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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01 章

    顧笙拿起桌上小竹籃中的剪子, 用剪子尖挑了挑蠟燭的燭芯,火苗在空氣中跳動了幾下。

    他道:“這幾天店里進(jìn)了一批新的香料,明天我要和陳大哥去碼頭一起點(diǎn)貨, 你自己在家呆著不許亂跑。”

    晏辭撐著下巴:“新的香料,我怎么不知道?”

    顧笙轉(zhuǎn)頭看了他一眼:“你這些天又沒去店里, 怎么會知道。”

    他從桌子上一摞冊子里找出一個簿子來, 坐到晏辭身邊,興致勃勃地翻開給他看:“你看, 這都是陳大哥這些天與我講的,我都記了下來。”

    晏辭探頭一瞧,只見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字,顧笙原來是不會寫字的, 被自己教過一些常用字后就開始臨摹自己在紙上寫的香方。他的字一向是幼圓狀態(tài), 為此還被晏辭嘲笑過幾次。

    此時晏辭有些驚喜地看著上面工工整整的小楷,起筆輕盈,筆鋒回轉(zhuǎn)流暢, 落筆含蓄有韻, 收放自如。

    他把顧笙攬過來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可以呀,這字你寫的?”

    顧笙輕輕咳了一聲, 面上有些害羞, 語氣中卻有些小得意:“那是自然。”

    他用手指細(xì)細(xì)翻開那簿子, 輕聲道:“這些天店里每天賣出多少香品,庫存剩余多少,我都會記下來的。”

    “這是陳大哥給我的一份香料進(jìn)貨的供應(yīng)名單。”

    “夫君你新制的那些香品用的原料都是以前庫房里沒多存的, 所以這些天我又按照這些香料的名單重新聯(lián)系了供商。這次的香料就是我前些天訂的。”

    他用手指點(diǎn)了點(diǎn)其中一頁:“這些是備選的供商, 陳大哥說這些制香的原料最后多找?guī)讉供商,以備不時之需。”

    他合上簿子看向晏辭, 漆黑的眼瞳中雪光微動:“所以過些天我打算跟陳大哥一起再寫信聯(lián)系幾個供商,順便去他們的庫房看看有沒有合適的,若是有便簽契。”

    晏辭挑了挑眉。

    “好啊。”他把顧笙攬進(jìn)懷里又揉了一通,“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

    顧笙被他親的頭發(fā)都亂了,心想明明是你這些日子都被去店里看看生意,不過好在他和惜容這些天跟著陳長安學(xué)了不少,就連字都有了很大的進(jìn)步。

    “啊,夫君。”顧笙怕壓到他胸口的傷,忙推開他一些,“我還準(zhǔn)備了個簿子,這些天每一個來店里要上門打香的客人的住址都記下來,可不能讓上次那種事發(fā)生。”

    晏辭在他溫?zé)岬牟鳖i處用力吮了一口,一朵殷色梅花便落在顧笙雪白的頸子上:“若是有什么事便與我說。”

    顧笙被他的發(fā)絲搔得癢癢的:“你好好照顧好自己就好了。”

    細(xì)碎的吻從脖頸一路滑下,探入微松的衣領(lǐng)下,晏辭有些敷衍地含糊不清道:“有璇璣陪著,沒事的。”

    顧笙想起什么一樣回過頭:“你不說我差點(diǎn)忘了。”

    “璇璣跟你一樣,這些天也在家待著。”

    “”——

    一連過了幾天安穩(wěn)日子,晏辭感覺自己在家待的都要長毛了,他推開窗子,院子里回廊上,流枝正拿著璇璣的劍,小心地用手指撫摸上面的裂痕,心疼道:“你的劍變成這樣,好可惜”

    璇璣面上無所謂道:“我一時大意,以后不會再有這種事了。”

    他說完還抻著衣服下擺給流枝看:“可是我的衣服又破了。”

    流枝看了看上面破了的口子:“你脫下來,我?guī)湍阊a(bǔ)上,很快的,一會就好。”

