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顏玉央一撩袍腳,在桌前坐了下來,淡淡道:
“良辰吉時,春宵苦短,我不在此處,又在何處?”
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得遇這人生四大之喜,繞是顏玉央這般冷心冷肺的人都叫這大紅喜服襯出了幾分玉面桃花,神采飛揚。
“你的身子好了?”
阿英愣了愣,而后很快陰沉下臉色,冷聲道:“自該是在前堂迎親催妝,參拜天地尊親,大喜之日,如此冷落新人,可是君子所為?”
“不過是一場逢場作戲,自有杜衡假扮我出面周璇。”顏玉央抬眸瞥向她,“你在意?”
“與我何干?”阿英冷笑,“我只盼你樂極生悲,喜事變喪事才好。”
顏玉央聞言非但未怒,反而輕聲笑了,他就這樣含笑望著她,不言不語,卻仿佛將她從頭到腳,從里到外都看透了一般。
二人數日未見,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然而上次尚是在小湯山九華山莊中,以那般不堪的混亂而收場,阿英只覺心頭涌上一股無法啟齒的羞恥之感,不亞于赤身裸體站在當下,忍不住轉身出門,想要盡快逃離此地,逃離他的目光。
不一樣了,自九華山莊那夜之后,他于她再也不一樣了。天上地下,碧落黃泉,她都不想再見到他了。
然而待離門邊不到三步之遙時,但覺一陣疾風襲來,眼前兩扇雕花門板砰的一聲被緊緊關閉,身后之人眨眼間已搶在了她前頭,她便好似投懷送抱一般直直撞進了他的懷中。
阿英惱羞成怒,直接出掌切他面門,顏玉央不慌不忙一手擋住了來襲的這一招,另一手抓住了阿英腕間的紫金鎖鏈。他制住她的手腳,將她打橫抱起,不顧她的掙扎,進了里間,撥開雀羽帳幔,眼前之景令阿英又是一愣。
她終于明白他所謂的“良辰及時,洞房花燭”是何意了。
只見她離開時尚且一切如常的房間,此時已是天翻地覆,陳設統統變換,梳妝臺,菱花鏡,檀木桌,象牙床,全部簇然一新,赤色錦緞自屋頂垂落,鮮紅的氈毯鋪了一地,床鋪上堆著鴛鴦戲水錦繡衾,桌案上插著雕花雙喜龍鳳燭。入目皆是紅,紅得刺目,紅得耀眼,紅得如火如荼,紅得一片粉飾太平花好月圓!
顏玉央逕自走到了房中那小葉紫檀八仙桌前,將她放了上去,精工刺繡的桌幔上盛開了大朵大朵的并蒂蓮花,赤紅似火,阿英身子剛一觸及,便仿佛被灼傷一般輕顫了顫。
“你這是何意?”
“你既見過龍阿笑,便該知曉那夜原委了。”
阿英心尖一顫,面上強自鎮定,扭過頭去硬梆梆道:
“休得再提,你我神志不清,身不由己,自當無事發生罷。”
顏玉央淡淡開口:“然事已至此,已沒有回旋余地,你嫁不成裴昀,亦做不得裴家兒媳了。”
“與你無關!”
顏玉央沉默片刻,突然低聲道:
“我將你的鎖鏈解開,將你的傷病養好,將那賣身契燒毀,將千軍破歸還,亦將裴侯夫婦遺骨風光大葬。”
“你我莫再斗了。”
阿英聞言愣怔,只覺有巨大的荒謬涌上來:
“斗?你以為我在和你斗嗎?若非是你,若非是你父兄叔伯,我又怎么會淪落到今日這地步?你此刻大發慈悲,赦免與我,我該對你感激涕零,感恩戴德不成?”
她狠下心腸,厲聲道:“顏玉央,你不必惺惺作態,虛情假意了,你不過是想從我口中得知裴昀下落罷!”
是了,必定是如此!他必定是為了裴昀才突然這般示好,如此軟硬兼施,恩威并濟,除了誘她吐露出裴昀的蹤跡,還能為何?這不正是他留她一命至今的唯一理由嗎!
然而下一瞬,她便聽他一字一頓緩緩說道:
“我從未將你身在世子府之事透露出去。”
阿英凝滯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他話中之意。
當初是誰說要用她和千軍破逼裴昀現身?是誰說三月為期讓她給顏琤陪葬?如今三月之期不知過去了多久,他何曾還記得當日之言?
她從不擔心裴昀為她自投羅網,甚至一直期盼著碧波寨亦或春秋谷中人得知她落在顏玉央手中,會前來相救。然而如今他卻偏偏又說,他根本不曾對外宣稱裴四郎的未婚妻在世子府,如此自相矛盾,那豈非意味著
顏玉央似看穿了阿英眸中驚疑之情,順著她所思所想,意味深長道:
“我從一開始便不在意裴昀是否會現身。”
或者說,他根本不希望裴昀會找到她。
阿英此時內心一片混亂,強自維持冷靜,艱難吐出了幾個字:
“你究竟,想要什么?”
你不要千軍破,不要我的命,不要報復裴昀,不要羞辱裴家,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已經潦倒至此,一無所有了,我的自由,我的尊嚴,我的骨氣,我的清白,我的名節,全部被你踐踏得一干二凈,你究竟還想從我身上得到什么?
他不語,只深深的望著她,可那答案已是呼之欲出。
她無數次從這雙眼眸中望見過自己,卻都沒有今天這般無所顧忌的繾綣。
他開口,聲音是罕見的輕柔中,輕柔中甚至帶著懇切。
“莫再和我斗了。”
他已是厭倦了。
這些年來,他摒七情,絕六欲,不惜命,不求生,心知落不得一個善終。
少時顛沛坎坷,他早不稀罕人間煙火,所謂兩情相悅,所謂歲月靜好,今日那喜宴不過是一個明晃晃的交易,一場可笑的騙局,他連敷衍都不屑。
而在那高朋滿座,喜樂震天,花轎盈門之時,他突然有那樣一個瞬間,希翼那花轎中,蓋頭下,著鳳冠霞帔嫁給他的人,是她。
那不過是轉瞬即逝的念頭,卻越演愈烈,如燎原之火,將他整個人都燒了起來。原先總想著大不了同她這般僵持耗下去,十年八年一輩子,給二人身上種下生死蠱之時,他已料到了彼此結局,不外乎是她死于蠱,他死于她,生死同葬,黃泉為伴,也算圓滿。
可嘗過那一夜魚水之歡,經過那幾日浮生若夢,他開始貪戀。人心不足,得隴望蜀,她與他是否能有那么一時片刻,如在九華山莊,如在日月山中一般,相安無事,花好月圓?.
“龍阿笑難道沒告訴你,那‘七情六欲散’是何物嗎?”
“左右是叫人迷失心智的下作藥物是了!”
“不,那藥可叫人喪失意識,卻不可迷失心智,反而是將心底里隱匿的七情六欲激發而出。”
他捏著她的下頜,將她的臉轉了回來,逼她看向自己,低聲道:
“那夜你我雖是身不由己,卻不是情非得已。”
阿英如遭雷擊,此言似乎將她一直以來自欺欺人一葉障目的借口統統戳破了,如比干失心,混沌生口,從此萬劫不復。
那夜明明是他陰謀算計,他不擇手段,她是逼不得已,無可奈何,故而她坦坦蕩蕩,她無愧于心。
可倘若,她是心甘情愿的呢?
“我、我”
猝不及防間,一個吻輕柔落在眉心,而后又貼在唇上,她只覺得唇上一片溫熱,被他不輕不重的咬了一下。
“英英,你心里有我。”
阿英渾身一震,心中酸澀難當,終是忍不住閉上雙目,任淚水緩緩而下。
這些時日她心中的恨意從未消散過一分半寸,可直至此時此刻,終有些許隱藏在恨意下的悲傷和悸動,如山嵐的風,如晨間的霧,如指間的沙,再抑制不住般,絲絲縷縷溢散開來。
這令她惶恐,令她慌亂,令她無所適從,令她不知所措。
不該如此,她與他不該如此,二人之間除了你死我活的怨恨,什么都不該有,什么都不能有。
謾罵,廝殺,羞辱,傷害,是彼此之間最后一層體面,撕開之后,便統統都是狼狽不堪,他為何偏偏要揭穿!
然而他不揭穿,她便從來不知嗎?
阿英啊阿英,你捫心自問,這些時日你當真是階下之囚嗎?
這世間上有哪個囚徒如你這般錦衣玉食,高床軟枕,這般奴仆成群,前呼后擁?府中從上到下,哪個不是待你禮遇有加,勿敢傷及,背后是受誰人的命令,你當真不明白嗎?
三年前你重傷之下,饒是有著四師伯寸步不離的照料調理,仍是反反覆覆兩年多才養好。此番傷病比之上次有過之而無不及,之所以不到半年痊愈,連肩上貫穿箭傷都沒留下病根,還不是那千金難求的人參靈芝熊膽鹿茸流水似的取來,叫你飲水吃飯一般用下,你當真裝作不知嗎?
更不必說,他是如何強硬的回護于你,在顏泰喬面前,在顏泰臨面前,在壽客苑,在定南王府,倘若你當真落到這些人手中,下場比照如今定然更慘上十倍百倍不止,你當真想不通嗎?
阿英啊阿英,你到底還要自欺欺人到什么地步?
但見顏玉央從懷中取出一物,那是一枚溫潤玉梳,并無過多雕花紋飾,只在梳背處嵌了三粒瑩潔水精珠,珠內各有幾道細微裂痕,不甚剔透,可見曾歷經磨難,際遇坎坷。
阿英呼吸一滯:“這是——”
這分明是當初在日月山石室中,那柄做鑰匙開啟壁畫石門的玉梳,當時情形萬分危機,她以為這玉梳留在石壁之上,與石室一同化作廢墟了,沒想到竟是被他而得,留在身邊這樣久。
顏玉央摩挲幾下手中玉梳,低聲道:
“日月山中,西海湖畔,我不想當做是一場夢。”
往事一幕幕掠過心頭,舊日回憶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可是,又如何呢?”
她苦笑了一下,是又如何呢?
她是何人,他又是何人?倘若她心中有他一分,豈不是連豬狗都不如?
即便當年白寒爾同靈州公主乃是兩情相悅,公主不曾投河自盡,白寒爾欺騙西夏國主,侵吞李氏寶藏,二人國仇家恨,也不可能善終。
他輕輕擦去她面上的淚水,指尖拂過她通紅的眼角,將那玉梳插在她的發間:
“你不是想報仇嗎?你不是想殺我嗎?那么留下來,留在我身邊,你才有機會要我的命,你才有機會和我同歸于盡,你說是不是?”
明明是這般殘忍血腥的話,他卻是說得極盡誘惑之能,叫阿英一時間不禁癡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勾踐尚且臥薪嘗膽,她又為何不能忍辱偷生,曲意逢迎?他開口了,他示弱了,他露出破綻了,他亮出底牌了,她便該趁機順水推舟,陽奉陰違才是。本就是她受制于人,權宜之計,她是為忠孝節義,為家國大局,誰又能說她什么呢?
耳邊那聲音仍是在不停地蠱惑道:
“無人會知你身在何處,亦無人會知你做過什么,你我各取所需,這樣不好嗎?”
是啊,這塞北燕云地,大宅深院中,誰又能知曉她是誰,誰又能知曉九華山莊溫泉池里像牙床帳中那場隱秘情/事,曾叫做兩情相悅?他要她,而她要他的命,如此不好嗎?
她似是陷入了無窮迷障,漫山遍野堆砌著金粉浮華,將她從頭到腳的淹沒,方寸已亂,靈臺晦暗,她浮浮沉沉,辨不清東西南北。
阿英就這樣如失了魂般,被顏玉央抱上了床榻。
合髻結發,擲盞大吉,撒帳交杯,有辛辣甘甜的酒,自他口中被哺入她口,鴛鴦錦衾,紅綃帳暖,真仿佛是就此共結連理一般。
衣衫件件而褪,體溫漸漸升高,纏綿親吻落下,龍鳳喜燭蠟炬成淚。
人在牢籠中關得久了,是否會真得變成金絲雀?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原來所為熬鷹不過是下下之策,咬牙撐過去了,大不了是人鷹俱亡。而可怕的往往是恩威并施,軟硬相濟,叫這一顆心大悲大喜,沉浮起落,把鷹熬成了雀,將鴻鵠也變燕鳥。
你敢說溫泉水暖異香浮動你沒有丁點意亂情迷?你敢說聽聞龍阿笑道明如意下毒始末你沒有絲毫釋然僥幸?你敢說得知今夜世子府雙喜臨門你不曾憤怒在意,推開門見到那人的那一瞬間你不曾欣喜動容?
凡夫俗子,七情六欲啊
阿英心中一片清明,卻又一片糊涂,身子上歡愉纏綿,腦海中卻是冷眼旁觀。
她抬眸望向不遠處紅木梳妝臺上,菡萏菱花鏡中的自己,那眉梢眼角的軟弱媚態,面目全非的幾乎讓她認不出來,她為何會變成這副模樣?
到那緊要之處,身上人動作微頓,撫上她的臉頰,吻上她的唇畔,低聲喚回她的心神,誘著她,哄著她:
“英英,看著我,我是誰?你看清我是誰?”
是啊,他是誰,她又是誰?那臨安城里塞北邊關意氣風發的兒女,不過是那燕京世子府一小小姬妾所做的幻夢嗎?究竟是周公夢蝶,還是蝶夢周公?
顏玉央是誰,玉公子是誰,阿英是誰,英英是誰?
你心底里最該念念不忘的名字又是誰?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冰壺玉尺,滄浪濯纓。吾兒切記,人生在世,當為君子,忠孝節義,頂天立地,碧血丹心,光照汗青!
