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第 51 章
帝國歷1017年, 中央星。
王城戒備森嚴,這樣的緊張氛圍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一切都為了今天。
按理講, 一場晉封儀式不需要這樣草木皆兵,然而主角是梅斯維亞——那個少年兩年前在對抗賽上便打贏了帝國軍校的天之驕子, 讓皇室和貴族損失了一大筆錢。
他當年離開時, 沒有人覺得他還有多久可活。
偏偏他活了下來,不僅如此,還大張旗鼓地回到了中央星, 來到王城這座凌駕于一切的浮空島上, 有皇室衛隊夾道迎接——雖然是一種提防,但在這之前,哪怕是大貴族們從戰場回來也沒有他這樣的待遇。
整個王城因為他一個人的到來嚴陣以待, 只等晉封儀式結束,叫他依照約定好的條件, 處理四境邊防軍的異動。這場直播舉世矚目,全星際的人幾乎都在線上觀看。
王城之中表面熱鬧, 實際上暗流涌動,這股暗流唯一沒有觸及到的, 就是帝國醫學研究院。
研究院離王城的中心很近, 是一棟神秘的灰色高塔。它總是隱在云霧里, 不論腳下還是空中皆有重兵把守。這個機構從帝國初建時就已經存在,顧名思義,他們在替帝國皇室進行研究,卻沒人知道所做的是什么。
而那些灰色高塔里面的人, 對于外界發生的事情,也總是漠不關心。
今天是個例外。
研究院第三十三層, 那場全星際矚目的直播也被投射在實驗室中。
皇室對晉封的處理十分謹慎,將一切流程壓到最簡。皇帝只用不到兩分鐘便結束了演講,衛陵洲打開直播時,皇帝手持的慶典儀式劍搭在少年肩頭,最后一句話落下尾音。
“帝國之光永存,天命永佑帝國!”
在皇帝面前,一名黑發少年身著純白的帝國軍服,單膝跪地。他像其他所有人一樣低垂著頭,前額幾縷黑發向下滑落,擋住了那雙桀驁的雙瞳。
帝國皇帝垂眼打量著他。
規矩的、安分的,和之前叫他們屢屢頭疼的囂張少年判若兩人。
他感到有一絲滿意,頭一次覺得梅斯維亞看著順眼了起來——在自己面前、在帝國至高的權力面前,再桀驁不馴的人也要低頭。
皇帝將劍交給侍從,自他手中取過那枚象征少將軍銜的勛章,俯下身,親自將它掛在新任的少將胸前。
毫無征兆的,梅斯維亞抬起了頭,他再次與那雙獨特的金色眼眸對視,那雙眼睛里既沒有感激也沒有喜悅,反而充斥著冰冷到了極點的殺意。
他看著他,不像在看帝國的最高統治者,而像是看一個已死之人,叫皇帝感到不寒而栗。
也就是在那一瞬間!
皇帝精神海傳來一陣劇痛,瞬間失去意識。
黑發少年遽然起身,從侍從手中奪過那把尚未開刃的儀式劍,立刻將長劍捅進皇帝前胸,刺穿他的心臟。
鮮血噴薄而出,將純白的軍服染得一片猙獰。梅斯維亞的臉色在同一時間變得煞白,動作卻沒有一刻停頓,一把扯下剛剛掛上的少將勛章,遠遠扔了出去,擲地有聲。
“去你大爺的天命!”
他胡亂抹開飛濺到眼前的血,抽出儀式劍——這東西不是用來殺人的,沒開過刃,并不順手,卻是周圍十米唯一能稱得上武器的東西。
在場的權貴和衛兵直到此時才從驚變中回過神來,而帝國的皇帝已經生機斷絕,死得不能再死。
所有武器同時啟動,密密麻麻的紅光同時瞄準著一個人。帝國的繼承人在衛兵掩護下匆匆后退,卻眼見他離自己越來越近,手中倒提長劍,上面還沾著血。
“停下,別再向前!”繼承人慌張吶喊,“殺了我,你也難逃一死!”
少年將炮火甩在身后,舉起長劍,嘴角揚起一抹血腥的笑。
“哦,那我即是死亡。”他作出回應。
下一刻,帝國系統癱瘓,直播徹底失去信號。
——
光屏上只剩漆黑一片,但衛陵洲還能看見那雙攝人心魄的金色眼瞳,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寫滿了狂妄不馴。
他孤身入敵營,明明滿身枷鎖,卻好像世上沒什么能攔得住他。
嘖,自信的瘋子。
衛陵洲扯了一下衣領,指尖碰到藏在下面的冰涼頸環。
直播已經斷了,鏡頭中那人瞬間蒼白下去的臉色卻還在他腦子里揮之不去。
將精神力外放,衛陵洲自己試過幾次,心中大致有數。哪怕梅斯維亞的精神力類型更擅于攻擊,在突襲了帝國皇帝后,應當也接近極限了。但他沒有直接脫身,反而還撐著去干了皇室的繼承人。
拼命到這種程度,那家伙為了什么?
所謂的理想嗎?
前線每天因異種而死的人數以萬計,皇室和貴族穩居中央星,卻將大筆大筆錢和資源投給醫學研究院,只為一個虛無縹緲的希望。
衛陵洲突然有點好奇,梅斯維亞如果知道他們在研究什么,表情應該很精彩吧。
還會覺得自己送死一樣的舉動是值得的嗎?
衛陵洲饒有興趣地想。
實驗室外,慌亂的腳步聲響了好一陣。
哪怕帝國研究院再怎么置身事外,皇帝連同所有的繼承人在同一天被人刺殺,也是前所未有的大事。
幾分鐘后,實驗室大門打開,一隊荷槍實彈的皇室衛兵站在門口。
衛兵隊長語氣嚴肅:“逃犯正在流竄,王城情況不容樂觀,研究院受到威脅,請盡快跟我們撤離。”
衛陵洲不緊不慢地收拾好自己的實驗臺,摘下手套。他眉目英挺,五官深邃,面容本來是極具侵略性的,卻被嘴角總是掛著的笑意中和,反而顯得平易近人起來。
“十分鐘前還是少將呢,現在就成逃犯了,你們變臉的速度可真快。”衛陵洲佯裝可惜,然后圖窮匕見,“逃犯是不是有點兒輕了?好歹也定性成刺客,或者反賊吧?”
衛兵隊長:“……”
“現在不是讓你處理私人恩怨的時候,”衛兵隊長冷漠地說,“衛陵洲,帝國很重視你的研究,你必須——”
他的話還沒說完,眼睛突然睜大,緊接著,眉心出現一個血洞。
幾秒之后,其他人也接連倒了下去。
衛陵洲轉過身,看見梅斯維亞從三十三層的窗外翻了進來,單手握著槍。他剛剛狠辣而利落地殺了一隊衛兵,在之此前的混戰中大概干掉了更多人,那身純白的軍服幾乎被染成了深紅色,混著的不知是敵人的、還是他自己的血。
“好久不見,逃犯先生,”衛陵洲神態自若地打招呼,仿佛黑洞洞的槍口此刻沒有對準自己,他笑瞇瞇地看著梅斯維亞不自然垂下的左臂,幸災樂禍道,“你中毒了,快死了哦。”
梅斯維亞面無表情地拿槍抵著他:“把解藥給我。”
“這種毒都是沖著要人命去的,不會特意配備解藥的,”衛陵洲十分耐心地講解,“不過我知道怎么讓你活命,整個研究院只有我知道。”
中了毒的人不該活蹦亂跳,梅斯維亞大約反應迅速,傷口不深,毒素攝入不多,加上精神力太強,才能撐到現在。
理論上講,最多再活三天,就是極限了。
而實際情況更加惡劣,他如今是王城的頭號逃犯,在漸漸毒發的情況下,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多時間。
“那邊架子上,從右往左數第一支藥劑,保證藥到病除。”
梅斯維亞皮笑肉不笑:“……你編謊話也編個像點的。”
在發現他中毒之前,皇室衛隊的重心都在保護貴族身上。唯獨在此之后,關注的要點便轉到了研究院上,并且第一件事便是派兵轉移衛陵洲。
這足以說明此人在研究院的重要性,衛陵洲到底會不會解毒尚未可知,但他只能賭這一把。
現在,他直覺自己賭對了,煩得是對面是那個姓衛的家伙。
“不要把我想得那么陰暗嘛,我怎么會騙你,”那人頗為遺憾地真切開口,“咱們可是生死相依的交情呢。”
梅斯維亞:“。”
生死相依?指他在賽場上把衛陵洲砍死的生死相依嗎?
如果這是一種挑釁的話,不得不說,他被惡心到了,并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不知是因為大量失血還是中毒。
眼見衛陵洲不可能說出有用的話,雙方僵持不下時,他瞥見了衛陵洲衣領之下構造特殊的銀灰色頸環。
帝國醫學研究院、頸環、以及這個構造,如果他沒猜錯的話……
梅斯維亞微微瞇起眼睛,調轉槍口,扣動扳機,子彈巧妙地擦著衛陵洲皮膚過去,擊穿金屬。
頸環應聲碎裂。
衛陵洲臉上的笑意在那一刻消失了,他抬起眼,灰眸中情緒外露。
笑容轉移到了梅斯維亞的臉上。
“這個頸環是特制的傳感器,連接你們這些研究員植入體內的芯片,一旦頸環上傳來異樣數據就會炸掉。”梅斯維亞說著,比了個爆炸的手勢。
異樣數據包含很多種,頸環損毀后,數據傳輸直接斷掉,顯然是影響最大的。
“你這個不一樣,芯片設置是延時的。”梅斯維亞繼續說,“皇室很看重你,不會像對付其他人一樣立刻處死,不過他們也沒那么寬容。你還有多久可活?兩天,還是三天?”
三天,是一個人能從研究院出發,到脫離浮空王城的最短時間。
衛陵洲并不喜歡被人脅迫,但事已至此。
他盡力控制表情恢復平靜,冷笑道:“換個方式同歸于盡,這就是你的絕佳對策?”
“我這是給你三種選擇,”梅斯維亞好心替他梳理,“一、堅決不告訴我怎么解毒,我幫你早死早超生。二、留在這里,面對一地尸體、和我接觸過的所有痕跡、以及損毀的頸環,你可以賭一把,皇室會不會產生疑心。”
當然,如果帝國的決策層不是那么疑心深重且廢物,人類邊境的處境也不會像現在這么艱難。
他們都很清楚這一點。
“最后一個選擇,”梅斯維亞看似隨意地轉起槍,以此掩飾自己手不受控制的發抖,“我們各剩三天,先找地方藏身,你替我解毒,我給你解決芯片,之后一拍兩散。如果你愿意一起跟我出王城,我也保證,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不會讓你死在我面前。”
他說著,眼睛微微發亮,那雙瞳孔中的金色是整座灰色高塔中唯一鮮活的色彩。
與那樣一雙眼睛對視的感覺很微妙。
但更多的是荒謬:這家伙自身難保,竟然還敢做出承諾?
“衛大醫生,你怎么想?”梅斯維亞挑眉,“反正我把皇帝殺了,青史留名,死也沒什么遺憾。”
“至于你,放著生路不選,偏要選那兩條死路,”他停頓片刻,決定報衛陵洲剛剛惡心自己的一箭之仇,忍著膈應緩緩開口。
“總不會……是想和我殉情吧?”
第052章 第 52 章
這句話一出, 梅斯維亞先被惡心到了。
但看著衛陵洲的表情陷入扭曲,他覺得不算虧。
那就還能忍忍。
衛陵洲深吸一口氣,勉強克制住把梅斯維亞毒死的沖動, 真誠開口:“殉情就不必了,你要有個三長兩短, 我一定帶上酒, 天天祭拜你。”
梅斯維亞:“……”
那帶上的是酒嗎,香檳吧!
他連臉上的假笑都不想維持了,在心底計算王城系統恢復的時間, 琢磨出逃的路。
衛陵洲明顯也做好了決斷——他雖然厭惡受制于人, 但也不是偏要找死的犟種。更何況等梅斯維亞給他解決了芯片的問題,他就不用在研究院了,星際那么大, 外面有得是能叫人享受生活的地方。
他苦中作樂地展望未來,迅速收拾好必備藥品, 把實驗室里的試劑銷毀了個干凈。
兩個人都忙起來,不再互懟, 陷入沉默,整個實驗室內的氛圍卻比之前還要針鋒相對。
憑心而論, 衛陵洲是被自己坑了一把, 不得不加入合作的。梅斯維亞只要能達成目的, 他不太在乎做事的手段,自認不是什么好人。然而坑衛陵洲,他不僅連一點小小的愧疚也沒有,甚至還覺得很爽。
唯一令他感到不妙的, 就是接下來三天和這家伙的相處。那絕對不可能是什么愉快的體驗。
他和衛陵洲同時停下手中的動作,都從對方的眼神里讀懂了類似的信息, 然后不約而同地瞥過頭去,表情掙扎。
——接下來七十二小時,怕是有得熬了。
與心理上的互斥相比,追兵和糟糕的天氣都沒那么折磨人。
癱瘓半小時后,王城的系統恢復了,但他們已經離開了王城的核心區,只在路上遇到過零散的追兵,被梅斯維亞干脆利落地解決了。
與之相對的,是一直沒有被成功修復的天氣控制系統,浮空王城中氣溫驟降。大雪紛紛揚揚,夜色之下,他們所經過的痕跡被埋得一干二凈。
衛陵洲幾乎以為這也在梅斯維亞的計算之中了。
他轉過頭,借著雪地反射出的淡淡月光,卻看見了那人一身被血染紅的軍服。
用于晉封儀式的軍服把所有點數都加在了美觀性上,保暖極其一般,完全扛不住突如其來的風雪。梅斯維亞臉色因為失血而變得慘白,面頰卻被凍得發紅。
看起來怪慘的。
衛陵洲猶豫了一下,不情不愿地解開自己的外套。
說實在的,他們的塑料交情完全沒到可以互幫互助的程度,看到對方落難,應該幸災樂禍才對。
但沒辦法,他和梅斯維亞這缺德家伙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了,就離譜。
他目光太明顯,想忽略都不行。梅斯維亞側過頭,語氣不善:“你盯著我看干什么?”
