崽子,你給我等著。”
“等著就等著,小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嘉良侯府,謝辭,有本事現在就揍我唄。”
“謝謝辭?你是嘉良侯的”剛還氣焰囂張的少爺立刻熄了火,沒有小廝攔著也不敢再上前。
謝辭笑得更欠揍了些道:“因為對方的身份比自己高,一不小心就會丟命,所以只能任由對方欺負的滋味又如何呀?”
“小小人不知道是嘉良侯世子,才才”
“哼哼,欺軟怕硬,臉變得真快。”謝辭看向蜷縮在地上的小男孩,指著對面穿著錦衣的富家少爺道:“向他道歉。”
“什么?這我向他道歉?他就是個乞丐。”
“已經不是了,從前那些夯貨是不是跟你一伙的?告訴他們,從現在開始他就是我的人了,誰再敢欺負他,小爺卸誰的腿!道歉!”
“對對不起!”
喊完一群人就追著自家被氣跑的少爺離開了巷子。
小巷子空蕩下來,謝辭蹲到男孩身邊歪著頭去看對方埋起來的臉。
“哇小哭包,這都第幾次啦?你怎么每天都在挨揍啊?你是不是故意在這兒等我救你呀?”
“我沒沒有。”男孩一邊抱著身體一邊一抽一抽地擦眼淚,哭得稀里嘩啦。
“哈哈哈!逗你噠,你怎么這么愛哭啊。”
“我咳,沒有。”
“哼,嘴硬,我叫謝辭,可是你好幾次的救命恩人,所以你要不要跟著我?以后我做你的老大罩著你,就沒人再敢欺負你了。”
“真的嗎?”
“那是當然,跟著我,我就罩著你,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所以要不要做我的人?”
男孩抽搭下鼻涕擦擦眼淚點了點頭。
“太好啦,你是我收的第一個小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沒有名字。”
謝辭滿臉疑惑:“怎么會沒有名字?每個人都有名字啊。”
“我不知道”男孩搖搖頭眼淚又懸了出來。
“沒關系,男子漢大丈夫別總哭哭啼啼的,會被嘲笑是愛哭鬼。”謝辭拍拍胸脯道:“不就是名字嗎,我幫你取一個,我姓謝,你跟著我以后就也姓謝。”
“嗯名字叫什么呢?”謝辭想了想眼睛突然一亮。
“今天家里的先生新教了一首詩,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只背下來第一句,訪竹越云崖,即林若溪絕,不如就叫你竹越怎么樣?”
“謝竹越,謝竹越是不是很好聽?”謝辭念了幾遍后感覺自己是個起名字的天才,“我真是太厲害啦!怎么樣?你喜歡這個名字嘛?”
男孩仰起頭看著眼前的人,陽光從身后照過來,將那道笑容映得更加明媚。
這么好看的人應該是天上的神仙吧。
“我很喜歡,謝謝公子。”
“喜歡就好,不用客氣。”
謝辭笑著朝地上的男孩伸出手:“快起來吧竹越,我們一起去買包子吃。”
看著眼前白凈的手,再看自己滿身灰土,竹越低下頭小聲道:“臟。”
“啊?你怎么知道我剛挖完泥鰍?”
謝辭看看自己沾著泥的褲腿和臟兮兮的魚簍,尷尬地清了清嗓子。
“你不是也在地上剛滾完嗎,彼此彼此,何況我我可洗手了啊。”
“不不公子,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
“哎呀!”謝辭打斷對方的話,不情愿地又在衣服上擦了擦手重新伸過去道:“這下總行了吧,快點起來,再敢矯情我就生氣了。”
竹越定定注視著沒比自己大兩歲的人,視線從那張好看的臉上移到眼前的手上,而后握住那只手借力站了起來。
“謝謝公子。”
“都說了不用客氣,老大對你好是應該的,不過嘛既然我是你的老大,那你從今以后必須什么都聽我的。”
“嗯!我一定什么都聽公子的,永遠聽公子的話。”
“不錯不錯,孺子可教。”謝辭滿意地挑了下眉毛,“對了,你知道謝正卿將軍嗎?”