這腦海中的聲音,便如一束耀光穿透陰霾大霧,將在懸崖之下無限墜落的阿英沉穩托了起來。
心中激蕩,血脈沸騰,五臟六腑皆為之顫動,她幾乎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嘶啞著嗓音喊出了那兩個字:
“裴昀——”
剎那蠟盡燭滅,云銷雨霽,旖旎散盡,天塌地陷,而她重獲新生。
她滿頭大汗,力竭般跌回床上,閉目淡淡一笑,笑中透著一絲痛快與釋然。
她非籠中鳥,亦非掌中雀,永遠也不會是。
第42章
“大喜之日,連夜上門問診,在下這還是頭一遭遇見。”
救必應帶著弟子背著藥囊進了門,嘆了口氣:
“世子人呢?”
杜衡賠笑回道:“公子無事,此番還是之前那位姑娘。”
“哦?可是內傷反覆了?”
“這大抵不是,但是突然暈厥,不知緣由”
杜衡吞吞吐吐,他可是當真不知緣由。今晚公子不踏入新房,在若梅軒過夜乃是意料之中之事,以往常經驗來看,就是上演了十八般武藝也不意外。但這回事情與前兩次都不同,聽門外守夜的婢女說一切本來是頗為順當的,誰料突然就又鬧翻了,而后一個莫名暈倒,一個陰沉著張臉命他去請大夫,當真令人捉摸不透究竟發生了什么。
但救必應畢竟見過人世百態不足為奇,也沒多問,只按部就班看診。床上之人閉目躺在床榻之上,面色如常,呼吸平穩,便如沉沉睡去了一般,分外安詳。
搭脈片刻,救必應收回手,淡淡道:“這位姑娘內傷已是大好,此番乃是郁結于心,氣走岔道,一時撅了過去,稍加艾灸藥熏舒筋活血便可無礙。”
杜衡不禁松了口氣:“有勞神醫了。”
救必應頷首,一邊命弟子準備,一邊對他道:“此舉須得寬衣,請杜公子先在外稍后片刻。”
杜衡拱手道:“好,那我與便在門外靜候了。”
說著他不動神色的瞥了一眼外間。
救必應頓時了然,心中不禁感嘆,果然還是嘴硬心軟
杜衡等人相繼退下,救必應身邊那藍衣弟子點燃艾草火筒,房中頓時彌漫開一股苦澀焦氣。
救必應并未急著為阿英施針,只是捏開她下頜,將一粒解毒藥丸塞進她口中,輕撫喉間助她下咽。
不多時,留守伺候的四名婢女頭暈眼花,相繼倒地,沉沉睡去,一時間屋內清醒站立的只剩救必應與弟子二人。
藍衣弟子將四女搬至墻角或屏風側,做出小憩假象,而救必應捏起一根銀針在阿英人中處施去,片刻后,針下人眼皮動了動,緩緩睜開雙眼。
阿英望向眼前之人,面露復雜之色,心中百感交集,開口之時,聲音不禁帶了三分哽咽:
“四師伯”
救必應眉宇間亦是飽含慈愛,他伸手摸了摸阿英發頂,憐惜道, “孩子你受苦了。”
千金手救必應,師出蜀中春秋谷,乃是秦碧簫膝下四弟子,尤擅岐黃之術,少時行走江湖,立志懸壺濟世,多年來謹守門規,不曾向外人透露過師門只字片語。
乍見親人,阿英且悲且喜,便有千般委屈,萬般苦澀涌上心頭,強自忍耐著淚水,訥訥道:“之前我在半夢半醒間依稀看見了四師伯,還疑心是夢境,沒想到確是真的。”
救必應嘆道:“我與世子已相識十多年了,但他性情冷傲,若是我開口央他放你,怕是不成,唯恐適得其反,我便未言明與你的關系,一直想法設法等候再見你一面的機會。倒是孩子你,之前三師兄還道你出谷去太華山為寧掌門吊唁,卻為何落身此地?”
兩月前那顏玉央風風火火派人將他催來世子府救人,救必應如何也未想到床上所躺,那一腳都踏進鬼門關了的垂死之人,正是他的小師侄。彼時她臉上那副人/皮面具,還是當年他親眼見三師兄曲墨做來送給阿英做生辰之禮呢。
“此事,說來話長。”阿英艱難道。
其中種種陰差陽錯,此時不便細講,她長話短說,只道是因為奪回千軍破之故,這才掉進了顏玉央本為引裴昀上鉤而設下的陷阱中。
“這卻是,太難為你了”
救必應搖頭嘆息,他自是知曉阿英與裴家與靖南王府之牽連,故而更是明白阿英此番受了多大了苦,心中疼惜更甚。
“事已至此,不必深究了。”阿英苦笑道,“四師伯,我如今武功尚未恢復,你快想辦法助我一臂之力罷。”
其實阿英方才真切見到救必應的那一刻,這些時日提心吊膽孤立無援的煎熬就已統統放下了。她自幼在春秋谷長大,不自覺便將眾位師長奉若神明。她始終深信若非他們淡泊名利山野閑居,一旦出世必定能在江湖中激起千層巨浪。
就如小師公曾戲言一般,這幾人能文能武,醫星占卜,進可攻城掠地,退可安邦治國,得此五人,足以一爭天下,又何況此時此刻區區一世子府?
救必應回她道:“不必擔心,師伯此番正是為救你而來。況且我非獨身前來,你且看此人是誰——”
阿英順著救必應的示意,向他身后那藍衣弟子看去。
此人自進門便彎腰塌背,低首垂目,而今終是挺胸抬頭,擦去面上易容,露出風流倜儻的眉目:
“四年不見,別來無恙。”
阿英定定望了他片刻,頗有隔世之恍然,輕輕一笑,五味雜陳:
“不是別來無恙,卻是別來多事,你應當是再清楚不過了。”
此人正是定南王府晚宴上,那三言兩句解了陳侍郎僵局的大宋和親副使——謝岑!
謝岑,字疏朗,姑蘇人士,曾是東宮太子賓客,與太子趙韌既為君臣又是知己。昔日臨安城中,謝岑、趙韌、阿英與裴家三郎裴顯,幾人少年相識,意氣相投,縱馬游街,肝膽相照,好不快活。
四年前,謝岑椿庭亡故,丁憂去職,回鄉守孝。不久北伐戰起,阿英隨候府諸人奔赴沙場,征戰一年有余,而后便是開封大敗,趙韌被俘,裴家下罪,三郎裴顯御前杖斃,四郎裴昀刺配崖山,鷂子嶺生死未卜。
眾人天各一方,風流云散,一轉眼,竟是過去了這許多年。
當年共我賞花人,點檢如今無一半。
謝岑亦是心中感概,幽幽一嘆:
“我本以為你也亡故,卻不想那夜定南王府乍遇,而你竟是這副模樣。”
他上下打量阿英,露出些許戲謔之色。
二人雖然相交多年,但性情不合,多少有些齟齬,阿英知他所想,不由臉色紅白交織,用衣衫將紫金鎖蓋了蓋,冷聲道:
“你眼里就只有這些個無謂之事?我舍命給你搭了戲臺,你倒唱是沒唱下去?”
夙昔他亦見過她和著琴曲舞梅花劍法,當日晚宴之上,她提及《玉妃引》而他接了茬,她便心知他是認出她了。阿英相信那紇石烈一死,哪怕她當場斃命,他也能知她深意,趁機挑撥離間,顛倒黑白,把燕廷二王相爭的這潭池水攪得更渾幾分。
謝岑似笑非笑:“你倒是下了招不要命險棋,可惜你被那世子當庭救走,正旦不在,我這袍帶丑委實孤掌難鳴。況且燕廷這場戲起轉承合,唱得火熱,已是用不了我再煽風點火了。”
上月初定南王顏泰康彈劾顏泰臨不成,擅自指使學士改動詔書,遭左丞相單衍昌揭發,燕帝大怒,遂將定南王削去兵權,貶至太原府領行臺尚書省事。雖在顏泰康甫一離京,燕帝便即刻反悔,派人將其召回,官復原職,然君臣兄弟之間嫌隙已生,日后必生禍端。
對謝岑所言,阿英不疑有他,她清楚此人本事,八面玲瓏,長袖善舞,即便身為異國使臣,這兩個月時間也足夠他在燕廷官場中結交個遍了。
“你為何會與我四師伯一同前來?” 救必應道:“我與謝公子早年于江南有過一面之緣。”
“普天之下有幾人沒受過救神醫的恩惠?我派人監視世子府數日,得知神醫上府出診,便尋上神醫想請他相助混進世子府,未曾料到你竟是神醫的師侄。”謝岑頓了頓,又道,“不過,我早便知曉你在燕京了,送嫁隊伍前腳剛進城下榻,后腳便有人找上門來,你猜是誰?”
阿英心念一動,沖口而出道:“卓航!”
“不錯。”謝岑點頭,“他帶人尋著你留下的暗號一路北上,卻失去了你的蹤影,已在燕京徘徊數月了。和親使團一入京,他便找上我來,亮明身份,商量對策。”
是了,當初盜槍那一行人幾乎皆已身死,航二哥自是猜不到她在那顏玉央手中,難為他為追尋她下落奔波至今。
阿英頗為愧疚,卻也后知后覺發現,若非那顏玉央突然將她帶離京去了小湯山兩月有余,恐怕謝岑與四師伯早已聯絡上了自己,雖然此行治好了她的內傷,卻也是橫生枝節,平添糾葛
當真是一場孽債啊,阿英不禁心中苦笑。
救必應安撫她道:“孩子你不必擔心,世子府雖戒備森嚴,但你若想立即離開,師伯自是有法子。”
“我當然知曉四師伯本事,其實這段時日我也不是全然沒有逃脫之隙,只是我現下還不能走。”阿英慘淡一笑,低聲道,“和千軍破一同落在了那顏玉央手里,還有侯爺夫婦的尸骨。”
槍乃死物,固然可棄,但她就算拼去這條性命不要,也決不能叫二人遺骨被毀!
謝救二人聞言皆是一愣,面面相覷。
阿英察覺有異,不禁問道:“怎么了?發生了何事?”
謝岑嘆道:“許是你被幽禁已久,不知此事。年前燕主已圣旨昭告天下,派人于黃河畔尋到了裴侯夫婦的遺骨與寶槍千軍破,應靖南王所奏,感其忠勇仁義,追封裴侯為‘豫王’,將其與夫人風光厚葬,千軍破亦隨葬。”
“豫王?”阿英聞言勃然大怒,“豫州乃大宋昔日京畿所在,燕帝如此封賞,不正是做實裴侯通敵叛國,不臣之心?如此豈非陷裴家于萬劫不復?”
“不錯,這正是燕廷挑撥離間之計,既假作仁善美名,又敲打大宋將領不敢再生主戰之心,當真是歹毒!”
“顏泰臨!”
阿英在心中將這一筆狠狠的記在了此人頭上,日后她必定要他千百倍奉還!
救必應寬慰她道:“事已至此,至少暫時不必再擔心燕人將侯爺夫婦的尸骨糟蹋,至于其他,便待日后從長計議罷。”
阿英豈不明白其中道理,當下只能強自忍耐住憤恨之情,至少顏玉央以此挾持自己的最大籌碼,卻是不復存在了。
“縱是如此,卻還是要你在世子府再委屈一段時日,”謝岑意味深長道,“既然你如今已身在囹圄,正好可以趁機做個內應,你我里應外合,方便下一步行事。”
阿英稍稍平復心緒,問道:“你有何目的?”
對謝岑說出此話,阿英并不驚訝,反而有種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釋然。她早料到以他行事作風,斷然不會千里迢迢來做這勞什子和親使,必是有所圖謀。
謝岑頓了頓,沉聲問道:“你可有聽聞太子近況?”
阿英聞言心中一顫,靜默片刻,點了點頭,輕聲道:
“我知道。”
趙氏子嗣稀薄,當今官家趙淮乃是先帝過繼之子,少時繼位,仍由太后垂簾聽政,把持朝政多年,而立之年才真正掌權,便養成了懦弱反覆之心性,聽信讒言,寵幸佞臣,不思進取,只求安穩度日,致使朝野上下一片烏煙瘴氣。
幸而其獨子趙韌乃是一道清流,太子少年神童,飽讀詩書,有日記萬言,過目不忘之本領。兼之溫文爾雅,宅心仁厚,禮賢下士,更是有雄心壯志,北定中原,收復河山,乃是朝中為數不多的主戰一派。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年少之誓,言猶在耳,發愿之人,卻是面目全非。
議和之后,太子歸朝,竟是性情大變,整日躲在府中花天酒地,醉生夢死,不問世事,如同廢人。
自北伐戰敗,武威候府沒落,主戰一派幾乎被全盤清洗,官家稱病不朝,朝政大權一夕落在了首相韓齋溪之手。而太子非但不以為忤,反而對韓齋溪禮遇有加,萬事以他馬首是瞻,致使那韓齋溪在朝堂獨攬大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地位比照昔日蔡相公秦相公有過之而無不及。
外有強敵環飼,內有奸臣當道,目下大宋當真是內憂外患,江山飄零矣。
謝岑緩緩道:“你我與太子乃是少年之交,相識多年,他的為人你再清楚不過。即便突逢大難,性情有變,又如何能像這般換了一個人一樣,難道你不覺這其中有蹊蹺之處嗎?”