……怕你被凍死。
衛陵洲心想,一開口卻是諷刺:“價值好幾個億的臉呢,我看兩眼,不至于收費吧。”
皇帝遇刺后一個小時,印著梅斯維亞面孔的通緝令就已經傳遍了星際。他們能現在還不被發現,多虧正逢難得一見的雪夜,視線很差,路上更是連一個人都沒有。
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就能順利離開。
王城自內而外分為幾層,權貴們住在核心區,富豪們在內城區。外城區靠近島嶼邊緣,很少經人打理,十分荒涼,住得普遍是想要來到王城逆天改命,卻又無計可施的普通人。
如果想下浮空島,必須在離岸區域乘坐飛梭或是星船。但此刻整個離岸區都被封鎖,一只蟲子都放不出去。以他們現在的狀態,沒有可能突破重圍,最好是在外城區藏身,直到離岸區出現疏漏。
梅斯維亞此時已經從準少將搖身一變,成了帝國頭號通緝犯,身上掛著有史以來最高的懸賞,別人做夢估計都想夢見他的臉——親歷了那場血腥晉封儀式的權貴們除外。
梅斯維亞:“……”
他被全星際通緝確實危險,如果想要搞到飛梭離開,不論是虹膜還是精神力驗證都是難關,但臉是最好辦的。
他凍得哆嗦,手顫抖了兩下,胡亂從臉上揭開那層面具。
他把面具疊起,想找地方收好,奈何衣服已經被血糊得不成樣子,沒地方裝東西。
梅斯維亞無語片刻,煩躁地把面具扔給衛陵洲。
“這張臉值兩個億,記得轉我。”
衛陵洲:“……”
“你愣著干嘛,還不走?”梅斯維亞皺了下眉。
和用以示人的那張劍眉星目的端正面容不同,他五官深邃,眼型狀若桃花,眼角微微下垂,笑起來時瀲滟多情,還有點無辜。
偏偏他此刻毫無笑意,眉眼間距又離得近,透出的便是一種凌厲逼人的美感。
衛陵洲怔在原地。
風雪呼嘯而過,他忽然想起兩年前的賽場,想起太陽初升之際自己所見的鎏金雙瞳。
好像……是應該配這樣的一張臉。
——
風雪呼嘯不停,大半天過去,他們終于在外城區找到了合適的落腳點。
是座年久失修的老舊公寓樓,原有的居民已經全部搬出去了,如今還會住在里面的只有無處落腳的流浪漢,來得快走得也快。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就算帝國要來搜查,他們到時候也更容易藏身,最大的問題是不被其它人察覺異樣。
所幸他們到的時候已經是深夜,整棟公寓樓安靜到了死寂的程度,他們選了一個視野好、方便跑路的空房間,十幾個小時的逃亡終于暫時告一段落。
公寓小得像鴿籠,一張床就占滿了整個臥室,客廳也只擺得下沙發和茶幾。
更要命的是,整棟樓里幾乎沒有哪一間房的窗戶是完好的,冷風順著破損的玻璃往屋子里灌。
但自己都和頭號通緝犯在一條船上了,住宿條件自然沒得挑。衛陵洲在房間里看了一圈,確認了安全,稍稍放下心,剛想提芯片的事情,就聽見客廳一陣重物落地的聲音。
他飛奔出去,看見梅斯維亞整個人氣息微弱地倒在地上,身上傷口崩開,不斷往外滲著血。他的外套是黑色的,墊在對方身下,被血洇出更深的痕跡。
臥槽!衛陵洲暗罵一聲,蹲下身,拿手試試了梅斯維亞的體溫。
額頭滾燙得嚇人。
他們一路頂著風雪過來,傷口又只經過了簡單處理,這家伙大概早就燒起來了。可他竟然像個沒事人一樣,一直撐到現在?
簡直匪夷所思。
衛陵洲滿心震驚,卻一刻也不敢耽擱,直接把人抱了起來。
梅斯維亞滾燙的體溫隔著衣料傳到他的身上,衛陵洲恍然覺得自己也有點發燙。而且這家伙個高腿長的……竟然意外的輕。
不對,想這么多干什么呢。
衛陵洲把梅斯維亞放在床上,心底生出一種很別扭的感覺。
他習慣性想喚出醫療系統,讓它匯報病人各項指征,然后才想起現下已經不是在醫學研究院,早在跑路的時候,為了防止被追蹤,他們就把一切能連上星網的東西扔了個徹底。
而眼下的這棟公寓里,燈打不開,本來應該工作的供暖系統也和死了沒什么區別。
天殺的,這樓里完全沒有電!
衛陵洲翻箱倒柜,才從角落里找到幾支蠟燭,萬幸沒有受潮,還能點燃。
搖曳火光之下,梅斯維亞那張攝人心魄的面容因為高熱而染上一層薄紅,從臉頰一路蔓延到鎖骨之下。
衛陵洲很早就聽說過梅斯維亞的大名,從那時起就覺得自己跟他氣場不合,絕對沒有可能和平共處。等他們見面后果真如此,不僅在戰場上以精神力交手,不久前還在針鋒相對。
不論是新聞上還是私下里,他從未見過這人脆弱到這種地步的時刻。
衛陵洲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對方的命就在自己手里。
他自認不是個胸襟寬廣的人,幾個小時前一度要殺了自己的家伙落到這種境地,本來應該高興才對。
但他不僅笑不出來,反而還罕見地緊張起來——是因為他們現在性命相系的緣故吧,衛陵洲想。
他深吸一口氣,止住了亂飛的思緒。
梅斯維亞能不能活下去、自己能不能活下去,全看現在了。
——
老舊公寓中,蠟燭已經快要燃盡。
衛陵洲收拾好手術現場,把房間翻了個底朝天,勉強找到東西,把窗戶上的破洞補了補。雖然冷風還是在往里鉆,但比之前好了一點。
他還幸運地翻出了兩床被子,全蓋了在梅斯維亞身上。
這家伙傷勢重得驚人,衛陵洲根本想不通他是怎么堅持到找好了藏身地才昏過去的。
哪怕到了現在,他的燒還是沒退,衛陵洲守了一夜,根本不敢懈怠。
毒已經解了,傷也處理了,這種情況下一個醫生能做的已經做到了極限,剩下的只能看傷員自己。
如果他再不好轉,或者沒有在芯片爆炸前蘇醒過來,他們兩個還得同歸于盡。
草,傳出去不會真被當成殉情了吧。
衛陵洲想了一下,便覺得一陣惡寒。
他煩躁地坐在床邊,給不省人事的家伙掖了掖被角,忍不住碎碎念。
“你最好有點良心,醒過來趕緊解決芯片。如果不是你,我現在還在研究院養尊處優呢。好吧,這么說是有點夸大了,那種變態地方我也不是很想多待,但絕對不是以這種方式出來。”
“你知道毒都解了之后,不會出爾反爾,扔下我不管吧?當然,我只會說我解了一半,你要想活著,就需要我一直在場。嘖,不是很圓滿的謊話,能不能識破就看你了……”
但不論他念叨什么,一路和他拌嘴的人都沒作出任何回應。
房間里空蕩蕩的,一旦安靜下來,他就只能聽見彼此同步的心跳。
衛陵洲不喜歡這種安靜,嘆了口氣,繼續道:“一天前還信誓旦旦要帶我出去呢,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他說到一半,聲音忽然頓住。
——梅斯維亞手指微微動了一下,流連過衛陵洲的手掌,最后勾纏了一下他的小指。
那人或許醒了一下,燒得迷迷糊糊的,意識也不清明,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執意要來拉勾承諾。
他的動作極輕,像片落下的羽毛,撓得衛陵洲掌心發癢。
連帶心跳,仿佛也因此漏跳了一拍。
第053章 第 53 章
好疼, 疼死了!
梅斯維亞醒過來時,腦子里只有這一個念頭。
他警惕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狹窄的單人床上, 頭頂是一片發黃掉漆的天花板。記憶漸漸回籠,認出來這是他們落腳的公寓樓。
后面發生了什么他一概不知, 但看得出來某人把自己搬到床上, 應對好了一切。
至于這個“某人”是誰,梅斯維亞實在不是很愿意提。
他試圖從床上坐起來,傷處被動作牽扯, 疼得呲牙咧嘴。上一次傷成這個樣子, 他已經想不起是什么時候的事了。只是那個時候,還剩一口氣,能活著被抬到病房就算萬事大吉, 而眼下他還在帝國的大本營,停留在這里的每一天都有風險。
必須盡快好起來, 找到新的出路,梅斯維亞想。不幸中的萬幸, 他雖然渾身發痛,但狀態比昨天好了不少, 起碼不像原來那樣受到毒素影響。各處傷口也被繃帶層層包扎好, 邊防太空軍的軍醫每天應付成百上千名傷員, 遠沒有這樣細致。
不用想,肯定是因為“某人”。
梅斯維亞感覺有點別扭。
他從不掩飾對衛陵洲的嫌棄,可是一碼歸一碼,在這件事上……
他沉痛地在心里打著和衛陵洲道謝的草稿, 余光撇到自己右臂上的繃帶——處理得簡直和教科書一樣標準,唯獨繃帶末端, 系了一個騷包的蝴蝶結。
梅斯維亞:“……”
衛陵洲膈應人的方法還真是無孔不入。
不行,不能輸!他用零點零一秒作出決定,把道謝吞回去了,轉而思考怎么能扳回一城。
他剛從床上起身,公寓外突然傳來一陣門鎖開合的聲音,有個小女孩悄摸摸走進來,小聲道:“小洲哥哥,我回來了!你要的東西我都搞到啦。”
“這么快就能湊齊了?不愧是星星,”衛陵洲語氣輕松,“外面天氣怎么樣,人多不多?”
“昨天天太冷,過來避難的人很多,所以物資好搞,”小女孩星星說,“天氣還是不行,但街上人多起來了,皇室在懸賞那個少將,提供線索就有幾百幾千萬,好多人想碰運氣。”
“這樣啊,祝他們好運吧。”衛陵洲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
“我可不覺得這是好事,”星星說,“你想啊,那么厲害的少將成了亡命徒,怎么可能放過可能暴露他行蹤的人啊?要是遇見他,不知道是天降橫財,還是飛來橫禍呢。”
星星說著,忽然眼前一亮:“你煮粥了,是和你一起的靜靜哥哥醒了嗎?我能分一碗嗎?”
“還沒,你先喝,我去看看他怎么樣了。”
公寓客廳只有幾平米大,一轉身就到臥室,衛陵洲剛一拉開門,忽然和一雙金色的眼睛對視。
梅斯維亞醒了?他先是松了口氣,但還沒等懸著的心放下來,突然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
眼睛!
沈星星還在后面,從這個角度,剛好能看到梅斯維亞那雙標志性的金色眼眸!
他來不及想太多,下意識抬手覆住那雙眼睛——梅斯維亞睫毛很長,淺淺拂過他的掌心。
于此同時,對方的槍抵在他的胸口。
衛陵洲:“……”
他有一萬句離譜,不知當不當講。
他幽幽嘆了口氣:“醒了的第一件事就是拿槍指著我,你可真是清湯大老爺。”
“我還想問你呢,”梅斯維亞聲音充斥著戒備,隱含怒意,“我們不是來過家家的吧?”
他們在逃命,這家伙到底是在想什么,才能放心大膽地讓一個來路不明的人——哪怕是個小孩,和他們有這么多接觸?
他的通緝令滿大街都是,就算臉不一樣,一旦這個小孩察覺到什么,動了心思,他倆當場就會完蛋。
“我有解釋,但你確定要在這聽?”
梅斯維亞一把將他扯進屋,關上房門,甩開他遮在自己眼前的手。
“小洲哥哥,”沈星星聽見這邊的動靜,疑惑問道,“發生什么事了嗎?”
“沒事,你先喝粥,”衛陵洲挑了挑眉,和面前的人對視,“你靜靜哥哥醒了,起床氣大著呢。”
梅斯維亞并沒給他好臉,手中轉著槍:“解釋一下吧。”
“我們需要一個可以跑腿的人,”衛陵洲言簡意賅。
梅斯維亞自然不必說,不僅是頭號通緝犯,眼下行動也不方便。而衛陵洲雖然沒在明面上被大范圍通緝,但皇室衛隊必然在暗中搜捕,更不好露面。
雪已經停了,帝國權貴從昨天的慌亂中緩過神來,王城對離岸區封鎖嚴密,他們未來必然有一段時間要在這棟公寓里待下去。
一個四處漏風、什么都沒有的房間支持不了他們的生活。
這一層梅斯維亞同樣想到了,他原本的打算是等自己恢復一些后,搞個機器人代為解決相關事宜。如果湊不齊材料,也有辛苦一些的方法。把性命壓在一個陌生人身上變數太多,從一開始就被篩出了他的計劃。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衛陵洲說,“但是,防御型精神力,了解一下?”
精神力分為兩種,梅斯維亞是攻擊型的頂尖,殺傷力有目共睹,他身邊的朋友無一例外,全是這種類型。
衛陵洲則是防御型,因為太罕見了,所以相關的信息不多。比較廣為人知的,是他們能夠替隊友紓解受創的精神力,還能以此展開屏障,削弱外界的攻擊。
“只要我想,方圓一公里的人在說什么、在做什么,我都能知道。
他說完,還順帶展示了一下,以證明自己說話十分可信。
草,這是什么高精度監控!
梅斯維亞驚訝片刻,眼見對方越發得意,面無表情戳人痛處:“那你兩年前是怎么被我一刀砍下線的?”
衛陵洲斬釘截鐵道:“這屬于你的問題!”
他說著,突然想起了什么:“你能戴個美瞳嗎?”
金色眼睛實在是太顯眼了,快比這人的臉還有辨識度了。
梅斯維亞:“?”
他沒好氣道:“如果美瞳能遮住的話,你以為我為什么不戴?”
衛陵洲:“。”
別人還好說,沈星星替他們跑腿,這段時間,她和梅斯維亞很難做到一次面都不見。
“要不……你偽裝成一個瞎子?”衛陵洲說。
“你是哪兒來的庸醫啊!”
梅斯維亞無語了,他思索片刻,從被子上撕下一截深色布條,在眼睛前面綁了一圈。
他視力好,不會因此太受影響。
“這樣就行了吧?”
黑色布條遮在他眼前,和蒼白的膚色形成一種鮮明的對比。
衛陵洲一度認為梅斯維亞身上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雙眼睛。可當眼睛被擋住時,他的目光卻會不由自主地向下。
看到棱角分明的下頜線、修長白皙的脖頸……
不能再想了。
衛陵洲打斷自己的思緒,在梅斯維亞沒什么耐性的催促中,做出回應:“這不是更像瞎子嗎?”
梅斯維亞:“……”
“滾。”
——
衛陵洲又過了幾個小時才從房間里滾出來。
畢竟他身上還有個芯片,再拖下去,說不定能把整棟樓炸飛。
梅斯維亞剛醒不久,精神還不錯,研究一番后成功讓芯片失活,至于怎么做到的,就像衛陵洲沒有說他是怎么解毒的一樣,雙方默契地沒有多談。
他們也只在這方面有默契了,衛陵洲走到廚房時想。
芯片失活,意味著他以后和研究院再也沒有一絲關系,他的心情本該愉悅,此時卻不知道為什么覺得有點空落落的,往臥室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這才遲來的覺得疲憊,把粥熱上,讓沈星星往臥室里送一碗。
沈星星是個孤女,幾周前游蕩到這里的。她十三四歲,看著是個挺乖巧的小姑娘,但能在這種地方活下來,不可能沒點腦子。
她負責跑腿,衛陵洲提供錢,雙方一拍即合。
沈星星拿錢辦事,很有職業道德,當下什么也沒說,端著粥一路小跑著就進臥室了。
她輕輕推開門,把粥碗遞過去,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梅斯維亞:“靜靜哥哥,你長得真好看!”
梅斯維亞一句“謝謝”還沒出口,就聽見沈星星下一句話:“可是你和小洲哥哥為什么一點兒都不像?”
梅斯維亞疑惑:“我們有什么必要像嗎?”
衛陵洲大部分時候說話都是沖著氣死人去的,這點在對抗賽期間梅斯維亞深有體會。他一直認為,這家伙沒有因為嘴欠被打死,很大程度上歸功于長了一張見了一次就讓人難忘的好臉。
但他們兩個的臉完全不是一個類型的,氣質更是南轅北轍,很少有人把他們放一起比。
沈星星:“你們不是兄弟嗎?”
梅斯維亞大為震撼:“……他是這么說的嗎?”