    晏辭收回目光,看著他們兩個邊說邊往偏房去了。他抬頭看著從檐下一滴滴落在地上低洼處的雨滴。

    一直到下午雨終于停了,他跑去敲開了璇璣的房門:“跟我出門。”

    璇璣正用細(xì)絹擦著劍身:“夫人不讓你出門。”

    晏辭誘惑道:“上街,我找個鐵匠幫你把劍修好。”

    璇璣不受誘惑:“不去,我去秦府找專門的匠人,外邊的鐵匠技術(shù)參差不齊,若是修不好以后更容易裂。”

    “那你衣服不是破了嗎,找個成衣店給你換身衣服。”

    璇璣認(rèn)真撫摸了一下剛剛縫好的針腳細(xì)密之處,搖頭:“不去,我衣服剛補(bǔ)好,還能穿。”

    于是晏辭懶得再找借口,等了一會兒天晴,索性便自己出去了

    “就是這樣了。”

    晏辭坐在一間臨著湖畔的茶館,卓少游一臉凝重地聽他講完最近的經(jīng)歷,感嘆道:“沒想到晏兄竟然屢次遇到歹人,小生聽了晏兄的經(jīng)歷,心痛不已。”

    晏辭道:“最近走霉運(yùn),只希望以后都不要讓我遇見奇怪的人。”

    卓少游無比嚴(yán)肅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等過些天小生去廟里祈福,也要為晏兄祈禱一番。”

    眼見四月在即,院試也快到了,卓少游前些日子在詩會一戰(zhàn)成名,還有時間跟著幾個書院的同窗出去吟詩作對,這幾天明顯不再到處浪了,眼下烏青都重了許多。

    “你不會每天熬夜學(xué)習(xí)吧?熬夜對身體可不好。”

    卓少游搖頭:“小生先前買了些蠟燭,雖然比油燈亮,可是價貴又不禁用,每晚都要耗費(fèi)幾根,所以只好先用油燈,眼睛就成這樣了。”

    晏辭道:“你還是繼續(xù)用蠟燭吧,弄壞了眼睛可不好。”

    卓少游嚴(yán)肅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晏兄的建議小生一定謹(jǐn)記。”

    兩人又隨意聊了幾句,晏辭本就是在家里沒人說話,于是去了蘊(yùn)墨街,原本他還打算去那個蕭公子那里看看,不過店里又落了鎖,于是他便拉了卓少游過來。

    小書生這些天為了院試背書背得昏天黑地,眼看著臉色都菜了。兩個人都不是能喝酒的,于是找了一家臨近湖畔的茶館,晏辭主動請他喝茶。

    每聊一會兒,外面便又下起了雨,茶館里人就又多了起來。

    卓少游又從袖子里拿出本書來捋平了書頁,攤在桌子上觀看。

    晏辭這些天過得一直很混亂,被各種奇怪的人追著跑。此時難得享受了一會兒安靜時刻,他一邊盯著窗外斜斜灑下,落入湖中化作一團(tuán)團(tuán)漣漪的雨絲,一邊聽著隔壁桌子的客人談天。

    “聽說香藥使要來胥州了?”

    “大概又是來給宮里選香的吧,每年都來,不是老規(guī)矩了。”

    “這幾位兄臺說的香藥使是什么?”

    “宮里的六司你知不知道,專門給圣人采辦日常用的物什的其中那個香藥司就是負(fù)責(zé)調(diào)香的,他們每年都會排出香藥使去各個州府采辦當(dāng)年最獨(dú)特的香品,送進(jìn)宮,給宮里的貴人的。”

    “你說他們?yōu)槭裁疵磕甓家x上幾道香回宮里,是這宮里的香師不中用還是怎么樣,那宮里的人成天拿金湯勺吃飯,聽說便桶都用金的,他們能看中從民間來的香?”