“我自然有所懷疑,可是眼見為實,我不得不信。”阿英面露苦澀,“去年年初,我冒險回了一趟臨安,卻險些,命喪太子手”
第43章
當年阿英重傷,回春秋谷休養兼之守孝,期間日夜苦思如何報仇如何為裴家洗刷冤屈,甚至一度謀劃北上營救太子,奈何勢單力薄,終究不了了之。議和之后,太子回朝,她便再也忍耐不住,哪怕彼時趙韌性情大變的傳聞已有所流出,她仍是義無反顧的潛回臨安,暗中聯絡對方。 一則,她猜測這也許是趙韌韜光養晦臥薪嘗膽之計,二則,如今朝堂內外,便只有太子能為裴府翻案脫罪,她必須冒險一博。
誰料趙韌面上對她假意敷衍,背地里卻布下了天羅地網,請君入甕,誓要將她置之死地。而那鋪天蓋地黑衣人的武功招式,與昔日埋伏鷂子嶺滅口的殺手何其相似。
若非阿英臨出谷時,得二師伯張月鹿占了一卦,“故人反目,防人之心不可無”,一念之差,沒喝趙韌親手為她斟的那杯毒酒,否則她怕是早已當場命喪了。
逃出生天之際,她忍不住回頭而望,正看見了太子眼中那掩飾不住的惡毒恨意。
那一刻,阿英才明白,趙韌,這位昔日摯友,年少之交,是真的想要她的命。
聽罷阿英講述,謝岑不住搖頭,扔下了四個字:
“大錯特錯!”
“錯在何處?” “即便太子當真變了性情,他要做的,也絕不會是要你性命。”謝岑意味深長道。
阿英皺了皺眉:“此話何解?”
而謝岑對此并不多言,兀自道:“北伐之時,我家逢變故,委實自顧不暇。得知太子歸來后,我便即刻擺脫一切,趕回臨安。起初,我亦覺得太子乃是遭逢打擊,一蹶不振,不住想方設法規勸激勵,非但無果,反而觸怒太子,被他罷官免職,驅出東宮。”
說到此謝岑不禁自嘲一笑:“我自詡雄才大略,半生抱負皆系太子之身,誰料人算不及天算,落下了人心善變,心灰意冷之際,不由萌生打道回府,退隱之心。方此時,卻被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找了上來。”
“是誰?”
“程素宜。”
阿英一愣:“太子妃殿下?”
程素宜,乃是太傅程堅之女,亦是太子結發之妻。而程堅先生是趙韌的授業恩師,兩朝肱骨,一代仁臣,為人清廉,剛正不阿。其女不墮乃父之風,貞良淑德,才氣斐然,與太子成婚四載,相敬如賓,一對賢伉儷也。
“正是,”謝岑頷首,“彼時她被人暗中監視,也是費盡千方百計才得脫身來見我一面。她與我促膝長談,字字肺腑,道明了一個她亦不敢置信的猜測。”
他頓了頓,目光沉沉,緩緩道:“如今的東宮太子趙韌,十九八/九是個桃代李僵的冒牌貨。”
此言一出,阿英與救必應皆是大驚。
謝岑深深望了救必應一眼:“此事事關重大,還望神醫能夠守口如瓶。”
救必應苦笑道:“自當如此。”
謝岑能當他之面說出此等機密之事,固然有對他信任之由,卻又何嘗不是將他也拉進局中,他本不愿多理朝堂俗事,只為救阿英而來,如今卻是不得再獨善其身了。
阿英此時已是一頭霧水,滿心疑問不知從何問起:“冒牌貨?兩國釋放人質,何等鄭重之事,怎會從中出錯?天下間又怎會有兩個一模一樣之人?難道臨安朝野上下竟無一人瞧出紕漏嗎?”
“天下間或許人有相似,不足為奇,但若連舉手投足,儀態語氣都一模一樣,著實是煎水作冰了。”謝岑慢條斯理道,“初時我并未瞧出破綻,也質疑過太子妃之話,但她畢竟是太子枕邊之人,所見所聞,所知所感,自是與外人不同。她與我詳談兩個時辰有余,終是將我說服,但此中細枝末節,便不足與第三人道也了。”
阿英了然,那便大約是閨閣私密了,謝岑諱莫如深亦是為保全太子妃名節。但謝岑是何等機敏狡詐之人,程素宜既能說服于他,想必是證據確鑿了。
救必應惋惜:“可惜我不曾見過太子其人,否則便可前去辨別一番真假了。”
阿英知師伯此言非虛,醫者眼中之人,自與旁人不同,五官聲色迷亂人心,肌理骨骼卻不能作假,是否同一個人,救必應必是一望即知。
“太子妃此舉委實是深明大義。”阿英不禁嘆道。
若此事為真,那程素宜不正是與那假太子同床共枕,日夜相對?可她寧拼著名節清白不要,也要向謝岑道明一切,揭露真相,是何等的正直無畏!
謝岑淡淡道:“有其父必有其女,兩年前程大人因不忿韓相當政,朝堂結黨營私之亂象,一怒之下辭官回鄉。太子妃孤立無援,走投無路,不惜在我面前發誓以死明鑒,求我將此事徹查清楚。”
“若是普天之下尋一相似之人,費心調教,亦或是有一易容換形的絕頂高手,模仿得惟妙惟肖,也并非不可行。”阿英沉吟道,“太子自被俘至釋放,在燕京被囚兩年有余,這段時日足夠安排妥當,偷龍轉鳳了,此事八成是北燕所為。”
昔日靖康之變,徽欽二帝被擄北上,至死未歸,此番議和燕廷輕易將太子釋放,本就頗為蹊蹺。而若真是用了桃代李僵之計,以傀儡歸還,待他日太子繼承大統,那北燕不就是能不費吹灰之力,輕易得了宋室江山?
“或許不只是北燕,”謝岑慢條斯理道,“莫忘了,議和之事乃是韓相一手操辦,假太子歸來之后,便與那韓相同氣連枝,若說他對此事全然不知,是萬萬不可能的。”
不錯,早傳聞那奸相與燕賊勾結,里通外國,如此一來除去了與他處處作對的真太子,換來個千依百順的假太子,二來日后假太子登基,他亦做那燕人掌控宋室的爪牙,挾天子以令諸侯,必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何樂而不為?
思及此處,阿英不禁驚怒交織,心中砰砰直跳,其計之毒,其心可誅!
她迫不及待的問道:“你查到了什么?”
“為穩妥起見,我暗中對那假太子試探了兩次,可他卻甚為警惕,我非但沒探出真偽,反倒險些招來殺身之禍。不過他此舉卻也正說明了此中有不為人知隱秘,叫我堅定了猜測。為探知真相,我索性隨送嫁隊伍北上,深入燕京,直搗黃龍。”
“一查之下,果真叫我查到了蛛絲馬跡。須知那燕廷議和之事,乃是由靖南王顏泰臨全權負責,而那世子府曾招攬過一綽號千面郎君的易容高手,尤善改頭換面,神出鬼沒,江湖上鼎鼎大名,卻無人見過此人真容。太子南歸之后,此人也隨之人間蒸發不知所蹤了。”
“原來如此!”
阿英豁然開朗,原來這皆是顏泰臨父子與韓齋溪內外勾結的奸計!
然而來不及憤慨,另有一事她更為迫切關心,她死死盯著謝岑的臉,屏息問道: “那真太子,可還生還?”
設身處地想來,她若是那顏泰臨韓齋溪之流,布下此等偷天換日大局,必定要將真正的趙韌殺人滅口,來個死無對證,以免東窗事發,走漏消息,哪里還會多此一舉留他生還。
天下間只能有一個大宋太子,真的若是死了,那么到頭來假的也會成真。
“我也不知。”
謝岑面沉如水,緩緩搖頭:“此番時間緊迫,我手下帶來的人也不多,至今還未查到眉目。”
阿英知此事查來不易,卻還是忍不住生了些許失望之情,心中空了一空。
救必應卻是冷靜道:“假若太子已死,陳年舊事,毀尸滅跡,無跡可尋。不如先假若太子尚在人世,那么他會被藏在何處?”
“或許是在靖南王府內,畢竟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可那王府戒備森嚴,我們無從查起。”謝岑瞥了阿英一眼,“又或許是在世子府中。”
阿英沉吟片刻,搖頭否定了這一猜想:“我在世子府數月,未發現有何可疑之處,況且府中日日有江湖人進出,人多嘴雜,總歸不是藏人的安全之地。”
提起江湖人士,她腦內靈光一閃,“當初太子十有八九是被北燕國師李無方所擒,此人是顏玉央的師父,與靖南王府關系匪淺,也許可從此人下手突破。”
“言之有理,我即刻著手去辦!”
話至此,阿英與謝岑心中大寬,頗有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
阿英不禁道:“萬事托付于你,若有任何需要盡管吩咐。”
謝岑頷首,隨后瞥了她一眼:“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沒想到你身處如今境地,竟仍能探得消息。所謂英雄難過美人關,看來這世子顏玦也不過如此”
阿英面色一沉:“謝疏朗,如今大局為重,收起你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
謝岑似笑非笑:“你又知我心中所想了?”
救必應忍不住咳了一聲,提醒道:“熏艾時辰有限,再拖下去,恐怕世子會起疑心了。”
于是兩人只得就此罷了,又匆匆互相詢問了一些細節之事。謝岑囑咐阿英暫且按兵不動,切勿打草驚蛇,過后會想辦法再聯絡于她。
一個時辰到了,艾條燃盡,房中婢女悠悠轉醒,皆迷迷糊糊,不知發生何事,還以為自己困倦睡了過去。
救必應再次為阿英診脈,確定她的內傷已然大好,剩下的只需慢慢調養即可,又開了幾副調理的方子,便帶著謝岑告辭離開了。
臨別時,阿英忽而想起一事,忍不住開口問道:
“若得雪盲之癥,多久能夠痊愈?”
救必應微愣,而后言語輕松道:
“多則三天,短則兩日,避光靜養自可康復,為何有此一問,可是你雙眼有不適之處?”
“不曾。”阿英臉色難看,低聲道,“多謝神醫解惑。”
第44章
燕云的冬日寒冷而漫長,積雪成堆,草木蕭條,已是過了元旦,眼看人日,正月里的嚴寒仍是漫無邊際一般。然而小寒大寒既過,日子總是一天暖過一天,待立春來臨又能有多遠?
自那夜過后,阿英又是數日未見顏玉央。
想來也是,他將一顆真心捧出,又幾乎將性命交付,可身下之人喊出的是他人之名,意亂情迷也好,自欺欺人也罷,任哪個男子也不會忍受。
不過對此阿英已是近乎心如止水,無動于衷了,兒女私情不過浮云吹雪,如今她有更加緊要之事要做。
無論謝岑能否順利尋到真太子下落亦或假太子破綻,他們即將面對的都是場硬仗,她即便不能助其一臂之力,卻也萬萬不能成為累贅,拖了后腿。
雪霽初晴,午后暖陽溫吞,滿院梅花在枝頭次第綻放,梅雪相襯,如朱砂映月,阿英閉目盤膝于疏影亭中運功調息,只覺冷香撲鼻,清幽雅致。
短短幾日,她的內力恢復迅速,約莫不出十天半月便能恢復如初了。一則,自是四師伯妙手回春,二則,卻是和顏玉央有關。
其實,早自日月山之時,阿英便隱隱察覺到二人內功運轉有相似之處,此番小湯山日夜相對療傷,更是證實了阿英的猜測。她細細鉆研過他所練的內功心法,其與玄英功系出同源,否則二人內息絕不能絲絲入扣,如此合拍,縱有溫泉藥浴相助,也絕不可能這么快便沖開奇經八脈所有阻塞大穴。
更有甚者,顏玉央以至陰至寒之內力助她療傷,令她體內陰寒之氣盛至極致,一舉沖破了原本練玄英功時所卡關隘,內功竟是隱有精進之意。
想來想去不得其法,正沉思中,耳畔忽有破風聲響起,一道勁風直沖面門而來,阿英閃電般出手捉住那偷襲之物,睜眼望去——
那是根長約二丈的牛筋軟鞭,持鞭之人是個碧玉之年的姑娘,一身嫣紅火狐披風,短襖短靴,嬌俏明艷,英姿勃勃。她想抽回軟鞭卻如何也掙不脫阿英之手,不禁柳眉倒豎,嬌吒道:
“你這賤人,快放手!”
阿英挑了挑眉,猛然松手,鞭子失了禁錮,那姑娘用力過猛,一個跟頭栽坐到了后方一棵樹下,枝頭積雪震落,落了她一頭一臉,好不狼狽。
婢女見狀,急忙上前去攙扶,一臉生的黃衣大丫鬟指著阿英尖聲訓斥:
“大膽賤奴,竟敢對大夫人動手!”
亭外不知何時已是聚起了十多個婢女仆婦,浩浩蕩蕩,前呼后擁,都是隨那使鞭的女子而來。
而此時阿英也終于知道這女子是誰人了,冀國公府單七小姐,顏玉央新新過門的那“世子妃”。
單五小姐與單七小姐雖同日過門,禮稱平妻,卻到底還是嫡庶有別,這位單七小姐乃是長房嫡女,五小姐自愿讓賢,花轎慢了半步進府,故而妹妹是大夫人,住綠芙居,姐姐卻是二夫人,居幽蘭苑。
單壽姑被攙扶而起,撣去頭上雪沫,顧不得發髻微亂,珠釵微斜,滿面怒容的沖到了阿英跟前,喝道:
“就是你這狐媚漢婢勾引的玦郎?!”
成婚之前,單壽姑曾在宮中宴飲中見過靖南王世子一面,雖瞧著羸弱不堪,無甚軍功在身,又是個庶子,遠比不上昔日顏琤英武。但到底是王府世子,她嫁過來便是正妻之位,這門親事祖父姑母做主,她也便點頭允了。
坊間都傳聞這顏玦練了漢人邪功,不近女色,故而新婚當夜不見新郎現身她也早有準備。然而恰逢正月又回門,連著七八天她連顏玦的影子都沒見到,委實是欺人太甚。
而今偏巧又叫單壽姑知曉,原來這府里還有一個南蠻姬妾,被顏玦看重得緊,所謂不近女色云云不過是子虛烏有。此事不亞于一個巴掌扇在了她臉上,她乃國公府嫡女,當朝左相是她祖父,太后皇后皆是她姑母,單家的女兒何時受過這般羞辱了?!