真不要臉啊衛陵洲,趁我睡著占我便宜。
“是啊,你們是遠方表親,家道中落,不得不一起出來逃難,在路上被人搶了,才落到這個境地。”沈星星說著,察覺出來一絲不對勁。
表兄弟確實可以解釋這兩個人完全不相似的長相,但是他們如果關系這么淡薄,為什么小洲哥哥還會在逃難的路上一直帶著靜靜哥哥?連他受了這么重的傷都沒把人扔下?
外城區的這些人活著很艱難,就是親哥哥都能為了一頓飯把弟弟坑出去,更何況遠方表親?
沈星星的目光在梅斯維亞和衛陵洲兩人間來回轉動,忽然想起剛剛梅斯維亞語調古怪的問句。
靜靜哥哥好像對小洲哥哥說的這層親緣關系很反感。
那如果不是因為血緣關系,在這種時候,能一起逃難、不離不棄的,難道是……
沈星星悟了,眼睛亮了亮。
梅斯維亞:“?”
他實在不明白,這個小女孩在他和衛陵洲之間看來看去半天,到底想明白了什么,竟然看起來很是激動。
但他覺得自己有必要解釋一下,把謊圓回來:“其實……”
“我都懂的!”沈星星打斷他,“我都知道了,靜靜哥哥,你們真不容易。”
梅斯維亞:“啊?”
不是,你知道什么了?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沈星星這時候反而有點扭捏了,在尋找合適的措辭:“遠房表親,血緣那么淡,你們額外發展一些關系,這、這沒什么的。而且都這個世道了,你們兩個只要彼此相愛,比什么都重要!”
彼此……什么?
梅斯維亞懷疑自己聾了,要不然就是傷到了腦子,以至于聽不懂人話。
“星星,你想多了,真的。”
沈星星怔了一下,隨即露出了然的表情:“嗯!我會給你們保密的!”
不,你等等——
不用保密啊!
不是,誰搞男同了?誰搞骨科了?要搞他也不和衛陵洲這種狗東西搞!
然而沈星星好像已經接受了自己腦補的的設定,開啟了立體防御機制,不論他說什么都能完美補全,絕不肯相信這是個誤會。
梅斯維亞咬牙切齒。
天殺的衛陵洲,你今天晚上睡覺千萬別閉眼。
第054章 第 54 章
“自從和你說過一次話, 沈星星看我們的時候怎么眼神不太對?”
席卷過王城的風雪停止了,但氣溫依舊沒有回升。街上亂做一團,短短幾天, 皇室衛隊搜查過幾回,次次無功而返, 頻率也逐漸降了下來。
沈星星出門去換食物了, 衛陵洲趁著這個時候來給梅斯維亞換藥,忍不住問出了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梅斯維亞:“……”
你還好意思問我?
他前幾天醒歸醒了,但一直發著低燒, 動都不想動。直到今天早晨精神振作起來, 終于有精力找衛陵洲好好掰扯。
“比起這個,”梅斯維亞語氣不善,“你不應該先解釋一下遠房表親是哪兒來的嗎?”
沒有胡謅的這層破關系, 沈星星也不會那么快想歪一切。
“在那種天氣帶著一個無親無故的瞎子逃難,我是搭錯了哪根神經?”衛陵洲反唇相譏, 不忘補刀。
見過梅斯維亞后,沈星星就向衛陵洲問了他的眼睛——她說話聲音壓得很輕, 生怕無意中刺激到那個病弱地躺在床上的靜靜哥哥。
……病弱的瞎子?誰?
衛陵洲真的沒繃住,轉過身, 沒讓沈星星看見他狂笑的表情。
在他對面, 剛好就是臥室的門口, 梅斯維亞坐在床上,臉色精彩,充斥著無語。
他聽力很好,哪怕沈星星聲音再小, 這點距離,也聽了個一清二楚。她越是小心翼翼, 梅斯維亞就越是尷尬。
更不用說還有個控制不住表情的衛陵洲就在門前。
硬了,拳頭硬了。
現在聽衛陵洲又提了一遍,梅斯維亞差點兒當場給他一腳。
但他忍住了。
衛陵洲這種狗東西,別人反應越大就越開心。他絕對不會給這家伙提供樂子。
梅斯維亞深吸一口氣,強行克制住動手的沖動,諷刺道:“這么愛攀扯親戚,怎么不干脆說我是你爹呢?腦子不好沒事兒,我肯定不找姓衛的庸醫給你治病。”
衛陵洲冷笑一聲,剛要開口,房間外傳來門把手轉動,沈星星帶著食物和水回來了。
“靜靜哥哥想要的每日小報我也收集到了幾份,你讀給他聽?”她問衛陵洲。
“……當然,”衛陵洲還未出口的嘲諷變成了應答,語氣實在生硬,又補了一句,“你先休息吧,我去做飯。”
在沈星星面前,他們還得裝兄友弟恭,不僅得負責飲食起居,竟然還要讀小報!
梅斯維亞躺在床上,當瞎子倒是當得挺清閑。
究竟是誰說他特別卷來著?這人擺爛擺得很心安理得啊!帝國傳言誤我!
雖然在小報上占得篇幅不多,但邊境太空軍自國王遭到刺殺后當場嘩變。他們不要落時多年的武器,不要餓著肚子走上戰場,不要只會內斗的決策層,決意自己改天換地。
梅斯維亞沒有看起來那么沉得住氣吧。就他的性格,哪怕傷還沒好,也恨不得原地傳送到前線。
這種人,果然……
“做飯去,”正想著,梅斯維亞推了推他,催促道,“記得鹽和辣椒多放一點,天天清湯寡水的,餓都餓死了。”
衛陵洲:……真把他當廚子了是吧。
礙于沈星星在場,他不好直接懟回去,只好忍著不適,故作姿態道:“病號怎么能吃重鹽重辣的呢,靜靜,我要為你的健康著想。”
等著,不管沈星星搞了什么食物回來,他一定有多寡淡做多寡淡。
梅斯維亞快被那聲“靜靜”惡心吐了。
秉承著不能只有自己難受的心理,他豁出去了。
眼蓋黑布的蒼白少年伸手,拉住衛陵洲的衣角:“我都病成這個樣子了,你連這一點要求都不能滿足嗎?我的好、哥、哥。”
最后幾個字,他幾乎是咬著牙在說的。
衛陵洲本來已經往外走了,動作卻因此停住了。
他靜立半晌,飛快地清點食材,遠離是非之地。
梅斯維亞隔著黑色布料,隱約覺得那家伙耳朵有點發紅,應該被惡心到了吧。
那天沈星星幸運地搞到了一點肉碎,菜被端上桌時,里面放上了辣椒。
——
王城的封鎖仍在持續,氛圍越來越緊張。帝國的皇帝和繼承人在一夕之間全部完蛋,整個決策層都要有大變動。
剩下的皇室成員和貴族們都心知肚明,如果想要上位,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時間。
與至高無上的權位相比,那幾支邊境太空軍——現在被稱為反抗軍了,實在不值一提。他們只派了一部分兵力鎮壓,以為這可以順利解決問題。
卻沒想到中央星的精銳遭到慘敗,在勝利加持之下,其他地方也有人蠢蠢欲動。
反抗軍在每日小報上所占的篇幅越來越大,梅斯維亞卻依舊在公寓樓中待著,每天閑適地指使衛陵洲干這干那。
他倒是有一天心血來潮,嘗試過做飯,以產出一鍋難以名狀的黑色料理結束,并且差點兒讓沈星星搞來的小型燃氣爐報廢。
總之,他好像真的是一個柔弱懶散、毫無殺傷力、需要不知道跟他到底是什么關系的倒霉表哥照料的病號。
沈星星對此深信不疑,時常和這家伙站在一邊,表現出了十分真摯的人道主義關懷。
在又一次獲得某個據說能恢復視力的偏方后,梅斯維亞終于裝不下去了。他放下筷子,難得拿出一點認真。
“星星,你有什么喜歡,或是想做的事嗎?”
“可多了,”沈星星說,眼神中充滿憧憬,“我想……不再每天流浪,不用擔驚受怕,有自己住的地方。可以去上學,以后最好做個醫生,救死扶傷。我希望和異種的戰爭能結束,再也不會有人因此死掉。”
她笑了笑:“但這些肯定實現不了,我最近的心愿是看場煙花——本來那個少將的晉封儀式結束之后,王城說是準備了很盛大的煙花秀,結果嘛……”
梅斯維亞和衛陵洲同時心虛地低下頭,觀察眼前的飯。
沈星星沉浸在自己的夢想里,沒察覺到這點異樣:“我還有別的心愿。”
她也戳了戳飯,表情有些不自在起來。
在外城區摸爬滾打的時間久了,遇見的壞心人就多了。她很警惕和人接觸,一開始被衛陵洲找上,來做跑腿時也是這樣。但三個月下來,她莫名其妙地覺得,和他們相處很安心。
外面亂起來后,她就住到了這一間公寓里。梅斯維亞傷勢恢復后,唯一的一張單人床也讓給了她。
哪怕有時候真遇到了事,也總能被他們不著痕跡地化解,讓一切歸于平靜。
沈星星嘴甜,見了誰都要叫哥哥姐姐,唯有這兩個人,叫她真的覺得像自己的兄長,無聲為她遮風擋雨。
“星星還有什么愿望?”梅斯維亞見她沉默,輕聲問道,“我都能幫你實現。”
“別的我可不信,”沈星星說,“但我希望靜靜哥哥健康起來,小洲哥哥開開心心的,你們要好好的,一直在一起。”
“你們必須要做到。”
前面的絕對沒有問題,最后一條……做是肯定做不到啦,但他們現在的演技已經爐火純青。
梅斯維亞和衛陵洲一邊膈應彼此,一邊真切地向她保證:“一定會的。”
夜色漸濃,窗外掛著一輪滿月。
王城是浮空的,離天穹更近,也離天上的星星月亮更近。
柔和的銀光灑在餐桌前,沈星星心滿意足地笑出了聲。
她不是傻子,知道很多事情即便答應了,也未必可以成真。但她愿意相信此刻。
直到尖銳的警笛聲劃破長空,無數飛行器自核心區的方向呼嘯而來。
隔著太遠,沈星星看不清它們具體的型號,也分不清有沒有搭載武器。但這樣的陣仗,絕對不容小覷。
“王城又出亂子了?”
眼看著那些飛行器越來越近,甚至像是沖他們的方向而來,沈星星想起每日小報上的那些消息。
除了一個在逃的少將刺客以外,反抗軍聲勢越來越大,帝國的精銳部隊節節敗退,王城里并不太平,針對另一個人的秘密搜捕已經進行了好幾輪。
之前的搜查他們都躲過了,這次應該也沒問題。
但看著這個陣仗,她有些緊張,“快點找掩體!萬一要打起來,這棟樓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
她面前的兩個少年卻一個也沒動。
衛陵洲看向梅斯維亞,似乎早有所料:“來找你?”
“哦,不傻嘛,”梅斯維亞說著,撩了一下前額的碎發。
這段時間他的頭發長了不少,到了會遮擋視線的程度。算來,現在距離那個雪夜,已經有三個多月了。
衛陵洲:“下一步去哪?”
“放心,我說了要帶你出王城,就不會出爾反爾,把你扔在這不管,”梅斯維亞伸了個懶腰,“先讓我活動活動,歇這么久,人都快生銹了。”
“不知道是誰,三個月前還高燒不退,非要拉著我的手說胡話,”衛陵洲幽幽道,“好了之后,倒成天叫我庸醫。”
這又是什么事?梅斯維亞完全沒印象,但他現在心情不錯,紆尊降貴敷衍了兩句:“衛天才,衛大醫生,滿意了吧?”
他們說的每一個字沈星星都聽得懂,可是合在一起,便叫她滿頭霧水。況且,他們說話的風格也和自己印象之中大不相同。
而那支飛行器的隊伍此刻正非常明確地沖著公寓大樓而來。
她心中浮現出一股驚慌,然后便看到梅斯維亞轉過身,解下蒙著眼的黑布,露出下面那一雙燦若驕陽的金色瞳孔。
再閉塞的人,也該知道這代表著什么。
“你、你、你是……”
沈星星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全然難以置信。
——他那個躺著不肯起來、喜歡吃檸檬糖、做飯特別爛、清瘦病弱又好看得不可方物的瞎子哥哥,怎么可能是帝國的頭號通緝犯!
“咔嗒。”
槍械上膛的聲音喚回了沈星星的思緒。
她在極度震驚中望著那個持槍而立,身姿挺拔的少年,看見他正在燃燒般的黃金瞳中毫不遮掩的野心與殺意。
原來那個懶洋洋的,溫聲細語的靜靜哥哥消散得徹底,像是場夢一樣。
而衛陵洲和他并肩而立,同一時間,某種無形的力量籠罩了整棟大樓,奇跡般地叫她覺得這里無堅不摧、刀槍不入。
沈星星愣在原地,忽然感覺有誰摸了摸自己的頭。
“抱歉之前騙了你,”梅斯維亞俯下身,指著那些呼嘯而來的飛行器笑起來,聲音輕柔,“別怕了,靜靜哥哥帶你放煙花。”
第055章 第 55 章
那是很獨特的一場煙花。
炮火交織如雨, 飛行器在空中一個接一個的炸開,點亮半邊夜空。
少年在長空之下,眼底映著熊熊火光, 仿佛帶著某種決心,要將帝國腐朽的一切焚燒殆盡。
在這一瞬, 她終于能把記憶里的靜靜和面前的張揚少年聯系到一起。
他們本來就是一個人, 寶劍就算蟄伏斂芒,也總有出鞘見血、塵盡光生的一天。
沈星愣愣的出神許久。才發現衛陵洲也在看著梅斯維亞。
他的眼睛是沉靜的灰色,即便火光漫天, 也不能在這樣一雙眼睛里掀起波瀾, 有一種冷漠的疏離感。衛陵洲永遠笑著站在一旁,人世的一切都與他毫不相關。
唯有在看著梅斯維亞的時候,才透露出幾分復雜的、叫人難以讀懂的情緒來。
沈星星看不太明白了。她想, 如果靜靜哥哥就是鬧得滿城風雨的那位少將,那小洲哥哥呢?他們在那樣大的風雪里逃亡, 在最艱難的時候相伴。
他是什么人?
沒等她想出結果,后面趕來皇家衛隊已經越來越多, 如同潮水一般涌來,幾乎蓋過整個天穹。
梅斯維亞側身在衛陵洲耳畔說了句什么, 然后轉過身, 和他們往截然相反的地方去, 往內城區走。
——時隔三個月,王城再次被攪得天翻地覆。
始作俑者是同一個人。
不論多少追兵都攔不住他,不論什么樣的武器都傷不到他。他所到之處,仿佛總能點起一團星火, 澆不熄,燃不盡, 叫那些龜縮在莊園中的大貴族肝膽俱裂。
直到下一個黃昏,這段主動權完全變換的追逃才終于在內城區與外城區的分界線上告一段落。
隔開內城區和外城區的是一道幾百米的高墻,陡峭得如同懸崖萬仞。
梅斯維亞站在那里,滿頭黑發迎風飄揚。
數不盡的衛兵站在他前面舉著槍,卻不敢上前一步。
帝國的通訊頻道中,指揮者的聲音焦急:“你們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不到一天時間里,王城被掀了個底兒朝天,而這甚至不是最要緊的。梅斯維亞切斷了中央星和外界的通訊,他們和派出去的軍隊徹底失聯。
反抗軍的聲勢越來越浩大,攻勢日益猛烈,帝國手下的軍隊應付得越來越勉強。這個時候,再和中央星失去聯系,后果簡直不堪設想!
