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精品丝袜久久久久久不卡_日本一区二区精品_丝袜无码一区二区三区_久久久少妇高潮久久久久_欧美日韩精品一区二区在线观看_日韩久久久久久久久久

普項小說網 > 其他小說 > 關山南北 > 30-40
    第31章

    阿英已是不記得顏玉央是在如何那般必死絕境將自己救下的,亦不記得他是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將自己強行帶離定南王府的。她在重傷未愈,內力全失之際,將一柄未開刃的長劍插進一武將胸膛,一擊之下幾乎耗盡了全部元氣。

    此時她一身狼狽的躺在地池邊美人榻上,肩頭箭傷已然迸裂,疼痛難當,鮮血與冷汗將半邊衣衫都濕了個透,連動動指尖的一絲氣力都沒有。

    忽而一股大力將她猛然扯了過去,半褪的衣衫勒在頸間,逼得她不得不睜開眼看向來人——

    顏玉央臉色冷然,眼角通紅,眉宇間皆是戾氣,他單手掐著她的脖頸,聲音近乎凄厲的質問:

    “英英,你當真如此恨我?!”

    恨到寧死不屈,恨到以死相逼,恨到勢不兩立,恨到哪怕即刻被亂刀分尸,也絕不低頭向他示弱一分?

    她可知道,只要她一句話,一個字,哪怕只是一個動作,一個眼神,他自可不顧一切拼盡全力護她周全,然而她卻偏偏選了最決然的一條路。

    他眼見她聞琴舞劍,眼見她與旁人眉目傳情百般挑逗,眼見她在大庭廣眾之下挑釁般刺殺了戰功彪炳的軍中猛將,眼見定南王府侍衛向她一擁而上,而她含笑閉目坦然赴死,何等大義凜然,何等傲骨錚錚?又豈知彼時他肝膽欲裂,將手中酒杯捏了個粉碎!

    此時此刻,他氣血翻涌,一顆心劇烈跳動得幾乎要破胸而出,已分不清那究竟是怒是恨,是怨是悲,還是怕。

    他腦海中只充斥著一個想法:他馴服不了她,他束縛不了她,他今生今世永遠也不可能得到她!

    阿英被他扼得快要不能呼吸,聞言只覺荒謬至極,于是她勉強牽了牽嘴角,似笑非笑道:

    “你說呢?”

    話音落下,顏玉央只覺腦中嗡的一聲,千般憤恨,萬般悲慟呼嘯而至,將他從頭到腳淹沒,體內真氣大亂,至陰至寒內功與至陽至熱的毒素相互沖撞,再不可控,竟是生出了走火入魔之兆!

    阿英忽覺頸間一松,而后身子凌空而起,伴隨著稀里嘩啦一陣聲響,溫水自四面八方涌了過來,她被整個人摔進了水池中!

    她欲起身,卻被一只手制住了后頸,將她死死的按在水中探不出頭。她下意識拚命掙扎,口鼻中被水嗆入,極致的痛苦將她包裹。

    顏玉央心中已被殺意填滿,幾乎失去了理智,一意只念著,殺了她!殺了她!只要就此殺了她,一切折磨,一切糾纏都自此了結,煙消云散了

    劇烈掙扎之中,有水花淋在他眉宇間,順著他眉峰眼窩刀削斧劈一般的側顏緩緩流淌而下,劃過唇邊,有一絲鐵銹般的腥意,讓他一時生出了恍惚。

    他憶起昔日西海湖底那仿佛漫無盡頭的暗河水道中,二人是如何耳鬢廝磨,如何相擁糾纏,如何生死相依,如何在絕境之中將對方當做唯一生的希望,如何緊握著彼此雙手用盡全身力氣低吼著要活下去。

    當初明明是她那般千方百計帶他求生,如今卻又不顧一切拋下他求死,他憑什么要成全她?

    那誰又該來成全他?!

    生死存亡之際,阿英忽感身子一輕,制住她的那股力氣驟然消失了,她連滾帶爬的撲到了池邊,死死扒住了玉石矮階,一邊大口呼吸,一邊咳得撕心裂肺,口鼻之中甚至滲出了縷縷血絲。

    未及回過神來,便被身后之人扳過身子,壓了上來,后背貼上了冰涼的石臺,激得她打了個冷戰。

    “你——”

    話未說完,便被他傾身過來,用唇將她的嘴死死堵住。

    這不是什么親吻,這是戰斗,是蹂/躪,是凌/辱,他發泄一般將她的唇咬破,讓她不禁吃痛的呻/吟出聲。

    他的舌趁機滑進她的口中,毫無章法的作亂,腥銹之氣彌漫在二人口鼻間,血色濕漉浸潤唇舌,說不出的殘忍與淫靡。

    可漸漸地,這份糾纏終究是變了味道,他的怒火漸滅,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火熱,從他身體深處迸發出來,以燎原之勢將他席卷。

    此時此刻,她在他懷里,在他身下,與旁人無關,只屬于他。他忍不住放緩了動作,在她唇上咬痕之處反覆的溫柔輾轉舔舐,與方才的狂暴掠奪仿佛判若兩人,是安撫,亦是歉意,是后悔,亦是憐惜。

    因他閉目吻得虔誠而癡迷,便未曾看到與此同時她的手悄無聲息撫上了頭上發髻

    意亂情迷之際,顏玉央猝然察覺胸前一涼,他眉峰一顫,稍退開了一些。

    二人靜默對視,阿英面無表情的望著近在咫尺之人,而顏玉央臉上的神情逐漸悲喜莫辨,近乎扭曲。

    視線下移,便只見他胸口之上赫然插著一枝蓮花紋樣的銀簪,那簪頭綴著的玉石流蘇尚在輕輕搖晃著

    待顏泰喬處理好定南王府那一攤爛事,匆匆趕過來時,世子府上下已經亂做了一團。

    他當即傳來大管家阿不罕,質問究竟發生了何事。

    阿不罕戰戰兢兢將他所知的前因后果講過一遍,顏泰喬頓覺心口絞痛,差點沒撅過去。

    順水服下身后侍從及時奉上的參丸,又坐下咳了好半天,他這才稍稍緩和了一些。

    “給我將那賤婢帶上來!”顏泰喬恨聲喝道。

    本以為是個卑賤玩物,誰料道玦郎還上了心,今晚竟不惜與顏琿撕破臉皮,也要當眾保下那賤人,若是叫三哥知道,定是要雷霆大怒。此事還未清算,而今那賤人又膽大包天行刺,當真是千刀萬剮死不足惜!

    “不!不必帶上來了!直接將她拖下去,雙眼挖出,四肢砍斷!”

    她膽敢做下這般大逆不道之事,必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審問之時留下雙耳與舌頭便也夠了,顏泰喬恨恨想道。

    然而命令雖下,在場眾人,無論婢女小廝,還是侍從奴仆卻無一動作。

    “怎么了?一個兩個都聾了?還不快去拿人!”  見顏泰喬發怒,阿不罕上前,頗有些躊躇的回道:“十七爺,如今世子爺還未發話,我等不敢擅作主張”

    “玦郎未發話,我的話便不頂用嗎?你這刁奴好大的狗膽!”顏泰喬憤而將手邊茶碗摔在了阿不罕身上,扭頭對跟隨自己的侍衛道,“去,你們去將那賤婢捉來!”

    “住手!”

    但聽一道厲聲喝止,顏玉央被杜衡自內間攙扶著走了出來,他只著中衣,身披外衫,剛被大夫上藥包扎好傷口,尚且臉色慘白,衣衫沾血。

    “你怎么下床了?”顏泰喬皺眉,隨即扭頭訓斥杜衡:“為何不攔著他?若玦郎有個三長兩短,我要你們這一干奴才統統陪葬!”

    杜衡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心想他倒是攔得住這煞神算!

    顏玉央在小廝搬來的太師椅前坐了下來,抬頭看向顏泰喬,目光冰冷:

    “我不過來,是要任你在我府中撒潑嗎?”

    顏泰喬登時被氣得又咳了起來,順了好一陣子氣,這才繼續咬牙切齒道:

    “我是替你教訓那賤婢!那賤種在定南王府公然行刺,定是南朝派來的奸細,你今夜強行將她帶走,與顏泰康顏琿這仇便是做死了!還不趁此機會將那小娼婦嚴刑拷打,逼她說出幕后主使,天亮之前將尸首送去定南王府,此事還有回旋余地!”

    顏玉央絲毫不為所動:“是那紇石烈調戲我的人在先,讓他這般輕易斃命已是便宜了。”

    “可那‘你的人’方才差點要了你的命!”

    顏玉央聞言心中一滯,方才插進他胸前那根銀簪,倘若再向左偏上半寸,便正是他的心房之處。幸而她手上無力,簪子只扎破了皮肉,未傷及內里臟器,否則此時此刻,他能否坐在此處說話還是未知。

    原來,她是當真想要他的命。

    顏玉央眸色轉寒,面上蒙了一層夜色霜華,冷聲道:

    “這是我與她二人之事。”

    顏泰喬深感匪夷所思,“你素來在女色上甚為自持,如今是鬼迷了心竅不成?那賤奴究竟給你灌了什么迷魂湯?”

    不過是個姿色平庸的貨色,這般卑劣漢女,不要說洗衣院軍妓營,就是良家子,堂堂王府世子還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不必再說了!”

    顏玉央開口打斷了顏泰喬,他方才險些走火入魔,如今體內氣血尚未平息,煩躁異常,根本不想再聽他在這里大放厥詞。

    “說到底,這不過是我內院家事,你未免也管得太寬了。”

    “我管不得?我是你十七叔!”

    顏玉央冷笑了一聲:“昔日顏琤尚在人世之時,你又可曾將我做侄兒看待過?如今才來以叔父自居,未免太過可笑。”

    顏泰喬一噎,自知理虧,僵硬了半天,咬牙道:“好好,你不將我看做叔父,我無可奈何,可今夜捅出這天大的簍子,你要如何向三哥交代?”

    “我無需向他交代,你若向他進言,我亦無話可說。”

    顏玉央眉宇一片沉郁:

    “天色已晚,你自行離去罷,恕不遠送。”

    顏泰喬恨恨拂袖而去,杜衡見顏玉央臉色慘白,欲攙扶他入內休息,卻被他抬手制止,

    “杜衡,你立刻吩咐下去,叫府中管事護衛侍從婢女所有人聽令,即日起,不準任何外人擅自踏足府上內宅,尤其是靠近若梅軒,若有違者,嚴懲不貸!”

    “是,公子!”

    第32章

    阿英自知銀簪那一擊不過以卵擊石,彼時她已力竭,根本傷不了顏玉央太多,但卻足以激怒他了。

    縱使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想要讓她千依百順,做小伏低,卻是萬萬不可能的。

    這一整夜前后折騰,幾乎要去了阿英大半條性命。但等待她的卻并不是什么水牢酷刑,大夫為她看過傷病,又開了新藥,如歡如意等婢女仍舊無微不至的照料,薩茉兒依然寸步不離的盯梢,仿佛那夜所有都不曾發生過一般。

    然而越是正常,越是反常,一切不過都是暴風雨之前的片刻寧靜。

    阿英在床上半死不活躺了三天之后,消失了三天的顏玉央終于出現了。

    所有婢女仆從退了下去,房中只剩下他二人。

    顏玉央一身鴉青長衫,玉面似雪,眸如點漆,黑白二色渲染于他周身,鮮明而刺目。他在桌邊椅上凌然端坐,神色漠然相視,阿英在床榻軟墊上虛弱倚靠,面無表情回望。

    她心知,現下便是最后決斷之時了。

    彼此沉寂良久,顏玉央終于開口,語氣平平:  “你我之間,是否當真你死我活,再無回轉余地?”

    阿英聞言默了默,淡淡一笑,不經意泄露些許苦澀:

    “不然呢?”

    你以裴侯夫婦尸骨相要挾,我用一己血肉之軀來玉碎,又有什么回轉余地?

    顏玉央深深的望向她:

    “為了一個裴昀,當真值得?”

    阿英緩緩搖頭:“我不為旁人,我只為我自己。”

    她是漢人,他是燕人,漢燕百年世仇,她是裴家人,他是顏家人,裴顏兩家血債累累。只要他還是顏玉央,她還是阿英,此仇此恨,今生今世不共戴天。

    一切的一切自最初的最初,便早已注定好了。倘若人世種種皆有緣法,那他二人的緣分在相遇之前,就已然耗盡了。

    “日月山中,西海湖畔,你只當做是一場虛無幻夢罷。”

    她說出這句話時,仿佛被人在心頭剜去了一塊嫩肉,鮮血淋漓,痛不欲生,可她仍是咬牙把滿口腥氣咽了下去,誓死也不流露半絲軟弱。

    話音落下,房中一片死寂,許久過后,顏玉央輕輕吐出了一個字:

    “好。”

    說罷他喚人進了門。

    阿英見來者是龍阿笑,不禁心中一沉,而后自嘲一笑。

    原本她還妄想著,不知裴侯夫婦尸骨被葬在了何處,若是她死后能與這二人同葬,真是再好不過。如今既是這爻女來送自己最后一程,那么恐怕連想留個全尸都是無稽之談了。

    龍阿笑看向顏玉央,不情不愿道:“當真要用那物嗎?我可是精心飼養了好些年,只有這一對。”

    顏玉央冷冷瞥了她一眼,默然不語。

    “好吧好吧!”龍阿笑扁了扁嘴,“左右我自己也用不上,便宜她好了!”

    她捏著一把三寸長的雕花銀刀,來到床邊,沖阿英努了努嘴,“把手伸出來。”

    阿英巋然不動,龍阿笑不耐煩的直接甩出了三根銀針,麻痹住了她周身大穴,將她左手拉了過來,撩起衣袖,使銀刀劃破了她腕間血脈。

    說來奇怪,那被銀刀劃破的傷口只有一道深深的紅痕,并不見血流出。

    龍阿笑從身背的繡花小布袋里掏出了一根指節粗的小竹筒,拔掉塞子,將竹筒置于她手腕傷口處。

    隨即她轉身走到顏玉央身邊,竟是對他做了同樣的事,銀刀劃脈,而后放置了另一根竹筒。

    阿英正在狐疑間,只見那手邊的竹筒中探出一物,似蟲非蟲,似繩非繩,如地龍,卻比之地龍纖細許多,長約一寸,通體鮮紅,一眼望去,便像一根紅線一般。

    那物似是感知到了血腥氣,自竹筒中緩緩爬出,爬到了阿英手腕傷口處,徘徊片刻,竟是自那傷處鉆進了肉中。

    阿英大驚,因穴道被銀針所制,無法掙扎,抬眼看向顏玉央那處,竟也是一般無二的景象,他也被那紅線般的物什鉆進了傷口中!