阿英是愣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單壽姑那句話質問得是自己。在今日之前,打死她也不會想到,有朝一日會被冠以這等稱呼。
狐媚?勾引?她該解釋說她并非狐媚,還是無心勾引?
此時此刻,她便是連冷笑也欠奉一個。和他顏玉央的妻妾爭風吃醋,針鋒相對,她是輸光榮還是贏光彩?縱使她罵贏了打贏了將滿院的人都盡數殺了又能如何?除了證明她真真是這世子府上無名無份的善妒姬妾,還能證明什么?
倘若元日那荒唐迷亂的一夜之前,遭遇此事,阿英心中興許還能生出幾縷波瀾,然而生死歷劫,羽化破繭,她已心如磐石,大徹大悟。任你三十六計,我也不隨機應變,此身不在局中,別想損耗她一絲一毫心神,你自癡嗔怒罵,多看你一眼算我輸。
單壽姑身側的黃衣婢女尖聲道:
“大夫人發問,還不快快上前叩首答話,你這賤奴好大的膽子!”
而后她便滔滔不絕的謾罵開來,無非是你這漢女如何卑賤如何無禮云云,這婢女聲音尖細,罵了這許多話,聽來聒噪不說,自己也憋了個臉頰通紅。
眼見阿英不理不睬,單壽姑怒火中燒,抬手就又是一鞭子當頭抽了過來。
大燕貴女多善騎射,她這一鞭子力道不輕,卻仍是被阿英輕易握住了鞭頭,振臂一抖,便逼得她鞭子脫手,不偏不倚向她身邊那謾罵不停的婢女臉上砸去。
“啊——”
一聲慘叫,那婢女登時被抽得口鼻淌血,后退幾步摔坐在了地上,哇的吐出一口血水混雜著幾顆斷牙。
“混賬!”
單壽姑氣得渾身發抖,本來她自持主母身份,只想對這賤婢小懲大誡,誰料這賤婢這般不識抬舉,膽敢以下犯上,當即喝道:
“來人!給我將這南蠻子縛起,劃破臉頰,丟到軍妓營去——”
一朝得令,她身后兩個膀大腰圓的仆婦即刻上前拿人。
伺候在阿英身旁的婢女烏魯等人,自見單壽姑起便是膽戰心驚,此時見她命人對阿英出手,當下顧不得尊卑禮數,大聲叫道:
“速速保護阿英夫人!”
一時間近處的婢女,遠處的小廝都瘋了一般沖了上來阻止二仆婦接近疏影亭。經歷上次王府傳召事件,世子府上下都被罰得怕了,再也不敢讓若梅軒這位傷了一根頭發絲。
單壽姑萬萬沒想到會出現這般情形,恨恨跺了跺腳,對仆從罵道:“你們都是死人嗎?還不快上前幫手!”
于是便又有二仆婦四婢女加入了混戰,轉眼這十幾人便在亭外撕扯在了一處,你抱我大腿,我薅你頭發,場面好不混亂。
而那單壽姑身邊也算是藏龍臥虎,還當真有一身懷武藝的嬤嬤,她左躲右閃輕易突破重圍,直奔亭中而來。
但見她雙手成爪,十指如椎,一招摧心爪便要向阿英臉上襲來——
忽而凌空飛來一道寒光,直直插進二人之中,絲絲血線崩出,那嬤嬤一聲慘叫,十指中七根指尖被削,生生被逼退了下去。
那寒光原來是一柄利劍,傷了人后勁勢不減,凌空一個扭轉,竟是原路返回,又飛旋回到了主人手中鞘里。
黑衣男子握著長劍,施施然伸了個懶腰,邊打哈欠邊含糊不清抱怨道:
“哪里來的野狗亂叫?小爺想要補個覺都不得消停。”
卻原來是那自中秋之夜后再未露面的上官堯,此時他衣衫褶皺不堪,鬢邊胡子拉碴,一身酒氣夾雜脂粉香,仿佛生怕旁人不知他昨晚是在何處過夜似的。
單壽姑驚了一驚:“你是何人,膽敢在世子府撒野?”
上官堯好似才看到她,好整以暇的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似笑非笑道:
“你又是何人?”
單壽姑右側一年歲較長的紅衣婢女開口斥道:
“放肆!這位乃是世子爺新婚之妻,府中的大奶奶,你這仆從好不懂禮數,待大夫人告知世子爺,叫世子爺打斷你的腿!”
“打斷我的腿?那我可是好害怕啊哈哈哈哈——”
上官堯仰天大笑了好一陣,一邊捋著額前凌亂的碎發,一邊揶揄道,“世子府什么時候有過狗屁大夫人了?我可是不知道,我只知道世子爺囑咐我,任何瘋狗都不能近若梅軒十步之內,違者殺無赦——”
話音落下,劍已出鞘,直取那紅衣婢女咽喉,電光火石間,只聽一聲急吼:
“劍下留人!”
一人飛身而來持刀硬接下了上官堯這一劍,救了那紅衣婢女一命。
來人乃是府中今日當值的白羽衛統領富甲,十二名持刀白羽衛緊隨其后趕來此處,強行分開了還纏斗在一起的仆從們。
富甲向上官堯點頭致謝,上官堯還劍入鞘,冷哼了一聲,他那一劍自是未盡全力,否則以富甲的功夫此刻焉能有命在。
單壽姑見府中侍衛前來,心中大定,當下吩咐道:“富甲,這賊人以下犯上,你速速派人將他杖斃!還有將亭子里那賤婢給我捉來,我要親手把她雙眼剜出,以解我心頭之恨。”
富甲聞言并不應聲,反而是上前拱手,恭敬且疏離道:“大夫人息怒,還請回綠芙居罷。”
單壽姑不可置信道:“連你也要造反不成?!”
富甲不為所動,只躬身道:“世子爺有命,任何人不得靠近若梅軒,還請大夫人不要為難屬下。”
“你們這群狗奴才欺人太甚!”單壽姑恨聲道,“有本事你便對我動手,看玦郎回來后剝不剝你的皮!”
“大夫人不必動怒,此事確實是世子爺所吩咐。”
不知何時悄無聲息來到此處的薩茉兒,在冷眼看了半天熱鬧后,終于施施然上前一步開口道,
“富甲等人也不過是聽令行事,刀劍無眼,富甲的皮剝不剝事小,若損及大夫人玉體,那便是頭等大事了。”
說著她向富甲使了個眼色,富甲會意,一聲令下,白羽衛立即上前將單壽姑主仆等人團團包圍,倉啷一聲,腰刀齊齊半出刀鞘,儼然是要用強的姿勢。
單壽姑見這些侍衛是真的敢對自己動手,面對明晃晃的刀刃,不禁面色大變,既不敢硬碰硬,也不甘心就此返回,求助般看向身旁之人:
“朵姑姑,這該如何是好”
第45章
被單壽姑喚作朵姑姑之人,是個年逾四十的嬤嬤,蠟黃臉吊眼梢,雖衣著樸素,但通身沉穩氣派卻是與那尋常仆婦不可同日而語。
此時她繃緊了面皮,半垂下眼眸,干癟的雙唇抿成了一條直線,僵持了片刻,終是慢悠悠開口:
“既然是世子爺之命,大管家與富統領不過都是聽命行事,大夫人便不要叫他們為難了。”
她抬眸瞥了一眼富甲,語氣不陰不陽道:
“還請富統領命侍衛撤下罷,難道你還真的想對大夫人動手不成?”
“不敢!”
富甲松了口氣,吩咐手下退后,能不傷人自然最好,一邊是世子,一邊是夫人,哪個也得罪不起,他夾在其中是左右為難。
“朵姑姑,難道今日就這么算了不成!”單壽姑忿忿不平,這口氣倘若就這么咽下去,日后她冀國公府嫡女的臉面還往哪里放?
朵姑姑以眼神安撫她,而后她看向一旁的薩茉兒,慢條斯理道:
“大管家,世子爺的吩咐,可是任何人都不得靠近若梅軒?”
薩茉兒心生警惕,不禁挺直了背脊,不卑不亢道:
“正是。”
這新夫人不過是個刁蠻任性的尋常貴女,不難應付,但她身邊的丫鬟仆婦個個都是單家千挑百選的人精,尤其眼前這朵姑姑,聽聞之前一直在宮中單太后身邊伺候,手段過人,萬萬不可小覷。
“除此之外,可有別的吩咐?”
薩茉兒猶豫,雖然世子意圖眾人皆領會,但其實世子并沒有明確吩咐如何,未免此人乘間抵隙,于是她擅自補充道:“還有不準動這位阿英夫人。”
“除此之外呢?”
“這”
朵姑姑目光犀利:“你身為府中管家,連主子的吩咐都記不清楚,奴才本分何在?”
薩茉兒氣勢矮人一頭,臉色難看,硬聲道:“沒有其他了。”
“如此甚好。”朵姑姑面無表情道,“既然這位阿英夫人得世子爺寵愛,大夫人自然不好掃了世子爺的興。只是嫡庶有分,尊卑有別,這府里究竟大夫人才是當家主母,規矩不能亂。來人,將這幾個見到大夫人不知行禮問安的賤蹄子給我拿下——”
她所指的正是烏魯等六名若梅軒婢女。
突逢此變,在場眾人皆是吃了一驚,只除去近乎入定的阿英,和饒有興致抱臂旁觀的上官堯。
若傷及阿英,仆從侍衛自然不會坐視不理,可此番劍指若梅軒婢女,富甲與薩茉兒皆是師出無名,只能眼睜睜見烏魯等人被幾個仆婦制住,按住跪在了單壽姑面前。
朵姑姑恭敬道:“這幾個賤婢如何處置,還請大夫人指示。”
這一番反守為攻叫單壽姑頗為舒暢,雖無法動那個卑賤漢女,但能懲治了她身邊的奴婢也算小出了一口惡氣,當下得意的望向阿英,冷笑道:
“統統掌嘴,給我把嘴打爛為止!”
“是——”
仆婦應聲動手,一時間院子里巴掌飛揚,啪啪聲不絕于耳。
幾個仆婦下手狠辣,兩巴掌下去,便有婢女臉上見了血痕,烏魯被打得眼中含淚,切切的望著阿英,卻不敢開口。
主母懲罰丫鬟,乃是天經地義之事,單壽姑名正言順,誰敢置喙,可常言道打狗還要看主人,此舉擺明了就是下阿英的臉面。
薩茉兒看不過去,忍不住走到阿英身邊,焦急的低聲道:
“夫人,你快開口罷,事到如今,只有你能解眼前之局了!”
此事她無權干涉,但若阿英肯開口制止,府中其余人必定會遵命,而就算世子回來,想必也不會追究。
阿英聞言不咸不淡的瞄了她一眼,沒有出聲。
眼前一場亂哄哄鬧劇,她躲無可躲,只能冷眼旁觀,這薩茉兒尤自不足,偏偏還想拉她下水。她一開口,豈不正是承認了她為主,烏魯等為奴,她得了某人在府中的偏寵不是!
都說物類其主,耳聞目染,這丫頭和她主子的手段真真是一模一樣。
然而縱使自詡事不關己,她也到底不再愿見如歡如意之事重演了。
阿英看了一眼亭中石桌上的干果碟,衣袖一拂,便已扣了六枚核桃在手,甩手而發,核桃疾射而出,啪啪幾聲正中那正掌嘴的仆婦幾人右手手背。
尖叫聲接連起伏,仆婦右臂登時失力,不得不罷手。
與此同時,又有一道聲音插了進來:
“七妹住手!”
只見一身著梨花白氈斗篷的女子帶著兩個侍婢急急走了過來,院中仆從紛紛躬身見禮:
“二夫人。”
那女子正是單家五小姐單文女,她徑直走到單壽姑面前,細眉輕顰,柔聲嗔怪:
“七妹,你怎地又這般魯莽?我之前說過什么,你都忘記了嗎?”
單壽姑不忿的辯解:
“我只是一時氣不過,玦郎竟如此看重這漢女,我才是他明媒正娶之妻,他卻連我的面都不見”
“你也知曉你是正房夫人?怎地連這點容人之量也沒有?玦郎既然看重,便自有他的道理。你莫隨便聽了些風言風語,就來興師問罪,叫玦郎知曉了,莫不是以為單家女兒都是這般拈酸吃醋善妒之婦?”
單文女語氣輕柔,卻是句句在理,說得單壽姑沒了脾氣,可又拉不下臉面就此罷手,單文女適時又勸道:
“好了,不要在這些無畏之事上浪費時間了,賬房管事還等著向你這大夫人稟報正月里的銀錢采買,你再不去,今兒個晚上世子府后廚怕都要亂了套了!”
單壽姑心知爭風吃醋不過一時得利,執掌中饋才是主母當做之事,雖心有不甘,卻也只得借坡下驢。
“算了算了,都住手罷。”她恨恨瞪了不遠處阿英一眼,對身邊仆從道:“我們走!”
主仆一行人浩浩蕩蕩離去,雖是損兵折將,卻也難得是氣勢不減。
烏魯婢女向單文女拜謝不止,相互攙扶著退下了。富甲見局勢平緩,便也帶著白羽衛告退了。
鬧哄哄院中一轉眼只剩下了寥寥幾人,薩茉兒杵在阿英身后,眼觀鼻鼻觀心,一副不打算離開的模樣,而那上官堯不知從哪里摸出來了一個酒葫蘆斜躺在一旁的假山上,翹起二郎腿,悠哉悠哉喝了起來。
單文女輕移蓮步,走進亭中,對阿英淡淡一笑:
“你喚阿英是嗎?我小字文女,癡長你幾歲,便厚顏自稱一聲姐姐了。壽姑素來任性,我代她向阿英妹妹你賠不是,還望今日之事妹妹不要掛念在心,稍后我會命人送些傷藥來,那幾個婢女傷勢不輕,可千萬不要在臉上留疤才好。”
這單五小姐的相貌不同于尋常北燕女子生得英氣豪放,卻是眉目如畫,清秀雅致,粉黛淡抹,發簪絨花,頗有一股江南女子楚楚動人之姿。與那單壽姑,正是一恬淡一明艷,靜如處子動如脫兔。
顏玉央這齊人之福倒是享得妙極,阿英在心底不冷不熱笑了一聲。
“今日難得放晴,阿英妹妹可否介意與我同賞雪后寒梅?”