“如果前線出了問題,你們都得負責!”指揮者破口怒罵,“還有那個梅斯維亞,必須要讓他陪葬!”
指令發出,皇室衛兵遲遲沒有動作。
“他只有一個人,你們還在等什么!”指揮者高聲催促。
“但……他可是梅斯維亞啊。”衛兵隊中的一名軍官瑟縮開口。
哪怕對方只有一個人,身后是沒有退路的懸崖萬仞,一次次的失敗也教會他們不能輕舉妄動。
通訊中的指揮者差點兒沒背過氣去,而梅斯維亞站在千軍萬馬前面,微微垂眼,掃過遠方內城區與核心區連接之處的浩大工事。
那是一道象征勝利的凱旋門,兩年前剛剛開始修建,三月前便已竣工,本該在帝國皇帝的生日時第一次投入使用。
可惜,皇帝生辰沒有過上,反而先迎來了忌日。
梅斯維亞望著那里,想起自己兩年前離開中央星時的狼狽不甘與躊躇滿志,忽然輕笑出聲。
“別讓你們的王城太快就被蛀空。”他在城墻上開口,聲音張揚桀驁,在風中傳得很遠。
“下一次,我要帶著我的軍隊轟開這座浮空島,走過那道凱旋門。我要勝利,要永無止境的輝煌,要人類榮光萬丈——”
帝國的指揮者惱羞成怒:“開火!”
炮火沖天而起,而少年輕巧地向后退了一步,自高墻一躍而下。
他張開雙臂,像雄鷹展開了翅膀。
高天的狂風呼嘯而過,梅斯維亞急速下墜,失重的感覺卻并未持續太久。
——一架飛梭從遠處駛來,有人伸出手,將他牢牢抓住。
他們手掌交握,仿佛彼此的體溫能驅散高空的寒意。
梅斯維亞握著衛陵洲的手上了飛梭,狂風掠過他們。
“靜靜哥哥!”沈星星從后排沖過來,“你也太帥了吧!”
衛陵洲回到駕駛座,操控飛梭爬升,甩掉后面幾個終于反應過來的追兵:“他一個信仰之躍,差點兒就成為地府第一帥哥了。誒,你還欠我一套手術刀呢,別想死遁抵債。”
“想賴你的賬還用死遁?”梅斯維亞面不改色,“我知道你會接住我的。”
衛陵洲原本有許多話等著懟回去,忽然被這句話噤了聲。
他討厭梅斯維亞,從還沒見面起就是這樣。
研究院里的人總愛提他的名字,一邊遺憾為什么沒有早點察覺到他過分強大的精神力,一邊對衛陵洲老生常談,感慨他既然有這樣的天賦,為什么不肯和梅斯維亞一樣成為卷王,好為他們崇高的項目做出奉獻。
衛陵洲笑瞇瞇的,權當沒聽見。
這世界對他來說,既沒什么可為之而死的,也沒什么可為之而活,只好自己找點樂子。
至于梅斯維亞那樣哪怕沒有任何希望,也敢把命賠上去的理想主義者,在他看來完全到了一種偏執到讓人無法理解的程度。
他們天生相斥,沒可能合得來。
盡管這三個月的相處……似乎也還不錯。
“衛陵洲。”
副駕上的梅斯維亞喊著他的名字。
少年從飛梭車窗里看著西方遠空,側臉被夕陽鍍上一層如夢似幻的金邊:“太陽落山了。”
衛陵洲忽然有些恍神。
他曾經和這個人在賽場上見證了一場日出,如今又在飛梭上看了同一場日落。
“這不是結束,”梅斯維亞說。
“我會讓這世界,升起新的太陽。”
——
中央星亂成一團,前線的帝國軍隊果然吃了一場敗仗。
反抗軍本來士氣就很高,在知道梅斯維亞還活著,親自策劃了帝國的亂局后,更是激動得不得了。所有人都在等著他回去,回到屬于自己的戰場。
梅斯維亞卻先迂回了一圈——去找他的同伴。
在晉封儀式前期,未免他有出格舉動,帝國是扣押了人質的。可惜最后不僅沒有起到作用,反而被這些人趁虛而入。他們在安全的地方藏身,于帝國和反抗軍開戰時傳遞出不少情報,促成一場場大勝。
時隔三個月,這些有志少年們再次相見,果然也很歡快。
“阿靜!”梅斯維亞剛進門,希瑟率先跑過來,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你真的帥飛了!快跟我說說,捅死皇帝的時候是什么感想?”
“你先關心關心他的身體吧,”楚追從后面走過來,有點無奈,“阿靜,你別看她這樣,每天擔心你都快睡不著覺了。”
他們兩個之后,陸陸續續有人過來,很快把梅斯維亞簇擁起來,黑發少年在人群中,臉上是開懷的笑意。
他們聊了很多,從這三個月的經歷講到未來的作戰計劃,再到正式成立聯邦后,要怎樣讓世界變得更好。
衛陵洲站在不遠處,他和梅斯維亞相距不過十米,之間卻涇渭分明,像是在兩個世界。
他是和梅斯維亞一起過來的,當然也有人過來找他,卻又很快悻悻而去。
沈星星被快活的氛圍包圍著,卻多少感受到了衛陵洲游離在外的氣場。
她腦海里,關于小洲哥哥和靜靜哥哥的幾個猜想瞬間不成立了,轉而化作另一個問題。
有些尖銳、不合時宜,因此不好發問。
但衛陵洲看出來了。
“你是不是想問,我和他到底是什么關系?”灰眸少年靠在墻上,露出一個很無所謂的笑。
“你們不是表兄弟,”沈星星拿不準他的態度,只撿了最淺顯的講。
“當然不是,”衛陵洲說。
他們不是兄弟,不是同伴,更不可能像沈星星誤解中的那樣,成為愛人。
“我們么……”衛陵洲試圖給他們的關系定性,卻因此沉默了一會兒。
他們從認識以來就在互相對抗、互相嫌惡。縱觀剛剛過去的三個月,也在明里暗里針鋒相對。
哪怕某些時刻,他們有過恍神,陷入了那場沒頭沒尾的過家家游戲里來,也不過是吊橋效應。
如今危險已經解除了,梅斯維亞有得是和他同生共死的人,他們都沒必要沉浸在虛幻的吊橋效應里,反抗軍也不是他計劃中的歸屬。
“我們沒有關系,”衛陵洲最后道,不知是在和沈星星說,還是在自語,“被他坑了一把一起逃難。”
“僅此而已。”
——
R0996星。
面前的家伙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衛陵洲從百年前的記憶中回過神來,自嘲一般地笑了一下。
黑發灰眸的男人倚墻而站,碰了一下右耳十字架形狀的金色耳釘,眼前跳出一串提示。
【修復進程:11%】
修復“枕戈”的代碼是祝余臨終前給他的,只要機身完整度達到百分之六十,就足以慢慢將智能核心進行修復,機身越完整,修復的速度越快。
照目前這個進度來看,想要“枕戈”重新上線,至少還要再等半年。
衛陵洲是一個極有耐性的人,他可以為了得到想要的正餐進行漫長的等待。
但這不妨礙他在正餐上桌之前,先找點開胃小菜。
R0996星的前任副長看著他修長的手指拂過藥架上一排排試劑,發出的哀嚎一陣高過一陣,在隱秘的房間里,卻沒有一個人知曉。
而他看見面前的男人竟然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個近乎于愉悅的微笑。
“你、你要干什么?”前任副長驚恐至極,“衛陵洲,你是聯邦的上將,你不會殺我的。你是醫生……你不會為了那個人把自己弄得滿手是血!”
“副長,哦不,前任副長先生,容我提醒您,他不叫‘那個人’,有自己的名字,”衛陵洲十分有耐心地說,“你們叫他梅斯維亞,我喜歡叫他靜靜。”
“我這個人呢,不太有道德,學會了怎么下刀不見血,但不配做個醫生。”
和大多數人印象里那個不著調的上將一樣,衛陵洲依然在笑,在這種場合下,叫人毛骨悚然。
“那都是死了一百年的人了!你和他是什么關系,真的有必要為了他做到這一步嗎?”前任副長垂死掙扎,試圖說服衛陵洲停手。
正如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突然身敗名裂,被拉下副長的位置,他也完全想不明白,傳言里和“指揮官”惡劣到極點的人為什么會為了他謀劃一切。
就算衛陵洲真和那人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那也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一百年,早足夠很多人、很多事變成令人陌生的模樣。
“是啊,”衛陵洲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欠我一個承諾沒有兌現,已經逾期一百年了。”
“這不是他的錯,但你得負責。”
他嘴角浮現出一個冰冷的笑弧,手指在一個試劑瓶前停下。
早點解決吧,衛陵洲想,他還要去找人。
找一個等了很久,終于等回來的騙子。
第056章 第 56 章
R0996星, 南岸還沉浸在快樂的氛圍里。
距離友誼賽的荒唐落幕已經過去幾天,但勝利總能叫人喜悅。更何況,這陣子還有另一件事叫人喜上眉梢。
——常勝的垃圾場快要被破產清算了!
那家伙之前仗著自己和治安署的一個官員關系好, 天天壓在黑戶頭上作威作福,逼他們不得不打白工, 換取一張不用蹲局子的工作證明。
除了馬爾科那幫年輕人外, 其他人之前也鬧過,不僅沒有成功,還遭到威脅, 屢屢受到騷擾。現在好了, 常勝的垃圾場不知為什么少了一大筆資金,治安署的靠山又倒了。他之前總拿什么“天涼王破”來恐嚇別人,這下倒臺的成了他自己。
真是天道好輪回!
南岸的人一邊因為常勝倒霉開心, 一邊計劃著等咸魚修理店的以宋連旌為代表的人回來時,該怎么好好迎接。
除了都能叫人開心以外, 這本來應該是兩件毫不相關的事情。但黑街中也有傳言,說常勝之所以會一朝失勢, 全是因為宋連旌——不論是常勝在治安署的靠山倒臺,和科技局的陰暗交易被全星直播, 這些事里都有宋連旌的影子。
之前他們認為宋連旌是一個平平無奇的路人, 只覺得是巧合。可當他們知道這人是繼承了“指揮官”機甲傳承的高手后, 看法就一下子變了。
這樣的人,就算身體再不好,腦子也是一等一的。他不僅為南岸帶來的久違的勝利,還神不知鬼不覺干掉了常勝, 那個靠他們的血汗掙黑心錢的家伙!
宋先生真是個大好人!
“我見宋先生第一面就知道,他肯定是能干掉常勝的人!”黑街年輕人中, 有一個激動地說。
另一人連連點頭:“當時他拒絕得那么干脆,我還以為我們沒希望了呢。誰知道他竟然就這樣安排好了一切,還把咸魚修理店在這次比賽中所得的收益都拿出來和一起參賽的人平分!他自己經濟狀況不好,身體也……”
“如果不是馬爾科仔細,察覺到了這一點,宋先生還在和光同塵呢,但英雄怎么可以默默無聞?”
突然被cue到的馬爾科心虛地移開目光。
這和仔不仔細沒有關系。雖然那天在地下城遭遇殺手和異種時馬爾科沒怎么睜眼,但說實在的,光是聽見異種咆哮的聲音和宋連旌輕描淡寫的回應就足夠人腦補出一場大戲。
宋先生絕對不簡單!馬爾科回來后,越想越感到恐懼,甚至逐漸覺得“暗網老板”這個身份都和宋先生有些不搭,后來便不敢再想。
可叫人焦慮的事情不止一件。
異種出現在R0996星,這是多大的新聞啊!他剛匿名報案時,治安署追查得很緊,可那么多天過去了,聯邦什么消息也沒放出來,哪里都一片歌舞升平,仿佛根本沒有這件事一樣。
馬爾科緊張地咬著手指,試圖從暗網上發現蛛絲馬跡。
上面什么也沒有,就算有,也不是他這個級別的用戶能接觸到的。
他滿心憂慮著,沒注意到一個戴著鴨舌帽,行為舉止都普通平常,完美融入南岸氛圍的家伙從人群中走過。
帽檐的陰影下,西格瑪臉色有幾分無聊。
他實在想不通,老板為什么要讓自己來負責招攬宋連旌的事宜——自己是個殺手,又不是個刺客!
最重要的是,宋連旌在每一項傳言里都是個十成十的病秧子,而精神力又與身體素質直接掛鉤,這家伙病得都快死了,怎么可能是老板心目中的高手呢。
就算宋連旌在對戰中表現出了不俗的實力,根據現有資料分析,也很有可能只是因為此人是機甲修理師出身,老師還是整個機甲領域的締造者——沒人知道他到底學到了些什么。
很可能擁有摸清聯邦軍事學院模擬艙底層邏輯的知識,可以趁虛而入,才拿到那么好的戰績。
如果說老板是為了技術招攬他,那還可信一些。他們暗網收集“枕戈”的殘片,想要分析解構很多年了,然而長久沒有進展,連基本的還原都難以做到。
每一次老板都要嘆氣:偌大的聯邦與暗網,并不短暫的一百年,竟然再也找不出第二個“指揮官”一樣的人。
西格瑪的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了,他極其敬重老板,知道“指揮官”很強,可那畢竟是個死人,人活著才能擁有一切。
現在蹦出來一個宋連旌,因為是“指揮官”素未謀面的學生,便輕易得到了老板的另眼相看,西格瑪感到十分不爽。從他收集到的消息里,這家伙除了有機甲天賦以外,根本是個什么都不干的懶鬼。
凡是老板發布的指令,西格瑪都會認真完成,這一次也是一樣。
只不過……他必須要確認一下,這個暗網翹首以待的人才到底真有他們期待的能力,還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一條寫著“同意計劃”的通知從他的加密光腦上彈出。
西格瑪壓了壓帽檐,得意地笑了笑。
——
咸魚修理店借來的飛梭陸陸續續在南岸降落。
宋連旌剛抱著歲歲下了飛梭,便看到了別出心裁的歡迎陣仗。一群人拉著橫幅、舉著牌子站在咸魚修理店門口,碩大的紅底和上面不斷變換顏色的彩字晃得人眼花繚亂。
橫幅上的內容比配色還顯眼,包括但不限于“你是我的神”這種過期老梗。
宋連旌:“……”難繃。
幸好在他被尬到之前,隔壁煎餅鋪子的老板就越出人群,大聲宣布他以后要給宋連旌的煎餅果子免單的好消息。
小吃一條街上的蹄花湯攤主、麻辣小龍蝦攤主也先后站了出來,表達了自己對咸魚修理店的支持。不僅無時限供應,甚至還有送貨□□!
宋連旌:“!!!”
還有比這更適合一條咸魚的禮物嗎!