    “這有什么難理解的,那些大人娘娘就是圖個新鮮唄不只是香,我聽我在燕都的堂哥說,還有出來了網(wǎng)羅天底下的奇人異人的,專門送進(jìn)宮給圣人逗樂用的,每年有大把的人擠破腦袋都想進(jìn)宮的。”

    “這位兄弟,我見識少,你說要是被選進(jìn)宮,豈不是這輩子就衣食無憂了?”

    “哪那么容易,那可是皇宮,那是什么地方,稍微出點(diǎn)差錯可是要被——”那人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眾人皆是唏噓,“每年都有百十來號人進(jìn)宮,你見過真的飛黃騰達(dá)的有幾個?頂多待上幾天就被人放出來了。”

    旁邊有人插嘴:“要我說伴君如伴虎,富貴險中求嘿嘿,這位仁兄,要不你也去試試,萬一成了圣人眼中的紅人”

    “去去,我哪有這本事,我要有這本事,就不在街邊給人修鞋了。”

    四周笑聲頓起。

    晏辭聽著茶館里交織的笑聲和談話聲,聽著卓少游不時翻動書頁的聲音,看著那湖面一圈圈漣漪,睡意漸漸襲來,他索性用手撐著頭,在這溫和的噪音里睡了一會兒。

    也不知迷迷糊糊睡了多久,聽到對面有人喚自己:“晏兄,晏兄。”

    晏辭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趴在臂彎里,小臂被他枕的隱隱發(fā)酸。

    他閉了閉眼睛把睡意驅(qū)散走坐起來,見窗戶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了,陽光透過云層落在湖面灑下一片金黃色暖意。

    他回頭看見對面的卓少游一臉關(guān)切地看著自己,而茶館中原先鬧哄哄躲雨的人群已經(jīng)紛紛散去,只有零星幾個茶客還坐在桌邊。晏辭看著卓少游合上書:“你看完了?”

    卓少游不好意思道:“本來只想看幾頁,結(jié)果一不小心就忘了時辰,一合上書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快酉時了。”

    “你看完了,正好我也睡夠了,皆大歡喜。”晏辭滿意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付了茶錢,“這幾天我就不打擾你了,你好好準(zhǔn)備,有需要的話就來找我。”

    兩人站起身準(zhǔn)備告辭,晏辭臨行前打趣道:“認(rèn)真讀書,別忘了我們的目標(biāo)。”

    卓少游似乎因為與晏辭聊了半天的緣故,面上幾日積累嗯疲憊之色一掃而光,此時中氣十足地回應(yīng):“考狀元,尚公主!”

    他話音剛落,隔壁桌忽然傳來一聲暴喝:“放肆!我看哪個敢尚公主?!”

    第 202 章

    晏辭被這吼聲嚇得后背寒毛倒豎。

    他立馬朝著聲音的方向轉(zhuǎn)頭, 就看到隔壁桌不知何時坐著一個有些熟悉的白色身影,頭戴著熟悉的幕籬。晏辭倒吸一口氣,似乎為了驗證他的猜想, 下一刻那人就站了起來,雙手一掀, 雪白的輕紗從幕籬上被掀起來, 露出下面一張令人驚艷的面容。

    只不過這張美人面上此時那修剪得當(dāng)?shù)牧钾Q起,看起來似乎不太高興。

    晏辭:“”

    他二話不說, 跳起來就跑,結(jié)果還沒跑出去兩步,腦后驟然響起破空之聲,晏辭瞳孔一縮幾乎是本能地一彎腰, 與此同時有什么東西從他頭頂上飛了過去, 掠起一片涼意的同時劃破空氣發(fā)出尖利的一聲響。

    接著他斜前方桌子上的碗碟瞬間便全部被掃落在地,一陣接一陣的脆聲響起,茶館四周本是安靜品茶的眾人接連發(fā)出倒抽氣的聲音。

    晏辭驚魂未定地直起身, 回頭就看見幾天前在巷子口遇到的白衣女子站在自己后面, 素白的手里還握著一條銀光閃閃,上面鱗片覆滿, 宛如一條銀蛇一般的鞭子。

    “跑啊。”她踩在桌子上, 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晏辭, “怎么不繼續(xù)跑了?”