單文女坐在了阿英身畔,正待吩咐侍女去準備熱茶點心,不料阿英卻是淡淡扔下一句: “介意,請回罷。”
單文女一僵,非但不怒,反而眉目溫和道:
“你不必對我抱有敵意,家母亦是漢人,我也算半個漢女,我不會如旁人般輕視于你。況且,我嫁進世子府,不求富貴,亦不求恩寵,你不必擔心我威脅你的地位,我只不過是想求個有瓦遮頭,不用再寄人籬下罷了其實,我原本是顏琤的未婚妻。”
阿英這才抬眸瞧了她一眼。
單文女苦澀一笑:
“我乃是偏房庶出,自幼喪父,和娘親相依為命,在國公府的日子并不好過。少時我機緣巧合識得琤郎,青梅竹馬,兩情相悅,定下婚約。可惜三年前琤郎戰死沙場,我從此無枝可依,若非此番靖南王府提親,我恐怕便要被大伯母安排嫁去京外。多虧了玦郎顧念舊情,我也不過是走投無路之下冒險一試,難為他肯愿意幫我。”
似是憶起了舊日往事,單文女出了會子神,而后幽幽一嘆,美目望向阿英,懇切道:“玦郎既然幫我,我亦不會叫他難做。我知曉他疼愛你,你且放心,壽姑那廂有我說和,斷不會叫她再為難于你。而你也莫記恨于她,她不過是嘴硬心軟,一時沖動。家和萬事興,玦郎抱負在身,自是不愿見府中后院起火不是嗎?”
單文女主仆幾人離去后,阿英身旁薩茉兒輕哼了一聲:
“好個綿里藏針軟刀子,夫人,你可不要被這二夫人柔弱的表象所迷惑,須得小心提防才是。”
“是嗎?”阿英扭頭看向薩茉兒,“她是話里藏刀,但你這招借刀殺人也不遑多讓。”
那單壽姑甫一進府,便給眾人來了個下馬威,將府中人事財物大權統統掌控在手,把里里外外都折騰得不輕,這位新走馬上任的大管家尤甚。兩耳不聞窗外事如阿英,都從婢女們私下里的閑談有所察覺。
顏玉央之前便不常在世子府,對府中大事小情素來不聞不問,薩茉兒只好把主意打到了她身上,想借她的手挫一挫新夫人的威風。否則那單壽姑為何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趕上了今日顏玉央不在府之時,恰好聽聞了若梅軒之事,風風火火的殺了過來?
薩茉兒臉色一僵,連忙低聲告罪道:“是奴婢逾越,請夫人恕罪。”
這半年來她多少也了解了些阿英的脾氣,吃準了她不會計較此事,也知曉她不會回應,顧自繼續道:
“夫人放心,雖然如今這二人是明媒正娶進府,名分上壓夫人一頭,但世子爺心中真正在意的是誰,府中上下皆知。時至今日,我才明白當初世子爺為何要大動干戈罰了所有人,恐怕就是替您樹威,以防那單家二位小姐進府之后,發生今日之事。”
之前她還不以為然,幸好有杜衡好心提點,又經歷王府擄人之事。如今她僥幸升遷被委以重任,斷不會再站錯陣營,落得和那前任一模一樣的下場。
阿英一言難盡的望向薩茉兒。
倘若這真是一出庭院深深勾心斗角的折子戲,薩茉兒無疑能成這臺上念唱作打最賣力的角兒,可惜生旦凈末丑皆沒上場,妥妥的是一出獨角戲。
她說得這番話與表忠心無異,阿英滿腔無奈不好發作,最后只無力的揮了揮手:
“知道了,你下去罷。”
三個女人一臺戲,這世子府她真真是一刻待不下去了。
第46章
“你到底還要看戲看到幾時?”
薩茉兒也走后,在場那僅剩之人,正在假山畔沒規沒矩躺倒,阿英忍無可忍揚聲質問道。
看戲也就罷了,還如此大張旗鼓,好整以待,很難不叫人生惱。
“好戲好戲!”
上官堯嘿嘿一笑,自假山上翻身跳了下來,一邊向亭中走來,一邊夸張的拍掌:
“起轉承合,文武俱全,比那東市勾欄里新唱的諸宮調還精彩,早知道前天我就不掏銀錢去看了!”
他大大咧咧在阿英面前坐下,似笑非笑道:
“我還以為你落到世子手里,早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沒想到卻是混成了半個主子,如魚得水。”
阿英一哂,“手下敗將,也敢大放厥詞,你的臉皮當真不薄。”
上官堯自中秋夜敗于她手,便一蹶不振,夜夜流連煙花地買醉,府中人盡皆知。
阿英本以為舊事重提,上官堯會拂袖而去,沒想到他僅是臉色閃過一絲僵硬,隨即輕描淡寫道:
“習武之人,勝敗乃兵家常事,誰沒輸過?”
他定定看向阿英,緩緩道:
“當年那盤東山賭墅的棋局你不記得了嗎?”
阿英聞言目光微變。
當年臨安,她與趙韌謝岑裴顯幾人少年知交,把臂同游,談天說地,琴棋書畫無所不涉。趙韌曾因一時意氣之爭,和謝岑三天三夜對弈七局,三勝四敗,最后正輸在了謝岑有意布下的這盤棋局上。
東山再起,意指東晉名士謝安,傳聞昔日正值淝水之戰,謝安卻渾若無事與友人對弈,捷報傳來仍面不改色,只輕描淡寫曰“小兒輩大破賊”,留下后世爭棋賭墅之美談。
謝岑以此局贏了趙韌,卻也是借古喻今,以古時秦晉之局,比擬今朝宋燕之勢,意味深長,另趙韌輸得心服口服。
此事知之者甚少,眼下上官堯突然有此一問,阿英不禁心念一動,不動聲色問道:
“你這次紆尊降貴,舍花拋草地重回世子府,所為何事?”
上官堯懶散地打了個哈欠,半真半假道:“當然是世子爺又派杜衡三顧茅廬,八抬大轎將我請了回來,在你身邊寸步不離保護,以免又有那爭風吃醋的瘋婆子打上門來。”
他邊說著,邊以手指沾茶水,悄無聲息在桌面上寫了一個“謝”字。
阿英輕笑了笑:“你這樣膽大包天,就不怕被世子府追究?”
上官堯哈哈一笑,隨手擦去水漬,若有所指:“我這個人認錢不認人,誰能出得起價錢,我就為誰賣命。”
這話雖是市儈,倒也坦誠,真財迷比偽君子強得多。
上官堯不懷好意的打量她:
“你這小娘子雖貌不驚人,情郎卻還不少,一個兩個都為你死心塌地,莫非是床笫間有什么過人之處?若你肯用自己出價,我也是可以考慮考慮為你賣命”
話未說完,他便整個人向后折去,凌空翻了個跟頭,出手接住了向他面門襲來的兩枚核桃。
在阿英陰沉的臉色中上官堯哈哈一笑,縱身躍上了房頂消失了蹤影,只留下了一句一語雙關:
“有事隨時招呼,放心我是收了錢的!”
綠芙居
啪-啪-啪-
鞭子聲一下又一下不絕于耳,軟倒在地上的兩個小丫鬟已被抽得遍體鱗傷,一個早昏死過去,另一個奄奄一息,連呼痛聲都叫不出了。
周遭一眾奴婢低眉順眼,見怪不怪,大氣也不敢出。
又是一記鞭笞落下,剩的這個小丫鬟抽搐了幾下,白眼一翻也厥了過去,單壽姑尤自不足的又狠狠抽了幾鞭,這才稍解心頭之恨。
她將鞭子一扔,轉身坐了下來,揚了揚下巴:
“抬下去罷。”
即刻有兩個候著的小廝將那兩個血葫蘆一般的人抬了下去,仆婦將地板血跡擦凈,侍女為單壽姑呈上銅盆凈手。
朵姑姑站在一旁不動聲色的皺了皺眉,太后急于拉攏靖南王府將她嫁了進來,不知究竟是福是禍。
她緩緩開口:“既嫁進了世子府,大夫人這愛親手處罰人的毛病該是改一改才好。”
“哼,不過區區兩個漢婢,哪里算得上人?”單壽姑滿不在乎道。
“世子生母亦是漢人,以后此等言辭,大夫人切莫再提了。”
單壽姑一愣:“我倒是忘了這茬,怪不得他如此寵幸那個漢那個女子。”
提起此事,她便氣不打一處來,忿忿道:“這口氣我決不能這般咽下了,朵姑姑你可要好好幫我出個主意,姑母派你過來,就是為了幫我,可不能叫那個賤人爬到我頭上。”
“世子爺血氣方剛,府中有姬妾通房實屬常事,如今只是一個,日后再有兩個三個,十個二十個,大夫人身為主母,難道要個個都處死不成嗎?況且世子爺對她一力相護,侍衛統領與大總管都站在了她那邊,大夫人又能如何?”
朵姑姑在宮中伺候多年,說話慢條斯理,卻是不怒自威,叫單壽姑不知不覺怯懦了下來,訥訥道:
“難道就這樣罷休不成?那我單家的臉面要放在哪里”
“老奴的意思是,下一次大夫人萬不能再這般沖動了,免得被當成箭靶,平白成全了旁人的賢良淑德。”朵姑姑意味深長道。
單壽姑也沒蠢透,聞弦歌而知雅意,“你說五姐?哼!她愿做和事佬就做,左右我為大她為小,國公府也不會為她撐腰,她若肯安分守己,我便念著姐妹之情留下她,若她敢吃里扒外,等我收拾完那個賤婢再好好對付她!”
朵姑姑對此不置可否,顏玦世子婚事擱置了三年未決,這番太后施加了多大的壓力才叫靖南王點頭,而據說顏玦對此唯一的條件便是叫單文女一同進門,此女手段不容小覷。
單壽姑突然靈光一閃:“對了,我可以去找姑母,叫姑母為我做主!”
什么靖南王世子,再大也大不過太后,她讓姑母出面處死那個賤婢,豈不是輕而易舉?
說著她吩咐奴婢準備明日進宮,卻是被朵姑姑攔了下來。
“太后娘娘賜婚,是為結兩姓之好,而不是為了結仇,大夫人貿然讓太后出面干預世子府家事,叫世子顏面何存?況且要見太后娘娘,也不急于這一時。”
朵姑姑微微一笑,蠟黃臉上皺紋堆起,無端有些陰森可怖:
“大夫人難道忘了,七日之后是何日子嗎?”
靖南王府
書房之中,爐火彤彤,嚴嚴冬日,亦熱如盛夏。
“七日后便是冬狩之日了,顏泰康可有異動?”顏泰臨隨意把玩著手中一串十八子念珠,輕描淡寫問道。
縱房中熱火,十七王爺顏泰喬仍是衣著厚重,不敢稍見涼風,他曲拳在唇邊咳了幾聲,回道:
“這幾日他召集多名心腹過府,晝夜議事,其中便有武衛軍都指揮使,和前幾日曾被陛下杖責的一位寢殿小底”
“呵!”顏泰臨冷笑了一聲,“他怕是再也坐不住了。”
“那我們是否也該趁此時機行事了?”
“不急,單太后既然想看鷸蚌相爭,坐收漁翁之利,我們還是要給她唱上一出好戲。你今夜著我手信,秘密去見殿前都點檢,屆時依計行事。”
“是。”顏泰喬又問道:“王妃可已順利離京?”
“今日已過灤河,不出兩日便可至大定府。”顏泰臨用手中玉石輕輕敲擊著楠木桌面,慢條斯理道,“殿前都點檢軍、節鎮兵馬司、以及國師那里,都已萬無一失。”
說罷他看向一旁不言不語的顏玉央:“你那廂又如何?”
顏玉央淡淡道:“十拿九穩。”
“好,那冬狩之時,我們便給那顏泰康來上一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顏泰臨微微一笑,笑中盡是勢在必得。
議畢,顏玉央毫不猶豫起身離去,門旁的小廝撩起厚重氈簾,北風冷雪瞬間吹進房內。他半腳踏出門檻,忽聽身后顏泰臨似是漫不經心一般,隨口道:
“冬狩祖訓,女眷不可同行,你莫要節外生枝,壞了大事。”
顏玉央身形一頓,卻并沒有回頭,亦沒有回答,逕自揚長而去,以單薄衣衫,消失在瀟瀟寒風之中。
屋內顏泰喬被那冷風激得咳聲不止,喝下幾口熱茶,這才勉強緩和,他啞著嗓子問兄長:
“玦郎性拗,不知可會將這話聽進去。”
顏泰臨似笑非笑道,“有的狗不會叫卻會咬人,有的狗不咬人卻很聽話,但還有的狗不聽話卻很中用,因為至少他聰明,知道主人死了,他也活不成。”
顏泰喬頷首,卻還心有憂慮:“但他對那漢婢極為在意,如鬼迷心竅一般,恐怕日后終成大患。”
他可是聽聞上個月靖南王府中的護衛翁宣花和翁逡巡夜半無端被殺在自己房中,雙腿骨骼被人寸寸捏斷,只因這二人曾對那漢女動武。
“大小單后會替我們操心此事的。”
顏泰臨沉吟片刻又道:“不過為保萬無一失,便叫那人也伺機動手罷。”
“是。”
“手腳干凈些,別留下痕跡。”
“三哥放心,由此人下手,必叫玦郎無話可說。”
第47章
昔日宋地舊都汴梁,富庶繁華,笙歌不夜,梁園酒樂、樊樓燈火,最是聞名,所謂“往年燈火醉樊樓,月落吹簫未肯休”。以至于南渡百年,仍叫文人騷客念念不忘,臨安西子湖畔建豐樂樓寄情,燕京仿樊樓作秦樓以念。
秦樓北樓的雅間內,顏玉央憑欄而立,眼見夕陽西沉,天幕似火,眉目淡淡,心緒幽深。
忽而背后傳來門響之聲,他回過神來,轉身看向來人。
“國師。”
但見來人白須美鬢,仙風道骨,藏青道袍之上祥云鶴紋,正是大燕國師李無方。
二人雖有師徒之實,卻無師徒之名,平素從不以師徒相稱,亦不分尊卑而交。
李無方并不寒暄,顧自在桌旁而坐,將一只細頸白玉藥瓶放在了桌上,開口道:
“這是一年份的凝雪丸。”
這凝雪丸是由三十六種至陰至寒之物煉制而成,并非滋補之藥,卻是烈性劇毒,尋常人只要一粒,即會登時斃命,渾身青紫僵硬,如冰雪之中凍死之狀。
而顏玉央為練至陰至寒內力,不惜常年內服凝雪丸,外浴太陰寒泉,相輔相成,進境神速。
顏玉央走近前伸手欲接過藥瓶,此時李無方驟然出手,快如閃電,顏玉央根本躲避不急,便叫他以三指在脈間拂過,當下面色一寒。
“何意?”
