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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離開游行隊伍所在的主干道, 嵐望舒緩步往落腳的酒店走去的路上,接到了風打過來的電話。

    風把自己和商九安這兩天接觸的細節(jié),全部告訴給嵐望舒, 末了, 說:

    “召喚器是我的突破口, 我會帶著這個突破口再去找他,只是,我總覺得,他之前一定經歷了什么, 否則,他的身體不會出現這么大的改變。”

    嵐望舒認真地聽完風的敘述,突然問:“Ed 喜歡吃苦的東西嗎?”

    風怔了片刻, 否定:“正相反,Ed 嗜甜,但非常怕苦, 甚至連巧克力這種只帶著一絲苦味的食物, 他都不碰的。”又問:“為什么問這個?”

    嵐望舒有些跳躍地說:“商九安,曾經整過容。”

    風沉默了片刻,在腦海中仔細搜羅自己曾經從公安部門的內部系統里查詢到的商九安的資料, 然后說:

    “我查過他的資料,沒有任何信息顯示,他曾經整容。”

    嵐望舒這次也難得流露出驚訝表情。

    他完全沒有料到會得到這么個答案,整容的事,是商九安自己主動承認的,如果系統里根本沒有記錄, 商九安為什么要承認?直接一口咬死了沒有,豈不是死無對證?

    這時, 就聽風又說:“但是資料顯示,七年前,他曾經因為工傷住院,具體傷病原因,沒有寫明。”

    嵐望舒暫時將心底的疑惑壓下去,“查一下,他住院的那段時間,亞特蘭帝國是否有處于第三臨床試驗階段的全身換皮項目,如果有這樣的項目,把當時主導和參與項目的醫(yī)生和研究員,還有受試者信息,全部查出來。”

    到這里,風大概明白了嵐望舒的用意,“我盡快去查。”

    *

    按照草莓的說法,廢墟艙門入口有四個,為了避開其他 PTG 成員的耳目,他們選擇了最偏僻的一個入口,進入時間預約在最冷清的凌晨五點。

    前一晚,嵐望舒和萊格斯在落腳的酒店臥室里,互相檢查身體。

    畫面有點像兩只返祖的猩猩,多少有些怪異。

    嵐望舒幫萊格斯檢查他的一對觸角,之前星鏈生效,引發(fā)爆炸的時候,萊格斯受到驚嚇,觸角從囊袋里掙脫出來,導致被碎片劃傷。

    觸角根部是視線死角,萊格斯對著鏡子照了很久,實在看不清,這才過來找嵐望舒幫忙。

    嵐望舒看著那對觸角,一時有些出神。

    觸角這樣敏感的部位,暴露在外面,哪怕大家都是雄蟲,不需要刻意避嫌,萊格斯還是多少有些不自在。

    他咳了兩聲,問:“大哥,是不是有什么問題?”

    嵐望舒搖頭,“傷口已經結痂了,應該沒問題。不過……萊格斯,你的觸角上,好像有一層奇怪的薄膜。”

    “哦,那個啊,”萊格斯松口氣,將觸角收回去,“那沒事,我爸說了,那是我觸角上的胎記,從他肚子里帶出來的。”

    “……胎記?”

    嵐望舒從來沒見過這種薄膜形狀的胎記,這層膜,和他剛回到亞特蘭時,摘除的那一層囊袋隔膜,很像,只是薄一點。

    嵐望舒是在那一層隔膜被摘除以后,才逐漸覺醒的精神力,這讓他對萊格斯頭頂的這所謂的“胎記”,產生了懷疑,

    “會不會影響到你的精神力?要不要去醫(yī)院看看,做個摘除手術?”

    萊格斯咧開嘴笑起來,“沒事,我爸說了,我們李家都這樣,遺傳病,不影響精神力的,放心吧。”

    說著,萊格斯招招手,轉移話題,“來吧,哥,我?guī)湍銠z查。”

    這次遇刺,嵐望舒幾乎毫發(fā)無損,其實并不需要檢查,但他總有些不放心,怕有什么看不到的地方有傷口,待會拍照的時候不小心入鏡了,會讓容玉煙徒增不必要的擔心。

    萊格斯仔細把耳根和脖頸后側那些容易被忽略的地方都檢查一邊,然后比個 ok 的手勢,“很完美,一點事沒有。”

    嵐望舒放下心,從行李箱里把袖珍“拍立得”拿出來,對著自己開始自拍。

    萊格斯知道他大哥喜歡自拍,在酒店里拍,在大街上拍,在賭場拍,甚至在修理廠那種危機四伏的地方,還要拍。

    萊格斯沒見過這種古董級的傳統相機,覺得稀奇,在嵐望舒擺好 pose 之后,他興匆匆將腦袋湊上去,伸手比個耶,想要和大哥來個大頭合照。

    咚——

    萊格斯被嵐望舒一腳踹到床下去。

    咔噠一聲。

    相機拍照完成,照片被緩緩吐出來。

    嵐望舒的笑臉,獨自霸占了大半張屏幕。

    萊格斯從床底下爬起來,臉頰氣鼓鼓,眼神哀怨,“舒哥,咱們兄弟這過命的交情,連個合照都不能拍?”

    嵐望舒用力甩了甩相紙,待到上面的影像變清晰了,一邊認真檢查,一邊回:

    “你想拍,用光腦攝像頭,隨便拍多少都行。

    “這是魔術顯影相紙,總共就30張,全帝國絕版的,有錢也買不到。

    “我要專門拿來給你大嫂匯報行程用,你現在滿臉貼的創(chuàng)口貼,一看就是剛從賊窩里出來的,肯定不能入鏡的,想都不要想。”

    萊格斯揉著腰湊上來,抬手將那相紙拿過來,瞇起眼上下打量著,

    “魔術顯影相紙……哪里有魔術?怎么顯影?”

    “在背面。”

    嵐望舒說。

    萊格斯將那相紙翻過來,正要檢查背面有什么,嗖的一下,相紙被嵐望舒從指尖抽走了。

    嵐望舒非常寶貝地把相紙塞進信封里,生怕萊格斯毛手毛腳地把相紙弄壞了。

    萊格斯“嘁”一聲,“大哥,你搞得這么神秘,大嫂能發(fā)現里面暗藏玄機嗎?”

    嵐望舒無所謂地聳聳肩,“只要他愿意收下,就夠了。”

    *

    首都星,星際軍作戰(zhàn)指揮基地,統帥休息室,容玉煙手中捏著一張新的卡片,靜靜看著。

    卡片里,漂亮的雄蟲穿著容玉煙給他買的黑色風衣外套,站在一處修理廠邊的楓葉林中,插著兜,歪著頭,眉眼彎彎。

    右下角,依舊是歪歪扭扭的一排手寫的字——

    [小玉,西北的楓葉,紅得炙熱 ^——^]

    容玉煙并沒有去看那占據了大半張相紙的紅葉,視線始終落在小蟲的臉上,紅色灑在小蟲白皙的皮膚和琥珀色眼瞳上,讓那張漂亮臉蛋,變得生動。

    他抬手,指腹輕輕摩挲小蟲的眼角。

    看了許久之后,他將相片小心翼翼放進抽屜里一個小方盒里,心頭涌起異樣情緒。

    之前去西北,嵐望舒把自己的喜歡,那么直白地擺在他面前,讓他一時不知所措。

    離開前,在機場,嵐望舒問可不可以追他,容玉煙很不爭氣地做了逃兵。

    剛回到首都星的時候,容玉煙是有些膽怯的。

    他怕嵐望舒又追問在機場里的那個問題,那會讓他不知如何回答。

    但嵐望舒卻縱容了他的逃避,像無事發(fā)生一樣,之后再也沒有提起那份喜歡,也不再提及要追他的事。

    戰(zhàn)場上,一旦做了撤兵的決定,便再難維持住沖鋒的陣型,也絕不可能再有一往無前的勇氣。

    感情上,竟然出奇地相似。

    容玉煙選擇逃避,之后便一發(fā)不可收拾,連帶著,他甚至害怕和嵐望舒視頻。

    他唯恐在視頻里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表現出了不應該有的關心,越了界,又擔心自己表現得太冷漠,讓嵐望舒難過。

    而嵐望舒卻像是猜透了他的患得患失一般,真的沒有再通過全息視頻聯系過他。

    那只小雄蟲,很懂得分寸,給他留足了空間,讓他安安心心做他的逃兵。

    他們除了偶爾短信聊天之外,容玉煙收到最多的,就是小蟲不遠萬里寄過來的這些傳統相片。

    此時,那抽屜里,已經整整齊齊疊放了十多張相片紙。

    手指輕輕撥動著那些小卡片,容玉煙發(fā)現,自己不再滿足于這小小一張相片。

    他抬頭看一眼坐在床頭柜上,一動不動的狐貍玩偶,然后從手環(huán)里,調出一張視頻界面。

    視頻里,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

    西北,龍首星,一處偏僻的酒店里。

    嵐望舒快要入睡前,又從床上下來,將行李箱打開,從最里面翻出來一只白色長毛兔玩偶。

    萊格斯剛躺下,聽到嵐望舒的動靜,抬起頭,看到嵐望舒蹲在地上拿出一只玩偶來,實在無法理解,

    “大哥,大半夜的不睡覺,拿個布娃娃出來干嘛?下咒啊?”

    嵐望舒把兔子擺在床頭,特意面朝自己的方向,調整好角度,然后隨口說:

    “我的兔子怕黑,拿出來讓他透透氣。”

    萊格斯瞇縫著眼,看看嵐望舒,又看看他手邊的兔子,覺得地球蟲的腦回路,他可能不太理解得了,索性轉過身,蒙上被子睡覺了。

    嵐望舒躺下來,側過身,面向那只長毛兔,靜靜看了一會。

    長毛兔藍色的紐扣眼,一動不動和他對視。

    嵐望舒心思一動,探身上前,輕輕親吻長毛兔的額頭。

    這樣親吻的動作,他不是第一次做了。

    可是,這一次,嵐望舒卻不再滿足于親吻額頭。

    雙唇在額頭上停留片刻,緩緩下移,柔軟的親吻,細雨般落在銀白色的睫毛上,鼻尖上,雙唇上。

    “晚安,小玉。”

    嵐望舒輕聲低語。

    第92章

    首都星, 星際軍作戰(zhàn)指揮基地,球面射電望遠鏡中心的黑塔上,一個身影獨立于導航臺中央。

    萬千繁星縈繞在他周圍。

    容玉煙緊緊盯住面前那一顆閃爍著藍紫色的光點, 盡職盡責地為科爾國王完成導航工作。

    視野中, 藍紫色光芒倏忽變得微弱, 像狂風中的一點瑩瑩燭火,眼看就要被吹熄。

    陛下的星艦,正在經歷回到亞特蘭核心星群的最后一次躍遷,也是最大的一次躍遷。

    星艦艦隊, 如狂風中的風箏,風箏的細線,握在容玉煙手上。

    容玉煙放在身側劍柄上的手指收攏, 用力到小臂都出現細微顫抖。

    他將自己的精神力全部灌注在導航臺中,維系著黑塔和陛下的星艦領航員之間,那一根細若游絲的牽絆。

    這樣的任務, 造成的精神力波動, 比發(fā)熱期還要嚴重,對容玉煙的身體和精神,都是極大的考驗。

    他額頭上蒙著涔涔細汗, 汗水打濕銀發(fā),發(fā)絲貼在額角,毫無血色的雙唇緊繃成一條線,目光死死盯住面前的光點。

    科爾國王給予容玉煙的,是絕對的信任。

    他全程閉著雙眼,只維持著自己的精神力和領航員飛艇之間的最基本連接, 剩下的,全部交由自己的徒弟完成。

    躍遷中, 科爾國王隨時可以讓自己的精神力干擾領航員飛艇的航向,甚至可以讓精神力順著那一根無形的牽絆,跨越時空,抵達黑塔中央的導航臺,自行將導航工作接管。

    但是,科爾國王幾乎從不會這么做。

    他把掌舵權,毫無保留地,交給容玉煙。

    這份信任,壓在容玉煙肩頭,是榮譽,更是責任。

    漫長的對峙,像一場曠日持久的長跑,容玉煙在精神力的賽道上,維持著高強度奔跑,直到胸口悶痛,喉嚨里滿是腥甜味道。

    終于,終點線進入視野。

    原本微弱的藍紫色光點,慢慢恢復了原本的亮度。

    “第283次躍遷,成功。”

    容玉煙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緩緩閉上眼,交出導航臺的精神力控制權。

    緩步從導航臺上走下來,容玉煙迎面看到始終守在臺下的副官利維亞,朝對方露出個釋然的微笑。

    看到容玉煙的笑容,利維亞懸著的一顆心也放下來,“將軍,一切順利?”

    容玉煙點頭,有一刻,想要告訴利維亞一個好消息:

    陛下,要回來了。

    但他最終將這想法壓下去,只是默默走下黑塔,回到指揮室里。

    剛在指揮臺前坐下,容玉煙的光腦賬號里,立即收到一封加密信函。

    熟悉的正紅底色的封面,是科爾國王親自發(fā)來的秘旨,里面只有簡短一段話——

    [玉煙,我這次回宮,只為處理私事]

    [我不日即將抵達的消息,不要對外聲張]

    [結束后,我將立即趕回邊境星群]

    即使陛下的星艦艦隊已經離亞特蘭核心星群很近了,可是,要發(fā)送這樣一封信過來,仍舊需要半天的時間。

    這信函是陛下提前擬好的,他確信,容玉煙一定能成功幫他完成最近的這一次大躍遷,助他提前趕回亞特蘭。

    將信函收起來,容玉煙抬頭,看向指揮室大屏幕里的浩瀚星海,陷入沉思。

    陛下萬里迢迢趕回來,只為處理私事,之后就要立即回到邊境星群,繼續(xù)對外開疆拓土。

    能讓陛下耗費精力,急著處理的私事,恐怕,只能是因為他的那只小雄蟲。

    *

    皇冠集團總部大樓,頂層,玻璃幕墻邊,窩在特制的總裁椅里的馬克,正向如今的代理攝政王溫特公爵匯報著自己從西北星群拿到的第一手資料。

    末了,馬克將那幾張懸浮光屏里收起來,發(fā)送到溫特公爵的賬號里去,

    “那小子效率很高,搗毀了零度酒吧和四季酒店等幾處 PTG 師夷派的重要窩點,又捉了幾批重要的師夷派成員,其中包括兩個重大幫派頭目。”

    馬克說話時依舊是維持著那虛假的笑容,眼角的橫肉被擠向兩側。

    溫特公爵咬著雪茄,只短暫瞥一眼被送到自己賬號里的那幾頁資料,冷哼一聲,“只有這些?”