“謝謝,太謝謝了。”他連聲道謝,前所未有的真心實意,甚至覺得南岸一直潮濕暗淡的天空都明朗起來。
咸魚修理店眾人回來正是晚上,一群人浩浩蕩蕩奔著小吃街去,繼續享受美食,只有喬治亞吃得心不在焉。
這幾天咸魚修理店的投資人陸續涌來,在得知宋連旌開源后,也有許多修理師慕名而來——其中不乏很有名氣、隱居多年的大佬。
喬治亞原來只能在教科書上看見這些人,如今卻在和他們平等溝通,談起合作了。他感到欣喜和難以置信的同時,精神其實十分疲憊,按照店長的指導艱難地和各種人進行洽談——宋連旌擺得那么徹底,當然是不參加的。
好在店長快要回來了,喬治亞苦中作樂,只要撐過這段時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不久之前,咸魚修理店還瀕臨倒閉,如今已經在聯邦炙手可熱,眼下的勞碌都不算問題。
只不過,喬治亞也有一點點私心。宋先生既救過他的命,又為他傳道授業,讓修理店起死回生,對自己來說是天大的恩人。他想不到太多可以作為回報的地方,只是從日常相處中隱約察覺,宋先生可能真的身體不好。
而黑街傳言,他如果想要治療,需要付幾千萬星幣的高昂費用。
喬治亞曾經沒有這樣的能力,但現在的咸魚修理店想要得到五千萬星幣并非天方夜譚。如果早點尋找到合適的醫生,宋先生或許就能早一點好起來。
喬治亞在星網上搜出一堆聯邦的醫學專家——名氣一個比一個高,想見一個比一個難,但為了宋先生,這都不是問題。
他趁著宋連旌身邊人少,走了過去,一個個介紹那些醫生,希望能對他有些幫助。
宋連旌聽他突然這事,不由得愣了一下。
“有對您的病有幫助的嗎?”喬治亞帶著希冀開口,“我們很快就富起來了,不管您想找哪一位,我都能盡力一試!”
宋連旌掃過那些醫生的履歷,每一位的都很出彩,其中不乏精神力方面的專家。
他卻搖了搖頭,輕笑著:“多謝你,不用費心了。”
“枕戈”的機甲殘片上有他巔峰時期精神力的殘留,干掉幾個殺手,拿回部分碎片后,他的精神力比一開始好了很多。
恢復談不上,但也不至于輕易死掉。
對于一條咸魚來說,這已經很足夠了。精神力耗竭至今仍是絕癥,把全世界的醫生都請過來也治不好,他能有現在這個狀態,已經很不錯了。
喬治亞不知順著這一句話誤會到了哪里去,看著宋連旌的眼神宛如在看放棄治療的絕癥病人:“不!不能說這么喪氣的話,您的病一定可以治好的!實在不行,我天天蹲在醫學研究院門口,去把衛陵洲給您請來!”
宋連旌:“……?”
我看你小子是想害我。
他無語時,喬治亞也察覺到自己一時失言。
宋先生可是“指揮官”的學生,而衛陵洲和“指揮官”見面不出三句就能吵起來,是不管野史正史都寫了的事情。
“想哪兒去了,”宋連旌給舒服得打起小呼嚕的歲歲順了順毛,信口安撫道,“我有醫生的。”
喬治亞精神一振:“您已經找到醫生了?是哪位?口碑怎么樣?”
“不怎么樣。”宋連旌冷漠道。
為了慶祝他們的勝利,南岸許多地方都放著煙花。沒有聯邦正式活動中的那么華麗盛大,但許許多多人的心意湊在一起,也足夠絢爛。
宋連旌望著天空炸開的金色花雨,沉默片刻,改了口:“其實也還可以。”
喬治亞:“?”
那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沒等他問出口,宋連旌已經抱著小貓起身:“歲歲今天的魚油還沒有吃,我先帶它回去,你和小紀玩得盡興。”
他的身影融入夜色,如同一滴水溶進海洋。
等宋連旌已經走遠時,喬治亞突然想起來幾個小時前,周哥跟他說自己回了R0996星,晚些時候會回店里。
他忘了和宋先生講,正想發消息說一聲,紀小游已經過來拉著他,要講新的故事了。
小紀講故事真的很有天賦。
喬治亞很喜歡聽,一時停下了編輯消息的手,十幾分鐘之后才想起來。
應該……沒有一定要知會的必要吧。他在心里想,兩個人不會那么巧的遇上,就算真遇上了,店里還有王會計、有機器人,兩個他都十分信賴的好人,總不至于出大問題。
——
煙花不斷升空,在南岸的天際綻放。
衛陵洲穿過大街小巷,他心不在焉地往咸魚修理店走,卻在最后一條巷子的拐角看見一道飛竄過來的黑影。
他側身躲了過去,俯下身,從地上撈起來一只銀黑相間的緬因貓。
“喵!”
那只貓甩動著大尾巴,兇巴巴地朝他叫了一聲。
“你是誰家的小貓,這么不講道理,”衛陵洲奇道,“是你差點兒撞的我,竟然還惡貓先告狀。”
小貓猛地朝他伸出爪子,不遠處卻有一個青年的聲音響起。
“歲歲!”
小貓委屈地叫了一聲,從衛陵洲懷里掙出去,往來人的方向跑去,路上不忘回頭瞄他一眼,控訴似地叫上兩聲。
衛陵洲:“……”這貓什么脾氣。
還沒等他分析出個所以然,那只貓已經被主人抱了回去。
“不好意思,”小貓主人走到近前,是名長發青年。小巷中燈火昏暗,他的長相叫人看不真切,語氣倒是真誠,“我家貓沒有傷到你吧?”
“沒有,”衛陵洲無所謂地擺了擺手,他現在關心的不是這個,不愿在小事上糾纏。
他正要繼續往咸魚修理店走,忽然又有一支煙花升至半空,炸出璀璨的金芒。
點亮了夜色,也照亮了與他相距咫尺的青年的面容。
第057章 第 57 章
衛陵洲怔在原地。
夜空之中, 煙火絢爛,他看見那個占據自己所有回憶的人從塵封的往事中走了出來,就這么站在他的面前。青年站在漫天金色火雨之下, 在衛陵洲眼中,整個世界卻仿佛失去了色彩, 只有眼前人的面容無比鮮活。
是場經年累月苦求不得, 一朝回首,終于成真的幻夢。
衛陵洲抬起手,動作又停在空中。
煙花還在升空、綻放, 與街上熱鬧截然不同的, 是小巷中的一片寂靜。衛陵洲和青年面對面站著,聽到自己心跳得像擂鼓,蓋過了外界一切聲音。
他知道面前的就是自己等待了一百年的那個人, 哪怕那雙令敵人聞風喪膽的黃金瞳不再閃耀,他也知道自己不會錯認。
衛陵洲做事從不遲疑, 卻在此刻生出莫大的不安,不敢向前, 生怕那只是一觸即散的幻影。
于是他站在原地,用近乎貪婪的目光打量著面前的人——對方黑色長發及腰, 穿著身白衣, 肩上披了件同色系外套, 襯得人溫潤平和,卻越發顯得單薄。聯邦的軍服是黑金配色,記憶中的梅斯維亞幾乎不穿淺色系衣服,僅有的一次還是在那場血腥的晉封典禮上, 身著純白的帝國軍服。
那時危機四伏,皇帝要他低頭, 命運要他俯首,他便將天命一刀斬下。世間萬事萬物,什么也擋不住他。
他生來驕狂,縱使卸下所有擔子,過起簡單的生活,也該肆意張揚地笑著,而不是像這樣……
衛陵洲原本有許多話想說。他想問那人最近過得好不好,問他是怎么回來的,可不可以不要走。想問最后一次見面時,他們許下的那個承諾,是不是還能作數。
千言萬緒沉沉壓在胸口,他不知道久別重逢應該怎樣開口,腦海中只剩一片空白。等回過神來時,他已經問出了話,可脫口而出的,卻不是此前設想中的任何一句。
他聽見自己聲音發澀:“你怎么……病成這個樣子了啊?”
那個問句中,帶著他本人都沒有察覺到的哽咽。
宋連旌聽得滿頭霧水。
這是什么問題?
自己看起來病得很重,他知道這是事實,為此出言關切的人也不少,但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這樣語氣沉痛地開口,實在很不對勁。
花火的光明明滅滅,宋連旌借著光芒,看清了險些和歲歲相撞的人的臉。
那人個子高挑,黑發黑瞳,長相普通,幾乎沒有任何特點,放進茫茫人海,便全然找不出來。
宋連旌記憶力不錯,哪怕對方再大眾,也很少將人搞混,他確信自己沒見過眼前這個人。
在R0996星上沒有,在他死前更沒有——還認得自己這張臉的人已經很少,幾乎沒有人會到這顆邊緣星上來。
哪怕不幸到了極點,真的叫老熟人遇見,對方的反應也不可能是這樣。
王數一知道他身份時的表現已經很溫和了,如果換成別的人,光是想想就叫他頭疼。
所以眼前這一位,是真的認錯人了。
宋連旌對于自己被誤人成各種身份已經習以為常了,這樣一想,對方的心情他也能理解幾分——想見的人突然成了個病號,放誰身上都會覺得難過吧。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他禮節性地安慰道,“我身體不好,見笑了。你的朋友想來比我健康。”
衛陵洲習慣了和這人互懟,和他相處很少有這樣平靜的時候,聞言先是一愣,然后才想起自己做了偽裝,改變了容貌。
他沒有認出來自己,他說“你的朋友想來比我健康”。
衛陵洲突然感到胸口一陣發悶,隨著每一次呼吸泛起悠遠綿長的疼痛。
“我……”他微微啟唇,最終卻什么也沒能說出口。
宋連旌并沒有刨根問底的興趣,沒在意他的沉默。他摸了摸仍然張牙舞爪的歲歲,不再逗留。
與那個陌生男人擦肩而過時,他目光忽然一凝,看清見對方的耳飾——是一枚不常見的金色十字架。
在久遠的年代里,十字架是有宗教意味的。經過長久演變,它在星際時代擁有了一種新的含義。
——當一個人有著愿以一切交換都無法實現的目標時,便會戴上十字架飾品,以此祈求遙遠的神靈,求祂們垂青庇佑,讓自己的愿望得以實現。
這是種極鄭重的祈求,因而會佩戴十字架的人并不多,不然賭場里,這樣的飾品早該泛濫成災。
宋連旌不信這些,沒功夫想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來講,他信自己多過信神靈。對他來說,與其想著那些虛無縹緲的事情,不如多打兩場勝仗更有意義。
他身邊持有相同看法的人不少,衛陵洲是相當明顯的一個。那家伙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并且非常自信。相識多年,宋連旌只見過他一次失態。
應當……只有過那一次吧 。
宋連旌略微有些愧疚地想。都怪小喬提起醫生這一茬,他今天才會這么頻繁地想起衛陵洲。
或許是因為那枚金色十字架,或許出于些別的原因,他鬼使神差地停下來,指了一下耳飾的位置,問:“你帶這個,是為了你的朋友?”
“是,如你所說,他曾經很健康,”衛陵洲深深看著他,“永遠精力旺盛,不知疲倦。他會為了一些我無法理解的事情拼命,并且樂在其中。后來……后來他出了事,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我找了他很多年。”
宋連旌給歲歲順毛的動作戛然而止,小貓回過頭,擔憂地喵喵叫。
他垂眸看著小貓的眼睛,半晌,嘆了口氣:“只要人還活著,總會有再見的一天。”
不知為什么,他隱隱覺得對方神色扭曲了一瞬,但轉眼又恢復了正常,可能只是焰火光影交迭之時的一點錯覺。
“只見面不夠,”衛陵洲幽幽道,“他收過我的花,跟我許下過一個承諾,等到下次見面時就要兌現。”
“他是個騙子。”
宋連旌:“……”
還以為你們是好兄弟,沒想到在搞男同。
不知道為什么,他從這人的話里聽出了一點幽怨的感覺。
但這樣吐槽一個悲慘的陌生人實在是太不地道了,宋連旌安慰道:“他既然出過事,或許是有什么難言之隱吧。”
“或許吧,”衛陵洲嘆氣,“可我找到他的時候,他甚至沒有認出我——他太過分了。”
怎么聽起來更幽怨了。
宋連旌只好跟著附和:“過分。”
衛陵洲:“你也這么覺得就好。”
……這種事就不需要我覺得了吧!
宋連旌微微有些無語,聽見那個人問:“你呢?你就沒有特別想見的人嗎?”
宋連旌不習慣和人交心,放在平常,總會轉移話題混過去。但今天他可能有點不對勁,竟然認真想了想。
“算有吧。”
他生前曾經有過很多朋友,有的為他而死,有的與他漸行漸遠,有的導致了他的死。
最后剩下的幾個屈指可數,當然也是想見的。然而時過境遷,他的身份成了個麻煩,如今心態也和當年不同,心心念念都是怎么擺爛,見與不見倒也沒什么分別。
唯獨衛陵洲……他們吵過架動過手,也并肩而戰互相扶持,始終稱不上朋友,卻不知怎么發展出了一些越界的親密關系。
眼前這個戴十字架的人的故事提醒了他,如果那家伙把他倆的事打了碼,發到星網上,不出意料的話,自己肯定會在騙子渣男榜榜上有名。
“我都掏心掏肺了,你的回答怎么這么模棱兩可?”衛陵洲幽幽催促。
“沒想好怎么面對而已,”宋連旌含糊其辭,然后勉為其難地解釋道,“舉個例子,你朋友收了你的花,給你畫餅跟你規劃未來,讓你等著他,結果不僅再也沒回來,還留了封絕筆信,賭你對他有點感情,能在他出事后承接起他無暇照顧的一切。”
“總之,朋友是很難繼續做了,變債主還有點可能。”
衛陵洲沉默半晌:“……那你現在,算在躲債嗎?”
宋連旌:“。”
該說不說,這個比喻有點形象的。
他不曾欠過人什么東西,唯有在留遺書那件事上,至今覺得心虛。一百年了,他當時托衛陵洲做得便不是小事,滾雪球到現在,欠下的是一筆天大的人情。
他死前便沒有理清雙方的關系,再加上那封遺書,更成了一筆爛賬。宋連旌不是遇事逃避的性格,但在這件事上,他總是不太愿意想。
“我倒覺得他不會怪你,”正想著,衛陵洲忽然開口,“就當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他不論做什么,都只是心甘情愿而已。”
衛陵洲有些苦澀地說。
只要你活著,只要你沒有忘記我,不想面對“債主”就不用面對,直到你想好的那一天,我們再來慢慢算賬。
漫無目的、沒有希望的一百年都過去了,沒有什么是他等不下去的了。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又聊了幾句,歲歲困了,才往目的地走。
同行了一小段路后,兩人很快意識到不對。
這附近都很荒涼,沿著現在的路繼續走下去,只有咸魚修理店一個目的地。
“你——”
他們兩個同時轉過臉,語氣中帶著一絲難以置信。
“你就是小喬經常提起的‘周哥’?”
“喬治亞說店里雇了新人,就是你嗎?”
世上怎么會有如此巧合之事!
宋連旌無語,衛陵洲比他更無語。
他數了數,咸魚修理店除了他們倆,還有基本實名擺爛的會計王數一,和大概率也有隱藏身份的店長羅蘭。
他和那個女人互相試探過一陣子——同樣的性別和同樣的姓氏,他甚至懷疑過那是希瑟·羅蘭本人,但后來打消了這種想法。總歸最后他們都意識到對方不會對自己做的事情產生影響,于是雙雙停手。
只是這樣一來,咸魚修理店竟然只有喬治亞一個正常人?怪慘的呢。
盡管如此,他回到修理店時,還是非常自然地叫來喬治亞,讓他幫忙采買一些食材。
喬治亞愣了一下,隨即驚喜道:“周哥,你要下廚?”