    晏辭心想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他偷偷跑出來喝個茶的功夫也能遇到歹人。他的視線不著痕跡地往少女身后探了探,見沒有前幾天跟她一起的佩劍的女子, 心里稍稍松快了一些。

    然而面前這姑娘手里的鞭子, 看起來也不是吃素的。

    最主要的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得罪她的事,于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他十分誠懇問道:“我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少女哼了一聲:“你這刁民真是膽大包天,公主也是你們能肖想的?”

    晏辭:“?”

    茶館眾人在這突如其來的插曲中反應(yīng)過來后紛紛逃竄,不一會兒就跑了個干凈,那茶館老板本來從后面出來想調(diào)停,結(jié)果那少女瞪了他一眼,那老板立馬把頭縮了回去,順便將后院的門帶上了。

    卓少游顯然被眼前的一幕嚇傻了,直到被逃跑的人撞了一下才緩過神來,他急急忙忙跑過來站到晏辭身邊:“晏兄,這又是怎么一回事?”

    晏辭小聲與他道:“這就是我跟你說的,前些天遇到的那個搶我東西,還動手打人的歹人。”

    “原來是她!”卓少游大吃一驚,打量了那白衣少女一番,隨即蹙眉,“可我見這位姑娘風(fēng)姿出眾,不像是歹人之流啊。”

    晏辭嘖了一聲道:“這我就不知道了,畢竟人不可貌相,說不定人家就好這一口”

    對面的少女隔著他們有兩張桌子的距離,按理說是聽不到他們耳語般的嘀嘀咕咕,然后晏辭話音剛落,那少女頓時大怒:“刁民,你說的我可都聽見了!”

    晏辭毫無懼色地抬頭看向她:“聽到又怎么了,上次你無憑無證說我偷東西,我忍了。今日我們兩個在這里白日做夢,你也要管?”

    “何況這天底下說想尚公主的人多了,你難不成見人就要去抽一頓?”

    被他這一番話一說,似乎也知道自己理虧,少女臉一下子漲的通紅,咬著一口銀牙:“總之,總之不可以說尚公主!”

    晏辭:“”

    你臉紅什么?

    那白衣女子瞧見晏辭有些無語地看著自己,這才想起來自己是來尋仇的,怒道:“你還敢看我,真是無禮至極!”

    卓少游一個箭步上前擋在晏辭面前,義正言辭地與她理論:“這位姑娘,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怎么能隨意動手傷人,難道真的視王法為無物?”

    少女不高興地瞥了他一眼:“你又是哪個?”

    卓少游聞言頓了一下,結(jié)果竟然認(rèn)真與她道:“哦,在下卓逸卓少游,乃是東平縣桃源村人士。”

    他身后的晏辭愈發(fā)無語:都這個時候了,就別這么一本正經(jīng)地自我介紹了。

    果然那少女柳眉一豎:“我管你叫什么,這里沒你的事,給我讓開。”

    卓少游搖了搖頭,依舊認(rèn)真地回答:“這位姑娘,事情還沒有弄清楚之前,小生不能”

    少女冷哼一聲,手里銀鞭如閃電般卷了過來,瞬間卓少游面前的桌子化為齏粉,她冷聲道:“滾。”

    卓少游看著那碎了一地的桌子,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但是并不服軟還想據(jù)理力爭。晏辭在他身后小聲咳了一聲,出言提醒:“你還是快走吧,不然她連你一起打。”

    你趕緊走,趕緊幫我去報官!

    卓少游面上卻是一派正色:“晏兄有恩與我,今日又身處危難之中,小生怎么能袖手旁觀?何況小生多年熟讀圣賢立世之道,定不會臨危之際丟下晏兄獨(dú)自離開。晏兄莫怕,小生不會棄你于不顧!”