    馬克像是感到非常不可思議,露出個有些浮夸的驚訝表情,說:“公爵閣下,這是相當大的進展了。”

    溫特公爵擺擺手,他倒不是絲毫沒有質疑嵐望舒帶領的特使團的工作進展,只是,他給馬克打這一通全息通話,是有其他事情要質問:

    “除了特使團的工作,西北那邊其他消息,只要是你拿到手的,都給我交過來。尤其是……跟某些重要技術相關的。”

    馬克看向溫特公爵,一時沉默了。

    都是千年的老狐貍,只從溫特公爵這簡單一句暗示里,馬克已經大概猜到對方說的是什么消息。

    如果溫特公爵想要的,真的是那方面的消息,那無異于一個當街搶劫的暴徒,奪走馬克的錢包也就罷了,現在還要舉著匕首逼他把衣服褲子也扒了交出去。

    這就太過分了。

    想到這里,馬克的笑容便維持不住了,他神情僵硬,抱著一絲僥幸心理,說:

    “公爵閣下,我不明白您指的是什么?我現在交給您的,就是我拿到的西北那邊的全部消息了。”

    溫特公爵冷笑起來,咬著煙,吐詞有些含混不清,說出的話卻是一點不含糊,

    “馬克,你覺得我這個代理攝政王,很閑嗎?只是為了你現在給我的這幾份特使團的消息,我需要親自過來找你嗎?這和我直接從內閣拿到的資料,有什么區(qū)別?

    “你如果腦袋不靈光,把這么重要的消息都給忘了,那我不介意,給你點提示——

    “我聽說,你這兩天,秘密調了一批星源網絡科技公司研發(fā)部門的高級工程師,成立了一個臨時特派小組,去星鏈維護中心,打著參觀和技術交流的旗號,實際上,是暗中去調查一項重要的技術漏洞?”

    溫特公爵的話,把馬克最后那一絲僥幸心理,也給捏碎了。

    看到馬克臉上那精彩的表情,溫特公爵很滿意,直接攤牌,表明來意:

    “星鏈的重大技術漏洞,是什么?

    “你把你查到的,事無巨細,全部交出來,我承諾,讓你的那一批工程師繼續(xù)留在星鏈維護中心,否則,我會以代理攝政王的身份,勒令所有皇冠集團的技術員工,都不得進入星鏈維護中心。

    “該怎么選,你應該很清楚吧,總裁閣下?”

    馬克在心中暗自嘆息。

    從溫特公爵提到星鏈的時候,馬克就知道,這事瞞不過去了。

    “是第四憲章。”

    馬克選擇和盤托出。

    *

    凌晨四點,夜幕漆黑一片,西北的天空常年被風沙霧霾籠罩,看不到月亮,也沒有星光。

    嵐望舒洗漱完,走出來,看到萊格斯頂著一頭亂蓬蓬的綠色爆炸頭,睡眼朦朧地看向他。

    很顯然還沒有睡醒,萊格斯眼睛腫得像燈泡,眼皮打架,但還是晃晃悠悠從床上站起來,嗓音沙啞地說:“舒哥,到時間了?我跟你們一起去。”

    嵐望舒笑起來,“你睡吧,金鑰匙只能給一只蟲,到了艙門入口你也進不去廢墟,不用跟我們過去白走一趟。”

    萊格斯揉著滿是眼屎的眼角,還要堅持,就聽站在門口接嵐望舒的草莓開口:

    “艙門入口很小,我和嵐望舒兩只蟲過去已經非常顯眼了,多你一只蟲,只會更容易暴露。”

    涉及嵐望舒的安全,萊格斯自然不會堅持,點頭,“好吧。”想起來什么,又抬起手環(huán),開始掰里面的芯片,“你的芯片,還給你。”

    嵐望舒抬起手,攔住他,“你戴著吧,你比我更需要。”

    上次去汽車修理廠拿金鑰匙的時候,中途遭遇刺殺,嵐望舒自顧不暇,如果不是有第四憲章的保護,萊格斯哪怕能留下一條小命,也很可能會重傷。

    這讓嵐望舒更堅定了要把自己的芯片留給萊格斯的想法。

    只要任務一天不結束,危機一天不解除,嵐望舒希望,萊格斯能一直處于第四憲章的保護中,這樣他才能安心。

    萊格斯自然是不可能同意這種安排的,依舊堅持要把芯片還給嵐望舒,

    “你要自己單獨去廢墟,這么危險的行動,沒有芯片保護怎么行!”

    這時,不待嵐望舒開口,草莓發(fā)出一聲嗤笑。

    萊格斯手上動作一頓,轉過頭,看向倚靠在門口的草莓。

    草莓講出一個無情的事實:

    “第四憲章,在廢墟里,是不可能生效的,因為,廢墟之內,沒有任何星源網絡覆蓋。”

    聽到草莓的話,嵐望舒難掩詫異,萊格斯則是一臉驚恐。

    見狀,草莓笑起來,“不要把廢墟想得像刀山火海一樣可怕……”他想要試著形容一番,發(fā)現自己語言匱乏,最終作罷,只說:“反正,去了就知道了。”

    嵐望舒跟著草莓,踏著夜色,來到一間小診所。

    看著小診所掛著的那破破舊舊的招牌,嵐望舒有那么一刻,懷疑他們走錯了地方。

    他以為的廢墟,可能是一大片荒蕪的城池,周圍滿是斷壁殘垣,也可能是某塊廢棄的工業(yè)園區(qū),類似切爾諾貝利那樣,因為某些意外事故,留下成片破爛的廠房。

    所以,嵐望舒無論如何,都很難將面前這平平無奇一間小診所,和廢墟入口,聯系起來。

    可草莓這時已經邁步往診所里面走去,“趁現在艙門空著,我們盡快進去。”

    嵐望舒抬腳跟了進去。

    走到走廊盡頭的一間手術室門口,草莓指了指旁邊的一個掃描窗口,

    “把你的身份信息錄入,然后把金鑰匙放進去,完成信息匹配和驗證,以后,你就可以隨意出入廢墟了。”

    嵐望舒遵照草莓的指示,順利完成驗證。

    嘀地一聲,掃描窗口的燈光由紅轉綠,一行提示語跳出來——

    [請擔保蟲進行身份驗證,并宣誓,保證新成員身份真實有效]

    草莓站在手術室門口,對著上方的宣誓窗口,一字一句地念完宣誓詞,完成對嵐望舒的擔保。

    隨著他的宣誓結束,手術室門鎖,打開了。

    房門打開的那一刻,嵐望舒立即意識到,這不是一間手術室,而是——一部垂直電梯。

    這不是普通的垂直電梯,構造上,很像之前去空間站時,他們乘坐的那種太空電梯。

    只是,從剛才診所的外觀來看,這部太空電梯,肯定不可能是通向外太空的,那就只能是通往另一個方向——

    “廢墟,建在一萬米的地底,是一座,地下城。”

    像是猜到嵐望舒所想,草莓開口證實了他的猜想。

    而這處艙門入口帶給嵐望舒的震撼,和深入地底,正式進入廢墟之后,眼前一幕所帶來的震撼相比,便顯得微不足道了。

    呈現在嵐望舒面前的這座“廢墟”,和它的名字,截然相反。

    第93章

    這座被稱作廢墟的地下城, 占地約五十萬平方公里,高達兩千米。

    這是一片接近全封閉的空間,但身處在這片空間里, 絲毫不覺得閉塞, 也不會覺得壓抑。

    正相反, 這里的環(huán)境,遠比地上的西北星群的那種飽受風沙侵蝕的環(huán)境,要好上千倍百倍。

    這和嵐望舒預想的地下城市,完全不是一個概念。

    這里有太陽, 有藍天,甚至,有變幻莫測的云朵。

    整座地下城的上空, 由涂有粉劑的立體鋼架結構穹頂支撐起來,地面部分大多由焊接不銹鋼板鋪成。

    天空上,懸著一個蟲造太陽, 源源不斷向整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輸送著核能。

    整座城被分割成幾個部分——生物群落, 生活區(qū),農業(yè)區(qū),工作空間, 還有一座大型氣壓轉換臺。

    生物群落區(qū)里,有熱帶雨林,熱帶草原/海洋/沙漠,等等地表上的不同氣候環(huán)境下的生態(tài)群落。

    農業(yè)區(qū),有大片的農田和植物園,種植著不同種類的農作物。

    生活區(qū)像個小型都市, 里面食品加工、環(huán)境治理、醫(yī)療、教育、治安等公共設施一應俱全。

    工作空間里,坐落著那個著名的 PTG 師夷派科學技術研究院。

    “你是第一次進來, 我們要先去報到處報備,”草莓這時說,“報到完,你想去哪里?”

    嵐望舒進來的目的是要找蒙克.霍華德,他是在水果幫的協助下逃進的這片廢墟,而水果幫的頭目山竹是師夷派科學技術研究院院長。

    所以,嵐望舒的第一個目的地,自然是那座研究院。

    嵐望舒在草莓的帶領下,乘坐出租車,往首次進入成員報到處駛去。

    一路上,嵐望舒的視線始終落在窗外不斷往后掠去的景物上,眼底寫滿好奇。

    嵐望舒意識到,所謂的廢墟,其實,是一座大型生物圈。

    類似地球上建造的那一座著名的生物圈二號,這里,是蟲造封閉生態(tài)系統。

    為什么,要建造這樣一座地下城?

    為了擺脫星源網絡?不惜花費這么大的精力,耗費這么多的資金,只為不受星源網絡束縛?

    從報到處離開,草莓指了指工作區(qū)的一處建筑群,“那邊就是師夷派科學技術研究院,研究院白天不對外開放,我們要等到晚上下班了,才能申請進入參觀,這段時間,你可以在這附近隨便逛逛。”

    嵐望舒點點頭,漫無目的地,穿過生活區(qū)和農業(yè)區(qū)的交界線,走入一片黃澄澄的田地里。

    田地里,微風吹起一波又一波的麥浪,發(fā)出細碎的沙沙聲響。

    嵐望舒抬手擋住熾烈的陽光,極目遠眺,在田埂上,看到一位老者。

    老者佝僂著脊背,蹲在田邊,正仔細觀察著面前的麥穗。

    嵐望舒走上前,在老者身邊蹲下來,湊上去,和他一起看那麥穗。

    老者溝壑縱橫的黝黑手掌中,是結滿子實的金黃的穂子。

    干瘦的手指在穂子上輕輕揉搓,麥粒便像細沙一般,顆顆掉落。

    老者抬起頭,看向遠方的麥田,瞇起眼,眼角的皺紋像皸裂的土地般綻開。

    老者眼眶泛紅,眼底盛滿淚水,顫抖著雙唇,說:

    “成功了!最難攻克的小麥的畝產問題,終于解決了!”

    嵐望舒看著老者蒼老的面龐,那是一張飽經日曬風霜的臉,是農學工作者為自己的研究領域貢獻一生后,留下的歲月烙印。

    老者很快將嵐望舒看做了傾訴對象,毫無芥蒂地將自己的成功分享出來,

    “小麥是六倍體,異源多倍體,要解決糧食問題,最難攻克的,就是它。

    “統領給我下達的死命令,是把廢墟的畝產提高到足夠里面的居民吃十年的飽飯。

    “我做到了。”

    老者說著,顫巍巍伸出五根手指,來回來回翻轉幾遍,“不止十年,二十年,整整二十年!讓大家都能吃飽飯!老頭子我,做到了。”

    老者聲音有些嘶啞,因為年紀大了,吐詞不清,講話帶著口音,嵐望舒要花費不少精力才聽懂他在念叨什么。

    可聽明白的那一刻,嵐望舒忍不住,便被老者的情緒感染,心緒跟著激蕩起來。

    不論老者是站在哪一邊,為了其他同胞的溫飽而努力地、無償地、日復一日地做著農學科研工作的先輩,總是值得敬佩,令他動容的。

    只是,感動過后,嵐望舒還是問出了壓在他心底的問題:

    “十年,或者二十年,都要待在這廢墟里嗎?為什么?”

    老者看向嵐望舒,滿含淚光的雙眼,似要將嵐望舒的靈魂看穿,

    “孩子,亞特蘭的領導者,不要我們了,可我們,要自救啊。

    “像你們這樣的下一代,甚至更小的下下一代,他們,有權利活著。

    “你們,才是我們蟲族延續(xù)下去的希望。”

    嵐望舒直視著老者的雙眼,心底有異樣情緒涌現,他沉聲問:

    “為什么?

    “爺爺,你們在怕什么?

    “未來,會發(fā)生什么?”

    老者只搖搖頭,雙手撐著膝蓋,緩緩站起來。

    嵐望舒慌忙上前,抬手穩(wěn)穩(wěn)扶住老者,幫他站穩(wěn)。

    老者一面往實驗室走,一面說:“孩子,你不是這里的居民吧?今天剛過來?”