“來新人了,慶祝一下,”衛陵洲笑瞇瞇地看著宋連旌,“一點家常小菜,來嘗嘗嗎?”
“周哥做飯特別好吃!”喬治亞幫腔。
雖然他只吃過衛陵洲煮的面條,但是平平無奇的面條都能煮成人間美味的,做其他菜肯定更香!
送上門的美食不要白不要,宋連旌答應得很爽快。
只不過……這個自稱“小周”的人態度太殷勤了,叫他覺得很不對勁,卻又挑不出錯來。
當然,只要不影響他的平靜生活,不管對方究竟有什么目的,都無關緊要了。
——
王數一、宋連旌、小周……
南岸不起眼的角落,西格瑪對著光屏上咸魚修理店眾人的信息展開了一系列分析。
他想確認宋連旌的實力,如果夠格,再按照老板吩咐將他招攬到暗網工作。
上面已經同意了他的計劃,但在此之前,更要緊的是確保愛德·安德菲爾不會壞他們的事。
那名軍部少將上次殺死了他們的優秀殺手“澤塔”和“派”,現在也已經在暗中整治提前安插在防線中的人手。
他雖然動作隱蔽,但早晚會被找到合適的理由處理,西格瑪挺期待那一天的。然而在此之前,他需要確定這名深藏不露的強者不在宋連旌身邊,也會繼續礙事。
根據他的排查,現在除了剛剛回來的修理師“小周”,咸魚修理店中這些人的身份都很明了,完全不足掛齒。
而最近幾天,適合他動手的機會也有很多。
咸魚修理店戰勝光譜科技的事情在南岸掀起了一股機甲熱潮,許多人都想跟著宋連旌學習一點手藝。雖然許多人是黑戶,哪怕學到了東西也拿不到證件,但有了一技之長,他們的生活總會順遂一些。
純粹的教學對宋連旌而言完全不成問題,今晚吃飯時,便同意了這個請求。
要學的人太多,咸魚修理店沒有位置,便有人主動尋找。附近有一塊常勝通過不正當手段搞到的地皮,還沒正式轉到他的手里,便已經在非法開發——許多黑戶之前為他打工,就是在負責這里的建設。
現在垃圾場破產了,促成一切的科技局也在水深火熱之中,原來的主人很有可能把它拿回來,在這之前,很樂意宋連旌來這里開課。
不止如此,他們還打算開個直播,把內容都錄下來,所有愿意學習的人都可以聽——當然,這絕對不是因為宋老師一心擺爛,同樣的課不想再講一遍。
在他之前,不論機械還是機甲修理都一直維持著學徒制。
師門就像血統,老師越是厲害,學生便越能沾光,更容易成為新的大佬。
“指揮官”是這條上升路徑中的唯一一個例外。
據那些曾經和他共事過的修理師的回憶,他分享知識也并不拘泥于簡單的師生關系,對所有人一視同仁。
宋連旌不愧是真正繼承他衣缽的人啊!許多人一邊感嘆,一邊在光腦上提前預約了直播。
要來宋老師大講堂的人越來越多,西格瑪簡直不要太喜歡這種場合。
人多眼雜,才方便他混進去動手腳。如果最終發現宋連旌名不符實,沒有老板預想中那么厲害,他們也能借著這件事在南岸鬧出很大的亂子,夠聯邦的人頭疼一陣了。
西格瑪想著,已經想好了動手的方式。
宋連旌上課的地方,還留有一臺用于建筑的大型民用機甲,是光譜科技出品的,被倒騰過好幾手,剛被常勝垃圾場買來沒有多久便壞掉了。
這東西本來應該早點處理的,但那個畢竟是垃圾場的資產,被相關人士拉線圍了起來,在清算流程走完前不許妄動。
普通人動不了,不意味著他們暗網這些法外狂徒不行。
那樣大型的機甲一旦出了問題,殺傷力肯定巨大。
想要修好它很困難,但進行破壞,只需要幾個簡單的動作。西格瑪得到了從相關同事那里的回復,不免得意洋洋起來。
得知老板要盡全力招攬宋連旌后,和他有一樣想法的人不少——一個病弱至此、仗著自己運氣好,竟然一飛沖天。
“指揮官”的東西,誰拿到不會成神成圣?
如果他們擁有這些知識,早就修復好“枕戈”,甚至造一個更強的出來了!這還在邊緣星的小破店里躺平!
關于怎么讓垃圾場那臺已經壞掉的機甲重新造成威脅,他們提供了無數建議。西格瑪雖然對于機械不通,但有了詳細指示后,搞搞破壞不成問題。
觀察咸魚修理店那每天吃吃睡睡的任務已經讓他閑到長蘑菇,趁著沒人注意在機甲上動手腳也不是太大的挑戰。
西格瑪千盼萬盼,終于等到了宋連旌開課的那天。
——
鑒于某人不想早起,課程都設置在R0996星的下午。
宋連旌起床時,先聞到樓下一陣香味。
甜豆花、糍粑、紅油抄手……顏色/誘人的飯菜已經擺滿一桌。
衛陵洲最近已經摸透了他的懶人作息,估摸著他要下樓,從廚房里又端出來了擔擔面,準時到令人發指。
宋連旌這幾天過得生活過于滋潤,越發懷疑小周是不是哪個自己忽略掉的故人,但左思右想也找不到合適的人選。
他大部分親友都出身太空軍——這決定了他們飽受塑料味營養液的毒害,下廚的經驗基本為零。楚追和祝余相對而言斯文很多,但僅限于炒出來的東西能吃,不至于把人毒死。
宋連旌認識的所有人里,做飯最好吃的其實是衛陵洲,但也沒有美味到這種程度。
更何況,衛陵洲那種狗東西只會陰陽怪氣地問他“卷王怎么還沒把三餐進化掉”,是不可能在廚房興致勃勃地做飯的。
而被渣男放了鴿子的優秀廚師小周雖然不招別人待見,但跟他只會說:“家常小菜,你喜歡吃,就是我最開心的事了。”
這種語氣怪怪的,但是無所謂。
宋連旌一邊舀起一個抄手,一邊想。這人做的抹茶蛋糕也挺香。
當然,白吃白喝這么久也怪不好意思的,他吃完了飯,變戲法似地掏出一個小盒子,交給衛陵洲。
“打開看看?”
衛陵洲像是有點不敢相信:“你這是……送我禮物嗎?”
他們從初見到分開,十幾年的時間里,從來沒有給對方送過任何禮物——逢場作戲和每年生日為了互相惡心的不算。
“還是當飯錢吧。”宋連旌說。
不管是禮物還是飯錢,衛陵洲都已經打開了盒子,一只栩栩如生的金屬小狗從里面跳出來,對著他“汪”了一聲。
“你有狗了,”宋連旌在旁邊無情地說,“以后不要總去找歲歲鬧,它遲早要撓你,我可不賠醫藥費。”
衛陵洲:“為什么不是貓?”
……因為我覺得你總像在搖尾巴。
宋連旌看著他,沒說話,把原本的回答和紅油抄手一起咽下去了。
一個小時后,咸魚修理店眾人收拾好一切,來到了事先約定好的地點。
他們來之前,偌大的場地已經聚齊了人,擠得滿滿當當,還有治安總署派來的治安官維持秩序。
宋連旌一行人到達時,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宋老師來了”,人群便像摩西分海一般,給他讓出了通往最前方的路。
喬治亞是經歷過大場面的人了,見了這陣仗依然忐忑,亦步亦趨地跟在宋連旌身后。
他看著那人從容的身型,心中不由得佩服,宋先生不論在什么場合,總是這樣游刃有余。
——
場地角落,靠近機甲的位置,一個帶著兜帽遮住頭發,行跡小心的人仔仔細細打量著那臺光譜科技出產的機甲。
這是被人改動過的。
混入人群的萊恩哈特瞇起眼睛,腦子中閃過無數猜想。
他被宋連旌打敗心有不甘,來到這里,正琢磨著怎么想辦法,叫他落到和自己一樣的下場。
還沒等他構想出詳實的計劃,就已經被洶涌的人潮擠到了機甲邊上,在不經意間發現了它被人動過手腳的事實。
很隱秘,但逃不過他的眼睛。
這臺機甲雖然不再工作,但還有一些殘余能源。依他對自家公司產品的了解,在課程的后半場,機甲很有可能失控,在場地內造成很大的威脅。
萊恩哈特看出來了,但誰也沒有通知。
——不管做出這件事的人是誰,對方想必和他一樣,是沖著找宋連旌麻煩來的。
既然這樣,他便不會錯過這樣的好機會。
到時候事發突然,這里人多眼雜,宋連旌對光譜科技的產品又不熟悉,很難及時處理。
這時候他站出來解決一切,既能叫宋連旌難堪,也可以力挽狂瀾,叫光譜科技的聲譽有所好轉,是個一箭雙雕的好事。
萊恩哈特一邊想,一邊往自己計算出的安全角落移了移,等待好戲開場。
第058章 第 58 章
宋連旌到場后, 等著開課的人群三三兩兩落座。
南岸的基礎設施本來就貧瘠,這一片原本還在建設中,不像正常的課堂或演講廳那樣有供人休息的舒服座位。
大多數聽眾都是席地而坐, 幸運的能搶占視野更開闊的高處。沒那么幸運,又心思活泛的人則找到了許多奇奇怪怪的位置, 場面看起來十分混亂, 但秩序竟然維持得很好,沒有一點吵鬧與爭搶。
聯邦成立到現在以來,很少有這么樸素, 又這么熱鬧的課堂了。
到這里的人數比他們一開始預計的多, 星網上的直播更是早就已經爆滿。好在宋連旌做了預案,以陪王數一打了一晚上游戲為報酬,請他對直播頁面進行了維護, 才不至于出現卡頓。
盡管如此,等到了時間, 宋連旌開始講起機甲基礎時,直播間的人數還是到達了一個遠超他們所料的數字, 剛一開播,便有密密麻麻的彈幕飛過, 沒有留下一秒空閑。
比起為了學一門手藝, 維持溫飽的南岸人, 直播間門檻低,觀眾更多的只是慕名而來,其中也有最近因為咸魚修理店大出風頭而心生不滿的友商。
比如光譜科技就有人混在其中,熟練掌握了帶節奏的多種方法。
[機甲這么難學的東西, 他真想用直播給人講會?學徒制存在這么多年是有意義的!這家伙被捧得飄飄然,不知天高地厚。]
[我看他居心叵測, 今天還免費開課,明天就該收費了。不管是開源還是上課,都只是給咸魚修理店造勢而已,真以為他是什么好人嗎?]
[只有一心想著走捷徑的人,才會來上這種不入流的課。]
他們頂著權威修理師的名頭出來,剛發出言論時,還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但隨著宋連旌往下講,質疑的聲音就漸漸消失了,直到一個小時過去,宋連旌開始休息時,彈幕上的討論才重新活躍起來。
[我完全沒有機械背景的一個人,好像懂了!謝謝宋老師,謝謝腦子,接下來靠你了,我的手。]
[好神奇,明明是在聽基礎,我竟然突然想明白了修理實操上的一個難點。]
[樓上的,我懂你!我現在也是學徒,你說的是不是……]
直播間的氛圍變得十分積極,許多學徒們開始在線上交流心得。
一開始發出質疑的業界權威倒是銷聲匿跡了,不知道是因為臉被打得太疼不好意思見人,還是悄悄在光腦前面記筆記。
[什么,你們都在好好聽講嗎,只有我一個人在盯著宋老師看?]
一條彈幕弱弱飄過,得到無數點贊。
哪怕直播的重點并不在宋連旌身上,但他好像天生就有吸引別人目光的魔力,簡單的舉手投足都能叫人移不開眼。
只有一點十分令人遺憾。
宋老師,你為什么要遮著臉啊——
就這么見外嗎,不能讓我們看一眼嗎!
宋連旌并沒有關注彈幕上的內容。
反正他每天就講兩個小時,算不上太累,唯一需要注意的其實是戴上面具,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最近來聯系喬治亞的除了投資商外,還有些聯邦的人。
宋連旌對咸魚修理店的項目撒手不管,只有一點要求,不和聯邦派來的人接觸。他要求得很生硬,本來以為需要一些解釋,巧得是店長似乎和他有一樣的想法,堅決回絕了聯邦官方的合作請求。
他躺回自己特意搬來的躺椅上,自然地從衛陵洲手中接過解渴的飲料,忽然聽見對方說:“我有些事要離開一下,幾個小時后能回來。”
宋連旌覺得有點奇怪。
有事就走唄,非要特意說一聲,他又扣不了衛陵洲的工資。
見他沒反應,衛陵洲抿了下唇,提醒道:“我拖久一點,就來不及準備晚飯了。”
這話說得就更沒頭沒尾了,宋連旌想,他又不是沒長腿,不至于離了一個人就餓死。況且他現在和各種小吃攤主的關系已經非常好了,偶爾換換口味也是一件美事。
他下意識打算這么開口,抬起頭時,卻和衛陵洲目光相對,隱約從對方的神情中察覺了一些委屈。
宋連旌:“……”不是,我又怎么你了?
他想了想,試探道:“你快去快回?”
衛陵洲這才心滿意足了,慢吞吞離開。
宋連旌:“……”
什么人啊這是。
如果沒記錯的話,根據喬治亞之前的描述,小周是個很吊兒郎當的家伙,哪怕回到店里,一周七天也有五天神龍見首不見尾,有時候露面的次數比宅男王數一還少。
畢竟王數一只是窩在房間里打游戲,小周就不知道晃悠到什么地方去當街溜子了。
這人每次出門前都得報備一下嗎?那店長和小喬不是得被煩死?
宋連旌光是想想都替他們頭疼。
他在躺椅上晃悠著,看著頭頂難得晴朗的天空發呆,總感覺這一幕似乎也曾在他的人生規劃里占有一席之地。
具體是什么時候,他已經記不清了,好在眼下的生活安逸平穩,也算得償所愿。
他想起歲歲最近掉毛,應該給它在貓飯里加一點保健品,想起自己月前養的綠蘿到現在還活著,枝椏已經伸出很長,可以栽在新的花瓶里。
要是能持續下去,持續得再長久一些……
休息得差不多了,宋連旌從躺椅上起身,繼續去講下半程的課。
他在人群里看到許多熟悉的面孔,跟著他們一起去海島的南岸漢子們,隔壁煎餅鋪、文具店老板一家,甚至還有特別能腦補的馬爾科那幾個小青年,恍然之間,好像又回到了很久以前。
那時他在臺上振臂高呼,臺下千千萬萬人跟著應和,聲浪傳遍星海。
宋連旌思緒回籠,輕輕笑了一聲。
場內和直播間中的人同時愣了愣,雖然不知所以然,但也跟著他笑了起來。
經過中場休息,直播間的在線人數不降反升,討論的氛圍比之前更加熱烈。
等兩小時的宋老師大講堂接近尾聲時,許多人還沉浸在學習的海洋里,久久沒有回神——這就是知識自己鉆進腦子里的感覺嗎?
這也太爽了吧!