李無方微微挑眉:
“你的功禁破了。”
此話毫無疑問,出口已是肯定。
顏玉央無話可說,兀自沉默以對。
“你擅動情/欲,元陽已毀,體內陰陽二氣大亂,此時本該遭寒毒反噬,熱毒復發,筋脈盡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對。”李無方慢條斯理道,“而天下間有本事將你從鬼門關拉回來的人,也只有救必應那小兒了,是也不是?”
“國師恕罪。”
李無方把玩著手中的玉瓶,不咸不淡道:
“我為何怪罪你?命是你自己的,武功也是你當初三跪九叩,苦苦哀求我教你的,利弊我早已與你陳明,你如今作繭自縛,與我何干?當初從陰詭教將你帶出來時,我還以為你是個世間難得的堅韌之材,卻原來也不過如此,可惜了。”
李無方口中惋惜,面上卻并無太多惋惜之情,只搖頭道,“情之一字,實屬無謂,你且好自為之罷。”
顏玉央抬手接住了李無方擲來的玉瓶,神色微暗,低聲道:
“多謝。”
“不必謝我,你我各取所需。”
此人素來淡漠逍遙,如謫仙隱神,除去心中所求,對天地人事皆如過客,二人忘年而交,雖相識近十載,卻毫無情義,不過各取所需。
李無方救他性命教他武功,而他助李無方得償所愿。
顏玉央對此習以為常,他將玉瓶收起,問道:“國師練功近來可有進境?”
“老樣子。”李無方并不避諱他,直言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未得最后一部功法,這九重云霄功便算不得大成。”
九重云霄功乃是一部百年前流散于世間的不世神功,共有四部內功心法,各自成篇,分而精妙無雙,合則獨步天下。這些年來他殫精竭力,已得其中三部,可這第四部偏偏無跡可尋,江湖上沒有半點聲息。他為此叛離師門,走遍大江南北,甚至遠赴西域數載皆無所獲。
這九重云霄功博大精深,暗合天地陰陽五行運轉,承前啟后,道法自然,如若四部功法有缺,余下功法便不可相互融會貫通。李無方乃是練武奇才,天生任督二脈相通,饒是如此也耗費了他無數心血,這才在十年前將所得三部功法全部練成。
而今,他便離神功大成,還有一步之遙。
李無方緩緩起身踱步至窗邊,居高臨下,俯視這華燈初上,笙歌燕舞的京城,風拂衣袂,仿如仙人臨風,駕鶴欲去。
但聽他悠悠開口,似自言自語般:
“兩年了,也不知那位過目不忘,背碑覆局的本事,究竟是不是浪得虛名。”
弦月中天,夜色漸濃,若梅軒一片寂寥沉靜。
守夜的婢女被一道指風點中了睡穴,無知無覺的暈了過去,未曾察覺到一個紫衣錦袍的身影近至,推開房門,無聲踏入了房中。
顏玉央掀開床幃,在床畔坐了下來,一言不發,亦一動不動,只靜靜望向床榻上那熟睡之人,神色莫辨。
他常年服食寒毒,那日九華山溫泉之中,爐中七情六欲散燃有異香,他當真沒有察覺嗎?破了功禁的后果他當真不清楚嗎?可那一時一刻,他仍是放縱自己,忍著痛楚抱住了她。
倘若今生今世,他只能擁有她這一晚呢?
就這樣在黑暗中而坐,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是起身無聲的離去了,什么也沒做,如同之前無數個靜默的夜一般,徒留一絲清幽檀香。
房門闔上之時,床上那本該熟睡之人的眼睫幾不可查的顫了顫
翌日一早,阿英藉故支開婢女,喚來上官堯。
“你可知世子昨日出府去了何處?”
上官堯拈起桌上瓷碟中的一枚金絲棗扔在了嘴里,漫不經心回道:
“不就是回了靖南王府。”
“除此之外呢?”
“我又沒跟在他身邊,我怎知道?”上官堯嗤笑了一聲,“況且真有什么緊要之事,他也不會讓我知曉,我不過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杜衡才是他不二心腹。” 這話倒是不假,阿英沉吟片刻,又問道:“你跟隨顏玦多久了?可知曉他是否常去什么寺廟?或是見過什么僧人?”
昨夜她在顏玉央的衣衫上,嗅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檀香,那是寺廟燒香供奉的氣息,這人素來喜潔,她在他身上,除了那股幽冷梅雪之香,從未嗅到過其他味道。昨夜定是他回府后不及更衣便去了她房中,這才被她察覺。然而昨日并非初一十五,而顏玉央此人也絕不會憑白求神拜佛,那么這檀香究竟從何而來?
“也不過一年多光景,據我所知世子從未進過寺廟,亦不曾見過什么和尚,倒是見道士還差不多”上官堯一個恍惚想起了什么,不由道,“說起道士,世子每隔數月,逢初七之日,便會與一個老道在秦樓私下相見密談。他每每都只身前往,我也是一次誤打誤撞發現的。”
老道士,莫非便是國師李無方?阿英心中一動,昨日正是初七,顏玉央許是出府與其相見,然而道家素來不以檀香供奉上真,既是道人,身上又怎會沾染檀香?
星星點點零碎線索揉雜一處,謎底似乎呼之欲出。
阿英壓下心中激動,鎮定對上官堯道:
“你能不能幫我傳個信兒出去?”
上官堯無所謂:“悉聽尊便,你那情郎說了,都聽你吩咐。”
阿英瞪了他一眼,懶得計較,拿過紙筆,沉吟片刻,寫下四句話:
爭棋賭墅破秦王,祺死而終費思量。乾坤扭轉非無路,入廟拜佛先燒香。
而后她將紙書交與上官堯,謝岑既然以祺做暗語,如今她便也以祺回應。棋死而結局,在對弈中被稱為“毅”,而太子趙韌表字正是承毅,若她所猜不錯,趙韌極有可能被藏于廟宇之中。
然而偌大燕京城,寺廟上百,真要一間間找過,不知要找到猴年馬月,希望謝岑能以此為線索,再找到突破口。
上官堯將口信兒傳出后,阿英便一直心中忐忑,隱隱覺得勝敗在此一舉了。
這幾日里世子府內罕見的風平浪靜,那單壽姑自上次吃過虧后,暫且未再來若梅軒找麻煩;單文女倒派婢女來送過幾次湯羹點心,阿英收下卻并未入口;顏玉央照例白日間神龍見首不見尾,連他那兩位新婚夫人也見不到面,據聞單壽姑派婢女盯梢,幾次欲闖進他書房臥室,都被杜衡不軟不硬的客氣請回,最后直接被顏玉央下令禁足綠芙居,不得出門。
然而世子府外的整個燕京城中,都彌漫著一股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息,山雨欲來風滿樓。
直至正月十二這日,上官堯終于給阿英帶來了謝岑的回信,簡單無比的一句話: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阿英心中了然:“好,三日后,我們按計劃行事。”
春搜夏苗,秋狝冬狩。北燕起于遼東漁獵部族,縱使入主中原,仍不荒廢騎射之事。明日乃是正月十五上元佳節,而北燕皇室素來有此日于千里松林冬狩之習俗。期間禁軍護駕,凡王孫貴戚、文武朝臣家中滿十四歲子弟皆同行而往,以示武于天下,乃是國之盛典。
顏玉央十有八九會隨御駕出京,阿英留意到這些時日薩茉兒已在府中著手準備此事了,冬狩不得帶女眷隨行,因此三日后,便是她逃離世子府的最佳時機。
第48章
子夜時分,月上枯枝頭,窗前梅映雪。 阿英閉目躺在床榻上,心中一遍遍反覆思量。今日已是正月十四了,明日逃離雖是倉促之計,卻也這幾天深思熟慮的結果。
顏玉央一走,二佛八成跟隨,府中白羽衛亦會調離大半,如今她的武功已恢復七八成,和上官堯二人聯手,余下眾人不足為懼。唯一需要提防的是那使毒的龍阿笑,上官堯說山人自有妙計,卻不知靠不靠譜
噠-
一聲輕響,在靜謐夜色中幾不可聞。
阿英不由心中一提,屏息以待。
果然片刻之后,一個修長身影掀開垂幔,走到床前,悄無聲息的坐了下來,不動不語,阿英竭盡全力放松下來,呼吸平穩,保持假寐之姿,亦如之前每一夜每一晚。
目下她受制于人的牽絆甚多,一為生死蠱,二為紫金鎖,三為斬鯤劍。第一項不消說,只能指望四師伯救必應多多費心了。而她手腳所系紫金鎖,自鎖上之日起,她便對其日夜觀察琢磨,若沒猜錯,這鎖鏈乃是名家所制機關鎖,并無鎖匙,須以極精巧的法子破解才可,暫且日后從長計議。至于斬鯤劍卻是她常年隨身所佩利器,她非帶走不可。
這段時日里,她已不動聲色的盡量探查過了府中每一個角落,細致尋找過有無密室暗格,皆無所獲。唯一不曾涉足搜尋之處,便是顏玉央的居所得月園。
故而她指使上官堯今夜趁顏玉央來她房中之時,潛入得月園伺機尋找斬鯤。前幾日唯恐打草驚蛇她一直按兵不動,只等今夜一擊必中。
豈料今次不同以往,身邊之人坐下沒多久,阿英忽然感覺到一只手撫上了自己的臉頰。從額頭到眉目,從鼻梁至鬢邊,輕柔而眷戀地描摹,使得肌膚上生出一片酥麻癢意。 被中的雙手漸漸緊攥成拳,阿英不禁陷入了進退兩難之地,此時她醒來不是,繼續裝睡也不是,正猶豫間,那只手已撫上了她的雙唇。微涼的指尖重重揉在唇瓣上,讓那癢意一路躥到了心底。
阿英呼吸漸亂,臉上發熱,再忍無可忍睜開雙眼,一掌向身前之人拍去。
顏玉央似早有所料,一手輕易握住了她的手,另一手拉住了她腕間紫金鎖制住她要害,整個人傾身壓了上來,腿覆著腿,膝頂著膝,將阿英牢牢困在身下。
“你—唔”
阿英呵斥的話到了嘴邊,剛要張口,卻是被人以吻封緘,熾熱的唇就這樣覆了上來。他捏著她的下頜穴道,撬開她的唇齒,將口中之物推了過來,阿英被迫吞咽而下,被自己的口水嗆了一嗆,忍不住咳了起來。
“咳咳咳,你喂我吃了什么?!咳咳”
“穿腸毒藥。”
阿英一驚:“什么?”
鼻尖相蹭,呼吸相聞,他低聲喃喃道:“有時,我真想讓你就此一睡不醒,這樣你便永遠也不會逃了”
阿英默默回味了一下,口舌間泛起絲絲酸甜,那所謂穿腸毒藥,不過是桌上食盒中的消食的山楂丸,始知自己是被他耍了一道,惱羞成怒下,她出手成掌向顏玉央頸間劈去,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她隨即左掌緊跟而上。
顏玉央伸指點向她腕間內關穴,阿英招式已老,索性掌上翻花,迅速搶攻。兩人相疊躺在床上,雙足相抵,一手相牽,僅剩下的兩只手轉眼在方寸間你來我往拆了七八招。
鎖鈴響聲不斷,終究是阿英左手不敵顏玉央右手,被他將手臂繞到了背后,整個人在床上翻轉了個,他自身后將她緊緊鎖在懷中。
“看來你武功已恢復大半,那這世子府大抵也關不住你了。”
在救必應調養下,她的武功確是已恢復了□□成,然而此事救必應自然未向顏玉央言明,沒想到他倒是火眼金睛看得真切。
阿英心中一緊,故作冷然道:
“身家性命、遺骨斷槍都在你手中,我又能逃去哪里?若還不嫌不夠,你索性真灌我一瓶穿腸毒藥,埋在龍阿笑后山藥圃里做肥料,自是哪里也跑不了!”
“若真有那樣一天,我會將你我埋在一處。”他語氣平平,仿佛在說一件極為尋常之事,“生同寢,死同穴。”
阿英太陽穴重重一跳,她根本不想與他多談,可礙于上官堯那廂行事,她必須趁機拖延,于是忍了又忍,耐著性子開口:
“你到底想做什么?”
“與我說會兒話。”
阿英硬梆梆道:
“說什么?”