    嵐望舒點頭。

    老者拍拍他的肩膀,“你問的這些問題,我恐怕沒辦法回答你。老頭子我,只是跟隨上頭那一位的腳步,遵照他的指示,在奉命做著這些研究工作罷了。”

    “上頭那一位?”嵐望舒問,“那位,大老板嗎?”

    老者這時卻哼笑一聲,“師夷派那個空降的大老板,他有什么資格給我下達指令,他的目的,跟 PTG 的初衷簡直背道而馳。

    “我只聽 PTG 那位統領的命令。”

    老者說著,抬起手,指向遠處,在麥田的掩藏中,有一處凸起,忽隱忽現。

    和老者分別,嵐望舒獨自朝那處凸起的地方走去。

    離近了,才看出來,那是一座堡壘。

    堡壘很矮,只有餐桌那么高,門窗緊緊鎖住,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只能看到窗口有一個紅色的信號燈,忽明忽亮。

    “在這干嘛?”

    草莓來到嵐望舒身后,見他彎著腰翹著屁股歪著頭在看地上的那個矮窗,忍住往他屁股上摸一把的沖動,抬手遞過去一張通行證,“通行證倒是拿到了,不過今天的參觀名額用完了,只能等明天再過來。”

    嵐望舒站起身,接下通行證,道聲謝,問:“你知道這堡壘是做什么的嗎?”

    草莓半開玩笑地說:“我說這里面住著 PTG 的大統領,你信嗎?”

    嵐望舒沒回答,但看向草莓的目光,竟然透著幾分認真。

    “不是吧,”草莓驚了,“這么扯淡的傳言,你也信?”

    兩只蟲并肩往廢墟出口走去的路上,草莓又說:“那堡壘里面,是這座廢墟的心臟。”

    “心臟?”

    “對,我加入 PTG 的時候,廢墟已經差不多完工了,那堡壘也已經處于全封閉狀態(tài)。

    “不過,聽資歷老的成員說,那里面,是這整座城能夠建成的,最重要的核心。

    “大概……類似電腦里的核心處理器吧?

    “那批毀滅派的工程師說,只要這堡壘里的那塊核心還在,廢墟這座城,就不死不滅。”

    嵐望舒思忖片刻,問:“這座廢墟,最初是毀滅派籌建的?”

    “當然了,”草莓說,“只有毀滅派那群瘋子,才會那么懼怕星源網絡,那么想要逃離,才會有動力,建造這樣一座城。

    “不過現在這座城基本上歸師夷派所有了。

    “PTG 的大統領消失以后,毀滅派日漸式微,現在在廢墟內,已經幾乎看不到他們的影子了。”

    “大統領,消失了?”

    嵐望舒抓住重點。

    草莓點頭,“嗯,消失了很多年了,所以,才會有傳言,說那座堡壘里面,住著大統領,因為幾乎就是在那堡壘建成的同一時間,大統領,也跟著消失了。”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草莓聳聳肩,“有說七八年前的,也有說十多年前的,鬼知道具體是什么時候,反正毀滅派的高層都不在了,沒有蟲能給出個確切答案。”

    廢墟里看到的這一切,像無數小塊的拼圖碎片,嵐望舒覺得自己隱約拼湊出了一幅圖畫,那圖畫里描繪的,是隱藏在亞特蘭帝國現有的社會形態(tài)之下,一個可怕的真相。

    可他現在拿到的線索,只夠看到這真相的雛形,卻無法看清全貌。

    想要看清那真相的全貌,他還少了重要的一塊。

    而缺少的那一塊拼圖,到底是什么?

    直到離開廢墟,回到酒店,沉沉睡去,這個問題,仍舊縈繞在嵐望舒腦海中。

    睡夢中,嵐望舒眼前浮現出絢麗多彩的光團,光團消散后,他發(fā)現自己端坐在一間裝飾富麗堂皇的寢宮的會客廳內。

    三個熟悉的身影,恭敬地立在他面前——

    法爾親王,溫特公爵,還有梵德.馬克。

    這三只蟲,此刻都神情肅穆地朝嵐望舒的方向看過來,靜靜地等嵐望舒開口。

    嵐望舒聽到一個渾厚的聲音,從自己的喉嚨里發(fā)出來:

    “找到了,我們新的家園。”

    嵐望舒的身體陡然下墜,從睡夢中驚醒。

    他猛地坐起來,黑暗中,回想剛才那個畫面。

    那好像……是陛下的視角?

    為什么會做這樣的夢?

    叮咚。

    正思索間,嵐望舒的手環(huán)里,跳出一份加密信函,信函是以內閣的名義,定向發(fā)送給特使團總指揮官,內容只有簡短一句話——

    [國王陛下提前回宮,請即刻回宮面見。]

    第94章

    零度酒吧和四季酒店相繼被特使團查封之后, 師夷派又接連被抓了兩個頭目,受到重挫,一蹶不振。

    商九安可以調查的地點, 變得很少, 他便只能重新回龍芯區(qū)公安局去上班。

    早上, 他踩著點開車往辦公室去,卻在剛要進門的路上,被一個熟悉的身影當街把車攔了下來。

    商九安在心里哀嘆一聲,熄了火, 自暴自棄地仰面躺在駕駛座椅里。

    風熟門熟路地坐進副駕駛位里,說:

    “你答應我最后一件事,之后我再也不來煩你。”

    宮里發(fā)來秘令, 急召嵐望舒和韋恩回宮,之后特使團的暗線任務落在萊格斯身上,風則需要肩負起韋恩的責任。

    所以, 從今晚開始, 他就沒辦法繼續(xù)像前幾天那樣,纏著商九安不放了。

    “你講吧。”

    商九安從座椅上直起身。

    風把那枚黑色的口哨,送到商九安面前去。

    商九安盯著那口哨, 眉頭一擰,“你什么時候……”

    風沒理會他的問題,只說:“當著我的面,吹響這召喚器。”

    沉默片刻,商九安輕嘆一聲,然后拿起口哨, “好。”

    將口哨送進嘴里,他沒怎么猶豫, 直接吹響。

    那口哨被保存地很好,還能用,聲音雖然不像新買的召喚器那么明亮,但也清晰可聞。

    口哨內部鑲嵌的星源素,在口哨被吹響的那一刻,短暫地亮了一下,很快便熄滅了。

    看著重新變得漆黑的召喚器,風的心,變得空蕩蕩。

    召喚器被吹響的那一刻,他的身體里沒有任何感應。

    商九安,沒能啟動這枚召喚器。

    召喚器內部有個小型的 DNA 采集器,在口哨被吹響的那一刻,它會收集唾液里的 DNA,利用里面的 STR 標記迅速完成身份驗證。

    很顯然,商九安沒有通過這第一輪的身份驗證。

    他身體里,沒有梵德.愛德華的 DNA。

    他不是梵德.愛德華。

    風緊緊盯著商九安脖頸上被挖去腺體的那塊皮|肉,陷入迷茫,

    “你在公安系統里的記錄顯示,七年前,你曾經因工傷住院,我去查過,在那段時間,亞特蘭帝國開展的有關全身皮膚移植的項目,進入三期臨床試驗的,只有一個。

    “而那個項目里,僅有的一名受試者,未能通過試驗,因意外,當場死亡。

    “為什么……這中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商九安平靜地看著風,

    “你誤會了,那名死亡的受試者,不是我,我也不是梵德.愛德華。”

    風搖頭,“如果不是你,你為什么要留著 Ed 的召喚器,根本不屬于你的東西,這么多年過去了,你卻要隨身攜帶,這說的通嗎?”

    商九安捏著那枚召喚器,眼瞼微垂,

    “梵德.愛德華,死于師夷派的一間地下實驗室,他死亡時,我在現場。”

    一瞬間,風的喉頭發(fā)緊,哽咽著問:“你……在現場?”

    商九安點頭,“臨走前,他把這枚召喚器,交給了我。”

    風覺得自己的呼吸都被抽走,艱難地問:“他離開前,說了什么嗎?”

    商九安轉過頭,緊緊盯著風的側臉,

    “他說,有一只雌蟲,是他此生摯愛。

    “他不怕死,唯獨怕自己死了,那雌蟲不能獨活。

    “他很自私,根本配不上那雌蟲。

    “他離開前,甚至沒有勇氣去和那雌蟲道別,因為怕那雌蟲的眼淚,會讓他心軟。

    “自私的事,他已經做了,那便再做一次吧——

    “他想請求那雌蟲,忘了他,找到一個真正配得上自己的雄蟲,度過余生。”

    商九安的手指,在召喚器上那枚小小的龍卷風圖案上摩挲片刻,然后,他把召喚器重新放回風的掌心。

    “這是2級契約的召喚器,要不了幾天,契約就到期了,這召喚器,便再也沒辦法生效了。”

    說到這里,商九安抬頭,直直地望向風的雙眼,

    “風,忘了 Ed 吧。

    “在這契約失效時,把他徹底忘了。

    “他求你。”

    *

    三小時前,天色剛蒙蒙亮,酒店臥室里,萊格斯隱約感覺到一道視線,緊緊盯住自己,迷茫地睜開眼,對上嵐望舒那一雙琥珀色眼瞳,嚇得一個激靈,瞬間清醒了。

    萊格斯騰一下從床上坐起來,捂著心口埋怨,

    “哥!你干嘛,不睡覺在我床邊盯著我看,演什么恐怖片呢?”

    萊格斯說完,發(fā)現嵐望舒的神色不對,又慌張收斂了戲謔玩笑的神色,沉聲問:

    “怎么了,大哥,出什么事了?”

    嵐望舒神情凝重,但看不出是喜是憂,他語氣沒什么起伏地問萊格斯:

    “上個月,我們在圣保羅材料學院上專業(yè)課的時候,師夷派的張碩老師,讓我們戴了精神力增強器,你還記得嗎?”

    萊格斯眉頭皺得很緊,他當然記得了,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來他們的精神力這么玄乎,可以在時間上來回穿梭,不受限制,

    “記得啊,怎么了?”

    “那次佩戴精神力增強器,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未來,”萊格斯印象深刻,“我看到胖胖倒在血泊里,以為他死了,后來胖胖真的出了車禍。”

    嵐望舒又說:“你講得仔細一些,你看到的未來的畫面,到底是誰的視角,你的,還是……你雌父的?”

    “當然是我自己的,”萊格斯回得干脆,“我只是看到了未來,又不是奪舍……”

    話講到一半,萊格斯停下來。

    他恍然意識到什么,眉頭越皺越深,目光越來越沉,心也越揪越緊。

    “不、不對,不是的……那好像……不是我自己的視角……”

    那天在課堂上,萊格斯在摘下精神力增強器之后,第一時間就給他父親打了電話,緊接著,他通過視頻通話,看到了胖胖當場被車撞。

    那時候,他理所當然地覺得,自己通過精神力增強器看到的畫面,就是他從視頻里看到的畫面。

    可是現在,被嵐望舒這么一說,再仔細想來,他看到的兩個畫面,雖然是同一件事,但是,卻不是同一個視角。

    看到胖胖出事之后,萊格斯的父親李.喬第一時間沖去車禍現場,那時候李.喬忙于報警叫救護車,同時又急于和司機理論,所以根本無暇顧及電話另一頭的萊格斯,只是任由手環(huán)的視頻通話開著,但攝像頭卻是隨意地倒向一邊的。

    所以,那時候,萊格斯通過視頻通話,看到的畫面,是歪斜的,根本沒有正對著車禍現場。

    他自己的雙眼看到的,只有圍觀群眾凌亂的腿,還有地上的血跡,根本就沒有胖胖的身影。

    可是之前他通過精神力增強器看到的畫面里,卻是清清楚楚的呈現出胖胖倒在血泊里的情形。

    那不是萊格斯自己在未來看到的畫面,那是李.喬在未來看到的畫面。

    萊格斯通過精神力增強器看到的未來,是從李.喬的視角在呈現的。

    就好像……萊格斯奪舍了自己父親的身體,通過他父親的身體,看到了未來。

    這……這好像說不通……

    他的精神力,因為處于高維空間,所以可以隨意抵達過去和未來,這個事實他現在可以接受。

    可是,為什么,他的精神力,可以和他父親的精神力,連起來?

    而萊格斯還在困惑和迷茫的時候,嵐望舒的目光,已經變得堅定。

    他現在可以確信,昨晚,他通過精神力,進入了科爾國王的身體里,看到了科爾國王眼中的世界。

    這不是嵐望舒第一次出現這種情況了。

    上一次,大皇子萊格臨死前,在佩戴上精神力增強器的那一刻,嵐望舒也曾經“魂穿”到萊格的身體里,透過萊格的雙眼,看到當晚發(fā)生的事。

    只是,那一次,嵐望舒以為那不過是一個夢,是他過于擔心萊格的安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結果。

    可是,昨晚突然出現的科爾國王的視角,就解釋不通了。

    他事先根本不知道國王陛下要回來的消息,又怎么可能提前夢到。

    后來收到的宮里發(fā)來的急召他回宮的秘函,也證實了,國王確實回來了。

    所以,嵐望舒看到的,是真實發(fā)生的畫面。

    他昨晚,通過精神力,進入到了國王陛下的視角里,看到了寢殿會客廳里的畫面。

    嵐望舒的腦海中,頃刻間,有萬千記憶碎片,涌現出來——

    他記得張碩老師在課堂上說的話:

    “我們的身體,被禁錮在四個維度的世界,可是,我們的精神力,卻可以感知弦理論所描述的那個十維空間。”

    他記得自己詢問修補匠哥布林.汀克,有關召喚器是否可以感應到穿梭時空的蟲時,汀克回答他的那些話:

    “蟲族,是很特殊的群體,因為我們的肉|體,和我們的精神力,是處在完全不同的緯度的,它們是割離的。”

    他記得,最開始,容玉煙帶他去社會化撫養(yǎng)院見李子夫和魏長歌時,他短暫地瞥到的那只悄悄躲在門后的年幼小雌蟲。

    那只小雌蟲,和在地球上給嵐望舒召喚器的那只蟲,有著一模一樣的黑發(fā)黑瞳,是蟲族世界,極為罕見的發(fā)色和瞳色。

    同時,那只小雌蟲的五官,又和容玉煙,有六七分相似……

    這一系列的記憶碎片,拼拼湊湊,組成了嵐望舒想要看清的那個真相背后,缺少的最重要的一塊拼圖——

    精神力,并不需要局限在蟲族單個個體的肉|體中,它可以在某些特定情況下,在不同個體之間穿梭,它可以,是一個網絡。

    它可以,和肉|體,完全割離開。

    第95章

    首都星, 星際軍作戰(zhàn)指揮基地。

    清晨,陽光從遠處低矮的山峰上透過來,照在球面射電望遠鏡的銀白色反光板上, 又折射進統帥休息室的窗戶里。

    容玉煙穿著修身的軍裝褲, 長靴襯得小腿筆直。

    他沒有穿軍服外套, 身上只穿一件白色的襯衫,襯衫下擺扎進束緊的褲腰里,愈發(fā)襯得腰肢纖細。襯衫前襟扣子隨意敞著,鎖骨若隱若現。

    他手中端著咖啡杯, 袖口的紐扣解開,寬松的襯衫袖子滑落至手肘位置,白皙的小臂上漂亮的肌肉線條浮現。

    他此時站在窗邊, 仰頭看著窗外成片的白色反光板,視線放空,思緒飄遠。

    咚咚。

    背后傳來敲門聲。

    容玉煙循聲轉回頭。

    副官利維亞象征性敲門, 之后徑直走進容玉煙的房間里來, 將一張平板遞到容玉煙面前去,

    “將軍,需要提交給陛下的所有星際軍匯報材料, 已經全部匯總好了,您過目?”