竹越搖搖頭。
“他是我三叔,可厲害啦,以后你就和我一起跟他習武,到時候誰再敢欺負你就狠狠揍他,出了事我兜著。”
竹越眼眶紅紅的,身上每動一下都疼得厲害,嘴角卻掛起了笑,聽著這話十分認真地問:“學會武功的話,我以后也可以保護公子嗎?”
“當然啦。”謝辭神氣地揚起頭道:“不過嘛我太厲害了,不需要你保護。”
“可是我也想保護公子。”
“那你要好好練武啊,等你贏得過我之后就能保護我啦。”謝辭說完小聲嘟囔了句:“雖然沒有那種可能。”
竹越沒有聽清后面的話,只覺得被激勵起無限勇氣,緊緊被握住的手,堅定地點了下頭:“我會努力練武保護公子,一輩子都保護公子。”
“哈哈哈哈!行!真有志氣,不過包子你想吃什么餡兒的呀?”
“公子喜歡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那我肯定要吃肉的。”謝辭拉緊竹越的手跑起來,“快走快走,一會該賣光了。”
“哦。”
········
········
“公子?公子?”
“嗯?”謝辭睜開困倦的眼睛打了個哈欠,“怎么了啊?”
竹越把衣服披到謝辭身上道:“外面起風了,我們進去吧,您身子還沒痊愈別著涼了。”
“唉,行吧。”
謝辭伸伸手,竹越立刻蹲下去讓他的手搭到自己肩上,等他爬上背才穩穩起身把人背起來。
“唉也不知道腿什么時候才能好,煩死了。”
“傷筋動骨肯定沒那么快養好,您就別嘮叨了。”
謝辭抬手給了一掌道:“臭小子你現在都敢教訓我了是吧?”
“不敢”竹越嘟囔著抱怨,下一瞬后腦勺就又挨了一巴掌,然后不敢吱聲了。
“公子,計公子又來信了。”
把謝辭放到屋內的矮榻上,竹越便將新收到的信遞到謝辭面前。
“哎呀他寫的信太長了,你看看簡明扼要的說說得了。”
“是。”竹越打開信習以為常地把無意義的內容往后放,“這次罵了您三頁紙。”
謝辭嘴角一抽:“謝謝啊,不是很想知道。”
“哦。”竹越繼續翻仔細閱讀過后摘要道:“計公子說讓您趁早把鋪子關了,不然他的家底就被您敗光了。”
來自遠方的計昭明:【沒有那個金剛鉆就別攬瓷器活!打打殺殺的腦子,你開什么店!開什么店?!!賠的都是我的錢!我的錢!!!本來養你綽綽有余!你竟然開始想辦法敗我的家!兄弟跟你掏心窩!你插兄弟肺管子!你不是人!!!】
“額是賠得有點多哈,不過昭明兄有錢,沒事。”
竹越回憶一下幾個月來記的賬本,不留情面地直言道:“公子,‘點’這個字恐怕不足以形容吧。”
“切,行行行,不開了總行了吧。”謝辭想了想眼睛突然一亮,“要不我們做個別的營生吧!”
竹越用信紙擋了下自己無語的表情,無能吐槽道:“我看您就是無聊想玩做生意的游戲吧。”
“我看你是欠揍了。”
“那個”竹越看回信轉移話題道:“計公子還問您傷怎么樣了,讓您快點給他回信,他很擔心,著急知道。”
“你回信吧,告訴他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而且我要做新買賣了。”
竹越深吸一口氣實話實說:“公子,我懷疑下一次應該是他本人跑過來罵您。”
“哪那么多廢話,信不信我”謝辭看看自己不靈便的腿腳,招招手道:“過來。”
竹越不情愿地走過去低頭受了一下打。
“快去寫。”
“知道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不一樣的結局
數月前。
無人荒村急匆匆的馬蹄聲格外明顯,馬還沒停下,斛律風就飛身躍下沖進了茅草屋。
“怎么樣了!”