身后沉寂片刻,才聽他低聲問道:
“裴昀,是怎樣的人?”
裴昀
這個他二人除夕之夜意亂情迷之際不歡而散的緣由,這個他與她之間今生今世都不可能逾越過的名字
裴昀,他是個怎樣的人?
顏玉央第一次聽聞裴昀二字,是與顏琤身死之訊連在一起的。
傳聞開封府城下,兩軍對壘,顏琤被那裴四郎以一招裴家槍法“見龍卸甲”正中心窩,當場斃命,連句遺言都沒能留下。
訃告八百里加急傳回京城靖南王府,王妃滿令哥當場暈死過去,不省人事。
彼時王府上下縞素,人皆悲慟,都說靖南王此番雖立戰功,卻是得不酬失,連膝下唯一子嗣都折了進去。幾乎無人記得,府中另有一庶子,同樣是靖南王骨肉血脈。
顏玉央之母,并非是顏泰臨發妻,甚至亦非府中姬妾,不過是其少年之時結下的一段孽緣,最后不歡而散。顏玉央幼時隨娘親流浪江湖,吃下的苦楚,旁人難以想像。直至十四歲那年,他才陰差陽錯回到王府之中,結束了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的生活。
然性命雖存,日子卻依然不好過,顏泰臨怨恨他娘,故而亦對他冷遇,滿令哥待他面上禮數不失,其余不聞不問。主子如此,下人自然見風使舵,他雖是王爺之子,卻過得比仆從還不如。
唯一待他有半分真心之人,竟是他那同父異母的弟弟顏琤。
這小王爺自幼受父母千般寵愛長大,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蠻橫霸道之余,卻也有三分善良天真。初時他聽人挑唆,對自己這個憑空冒出來的庶兄心生不忿,來找麻煩。一來二去,卻是少年心性,不打不相識。
然顏玉央自幼心性淡漠,又因練功而愈發無情,年少之時那隱藏在莽撞熱血中的些許手足義氣,他也是許久之后才明白過來。
顏琤死后,顏玉央唯一記得的便是,昔日臨別之際,顏琤半開玩笑的說倘若他一去不回,自己要答應他兩件事,其一是為他報仇,其二便是替他娶了單文女。
既然承諾,那兌現也無妨。
故而顏玉央開始打探裴昀此人的消息,既然他終有一天斃于自己手下,那么自己總該知道,殺死顏琤之人,究竟是何人。
亦或是一切都該從頭說起,武威候府是怎樣的人家?
歐陽文忠公有言,天下無二裴。裴氏一族,自秦漢以來,歷六朝而盛,隋唐而盛極,五代以后,余芳猶存。豪杰俊邁,名卿賢相,茂郁如□□炳史冊。及至趙宋年間,將相接武,公侯一門,世代忠良。裴家祖訓有云:忠義乾坤,凡有貪官污吏,不忠不孝子孫,死后皆不得葬入裴家祖墳。
昔日武威侯裴安四方征戰,剿匪平亂,戰功赫赫,膝下四子,文韜武略,皆是人中龍鳳。大郎裴昊,少年將軍,端方穩重,御賜修武郎忠州防御使;二郎裴昱,體弱多病,未入行伍,卻是熟讀兵書典籍,心思縝密,猶擅謀斷;三郎裴顯,自幼為太子伴讀,天生神力,騎射神勇,他日前途不可限量。
可最過出類拔萃之人,卻還要數那唯一嫡子裴昀。
有道他如當年裴侯,自幼離家,拜師江湖門派,學得一身絕世武藝;有道他俊美無雙,貌比潘安,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連官家也有意招他為婿;有道他俠義心腸,扶危濟困,助太子懲奸臣除污吏,屢破京中奇案;有道他在北伐之中,攻城略地,身先士卒,白馬銀槍,十戰九勝,故而軍中喚之“贏四郎”
有關他的傳聞,坊間不勝枚舉,真真假假,卻總該八九不離十,名門世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嬌妻美眷,所謂得上天眷顧也不過如此。
倘若顏琤與裴昀,是既生瑜何生亮,那他顏玉央與裴昀,便是天壤之隔,云泥之別。
他擁有他從來也沒有,甚至夢中也不曾奢望過的一切。
“所以,你恨他?”
阿英靠在顏玉央懷中,輕聲問道。
“是。”
“倘若有一天遇見,你會殺了他?”
“是。”
父母兄弟,他今生緣淺,功名利祿,他視如云煙,他顏玉央這生所求本就不多,可為何連唯一心愛之人都不屬于他?
顏玉央垂頭埋在她的頸間,呼吸間嗅著她的氣息,一字一頓道:
“倘若有一天你回到他身邊,我一定會殺了他。”
阿英心中一顫,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她想說,顏玉央,你真可憐,真可悲,真可笑。
然而細細想來,可憐可悲可笑的又豈止是他一個?
所謂裴家四郎,名動天下,實則金玉其外,徒負虛名。
為人之子,不曾承歡膝下,亦不能報父母血仇,不孝之至;為君之臣,護駕不周,乃至儲君被擄,囚禁他鄉,受盡折辱;為軍之將,只知沖鋒陷陣,不善排兵布陣,驕傲自滿,孤軍犯險,實非良才!
一路所依仗的,也不過是父兄照拂,上天偏愛,故而無知無畏,肆意張狂,最后終是失掉所有,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
可那十七歲意氣風發、鮮衣怒馬的裴四郎其實早已死了,死在了開封府,死在了金鑾殿,亦或是死在了鷂子嶺,永永遠遠,再也沒有了。
一滴淚,順著她的眼角蜿蜒而下,隱沒在發絲枕間,不知究竟是哀傷還是悵然。
這一夜,就此沉默相擁,誰也沒有再說話,雖是心思各異,卻也是難得的平靜安寧。可惜這份安寧,不過是風雨來臨之前的片刻假象,距一切狂風驟雨,天翻地覆那日已是不遠了。
第49章
翌日清晨,天濛濛亮時,顏玉央便已起床準備出行事宜,而阿英竟也被其強行喚起,為他打點雜事。
婢女打來熱水,他洗漱凈面之后,偏讓她遞來面巾,下人送來早膳,二人同坐桌旁,偏逼她為他布菜夾菜,奴仆將燙熨妥當的外衫從衣架上取下,他偏迫她來上前為自己更衣。
為了今日逃跑大計,阿英忍了又忍,可這林林總總,與其說是將她當做仆從使喚,有意折辱,不如說是妻子為出行的丈夫事無鉅細,親力親為一般
算了,忍過今天,一切就都結束了!
“好了!”
她最后胡亂將他的腰帶一系,沒好氣道。
北燕雖習漢風,如今冬狩圍獵,貴族子弟自然身著傳統騎服,眼前之人褪去往日廣袖寬袍,換作一身左衽束袖窄襟長靴,更顯英姿勃發,俊朗不凡。可落在她眼中,卻是刺目非常,這從頭到腳的燕人裝束,似是一遍又一遍的提醒著她,他是大燕世子,是顏泰臨之子,她不可再對他心生任何軟弱與僥幸,是時候結束這荒唐的一切了。
她抽身欲退,他卻是收攏張開的雙臂直接將她攬入了懷中,耳鬢廝磨,低聲問道:
“今日怎么這樣順從?可是一直盼著我離開?”
阿英冷哼了一聲:“明知故問。”
“想逃?”
“逃得了么?”
“說不準,只是這幾日不太平,你出得了世子府,也未必出得了燕京城。”
阿英心中一提:“會發生什么?”
顏玉央避而不答,只低聲道:“我走之后,府中眾人任你調遣,除離府一事,他們都聽你的,若遇危險城西廣源坊彰義巷有一座宅院,門口種了三棵柳樹,里面衣食齊備,亦有暗室藏身,住上十天半月不成問題。”
“你為我安排了退路?”她驚疑不定的看向他,“有人將對世子府下手?是定南王?”
是了,那顏泰康素有野心,如今城中自燕主以下,滿朝文武宗室皆出城冬狩,正是他起事的大好時機。那顏泰臨又如何?他難道會坐視不理嗎?
顏玉央不置可否:“你不必知道。”
阿英心中瞬息萬念,試探著問道:“那你府中那兩位世子妃呢?你便置之不理了么?”
“她們?她們自有去處。”
顏玉央神色冷漠,他只應承了顏琤娶人,卻沒應承護人,生死有命,端看她們自己的造化了。
“別忘了你我之間的約定,”他意味深長道,“你若敢逃,我不會放過你的。”
阿英皺眉,垂眸不語,卻是被他抬起下頜,猝不及防在唇上吻了一下。 “英英,等我回來。”
他輕聲道。
此情此景,與昔日琳瑯山莊分別之時何其相似,只是彼此身份心境都已是大不相同,上一次他用奇門遁甲尚且困她不住,這一次明里暗里枷鎖禁制更多,他又能成功嗎?
阿英望著顏玉央離開的背影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你既仍然不信,那便試一試罷!.
顏玉央前腳剛走,龍阿笑后腳便來到了阿英身邊。
“世子哥哥讓我寸步不離緊盯著你,以防你搞鬼!”她不情不愿道,“我本來想偷偷溜走和他們一起去狩獵呢!都怨你!”
阿英淡淡瞥了她一眼,不予理會,逕自盤膝坐于床上,閉目運功,龍阿笑抱怨了一番得不到回應,深感無趣,索性拉過一張小竹椅坐在院子里一邊曬太陽一邊繡花,嘴里哼著語調古怪的小曲。
她刺繡的針法與旁人不同,花樣紋理也獨樹一幟,旁人繡花繡鳥繡鴛鴦,她卻是繡了一條條五色斑斕的小蛇,卻不知是不是那南疆爻寨所特有的手藝。
俄頃,只見上官堯抱著劍醉醺醺的自院外走了進來,離老遠便聞見那股沖天酒氣與下等香粉混合的難聞味道,龍阿笑抬眸瞧了他一眼,沒好氣道:
“你這個人又跑到哪里鬼混去了?臭書呆昨晚找了你好久!你不知世子哥哥有令,今日所有人都要在府中待命么?”
上官堯瞇起醉眼認了半晌,恍然大悟道:“哦,是毒丫頭啊昨夜梔子樓的花魁娘子生辰擺席,夜半才散,我這不是回來了呃——” “臭死了!”
一個酒嗝逼得龍阿笑連退數步,她扔下繡撐,手扣毒針,尖叫道:
“別過來!再過來我毒死你!”
上官堯嗤笑了一聲:“有這閑工夫找小爺麻煩,你不如好好管管自家男人吧!”
“臭書呆怎么了?臭書呆可比你強上百倍,至少他不會出去和不三不四的女人喝花酒!”
“難得你長了一副機靈模樣,怎地也如此蠢笨,男人的話如何能信?”上官堯嘖嘖兩聲,“你家那臭書呆早在城北紫金寺后衣錦坊置辦了處宅院,藏了個相好,哪用再去青樓喝花酒?聽說那小娘子溫柔貌美,善解人意,比你這個動不動就毒人的丫頭好上不知多少,若是我自然也選她不選你”
“不可能!你胡說八道!”龍阿笑不可置信道,“臭書呆不會與旁人相好的!他不可能背叛我!”
上官堯似笑非笑道:“我胡沒胡說,你自己去瞧一瞧不就知道了!對了,我聽說那小娘子近來已有了身孕,正逼你家那臭書呆娶他過門呢,你就這樣鬧上門去,可別傷了那腹中的孩子。”
“什么?”龍阿笑聞言臉色煞白,眼中淚花打轉,“臭書呆!死書呆!早知我當初就該給他下情蠱!姑姑說得對,漢人男子奸詐狡猾,一個都不靠譜!”
她狠狠抹了一把眼淚,咬牙道:“敢同我龍阿笑搶男人,我非要她一尸兩命不可!”
說著便殺氣騰騰的沖了出去,臨到門口才驟然想起顏玉央的囑托,糾結了片刻,她回頭對上官堯道:
“喂!替我看牢屋里那個女人!一來一回有半個時辰我便回來!”
上官堯意味深長一笑:“放心,我不會讓她離開我視線的。”
待龍阿笑走出門后,他這才慢悠悠的補充上后半句:
“——因為屆時小爺我也要和她一起跑路了!”
阿英在屋內將一切看得真切,不由無奈一嘆:
“這便是你說得妙計?”
她在世子府上困了這許久,自然也瞧得出杜衡與龍阿笑乃是一對愛侶,但以這般風月之事調虎離山,真不知該說是兒戲還是輕浮。
“怎么?瞧不起?有時最簡單的計謀往往是最有效的,天下女子莫不善妒,一旦涉及爭風吃醋,管她武功蓋世還是毒術無雙,還不是沒腦子一般沖動?”上官堯嘿嘿笑了兩聲,“衣錦坊中你那個情郎早就布下了天羅地網,一時半刻那毒丫頭是回不來了。”
阿英沒閑心去糾正他的稱呼了,逕自問道:“昨夜你便去忙乎這件事了?我的劍呢?”
“小爺出馬哪里還有失手?”
上官堯抖開外衫,露出衣下藏的那柄烏鞘長劍,拿在手中細細端詳,不懷好意道:
“世子爺那得月園中機關重重,守衛森嚴,小爺可是費了好大力氣才得手,雖說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可你怎么著也得叫兩句好聽的慰勞慰勞小爺吧?”
“好聽的?”阿英輕笑一聲,“叫什么?手下敗將,還是抱頭鼠竄?技不如人還想從口頭上討便宜?”