    “”

    晏辭再次道:“不必管我,你先走便是。”

    他話還沒說完,少女已經(jīng)耐心用光,冷笑道:“好好好,你們倆患難見真情,今日一個都別想走。”

    她手中銀鞭靈動如蛇,在素腕間繞了兩圈,卓少游見狀面上毫無懼色挺身而出:“晏兄與小生有恩,小生今日是不會讓姑娘傷害晏兄的!姑娘若真是要出氣,還是打小生吧!”

    晏辭:“”

    少女本來壓根沒把他放在眼里,聽了他這番話目光也忍不住落在卓少游身上。她細(xì)細(xì)打量了他一番,忽然眉頭一松,竟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眉眼彎彎,聲如銀鈴:“我竟是不知道,這天底下竟還有你這等呆子。”

    她這一笑,原本屏息凝神等著她動手的卓少游一下子呆住了,晏辭眼睜睜看著這書生本是緊抿著唇,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忽然面上就如燒開了水的壺,刷地紅了起來。

    晏辭抖落掉沾在衣擺上的粉末,從卓少游身后走出來,慢悠悠道:“你想打我可以,但是你得給我個理由。”

    少女眉頭一挑:“打你就是打你,還需要理由嗎?”

    晏辭攤了攤手,無辜道:“你給我個理由,若是理由得當(dāng),我就站在這讓你打。若是沒有,我不服氣,定要與你爭到底。”

    少女快聲道:“就憑你身上的那塊牌子來歷不明,定是你不勞而獲,我就要打你!”

    晏辭頓了頓,若有所思:“來歷不明?你只見過我一次,就信誓旦旦說這牌子來歷不明這么說來,你以前從除了我之外的其他人身上見過這牌子?”

    少女被他這番話打斷思緒,話音一頓:“是又怎么樣?”

    晏辭靈光一閃:“也就是說,你認(rèn)識送我牌子的人,而且跟他很熟?”

    少女似乎沒想到他突然說到這一層,一時啞然:“這跟我要打你有什么關(guān)系?”

    晏辭了然:“你上次跟那位佩劍的姑娘在一起的時候,明明有機(jī)會抓住我,卻讓我走了。不是你沒抓住我,而是因為你不敢打我,你怕打了我,送我牌子的那個人會怪罪你,是不是?”

    少女被他這幾句話說得啞口無言,似乎為了挽尊,再次舉起手中的鞭子:“誰說我不敢?!”

    晏辭站在原地紋絲未動,安靜地看著她。

    少女站在桌上瞪著他,握著鞭子的手漸漸收緊,可是鞭子卻始終沒有落下來。

    許久,她慢慢放下鞭子,嘴唇顫抖地狠狠瞪了晏辭一眼:“你給我等著!”

    說罷便轉(zhuǎn)身沖出茶樓。

    一直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晏辭才吐出一口氣,心道前腳剛從變態(tài)手里逃出來,這邊又惹到了不知哪家的大小姐,非要打自己一頓才甘心,當(dāng)真是命途多舛。

    卓少游從剛才開始就處于懵懂狀態(tài),眼見那少女的身影消失了,這才一臉憧憬地回過頭看著晏辭:“晏兄,小生方才的表現(xiàn)如何?”

    說的很好,下次別說了——

    那少女沖出茶樓,身姿靈活地穿梭在人群之中,宛如一只過境的白鳥,所過之地處處留香。

    路人皆是驚訝地看著這腳步飛快的少女,下意識給她讓路,然而少女此時心中一團(tuán)憤懣無處發(fā)泄,在心里暗罵了幾遍無恥的男人也沒有疏解,隨著憋屈的怒意像個無頭蒼蠅一般亂走。

    她本就是人生地不熟,此時既沒有看路,也不知走到了何處,直到停下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遠(yuǎn)離熙熙攘攘的街市,到了一處臨湖的宅院后面。

    她在湖邊站定,深深吸了一口氣,胸口起伏幾下抬頭,發(fā)現(xiàn)周圍景色一片陌生,先前從來沒有來過。

    她繞著那些屋門緊閉的房子轉(zhuǎn)了幾圈,結(jié)果越走越偏,就連原來的路都記不得了。

    直到知道自己的的確確是迷路了,少女心中原本快要消散的怒氣再次升起,她一腳將路邊的石塊踢進(jìn)湖里,驚起一灘漣漪:“刁民!卑鄙!狂妄!無恥!”