“已無性命之憂,尚昏迷著,大夫在里面。”
斛律風大喘著氣,有種自己才是劫后余生的感覺:“路上怕有尾巴耽擱太久,差點以為要見不到最后一面。”
“好歹是藩王,該沉穩些。”尤子書語氣平靜,不著痕跡地將握緊扇子也難以制止顫抖的手背到了身后。
“跟我裝什么。”斛律風走過去不容拒絕地抓住尤子書的雙手包裹入自己手中仔細捂著,“臉都白了,手這么冷,明明在害怕,非要硬撐。”
“沒有。”
“怕就說出來,有我在,什么都不要自己扛著,今天是,以后也是。”
“我只是擔心。”尤子書后撤坐到椅子上,沒有了沉穩模樣,仔細聽來可以感覺到聲音中的顫抖,“還好,保住了命”
“老天爺也看不下去了吧,謝辭不該死在戰場外的地方,以那么憋屈的方式。”
斛律風單膝跪到地上,輕輕握住尤子書的手道:“會好的,謝辭這樣的人到哪里都有重新來過的勇氣。”
“可惜照雪不在了,等長松醒來怕是要傷心很久。”
“良駒護主,若無照雪他肯定活不下來,馬隨人,做了認為值得的事會覺得自己死得其所,這個道理謝辭能明白。”
“卿卿。”斛律風突然站起來張開懷抱,尤子書看向對方略微疑惑。
大眼瞪小眼半天斛律風心塞地埋怨道:“這么久沒見,發生這種事,你肯定吃不好睡不好整天擔驚受怕,就不能跟我撒撒嬌嗎?”
又是一陣沉默,尤子書忽而掩唇笑了,起身用扇子輕輕敲了下斛律風的胸口:“已然安心了。”
“是因為謝辭沒死,還是因為我來了?”斛律風直接問出口。
“你來了才徹底安心。”
斛律風心里因為這個回答燃起一團火:“有你這句話,立刻去死也值了。”
“還是好好活著吧。”
“我不僅要好好活著,還要朝二百歲活,你也是。”斛律風握緊尤子書的手一本正經滿臉認真,“有你在,少活一天、少上一天床,老子都覺得虧。”
尤子書無語地抽回手,用扇子打了下斛律風的胳膊,對于這句正經說出的不正經的話沒想理會一點。
“你怎么知道謝辭跳崖?”
話重新回到謝辭身上,兩個人的神色又凝重了幾分。
“這種方式最能為竹越拖延時間,死無全尸,也最決絕。”
“你這么了解他?”
“現在是什么時候,竟吃這種飛醋?”
斛律風嘖一聲用力拍了下腦袋:“我有病。”
尤子書嘆息道:“寧折不彎的人,從他決定回來的那一刻,我便知道他已決心赴死,而想死在皇城外也只有這一條路線。”
“你想到了,陛下怎么可能會想不到?”
“當局者迷,為情所困者失智。”
“是這個道理。”斛律風思索片刻道:“活下來就該隱姓埋名離開這里了,我帶他去燕西。”
·“不行。”
“為什么?”
尤子書垂下眼眸,聲音有些無力:“本來行,可是你告訴我了,就不行了。”
斛律風沒聽明白:“什么意思。”
“如果我知道謝辭的去向,陛下不問我自然絕口不提,但若陛下問了,我一定會如實相告。”
“不能不說?”
“尤家人,絕不會背叛陛下。”
“那你還”
尤子書打斷道:“人有私心,這次是此生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就算有一天陛下知道了他在燕西,我不承認,陛下還能逼著我交人?”
“他會派兵去打,哪怕僅僅是一個可能性,為了謝辭他什么都做得出來。”尤子書看著斛律風的眼睛發問:“所以,你能為謝辭扛住這個潛在的風險嗎?”
能這個字本來已經在喉嚨中,可心頭涌出的一切顧慮迫使這個字沒有在第一時間發出聲音。
斛律風猶豫了,猶豫了很久。
如果往前幾年,他會毫不猶豫說出這個字,可如今他有子民要守護,有愛人要守護,有了想要維持安穩的理由,朋友兄弟便順位到了第三名。
屋子里出奇地安靜,尤子書沒有追問,只是靜靜等待著。
在考慮了很久很久之后,斛律風還是將“能”這個字許諾了出來。
得到答案,尤子書低下了頭,自慚形穢的同時心中又添酸楚:“如果易地而處,為了朋友,無論何時無論何種境地,謝辭都不會有一絲猶豫。”
兩個人又陷入新的沉默,許久后里屋的簾子掀開,大夫拎著藥箱走了出來。
斛律風急沖過去:“怎么樣?”