    但見那物自肉下沿手臂而上,緩慢游走,一絲紅色若隱若現,至臂彎,至肩頭,至心窩

    阿英只覺胸口一涼,而后一股撕心裂肺之痛驟然襲來,仿佛有千萬根鋼針同時扎進心里,又仿佛有無數只手將心肺大力拽扯,登時臉色煞白,冷汗如瀑。

    兩道悶哼聲同時在房中響起。

    龍阿笑拔去了阿英身上的銀針,漫不經心道:

    “此蠱名為‘同心生死蠱’,一入心脈,即與心跳同存,蠱在人在,蠱亡人亡。你體內種的是雄蠱,世子哥哥體內種的是雌蠱,雌雄雙蠱間千里之內互有感應。雌蠱為主,雄蠱為仆,雌蠱一死,雄蠱必殉,反之不然。所以,倘若世子哥哥有個三長兩短,你也就跟著一命嗚呼啦!”  阿英疼得渾身蜷縮,勉強睜開被汗水糊住的雙眼,只見顏玉央一步步向她走了過來。

    他捂著心口,臉色慘白,幾縷碎發被冷汗濕透貼在前額,眉頭隱忍般緊蹙,嘴角掛著冷笑,無端有三分邪肆。

    “記住,自今日起,你性命握在我手,再沒有什么你死我活,”

    他一字一頓,字字咬牙切齒,

    “我若生,你便生,我若死,天上地下,你都要給我陪葬!”.

    出了房門,沒走幾步,顏玉央便再也支撐不住,他踉蹌了一下,扶著回廊的柱子,捂著胸口低頭喘息,有大滴大滴的冷汗自他臉側緩緩流下,混合著唇邊流出的血,一同砸在了地面。

    雌蠱既為主,便更為強勢,入體之后反噬更強,他所承受的痛楚是阿英的十倍不止。

    他低頭,定定望著腳邊地面上那匯聚一處的濕印,倏爾一笑。

    無論她如何不甘,如何不愿,她與他之間終是生出了這段生死羈絆,誰也不能斬斷。

    她不能,裴昀不能,諸天神佛十殿閻羅也不能!

    杜衡站在不遠處,見此情形躊躇不前。

    顏玉央抬眸瞥了他一眼,擦了擦嘴角的血跡,冷聲道:

    “何事?”

    杜衡這才走上前,將手中信件呈上:

    “公子,方才有人將這封信送來府上,是單五小姐身邊的侍女。”

    顏玉央頓了頓,接過來展信而閱,信箋散發著幽幽蘭香,上面娟秀的梅花小楷書字兩行: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明日隅中時,請君來相見

    南疆乃百爻之地,爻人善醫善毒,行巫蠱事。傳聞那蠱千奇百怪,有頃刻間可令一個村莊斃命的毒蠱,有可驅使尸身操縱死人的尸蠱,有令人神志全失俯首稱臣的傀儡蠱,亦有讓心上人千依百順忠貞不渝的情蠱。

    爻人族規,不可輕易放蠱,尤其是對外族人,故而中原武林中人甚少得見,千奇百怪的傳聞倒是真真假假滿天飛。

    阿英自中生死蠱后,便被那股鉆心的痛楚包裹,而隨著時間移逝,痛意漸漸變弱。一個時辰后,痛苦稍漸,兩個時辰后,痛苦漸半,三個時辰后,痛苦若隱若現,只余一絲綿長而遲鈍的不適。

    雄蠱終于沉眠,而阿英也再挨不住,蜷縮在冷汗濕透的被衾中就此昏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日月顛倒,雖然無夢,卻是累極乏極,仿佛要將這段時日的寢食難安都睡回來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亦不知天地幾何,阿英被一陣邈遠的嘈雜聲吵醒,不得不從深沉黑暗中痛苦的睜開雙眼。

    通體又熱又冷,渾身一絲氣力也無,雙唇干澀,胃如火燎,她察覺到自己發燒了。

    平日里甩也甩不脫的婢女此時不知都去了哪里,房中一個人影也沒有,而屋外那不知所云的爭吵聲卻是越來越近,最終破門而入,直沖床前而來。

    突如其來一股大力將阿英從被中扯了出來,粗暴的摔在了地上。

    阿英頭昏眼花,費力許久,這才抬起頭來,勉強看向來人。

    面前是兩個披甲束發的高大侍衛,一人挎刀,一人佩斧,居高臨下,語氣兇狠道:

    “靖南王召見,速速隨我等前往,不得有誤——”

    說罷,二衛即刻便押著阿英出了世子府,騎上快馬,揚長而去,府中眾人皆不敢阻攔。

    阿英被迫橫趴在馬上,一路顛簸。及至靖南王府,二衛將阿英架起,一路拖行,穿堂越廊,終到了一處湖邊水榭前。

    一衛上前稟報:“王爺,人已帶到。”

    一把低沉的男子嗓音響起:

    “帶上前來。”

    “是——”

    而后阿英便再次被拖拽著進了水榭,重重扔在了地上。

    水榭中似乎還有一面覆月白哭喪臉假面之人,見狀道:

    “既然王爺有事在身,在下便先行告退了。”

    “先生慢走。”

    阿英被摔得七葷八素,全身筋骨欲散,她奮力起身抬頭,望向那亭中人。

    但見漢白玉石桌畔端坐一錦衣貂裘的中年男子,鬢有微須,面容端正,神態威儀,一身貴氣,不怒自威。

    雖然昔日兩軍對壘,她只在陣前遙遙見過他的身影,但即便這張臉化成了灰,她也不會忘記。此人正是大破宋軍,害死裴侯夫婦之人,大燕國靖南王顏泰臨!

    她目光憤恨如刀,而顏泰臨卻神色淡然視她為螻蟻。

    他身后一左一右站著兩名侍衛,一人腰間佩劍,一人胯上纏鞭,與捉她而來的二人衣著相似,想必便是靖南王府赫赫有名的燕山八衛。

    這燕山八衛統共八人,乃是燕山奇叟翁不遇之徒,各使一般兵器,武功高強,平日里寸步不離保護在顏泰臨左右。

    佩劍之人年紀最長,乃是八衛之中的大師兄翁輕呂,他對阿英厲聲喝道:“你這賤奴,既見王爺,為何不跪?”

    話音落下,阿英左后身持斧的翁宣花便出腳沖著阿英的膝窩處狠狠一踹,阿英吃痛,不禁雙腿一軟,跪了下來,膝蓋重重磕在了地上。

    然而阿英毫不屈服,她單手拄地,強忍著痛意,緩緩站了起來。

    方一站起,右后身挎刀的翁逡巡便又飛來一腳,同樣踹在了她膝窩處。

    雙膝再次著地,一聲悶哼被阿英死死咽了下去,她抬眸冷冷的盯著顏泰臨,再次忍痛站了起來。

    而后便是一次次的飛腳踹來,阿英一次次咬牙站了起來,雙膝漸漸出血,血跡濕透衣擺一點點滲了出來。

    直到第十七次,再次被踹,阿英支撐不住撲倒在地,她想起身,卻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氣,四肢軟如棉花,抽搐了幾下又跌了回去。

    她趴在冰冷的地上,閉目咬牙,滿腦中都是裴侯戰死之時,被萬箭穿心寧死不屈最終與妻子同墜黃河之景,越想便越是悲憤難當。

    深吸幾口氣,她大喝一聲,拼盡最后一絲氣力,手腳并用,終于爬了起來。

    她慢慢站直身子,直視顏泰臨的雙眼,一字一頓道:

    “我不跪燕狗。”

    十月初冬寒風中,她僅著單薄衣衫,手腳縛著鎖鏈,四肢皆有擦傷,雙膝流血,兩頰沾灰,卻仍是傲然而立,如松似竹,雙眸一片昭昭清朗。

    至此,顏泰臨終是神色微動。

    翁輕呂欲張口訓斥,卻是被顏泰臨抬手制止,他不咸不淡的開口:

    “叫阿英是嗎?你這裴家兒媳,倒也不算辱沒武威候府之名。”

    第33章

    有下人奉上熱茶,撤下冷盞,顏泰臨端起茶碗,以茶蓋輕輕撥散碗中熱氣,漫不經心道:  “聽聞你殺了紇石烈昌,又傷了顏玦,你最想殺的人,大抵該是我罷。”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阿英冷笑了一聲。

    “既然如此,為何不動手?”

    顏泰臨抿了幾口熱茶,將茶碗放下,語氣隨意得仿佛是問她為何不去多添一件厚衣,而不是在問她為何不動手殺自己。

    “大仇人既在眼前,為何還能忍氣吞聲?這四衛固然武功高強,但你也不是全無勝算,既做出一副悍不畏死的模樣,為何不即刻動手,以命相搏?”

    他定定的望向阿英,目光犀利如鷹,似乎能洞察一切,“難道是只敢在顏玦面前逞英雄,篤定了他舍不得你死?”

    “無稽之談!”

    這話荒唐得阿英幾乎想要仰天大笑,她咬牙切齒道:“我恨不得將你千刀萬剮,碎尸萬段,舍去這條性命能報大仇有何不可?”

    “哦?那你為何還站在原地?”顏泰臨似笑非笑,仿佛在瞧一個滿口大話的幼稚孩童。

    阿英死死盯了他半天,心中恨意千回百轉,垂下的手幾番握拳又松開,終是不情不愿的將憤恨緩緩壓制了下去,長嘆一聲,幽幽道:

    “偏偏此時此刻,你還不能死。”

    如今燕廷二王相爭,無暇南侵,倘若顏泰臨一死,主戰派定南王一家獨大,以他對大宋厭恨之態,必定撕毀議和盟約,不日揮師南下。北伐之戰,大宋損兵折將,元氣大傷,倘若開戰定然不能抵擋,彼時江山危矣!

    顏泰康主戰,所為的是鐵血殺伐,攻城掠地,屠光漢人,雄霸中原。顏泰臨主和,卻也并非是什么慈悲圣人,他所為的是以宋地之肥沃富庶供養北燕,敲骨吸髓,分而化之,而后再不費吹灰之力將其吞并。

    前者為鯨吞,后者為蠶食,蠶食固然惡毒,然而終究是比鯨吞多給對方留下喘息之機,到時鹿死誰手,成敗未定!

    顏泰臨一愣,看向阿英的目光不禁變了變,沉默半晌,這才無奈搖了搖頭,語氣甚至還帶上了三分笑意:

    “你這女子,果然有勇有謀,既然如此,那便更不能留你了”

    話到最后,已是殺機畢露,他低聲喚道:

    “輕呂,動手罷。”

    “是——”

    翁輕呂頷首領命,長劍出鞘,寒光乍現,他面無表情一步步向阿英走去——

    顏玉央巳時帶杜衡出府赴約,午時而回,剛一進門便被大管家迎了上來。

    阿不罕焦急萬分的稟報道:“世子爺你可回來了!方才你前腳剛走,后腳王府的翁四爺與翁五爺便來了,說是王爺召見阿英姑娘,強行將人帶走了。他們拿著王爺的令牌,咱們誰也不敢攔”

    顏玉央聞言臉色一變,不等阿不罕將話說完,便立即轉身而去,運起輕功,直接飛身騎上了門口那馬夫還沒來及牽回馬廄的坐騎,甩起馬鞭,一騎絕塵。

    杜衡望著他離去的身影,不禁無奈搖了搖頭。

    得!剛消停兩天,又要開始折騰了。這回拆的是靖南王府,父子倆的家務事,他可不跟著去湊熱鬧!

    “杜衡,你怎地不隨世子爺一同前往?”阿不罕疑惑問道。

    杜衡轉過頭,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露出了一個戲謔的表情。

    “不急不急,”他伸手搭在了阿不罕的肩膀上,似笑非笑道,“大管家,您先將方才王府來人的情形,仔仔細細給我講一遍,在場每個人說的每一句話都要一字不落。”  “這是做什么?”

    “你放心,”杜衡若有深意道,“待公子回來,此事必會派上大用場。”.

    顏玉央風馳電掣趕到靖南王府,自大門一路硬闖來到湖邊水榭,路遇迎上的仆從亦或阻攔的侍衛統統被他擊退,若非他世子之身,恐怕府中早就要大喊有刺客了。

    “人呢!”

    顏玉央滿面寒霜的走進水榭之中,目不斜視,逕自向那朱漆闌干畔的身影質問道。

    顏泰臨正手捧玉盞,捏著魚食,頗有閑情逸致的喂著湖中錦鯉。

    天寒地凍,水中游魚倒是閑適,爭先恐后的聚過來張口吃食,可惜被顏玉央這一嚇,全跑了。

    顏泰臨不禁皺了皺眉:

    “沒規沒矩的東西。”

    不知說的是魚,還是人。

    顏玉央充耳不聞:“我再問一遍,人在哪里?”

    顏泰臨轉過身來,將玉盞交與下人,施施然道:“她是裴家四郎未過門的妻子,你以為我會讓她活著離開嗎?”

    “既未過門便不是妻子,”顏玉央眉目冷凝,“如今她是我的人。”

    “你的人?”顏泰臨似笑非笑:“那你也要有那本事才行,定南王昨日還在早朝上找我的麻煩,打人不打臉,你的人可真真是會挑婁子捅!”

    顏玉央冷笑了一聲:“除去紇石烈昌,如斷定南王左膀右臂,你怕是暗自竊喜還來不及。”

    顏泰臨不置可否,此話不假,那顏泰康乃是朝中都元帥,官拜太保,經營多年,手下猛將能臣如云,他雖也任都監執掌北大營兵權,卻到底不能與之抗衡。這些年來他為削弱顏泰康勢力費盡心思,這紇石烈昌乃是顏泰康一手提拔的心腹嫡系,策反簡直難如登天,幾番暗殺也見不奏效,如今竟是被這般除了去,顏泰臨自然樂見其成。

    況且當時顏玉央一口咬定是那紇石烈昌調戲世子府姬妾在先,還強硬將人帶了走,讓那定南王想借題發揮也是無憑無據。倘若彼時真的是人落到了定南王手中,被屈打成招,還不是那顏泰康想給靖南王府定什么罪就是什么罪?