    就這么連著踢了幾下,忽然一聲悶響,腳尖一陣劇痛。

    少女咬著唇愣是把悶哼咽了回去。

    她深吸一口氣低頭看著隱隱作痛的腳尖,腳趾在鞋里動了動,好像沒有斷。她吸了吸鼻子,自詡平生沒受過這種欺負(fù),于是心里越想越氣,覺得剛才就那樣跑掉實在有些丟人,就想轉(zhuǎn)身回去揍那兩個刁民一頓。

    結(jié)果忽然聽到身后傳來一個悅耳至極的聲音:

    “元英。”

    少女聽到這聲音瞬間愣住了,她臉上原本委屈不甘的神情瞬間煙消云散。

    她猛地朝聲音的方向看去,就看見不遠(yuǎn)處路邊的柳樹下,不知何時立著一個身著青衣的年輕男子,他眉目修長唇角噙笑,一雙令人見之難忘的丹鳳眼正安靜注視著她。

    身后的柳枝垂墜在他肩頭,毫無裝飾的青衣隨著湖面吹來的風(fēng)輕輕晃動,平添幾絲飄渺意。

    蕭元英驚喜地出聲喚道:“師父!”

    她一雙杏眼璀璨若星,絲毫不顧及向來自持的身份,像個小女孩一般飛快地跑過去,開心歡快的樣子與剛才冷面寒霜的模樣判若兩人。

    第 203 章

    眼見那來歷不明的姑娘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走了, 茶館附近一直圍觀這邊的人們從四面八方圍過來,看著店里爛七八糟的一攤七嘴八舌。

    晏辭看著這碎了一地的桌椅碗碟的,不想被店主抓住做冤大頭, 于是在人們圍過來之前就拉著卓少游趕緊走了。

    卓少游一腔熱血沸騰,覺得自己剛才真是無比英勇, 步伐都快了許多, 走了一陣見晏辭在后面落下他幾步,回頭見他若有所思地想著什么, 于是問道:“晏兄,你怎么悶悶不樂的,可是方才可有傷到哪里?”

    晏辭從思緒中回過神,他搖了搖頭。

    方才在茶館里的那番說辭原本就是靈機(jī)一動唬那少女的, 但是事后再次回想那少女竟然就那么跑掉了。他心里原本“劫后余生”的輕松一點(diǎn)點(diǎn)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心事重重。

    卓少游好奇地問:“晏兄,你看起來很累?是昨晚沒休息好嗎?”

    晏辭身體倒是不累,主要是他心累:“你說若是有人將一個無價之寶說成是不值錢的小玩意, 再以答謝為由讓你毫無顧慮地收下, 這是不是有些古怪啊?”

    卓少游聽了他的話,認(rèn)真地思考了一下, 然后回答:“晏兄也許是遇到了善良的好人。”

    晏辭:“”

    這個問題我好像不應(yīng)該問你。

    卓少游見晏辭沉默, 眨了眨眼, 反應(yīng)過來:“晏兄的意思是,給你東西的人別有用意?”

    晏辭的目光落向遠(yuǎn)處登云樓的飛檐:“我要去河對岸一趟。”——

    萍始生,鳴鳩拂其羽, 戴任降于桑。

    谷雨過后, 氣溫回升的速度變得快了起來,早上起來還要多穿幾件薄衫, 到了午后就恨不得赤膊上陣。

    這幾日胥州城里城外的牡丹開得正盛,有好事者在城中各處連續(xù)舉辦了幾場盛大無比的牡丹花會,人們紛紛呼朋喚友著過去賞牡丹。顧笙于是帶著惜容和流枝這些日子早上帶了干糧出門,午后便也不回來,一直玩到下午。