大夫擦擦汗回道:“外傷重新包扎好了,斷的骨頭也都接上固定好了,按大人的意思,已經可以挪動了。”
斛律風回頭看向尤子書:“他現在就走?”
“對。”
尤子書掀開簾子走進里屋,斛律風也跟了進去。
屋內謝辭躺在木板床上,幾乎整個人都被紗布包裹起來,腿用木板固定著,臉上也有劃傷,呼吸微弱得要仔細去看才能察覺到,只能用了無生氣四個字來形容。
竹越守在邊上,眼眶紅紅的也憔悴了不少。
“不應該是這樣。”斛律風不忍地別開了視線。
同樣少時習武,同樣曾為武將,同樣的豪情壯志,同樣沙場征戰死里求生,同樣承擔各自的責任
在這世上,這樣的境遇,如果有一個人能更準確地理解謝辭的心情,斛律風想應該會是他。
尤子書腳步沉重地走過去,把準備好的銀票和碎銀交到竹越手上:“這里離皇城太近太不安全,沒有時間休息。”
“知道”
“去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遠一點,不要告訴我,不要來信,不要報平安,能明白嗎?”
“明白,尤先生深恩,竹越會銘記于心一日不忘,但恩情分先后,只能等來世再為先生當牛作馬。”
竹越跪地剛要拜,尤子書立刻上前將人拉住:“我從來沒有對得起過他,救下他的命,是心有愧疚想要贖罪,所以不用跪,也不必感恩。”
“對。”斛律風過去握住尤子書的手把人拉回來道:“來世也別當牛做馬,我有牛有馬,你在,礙事。”
“啊?”
尤子書略顯無奈:“不用理會,馬車在外面,你們現在就得走,遲了恐生變故。”
竹越點點頭不再多贅言,用上千萬分小心把謝辭抱起來,在斛律風的協助下將人送進了馬車。
馬車里尤子書著人鋪了厚厚的幾層毯子,周圍也都圍了軟墊,被子選的是輕薄卻保暖的料子,傷藥一應俱全,準備得十分妥帖。
馬車不算小,但外觀普通不會惹人注意,怕路上會有人認出,竹越還圍住臉戴了斗笠。
“走吧,走遠了再去醫館。”
“嗯。”
竹越坐到駕車的位置,斛律風忽然上前攥住韁繩,下了堅定不會更改的決心。
“等謝辭醒了,告訴他,沒地方去了一定要來燕西找我,我,斛律風,不怕冒險更不怕死,無論什么時候,燕西人為了兄弟都可以死戰。”
“我一定會一字不差地告訴公子。”
“那就行。”斛律風松開韁繩,竹越朝兩人揖手各拜一了拜。
馬車轱轱轆轆在沙土上留下兩行軌跡,越來越遠越來越小。
望著遠去的馬車,尤子書長嘆一口氣,心中五味雜陳。
“可惜空有深情,卻是孽緣。”
“我們不是。”
注視著對方的眼睛,兩個人都默契地含起了笑,有久別重逢的欣喜,亦有對下次再見的期待。
無人的荒村里,兩只手十指相扣握在一起緊了又緊,溫熱從掌心慢慢傳入血液、傳入胸腔,化為只為彼此加速的真摯熾熱。
第一百七十四章 君如長松,唯我知津
“公子,您看看歪了嗎?”
“看不出來啊,就這樣吧。”
竹越爬下梯子往遠退幾步去看小鋪子上面掛的一臂長的小牌子,而后扶住額頭沉默了很久。
“公子,這明顯歪了吧。”
“這才叫有特色。”
竹越看看牌匾再看看謝辭,壯起膽子道:“公子,生意不好,好像和換多少個店名沒關系。”
“廢話怎么這么多,滾去干活。”
“哦。”
謝辭哼一聲,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絕對不承認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
新開的店鋪不大,賣一些胭脂水分,但由于老板從不以真面目示人,伙計兇兇的整天掛把短刀在身上,導致生意很差,門庭冷清。
所以找不到原因的謝辭兩個月內換了八次店名,又在胭脂鋪外支了個看手相的攤子,看一次兩個銅板,看完就推薦一下旁邊的胭脂鋪。
看手相的攤子四面掛著簾子,一來不會在外人眼前露面,二來故弄玄虛也許生意會好。
謝辭翻看著看相的書,現學現賣,感覺這一個多月把這輩子的書都看了。
“看得準嗎?”