    故而這一番變故是陰差陽錯,錯有錯招,順了顏泰臨的心意。

    二王相爭,人盡皆知,顏泰康早就對他欲除之而后快,撕破臉皮不過早晚的事,也不差這一時半刻了。

    但此時對著顏玉央,顏泰臨卻仍是不假辭色,只譏諷道:“那你胸前的窟窿可痊愈了?仔細下一次被直接穿個透心涼!”

    “我的事不用你管,”顏玉央亦是不甘示弱反諷道:“我再如何,卻也不會像你一樣,連自己的女人都留不住。”

    “你——”

    顏泰臨眉峰微顫,表情閃過一絲裂痕,那不過是極快的一瞬間,而后臉上便又恢復了慣常的喜怒不形于色。

    “你想要人,卻也要拿人來換。”

    “你要什么?”

    “聽聞你已尋到了那裴安夫婦的尸首?”

    顏玉央神色一頓,不動聲色道:“仵作檢骨,至今未能驗明正身。”

    “是未驗明正身,還是已驗出了是假?”顏泰臨輕描淡寫道,“其實真假不打緊,此事我已上秉圣主,圣主大喜,不日將下旨昭告天下。”

    顏玉央冷笑了一聲:“你既已安排妥當,何必再來問我?”

    “我只是瞧瞧你是不是已被那女子迷得暈頭轉向,忘了自己姓甚名誰。”顏泰臨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隨意道,“她被王妃帶走了,既然你執意要將她留在身邊,便讓王妃親自教一教她規矩罷。”

    顏玉央面色一寒:“你究竟想要如何?”

    “你內宅房里那些個私事我不管,全當你是一時興起圖個新鮮,但你莫忘記我吩咐過你的事。”顏泰臨意味深長道,“前些日子進宮見單太后,她又提及你的婚事了,此事不易再拖。二王相斗乃單家所樂見,既然她想借我之力制衡定南王,我便如她所愿。已是定了冀國公府七小姐,我應下了,年底前便將婚事操辦了罷。”

    顏玉央咬牙,他在威脅他,用阿英威脅他。

    然而在此人面前他向來沒有拒絕的余地,故而懶得多費口舌,他隱忍著怒意低聲道:

    “我有一個條件。”

    “不可能,”顏泰臨問也不問,直接拒絕了:“那女子是漢人,你不能給她名分。”

    “我不會拿她來講條件,”顏玉央面無表情道,“我要單五小姐一同嫁進世子府。”

    顏泰臨聞言微怔,憶及往事,眉宇間閃過慈愛與痛惜,語氣也放軟了幾分,低聲道:

    “難為你還記得她也罷,姊妹共侍一夫也是佳話一段,況且冀國公府想必樂見其成。”

    頓了頓,顏泰臨又道:“三日前國師煉藥功成,圣主服食后精神大振,神清氣爽。今日早朝太傅提及立儲之事,圣主有所意動,雖最后仍是擱置未議,但那顏泰康已是臉色難看至極。加之這段時日他屢次彈劾于我,都被圣主駁斥,以他那倨傲之性,想必忍耐不了多久了。”

    定南王顏泰康與今上顏泰和乃是一母同胞嫡親兄弟,昔日文宗傳位長子,顏泰康本就心存憤懣,蓋因顏泰和在先帝病榻前立誓,親口許諾共享江山,兄終弟及,而登基之后果然將軍政大權交于二弟之手,因此顏泰康這些年來才安分守己,盡心輔佐。

    而顏泰和素來耽于酒色,身體每況愈下,這幾年眼見大限將至。可自從國師李無方進宮,奉命煉制長生不老丹藥,顏泰和不僅身體大好,更是在前者的熏陶下,開始濡染漢地儒道之風,醉心詩詞歌賦,鉆研君臣綱常,漸漸不滿顏泰康僭越專權,疏遠之余,還動了傳位于子的心思,這叫顏泰康如何能忍?

    這背后種種自是少不了有人推波助瀾,如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顏泰臨壓低聲音:“只要此間事畢,臨安那廂即刻動手,彼時這關山南北就要徹底易主了。”

    那話中的篤定與野心昭然若揭,可顏玉央恍若未聞,絲毫不為所動。

    顏泰臨素來恨極他這副漠然之態,不禁臉色一寒:

    “你以為你滅了幾個江湖門派,收了幾個綠林匪盜,便能與我抗衡,不可一世了嗎?別忘了是誰給你的這一切,記住你自己的本分!滾吧!”

    顏玉央沉默著聽完他的訓斥,眉峰眼角都不曾有絲毫動容,轉身便走,臨走時只撂下一句:

    “記得囑咐你那多管閑事的十七弟,以后少來世子府礙我的眼。”

    第34章

    “這羅漢果肉羹疏風發汗、利咽化痰,于你現下大有裨益。”

    阿英垂眸望著面前侍女端來的這碗熱氣騰騰的湯羹,默然不語。

    方才在湖邊水榭,她本以為那翁輕呂會動手殺她,誰料到他竟是將劍遞來要與她過招。阿英一身傷病,還發著低燒,連站直身子都是勉強,但被逼無奈,只得應招。

    可那翁輕呂出招輕佻,她快他便快,她慢他就慢,她停下來他索性也住手,貓抓老鼠,戲謔一般。她右臂無力,勉力和他拆了十幾招,再支撐不住之時,忽有兩個侍從前來拜見顏泰臨,說是王妃召見她。

    而那顏泰臨竟也當真允了,于是阿英便被兩個侍從帶到了王府內宅,王妃所在的壽客苑。

    阿英本以為等待她的又是什么龍潭虎穴,畢竟這王妃乃是靖南王原配嫡妻,昔日死在裴四郎槍下的顏琤之母,而顏玉央又是取代了顏琤世子之位的庶子,那王妃定然饒不了她。

    卻不曾想她進門便被幾名婢女團團圍住,又是更衣束發,又是擦灰上藥,如今更是被領到廳堂用膳。

    厚衣著身,暖水凈臉,阿英身上的痛楚不禁淡了幾分,人也精神了不少。如今對著滿桌山珍海味,她雖是腹中饑餓難當,卻仍是疑惑又戒備。

    “怎么?難道是怕我下毒不成?”

    對面而坐的靖南王妃見她不動,面露不悅。

    阿英不置可否,暗自打量面前之人,只覺這王妃滿氏與她料想的模樣大相逕庭。

    燕人重嫡庶,重血統,早年貴賤不得通婚,燕漢不得通婚,直至文宗改制后才有所通融。那顏泰臨乃是先帝庶子,生母出身平平,且誕子時難產而亡,母家無憑助,顏泰臨早年自是不受先帝倚重。直至后來娶得魯國公府嫡女滿令哥,得妻家助力,在軍中掌權,這才日漸平步青云。

    魯國公滿家、冀國公單家與舊遼降臣陳國公蕭家,乃是北燕太祖開國之初便分封的一等公卿,地位顯赫。冀國公單衍昌任當朝左丞相,而今太后與皇后便皆出自單家,二人乃是同胞姊妹,先后嫁與先帝與今上父子兩人,人稱“大小單后”,聯手把持后宮多年,手段不容小覷。而魯國公滿復達手握重兵,鎮守東北邊關,多次鎮壓契丹諸部叛亂,軍功赫赫,如此這位滿氏王妃,亦該不墮將門虎女之威,巾幗不讓須眉才對。

    然而據阿英所觀,面前此人腳步虛浮,不通武功,雙手細軟無力,常年養尊處優,心寬體胖,頗有些珠圓玉潤之富態。

    她刻意命侍女又盛了一碗羅漢果肉羹,自己吃了個精光,對阿英挑了挑眉,

    “這回你可是信了?我若真想害你,犯不著用下作的法子。”

    阿英不置可否,她犯不著下毒,她倒也犯不著來吃她的飯食,只冷淡開口道:

    “王妃召我前來所為何事?”

    “你心里想必覺得我定是恨你入骨,想法設法折磨羞辱于你的吧。”

    滿令哥又命侍女盛來了一碗燕窩甜湯,一邊攪著湯匙,一邊漫不經心道:“我知你是何人,但我不會將琤兒的仇怪罪在你身上,你不過是個女兒家。況且沙場無常,勝敗乃兵家常事,自他執意要隨王爺上戰場那天起,我便做好了最差的打算,只不過我不曾料到這一天來得這樣快”

    話到后來,她臉上劃過一絲落寞悲慟,到底她也只是個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母親。

    阿英心念微動,張口欲言,卻終是什么也沒說出口。

    靖南王府痛失嫡子,她裴家又何嘗不是家破人亡?

    滿令哥很快調整好了情緒,喝過湯羹,又示意侍女接著布菜,繼續說道:“我召你前來,也不為什么。玦郎的親娘是個漢人,那是早年王爺惹下的情債,那孩子自幼不在王府長大,和我不甚親厚,我樂得清閑。但他的脾氣我卻是知曉三分,今日你若在王爺那處有個什么三長兩短,這王府非叫他掀翻了天不可。他父子失和事小,我過慣了逍遙日子,可不想從此沒了清凈。”

    阿英如何也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一時頗有些瞠目結舌,啞口無言。

    這王妃委實是好心態好胃口,食量比照尋常女子大得多,轉眼便將桌上二十八道精致菜肴嘗了一遍,這還叫侍女催著后廚快快將她最愛的那道螃蟹釀橙端上來。

    見阿英始終一動不動筷,她還不以為然的訓導著:

    “再怎么為難自己,也不要同五臟廟過不去。那些前朝的你死我活,都是男兒郎的事,女兒家便老老實實待在兒郎身后享清福即可,什么外宅的國仇家恨,什么內宅的爭風吃醋,都煞費心神,比不上舒舒服服的吃喝玩樂自在”

    阿英耳中聽著,內心無波無瀾。這滿氏王妃固然豁達通透,卻也不過是因為出身豪門世家,衣食無憂,嫁與王孫貴胄為正妻,后宅除了幾個卑微姬妾,也沒有側妃爭寵,除去中年喪子,幾乎可以稱得上半生順遂了。

    只是不知若有一天,家國巨變,天翻地覆之時,她可也能似今日這般寵辱不驚,坦然以待.

    顏玉央匆匆趕來壽客苑時,看見的便是阿英與滿令哥相對而坐,杯罄盤空,貌似相談甚歡之景。

    他臉上神色一滯,不由浮現一絲遲疑之色。

    二人見他進門,同時抬頭而望。

    滿令哥不咸不淡道:“既然來了,便將人領走吧。”

    顏玉央雖不拜見不行禮,卻向她冷淡點了點頭,隨即轉頭望向阿英,不動聲色將她從頭到腳仔細瞧了一遍,幾不可察的松了一口氣。

    此時婢女將熱好的素粥端了上來,滿令哥輕飄飄瞥了一眼:“看來用不著了,倒了罷。”

    她見阿英食欲不振,故而命廚房專熬了一鍋清淡素粥給她。

    “且慢。”

    一直沉默不語的阿英突然出聲制止,她起身走到那婢女面前,接過了那碗粥,抬眸對滿令哥道:

    “我替裴昀向你告罪,然而兩軍對壘,戰火無情,再給他一次機會,他仍是會將顏琤斃于槍下。但他也說過,縱使各為其主,顏琤仍算得上是一個坦蕩的對手,一個磊落的將軍。”

    顏琤不虐降俘,不屠平民,不燒殺搶掠,體恤下屬,身先士卒,兩軍陣前,仍愿與裴昀堂堂正正一較高下。

    如此對手,縱是敵人,仍是值得欽佩。

    說罷,她將那熱粥仰頭一飲而盡,肅容道:

    “今日王妃一粥之恩,在下記住了,他日有緣,必定如數奉還!”.

    強行灌了一碗熱粥下肚,阿英非但沒有舒緩,整個人反而更難受了。

    上了馬車,離開靖南王府后,她只覺腹中絞痛,硬如頑石,渾身忽冷忽熱,虛汗不止,路上一顛簸,終是讓她忍耐不住,俯身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她趴在軟榻上,胃中泛酸,嘴里發苦,形容狼狽至極。忽而有方潔凈的錦帕覆在了她的唇畔,她勉強抬眸望去,便只見顏玉央冷凝的眉目。

    他從頭到尾不發一言,只是沉默的替她擦拭嘴角,扶她起身,喂她喝下清水漱口,喚來隨從清理穢物。而后他將她抱坐在膝上,像抱著孩童一般,以寬大的外衫將她包裹其中。

    若有若無的冷梅幽香鉆進鼻腔,無端令人沉靜,慣常清冷的懷抱在這一時一刻間,令呼吸都滾燙的阿英產生了安心的錯覺,那是短暫如曇花一現的剎那,卻仍是從生到死真切存在過。  她毫無反抗之力的任顏玉央將她抱下馬車,進了世子府,一路抱回若梅軒臥房。

    如歡為她端來好克化的飯食,如意伺候著她服下了湯藥,身上的熱度漸漸褪去,一切皆有一絲各歸各位的熟悉感,令阿英不禁在心中泛起苦笑。

    兜兜轉轉,她竟是只能又回到這個禁錮她的牢籠之中。

    自王府見面,顏玉央便一直沉默不語。他執拗的將她外衫脫去,將她四肢手腳每一處細小擦傷,仔細上藥,看著她傷痕累累的膝蓋臉色陰晴不定,對此阿英統統沒有反抗,她如同一只沒有生氣的布偶般任他擺布。

    如今她的身子委實太過虛弱了,每一個動作渾身骨骼都在咯咯作響,每一次呼吸五臟六腑都像針扎一般疼,她連恨的力氣都沒有了。

    迷迷糊糊,將睡未睡之際,阿英終是聽到顏玉央清冷的嗓音響起:

    “你有何資格,替裴昀告罪?”

    阿英勉強掀開眼皮瞧了他一眼,扭頭不予理會。

    顏玉央捏住她的下巴,將她的臉轉了回來,強迫她直視自己,又問道:

    “他都同你說了什么?”

    “他命人傷你了?”

    “是那八衛中的翁逡巡、翁宣花將你帶走,可也是他們對你動手的?”