    葉臻的小院子里幾株粉瓣雪尖的銀紅巧對,竟是比花會上的大紅大紫開得還要繁盛。

    那幾株牡丹一向是他精心照料的,熬了一冬到了此時終于可以欣賞花的嬌容,顧笙興沖沖帶了幾包花會上買的種子去找他,煢秋給他端來一碗避暑湯,葉臻溫和地笑道:“我正要叫你來,這幾天天氣熱了,我差人去茶山采了些新茶,你臨走前帶上。”

    晏辭傷了在家調(diào)養(yǎng)的這幾日,顧笙接下了店里的活計,干起了他之前的工作。他一向是個好學(xué)的人,從前在白檀鎮(zhèn)上沒有機(jī)會,如今到了胥州接觸了不少新鮮的人文風(fēng)情,又認(rèn)識了不少人。學(xué)的東西多了,見識廣了,膽子自然而然也大了起來。

    不過為了處理店里的事務(wù),順便跟陳長安多學(xué)些東西,導(dǎo)致他這些日子一直沒來得及來看望葉臻。

    葉臻坐在院子里的涼亭中,面前石桌上擺著一本攤開的書,他垂頭看著書,柔軟的黑發(fā)垂在肩頭。

    他在府中只穿了一襲淡色的綢緞外袍,雙肩本就清瘦,坐在那里看書的模樣,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一個風(fēng)姿清雅的,如竹如蘭的年輕公子。不過走近才能看到桌子下的腹部突兀地隆著,將絲綢軟袍頂起。

    這才讓人意識到他是個懷了孕的哥兒。

    “葉臻哥哥,最近身子怎么樣?”

    葉臻笑了笑,他面色看起來比先前好了不少,但是腰部似乎又粗了一些,他拉起顧笙的手:“你來。”

    顧笙不明所以地看著葉臻拉著自己的手,貼上他高高隆起的腹部。

    顧笙不敢用力,只是小心翼翼地將掌心貼在他的肚子上,然后屏住呼吸。

    顧笙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掌心上,他隔著薄薄的衣衫感受到葉臻的體溫。不多時葉臻的肚子忽然從里面隆起一個小包。

    顧笙一驚下意識想收回手,然而葉臻握著他的手不讓他移開,那突兀鼓起的小包似乎感覺到了被撫摸,里面的小家伙不知是手還是腳十分有精神地抬起,隔著阿爹的肚皮抵著顧笙的手心。

    顧笙驚訝地抬頭:“他,他在動?”

    這個“他”指的自然是葉臻肚子里那個已經(jīng)開始用小腳亂踢亂動的小家伙,“他”似乎比尋常小孩子還要能折騰一些,距離出生還有快四個月便已經(jīng)開始不安分揮動柔軟的手腳,努力地阿爹肚子里面動,尋找存在感。

    葉臻莞爾。

    他面上雖依舊淡雅如故,但是眸子里卻是掩飾不住的溫意,似乎早就想把這個消息分享給顧笙了,細(xì)細(xì)解釋道:“原本我還以為是最近吃的多了些腸胃不好,結(jié)果后來府醫(yī)過來把脈,說是肚子里孩子已經(jīng)會動了他很健康,所以才會在里面這般胡鬧。”

    “府醫(yī)說,原本小孩子要再過一月才會這般鬧,也不知我這個怎么回事,剛剛會動便要鬧。”

    顧笙心里說不上是什么感覺,他內(nèi)心深處有一股甜蜜溫暖的感覺涌出,葉臻肚子里的小家伙性子顯然很是倔強(qiáng),用力抵著顧笙的掌心,似乎他若是不移開手自己也要跟他剛到底。