    容玉煙點頭,將咖啡杯放在桌邊,抬手在那平板上撥動著,把匯總的資料快速瀏覽一遍。

    利維亞抬頭,瞥向容玉煙桌上, 咖啡杯邊,擺著的那個相框。

    相框的樣式十分簡潔, 不帶任何裝飾,桃木做的,里面放著一張單蟲照。

    照片看起來是在一家熱鬧的賭場里拍的,畫面正中央是一只戴著口罩帽子的小蟲的臉,看不清長相,但是利維亞用腳趾頭猜,也能知道那是誰。

    容玉煙雖然是他的上司,可利維亞跟了容玉煙這么多年,關系早就超越了上下級。

    所以,看到那照片,利維亞毫不客氣地抬手,把相框拿起來,仔細地觀察起來。

    注意到利維亞的動作,容玉煙短暫地抬頭瞥他一眼,沒有說什么,重新垂下眼,繼續(xù)瀏覽平板里的匯報資料了。

    利維亞觀察完相框里的照片,又抬頭把這間小小的休息室環(huán)顧一圈,發(fā)現床頭、置物架、書桌等等地方,都擺滿了類似的相框,相框里,全部裝著同一只小蟲的照片。

    那只小雄蟲的笑臉,充斥在整個房間的各個角落里。

    利維亞將視線重新放在自己手中的相框上。

    這是傳統的老式相框,現在市面上,想要買到這種完全沒有任何高科技成分的普通相框,是非常困難的。

    看得出來,容玉煙是花費很大的心思,特意買來這樣的相框,為了能和里面的那些傳統相片搭配起來。

    可是……他的將軍,好像有點死腦筋,心思用錯了地方,根本沒意識到這照片里的玄機。

    “將軍,”利維亞笑起來,“您沒看出來吧?這是魔術顯影相紙,全帝國絕版的稀有傳統相紙。”

    容玉煙自然是不懂這些的,他茫然地看向利維亞,“……顯影相紙?”

    利維亞將相框翻轉過來,從背后打開,取出相紙,抬手指著背后的一小片區(qū)域,

    “這里,可以寫下隱形的字,只有和簽字的那只蟲簽訂過契約的蟲,用精神力,才能讓那文字顯現出來。

    “這技術造價太高,實際又沒什么太大用處,不過是小情侶之間玩些情趣用的,可這么貴的相紙,只能做這一件事,實在不值當,年輕的小情侶也不愿意買單,所以剛推出就因為滯銷導致停產,就這么成了絕版。”

    容玉煙看向那相片背面空白的區(qū)域,若有所思。

    待到利維亞離開之后,容玉煙獨自坐在桌邊,將那相紙重新拿起來,抬手輕輕撫摸那一小片空白區(qū)域。

    指腹輕撫過的地方,果然逐漸浮現出一排淺淡的藍色字跡。

    容玉煙環(huán)顧四周,用精神力將每個角落里放著的,還有抽屜里疊放的那些照片,全部收攏到面前桌上,將照片背后的文字,一張一張,揭開——

    賭場的那張照片,正面的角落里寫著:

    [小玉,西北的賭場,好熱鬧^——^]

    那背后浮現出來的隱藏的話,卻是:

    [熱鬧是他們的,沒有你在身邊,我便什么也沒有]

    在修理廠外面的楓葉林的照片,正面寫著:

    [小玉,西北的楓葉,紅得炙熱^——^]

    那背后的一句,卻寫著:

    [我獨自站在這里,看到樹下情侶們臉上灑著的炙熱的紅,心中卻只有冰冷的灰白色,如果你在這里,該有多好]

    類似的句子,寫在咖啡廳背后,寫在酒店吧臺,寫在街角燈下,寫在嵐望舒在西北走過的每一片土地上。

    那些照片,表面上是在向容玉煙匯報行程,可洋溢著笑意的文字背后,字里行間,寫滿的,卻盡是帶著淡淡憂愁的兩個字——

    [想你]

    嵐望舒想他,每時每刻,都在想他。

    容玉煙盯著面前的一張張相紙,心中情緒翻涌。

    “舅舅。”

    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容玉煙驀然抬頭,下意識往床頭柜上那只狐貍玩偶看過去。

    可那狐貍玩偶此時端正地坐著,一動不動。

    耳邊傳來一聲輕笑,和又一聲輕輕呼喚:

    “舅舅。”

    容玉煙循聲轉回頭,看到小蟲那熟悉的身影,站在門邊,手中拖著行禮,臉上掛著笑容,風塵仆仆,迎面走過來。

    容玉煙被那照片背后的文字勾起來的情緒,像一顆脆弱的肥皂泡,瞬間被戳破,里面思念的空氣,釋放出來。

    他站起身,迎上去,有一瞬間,想要抱一抱小蟲,但手臂輕輕抬起,最終又克制地落下,只淡淡問一句:

    “回來了?”

    容玉煙是知道嵐望舒要回首都星的,陛下的星艦抵達之后,秘函很快便發(fā)送出去。

    只是,他以為小蟲會跟著特使團的艦隊一起回來,那樣的話,路上就需要兩天兩夜的時間。

    現在看來,小蟲是急著回來,所以買了民營的航班,提前一天抵達。

    “嗯,回來了。”

    嵐望舒朝容玉煙笑得眉眼彎彎。

    他放下行李箱,上前一步,在胸膛幾乎要貼上容玉煙胸膛的時候,停下來,然后,抬起手臂。

    有一刻,容玉煙覺得嵐望舒要抱他了。

    就像以前那樣,嵐望舒想抱他時,從來都會毫不猶豫地,直白地抱上來。

    可是這一次,他卻想錯。

    嵐望舒?zhèn)冗^身,手臂繞開容玉煙的腰,伸向桌邊,將一張顯影相紙拿起來,笑著說:

    “我以為你不會發(fā)現。”

    容玉煙將心中膨脹的情緒壓下去,回說:“是利維亞提醒我的,你們年輕蟲的這些……”他想順著利維亞的口吻說“情趣”,最終還是決定換個形容詞,“小心思,我不太懂,放在我這里,有些浪費了。”

    “哪里浪費了?”嵐望舒將相片送回容玉煙手中,“這不是小心思,是……”

    嵐望舒想說,這是我對你的感情,但話到了嘴邊,沒能講出口,只默默轉身,走回行李箱邊上,打開蓋子,從里面把大大小小各種包裝盒拿出來,一個一個擺在地上。

    那里面,有單純的記錄趣聞的紀念品,比如地下賭場的一枚標著[氣運之子]的籌碼做的紀念幣,楓葉林的一片紅葉做的書簽。

    也有日常可以用得上的,比如路邊精品店買的一枚鑲著淺藍色碎鉆的袖扣,擦拭光劍的全套器材,還有放在飛行器里、和容玉煙信息素味道比較搭的香薰……

    零零總總,幾十個不同大小的禮品盒,全部擺在面前,都是送給容玉煙的。

    容玉煙隨手將那枚籌碼做的紀念幣拿起來,笑說:“你在西北總共待了也沒幾天,又有特使任務在身上,哪來的時間買這么多東西?”

    那小小一只行李箱,從首都星離開的時候,被容玉煙塞滿了各種換洗的衣物日用品和應急的藥品,回來時,則被送給容玉煙的禮物塞得滿滿當當。

    不知道的,怕是要誤會嵐望舒是出門度假旅行去了。

    嵐望舒跟著笑起來,“心里一直想著,自然總能抽出時間買的。”

    說著,他開始一件一件地介紹自己周圍擺著的各種禮物的由來,順便把一路上的趣聞,全部講給容玉煙聽。

    容玉煙臉上掛著笑意,靜靜聽著,目光始終落在小蟲那張生動的漂亮臉蛋上,眼底的笑意,卻變得越來越淺淡。

    自從上次告白以后,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容玉煙預想中的尷尬情形,完全沒有出現。

    小蟲又重新叫回了“舅舅”,給他帶回來各種禮物,依舊像以前一樣,喋喋不休地和他分享自己的見聞。

    只是,現在的情形,和以前,好像又有了不同。

    小蟲不會再用力擁抱他,也不會再含情脈脈地講出想他那兩個字。

    他拒絕了小蟲直白地送過來的喜歡之后,小蟲終于想通,決定退回那條線以內,重新回到他們最初的樣子嗎?

    嵐望舒后來講了什么,容玉煙聽不太真切了,他垂下眼,視線緊緊盯著手中那張相片里,楓葉林下的那張漂亮臉蛋,說不清楚,心里是輕松,還是別的什么情緒。

    思忖間,容玉煙束起來的銀發(fā)被解開,長發(fā)披散下來,順著肩頭滑落。

    下一刻,他鬢角兩側的發(fā)絲被輕輕撩起來,收攏向腦后。

    一根淺藍色發(fā)帶,輕輕將那銀發(fā)纏繞起來,在腦后松松挽出一個發(fā)辮,又系出個結。

    紫氣東來輕盈的材質,和容玉煙銀白的長發(fā)相得益彰,讓那發(fā)結像一只閃著細碎光彩的鳳尾蝶,輕輕點在落入九天的銀河之上。

    比他原本預想的畫面,還要美得多。

    嵐望舒想著,眼角眉梢的笑意變得更深。

    他彎下腰,從背后輕輕攬住容玉煙肩頭,將他擁入懷中。

    “小玉。”

    他輕喊一聲,在容玉煙耳邊低聲說,

    “你散發(fā)的樣子,真好看。”

    第96章

    在剛才容玉煙晃神的時候, 嵐望舒介紹完帶回來的那些零零散散的東西,想到一直被他小心地帶在身邊的那個壓軸的禮物,輕聲問容玉煙:

    “還有最后一個, 我想……幫你戴上, 可以嗎?”

    可問題問出來, 卻沒有得到容玉煙的回應。

    嵐望舒抬頭望過去,發(fā)現容玉煙正怔怔地坐在桌邊,垂眼看著手中那張相片里,站在楓葉林下的小蟲的臉, 思緒不知飄到哪里去了。

    嵐望舒靜靜看了他片刻,決定權當對方是默認了,將那條紫氣東來拿出來, 默默走到容玉煙身后去,為他戴上。

    知道容玉煙仍舊無法坦然接受他,嵐望舒從背后輕輕抱住他, 低聲講了一句后, 很快便適時地退開了。

    容玉煙仰起頭,看向嵐望舒,一時無言。

    從窗外反光板上折射進來的陽光, 灑在容玉煙身上,仿佛帶上一層柔光濾鏡。

    嵐望舒居高臨下地看著容玉煙的臉頰,看到那上面極細小的絨毛在陽光的照耀下變得透亮,又看到,那層白皙的皮膚下面,有粉色的紅暈, 一點一點透出來。

    這樣青澀的反應,讓嵐望舒的唇角忍不住揚得更高了些。

    容玉煙從社會化撫養(yǎng)院離開后, 直接進了軍隊,他雖然比嵐望舒年長十歲,而且算是嵐望舒的半個長輩,可是,實際上,在感情上,他卻比嵐望舒還要稚嫩。

    容玉煙冷淡的外表下,掩藏的,其實是感情上的一張白紙——懵懂又無知,輕輕撩撥,就會泛起漣漪。

    嵐望舒垂眼看著那張陽光下透著紅暈的臉,心想,像顆熟透的蜜桃,毛茸茸的,不知捏上去是什么手感。

    他緩緩地抬起手,指腹在快要碰到對方臉頰的時候,頓住,最終只輕輕勾住對方額角的一綹碎發(fā),送去耳后。

    容玉煙眼睫輕顫,視線微垂,看向嵐望舒伸向自己臉側的手指。

    他剛才沒有拒絕嵐望舒從背后的擁抱,此時,也沒有拒絕嵐望舒這親昵的舉動。

    嵐望舒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信號,或是一種暗示——暗示容玉煙的內心,已經開始松動。

    但嵐望舒很喜歡他們現在這樣,恨不能時間能永遠定格在這一刻。

    嵐望舒的視線,順著容玉煙垂下的眼睫,緩緩下移,掃過容玉煙阻隔貼下微微泛紅的腺體皮膚,最后,落在他敞開的衣襟下,漂亮的鎖骨上,還有……

    容玉煙此時端坐在嵐望舒身前,嵐望舒這樣垂眼看去,實在是一覽無余。

    他們剛認識不久就一起渡過發(fā)熱期了,那時候,更深處的風景,嵐望舒也不是沒見過,只是,此時的情形,還有心境,和之前卻是完全不同的。

    身體里燥熱的血液瞬間翻涌起來,嵐望舒慌張收回視線,將容玉煙松開,甚至有些心虛地退后半步,和對方拉開一些距離。

    可房間里,仍舊無法控制地,開始有玫瑰的香氣彌漫,混合著越來越濃郁的雪松的清香。

    容玉煙留意到嵐望舒的異樣,很快意識到什么,抬起手,開始系襯衫前襟上的扣子。

    嵐望舒這時想到另一茬,問:“舅舅,你的發(fā)熱期,是不是要到了?”