    他接二連三的詢問,她卻始終恍若未聞,不理不睬。

    彼此沉默片刻,他忽而笑了笑,輕聲道:“你既然不想說話,那我便帶你去看場熱鬧吧。”

    說罷,他拿過一旁的白狐絨披風,將她從頭到腳包裹得嚴嚴實實,把一個湯婆子塞進她懷中,橫抱起她下床出了門。

    第35章

    門外不知何時聚滿了人,百余人或跪或立,密密麻麻擠滿了院子,全是世子府的下人。

    顏玉央將阿英放在杜衡搬來的椅子上,讓她坐好,她疑惑的看向他,不解其意。

    顏玉央在眾人面前站定,底下人噤若寒蟬,一聲不敢吭,只聽他淡淡開口問道:

    “今日府中巳時至午時是誰當值?”

    便有三十來個白羽衛站了出來,隨之還有西北三狼。

    顏玉央語氣平平問道:

    “我曾說過,外人不得進府中內宅,今日燕山八衛前來拿人,爾等為何無動于衷?”

    柴家三兄弟相互看了一眼,柴阿大上前稟報道:

    “回世子,那燕山八衛乃靖南王府中人,又手持王爺令牌,我等不敢阻攔”

    顏玉央冷笑了一聲:“王爺的令牌管用,我的命令便不好使?莫忘了誰才是你們的主人!這般不聽話的狗,養來何用?二佛——”

    一旁而立的雪嶺二佛早有準備,話音未落笑彌勒便已欺身而上,手中鐵念珠沖著柴阿大當頭砸下,柴阿大慌忙抬臂格擋,只聽卡嚓一聲,右臂折斷。而后緊接著念珠第二下砸至天靈蓋,直砸得他頭骨碎斷,腦漿崩裂,當場氣絕而亡!

    柴阿二與柴阿三見大哥橫死當場,皆是目眥欲裂,悲憤難當,爆喝一聲,操起長刀便向笑彌勒攻去,一人攻上首,一人攻下盤。

    笑彌勒微微一笑,只見那圓滾滾的身軀靈巧至極的向后彎去,躲過頭上柴阿二一刀,凌空一翻,下半身又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折回,一腳重重踹在柴阿三胸窩,其力度之大,內勁之足,登時將柴阿三左前胸大半扇肋骨踹得坍塌下去,他口噴鮮血后退七八步,跪坐于地,再一動不動。

    柴阿二見勢不妙,顧不上兄弟之仇,頭也不回奪路逃命而去,笑彌勒在后緊追不舍,轉眼間消失在眾人視線。

    片刻之后,只見那袒胸露乳的惡佛手提一具軟綿綿的尸首而歸,摔在地上,正是那被砸斷了脊椎的柴阿三。

    “阿彌陀佛!”笑彌勒手持念珠,雙掌合十,裝模作樣念了一句佛號。

    話音落下,便見那鬼菩薩身如鬼魅一般躥了出去,撲進了白羽衛中央,隨后一陣令人膽寒的骨碎之聲如同爆豆子一般響起,辟里啪啦不絕于耳。  不過是眨眼之間,三十六名白羽衛皆抱著右腿倒地哀嚎不止,三十六只右腿骨皆被踹得折斷,而那鬼菩薩又如一陣青煙一般悄無聲息飄回到原地,面上無悲無喜。

    那白羽衛統領富甲咬緊了后槽牙,拖著一條傷腿,勉強單膝跪地,顫聲道:“多多謝世子不殺之恩。”

    這一連串變故不過發生在頃刻之間,嚇得在場眾人皆是魂飛魄散,瑟瑟發抖,生怕下一個便懲治到了自己頭上。

    顏玉央目光在院中掃視了一圈,最后落到了龍阿笑身上:

    “今日燕山八衛闖進來之時,你在何處?”

    “我,我在藥圃伺弄藥草”龍阿笑自知理虧,有些心虛,但還是壯著膽子道,“那株金銀石斛,好不容易才冒出一點點尖芽,我們等了這么多年,可不能功虧一簣”

    顏玉央根本不聽她的辯解,冷聲道:

    “杜衡,把她的藥廬掀了,藥圃燒光!”

    龍阿笑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

    “不要燒我的花草!不要燒!世子哥哥你混蛋!”

    她淚眼汪汪瞪著杜衡,用力吼道:“臭書呆,你敢燒我的花草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杜衡夾在中間左右為難,無奈攤了攤手。

    龍阿笑恨恨的跺了跺腳,生怕顏玉央說到做到,趕緊轉身跑回去保護藥圃了,她發誓誰敢靠近她的寶貝花草,她一定毒死他毒死他!

    顏玉央繼續發問:

    “今日燕山八衛來抓人時,可有何人上前阻攔?”

    眾人訥訥不語,杜衡適時上前回話道:

    “啟稟公子,二管家薩茉兒曾開口制止。”

    所有目光頓時落在了站姿古怪的薩茉兒身上,她雖竭力維持鎮定,但終是有些不自在的縮了縮身子。

    彼時她確是曾阻攔那兩個王府侍衛的硬闖,然她勢單力薄,人微言輕,非但沒攔成,還叫翁宣花在腿上踹上了一腳,登時于起一片青紫,至今還疼痛難當。

    顏玉央瞥了她一眼,頷首道:“去找大夫抓藥,而后自行去賬房支一百兩銀子。”

    “謝世子爺賞賜。”薩茉兒不禁松了一口氣,低聲謝恩。

    “余下眾人,罰去三月俸祿,男子杖罰五十,女子減半,立即執行!”

    此話猶如一顆驚雷炸在眾人頭上,院子里登時哭喊求饒聲不止:

    “世子爺饒命!”

    “小的知錯了,請世子爺大人大量饒過小人這一回!”

    “奴婢當時正在房中繡花,當真一無所知啊!”

    大管家阿不罕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求情道:

    “世子爺,這處罰委實是太重了些,請世子爺念在諸人乃是初犯,饒過這一回,小的日后必定嚴守府邸,盡心盡力保護夫人,但請世子爺收回成命啊!”

    杜衡噗嗤一樂,上前將阿不罕扶了起來,“誒呀,大管家你也不必如此惺惺作態了,若不是你束下不力,冷眼旁觀,這些下人又怎么會被你連累?依我看啊,你才是今日之事最大禍首,杖責應是雙倍才是,公子您說對不對?”

    顏玉央也不反駁,直接默許了此言。

    “你你,你這個奸詐狡猾的南蠻子!”

    阿不罕氣得口不擇言,雙眼一翻,就此暈了過去,卻仍是未逃脫懲罰,被兩名白羽衛拖了下去。

    刑罰就地開始,一片刑杖笞肉,哭爹喊娘聲中,顏玉央轉過身來看向阿英:

    “這出戲你可還看得滿意?”

    阿英面無表情回視他,冷聲道:

    “古有殺雞儆猴,今日你懲治自己府中下人難道還是想威脅我不成?”

    “不是威脅,而是要你清楚,下一次沒有我的準許,你再敢踏出世子府一步,他們會有何等下場。你若不在乎這滿場人為你陪葬,大可隨意。”

    荒謬!明明是他自己爹派人將她綁走的!

    阿英簡直懶得與他爭辯,起身回房,索性眼不見為凈!

    是他顏玉央無理取鬧,是他自己懲治自己的下人,他們皆是燕人,不過是蛇鼠一窩,一丘之貉,狗咬狗一嘴毛!

    況且她算是個什么東西,哪里輪得到她來說項求情,那人心狠手辣,視人命如草芥,她憑什么在他面前張這個口?!

    院子里的哭喊聲,杖笞聲,從日落西山一直延續到半夜三更,才漸漸停止。這期間阿英將自己窩在床上,雙手捂住耳朵,一遍遍這般說服自己。

    她被囚禁于此,世子府上下皆是幫兇,既食君之祿,便哪個也不無辜!是他顏玉央自己造孽,與她無關,與她無關!

    直到外間隱隱響起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姐姐!姐姐你醒一醒!姐姐你別丟下我一個人!夫人!夫人你好狠的心腸,我姐妹服侍你一場,你為何不替我姐姐求求情”

    可剛哭了兩句,便被人捂住嘴拖走了,房中又恢復一陣寂靜。

    那聲音有些熟悉,阿英的心中砰砰直跳,忍不住喚來了薩茉兒詢問發生了何事。

    薩茉兒遲疑片刻才開口道:

    “是如意,她姐姐如歡未撐過杖刑,方才斷氣了。”

    阿英聞言只覺眼前一黑,胸口絞痛陣陣,張口欲言,卻是直接噴出了一口黑紫色的血。

    耳邊薩茉兒的驚呼越來越遙遠,她卻是雙耳嗡鳴,一片恍惚,就此暈死了過去.

    “回公子,杖刑已結束了。”

    得月園書房中,杜衡向顏玉央稟告道。

    除后廚花院馬廄等處下人幸免于難外,今日世子府當值的一百零四人皆受了杖刑,規模空前,數量驚人,想必能在眾人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教訓。

    “如何?”顏玉央問道。

    杜衡自知公子之意,回復道:“阿不罕已被杖斃,書房書僮阿寶林與前廳小廝溫仁也已斃命。”

    顏玉央意料之中,眉宇紋絲不動。

    阿寶林與溫仁乃是顏泰喬安插在他世子府的眼線,而阿不罕更是顏泰臨的人,否則怎會他今日前腳出門,后腳燕山八衛就闖府捉人。吃里扒外,總要付出代價。

    然而顏玉央亦心知,此舉不過是治標不治本,顏泰臨若想監視拿捏他,仍是有千萬辦法。今日他只派了兩個侍衛就輕易將他重重保護的人捉了去,便是最好的警告,終究他顏泰臨是手握重兵,位高權重的靖南王,而所謂世子府不過是子憑父貴,假虎威之狐罷了。

    他連唯一一個,想要護住的人都保不了。

    回想起方才所見她那傷痕累累,青紫一片的膝蓋,他只覺心如絞痛,手中用力,那岫巖青玉雕花筆桿啪的一聲折成了兩段。

    “還有”杜衡朝言觀色,猶豫了一下,繼續道,“還有姑娘身邊的婢女如歡也死了。”

    顏玉央抖落手中玉屑,慢一些才想起此女,眉峰輕顰:“為何?”

    二十五杖責要不了一個人的命,不過是小懲大誡,那三人是杜衡刻意暗中安排,這才丟了性命的。

    “她執意要替胞妹受罰,一個人擔了五十杖。執刑仆婦見她是姑娘貼身婢女,已是手下留情,誰料道她身子骨實在太弱,這才”

    顏玉央聞言沉默了片刻,淡漠道:“那便葬了吧。”

    杜衡正要應聲稱是,忽聽門外薩茉兒匆匆跑來對小廝道:

    “快快通傳讓我進去見世子爺!夫人怕是不好了!”

    第36章

    阿英已然數不清自己這段時日,究竟受過多少傷,遭過多少罪了。箭傷、掌傷、內傷、擦傷、挫傷、瘀青、溺水、蠱毒、受寒再加之接連打擊,驚怒交織,大悲大痛,縱是鐵打的身子骨也受不住。

    時至今日,她終于垮了下來。

    肉/體痛苦到了極致,五感便漸漸模糊了。阿英只覺自己仿佛靈魂出竅,神游太虛一般,感覺不到疼,也感覺不到痛了,識海沉沉浮浮,時而清明,時而糊涂。

    她大抵是要死了罷。

    她好高興,這漫長的痛苦終于要迎來解脫了,她本就該是已死之人,早死晚死又有何分別?然而終究是晚了,倘若她能堂堂正正死在沙場之上,死在金鑾殿前,死在鷂子嶺中,亦哪怕死在日月山幽谷之中,該多好?何須如今日這般深陷敵營,茍且偷生,無名無姓屈辱而亡?

    她亦好難過,那些仇究竟是無法報了,那些債終究是無法討了,那些至死未平的遺憾到底是無法償了,那些背負的萬眾期待最后也只能辜負了。她庸碌一生,白活一世,就這樣下了陰司地府,她該有何顏面去見列祖列宗?有何顏面去見故舊親朋?

    爹,娘,孩兒不孝!孩兒不孝啊!

    一滴淚,自眼角滑落,流至腮邊,卻是被人溫柔的擦了去。

    一只溫暖的大手,輕輕覆在她前額,有低沉而熟悉的聲音響起:

    “可憐的孩子啊”

    這聲嘆息如春風化雨,如雪中送炭,剎那間滋潤心田,將魂魄飄搖無依的阿英拉回了人間。

    眼珠動了又動,她用盡全身力氣,勉勉強強掀開了一線眼皮。

    視線朦朧中,只見屋中一片煙熏藥繚,自己在床上仰面而躺,身上插滿了梅花針,一動也不能動。

    她費力抬眼,凝神望去,終于看清了站在身旁之人。

    那是個四十幾許的儒雅男子,著一身洗得發白的湖藍布衫,五官清秀,眉間帶著無盡的溫和與悲憫。

    她心中一顫,蠕動了一下干澀的雙唇,欲言又止。

    男子似知她心意,悠悠一嘆:

    “睡吧,睡醒之后,一切便都好了。”

    這句話似是有法力一般,阿英頓時覺得渾身溫暖舒適,眼皮沉沉,眨了眨眼,就這樣進入了夢鄉.

    救必應走出內室,一眼便見到了一直坐在外間等候的顏玉央。

    顏玉央定定望著他,一言不發,但任誰都能瞧出他的眉宇間詢問之意。

    可救必應偏偏視而不見,一邊接過藥童遞過來的干布擦干手上水漬,一邊不咸不淡道:

    “世子下次欲找在下問診,派弟子傳信即可,犯不著喊打喊殺,還差點掀了百草堂。在下小本經營,不求錢銀,只為懸壺濟世,治病救人罷了。”

    他不過是去遼東進山采藥,歸來時燕京藥鋪分號險些就此沒了。

    顏玉央臉色冷了冷,杜衡不得不苦笑著拱手向他賠不是:

    “中秋夜就托百草堂的弟子向您傳信兒,兩個月后還沒見到您人影,這不是人命關天嘛,望神醫大人有大量!”