“嗯?”
簾子外一道身影坐到了椅子上,謝辭合上書自信滿滿:“當然準了,準的話兩個銅板,不準的話一個銅板。”
“不準也收錢?”
簾后的聲音很低啞,細細聽來帶著些顫抖,結合情境就好像是在譴責奸商。
“算了算了,不準的話就不收你錢了,把手伸進來。”
那道身影很久沒有反應,謝辭都以為人要走了的時候,手才從簾子后面慢慢伸進來。
袖子被蹭得往胳膊上滑了些,露出的手腕皮膚很白,打眼一看便知道是個養尊處優的人,可這樣的手和手腕上卻有著好幾道格格不入的疤痕。
謝辭托起那只手放到自己掌心,按照書上所學,此人應是個難得一見的大富大貴邁步青云之命。
“公子命格極好,定是前途燦爛。”
“是嗎?那為何失去多于得到,總覺生不如死呢?”
謝辭嘴角的笑漸漸凝滯,眸中因這句話多了哀嘆,良久才開口回答:“人有所得必有所失,機關算盡也未必能得圓滿,只要問心無愧就好。”
沉默多時,外面的聲音更加沙啞,“倒是有理,未請教先生高姓大名。”
“名字,身外之物。”
“是不想告訴我。”
“知道還問,命好,但人品一般啊。”
“那不問了,先生可算得出我過往如何,今后該去往何處?”
“嗯”握著看掌紋的手突然反過來抓住他的手,謝辭剛驚訝便因熟悉的聲音徹底愣住。
“所以阿辭是承你三叔之志,做起了江湖騙子?”
謝辭僵硬一霎猛地抽回手站起身后退哐當撞到門板上,巨大的聲響將鋪子里的竹越驚了出來。
“公子您怎”竹越定在門檻外,看著眼前的兩個人完全懵了。
“我是一個人來的,不會做什么。”
時隔一載再次相見,李徐心中良多酸楚,但更多的是親眼看到謝辭還活著的安定。
“阿辭,我只是想看看你。”
“我不需要你看。”謝辭轉身跑進鋪子,竹越見狀也跟了進去。
李徐眼中含著淚,離開的是他找不到理由再見的人,于他來說現在活著不如去死,可死了就再也再也再也見不到阿辭了。
拼命爬上去的位置,也成了他的枷鎖,讓他只能在無盡的痛苦中生不如死地活著。
眼淚掉到地面上很快風干,他邁開步子走進店鋪,里面琳瑯滿目擺著胭脂水粉,香氣撲鼻竟更覺得諷刺。
“你真的開起了胭脂鋪,沒有我,你總會過得好些。”
“你還跟過來干什么?”謝辭神色復雜,心情更加復雜,明明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再見,“你要綁我回去?”
“不會,再也不會了。”李徐慢慢朝謝辭走過去,眼眸愈發暗淡,人看著也越來越疲憊。
竹越站在謝辭身邊本想攔,但看看謝辭最終沒有上前。
“阿辭,我一直在找你,就快以為你真的死了,你不知道,我得知你還活著時有多高興。”
李徐小心翼翼地握住謝辭的手臂,淚水打濕視線卻還是想努力看清眼前人的所有細節。
“我這輩子所有的歡喜都是因為你才會有,阿辭,我錯了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去愛你,我想重新去學,可是一切都晚了。”
“的確晚了,再早一些我不會選擇認識你。”謝辭看著衣袖對方落下的淚,想要掙開,卻不知怎的到最后都沒能動彈一下。
李徐捂住胸口支撐不住跪到了地上,他握緊謝辭的手將頭抵到謝辭身上,感受著恍如隔世的桂香,只覺痛無可痛與死無異。
“都奚徹說得沒錯,皇宮的墻太高太厚了,是監牢,是我和那里所有人的監牢,可不該是你的,你是海東青,不是金絲雀。”
折翼之鷹不會成為金絲雀,縱不能翱翔九州,亦有嶙峋傲骨重生利爪足行天地。
海東青到死都該是自由的。
“我死過一次,從前的恨早就散了,我不會再怨你也不會再想著復仇,只當未曾相識,只望此生不復相見。”
“我不能”李徐止不住眼淚,哀求著抱緊謝辭,“阿辭,只要能見你一面,哪怕一年一面也好,我只想看看你。”
“可我一眼都不想再看到你。”
“阿辭,求你了我真的,快活不下去快堅持不住了。”
“那是你自己選擇的路。”謝辭聲音冷漠,不肯再低頭去看對方一眼,“現在,起來離開,別再來了。”
冷清的店鋪內哭泣聲格外明顯,李徐抓緊謝辭的衣服,心被剜去無數刀也疼不過此時此感:“你殺了我吧。”
“好。”謝辭伸手抽出竹越身上的短刀,蹲下沒有絲毫猶豫刺進了李徐的身體。
“公子!”竹越愣住完全沒想到會變成這樣,“他,他是皇帝啊。”
鮮血一滴接著一滴砸下來,慢慢匯聚成一片血泊,謝辭單膝跪到血泊中,注視那雙布滿淚水的眼睛,已經不知道心里該有什么樣的感覺。
四目相對時,又是否能再從彼此的眼睛中多讀出些東西。
他不知道,李徐也不知道。
“你該離開了吧?”