然而就是在這個時候,一直沉默地佇立在場地邊緣的那臺大型民用機甲,發出了一絲不詳的聲音。
站在周圍的人聽見動靜,疑惑地抬起頭,還沒有發現什么不正常,呆呆地站在下面。
萊恩哈特混在人群里,此時也跟著抬起頭,卻并不像其他人那樣充滿迷茫。
他隨著那聲響動再次確認了自己之前的判斷。
目前的動靜不算大,只能引起一陣小小騷動,但機甲一旦徹底失控,后續便根本沒時間做出反應。宋連旌所在的地方那么遠,等他發現的時候,早該出了問題。
想想吧,一個開機甲課堂的家伙,卻讓來上課的人死在機甲之下,這是多么諷刺的事情。
萊恩哈特光是想想,都覺得心情愉悅了起來。
不知道是誰在暗中策劃,能做出這么讓他滿意的事情來,這實在是……
一道沉靜卻極有穿透力的聲音在這一瞬響起,宋連旌不知怎么察覺出了問題,指揮著眾人有序后撤。
眾人不明覺厲,按照他的吩咐往邊上退了退。喬治亞雖然沒懂那邊出了什么事,但看見了宋連旌的神色,他沒有怠慢,立刻重復著對方的指令。
然而時間已經很緊張了。
盡管宋連旌察覺得及時,但是場內人多,密度又大,想要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后退便不可能太快,仍然有許多人處在失控的大型機甲的攻擊范圍之中。
而那臺機甲的失控的征兆已經越來越強,不斷發出令人膽寒的聲響。
一臺能源見底的機甲在不受到人為破壞的情況下,是不會突然產生異動的,肯定有人在暗地里動手腳。喬治亞都看出了這一點,甚至覺得有人在暗中加速機甲失控的進程。
他沒功夫去想是誰要做出這種事來了,現在最要緊的,是怎么阻止情況惡化,不讓機甲傷人!
想要進行維修并非不可能的事,可是機甲在失控,修理師根本沒辦法近身,何況他們還離得那樣遠。
如果想讓它停下,只有一個風險很大的辦法。
喬治亞咬了咬牙,他相信宋先生絕對有能力修好失控的機甲,只要自己能在宋先生需要的時候讓機甲停下一分鐘,不,半分鐘也行!
他正準備提議時,卻有一只手搭在他的肩頭。
宋連旌的掌心微涼,聲音幾乎沒有起伏:“沒事,我來吧。”
——
終于來了!
早就做好埋伏,觀察場中動向的西格瑪打起精神。
民用機甲消耗的能量極少,需要與之相連的精神閾值也低,哪怕這種用于建造業的大型機甲,只要經過專業訓練的人都可以順利操縱。
但它一旦處于失控邊緣,再想用精神力強行操控就會很困難,哪怕能勉強連接,也極其容易受到反噬。
根據他們收集的資料,宋連旌雖然平常舉止懶散,但在關鍵的時候從不會逃避。
遠處,大型機甲的機身劇烈搖晃著,距離失控只有咫尺之遙。同一時間,似乎有某種力量在與它抗衡,將一切具有攻擊性的舉動牢牢禁錮。
西格瑪勾唇淺笑,打開光腦。
他提前和暗網的同事進行了溝通,還回暗網在R0996星的分部見了一面,特意在那臺機甲內部裝了探測器。只要有人的精神力與之相連,便立刻會給出相應數據,傳到他的光腦之上。
只不過,因為他要得著急,同事交給他的是一個還在試驗中的儀器——測出來的并不是實時精神力,而是連接者精神力所能達到的最高強度。
正常來說,這倆相差的不會太大吧,西格瑪很想吐槽。
人類這個物種的精神力是與生俱來的,就算危機時刻爆種了,和平常相比,又能有多大變化?
西格瑪不懂這幫家伙為什么總要研究些看起來沒什么用的東西,對于他來說,只要能在確認宋連旌修復機甲的真實水平的同時,順便得知他的精神力等級,就已經很足夠了。
當然,僅憑外表判斷,西格瑪覺得宋連旌病得和精神力缺失的病人差不了太多,但為了不小覷對方,特意提醒了自己的同事,把探測器的上下探測極限都調整了不少,最高甚至能測出3S級。
哪怕聯邦軍部中的一些人都得不到這樣的待遇。
西格瑪想,自己這樣做也算領略了老板的精神,給了宋連旌十足的重視。
可在點開光腦之后,他的唇角的笑意便凝固了。
為什么探測器什么都沒有檢測出來?
下可測出精神力缺失,上能測到3S級,應當已經囊括了人類現有的所有精神力強度。
怎么會測不出一個宋連旌?
難道試驗品真的質量堪憂,能在這種激動人心的時候出問題嗎?
他盯著屏幕,百思不得其解。
第059章 第 59 章
R0996星, 黑街地底。
扎著棕色高馬尾的女人匆匆走出電梯間,聲音焦急,滿臉擔憂:“姜移, ‘枕戈’的修復問題還是沒法推進嗎?”
“我們排查了可能的問題,但是還沒有眉目, ”一名研究員模樣的人站在殘損的黑色機甲之下, 苦澀搖頭,“那份修復的代碼是祝教授臨終前交給衛上將的,最了解‘枕戈’的兩個人都離開了, 除此之外, 我們沒有別的修復方法,哪怕去請王數一來都未必能成。我已經告知衛上將了,希望他……”
姜移沒有忍心將后面的話說完。
他還記得很多很多年之前, 衛陵洲在他隱居的邊緣星找到他時的樣子,那雙灰色眼睛里盛滿種種他難以形容的復雜情緒。
戰爭期間, 姜移在研發部負責軍用機甲,和衛陵洲有過幾面之緣。除了和元帥閣下的關系僵硬到人盡皆知的程度外, 作為稀有的醫療型人才,衛陵洲其實挺受歡迎, 跟誰都能打成一片。
但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姜移總覺得他的熱情像是浮于表面的一層偽裝, 即便在萬眾簇擁時內在依舊冷漠,叫人難以讀懂。
邊緣星不請自來的那天,是他唯一一次見到衛陵洲外露的情緒。
這位足以載入人類史冊的天才醫生站在他的門口,同他說自己找回了足夠多“枕戈”的機身殘片, 想請他幫忙,處理其中最為精密的零件。
“枕戈”在爆炸里被炸得十分慘烈, 聯邦是派人收集過的,到最后也只回收了幾塊殘骸。
它的大部分碎片都體積極小,數量多達上百萬片,在爆炸掀起的劇烈氣浪中不知漂到了什么地方,怎么可能找得回來?
但是衛陵洲沒有騙他。
再一次見到“枕戈”小半完整機體的剎那,姜移震撼到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以聯邦定性的“枕戈”的損毀程度,一個人要用多少年、要怎樣才能將它修復到這個樣子?
為了……一個再也沒有可能回來的人。
姜移不知道衛陵洲和元帥當年到底有著怎樣的復雜關系,但是智能核心如果最后沒有成功修復的話,衛陵洲會瘋掉吧。
或者說,他早就瘋得徹底,才能這樣渡過漫漫百年。
姜移心中五味雜陳,還沒有捋好見了衛陵洲該怎么匯報,便見電梯門打開,黑發灰眸的男人快步走了出來。
他步伐很快,像是在趕時間,卻和姜移預想中的狀態并不相同,不僅沒有一點發瘋的趨勢,精神狀態好像還更健康了。
“衛上將,我們——”
“我知道你們盡力了,沒事的,”衛陵洲擺了擺手,打斷他的話。
姜移:“可是修復如果不能繼續,您打算怎么辦?”
“先把智能核心和機體交給我吧,”衛陵洲說,“還有別的辦法可以解決。”
在那場宿命般的重逢后,他原本是想等“枕戈”徹底恢復,讓這家伙找好時機跑回去,給宋連旌一個驚喜,順便給自己探探口風,問問咱們元帥閣下什么時候能準備好面對債主。
然而姜移這邊已經盡力,仍舊束手無策,最好的辦法就是直接物歸原主,雖然略有些遺憾,但宋連旌應該也會挺開心的。
姜移聞言一愣,剛想開口詢問,才發現衛陵洲開著光屏,來的路上還在看某個直播,甚至連隱私模式都沒開啟。
他抬眼看去,若有所思:“衛上將,您覺得這位小宋老師能夠勝任?”
最近咸魚修理店的瓜吃到的人不少,對于宋連旌廣為流傳的身份,姜移也早有耳聞。如果不是最近抽不開身,他真的很想和對方交流,與他探討在元帥閣下那里學到的知識。
衛陵洲眼底笑意更盛:“他不止是可以。”
他說得十分篤定,姜移稍稍放心。
反而是站在他旁邊的棕發女人察覺到了什么,狐疑的目光在衛陵洲和光屏中的宋連旌身上游移。
“沈星,你在看什么?”姜移不解道。
“沒什么,”沈星深深地望著衛陵洲,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可以被這兩人的不走心演技詐騙三個月的小女孩了,“還有幾天才到聯邦的慶典,我想在附近走走,再確認下行動計劃。洲哥有什么推薦的嗎?”
“實在想的話,就去咸魚修理店附近逛逛?”衛陵洲看似隨意地說。
說不定,他會愿意見你。
宋連旌自回來之后就一直藏著身份,衛陵洲拿不準他的想法,在他主動告知身份之前,自己不愿多言。
但……他看著直播里那個挺拔的身影,微微有些出神,宋連旌自己或許都沒意識到,究竟有多少人在等著他歸來的那天。
沈星思索片刻,在自己的光腦上打開咸魚修理店的直播。還沒等她看出端倪,不詳的機械聲忽然從直播中傳出。
一場大型機甲的失控過程就這樣被呈現在她的眼前。
這是人為的,她飛快地想,而目標……
一股強橫的精神力席卷過整個地下建筑,鋪天蓋地蔓延開來。
沈星和姜移同時感到一陣窒息——那是來自精神力的壓迫。
“衛上將?你做什么?”姜移艱難開口。
衛陵洲的精神力并不那么具有攻擊性,因而時常叫人忽略他精神力本身的強度,一旦毫無顧忌地釋放出來,同樣能致人于死地。
縱觀聯邦歷史,與元帥閣下精神力強度相匹配的,只有他一個人而已。
屬于衛陵洲的精神力肆無忌憚地釋放著,掠過南岸的每一個分區,每一條街巷。
姜移于震驚中抬起頭,看見那人陰郁、深沉甚至稱得上恐怖的臉色。
——
回到直播場內,機甲失控的征兆越來越明顯,觀眾們根本不敢再耽擱,在治安官的指揮下盡量快地撤出危險地帶。
只有一個人在這時候逆流而上,一把摘下了兜帽,露出一頭顯眼銀發。
“萊恩哈特?他怎么會在這?”人群中有人認出了他。
萊恩哈特就等著這句話呢。
憑借對機甲的豐富了解,他看得出現在有人在用精神力連接機甲,延緩失控過程,不出所料的話,應該是宋連旌。他雖然目前控制住了機甲,精神力波動卻十分微弱,看強度應當不是太高,只不過剛巧能和機甲維持平衡。
萊恩哈特精神力一般,勝在了解自家公司的產品,如果能和宋連旌一起嘗試控制機甲,其實能堅持得更久。
但那樣做,對自己的損傷是很大的,而他也會失去眼下這個大出風頭的好機會。萊恩哈特幾乎不用想,立刻就做出了抉擇。
“不必擔心!”他拿出自己多年歷練出的氣勢高聲道,“我在這里,可以解決機甲的問題!”
直播間蟄伏已久的光譜科技員工見到他出來,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連忙切換出筆記頁面,在彈幕里為他造勢。
而他的出現,確實也讓慌張的人群稍稍放下心來。
再怎么說,那臺機甲也是光譜科技出的,他身為公司總裁,在這種危機時刻站出來解決問題,多少叫人覺得可靠。
[萊恩哈特人品不怎么樣,擔當還是有的。]
[希望他能趕緊成功,大型機甲失控風險太大了,唉,怎么會出現這樣的事呢……]
[我看現在的機甲好像是宋連旌在用精神力控制,他能撐住嗎,到時候不會出現問題吧!]
那臺大型機甲仍在震顫,萊恩哈特自信地放出精神力,為自己感知機甲情況,同時在治安官的幫助下來到了機甲的核心區域,掀起外面一層甲板,對其中的復雜結構進行維修。
光譜科技引以為傲的技術雖然是從他老師那里偷來的不完整版,但仍有許多構造出自他手。
即便記憶有些模糊,面對自己創造出的產品,萊恩哈特很快找回了手感,覺得勝利就在眼前。
宋連旌站在原地沒動,望著機甲的方向。而喬治亞一邊焦急地等待著修復結果,一邊緊張地看著他的臉色。
如果不是自己對那臺機甲并不熟悉,害怕貿然同時連接傷到宋先生,他肯定毫不猶豫地上前分擔。
他現在只希望萊恩哈特動作能快一點,宋先生的精神力本來就不加,如果因此雪上加霜……
半分鐘過去了,大部分觀眾都退到安全區域,機甲似乎也漸漸安靜了下來。
萊恩哈特擦了把額頭上的汗,從機甲前抬起頭,掃過自己腕上光腦的滾動彈幕。
上面的內容變得對他越來越有利,大部分都是在稱贊他的機甲維修技術和敢在危機時刻站出來的擔當,只需要今天接著這波熱度繼續運作,很快就不會有人記得光譜科技之前鬧出的種種丑聞。
他這樣想著,長舒一口氣。
然而,就在下一刻!
本來已經歸于沉寂的機甲忽然爆發出了發狂似的轟鳴,方圓幾里的土地都跟著一同震顫。它的動作快到超乎所有人的想象,頃刻之間便把萊恩哈特和在他身邊幫忙的治安官全部掀了下去。
機甲的手臂在空中揮舞,似乎要將這些人趕盡殺絕。
萊恩哈特瞳孔緊縮。
——怎么可能?
他明明已經修好了!他確認過導致失控出現的問題,并且用最穩妥的方式予以解決,還為了保險起見徹底切斷了能源供應。
它應當完完全全失去行動能力了才對!
萊恩哈特目眥欲裂。他向下墜落,而機甲鋼鐵的手臂迎著他目光而來。
他幾乎能感到死神在向他招手,不論之前有多少算計,此時腦子只剩一片空白。
千鈞一發之際,一股熟悉的精神力猛地將他掃開,讓他和其他幾名治安官一同降落在安全的地方。
隨著他落地,垃圾場的大型機甲徹底宣告失控。
宋連旌抬手摁了摁額角,對喬治亞說:“切斷直播吧。”
喬治亞不明所以,但像往常的每一次一樣,依照他的吩咐去做。
然后,他看見宋連旌閉上了眼睛,緊接著,某種迫人的威壓沉沉懸于在場所有人頭頂。
哪怕再遲鈍的人也能感受到,一股強橫無匹的精神力正在緩緩蘇生。他們不約而同地艱難抬頭,看向站在場地中央的蒼白青年。
原地罡風驟起,揚起青年的黑色長發,也卷起他的衣擺。
他閉著雙眼,手在胸前做出一個拉扯的姿勢,輕輕往下方一劃。
“當啷——”
金鐵交錯,大型機甲的起重臂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聲響,原本還有攻擊意圖的手臂被硬生生拆分出去,砸落在遠處空曠街道上。
巨大的金屬部件重重落在地上,起重臂與機身原有的接口翻卷出猙獰可怖的痕跡,毫無技巧地被某種磅礴的力量暴力卸下。
機甲引擎震動,像是發出一陣嗡鳴。
宋連旌神色同方才沒什么兩樣,那臺機甲卻根本動彈不得,甚至連掙扎都極其困難。
青年手上動作不斷,在機甲內部做著細小的拆分與修復。他分明閉著眼,卻仿佛能把機甲的所有構造都印在腦海之中。
宋連旌對這樣的大型民用機甲并不了解,現在距離他的時代畢竟過去了一百年,不可能僅僅看一眼機甲的外表就知道內部損傷該如何修復。
如果萊恩哈特能完成一切,他當然愿意用小部分精神力控制住機甲,為他創造工作條件。
然而萊恩哈特失敗了——他的判斷沒錯,但是暗網的人留了更深的后手,就連宋連旌察覺時都慢了半拍,機甲失控已成定局。
這樣一臺機甲,以自己現在精神力恢復的程度,很難直接摧毀,那就只能用費力一點的方法了。
他心中強壓著火氣,分析萊恩哈特之前的工作,摸索機甲的修復方式。
唯一一點令人欣慰的,大概是他這次既沒有吐血,頭也不是很疼。
宋連旌感知到一股熟悉的力量輕柔又小心地撫過他干涸受創的精神海,某個名字浮現在他腦海之中。
他猛地反應過來,心頭卻升起新的疑問,只是礙于場上局勢,無心分神處理。
隨著時間過去,宋連旌手上動作越來越快,從陌生到嫻熟,如同從頭學習,漸入佳境。機甲也隨著他的動作,逐漸恢復正常。
有些離他近的觀眾看出端倪,終于從那股極強的精神力沖擊中緩過神來。
“宋老師……好像對機甲構造并不熟悉?他在從頭學?”