    此人名為救必應,乃是江湖聲名遠揚的神醫,醫術絕倫,有活死人肉白骨之傳聞。更難能可貴的是,人如其名,妙手仁心,上至達官顯貴,下至販夫走卒,皆盡心救治,分文不取。無論廟堂之高亦或江湖之遠,不知有多少人受過救必應的恩惠,世人皆尊稱他一聲大慈大悲千金手。

    傳聞十數年前,救必應在江湖初展頭角之時,機緣巧合之下治好了一貴人多年頑疾,貴人感激涕零,誓要千金重謝。他推辭不能,便要求貴人用答謝銀兩兌下一間藥鋪,取名百草堂,留弟子坐堂,專為窮人問診賒藥。此后便成了救必應的一個規矩,凡有富貴病人被其救治,便在當地開一間藥鋪酬謝,長此以往,大江南北有十數間百草堂遍地開花,雖非門派,卻無論黑/道白道都要給三分薄面。

    顏玉央不得不開口問道:“她怎么樣了?”

    “世子大可放心,以這位姑娘目下的傷勢,不出十日,便可香消玉殞,一命歸天了。”

    顏玉央心口一窒,忍不住重重拍了桌案一掌,隱隱有絲氣急敗壞的低吼道:

    “我何時說過要讓她一命歸天了?”

    “原來世子不想讓這位姑娘死?”救必應對他的怒火熟視無睹,慢條斯理道,“在下見她這一身傷病毒藥,心如死灰之狀,還當是世子有意置她于死地,將她折磨虐待,要她性命呢。”

    顏玉央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至極,杜衡知二人關系匪淺,不敢再聽,找個借口便退了下去。

    房中沉靜片刻,顏玉央終是再次輕聲開口:

    “究竟如何?”

    救必應嘆了口氣:

    “我只能說暫且將她從鬼門關拉了回來,這位姑娘身有舊疾未愈,此番又元氣大傷。肩傷可養好說,如今最緊要的是內傷,解鈴還須系鈴人,如何醫治,相信你比我更加清楚。”

    顏玉央默然不語,救必應見狀便換了話題:

    “莫說旁人,你最近身子又如何?將手腕伸出來叫我一號。”

    顏玉央一動不動,硬邦邦道:

    “我無事。”

    “你當我千金手是浪得虛名不成?”救必應輕笑了一聲,不緊不慢道,“怒傷肝,喜傷心,憂傷肺,思傷脾,恐傷肝。短短時日不見,你五臟六腑皆傷,體內真氣四躥,隱有走火入魔之兆,當真是不要命了嗎?”

    顏玉央自知瞞不過他,卻仍是固執道:“我自有分寸。”

    救必應大江南北行醫多年,最頭疼的便是遇見這種不惜命的病患。顏玉央此人固然薄情寡性,對旁人心狠手辣,但救必應深知,他對待自己卻是更狠辣,更無情。

    他不禁又是一嘆:“那人教你服食寒毒,練那至陰至寒的功法壓制體內熱毒,本就兇險異常,又妄圖以《清凈無為經》恪守心性,簡直是逆天而行!人生茫茫塵世,又怎能如云中仙君一般清心寡欲,斷情絕愛?如今你七情六欲皆動,喜怒哀樂皆沾,長此以往,破了禁忌,寒毒入體,等到功力反噬那天,你便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顏玉央渾身一震,額上青筋跳了又跳,咬牙不語。

    他又何嘗不知,何嘗不曉?

    然而誰叫南北客店狹路相逢,誰叫朔月圣地生死與共,誰叫她偏偏是裴四郎的未婚之妻,誰叫他威逼利誘用盡千方百計她都不肯留在他身邊!

    誰叫今生今世啊,偏偏遇上了!

    “苦海無涯,回頭是岸。”救必應淡淡道,“你若是想通,自可隨時找我,我答應過你娘,必定竭盡全力為你醫治。”

    顏玉央沉默了片刻,忽而開口:“天山雪蓮,前不久我已得到了。”

    救必應聞言先是一愣,而后一喜,“你果真想通了?”隨即又意識到了什么,“因為這位姑娘?”

    顏玉央不答,救必應卻也沒指望他會回答,兀自道:“那如今便還差金銀石斛、千年赤靈芝、一品金珠,還有靈肉蓯蓉最后一樣我倒是能尋到門路,其余三樣你還要抓緊派人去尋才好。”

    說罷救必應又不禁心生感慨,當年看來難俞登天的九種天材地寶,如今竟是已成功一大半了,若池姑娘在天有靈,想必也當欣慰了。

    其后他背起醫囊,起身告辭,臨走時狀若不經意般又勸道:

    “傷病可醫,心病難治,既然你不想讓這位姑娘去死,還是盡早決斷得好,若是再拖幾日,恐怕就真藥石無醫了。”.

    救必應走后,顏玉央走進房中,坐在床邊,靜靜望著床上所躺之人。

    她高燒已退,冷汗漸止,正閉目沉沉睡去,臉色雖然仍是蒼白,卻終究不再有頹敗死氣,安然睡顏更隱隱有一絲恬淡釋然。

    那是自燕京二人重逢之后,再不曾在她眉宇間見過的神情。

    這些時日來,他所見的,便只有恨,鋪天蓋地,咬牙切齒,刻骨銘心,欲殺之而后快的恨。

    而他自己,想必也不遑多讓。

    自知功禁兇險非常,這些年來他早練就一副鐵石心腸,自詡無堅不摧,到了如今卻是將所有軟肋暴于一人面前。遇上她之后,再三克制,仍是頻頻犯禁,正如救必應所言,七情六欲皆動,喜怒哀樂皆沾。饒是這般,卻還是同她走到了眼下的僵持地步。

    他忍不住抬起手,撫上她的臉頰,以指尖輕輕劃過她的眉,她的目,她的骨,她的唇,試圖描摹出這張面具下她原本的容顏。

    究竟怎樣才能留住她?

    他真恨不得折斷她的羽翼,剔去她的傲骨,打碎她的脊梁,一生一世將她鎖在身邊!

    然而她卻是何等寧死不屈,何等百折不撓,何等寧可玉碎不愿瓦全。鎖住她,她會死。

    他舍不得她死。

    今時今日,所有痛苦折磨的根源皆源自于此。

    他俯身溫柔的親吻她,雙唇摩挲,用幾不可聞的氣音輕聲道:

    “別丟下我一個人”

    同心生死蠱既種,他還活著,她又怎敢獨亡?

    阿英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里有蜀中的花,有江南的雨,有邊關的風。

    而后她在一陣溫暖的馥郁馨香中悠悠轉醒,緩緩睜開眼,她發現自己身處在一架正在行進中的寬闊馬車之內。

    身下軟墊如云,銅爐中香碳正旺,案幾上一甌茉莉熏花剛沸,鼻端有清淡甜意彌漫開來。

    顏玉央一身月白長衫,單腿屈膝側坐榻邊,手中半握著一卷詩書,正垂眸靜閱,眉宇中氤氳開幾分罕見的恬靜柔軟。

    而她自己,竟是頭正枕在他膝上而臥,姿勢好不曖昧。

    她慌忙坐起身子,四肢發軟,險些又跌了回去,腦中微微茫然,一時想不起之前發生的種種,愣怔了片刻,開口問道:

    “這是去哪里?”

    嗓音中不經意還殘留著惺忪的喑啞。

    他眼也未抬,只淡淡說了三個字:

    “小湯山。”

    阿英一頭霧水,忍不住湊到窗邊,將厚重窗幔掀起,探出頭向外望去。

    只見馬車后跟著長長的隊伍,一行人緩緩行進在曠野之中,天幕陰沉,山巒無際,草木衰敗,滿眼蕭瑟,星星點點的細碎瓊花在空中飛舞,輕盈的落在大地之上山野之中,北風吹過,帶來一陣撲面寒涼濕意。

    今冬第一場雪,來得稍遲,卻終是落下了。

    阿英雙眼微微睜大,不禁瞧得癡了。

    一粒柳絮般的銀粟翩然落在鼻尖,她下意識僵住身子,垂眸定定瞧著那片雪花倏爾融化成一滴水珠,一動也不敢動,連呼吸都滯住了。

    顏玉央抬眸瞥見她趴在窗邊呆呆看雪的樣子,仿如一只傻貍奴一般,一時間心頭塌落一角,生出些難以察覺的柔軟。

    他上前,從她身后伸出手捂上她被寒風吹得冰冷的額頭,稍稍用力,寬闊胸膛貼上纖細后背,將她摟在懷中,低聲道:

    “落雪風寒,仔細著涼。”

    然而此時此刻,阿英根本無暇顧他,她心中早已被難以言喻的震撼與悸動填滿。

    縱她前半生,無論家門亦或師門皆在關山以南,自幼到大,她從未見過雪,此番乃是二十年來頭一遭。

    天福元年,晉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于遼,從此中原門戶洞開,再無屏障天險。

    靖康百年,南渡偏安,舉目見日,不見長安。

    這塞北燕云的雪,她今日終是見焉。

    第37章

    小湯山,位于燕京以北,地涌熱泉,故名湯山。

    世子府一行人于日中午時,行至小湯山九華山莊,此莊為靖南王府所有,乃顏玉央數年來嚴冬避寒之所。

    而于阿英來說,她不過是從一個牢籠,被關進了另一個牢籠罷了。

    午膳過后,小憩之時,房中一片安寧,阿英又忍不住坐到窗邊,推開窗欞,向外望去。

    鵝毛大雪從早到午紛紛揚揚下了大半日,此時方休,放眼望去,天地間一片銀裝素裹,如柳絮滿院,云落人間,這是阿英從未見過之景。

    她癡癡望了片刻,忽發覺窗畔也被吹落了少許積雪,不禁湊近凝神細看。但見那簇潔白雪花,細小如塵,卻是姿態萬千,朵朵皆開六瓣,莊正典雅,晶瑩剔透,頗有一花一世界之玄妙。

    六出飛花入戶時,坐看青竹變瓊枝。

    是了,雪為六出,而她所練的不正是那六出劍法!

    思及此處,阿英只覺耳邊心跳如雷,激動難當,趁婢女不察,忍不住自窗邊翻身而出,來到院內。

    隨手折下一截枯枝,她立在一地亂瓊碎玉之中,鼻中深深呼吸著寒冷之氣,緩緩閉上雙目。

    憶得九歲那年,她無意間窺得師公于崖畔練劍,秦碧簫武功已臻化境,那劍法變化莫測,身姿翩然綽約,令人心神俱醉。秦碧簫連練七天,而阿英也忍不住連續七日都去偷看。

    終到第八日,秦碧簫將劍尖直抵她鼻尖,命她將自己所使的劍法舞一遍給她看。

    阿英戰戰兢兢,將過去所偷看去的一整套三十六招劍法磕磕絆絆舞了一遍,而秦碧簫非但未懲罰于她,還親自指正了她劍法中的錯處,告知她此劍要訣,一遍遍教導于她。

    這是師公第一次主動與她親近,而那套劍法便正是春秋谷絕技六出劍法。

    如今回想起來,以秦碧簫之修為,又怎會發現不了稚子在旁偷窺,不過是有意傳授,順水推舟罷了。

    阿英根骨清奇,天資聰穎,乃是練武奇才,彼時她已將大師伯羅浮春所教的忘憂劍法練得得心應手,此番不出一年又將六出劍法學得融會貫通。

    然而秦碧簫卻言,她只懂劍招,不明劍意,假以時日可得小成,卻終不能登峰造極。

    春秋谷祖師爺春秋散人秦巽,乃是昔日希夷先生睡仙陳摶門下弟子,春秋谷雖非道門,卻仍是傳承道家真義,天地萬物,造化神奇,道法自然,順勢而為。

    玄英為冬,那玄英功本就是自嚴冬時節天地之氣中所悟出的修習功法;六出劍法,更是觀冬雪凝雨所創出的招式,劍中有雪意,以劍化雪舞,阿英既從未見過雪,又怎能通曉此中深意?

    彼時秦碧簫還道,功夫之境,亦如人生之境,便只有歷生死悲喜,觀天地蒼生,紅塵走過一遭,才能真正頓悟。

    而今這句話,阿英終是懂了。

    師公故去后的第三個年頭,她站在了這片茫茫無際六出飛花之中,腦海中一遍遍翻涌的,正是昔日師公在崖邊舞劍之景。

    手隨心動,以枝做劍,她應和著記憶中秦碧簫的身法舞了起來,一招一式,一斬一刺——

    開門枝鳥散,玉絮墮紛紛。

    瓊英與玉蕊,片片落階墀。

    漠漠復氛氛,東風散玉塵。

    造物故豪縱,千里玉鸞飛

    好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雪!

    劍下生風,雪塵紛飛,她終是突破了這幾年練功之關隘,劍意精進了。

    阿英不曾辜負師門教導,愿師公在天有靈,得以聊感欣慰!

    她重重摔倒在地,閉目之時,臉上猶帶一抹肆意的笑.

    阿英被顏玉央抱回房中時,早已暈厥了過去。

    她這剛剛從閻王爺手里救回來了身子骨,本經不起這般折騰,但那春秋谷武功委實精妙非凡,縱她此時內力不復,此番倒在雪地之中,除卻手臉微紅,卻并無大礙。

    日暮時分,阿英方一睜眼醒過來,便聽見床邊有人壓抑著怒意冷冰冰道:

    “你若當真不想要命,大可另換個干脆死法。”

    阿英置若罔聞,她兀自伸出手放在眼前晃了晃,而后猛然坐起身子。

    停滯片刻,她開口,聲音平靜中藏著一絲顫抖:

    “我看不清東西了。”

    顏玉央聞言一愣,迅速俯身過來,本想伸手,卻又不敢觸碰,只皺眉細細查看,沉聲問道:

    “怎么回事?”

    阿英微微搖頭:

    “不知道。”

    此時她頭暈目眩,雙眼刺痛,視物一片模糊重影,不自覺有流淚的沖動。

    大夫匆匆趕來,查看過她眼睛后,告知此乃雪盲癥,蓋因于大雪之中停留太久,雙眼為光亮灼傷,以致紅腫痛癢,視物模糊。

    大夫開了傷藥,將她雙眼用白綾覆起,囑咐她多多休息,切不可再見光。

    阿英猶豫半天,終是忍不住輕聲問道:

    “多久才能痊愈?”

    “夫人不必擔心,此乃小傷,用不了三咳咳!”大夫看見一旁世子不動聲色的示意,不小心被口水嗆了一下,咳了幾聲急忙改口道:“三個月就能痊愈。”

    阿英不禁心中一松,卻又一沉。  能得痊愈固然是好,然三個月時間又太長,在此期間不能見光,她豈不是與盲人無異?