    容玉煙手上動作一頓,愣了片刻。

    按照他往常的生理周期,離他下一次發(fā)熱期還要挺久,可是上一次因為和嵐望舒朝夕相處,他的發(fā)熱期提前了很多,這次,恐怕也沒辦法用原本的周期來衡量。

    但他想了想,還是決定把這些想法壓下去,如果真的提前,他靠阻隔針劑應該能捱過去。

    容玉煙搖頭,只淡淡說:“按照周期,要到下個月。”

    嵐望舒對這些事不了解,既然容玉煙這么說,他也沒有懷疑。

    容玉煙這時抬手,將垂落在身后的發(fā)帶繞到身前來,手指輕輕捏住,觀察了片刻,然后眉頭擰起來,

    “這是……星源素?”

    嵐望舒沒想到容玉煙這么識貨,一眼就認出來了,他用力點頭,滿是自豪地說:

    “費了不少周折才弄到的。”

    他本來是想在容玉煙這里邀功,讓容玉煙夸他兩句的,可不料,容玉煙看著自己指尖躍動的藍紫色,思忖片刻,抬手就要去摘那發(fā)帶,

    “這個,你帶著,比我更合適。”

    容玉煙并不認識紫氣東來,但他卻很清楚這樣一條高度濃縮又狀態(tài)穩(wěn)定的星源素組成的實體,可以帶來怎樣的效果。

    國王陛下有一件類似的裝備,那裝備,成功幫助陛下成為整個亞特蘭精神力等級最高的蟲。

    而嵐望舒的精神力等級,一直是容玉煙的一塊心病,此時看到這樣一根發(fā)帶,容玉煙第一個念頭,就是它可以幫到嵐望舒。

    嵐望舒見狀,急著上前去攔住他,滿臉哀怨,

    “舅舅,我費了那么多心思帶回來的禮物,剛送出去,你就要當面給我退回來嗎?”

    嵐望舒搬出自己扮無辜的能力,先滿臉委屈地將容玉煙控訴一番,接著又抬起手,捏住那發(fā)帶的尾端,擺出受傷的神情,

    “算了,你如果不喜歡,那還給我吧。”

    倏忽被扣上這么一頂帽子,容玉煙哪還敢摘那發(fā)帶,他慌張?zhí)郑雇媸滞螅跋矚g。”

    他急著替自己辯解,“沒有不喜歡。”

    他哪能想到這么多彎彎繞繞。

    他只是單純地覺得,一切好的東西,一切可以保護嵐望舒的裝備,他都想第一時間給嵐望舒,其他根本沒有多想。

    可現在見小蟲那一副委屈的表情,容玉煙才恍然發(fā)覺自己剛才那樣的行為,實在有些不解風情,讓小蟲傷心了。

    他開口想要再解釋,卻見嵐望舒已經重新笑起來,在他身邊坐下來,輕聲說:“你喜歡就好。”

    對上小蟲那一雙笑彎的眉眼,容玉煙再講不出拒絕的話,最終只說:“我很喜歡,謝謝你,望舒,有心了。”

    嵐望舒嘻嘻笑著,將下巴擱在桌邊,看向容玉煙,滿意地欣賞自己的“杰作”。

    這時,利維亞端著早飯走過來,“將軍,我打了早飯,一起吃……”剛進門,迎面看到多出來的一只蟲,驚道:“望舒閣下,提前回來了?”

    嵐望舒笑著朝利維亞揮揮手,“早啊。”

    利維亞這時看向另一邊的容玉煙,再次發(fā)出一聲驚呼,“喔!”

    他還從來沒見過他家將軍這樣半束起長發(fā)的樣子,忍不住盯著那發(fā)帶看了挺久,明白了什么,暗中朝嵐望舒眨眨眼,豎起大拇指。

    嵐望舒用口型無聲地回一句:“過獎。”

    利維亞打了兩份早飯過來,原本準備自己陪容玉煙一起吃,可既然將軍的雄主回來了,他自然是把這位子騰出來,臨走前,問:

    “望舒閣下晚上住在哪里?我現在去安排。”

    容玉煙:“回湖心別墅吧。”

    嵐望舒:“就在基地住吧。”

    兩只蟲同時脫口而出了兩個截然相反的答案,利維亞來回看著他們倆,不知該聽誰的。

    容玉煙不可置信地看向嵐望舒,“基地這邊,條件太簡陋了些。”

    嵐望舒想住在星際軍基地的理由很簡單,這里只有一間臥室,住在這里,他跟容玉煙就被迫要睡在一張床上。

    可是如果回了湖心別墅,他們就只能睡在兩個不同的房間。

    嵐望舒當然不可能把自己心里的這點小九九講出來,他面不改色,大言不慚地說:

    “基地,安全一些。”

    容玉煙心里,嵐望舒的安全永遠是擺在第一位的,此時自然沒辦法反駁,看向利維亞,“去準備些洗漱用品送過來吧。”

    嵐望舒計謀得逞,開開心心地坐在桌邊吃早飯,吃到一半,想起來什么,放下餐具,一抬手,用精神力從行李箱最下面抽出一張照片,送到容玉煙面前桌上。

    那是他這里最后一張照片。

    照片是在廢墟里拍的,嵐望舒站在金色的麥田里,像以前一樣,朝鏡頭笑得眉眼彎彎。

    容玉煙捏著那照片看了一陣,眼角的笑意,卻一點點褪去。

    嵐望舒將容玉煙的神情看在眼里,湊上前,“怎么了?”

    容玉煙抬手指著背景里,站在嵐望舒身后的一只雌蟲,“這是……上次我去西北找你的時候,在酒店里遇到的那只雌蟲?”

    嵐望舒順著容玉煙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發(fā)現自己拍照的時候,不經意間,草莓竟然入鏡了。

    “對,這拍照的地方,就是他領我過去的。”

    容玉煙點頭,涉及特使的任務,他不方便細問,只淡淡說:“他好像……在盯著你……看。”

    嵐望舒瞇起眼,仔細看過去,這才發(fā)覺,鏡頭里,草莓站在他身后,正盯著他的屁股,笑得意味深長。

    額……

    嵐望舒這次回來得太匆忙,沒來得及仔細檢查這照片里的問題,被容玉煙抓了現行。

    他有些尷尬地笑笑,正想開口為自己辯解,話到了嘴邊,又咽回去。

    嵐望舒恍然意識到什么,怔怔地轉過頭,看向容玉煙的側臉。

    容玉煙垂著眼,視線緊緊鎖定在那照片里的雌蟲身上,眉眼間透著些說不出的冷意。

    ……冷意?

    上次在龍首星,撞見草莓穿著嵐望舒的襯衫帶著一身的曖昧痕跡躺在酒店房間里時,容玉煙的神情中根本看不出絲毫波瀾。

    可現在,只是因為一張照片里,草莓看著嵐望舒的目光多了幾分玩味,容玉煙的眉眼間為什么會透出冷意?

    容玉煙此刻眼底的陰翳神色,卻像一束光,透進嵐望舒心底里。

    一束,象征希望的曙光。

    嵐望舒的唇角,慢慢地,翹得很高。

    第97章

    容玉煙等了一陣, 沒有等到回應,轉回頭,就看到身邊的小蟲正把臉埋進碗里, 偷著樂。

    ……偷著樂?

    一張照片里, 出現一只雌蟲, 盯著他屁股看,這種事,不想著解釋,卻還獨自在那傻樂?

    容玉煙的眉頭輕輕擰起來, 正想再問什么,這時卻聽嵐望舒非常自然地轉移了話題:

    “舅舅,你待會要進宮?”

    容玉煙將心底的那點不悅情緒壓下去, “嗯,去面見陛下。”

    容玉煙雖然控制著星際軍基地的導航臺,也是第一個知道國王陛下要提前回來的消息的蟲, 可是實際上, 在科爾陛下的星艦艦隊進入首都星大氣層以后,便不再屬于星際軍管轄范圍,那之后, 容玉煙便沒有再與陛下單獨聯系過。

    這次入宮,是容玉煙這段時間以來,第一次和陛下見面。

    “按照特使團的行程,你明天才抵達,陛下應該還不知道——”

    容玉煙話講到一半,手環(huán)里收到一封國王陛下的密信, 里面是很隨意的一句話:

    [玉煙,我上午沒有固定安排, 你隨時過來便是,如果那小蟲愿意,就帶上他一起來]

    看起來,嵐望舒提前回來的消息,國王陛下已經知道了。遖鳯獨傢

    容玉煙把那消息送到嵐望舒面前去,“你想去嗎?”

    嵐望舒點頭。

    他的這位從天而降的父親,嵐望舒曾經在星網上查過很多,也從容玉煙和其他蟲口中聽過不少,可是,那些間接聽到看到的,終究和直接見面不同。

    如今要見面了,哪怕提前做了許多心理準備,嵐望舒依舊覺得有些忐忑,忐忑之中,又帶著幾分期待。

    嵐蝶衣離開后,他以孤兒的身份在地球上生活了那么多年,怎么可能不渴望父愛。

    剛從地球回來亞特蘭的時候,突然被告知自己有另外一位親生父親,嵐望舒在驚訝之余,有過那么一刻,是有些怨憤在心里的。

    他無法控制地埋怨這位高高在上的雄父,明明貴為一國之君,坐擁這么高精尖的星際航行技術,二十多年來,卻在他的成長中完全缺席,從未去看過他。

    只是那些怨憤,很快便被嵐望舒自行化解了。

    嵐望舒想,身為君主,很多事情,或許是身不由己的。

    這段時間,雖然無法現身,但科爾國王其實始終在暗中幫助嵐望舒。

    國王陛下從遙遠的邊境星群傳達過來的每一封旨意,都是嵐望舒的助力,為他掃清障礙,幫他快速成長,甚至,將他此生摯愛,送到他身邊。

    嵐望舒隱約覺得,自己能感受到國王陛下對他的偏袒,這偏袒,或許便是一位君主能夠給予的父愛吧?

    因為這樣的想法,嵐望舒是盼望可以盡快和國王陛下見面的。

    他想要一個父親,一個可以讓他像愛嵐蝶衣那樣,毫無保留地去愛的父親。

    這次過來,嵐望舒給科爾陛下準備了一件小禮物。

    嵐望舒曾經糾結過要不要帶禮物這個問題,畢竟身為一國之君,科爾陛下想必是什么也不缺的。

    嵐望舒擔心送的禮物不合心意,弄巧成拙。

    但是,進入廢墟的時候,站在那處黃澄澄的麥田里,嵐望舒記起小時候,嵐蝶衣曾經帶他去某處農家樂玩耍,那時他在田地里拿野花做了個小花環(huán),給嵐蝶衣戴上。

    他清楚地記得當時嵐蝶衣眼底閃著的淚光,還有后來花環(huán)干枯成黑色的一團,嵐蝶衣也舍不得丟掉,始終小心地封存在玻璃柜里的樣子。

    所以嵐望舒在廢墟的農業(yè)區(qū),請求那位老教授賣給他一支桃木。老教授慷慨地將自己培育得最出色的一株桃木枝摘下來送給了嵐望舒。

    那桃木枝,被嵐望舒親手做了一串念珠,收進禮品盒里,帶進寢宮,想要親手送給國王陛下。

    然而,走進寢宮,看到餐廳里長桌邊的景象,嵐望舒那一點父子重逢的溫情幻想,便被盡數澆滅了。

    國王陛下坐在長桌的一端,在他的兩側,分別坐著兩對父子和一只雌蟲——太子菲克和他的雌父溫特.維斯特,五皇子猶他和他的雌父巴布韋.羅斯,還有韋恩的雌父梵德.伍森。

    桌邊不時傳來交談聲和歡笑聲,坐在長桌兩側的蟲,坐姿端正,神色恭敬,但臉上無一例外都洋溢著笑容。

    梵德.伍森和他哥哥馬克一樣,身材臃腫,但看起來比馬克隨和得多,是桌上負責活躍氣氛的蟲,他講著這段時間在首都星發(fā)生的各種趣聞,引得桌邊其他蟲一陣陣的低笑。

    國王陛下坐在最上席,垂眼喝茶,臉上神色不似其他蟲那般興奮,但也掛著笑意,間或點點頭,加入到聊天中,點評兩句。

    他和嵐望舒一樣有挺直的鼻梁和下頜線條分明的面部輪廓,但眉眼卻和嵐望舒那雙漂亮的琥珀色瞳仁截然相反,國王一雙狹長的眼眸微微上挑,棕綠的瞳色像深不見底的寒潭,配合著濃黑似刀的眉毛,不怒自威。

    他不像法爾親王那樣喜歡穿貴族長袍,也不像溫特公爵和容玉煙那樣常年穿著軍裝,更不像馬克那樣無論嚴寒酷暑都一身正裝。

    國王此時只穿一件極簡單的深灰色羊絨衫,上面不帶任何配飾,看起來就是尋常亞特蘭百姓的著裝。

    可身為國王的強大氣場,卻并非那簡單的日常著裝能掩藏住的。

    他是這房間里穿著最隨意的一只蟲,可只需要看一眼,任何蟲都能在第一眼確定,他是這里絕對的領導者,高高在上,不容撼動。

    菲克在梵德.伍森切換話題的短暫間隙,將一個精致的絲絨方盒送到科爾國王面前去。

    國王將盒子打開,拿出里面放著的一枚打磨得透亮的藍寶石。

    那不是普通的藍寶石,是出自頂級工匠之手,嵌入高濃度星源素的,裝飾在光劍劍鞘上的飾品。

    看到那寶石,梵德.伍森發(fā)出一聲驚呼,“這是前段時間拍賣會上那塊壓軸的[光劍之神]?我們私下里還在猜測是誰那么大手筆把它請回家了,菲克殿下,沒想到竟然是你?”