“我怎么感覺有的步驟像是從萊恩哈特之前的動作里拆分出來的?”
“這有什么的?機甲可是光譜科技的產品,最清楚怎么修理的,應該是萊恩哈特吧。”
但那是光譜科技總裁自己都沒有修好的東西,宋連旌既沒參與他們公司的研發,又不熟悉機甲,竟然憑借著萊恩哈特短暫的一段發揮,現場學會了機甲修理?
這個想法太驚世駭俗,哪怕他們早知道宋連旌的實力,哪怕這一幕切實地出現在自己眼前,眾人也不敢相信。
不論是精神力強度還是機甲修理的水平……宋老師到底在什么樣的層次啊!
在他們震驚的時候,話題中的另一個人——萊恩哈特灰頭土臉地倒在地上。
治安官們試圖將他拉起,而他只是頹然的坐在原地不動,雙目無神地望著前方。
這些人都不知道,萊恩哈特想。
他們沒見過這樣的精神力,不知道它究竟代表著什么。
但是他見過。
在一百余年前。
那是聯邦元帥獨一無二的精神力,任何感受過的人——不論友方還是敵軍都不會忘記。
宋連旌就是老師??!
萊恩哈特看著最中央的那個身影,心神俱震。
一直以來……他都做了什么啊!
第060章 第 60 章
“老師……”
萊恩哈特跪倒在地上, 喃喃自語。
原來他的直覺是對的,原來他從第一眼看到老師的那一瞬間,就認出他來了!
哪怕不是同一張臉, 身份和性格千差萬別,他當時明明已經認出來了!
為什么后來竟然會產生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偏離原有的軌道, 以至于幾次三番到咸魚修理店挑釁,落到現在身敗名裂,失去一切的下場?
究竟是哪一步走錯了?
宋連旌曾經說“只教了他技術, 而沒有教他做人”, 在老師心里,自己這個學生真的當得如此失敗嗎?
熟悉的強大的精神力鋪天蓋地,萊恩哈特戰栗著說不出話。他上位多年, 已經很少有這樣惶恐的時刻。不,就算遠在一百年前, 他也從未感受過這樣的恐懼。
萊恩哈特手腳發軟,腦海中的一個念頭越來越清晰:如果老師重回人間, 那他知不知道當年的那場爆炸究竟有誰參與?
血債血償,老師會不會……一筆一筆的討回來?
萊恩哈特滿臉哀求地看著宋連旌的方向。機甲趨近于平穩, 青年卻依舊沒有睜眼。
但他的精神力如此強大, 哪怕沒有睜眼, 也可以清晰地感知一切——包括自己這副狼狽的丑態。
老師什么都知道,卻已經不屑于給他一眼垂憐。
旁邊的治安官終于將萊恩哈特從地上架起,帶到了安全的地方,而他只是望著遠方, 似笑非笑,狀若癲狂。
失控的機甲徹底安靜下來, 再也沒有任何動靜。
宋連旌在心底默數幾秒,確認自己的瞳色恢復之后,重新睜眼。
本來還在臺下低聲討論的觀眾徹底安靜下來,只是屏息凝神,看著臺上的那名青年。
對機甲、對精神力再不熟悉的人到了這個地步,也該知道他有多強,那是一種客觀的實力,用上任何形容詞都會顯得蒼白。
萊恩哈特修不好的機甲,能被他從零學起,收拾妥當。治安總署派來的治安官中不乏訓練有素、精神力高超的,卻沒有一個人能像他一樣反應迅速,并且對一臺失控的大型機甲實行全方位的壓制。
就是軍部那些以精神力著稱的將軍們也做不到這樣,而對宋先生來說卻沒有任何難度。
他暴力地拆卸了大型機甲的起重臂,優雅得像是在指揮一首樂曲。
聯邦怎么可能有像他一樣的人至今默默無聞?他到底是誰?
觀眾們百感交集時,宋連旌輕笑了一聲。
他沒有開口,卻有一個沉靜、溫潤的聲音突然出現在所有人腦海中。
“把這當成我們之間的小秘密吧,不要說出去,好么?”
場地中央的高臺之上,青年輕輕眨了下眼。
分明隔著一層面具,但在場的觀眾頓時呆住了,哪怕許多人還沒有見過他的真容。
宋先生……應當有一雙非常好看的眼睛吧。
宋連旌沒有再理會呆若木雞的觀眾,轉過身,和喬治亞交代了幾句,抬腿便要離開。
喬治亞連忙追問:“宋先生,您要去哪兒?我跟著您吧!”
他是內行,所以遠比觀眾清楚。機甲的失控必定是人為的,而萊恩哈特就算再懈怠,也不該在修理自家產品時出現那樣大的漏洞,對機甲進行破壞的人很有可能布置了其他后手——他們并不簡單。
宋先生在這種時候孤身一人,正是危險的時候!
哪怕從各個角度來說,宋先生都強得無懈可擊,可他還是能看出對方臉色有些蒼白,隱隱有些擔心。
“沒事,”宋連旌揉了揉他的卷毛,離去的步伐卻一點沒有減緩,“找人友好交流兩句,不會出事的。”
喬治亞:“啊?”
再一次的,他沒有跟上宋連旌的思路。
剛經歷了這么一場變故,到底有誰要和宋先生進行友好交流?
宋連旌沒有解釋太多,他已經收回了大部分精神力,只有一束分支游離在外,從暗處觀察著某個戴著鴨舌帽、容貌不明的男人。
幾百米外,藏身的地方,西格瑪心跳加速,手心被汗水打濕,他知道自己在興奮。
像是他每一次遇到強敵,讓對方倒在血泊里時的感受。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體會過這樣激動的時刻了,而這一次比以往所有任務帶給自己的沖擊感都要強烈,像是自己在直面生死一般。
他憤憤地切換出光腦界面,一眼都不想再分給所謂的能夠測出連接者精神力的程序——什么東西!說起來有那么多項功能,關鍵時刻根本一點用都沒有!
在整個暗網,最靠譜的果然還是老板,不愧是自己最崇拜的人:他的的眼光果然沒錯!
西格瑪心有余悸。宋連旌繼承了那位元帥的知識,這已經夠令人心驚,他剛剛更是從無到有,僅憑著對萊恩哈特操作的觀察就解決了一場本該令無數人喪生的機甲失控。
在重重頂級修理師的buff下,宋連旌還有那極有欺騙性的病弱的外表的掩飾。如果不是親身體驗,誰敢相信他竟然有著令所有人都退避三舍的精神力?
這是個人才,不,天才啊!!!
這種與生俱來的天才,如果不能加入暗網和他們獲得更多力量,而是繼續像所有庸庸碌碌的人類一樣在聯邦沉淪,那實在是太可惜了!
西格瑪一邊想,一邊佩服老板的眼光,干勁十足地決定讓宋連旌加入暗網。
他觀察到宋連旌離開了人群,獨自往一個荒僻的地方走去,路上不經意間往后看了一眼,目光正對著西格瑪所在的方向。
被發現啦。西格瑪緩緩咧開嘴角,卻絲毫沒有被發現的驚恐。
那里非常靠近黑街,與某些通往陰暗區域的小巷僅有一墻之隔,正常人會對這些奇怪的街道退避三舍。
但當人有其他目的時,這就是個很好的去處了。
不論是為了洽談還是決斗,西格瑪都欣然應允,飛快跟了上去。
他能成為暗網的高級殺手,當然和混跡黑街的馬爾科那幫小青年們不同,手里有著別人完全無法企及的底牌——異種。
他們或許沒有軍部那些人的精神力強度,但通過讓異種附生在自己身上進入方向,獲得了一般人想象不到的好處。暗網習慣將這個行為成為契約,人類契約的異種越強,對個人實力的提升也就越大。
西格瑪所契約的異種身份特殊,遠不是之前派和澤塔所能相比的。
他并沒有輕敵,卻對自己的實力相當自信。此時此刻唯一后悔的,就是方才沒有及時喚醒契約的異種,和它進行溝通。
它們對于人類精神力的感知十分敏感,并且有著長達幾百上千年的壽命,了解這片星海,就像了解手中的一本書。
暗網同事研發出來的人工智障不知道出了什么問題,根本沒辦法很好地測評宋連旌的精神力水準,但如果請異種出來,憑借它們的經驗,給出的答案想必會更有意義。
可惜的是,宋連旌已經收回了自己的精神力,當他想要喚醒異種出來時,已經晚了。
異種和人體兼容度不高,大部分只會在必須的時刻蘇醒。西格瑪想了想,沒有太放在心上。
他和宋連旌先后在黑街的一條幽靜小巷中止步。
“我是西格瑪,初次,啊不,很高興再次見到你。”西格瑪伸出了手。
“再次?”宋連旌問。
動手的是暗網的人多少和他的猜測吻合,但他如果此前見過暗網這些身上帶著異種氣息的人,不可能沒有察覺。
“你大概忘了吧,也對,我當時畢竟用得是隨機ID,”西格瑪抬了抬帽檐,“但在那個機甲游戲里,你的名字可是很好記呢,蹄花湯。”
宋連旌:“……”
雖然現在吐槽不是很合時宜,但他忍不住了。
大爺的,聯邦到底干什么吃的,活這么多年只學會怎么當篩子嗎?他打個游戲而已,為什么都能碰到暗網的人!
“我回答了你的問題,要不你也解答一下我的疑惑吧,”西格瑪說著,語氣漸漸變得危險,“我猜……你還記得派和澤塔這兩個名字吧?他們究竟是死在你,還是安德菲爾的手上?”
“你問錯了人,”宋連旌說,“你提到的這三個人,和我一點關系也沒有。”
暗網判斷不出來那倆殺手死在誰手里,好不容易甩給愛德的鍋,他壓根兒不想重新接回來。
這句話中,劃清界限的意味濃厚,被別有用心的人聽去,就分析出了新的含義。
人說的每一句話都有目的,尤其是在這樣生死攸關的嚴肅場合之下。而宋連旌沒有否認自己見過那兩人,他的這句話,無疑在隱晦地表達立場,西格瑪想。
自己來得及時,宋連旌的意思是,他現在雖然沒有站隊暗網,但也不站隊聯邦軍部。
天才嘛,心高氣傲一點,都好理解。西格瑪相信,只要自己將利弊分析得徹底,宋連旌一定能做出正確的選擇。
于是他說:“別多想,我不是來和你算賬的。我來,是發出一個邀請——加入暗網,獲得更高層次力量的邀請。”
見宋連旌沒有反應,他繼續道:“你見過派和澤塔,一定看到了他們和異種的關系。”
“異種有堅韌的肉/體、可怕的恢復力、強盛的實力、漫長的壽命……它們是個得天獨厚的種族,有著人類無法擁有的一切,沒有一個種族是他們的對手,人類能成為例外,只不過因為僥幸迎來了一個真正的天才。可是天才死在他們自己手里,他們終將毀滅——不是這個一百年,便在下個百年。”
“毀滅的宿命不可逃避,但我們欣賞你,所以給你另一個選擇。”西格瑪目光閃爍,語氣虔誠,像是在吟詠神圣的語句,又像在誘人走入深淵的毒蛇。
“你的精神力很強,可是身體不太好吧,你還能活幾年?衛陵洲鉆研那么久,不過讓人類的理論壽命極限延長到三四百年,可異種不一樣。”
“只要與異種契約,你便能共享它們的實力與壽命,只要它們不死,你亦永遠不滅!”
哦豁,畫好大的餅。這么多年過去了,同一套說法,原來還真有傻子信。
天上不會掉下餡餅,異種更不是慈善家,人既然獲得了好處,就總有歸還的那一天。
不對。宋連旌打斷西格瑪激情澎湃的演講:“你還算人嗎?”
聽起來有點像被罵了,西格瑪愣住片刻,思及他們討論的話題,轉眼又覺得不像。
他毫不在意地笑了:“弱肉強食,優勝劣汰,這個世界,本來就該適者生存,是不是人有什么關系?你不會這么迂腐吧?”
“我倒不是人類原教旨主義者,”宋連旌斂眸,“你的想法很有意思,暗網像你這樣的人多嗎?”
“看你想問什么。”
宋連旌嘆了口氣:“你說的是個很違背常理的事情,即使很誘人,我要做出決定,總不能只參考一個樣本。我要見其他人。”
西格瑪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撫掌大笑起來:“老板看人的眼光真不錯,你太有趣了!等我一下。”
他向暗網的分部發出了申請,要在風險評估完成,征得同意之后才能行動——暗網能從微末時茍到今天,出了老板與異種做了交易外,還是有著很多細節的!
等待回復的時候,宋連旌靠著小巷的墻面。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連磚瓦都泛著陰冷。
他有點感慨,原來這一百年不止聯邦沒有進步,異種也還在靠著老一套話術過活。
西格瑪和他說過的話,很早之前他便聽過一遍了。
只不過當時他的待遇好一點,向他開口的是異種王族派來和談的使者,很會挑說話的時機,言語更有煽動性,也更欠揍。
那東西后來怎么死的來著?
細節不重要,反正他最后爽到了。果然,假裝好脾氣還是不適合自己,宋連旌想著。
他活動了一下手腕,他感覺自己的心情前所未有糟糕,西格瑪一口一個“宿命”、“毀滅”,搞得他總想毀滅點什么。
既然這樣,樂于助人的暗網群體,應該樂意讓他爽一下吧?
去往暗網分部的過程十分隱蔽。一路上,西格瑪察覺得出宋連旌的狀態似乎有所變化,但他覺得這很正常——誰先聽到契約異種這樣驚世駭俗的話都會有很大的情緒波動,自己當時也是如此。
退一萬步說,就算宋連旌是懷著敵意來的,進了暗網分部,他再強也不可能活著出來。
為了防止軍部的追查,他們早就針對精神力方面做過萬全準備。
暗網試圖復現曾經的頂級機甲,收集過“枕戈”的碎片,持有量大約在百分之十。
他們發現上面依舊殘留著強大的精神力——屬于人類迄今為止不可逾越的巔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