    她下意識伸手去摸眼上的白綾,卻在半途被一只手制止了。

    “你干什么?”

    阿英嚇了一跳,目不能視的感覺,她還不甚習慣。

    “剛敷過藥,不要碰。”顏玉央的清冷嗓音響起,隱隱有絲揶揄,“這回可知不能在雪中貪玩了?”

    阿英咬咬牙,不禁雙頰發熱。

    她自問哪怕當面砍她一刀,亦或斬她一劍,她也能凌然不懼,面不改色。然而偏偏是這種傷法,當真是太丟人了!

    因她此時眼前一片漆黑,故而未見到顏玉央唇邊那抹淺淡笑意。

    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形下,他貪婪地凝望了她許久,終是輕聲道:

    “下次不要重蹈覆轍了就是。”

    雖遭此突變,但阿英還是很快鎮定了下來,她自詡自幼習武,五識靈敏,耳聽八方,縱然目不能視,也能行動無礙應當,假如無人從中作梗的話!

    晚膳之時,顏玉央欲牽她來到桌邊,被她甩脫了手。

    “讓如意來扶我。”

    “如意此番不曾隨行。”

    “薩茉兒呢?”

    “她須留府操持內宅諸事。”

    主人都不在府中,管家還操持何事?

    阿英忍氣吞聲道:“那喚其他婢女來。”

    耳邊一陣悉悉索索裙擺廝磨之響,而后又是一聲輕輕闔門之聲。

    “其他婢女也退下了,”顏玉央悠悠道,“你不是素來不喜下人近身?”

    阿英忍不住咬了咬后槽牙。

    顏玉央又伸手握住她的手,再一次被她甩脫,她硬邦邦道了一句不必,而后自己摸索著一路下床坐到了桌邊,摸索著端起了碗筷。

    而此時考驗不過才剛剛開始,她憑借嗅覺,依稀辨出了菜的方位,伸箸欲夾,卻是一夾一個空,接連幾次,她終于意識到是身邊之人在捉弄。

    她心中怒氣漸生,手腕一轉,便將雙箸向那移動菜盤的手上打去,顏玉央自不甘示弱,反手以筷相擊。

    只見八仙桌上,滿盤珍饈,兩人卻在方寸之間持箸交鋒,一人欲夾羊舌簽,一人便輕撥水晶盞,一人點向對方合谷穴,一人便反向切去三經脈,你來我往,互不相讓,直攪得桌上杯盤狼藉,湯灑菜碎。

    終是阿英一招聲東擊西,打碎了一碟三脆羹,左手飯碗扣住了顏玉央雙箸,右手精準的夾起了一塊肉,報復般送進口中恨恨咀嚼。

    誰料沒嚼兩下,便是面色一青,扭頭吐了出來。

    那是一塊清蒸鲗魚,滿滿全是細刺。

    他是故意的!

    阿英忍無可忍,將筷子重重拍在了桌上,斷喝一聲:

    “顏玉央!”

    時至今日,他二人之間早已深仇大恨,勢不兩立,有本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這般幼稚戲耍于她,他究竟還要不要臉?!

    這便真真是逼她換個死法,自此絕食而亡嗎?

    房中一時靜默,只余她憤怒的粗喘之聲。

    半晌,突然響起了一連串笑聲,那笑仿佛憋了許久,因而放肆不已,爽朗至極。

    阿英一愣,她從來,沒聽過他笑得這樣開心

    笑聲過后過后,顏玉央渾若無事般喚了下人進門收拾殘局,撤下殘羹,又迅速換上一桌新席。

    他將一筷無刺的鮮嫩魚肉夾進了她碗中,她剛欲拒絕,便聽他淡淡道:

    “你盡快填飽肚子,才有力氣運功療傷。”

    這一句話令阿英動作僵硬,呼吸凝滯。

    她自是日日夜夜,無時無刻不想盡快恢復功力,可她猜不透他此話何意,是真是假。她此時穴道閉塞,內力全失,如何運功?如何療傷?

    她心中隱隱有猜測卻不敢肯定,開口欲問,他卻是再閉口不談,只有條不紊的為她布菜,盛湯。

    他夾來,她便吃,他盛來,她便喝,一頓飯她吃得亦步亦趨,心思重重,食不知味。

    小湯山中泉眼無數,九華山莊中占其二,山莊環泉眼所建,亦引泉水入景,故而整個莊內皆是水汽繚繞,暖意洋洋。

    阿英臥房中,便有一方引溫泉活水的熱池。

    晚膳用畢,阿英只聽不斷有下人在房中進進出出,焚香燒炭,又將許多藥材倒進池中,屋內頓時氤氳起裊裊藥氣。

    隨著一聲關門之響,腳步聲漸漸遠去,房中便只剩下了阿英與顏玉央兩人。

    阿英坐在床邊,察覺到顏玉央一步步向她走了過來,在她身側而坐,兩人近在咫尺,呼吸相聞。她不由有些許緊張,下意識揪住了身下錦被一角。

    忽而一只手伸來,搭在了她腰間系帶之上,她渾身一顫,迅速出手將那只手握住,冷聲問道:

    “你要做什么?”

    只聽顏玉央不緊不慢道:

    “此處山勢暗合陰陽八卦之形,這間山莊倚山勢而建,內有兩處泉眼,正在太極魚眼之處,一為太陰寒泉,一為太陽溫泉,吸天地陰陽之氣,乃是絕佳練功所在,在泉中修練內力,一年便抵得上旁人十年。我的武功便是在那太陰寒泉中所練,因而至陰至寒,你被我擊中一掌,身受重傷,周身穴道被寒氣閉塞,若想療傷,非要在那太陽溫泉之中,我運功將你體內寒氣逼出,把穴道沖開不可。否則假以時日,寒氣侵入肺腑,你將腸穿肚爛,藥石無救。”

    “辦法只有唯一,機會亦只有唯一,究竟何去何從,你自己選擇罷。”

    阿英不禁失語。

    她不信他突發善心,助她療傷,然而事實擺在面前,不容她不信;她不解他意,卻又不愿放棄這難能可貴之機;她不甘承他人情,卻又急于盡快恢復武功;她能吃苦忍痛,卻萬萬不想與他在那溫泉之中赤身相對

    她臉上紅白交織,耳邊心跳如雷,內心天人交戰,片刻不歇。

    她不答,他亦不催,只靜靜坐在一旁,僵持著那二人雙手相握的姿勢,冷眼看過她面上千變萬化,或怒或嗔,或驚或羞,半晌之后,終是化為一片決然。

    “好。”

    她沉聲應下,強自鎮定的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字,

    “我自己來”

    而后她拂開他的手,摸上自己腰間衣帶,輕輕解開扣結,雙肩微抖,將外衫緩緩退去,最終只剩抹胸小衣。

    她雖目不能視,卻能清楚的感覺到他熾熱的視線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他不動聲色,但那目光若有實質般。

    雙頰滾燙如燒,她再也承受不住,豁然起身,向那池邊摸索而去,情急之下一不小心被絆倒在腳榻旁,一個踉蹌,卻并未倒地,而是摔在了一個熾熱的懷中。

    他上前一步將她接住,而后便再不容拒絕地將她橫抱起身,大步走到池邊,二人就此一同緩緩踏入了溫水之中。

    第38章

    阿英不得不承認,顏玉央此番委實是言而有信,守之以禮。

    溫泉之中,藥氣撲鼻,暖意融融,二人相對而坐,水面飄散的藥材沒過雙肩,聊以蔽體,多少免去了些許尷尬之情。

    彼此以掌相對,各自入定運氣,片刻后阿英只覺一股溫熱暖意自掌心傳來,心中一凜,不禁凝神運功以待。

    那股暖意自中極下起,以上毛際,循腹里上關元,至咽喉,上頤循面入目,連同水中藥性,沿任脈不斷沖刷著她周身二十五處大穴,慢慢消融著穴道中淤積的疼痛,將那股阻塞的陰寒之氣漸漸向體外逼去。

    這也是阿英必須除衫的緣由,假使寒氣發散被滯,轉而積瘀體內,反而傷上加傷。

    兩人額間漸沁出汗珠,鬢間眼睫亦凝了淡淡水霧,彼此皆是顰眉屏息,誰也不敢分神半分。

    銅壺刻漏一滴一滴落下,一個時辰,兩個時辰整整三個時辰過去,只見阿英臉上時紅時白,僵持片刻,而后五官輕輕舒展開來。

    一縷寒氣飄散于溫水之中,被太陽之泉悄無聲息的消融殆盡,

    任脈之中的天突穴沖開了,兩人心中不禁皆是一喜,此法可行!

    然而人體奇經八脈,穴道上百,阿英體內堵塞盡半,若要徹底打通,是何等費時費力。

    翌日,顏玉央將一段短訣口述于她,乃是他所練的內功心法,知其心法,熟悉彼此真氣流轉,療傷才能事半功倍。

    對此阿英不禁惴惴,他如此合盤托出,就不怕她尋到他練功的罩門破綻,偷襲加害嗎?

    此后,二人便日日不間斷運功療傷,每日中至少有一至兩個時辰在那泡滿藥材的泉水中抵掌相對,由任脈至督脈,由沖脈至帶脈,依次將阿英閉塞的穴道一一沖破。

    如此便不得不日夜相對,同食同睡,下人將一張軟榻搬進了房中,顏玉央開始夜宿于此。阿英雖有不愿,但心知他為自己療傷已是耗費心神,大損功力,便默不作聲,任他去了。

    只是她如今眼疾在身,行動不便,他卻偏偏稟退了所有婢女仆從;她暗自記住屋中陳設位置,他卻偏偏每日都命人重新擺放;她用膳時夾菜有難,他卻偏偏讓后廚頓頓都烹飪有刺有骨的精細飯食,逼得她不得不事事假手于他!

    目下偏又受他恩惠,阿英雖火冒三丈,卻不得發作,簡直敢怒不敢言,前所未有的憋屈!

    可她隱隱能察覺到他此舉緣由,心中惶惶,不愿深究,強自將那種種不安與矛盾壓制下去,對此閉口不言。

    除此以外,兩人竟意外的相安無事。  在這遠離塵世繁蕪的荒山野嶺,窗外是北風呼嘯滿天飛雪,屋內是泉水潺潺暖意融融,天地小得仿佛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常常是百無聊賴,他坐在案邊讀書閱信,她臥在窗畔聽檐上落雪,簌簌雪聲與紙上走筆唰唰聲相和;他置琴膝上有一搭沒一塔的撥弄琴弦,并不成調,她擺棋局左手與右手對弈盲下,下著下著,便忘了走到了哪里;他畫了一副九九消寒圖,她用指尖描摹著圖上凹凸墨跡,心中默念著一九二九,期盼著九盡桃花開

    晝夜時節失去了意義,有的便只是一場又一場或大或小的落雪。哪怕目不可視,她仍是不知悔改的貪戀著雪中之景,兀自走出房門,一步又一步用力踏踩在厚厚雪地上,聽著鞋底與雪面相磨之聲,耳邊呼嘯而過的北風之聲,以及雪粒清脆打落在身后人所撐的油紙傘傘面之聲。

    一個不察,腳下一滑,她摔倒在地,正暗自懊惱間,便覺一只手攬在了她的肩上,用力將她扶了起來。而后那只手又伸過來,不由分說將她的手握在了掌中。

    這一時一刻,她沒有抽離。

    他靜默行走在前,她蹣跚跟隨在后,不知要走去哪里,不知要走到何時,風雪中的這條路,仿佛長得漫無盡頭。歲月在此間凝滯腳步,那些國仇家恨,那些生死恩怨,似乎都遠去了。

    偷得浮生半日閑,這是二人這些日子里難得和平的一段時光,仿佛水中月,鏡中花,輕輕一碰,便碎了。

    故而誰也未曾忍心將它觸碰,便這般任它花晨月夕,任它浮云朝露。

    如此七七四十九天,從小雪到大雪,及至冬至過后,阿英身上阻塞的穴道已被沖開了大半,余下穴道中最關鍵之處便是檀中了。

    此穴在胸口正中,玉堂穴以下,中庭穴以上,俗稱氣海,乃是習武之人最緊要之罩門,亦是阿英最為傷重之大穴,必須一鼓作氣將其突破,不容有失。

    為此二人已是三日三夜連續不間斷的運功,除去短暫的休息進食之隙,其余時間都在雙掌相抵持續沖刺,希翼著盡快將這最后關卡沖破。可內家功法,最忌心浮氣躁,故而不得不強自壓抑著焦慮之心,徐徐圖之,循序漸進.

    月上中天,星子錯落,夜,極深了。

    香爐中忽明忽暗,案幾上蠟炬成灰,二人此番運功已是整整四個時辰。

    每每到將要放棄之時,便暗自鼓舞著,再撐一撐,再撐一撐便能突破了,若此時半途而廢,非但是前功盡棄,更有真氣反噬之險,他與她皆會有性命之憂。

    氤氳熱氣熏蒸之中,阿英額頭汗已成流,仍是閉目全神貫注,接引著顏玉央自掌心傳來的熱意在血脈中緩慢游走,不敢有絲毫怠慢。

    四十九天下來,他們對對方運氣功法已是了如指掌,彼此每一次呼吸心跳皆是絲絲入扣,他的內力逼進她的體內,不僅互不相斥,反而水乳交融,渾然一體。

    她能清楚的感覺到那股熾熱內勁一分為二,一股自唇下承漿穴而始,滑過頸間廉泉穴,在鎖骨璇璣穴稍稍停滯,而后于胸口璇璣穴與華蓋穴二處徘徊不定,反覆游移。

    另一股從下盤會陰穴起,忽快忽慢,試探著向上,緩緩爬至小腹關元穴,充盈丹田之中,及至臍上水分穴,連沖建里、巨闕、鳩尾三穴,仍繼續向上。

    那內勁所過之處,無不酥麻入骨,暖意沁心。上下兩股終是于胸骨中央膻中穴匯合,雙管齊下,一遍遍沖擊著那堵塞之狹,卻又一遍遍被撞了回來,越挫越勇,越涌越兇,循環往復,不知疲憊。

    如聚沙成塔,如水滴石穿,在最后大力一擊之下,石破天驚,豁然開朗,膻中穴終是沖開了!