    國王陛下聞言,抬起手,輕輕撫摸菲克的頭發(fā),“孩子,用心了。”

    菲克朝國王陛下乖巧地笑著,“父王喜歡便好。”

    國王陛下點頭,“好孩子。”輕抬手指,將那寶石重新收進絲絨盒里,送去身后的一處置物架。

    那置物架上,此時已經放滿了禮物,有造價不菲的袖扣胸針領帶夾,也有為陛下量身定制的成衣禮服,還有各種新式武器裝備,等等。

    看著這副家庭團聚,其樂融融的畫面,嵐望舒恍然意識到,他之前的想法,有些一廂情愿了。

    嵐望舒想要尋回的父子親情,看起來,國王陛下并不需要,畢竟,除了嵐蝶衣,陛下還有三個伴侶,他們又分別都有子嗣。

    想到這里,嵐望舒將手中的那廉價的自制禮物,悄悄地放回了口袋里。

    這時,他的手臂被挽住了。

    嵐望舒微微一怔,轉過頭,看到容玉煙站在他身旁,手腕繞過他手肘,動作自然地搭在他小臂上,又將身體朝他靠近過去,姿態(tài)親昵地附在他耳邊,輕聲說:

    “你能回來,對陛下來說,就是最大的驚喜。”

    看到寢殿里父慈子孝的一幕,嵐望舒眼底的那抹失落神情,雖然一閃即逝,可還是被容玉煙清楚地捕捉到。

    他在嵐望舒耳邊低語,試著勸慰。

    嵐望舒原本沉入谷底的一顆心,因為容玉煙的緣故,很快重新浮了上來。

    不過,嵐望舒現在說不清楚,自己心底陰霾的消散,是因為容玉煙那句勸慰的話,還是因為容玉煙攬著自己手臂的那副親昵的姿態(tài)。

    “過來了?”

    長桌的一端,傳來陛下低沉的聲音。

    容玉煙領著嵐望舒上前,恭敬行禮,“陛下。”

    有其他蟲在場,容玉煙并未像私下里那樣喊國王師父,只用了敬稱。

    科爾國王看向容玉煙,沒有說什么,但臉上的笑意變得很深。

    這是嵐望舒第一次看到科爾國王露出這樣毫無保留的笑容。

    星網上說,國王陛下對徒弟容玉煙的喜愛,甚至超過自己的子嗣,不是全無道理的。

    而這時,科爾國王的視線,緩緩挪向嵐望舒,在看到那雙漂亮的琥珀色眼瞳的時候,科爾國王臉上的笑意,一點點收斂起來,換上的,是難以言明的神情。

    歉疚?思念?或是其他什么?嵐望舒一時分辨不出。

    他朝著國王恭敬行禮,跟著容玉煙,喊一聲:“陛下。”

    國王的眉心,幾不可見地蹙起。

    嵐望舒尚未正式公開皇子身份,這一聲“陛下”,倒也無可厚非。

    科爾國王沒有費心去糾正他,只問:“吃過早飯了嗎?”

    嵐望舒抬眼,發(fā)現國王這句話,是盯著他的雙眼問的,便主動回道:“過來之前剛吃過。”

    科爾國王點頭,“再吃點吧?早晨煮了咸粥,味道挺好。”

    嵐望舒點頭,禮貌地道謝,在總管雌蟲的安排下,和容玉煙一起在桌邊坐下。

    其他蟲很快又繼續(xù)著剛才的話頭聊開了。按照國王陛下的習慣,餐桌上不聊國事,大家的話題便圍繞著日常瑣事展開。

    皇室貴族的生活,嵐望舒沒怎么體驗過,插不上話,便埋著吃第二頓早飯,只偶爾和坐在身邊的容玉煙聊上兩句,或是在桌上其他蟲提起自己的時候,禮貌地回應兩句。

    表面上學著那些貴族的模樣,禮數周全地坐在桌邊用餐,嵐望舒的思緒,卻逐漸飄到剛才見到科爾陛下的那一幕去。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和自己的雄父講話,沒有緊緊相擁,沒有潸然淚下,沒有任何戲劇性的場面,連一句“這些年過得可好”這樣煽情的話也沒有。

    有的,竟然只是極為普通的大眾日常的對話——“吃了沒”,“吃過了”,“吃了再吃點”。

    不過,平心而論,這樣的對話,嵐望舒其實挺喜歡,那讓他有一種錯覺,覺得那位父親,并不曾在自己過去的生活中缺席,覺得自己和雄父的差距,并不像孤兒院長大的貧民和一國之主那么遙遠。

    嵐望舒眉頭輕挑,送了口粥到嘴里,味道……確實還不錯。

    早飯接近尾聲,考慮到容玉煙還有公事要和國王討論,在科爾國王放下餐巾的那一刻,大家便都及時地起身告退。

    嵐望舒跟著其他蟲一道站起來,正要往外走,國王的聲音在背后響起:

    “望舒,你留下,玉煙的事處理完,我們單獨聊聊。”

    第98章

    科爾國王和容玉煙單獨去了靠里的書房里聊公務, 嵐望舒被安排在外面會客廳沙發(fā)里等候。

    離開寢殿需要穿過會客廳,猶他父子和菲克父子離開時,便被迫從嵐望舒面前走過, 他們禮貌而疏遠地和他道別。

    嵐望舒同樣禮貌而疏遠地回禮。

    前腳離開會客廳, 后腳便傳來猶他的雌父巴布韋.羅斯的高聲呵斥:

    “那枚[光劍之神], 明明是你花了那么大力氣費了那么多錢買回來的,你不親自送給你父王,卻要拱手讓出去?!你腦袋讓驢踢了嗎?”

    這話顯然是對著自己的雄子猶他說的,可聲音之大, 像是生怕宮殿里其他蟲聽不到似的。

    猶他文弱的聲音響起:“反正一樣都是送給父王,我來送,還是太子殿下來送, 有什么區(qū)別?”

    “這能一樣嗎?”巴布韋.羅斯越發(fā)憤怒了,“你是真的不懂,還是裝蠢?萊格已經不在了, 你為什么就不能學到他的半點好?”

    講到后面, 帶上哭腔。

    他們離開寢殿,漸行漸遠,聲音小下去, 再往后的對話,嵐望舒便聽不清了。

    嵐望舒環(huán)顧一圈,見會客廳里此時除了守在門口的幾名侍從,沒有其他蟲在場,心中生出一個念頭。

    他閉上眼,試著去感受附近蟲的精神力, 尋找和他存在聯系的那幾個。

    炫目的彩色光團亮起,又潰散。

    視線重新聚焦, 嵐望舒看到自己正走在一條通往停機坪的長廊上,他的左側走著猶他父子,他的右側,是溫特.維斯特。

    這是太子菲克的視角。

    猶他的雌父巴布韋.羅斯此時眼眶泛紅,淚水從眼角落下來,肩膀抽動著,泣不成聲。

    猶他抬手,想要將自己的方巾送過去,被他的雌父一巴掌拍開。

    菲克的聲音響起:“羅斯伯爵,猶他幫我,也是出于好心,我心里感激,一定會想辦法還他這份情。”

    猶他小聲說:“我不要你還……”

    而他的低語聲,盡數被自己雌父的高聲質問蓋過去:

    “還他這份情?你怎么還!東西都送出去了,你現在講這樣不疼不癢的客套話,倒是輕松。

    “你一貫如此,偽裝出純良無害的模樣,動動嘴皮子,便要讓其他蟲都臣服于你腳下,為你所用。

    “韋恩那小子便是這樣被你騙的團團轉的吧?怎么,現在那小雄子不愿做你的馬前卒了,你便把主意打到我小雄子頭上來了?

    “我以前糊涂,也被你這副外表蒙騙,可如今萊格不在了,也終于讓我看清楚了你的嘴臉——”

    “——父親!”猶他再聽不下去,怒目瞪向巴布韋.羅斯,“我說了,那藍寶石,是我硬要塞給太子殿下的,你不要這樣誹謗他!”

    巴布韋.羅斯聞言,怒極反笑,他指著猶他鼻子,高聲說:“好哇,好哇,這就是我養(yǎng)出來的好雄子!如今只會胳膊肘往外拐!你哥哥已經不在了,你卻還要這樣不省心,一定要將我氣得去陪你哥,你才滿意嗎?”

    巴布韋.羅斯說著,又轉頭看向始終默默站在一邊的菲克的雌父,“維斯特,你教出來的好雄子!了不得啊,動動嘴皮子,便能將我雄子騙得甘愿給他做牛做馬!”

    “巴布韋.羅斯。”

    溫特.維斯特一字一頓地喊他的名字。

    科爾國王從未立后,可統領后宮的職責,他始終交給溫特.維斯特,所以,此時被維斯特字正腔圓地喊出自己的名字,羅斯的氣場頃刻間便消散了。

    他本能地瑟縮一下,看向維斯特,不敢再放肆,只靜靜等對方開口。

    他以為維斯特會替自己雄子正名,或者勒令羅斯以后不準講出那樣誹謗菲克的話,又或者嘲諷鄙視羅斯為了區(qū)區(qū)一塊藍寶石爭得面紅耳赤,像個沒見過世面的鄉(xiāng)下蟲。

    然而,維斯特接下來講出的一句話,卻讓在場所有蟲都怔住。

    維斯特面色漆黑,聲音冰冷地說:

    “讓猶他,離我雄子遠些。”

    這話聽起來沒什么殺傷力,可侮辱性卻極強。

    羅斯看向維斯特,有一瞬間,覺得在維斯特眼中,猶他送給菲克的那塊藍寶石,像是什么可怕的毒藥似的,仿佛隨時都能奪走菲克的性命。

    “父親!”

    菲克沉聲喊道。

    維斯特掀起眼皮,目光似刀鋒,銳利地剮向自己的雄子,從牙縫里擠出一句:

    “你如果還認我這個雌父,就和猶他斷絕一切來往!”

    吱呀一聲。

    書房的門被打開。

    嵐望舒被響動驚醒,精神力瞬間從菲克的身體里脫離出來,重新回到了會客廳。

    容玉煙和科爾國王一前一后從房門后走出來,臉上都掛著很深的笑意。

    科爾國王伸手,掌心撫在容玉煙背上,神態(tài)自然地攬著容玉煙往外走。

    容玉煙比國王要高一些,他將一側手臂負在身后,身體向國王傾斜過去,好將他們之間的距離盡可能地縮短,又將頭湊近對方,保持視線與對方平齊。

    這樣的姿態(tài),看起來,不是上下級,也不是君臣,是師徒,又高于師徒。

    嵐望舒站起來,恭敬地躬身行禮,視線卻始終落在科爾國王放在容玉煙背上的那只手上。

    他有些不著邊際地想,科爾國王有五個雄子,許多雌子,可是,徒弟,卻只有一個。

    太子可以廢,皇子可以廢,可是,這唯一僅有的徒弟,恐怕,國王陛下是離不開的。

    畢竟,國王陛下手中,有兩件最重要的寶貝——一黑一白兩座塔——他沒有把白塔給太子,卻把那座黑塔,給了自己的徒弟。

    想到這里,嵐望舒心中難免有些自嘲。

    這或許是目前為止,他找到的,自己和這位父親之間,最大的共同點了——他們都極為看中,且深愛,面前這只銀發(fā)藍眸的雌蟲。

    思忖間,容玉煙走到嵐望舒身邊,輕輕拍了拍他手臂,低聲說:“我在外面等你。”

    嵐望舒看一眼容玉煙離開的背影,又轉向科爾國王,恭敬地聽候對方差遣。

    他以為國王會像以前在學校的導師那樣,送走了一個談話的學生,接著又將下一個學生領進房間去單獨談話。

    然而科爾國王卻是直接走到嵐望舒邊上來,坐進沙發(fā)里,姿態(tài)閑散地翹起腿,一只手臂搭在沙發(fā)靠背上,指了指自己身邊的位子,

    “坐下聊?”

    科爾國王很年輕,只從長相上來看,甚至比馬克還要年輕,穿著也極為隨意,完全看不出任何王公貴族的樣子。

    可哪怕是此時這樣隨意的坐姿,也掩藏不住他周身散發(fā)的氣場和威壓。

    這是遠比法爾親王和溫特公爵要可怕的氣場,這氣場讓他即使這樣看似隨和地笑著,依舊讓周圍的蟲感到難以言說的畏懼。

    看守在門邊的侍從將頭埋得很低,噤若寒蟬地縮著肩膀離開房間,將房門關上,為這對父子留下單獨相處的空間。

    嵐望舒在科爾國王身邊坐下來,和對方隔著半個身位的距離。

    科爾國王手肘撐在額角,頭隨意地向一側歪著,靜靜看向嵐望舒。

    嵐望舒臉上沒什么表情,端坐在一側。

    他的神情之所以這么僵硬,倒不是像那些離開房間的侍從那樣出于對國王的畏懼。

    嵐望舒此時遇到的問題是,他不知道該怎么和這位國王父親相處。

    他既沒有和雄父相處過,也沒有和國王相處過,這兩個身份疊加在一起,讓他感到十分棘手。

    嵐望舒是從孤兒院走出來的,那里惡劣的環(huán)境,教會他如果不想挨打,如果想要走出去,就要懂得察言觀色,懂得看人下菜碟。

    面對容玉煙,他會扮演坦誠直率中又透出幾分無傷大雅的心機的小蟲,面對法爾親王,他會扮演乖巧中不失聰敏的晚輩,面對韋恩,他會扮演恩威并施的可靠兄長……

    他懷揣著各種面具,在不同場合佩戴上,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可現在,那些面具,有些派不上用場了。

    看人下菜碟,他看不清眼前“人”的真面目,不知道怎么下菜碟,不知道應該用哪張面具,才能讓對方滿意。

    但有一條,嵐望舒是懂得的,在不知道怎么相處的情況下,把先手,讓給對方,他見招拆招便是。

    所以,嵐望舒看似隨意地問:

    “陛下,想聊什么?”