最熟悉的身影隨著起身從瞳孔中消失,謝辭轉身拉著竹越從后門跑出去,沒有再回一次頭。
只有身后那人倒地的聲音讓他莫名憶起往昔。
跑出很遠很遠、很久很久,在某個瞬間謝辭驀然停住了腳步。
“公子?”
耳邊的聲音被放到最小,謝辭茫然地看著周圍,沒有任何思想和理由,突然朝離開的方向奔跑回去。
“公子!”竹櫟急著拔腿跟上去。
等兩個人跑回鋪子,里面早已經不見任何身影,唯有地上的一攤血跡可以證明那個人來過。
“公子,這里有張紙條,您看。”
竹櫟撿起地上折起來的紙交給謝辭,謝辭腦子空白,雙手近乎機械地將紙打開。
一字一句落入眼中,心緒在字里行間死寂下來,看到最后竟平靜得像是結了冰的湖,無法升起絲毫波瀾。
“公子,上面說了什么?我們殺了皇帝,會不會”
“他不會死,劍刺偏了,沒有傷到要害。”
“那我們還跑嗎?”
“不跑了。”
“還留在這兒?”
“不。”
“那我們去哪啊公子?”
“天地之大,想去哪便去哪。”
“等陛下恢復,他們會不會再找到公子?”
“不會了,他再也不會找過來了。”
“公子?您怎么怎么哭了?”
“哭了?是啊怎么哭了呢?”謝辭擦去眼淚慢慢露出笑容,“或許因為我有新的遠大志向了吧。”
“什么?”
“花光昭明兄的錢。”
竹櫟剛升起的擔心化為了無語:“公子,這也算遠大志向嗎?”
“那換成給你娶個媳婦吧。”
“不要!”竹櫟急忙抓住謝辭的衣服反對,“我要一直跟著公子,不能趕我走。”
“娶媳婦又不是趕你走。”
“不要就是不要,反正我要一直跟著公子!”
“切,真沒出息。”謝辭拍拍竹越的肩膀挑了下眉,“既然這樣,那還是花光昭明兄的錢吧。”
“計公子知道嗎?”
“不重要。”
“這好像很重要吧。”
謝辭沉浸式拉住竹櫟的胳膊舉了起來:“努力!花光計昭明所有的錢,讓計昭明變成窮光蛋!”
竹越低頭嘆口氣:“完了,下次罵的應該不止三頁紙了唉。”
“走!讓我們向著遠大志向出發!快去套馬車。”
“哦。”
不情愿的腳步漸漸走遠,謝辭重新將手中的紙展開。
指尖在行行句句上一點點劃過,鮮紅映入瞳孔唯剩千般萬般難以觸碰。
一滴,兩滴
滴滴點點的淚落在紙張上將已干的血暈開,染花了不規整的字跡。
他走到燭臺邊,燭火沾上紙的一角,漸漸吞噬血與淚,將所有的一切化為灰燼,最終隨風散去。
“你明明說永遠都不會騙我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