    任督二脈自此暢通無阻,熱意暖流暢快涌動,阿英不禁奮然一震,欣喜至極,幾乎有熱淚盈眶之沖動。

    收授心神,她緩緩收功,平復呼吸,尚不及張口說話,便忽覺肩上一沉,竟是面前之人向前栽去,逕直倒在了她的身上。

    而這一倒,又恰恰帶落了她覆在雙眸上的白綾。

    她只覺眼前驟然一亮,下意識抬手一擋,待漸漸適應光線之后,才試探著慢慢睜開雙眼,久違的繽紛色彩就這樣相繼映入眼簾。

    她心中又驚又喜,又疑又惑,來不及深究為何突然復明,低頭匆匆去查探顏玉央的情形。

    只見他額上汗珠濕透鬢發,清俊面容蒼白如玉,雙目緊閉,薄唇緊抿,長眉深蹙,呼吸微薄,一派疲乏虛弱之態。

    阿英心頭一悸,此番為她療傷,自是他費心費力,他的功法既是在那太陰寒泉中所修,日日泡于太陽溫泉中必是大損于身。她這內傷固然是他所為,可二人走到如今這般地步,里子面子都已撕破,他何苦,何苦為她如此

    他年紀輕輕,位高權重,前呼后擁,眼里總該是有些許輕狂傲氣。可自她第一面見他起,便覺此人諸般少年意氣早已被不知名的過往磋磨殆盡,眉宇間只剩對世間滿滿的厭惡與憎恨,如玉皮囊下一身戾氣。故而心狠手辣,故而無情無義,故而視殺伐狠決視人命為兒戲。

    可今時今日,他卻又為何如今偏偏為她做到這般地步?

    顏玉央,你究竟想從我身上圖謀什么?

    一滴汗,自他眉心滑落,沿著那挺直的鼻骨緩緩淌下,她忍不住伸手去拭。

    他累極乏極,正閉目養神,昏昏欲睡,鼻尖一涼,仿如驚夢,下意識抬手一捉,而后掀眸看去。

    于這電光火石一瞬間,她清清楚楚自他那朦朧纏綿的雙眸中,望見了自己。

    四目相接,十指相握,肌膚相親,耳鬢廝磨。

    一切的一切與昔日青海湖下水道中的生死相依恍然重疊,只不過這一次,他們終是清晰的看清了彼此。

    池中溫水起起伏伏,飄散的藥材已被沖刷流走,兩人僅著一層單薄中衣,被水打濕,緊貼肌膚,恍若無物。

    她與他以極度親密的姿勢半擁在一處,汗水淋漓,目光糾纏,旖旎繾綣,有什么埋藏在凍土之深,萬丈湖底的隱秘心緒,正在蠢蠢欲動。

    佛曰,九十剎那為一念,一念中一剎那經九百生滅。  便在這九百生滅中,紅蠟燭芯輕爆燈花,鎏金薰爐將滅未滅,一陣似香非香的詭秘氣息,若有若無的彌漫鼻端。

    阿英只覺視線漸漸模糊,思緒漸漸混亂,最后的一絲清晰意識,便是那近在咫尺之人,傾身過來,重重吻住了她的唇。

    心跳越來越響,身子越來越燙,眼前仿佛有鋪天蓋地回憶紛沓而至,又仿佛是茫茫大雪四野空無一物,耳邊好似有金戈鐵馬萬千悲鳴,又好似深山幽谷天地一片寂靜。心底間驀然涌上千種歡喜,萬般悲傷,歡愉和痛苦交織,感激與憎恨并存,兩相撕扯之中,她痛得不能呼吸,終是忍不住潸然淚下。

    她的淚沾在了他的面頰,他的汗砸在了她的胸前,她的指甲劃破了他的后背,他的粗喘噴薄在了她的耳際。

    月兒倒影支離破碎,檐上寒鴉振翅高飛,有兩條交尾的游魚,在水中相濡以沫,糾糾纏纏。

    窗外枝頭紅梅落雪,云雪初歇。

    明日晨起,大抵會是一個晴天。

    第39章

    清晨,阿英似往常一般蘇醒。

    她自幼習武,日日早起練劍,風雨不阻,雷打不動,無論身在何處,總是會自然而然定時而起。

    迷糊間只覺有軟物劃過面頰,帶來些許癢意,叫她忍不住緩緩睜開雙眼。

    窗外新雪映朝陽,光亮刺目,適應片刻,才漸漸看清眼前之景。

    房中融融暖意,她安然躺在錦帳軟床之上,身側有人同榻而臥,他僅著輕薄里衣,單手支在頭邊,撐起身子,胸前露出一片赤/裸的肌膚,正垂眸深深望向她,指尖輕柔的撫過她的腮邊唇畔。

    那雙漆黑星眸溫潤而繾綣,叫她幾乎陷落其中,一時分不清眼前是虛是實,是夢境還是妄念。

    呆滯半晌,她緩緩坐起身子,翻身下地,剛一站起,便覺雙腿酸軟,險些又跌了回去。

    她扶著床柱,癱坐在腳床上,神色一片變幻莫測。

    身后傳來衣衫窸窣之聲,一雙手將她抱了起來,耳邊傳來低沉的嗓音:

    “不再歇息片刻?還是想洗漱用膳?我著人燉了湯品,還在爐上熱著”

    阿英恍若未聞,她一把甩開了身旁之人,逕自沖到梳妝臺跟前,微微掀開了頸間衣領,只見那肌膚之上散落著星星點點的紅痕,如紅梅落雪,朵朵皆是不堪。

    腦海中閃過一些支離破碎的畫面

    阿英臉上漸漸失去血色,慘白一片,半晌后她凝眸望向了那案幾上的鎏金香爐。

    掀開爐蓋,里面霧氣裊裊,香氣幽幽,只見香丸,不見香灰,竟是一盞嶄新的香爐。

    她緩緩轉身,聲音冰冷至極:

    “之前所用的香爐呢?”

    “我已命人換過了。”

    “昨夜爐中燃的是何香?”

    “驅寒藥香。”

    不錯,這段時日,她房中所燃的皆是那活血化瘀,驅寒暖身,助她療傷的藥香,但昨夜爐中所點的,偏偏不是!

    憶及昨晚那充斥鼻翼間的詭秘氣息,心頭翻涌的悲喜交集,溫泉中的肢體糾纏,阿英臉色頓時一片鐵青。

    她死死盯著眼前之人,厲聲喝斥:

    “顏玉央!你混賬!”

    他竟在香中下那下作之藥!

    顏玉央聞言頓了頓,卻并未否認,他拾起床邊的外衫披在肩頭,起身向她走來,淡淡道:

    “昨夜我亦身不由己,你且稍安勿躁,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話未說完,阿英已是忍無可忍,一掌向他劈去。

    她真是做夢也想不到,他竟會對她使這般卑鄙無恥的手段,什么相助療傷,什么自耗功力,不過都是蜜里藏刀,她今日不將他千刀萬剮,枉自為人!

    她如今內傷并未痊愈,這一掌不過是悲憤之下勉強出手,力道并未多深厚。

    然而顏玉央不躲不閃,胸前硬受她一掌之后,卻是后退數步,踉蹌著單膝跪倒在地,張口噴出大量紫黑血跡,將胸前素白衣衫盡數染色。

    阿英一愣:“你受傷了?”  顏玉央那本來白皙如玉的面容,此時慘淡灰敗,毫無一絲血色,豆大的汗珠自他額間滾滾流下,他伸手用袖口擦去唇邊的血跡,剛欲開口回答,便又有源源不斷的烏血涌出。他身子晃了晃,再也支撐不住,就此暈倒在地。

    “公子!”

    屋外傳來杜衡的呼喊之聲,他不顧禮數闖進門來,見此情形不由大驚失色,隨即急急命下人將顏玉央抬出門去。

    “他怎么了?你們要去哪里?”

    阿英不住追問,杜衡此時心急如焚,只草草撂下了一句:

    “公子吩咐,你不可出此院落。”

    說罷頭也不回的就此離去。

    阿英追出了房間,卻是在院中被乍然出現的兩個人攔住了去路。

    高挑一人陰森不語,矮胖一人似笑非笑:

    “世子有命,夫人還是請回罷。”

    正是那雪嶺怪佛,鬼菩薩與笑彌勒。

    阿英喝一聲:“少擋路!我今日偏要和他算賬不可!”

    笑彌勒摸了摸圓滾滾的肚皮,頗為惋惜:

    “那我等就只能得罪了——”

    最后一個字話音落下,人已從丈外躍身眼前,伸手成爪向阿英肩頭抓去。

    阿英側身一閃,毫不猶豫反手相擊,一掌直擊笑彌勒面門。

    二佛武功之高,阿英縱使不曾受傷之時也絕對不是對手,更不消說此時重傷未愈、手無寸鐵之際,避其鋒芒,或許還能游走上幾招,然而她此時滿腔怒火無處發泄,直接與其正面硬剛,儼然自尋死路。

    笑彌勒受命自是不能傷其性命,可幾招過后,卻也被她激出了怒火,右手胸前一擺,鐵念珠在握,便要痛下殺手——

    “師弟!”

    一抹鬼魅般的身影躥上前來,出手架住了笑彌勒的招式,幽幽提醒道:

    “世子的命令你莫非忘了?”

    笑彌勒不忿,將手中鐵念珠捏得嘎吱作響,對阿英冷笑一聲:

    “世子爺的吩咐,我等自然聽命。小丫頭,下次可仔細莫犯到你佛爺手里!”

    阿英還欲糾纏,卻是被那鬼菩薩閃電般出手點上了周身大穴,再也動彈不得。

    隨后阿英被鬼菩薩押回了房中,后者陰魂不散的杵在了她門口,不準她再踏出房門一步。

    阿英踉蹌著撲到床榻前,一口氣提起撐到此時終是到了頭,驚怒交加,心頭絞痛,忍不住張口噴出了一灘血。

    鮮紅血跡印在月白帷帳上,何等觸目驚心,房中婢女慌亂欲上前攙扶,卻被阿英呵斥:

    “別碰我!”

    她兀自想要起身,強自忍耐著身子的酸軟不適,嘗試了三次才終于費力翻身上了床。

    她拚命告訴自己,此事根本不值一提,既落入敵手,便該料到有此下場,況且是他下藥在先,你自身不由己。昔日大嫂孫紅袖是如何堅持的?二嫂裘雁南此時又是如何隱忍的?阿英啊阿英,你難道要似這世間尋常女子一般要死要活不成?你受過那么多苦,遭過那么多難,不就是為忍辱負重,不就是為茍且偷生,以待大仇得報的那一天?今時今日的小小困苦又有何挺不過去?

    之前求死,不過萬般無奈,此時既活,便說什么也要咬牙撐下去。況且你已見到了希望,只需靜待時機,脫困不過是指日可待之事!

    強自說服自己放下了此事,可從方才心口便有的悸痛,并未消散,反而愈演愈烈,轉眼間她便疼得滿頭大汗,無法呼吸。

    她本以為是方才和二佛動手,功行岔路,可這般疼法頗有股熟悉之感,似乎是生死蠱!

    尚來不及深思,她便被那股心上撕裂般的痛楚淹沒,耳邊似有侍女的驚呼,又似有人在房中進進出出,她已無暇理睬,那痛意之強烈,令她一度生出了瀕死之錯覺。

    這痛苦來得快,去得也快,就這般煎熬了約莫不到一刻鐘的功夫后,便又如潮水一般悄然退去,風平浪靜,再無半絲痕跡。

    阿英失神般躺在凌亂的床榻上,衣衫已被汗水濕透,渾身無力,連一呼一吸都覺得費勁至極。  莫非,顏玉央剛剛性命危在旦夕?

    所謂同生共死之事,聽來何其玄虛,她曾一度以為是顏玉央伙同那爻女在誆她,可如今事實擺在眼前,容不得她不信。

    她分明毫發無損,內外無傷,卻無端心痛得險些撅死過去。難道從此以后,她當真與顏玉央性命相連不成?

    方才她那一掌決計要不了他性命,觀他之態,分明是受了極重的內傷。他吐的血中,烏黑泛紫,與她被他掌擊后的模樣相同,莫非他是自身功力反噬?可是因為她療傷所致嗎?

    阿英心中一團亂麻,然而卻并沒有人能給她答案。

    鬼菩薩一言不發死守門外,眾婢女滿頭霧水毫不知情。

    顏玉央自此未再露面,而阿英的生死蠱也未再發作。

    院中的積雪融了又下,窗前的梅花謝了又開,二人明明身在咫尺,卻又好似遠在天涯。

    第40章

    七日之后,元日之前,侍女傳話于阿英,世子吩咐下來,眾人即日啟程回府,不容有誤。

    小湯山一行兩月,仿佛是武陵人誤入桃花源,一場酣然大夢。

    回燕京,入世子府,一切恍然如昔,卻又似有什么已是悄然改變。

    大管家阿不罕既死,二管家薩茉兒上位,總掌府中內外大小事宜,再無暇對阿英時刻盯梢,這讓她不禁松了一口氣。

    但往日里伴在她左右的兩名貼身婢女也不再見蹤影,如歡之死,阿英心中隱有愧疚之情,卻終究無可奈何,然而——

    “如意呢?”

    阿英不禁問道。

    她在昏迷之時被帶去九華山莊,如意不曾隨行,但為何自她回府便再未見到她?

    身旁婢女互視一眼,似乎有所畏懼,不敢直言。

    阿英皺了皺眉,直接挑了最前面一個一等大丫鬟烏魯質問:

    “如意究竟去了哪里?是誰不讓你說?”

    烏魯苦著臉,吞吞吐吐道:

    “如意她、她不知為何得罪了阿笑姑娘,被阿笑姑娘給、給毒死了”.

    后山藥圃,龍阿笑正戴著鹿皮手套拎著一把藥鋤蹲在地上,一邊在如被狂風驟雨所襲擊過般亂七八糟的藥田中挑揀著,一邊忿忿的嘟囔道:

    “死書呆,臭書呆,和世子哥哥一起欺負我!早知道當年就不把你從蛇窟中救起來,讓你被蛇咬死!被蜘蛛纏死!被蝎子蟄死好了!混蛋杜衡”

    忽覺鬢邊一涼,一條枯枝抵在了她頸邊,有人冷聲問道:

    “你為何要毒死如意?”

    龍阿笑不禁翻了個白眼,不慌不忙站了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雙手掐腰,好整以暇看向來人:

    “你有本事再上前一步啊,你信不信我直接將你化成膿水埋在我藥田里做肥料!”