    國王坐起來,瞥一眼手邊清透的茶水,有些不滿地輕蹙眉頭,抬眼看向旁邊吧臺,然后眉毛一抬,隔空拿了兩杯冰鎮(zhèn)碳酸飲料過來,一杯送到嵐望舒面前,一杯自己打開了,咕咚咕咚灌了兩口,發(fā)出一聲滿足的喟嘆。

    嵐望舒倒是沒想到貴為一國君主,竟然不愛喝茶卻喜歡喝碳酸飲料,但他沒說什么,只道聲謝,將易拉罐打開,跟著喝了一口。

    這時,就聽科爾國王問:“你剛才,那是什么眼神?”

    見嵐望舒有些茫然,科爾國王又補一句:“我和玉煙出來的時候,你盯著我的手,看了一路?”

    嵐望舒神情一僵,就聽科爾國王朝他湊近了些,帶著幾分戲謔神色問:

    “你知道,你剛才像什么?”

    嵐望舒:“像什么?”

    “像我以前養(yǎng)的那只小獵犬,看到自己最心愛的骨頭棒被搶走的時候,齜牙咧嘴的樣子。”

    “……有嗎?”

    嵐望舒開始裝傻。

    科爾國王不吃那一套,抬手指了指他腦門,輕罵一聲:“混賬小子。”

    又說:“我沒記錯的話,你跟玉煙的婚書,好像是我親手寫的?

    “你知道,按照亞特蘭律法,御賜的婚書,國王自己是有權收回的吧?”

    第99章

    嵐望舒聞言, 神情變得越發(fā)僵硬,“……真的?”

    科爾國王見狀,笑起來, 笑聲渾厚,

    “小子, 這種鬼話你也信?”

    嵐望舒跟著笑起來,仰頭喝了口碳酸飲料,雖然對國王陛下拿這么重要的事開玩笑有些埋怨,可又不得不承認, 簡單兩句話之后,房間里的氣氛便不似剛才那樣緊繃了。

    玩笑歸玩笑,科爾國王想到剛才早飯時的情形, 神色收斂一些,

    “你和玉煙,這么快就能有這么深的感情, 倒是我沒有料到的。”

    自己的小雄子是什么性格, 國王此前并不了解,可徒弟是怎樣的心性,他是一清二楚的。

    他寫那張婚書的時候, 確定容玉煙因為他這個師父還有嵐蝶衣的緣故,必定不會拒絕,可不拒絕政治聯姻,不代表就要付出感情。

    以科爾國王對自己徒弟的了解,他以為容玉煙大概率會盡職盡責地履行雌君的職責,但不會交出真心。

    他倒不覺得容玉煙會陽奉陰違, 他只是料想,以容玉煙那一板一眼的性格和從小在軍隊的成長環(huán)境, 恐怕根本不懂得情愛,也沒有愛一個蟲的心。

    根本沒有的東西,怎么交出去呢?

    不過剛才在餐桌邊,國王看到容玉煙挽起嵐望舒手臂走進來時,恍然發(fā)覺,自己之前想錯了。

    容玉煙并不只是履行了聯姻的職責,他這個徒弟,恐怕是真的對面前這只小蟲,動了真心。

    國王清楚地看到容玉煙看向嵐望舒的眼神,那樣的眼神,斷然不可能偽裝得出來。

    “挺好的。”

    國王低聲補一句。

    嵐望舒將國王那一副老懷欣慰的神情看在眼里,心中有些無奈,還有些惆悵。

    無奈的是,國王陛下好像誤會了他和容玉煙的感情,惆悵的是,原來剛才走進寢殿的那一幕,不過是容玉煙單方面配合他演的一場戲。

    剛才嵐望舒還在為容玉煙攬著他手臂和他姿態(tài)親昵地走進寢宮而竊喜,此刻被國王這么一說,嵐望舒心里那點雀躍的小火苗,頃刻被澆滅了。

    原來不過是表面夫夫的逢場作戲罷了。

    想到這里,嵐望舒不禁感慨,容玉煙什么時候也變得和他一樣,心中有了這么多彎彎繞繞?

    為了讓國王相信他們的夫夫感情,連這樣違背本心的事都做出來了。

    看起來,這位師父,在容玉煙心中的分量,果真舉足輕重。

    嵐望舒這樣想著,心中難免冒出一些酸酸的味道,忍不住抬手猛灌了兩口飲料,想把這味道壓下去。

    這時,就聽國王又說:

    “既然如此,趁我回來這幾天,你們把婚禮辦了吧。”

    “咳咳咳咳。”

    嵐望舒一口飲料嗆在喉嚨里,咳了許久。

    國王微瞇起雙眼看他。

    嵐望舒咳得臉泛紅,“陛下,這事,還是緩一緩吧?”

    “怎么,你覺得有什么問題?”

    國王沉聲問。

    嵐望舒心道,最大的問題是,容玉煙根本不愛他。

    他現在雖然在努力追了,可容玉煙還是沒辦法像愛雄主那樣去愛他,在容玉煙可以坦然接受他的感情并給出對等的回應之前,嵐望舒不想逼他。

    就像容玉煙不會拒絕國王的那一紙婚書一樣,如果真的提出舉辦婚禮,容玉煙必然不會拒絕。

    可嵐望舒不想要他這樣被動地接受。

    如果正式成為嵐望舒的雌君,對于容玉煙來說,就像統領星際軍或是前往地球接回嵐望舒一樣,不過是多了一份職責,那這樣的職責,嵐望舒情愿不要強加在容玉煙身上。

    感情不是完成任務。

    嵐望舒想,在感情上,他是很貪婪,很固執(zhí),又很天真的,他要的不是一場協議聯姻,他要容玉煙真的愛他,像愛伴侶,愛雄主那樣的愛他。

    他會努力讓自己成為值得容玉煙愛的對象,但如果容玉煙依舊無法愛他,那嵐望舒會適時地選擇放手,放容玉煙離開。

    可這些想法,他沒辦法告訴科爾國王。

    這要怎么講,總不能說一句,我還在追?

    他們都結婚快兩個月了,現在說自己還在追老婆,誰信呢。

    心思百轉,最終嵐望舒把特使團的任務給搬出來:

    “西北那邊,針對 PTG 的調查,需要我隱藏身份,舉辦婚禮,實在太容易暴露了。

    “陛下,這事,能不能等我的特使任務結束以后,再定?”

    科爾國王靜靜看了嵐望舒片刻,像是猜到了什么,沒再勉強,只說:“這是你們兩個的事,你們自己定奪吧。”

    嵐望舒長長吐出一口氣。

    這時就聽科爾國王又說:“我這次回來,只待幾天就要離開,原本還想看到你們的婚禮,如今看來,這樁心愿,怕是難以達成了。”

    嵐望舒回望向科爾國王,不知道為什么,他總覺得,國王這話里話外,好像透著發(fā)表遺言的感覺。

    “等您從邊境收兵,正式凱旋的那一天,再參加我們的婚禮,也不遲嘛。”

    嵐望舒試著勸慰。

    科爾國王點頭,又抬手指了指嵐望舒?zhèn)冗吙诖馑俎D移話題:

    “你這里面裝的什么,鼓鼓囊囊的。”

    那是嵐望舒準備默默帶回去的廉價手工禮物,可既然國王隨口問起了,他也不好繼續(xù)藏著掖著,只能從口袋里把盒子拿出來,推到國王面前去,

    “送給您的。”

    國王眉頭輕挑,將禮品盒打開,從里面拿出那桃木手串,放在指尖仔細觀察著,

    “這什么,木頭?”

    嵐望舒在心中有些不滿地輕輕“嘖”一聲,表面上依舊笑著。

    他想到在廢墟里,那位送給他桃木枝的農學老教授講的那句“你們這些下一代,才是我們蟲族延續(xù)下去的最后希望”。

    這是嵐望舒送這手串的另一個原因,所以他此時故弄玄虛地說:

    “你不懂,這是,生命。”

    科爾國王輕嗤一聲,順手將那手串戴在手腕上,然后說:

    “哦對了,我也給你帶了禮物過來。”

    這看似隨意的一句話,著實讓嵐望舒吃了一驚。

    國王不遠萬里從邊境星群回來,王公貴族們爭相送來禮品,這很正常,可是,國王親自回禮,這就太奇怪了。

    放在以前,恐怕只有國王陛下的至親長輩,或是亞特蘭需要在外交上刻意拉攏的勢力,才能有這樣的待遇。

    正想著,就見國王陛下隨手丟了塊不規(guī)則形狀的石塊到嵐望舒懷里。

    嵐望舒抬手接住,困惑地盯著那石塊看。

    那石塊約莫一指長,呈灰黑色,表面有金屬光澤,斷面光滑,但看不到任何加工的痕跡,像是從地上直接撿的。

    “這什么,石頭?”

    嵐望舒下意識問出了和國王相似的問題。

    國王不滿地“嘖”一聲,學著嵐望舒那樣故弄玄虛,

    “你不懂,這是,未來。”

    嵐望舒轉頭看向科爾國王,沉默片刻,然后失笑。

    他送給國王一串木頭,美其名曰“生命”,國王送還他一塊石頭,美其名曰“未來”。

    挺好,倒是很搭,不愧是父子。

    將那石塊隨手收進口袋里的時候,嵐望舒微微一怔,有片刻的晃神。

    他發(fā)現,只短短十多分鐘的時間,幾句話的功夫,他和這位高高在上的國王陛下,竟然變得好像已經熟識很久了似的。

    這讓他有一種錯覺,覺得好像,這位有趣的長輩,從不曾在他生命中缺席。

    這樣的錯覺,是源于他們父子之間的血脈親情,還是這位父親刻意營造出來的假象?

    如果是后者,那科爾國王,必定是非常擅長攻心的。

    嵐望舒忍不住想,他雌父嵐蝶衣,當年也是這樣被國王陛下攻略的嗎?

    想到這里,嵐望舒最終決定把壓在心底的問題,問出來:

    “陛下,我能問您幾個問題嗎?”

    科爾國王像是猜到了他要問什么,神色變得嚴肅,點頭,“你問。”

    這些問題,作為克羅恩.科爾的雄子,嵐望舒覺得已經不重要了,可作為嵐蝶衣的雄子,他還是要為他雌父問出來:

    “二十二年前,我父親嵐蝶衣,被迫逃往地球,您知道是為什么嗎?”

    科爾國王搖頭,平靜地回:“我不知道,我得到消息的時候,他已經脫離了亞特蘭的追蹤范圍,杳無音訊。”

    “十一年前,他的死亡,是蓄謀,還是意外?”

    “我不知道,但我傾向于認為,是意外。”

    問完這兩個問題,嵐望舒陷入沉默。

    科爾國王這時抬手看一眼時間,說:“我和攝政王還有代理攝政王的會議,還有幾分鐘就要開始了。

    “給你最后一個問題的時間,小子,還想問什么?”

    嵐望舒抬眼,隱約明白,像這樣直白地面對面地和國王討論他雌父的過去的機會,過了今天,便再也不會有了。

    雖然有點過于感性,可嵐望舒還是決定把這最后的機會留給他覺得自己雌父會想要問的那個問題:

    “您,愛我雌父嗎?”

    國王直視著自己雄子的雙眼,平緩而清晰地回了兩個字:

    “愛過。”

    有點俗套的答案,嵐望舒說不清自己對這答案算不算滿意。

    但這時,又聽科爾國王補一句:

    “你雌父,是我此生,唯一愛過的蟲。”

    *

    直到坐上回星際軍基地的飛行器,嵐望舒腦海中,仍舊在回想著和國王的這簡短的幾段對話。

    “在想什么?”

    容玉煙坐在駕駛位上,轉頭看向小蟲的側臉。

    嵐望舒如實回:“在想國王陛下。”

    容玉煙輕笑,“剛才聊得還順利嗎?”

    嵐望舒點頭,“陛下他,和我想的,挺不一樣的。”

    容玉煙聞言,笑容變得更深,“很多蟲第一次見到師父,都會這么說。”

    嵐望舒轉過頭,看向容玉煙。

    容玉煙聊到自己的師父時,總是這樣一副與有榮焉的笑容。

    這樣發(fā)自真心的笑意,他只在容玉煙提到國王和嵐望舒自己的時候,看到過。

    想到這里,嵐望舒沒頭沒尾地問一句:

    “舅舅,你給陛下送過生命之樹嗎?”

    容玉煙一時怔住,不明白小蟲這突如其來的話題轉換是怎么回事,但他如實回:

    “沒有,我只給你送過。”

    嵐望舒心里瞬間平衡了一些,可他唇角剛要翹起來,就聽容玉煙又補一句:

    “互送生命之樹,是你們年輕蟲之間才會做的事,我之前完全不懂,還是從你這里學到的。”

    嵐望舒聞言,唇角迅速壓下去,繃成一條直線。

    所以,之前沒送過,不是不想送,是不懂得這些事?