上官堯聞言臉色一沉,沒好氣道:“不就失手敗你一次,何必天天掛在嘴上?你這女人當真無趣得很,日后也不知哪個不長眼的敢娶!罷了罷了,不必你說軟話了,你且告訴我,你為何負劍而行,卻不是佩劍或持劍?你可知若非負劍拔劍耽擱片刻,你出招之時會更快。”
阿英一愣,頓了頓,緩緩道:“這是我大師伯叮囑我的,我師門傳承武學高超,劍法凌厲,他怕我妄傷人命,結下許多仇怨。背負劍拔劍不易,耽擱那一時半刻便是叫我凡事多思多想,切莫冒失沖動。”
可惜,長劍在手哪攔得住少年輕狂,這些年來她還是犯下了不少錯事,有些尚能挽回,有些卻只能成為永世之憾了。
上官堯聽罷卻是嗤之以鼻:“就是這樣才致使你如今這般心慈手軟,劍下饒情,下次遇上厲害對手,遲疑一瞬,你便是死也不知如何死的!”
說著他將長劍拋了過來:“來罷,你我這就突圍出府,我叫你瞧一瞧什么才是真正的快劍!”
阿英一把接過長劍,手握劍柄,半拔出鞘,但見寒意撲面,光可鑒人,果然是她的斬鯤!
這一刻,長久以來囚困在此地忐忑不安的一顆心終于鎮定了下來,只要握劍在手,或死或走,天下間再也無人能阻她的去向!
然而她終究還是壓抑住了自己一腔沖動,還劍入鞘,一字一頓道:
“計劃有變,我們不能就這樣大張旗鼓的殺出去。”
上官堯狐疑的望向她:“怎么?你舍不得了?”
隨即他的語氣變得戲謔了起來:
“也是,這世子爺權勢滔天,對你又十分寵愛,你若現在反悔不走,倒也還來得及。”
阿英瞪了他一眼,道:“走是必須要走,只是不能打草驚蛇。”
若照顏玉央所言,顏泰康欲趁機起事,城中必定戒嚴,他們逃得出世子府,也未必逃得出燕京城,若她孑然一身,自然無所畏懼,大不了拚個魚死網破,但若真能救出太子,他們絕不能輕易冒險,她須得先與謝岑碰面,一切從長計議。
不能力敵,只能智取,幸而這一機會很快便到來了,雖然來者與阿英所料不盡相同。
“夫人,宮里來人了。”
薩茉兒低聲來向阿英稟報,神色中盡顯不安。
阿英皺了皺眉:“宮里來何人?”
“是大單太后身邊的內侍局統領蘇伯輦,今日宮中設宴,他奉太后懿旨詔宗室朝臣女眷入宮赴宴。”
“與我何干?”
那世子顏玦名正言順的妻妾乃是單家那兩位小姐,她自無名無份一介“卑賤漢女”,有何資格入宮赴宴?
薩茉兒焦急道:“不知何人將夫人的身份泄露給了宮里,如今太后指名道姓要夫人同行。似是料到了世子府守衛森嚴不放人,蘇伯輦大人手下十大閹官盡數出動,還帶了一隊大漢軍,如今正在前庭與白羽衛對峙!”
大漢軍隸屬于燕廷侍衛親軍,名為大漢,卻非“漢人”之漢,乃是“壯漢”之漢,傳說這只軍隊中從上到下人高馬大,身強體壯,長相兇悍,對敵之時以一當十,勇不可擋。今日雖只有區區一隊人前來,白羽衛等人怕是也阻攔不住。
“這么大陣仗?”阿英微微詫異,“既然如此難得,那我便要好好前去瞧一瞧了!”
第50章
阿英不顧薩茉兒的勸阻,逕自出了若梅軒,但見門外眾人已是擺開了架勢,一方富甲率白羽衛搭箭上弦,姚獨虎、鄧光覺等人摩拳擦掌,而另一方是一群錦衣宦官,身后跟著一排銅墻鐵壁不怒自威的壯漢,個個身高八尺有余,予人十足的威懾。
雙方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單文女與單壽姑亦在場,后者眼尖一見阿英出現,即刻叫道: “就是她!蘇大人,她就是那個叫做阿英的賤婢!”
宦官之中為首一人順其所指望了過來,此人年逾不惑,面白無須,目光犀利如鉤,正是內侍局統領蘇伯輦。
相傳北燕太宗年間,禁宮之中有一閹官名喚阿骨扎,因其本為契丹人,故而綽號遼兒公,此人武功高強,深不可測,時人將其與宋徽宗身邊的媼相童貫并稱南北二宦。燕太宗對這遼兒公極為寵信,不顧其契丹人身份委以重任,命其設立內侍局,掌宮門之禁及承奉宮中一切事務。燕太宗以后,雖再沒有第二個遼兒公,內侍局卻一直延續了下來,且任職之宦官必定是武功高強百里挑一的高手,因其權勢極大,不少人趨之若鶩,甚至有武林中人不惜凈身入宮,相傳這蘇伯輦便是其中之一。
無論傳聞真假,此人著實不可小覷,單就他掃過來那一眼,便已是殺氣凜然,若有實質,非得殺人如麻之徒不可有。
他陰慘慘開口道:“既然阿英夫人已現身,那便和咱家一起走吧,莫要耽擱了宴席時辰,掃了宮中貴人的雅興!”
“不行!”富甲嚴詞拒絕道,“世子有命,阿英夫人不可離府一步,誰若想帶走阿英夫人先問過白羽衛手中之箭!”
遼東神拳姚獨虎亦罵罵咧咧道:“死閹賊有多遠滾多遠,老子可不想步那西北三狼的后塵!娘的,怎么一個兩個都跑來找事!”
單壽姑怒道:“這是太后懿旨,你們這群不長眼的狗東西竟然也敢違背!若是姑母怪罪下來,別說是世子府,就算是靖南王府也擔待不起!”
“七妹,你不要再火上澆油了!”單文女用力拉了一下單壽姑,低聲道。
“太后有旨,咱家也只是奉命行事,若是阿英夫人執意不肯走,便別怪咱家不客氣了——”
話音未落,那蘇伯輦身影如豹,已是撲到了阿英面前,伸手抓其左肩,阿英早有所料一直提防,當機立斷側身而避,順勢右手成掌在其面上一拂,打了他個響亮的巴掌。
蘇伯輦沒想到她武功不低,猝不及防挨了這一下,簡直是眾目睽睽之下的奇恥大辱,他愣怔一瞬,隨即臉色大變,怒喝一聲發狠攻了上來。
阿英一擊即中毫不戀戰,早已抽身而退,姚獨虎與鄧光覺趁勢頂上,以二對一,與那蘇伯輦周旋。
富甲見事已至此,當即下令道:“動手!”
而后便見箭矢如雨,刀鋒似電,白羽衛與大漢軍戰成一團。
若梅軒外這片小院本就不甚寬闊,此時熙熙攘攘擠了百十來人動起手來,簡直是沸反盈天,混亂不堪,等閑之人擦到即殘,沾到即死,周圍奴仆心急如焚卻根本不敢靠近。
阿英被富甲派人護在后方,薩茉兒更是死死的拖住她不敢再讓她上前,她對此倒無所謂,一心冷眼旁觀,坐山觀虎斗。
“小心!”
突然間,她聽見一聲尖叫,而后一具柔軟的身軀撲到了她的背后,耳邊破風聲乍起,她迅速轉身,毫不猶豫一腳踹開了一意欲偷襲的閹官,伸手接住了軟倒在地的單文女。
只見她右臂外側已受傷流血,轉眼便將雪白的衣袖染透了。
阿英又驚又疑:“你何必如此?”
方才這手無縛雞之力的單文女竟是舍身為自己擋住了一擊!
單文女臉色慘白,額頭冒汗,勉強道:
“你、你是玦郎看重之人,我不能不能叫你出事”
她用盡全部力氣死死抓住了阿英的手臂,那掌心寒冷似冰,涼得阿英不由打了一個冷戰。
面對單文女所言,她一時竟不知該是感激還是厭惡,只好低聲嘆了口氣,抬手點上了其手臂穴道,為她暫且止血。
此時,四周忽而飄來一股若有若無的焦糊之氣,那氣味由淡轉濃,頃刻間彌漫在所有人鼻端,仿佛是干鍋熬粥,又仿佛是火燒濕木,又嗆又難聞。
鄧光覺察覺不妙,大喝一聲示警:“這煙有毒!”
然而話已是說晚了,每個聞到此煙之人,不消片刻便覺渾身酸軟,四肢無力,無論世子府眾人,還是那大漢軍、內侍局,甚至是單氏二姐妹以及阿英,皆紛紛癱軟倒地,唯一站立之人正是那蘇伯輦!
阿英憤恨道:“你這閹狗,竟趁機下毒!”
此話一出,眾人深信不疑,咒罵聲頓時此起彼伏。
那蘇伯輦平日里便陰晴不定,陰狠手段層出不窮,內侍局的宦官也覺得此時是八成是他下手,接連求饒道:
“不知我等平日里何處得罪了大人,還請大人賜下解藥!”
蘇伯輦也是一陣頭暈眼花,勉強站立,心中驚疑不定,卻也無暇反駁,他警惕的四處打量,片刻后仍是未見幕后黑手出現,當下不敢再逗留,咬牙喝道:
“回宮!”
今次他所帶來的大半人手都已躺在了地上,人挨人人擠人密密麻麻一大片,無奈之下,他只得喚來留守在外面的幾個手下,扶起那單氏姐妹及阿英三人,上了馬車就此匆匆離去。
世子府眾人眼睜睜看著他們離去,卻無能為力,人人心頭蒙上一層陰翳,此番世子回府,怕是又要降下雷霆震怒了,但愿阿英夫人能夠安然回來,如此大家的罪責興許還能減輕幾分。
只可惜,這一次他們的希翼注定是要落空了.
蘇伯輦一行離開世子府后,片刻不停的回宮覆命。
去時氣勢洶洶浩浩蕩蕩,回來時損兵折將丟人敗興,蘇伯輦坐在馬車中,越想越是不對勁,究竟是何人放毒煙偷襲?
若是世子府中隱藏高手,怎會任由他最后將人帶走?若是另有其人別有所圖,他的目的又是什么?還有,為何只有自己沒有中毒
臉頰所中巴掌之處不知為何竟是越來越疼,蘇伯輦心煩意亂間,命手下拿過銅鏡一瞧,卻見鏡中自己半張臉都腫了起來,紅中透紫,烏里泛青。
那女子掌中有毒?
蘇伯輦略一思索,忽然臉色大變。
“停車——”
他一聲斷喝,來不及等馬車停穩便已跳了下來。他沖到后一輛馬車之上,一把掀開軟簾,赫然發現其中只有昏迷不醒的單壽姑一人,其余兩女竟是憑空消失了!
“人呢?人去哪里了?!”
他一把揪過趕車的小內侍厲聲問道,卻見那內侍雙目空洞,渾身僵硬,脖頸一條血線,竟是早已死去多時了!
冷汗自蘇伯輦的后頸流了下來。
今日這趟差事他本以為十拿九穩,沒想到卻是徹底辦砸,現下他要如何向大小單后交代?!.
城西,廣源坊彰義巷某間宅院
灰頭土臉的上官堯一把將背上扛著的薩茉兒扔到了床上,罵罵咧咧道:
“他娘的接這趟差事當真要累死小爺了,非得讓那姓謝的給小爺加錢不可!”
阿英將因失血而虛弱不堪的單文女扶到了一旁塌上坐定,沒好氣道:
“連一點小事你都差點辦砸,還想加錢?你若再晚一時半刻動手,風向一變,一切都前功盡棄了!”
上次她去后山尋龍阿笑,無意間發現她的藥圃周圍種了不少鬼藤,此時寒冬時節干枯一片,一點即著,鬼藤有毒,燃燒成煙吸入之后,即會酥筋軟骨,手腳無力。可惜味道太沖,極易引起警覺,故而必須趁人群聚集盡快動手,讓毒煙乘著風勢迅速彌漫,叫人想反應也來不及。
而那蘇伯輦之所以沒有的中毒的原因其實也簡單,阿英那一掌使了巧勁兒打在他臉上迎香、巨髎、地倉三穴上,暫時封閉了他的鼻間血脈,使毒煙吸入,聚集在了他的口鼻之處,一時之間沒擴散開來,他這才沒中招。
如今世子府中人皆中毒倒地,無一人能去給那早已離城的顏玉央報信,而眾目睽睽之下,又是內侍局將人帶走,眼下阿英的去處,可謂是神不知鬼不覺了。
單文女若有所察,神色復雜的看向阿英: “你要走嗎?”
“不錯,你二人便留在這宅院中養傷休息吧,屋中衣食齊備,亦有暗室藏身,住上十天半月不成問題,待一切結束之后,自會有人來接你們。”頓了頓,阿英意味深長道,“你應當知曉,無論留在世子府,還是入宮,都不是什么好選擇。”
如今城中山雨欲來風滿樓,大小單后偏偏挑這個時機詔宗室朝臣女眷赴宴,很明顯是要以此威脅定南王與靖南王不要輕舉妄動,眾人一旦入宮即成了人質。阿英相信以此女的聰敏定能判斷出形勢,若不然她也不會拚死相護阻止自己入宮了。
單文女聞言低頭不語,貝齒輕咬紅唇。單壽姑蠢鈍如豬,與大小單后通風報信,妄想藉機鏟除情敵,而她卻早已明白,只有跟緊阿英才能活命。
阿英不計較她的私心,救她也不過舉手之勞,但到此已是仁至義盡。
至于薩茉兒,她本就中了毒煙,渾身無力,被上官堯一扔摔了個七葷八素,此時正仰面躺在床上,雙眼泛紅,凄凄艾艾的盯著阿英:
“夫人,你不能走”
阿英緩緩走到她的面前,輕嘆了口氣:
“我知你忠心耿耿,只可惜這份忠心用錯了對象,煩請你將此物交還給你家世子罷。”
說著,她從懷中拿出了一枚溫潤剔透的白玉梳,放在了薩茉兒的手中。
出得這個門后,她與他斬孽緣,斷羈絆,從此再無瓜葛!
她招呼上官堯道:“我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