    阿英目光充滿戒備,她知這爻女使毒的本事出神入化,她若想殺人,只怕連手指都不用動,對方便死不瞑目了。

    阿英放下了手中樹枝,又問道:“我再問你一次,究竟為何要殺如意?”

    據烏魯所言,如意自她走后便稱病告假,數日不見蹤影,她原先是與姊妹如歡同房,如歡去后,她便獨居房中,誰叫門也不應。侍女稟告了管家,薩茉兒帶人撞破了屋門,進房一看,那如意躺在床上早已死去多時了。

    彼時她七孔流血,尸身上下一片黑青,死狀可怖,不用想也知道出自府中誰手。這爻女脾氣古怪,喜怒無常,在世子府也不是第一次殺傷人命了,顏玉央對此向來視若無睹,故而此等小事,自然不必千里迢迢向九華山莊稟報。

    “如意是誰啊?”龍阿笑不耐煩道,“怎地今天一個兩個都來問我不相干的問題?”

    “如意是我身邊那對雙子婢女中的一人,”阿英定定望著她,“你可曾對她下毒?”

    龍阿笑氣得跺腳:“什么阿貓阿狗也配吃我的寶貝毒藥?這藥田連毀兩次,我的百寶柜眼看就要見底了!”

    “七孔流血,尸身青紫,數日不朽,這不是你南疆爻寨的勾魂散又是哪個?”

    龍阿笑一愣,嘀咕道:“原來是她呀”

    而后她俏臉一板,大聲道:“誰叫她偷我的毒藥,她活該!還害我被世子哥哥訓斥,將我的藥田又毀了一遍,死在勾魂散下是便宜她了!”

    阿英皺眉問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啊?”龍阿笑理直氣壯的一問三不知,忿忿道,“今天一大早,世子哥哥就殺到藥廬質問我,可曾丟了什么毒什么藥。他還好意思問!上一次他帶人來將我整個藥田藥廬都毀掉了,我哪理得清都丟了什么啊!不過后來發現確實是有人盜走了一瓶金貴寶貝,世子哥哥便責備于我,又又把我剛種下幼苗給掀了!臭書呆竟然也不幫著我!大混蛋!”

    龍阿笑踢了踢腳下的土,又狠狠地踩上了幾腳,勉強出了口氣,這才繼續道:“我那藥廬周圍明明都布好了機關毒藥,府中人早就不敢再接近,我還想是誰這樣膽大包天不怕死,原來是這個什么如意”

    阿英心念一動,忍不住追問道:“你丟的是什么?”

    龍阿笑在她身背的布袋子中掏啊掏,掏出了一只巴掌大小的青瓷細嘴瓶,拋了過來:

    “喏,就是這個。”

    阿英反手接過一看,只見上面貼了一張紅紙條,上面用歪歪扭扭的丑字寫道:

    天下第一毒藥

    “這是七情六欲散。”

    阿英打開瓶塞,里面已是空無一物,只有瓶壁上還殘留星星點點白色粉末,散發著似香非香的淡淡詭秘之氣,有隱隱熟悉之感,她只聞了一下便即刻塞上了瓶塞,再不敢多嗅。

    阿英知曉如意擅制香,素日里大夫所開藥香方子,皆由如意所制。恐怕是如意因如歡之死懷恨在心,彼時府中侍衛丫鬟幾乎全被杖責,一片兵荒馬亂,她趁機從龍阿笑的藥廬偷出了毒藥,暗中將藥粉混在了熏香藥丸中,伺機報復。誰料那被爻女寫著“天下第一毒藥”的并非是穿腸毒藥,而是如意非但不曾害死仇人,反而自己還中了藥廬內所布下的勾魂散,一命嗚呼了。

    只是不知,如意想毒的究竟是她,還是顏玉央。

    但無論如何,她也不算全然失敗了。

    真真是陰差陽錯,魯魚亥豕,因果輪回,報應不爽。

    阿英慘淡一笑,轉身欲走,卻被龍阿笑叫住了:

    “喂,你怎地還有閑心來找我,此時你不應當躲在房里哭鼻子嗎?”

    “我為何要哭?”

    “因為世子哥哥不要你啦呀!”龍阿笑咧嘴一笑,露出了兩顆邪惡的小虎牙,“今日新夫人進府,還是一次兩位,你們漢人都說,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你這舊人不應該躲在房里哭才是嗎?”  雖然她也不喜歡什么新夫人,但眼前此人害她藥圃毀了兩次,偏還不能將她毒死,真真是太討厭了!

    阿英渾身一震:“你是說,今日顏玉央娶親?”

    “當然了,這可是太后賜婚,冀國公府單五小姐與單七小姐一同進門,二女共侍一夫。嘿嘿,想必今夜世子哥哥會很忙很忙,根本沒空理你了呢!你快快回房哭去吧!”.

    暮色四合,吉時將至,依稀能聽見遠處飄來喜樂之聲,那迎親的隊伍此時想必已到了世子府。

    怪不得了,今日府中一片張燈結彩,披綢掛緞,上下忙碌一片,喜氣盎然,阿英還當是元日新年之喜,未曾料到竟是雙喜臨門,不,當是三喜才對。原來薩茉兒這些時日便是在府中籌備此事,原來顏玉央匆忙間命人趕回府中也是為此事。

    北燕貴族婚喪嫁娶之禮亦效仿南宋,花轎進門,喜客攔門,陰陽先生唱喏,媒人扶轎,執花撒谷豆,跨馬鞍坐富貴,參拜禮挑蓋頭,而后便是合髻合巹撒帳圓房。

    眾婢女仆從皆在前廳忙碌,后宅一片冷清清,唯余那檐下紅花燈孤零零的亮著。

    阿英面無表情走在這一片陰冷寂靜之中,只覺自己仿佛是陰曹地府逃至人間一孤魂野鬼。

    方才她強自鎮定從藥圃離開,可心中憤怒憎恨卻是愈演愈烈。

    她就像是一個傻子,被蒙在其中,唬得團團轉。

    她自家破人亡身陷囹圄,他卻金玉滿堂洞房花燭,她自身心皆殘狼狽不堪,他卻春風得意坐享齊人之福。他父兄叔伯侵她家國,占她故土,殺她至親,如今又囚禁她,威脅她,折磨她,千方百計將她羞辱。偏偏她逃不得,死不得,殺不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憑什么他卻能這般逍遙自在視若無睹?

    顏玉央,這就是你給我的交代?!

    阿英心中殺意四起,只恨不得手持利劍沖到前庭大開殺戒,血賤喜堂,拼得個同歸于盡,將那賊人斃于劍下,大不了玉石俱焚魚死網破!

    恨到了極致,只覺胸腔都在隱隱作痛。

    兜兜轉轉又回到了若梅軒,她滿腔怒意,一腳狠狠踹開了房門,只見房中一人背對屋門負手而立,聞聲轉過身來。

    他一身大紅喜袍,金冠束發,面如良玉,眸若點漆,豐神俊朗,玉樹芝蘭,不是今夜那小登科的新郎倌還是哪個?

    千般憤恨萬般怒意瞬間凝滯,阿英呼吸微窒,駐足愣怔,腦海一片空白。

    四目相接,萬語千言,千回百轉,一剎那也是滄海桑田。

    二人幾乎同時開口問道:

    “你為何在此?”

    “你去了哪里?”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亚洲国产精品99|曰本女人牲交视频免费|国产成人8x人网站在线视频|精品无码一区在线观看|毛片一区|jk自慰到不停喷水 |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免费观看|黄色=a毛片|日韩欧美亚洲一区二区|日韩午夜免费视频|日本三级网站视频|欧美性生恔XXXXXDDDD | 国产乱妇乱子在线播视频播放网站|国产免费人成在线视频|精品欧洲=av无码一区二区14|精品少妇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播放一区二区|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无码日本蜜乳 | 久久91|伊人网中文字幕|9191免费视频|黄动漫免费在线观看|女人和拘做受大片免费看|精品无线一线二线三线 | 少妇放荡白洁干柴烈火40视频|一级=a=a=a=a毛片|国产黄色大全|#NAME?|亚洲成在人线综合导航|国产精品黄在线观看 | 欧美性生活在线观看|亚洲免费视频专区|国产精品2024|免费网站国产|欧美男男作爱G=aYWWW|国产伦精品一区二区三区视 | 精品成人免费一区二区三区|亚洲专区在线|欧美裸体xxxx极品少妇软件|欧洲vi一区二区三区|免费激情网站|久久久青 | 激情婷婷开心五月综合|国产区免费视频|欧美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免费播放|亚洲一级片免费看|国产精品边做奶水狂喷无码|久久8精品 | 免费的很黄很污的视频|99国产午夜精品一区二区天美|天堂久久天堂综合色|国产精品永久免费视频|日日夜夜天天人人|亚洲精品国产=aⅤ综合第一 | 国产操人视频|大尺度无遮挡激烈床震老领导小说|亚洲熟妇色XXXXX亚洲|800=av.com我要打飞机|中文高清=av|91在线看=a | 最新国产精品毛片在线|和少妇做爰3p视频|www.youjizz.com在线观看|成人在线观看国产|成人久久精品|免费观看h视频 | 久久精品国产91|精品不卡高清视频在线观看|毛片网子|操操操日日日|国产福利一|中文字幕色欲=aV亚洲二区 | 久久污视频|无码人妻精品中文字幕免费时间|日产无码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四虎最新免费网站|亚洲大尺度吃奶做爰|chinese叫床videos | 亚洲欧美专区|69自拍视频|成人小视频在线观看|日本三级高清|亚洲=aV无码日韩=aV无码导航|日本xxxxwwwwww | 国产黄=a一级|亚洲人成网站18禁止人|#NAME?|视频一区二区高清在线播放|在线看一区|伊人久久大香线蕉=aV一区 | 爱福利视频导航|一级=a=a=a级毛片午夜在线播放|国产真实情侣MV|欧美三级视频在线观看|午夜人成免费视频|www.99爱 | 成人国产精品免费视频|免费视频97|成年人深夜福利|国产精品亚洲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亚洲性久久9久久爽|超碰超碰97 | 国产精欧美一区二区三区|欧美大穴|精品视频9999|男人边做边吃奶头视频|www九九热|日本午夜在线亚洲.国产 | 国产精品丝袜在线观看|日本女人xx|中美性猛交xxxx乱大交3|99久久久久久久久久|#NAME?|国产精品绯色蜜臀99久久 | 黄色一级大片视频|国产精品55夜色66夜色|中文字幕激情|欧美精品久久久久=a|狠狠狠=av|超级乱淫片67194免费看 | 日韩人妻无码精品=a片免费不卡|国产亚洲综合99久久系列|国产影视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午夜理论片一级毛片免费|亚洲,国产,欧美在线|久久曰视频 | 色综合天天综合高清网国产在线|国产精品九九九九|国产乱妇乱子|国产色情理论在线观看视频|久久影院精品|寂寞骚妇被后入式爆草抓爆 | 天天鲁啊鲁在线看|久久天天躁狠狠躁夜夜免费观看|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麻豆王友容|亚洲亚洲人成综|伊人影视久久|97精品国产手机 | 亚洲综合自拍|国产一区二区三区久久|亚洲男人第一=aV网站|精品黄网|成年免费视频|欧美三个奶波霸 | 亚洲永久精品国语字幕|yellow中文字91幕国产在线|综合在线国产|少妇被粗大猛进去69影院|久操视频在线看|夜夜性日日交xxx性视频 | 把女人弄爽=a片免费视频|999精品免费视频|五月婷在线|高清色惰WWW日本COM|一二三区=av|永久在线观看免费视频 | 国产做=a爰片久久毛片=a我的朋友|国产精品免费精品自在线观看|石原莉奈视频一区二区|亚洲四区网站|热久久国产视频|久久久久久美女 | 国产一级淫片=a免费播放口欧美|久久久久国产视频|#NAME?|9色国产精品|9免费视频|91在线网址 | #NAME?|国产12页|精品视频一区在线视频|#NAME?|国产污网站在线观看|在线在线ccc66 | 久久精品国产精品青草色艺|国产亚洲欧美在线另类|女被啪到深处喷水视频网站|天天看高清特色大片|#NAME?|四虎影像 | 欧美一级黄色影院|中文在线二区|69国产精品免费视频|免=av片|992tv在线观看|日出水了好爽视频 | 热久久久久久|久久一级片|国产成人午夜高潮毛片|52色擼99热99re超碰|天堂在线一区|久久精品国产大片免费观看 | 欧美成人一二三|一区二区国产在线|欧美黑人激情性久久|欧美性大战久久久久久久蜜桃|亚洲色播爱爱爱爱爱爱爱|亚洲日本二区 | 中文区中文字幕免费看|欧美亚洲网站|luluhei噜噜嘿在线视频|成人xxxxx|#NAME?|精品午夜熟女人妻视频毛片 | 龙珠z国语版普通话免费播放|人妻阿敏被老外玩弄系列|久久露脸国语精品国产91|国产成人午夜精品影院观看视频|91视频一区二区|国产高清露脸孕妇系列 | 把女人弄爽=a片免费视频|999精品免费视频|五月婷在线|高清色惰WWW日本COM|一二三区=av|永久在线观看免费视频 | 一区二区三区视频免费看|久久爱伊人|日本大尺度吃奶做爰久久久绯色|日韩精品视频免费在线观看|亚洲系列一区中文字幕|天堂视频一区二区 | 人人精品久久|无码=aV潮喷|国产小视频国产精品|18深夜在线观看免费视频|好久被狂躁=a片视频无码免费视频|国产一级淫片=a免费播放鬼片 | 人人射影院|日韩免费一区二区三区高清|欧美狠狠|91精品蜜臀在线一区尤物|国产日本韩国在线|无码人妻精品一区二区三区99仓本 | 激情欧美综合|野花香日本在线观看免费视频|99re热久久这里只有精品34|亚洲精品久久夜色撩人男男小说|videos少妇|五月综合缴情婷婷六月 国产最新在线观看|久久黄页|在线不卡日本v二区707|成人免费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欧美又粗又大色情hd堕落街传奇|免费观看全黄做爰的视频 | 国产精品婷婷色综合www在线|丰满风流护士长BD=a片|国产精品福利片|农村人伦偷精品视频=a人人澡|久热免费在线视频|18禁美女黄网站色大片免费网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