    容玉煙從剛才開始就覺得話題的走向逐漸變得奇怪,但他不明白小蟲臉上為什么風云變幻的,只能問:

    “怎么了,我是不是說錯什么了?”

    “小玉,”嵐望舒說,“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拜嵐望舒所賜,現在他只要喊出“小玉”兩個字,容玉煙的心就仿佛被用力攥住。

    容玉煙預感這問題必定不簡單,他屏住呼吸,“你說吧。”

    嵐望舒悠悠開口:

    “我和國王陛下同時掉水里,你先救誰?”

    容玉煙:……

    第100章

    容玉煙一時無言, 可嵐望舒卻是看起來十分認真地盯著他看,像是一定要他給出個答案才肯罷休。

    “嗯?”

    見容玉煙不說話,嵐望舒又輕聲催促。

    容玉煙嘆息出聲, 只能順著小蟲的問題回說:

    “師父的水性很好, 你如果不會水的話, 我會救你。”

    這顯然不是嵐望舒要的答案,“如果陛下不會水,我也不會水呢,你先救誰?”

    容玉煙覺得這問題實在刁鉆, 可還是順著嵐望舒的話頭說:“以陛下的精神力等級,哪怕不會水,他也可以輕松自救。”

    “嘖。”

    嵐望舒覺得容玉煙在刻意回避核心問題, 他當然知道自己這個問題有多幼稚多離譜,整個亞特蘭精神力等級最高的兩只蟲同時掉水里,真的需要被救的那個, 搞不好其實是那一池子的水, 不是他們兩只蟲。

    可這顯然不是他的問題的重點,

    “如果陛下精神力等級很低,就是需要被救呢?”

    容玉煙實在沒有想明白, 這個問題的意義究竟是什么,“沒有這樣的如果。”

    “那換個假設,如果我們兩個身上同時綁上炸|彈,你要幫一個,你先救誰?”

    聽到炸|彈兩個字,容玉煙眉頭擰起來, 一時陷入沉默。

    嵐望舒恍然意識到什么,也跟著陷入沉默。

    他靠回椅子里, 垂著眼,有那么一刻,甚至有點后悔自己問這種愚蠢又幼稚的問題了。

    容玉煙是星際軍統帥,是黑塔的所有者,他是曾經面對整個亞特蘭發(fā)表過就職宣誓的,他宣誓,以陛下的安危為自己的最高責任,高于一切。

    嵐望舒做什么要去挑戰(zhàn)容玉煙的這份最高誓言呢。

    可過了沒一會,嵐望舒又騰的一下坐起來,不死心地追問:

    “你如果不是星際軍統帥,也不是五星上將,會先救誰?”

    容玉煙:……

    “哪有那么多如果。”

    嵐望舒:“就這最后一個如果了,再沒有了。”

    容玉煙:“以我的精神力,可以兩個一起救。”

    “總要有個先后順序的。”

    “……”

    嵐望舒的窮追不舍,最終也沒能問到一個答案。容玉煙以急需合并整頓陛下帶回來的星際軍艦隊為由,逃去了作戰(zhàn)指揮室。

    容玉煙這逃避的態(tài)度,讓嵐望舒忍不住在心中自行下了定論:

    呵,雌蟲,承認吧,你就是兩個蟲都放不下。

    *

    嵐望舒后半天沒有安排,容玉煙覺得他連夜趕路回首都星,旅途勞頓,所以要他在休息室好好補覺。

    嵐望舒沒聽他的安排,容玉煙前腳去了指揮室,后腳嵐望舒就離開基地了。

    他去拜訪了兩個地方,想要找到一些答案。

    從西北星群離開之前,他拿到了最后一塊“拼圖”,拼湊出了一個重要真相——蟲族的精神力,是可以無視肉|體的束縛,在不同個體之間穿梭的。

    上午,他在國王陛下的寢宮,成功通過精神力,進入了太子菲克的視角,這進一步證實了他的猜想。

    嵐望舒現在確定,他可以不用 PTG 的那套精神力增強器,直接進入其他蟲的身體里,以旁觀者的視角,去觀察這個世界。

    這引出了一個新的問題——

    蟲族的精神力,可以脫離處于低維空間中的肉|體,自成一套網絡,這么重要的信息,為什么之前從來沒有任何報道,也沒有研究記錄?

    這個問題,嵐望舒大概能猜到一個答案——

    想要脫離自己的肉|體,然后通過精神力,進入其他蟲的身體里,是需要一定的條件的,能達到這個條件的蟲,整個亞特蘭,非常稀少。

    目前嵐望舒手上拿到的案例,還太少,很難給出一個足夠可信的結論,可是足夠他做出一些大膽的猜想——

    嵐望舒曾進入大皇子萊格、太子菲克、還有國王陛下的視角,而萊格斯曾進入他父親李.喬的視角,他們“魂穿”的蟲,有一個共同特征,那就是,都是血親。

    可如果只有這一個限制條件,整個亞特蘭,符合條件的蟲千千萬萬,應該也不至于像現在這樣,完全無蟲提及這么重要的現象。

    應該還有另外一個限制條件,就是精神力等級。

    只有達到一定的精神力等級,才能將其和自己的肉|體分離。

    嵐望舒在萊格佩戴精神力增強器的瞬間,“魂穿”進了他的身體里,而他之后“魂穿”進國王陛下和太子菲克的身體里時,并不需要任何設備的輔助,此外,無論距離遠近,嵐望舒從未“魂穿”進韋恩和猶他的身體里。

    如果增強器可以在佩戴的瞬間讓精神力等級提高半個乃至一個等級的話,那萊格佩戴增強器達到的精神力等級的升高,或許就是重要的參考值——

    韋恩和猶他的精神力等級都沒有超過 A 級,所以無法成為嵐望舒精神力的載體,而萊格的精神力是 A+,在佩戴增強器的那一瞬間,或許提高到 S- 甚至更高,那時候,嵐望舒成功進入了他的視角。

    也就是說,S- 這個精神力等級,很有可能,是精神力在不同肉|體之間穿梭的最低閾值。

    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這么重要的信息,至今沒有蟲披露,因為有兩個或以上的直系親屬或者一代以內旁系血親的精神力等級,需要同時達到 S-,這個條件,實在太嚴苛了。

    放眼整個亞特蘭,恐怕只有王公貴族里那幾大家族,才能符合這個條件。

    但是,還有另外一個問題,就是這個結論,在萊格斯這個精神力等級只有 B+ 的綠毛蟲身上,顯然并不適用。

    要么,是嵐望舒的結論錯了,要么,是萊格斯的精神力等級,出了錯。

    想到之前在廢墟入口邊的酒店,嵐望舒幫萊格斯檢查觸角的時候,看到的那一層像囊袋保護膜的結構,嵐望舒更傾向于認為是后者。

    他猜測,萊格斯的父親李.喬,用了一些特殊手段,壓制了萊格斯的精神力等級。

    帶著這個疑問,嵐望舒去拜訪了李.喬。

    那只胖胖的中年蟲禮貌地將嵐望舒請進家里,為嵐望舒端上茶水糕點,禮數周全地接待嵐望舒。

    可是,嵐望舒可以明顯感覺到,李.喬對他的態(tài)度,是極為冷漠的,和上次萊格斯領嵐望舒來這里時,李.喬那熱情好客的態(tài)度,截然相反。

    李.喬對嵐望舒態(tài)度冷淡,完全是預料中的,因為這位父親,在自己的獨子執(zhí)意要去西北的時候,便徹底和他鬧翻了,至今沒有聯系。

    嵐望舒一開始組建特使團的時候,其實并沒有招募萊格斯,他和李.喬有一樣的擔心,也怕萊格斯的精神力等級不夠,過去西北會有危險。

    甚至在萊格斯毛遂自薦的時候,嵐望舒也沒有在第一時間接納他。

    可是,那時候,看到萊格斯泛紅的眼眶,還有眼底的難過和哀傷,嵐望舒便動搖了。

    “舒哥,你知道,我雖然是貴族,可卻是社會最底層的蟲。”

    那時候,萊格斯垂著眼,破天荒講了許多嚴肅的話,

    “我爸為了讓我和其他貴族一樣,可以享受帝國最頂級的教育資源,打腫臉充胖子,一定要送我去貴族學校。

    “我根本不應該屬于那里,結果從小到大,我受盡了老師和同學的鄙視和白眼。

    “我試著融入他們,我沒有錢沒有家庭背景,我就靠搞笑,靠吹捧那些大家族的子弟,靠給他們背黑鍋,成為他們的小弟。

    “可我知道,他們雖然讓我跟在他們屁股后頭,卻只當我是小丑,他們從來,都是瞧不起我的。

    “舒哥,讓我跟你去西北吧。

    “我不怕危險,我只是,想要一個機會,想要證明自己也是有價值的,不是個只會活躍氣氛的沒用的廢物。”

    ……

    嵐望舒最終將萊格斯加入了特使團名單里,只是他那時候并不知道,原來萊格斯是背著李.喬做的這一切。

    嵐望舒很能理解李.喬的心情,李.喬的立場和之前容玉煙很像,他們對自己摯愛的小蟲的過度保護,讓他們很難放手讓小蟲獨自前往危險的地方。

    所以面對李.喬那冷淡的態(tài)度,嵐望舒謙和又誠懇地向對方道歉,認真又耐心地傾聽李.喬的抱怨。

    李.喬發(fā)泄完了心底壓抑許久的怨念,長長地嘆息一聲,然后搖頭,

    “我不該和你講這些的,這不怪你,是我家那臭小子不像話,做這樣沖動的事,還先斬后奏。

    “我現在講這些,其實也沒意義,特使的任命書下來了,那臭小子已經在西北了,我還能怎么辦呢,左不過是每天在家里燒香拜佛,祈禱他不要有事。

    “閣下,您也知道的,我們李家的精神力等級在貴族里始終是墊底的,我家那臭小子尤其不成器——”

    “——真的嗎?”

    嵐望舒這時卻倏然打斷李.喬。

    李.喬一時愣住,“什么真的假的?”

    “萊格斯的精神力等級,真的只有 B+ 嗎?”

    嵐望舒直白地問,視線緊緊盯住李.喬。

    李.喬沒想到嵐望舒會突然問這個,他立即變得神色慌張,收回目光,不再和嵐望舒對視,然后言辭閃爍地說:

    “這還有假?我不知道您在暗示什么,可是,這世上從來只有偽裝成高精神力等級的騙子,哪有蟲會反其道而行之呢,您說是不是?”

    李.喬這樣的回應,讓嵐望舒在第一時間確信,自己的猜測,是對的——

    萊格斯的精神力等級,真的被李.喬故意壓制了。

    蟲族崇尚精神力,高出半級精神力,都能為他們帶來不知多少社會資源,金錢,蟲脈,權力,等等,所以,大家理所當然地認為,從來只有往更高的等級偽裝的蟲。

    可是,嵐望舒自己,不就是個最好的反例嗎?

    從 B 級提升到 A 級,或許能為那只蟲帶來無窮無盡的資源和財富,可如果是到達 S 級,或者 SS 級,甚至是 SSS 級,那么那只蟲將要面對的,恐怕,很可能是無窮無盡的危險……

    “我能理解您的想法。”

    嵐望舒無視了李.喬的話,權當他是承認壓制了自己雄子的精神力,

    “作為父親,想要保護雄子的安全,這無可厚非。

    “可是,您考慮過萊格斯的感受嗎?

    “做個平平安安的廢物,還是做個站在風口浪尖的英雄,這兩條路,到底應該選哪一條,您在萊格斯剛出生時,就替他做了決定,但是,您問過他的意見嗎?

    “萊格斯已經成年了,他有權決定自己以后的路應該怎么走,不是嗎?”

    李.喬這時也顧不上自己之前那裝傻充愣的說辭了,眉頭深深地擰起來,雙唇顫抖著,說:

    “他才二十多歲,他能懂什么?站在風口浪尖上的英雄?就是你們這些蟲,給他灌輸這些不切實際的想法,才讓他走上現在這條路的。

    “他不知道自己的精神力等級,尚且能背著我去做特使,如果他果真知道了,那是不是明天就會跟著陛下一起去邊境戰(zhàn)死沙場了?

    “閣下,您不是李家的一員,您不會明白。

    “萊格斯的爺爺和伯伯,精神力等級 A+,就是戰(zhàn)死沙場,最終不過得了個身后虛名。

    “萊格斯的父親,精神力等級 A,在十一年前執(zhí)行某項特殊任務的時候,也戰(zhàn)死了,全軍覆沒,一個也沒能活著回來。那項任務是最高機密,他甚至都沒能拿到一個像他爺爺和伯伯那樣的虛名!

    “我如今只剩萊格斯這么一根獨苗了,我真的承受不起,再失去他。”

    嵐望舒靜靜地看向李.喬,待到對方的情緒稍微平復之后,嵐望舒緩緩開口:

    “子爵閣下,萊格斯已經是出使西北的特使了。

    “無論如何,他已經站在風口浪尖上了。”

    只簡單兩句話,戳在了李.喬的痛處,他用力閉上眼,連呼吸都在顫抖,

    “所以,你過來,就是想勸我將萊格斯的精神力放開?”

    嵐望舒搖頭,“這是你們的家務事,我無權干涉。”

    說罷,嵐望舒果真站起身,朝對方恭敬一禮,“感謝您的款待。”

    而就在嵐望舒轉身往外走的時候,他的面前,倏忽飛過來一把造型奇怪的金屬剪刀。

    “這是……?”

    嵐望舒轉頭,回望向李.喬。

    李.喬緩緩掀起眼皮,“用來去除萊格斯觸角上的保護膜的手術剪。”

    嵐望舒朝李.喬躬身一禮,“我會為您把東西帶給萊格斯。”

    李.喬認命地長嘆一聲,看向嵐望舒的目光,變得復雜,

    “閣下,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嵐望舒認真回望著他,“請講。”

    “我想請求您,把我兒子,安全地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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