    顧笙從來沒有過這般感受,他心里怦怦直跳,就仿佛就觸摸自己的孩子一般小心地隔著葉臻的肚子和里面的小家伙對著手心,不多時小家伙顯然累了,肚子上的小包也漸漸平了下去。

    顧笙剛要移開手,結(jié)果葉臻肚子忽然又是一動,又有一股微小卻倔強(qiáng)的力度抵了上來。

    顧笙更加驚訝地抬頭,只見葉臻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并且略顯無奈地?fù)u了搖頭:“這孩子以后怕是個犟種。不管是誰的手只要不移開,他就會一直貼著你。”

    “還算好的。他白天頂多踢我?guī)啄_,如今每到了半夜都要在里面胡亂折騰一番,只有我用手輕輕揉一揉肚子他才會消停。”葉臻語氣里雖是無奈,可眸間滿滿的都是溫柔。

    這種感覺當(dāng)真讓顧笙興奮極了。

    這些天顧及晏辭的傷勢,任憑他又是暗示又是明示好幾次,顧笙都堅定地拒絕了。

    如今夏天快到了,某人的傷好了便又活蹦亂跳起來,于是顧笙在心里打定主意,等回了家就要把夫君按在床上好好修理一番

    桌子上琺瑯彩繪方形白瓷盒里盛著晶瑩剔透的涼水荔枝膏,瓷盒旁邊還搭配著同樣材質(zhì)的小勺。旁邊的冰盤里盛著染成“貴妃紅”和“眉黛青”顏色的兩碟酥山,上面煞有介事地插著一朵鮮花,看起來不像食物,倒像是某種裝飾品。

    晏辭用勺子舀了一口放進(jìn)嘴里,拌了蜜糖再被加熱至酥軟狀態(tài)的酥油吃起來,倒是讓晏辭回憶起來奶油的口感。

    這酥山大概就相當(dāng)于古代的冰激凌,算是夏日的降暑甜點(diǎn)。

    晏辭吃了兩口放下勺子,他想吃冰激凌了。

    秦子觀坐在對面好奇地看著他一臉平靜地放下勺子:“你以前吃過?”

    “沒有啊。”

    秦子觀奇道:“你就算不夸幾句也不至于一點(diǎn)反應(yīng)都不給吧,你都讓我覺得這東西拿不出手了。”

    晏辭誠實道:“可能因為我吃過比這更好吃的東西吧。”

    秦子觀嗤笑一聲,顯然沒將他的話放在心上,他這些日子終于被他大哥從葉臻的院子里放了出來,不過還是出不了秦府,此時靠在軟榻上,手里依舊慢悠悠晃著他那寶貝扇子。

    兩人就在靈璧山中的樓閣里乘涼,窗外繁花似錦,屋里清涼一片。要說這樓閣也不知是什么構(gòu)造,冬暖夏涼,當(dāng)真是好去處。

    晏辭吃完手中的酥山,接著思索了一番抬起頭:“我有事要說。”

    “我跟你說個事。”

    兩人一起開口,然后皆是閉上嘴看著對方。

    秦子觀折扇一收,不等晏辭開口:“我先說。”

    “”

    行吧行吧,讓著你。

    “什么事?”

    只見秦子觀從忽然軟榻上坐直,然后隔著桌子神神秘秘看著晏辭,一副似乎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表情,嗓音不知覺壓低:“你知道嗎,葉臻肚子里那個孩子,會動!”

    “”

    晏辭一臉狐疑:“就這?”

    秦子觀皺著眉:“你怎么又是一點(diǎn)反應(yīng)都沒有?”

    晏辭也不知道他這般神神秘秘,大驚小怪地做什么:“小孩子到了月份就是會動嗎,這不是很正常嗎?”

    秦子觀被他理所當(dāng)然的表情驚到了:“你怎么這都知道?”

    晏辭心說這不是常識嗎:“你不知道?”

    對方十分誠實地?fù)u頭,接著快聲道:“而且我親眼看見了他在動晏辭,我不知道怎么跟你形容,那種感覺,那種感覺”

    他憋了半天憋出來一句話:“真是太奇怪了。”

    晏辭見他一邊回憶著某些難忘的回憶,眉梢跟著唇角一樣都在不受控制地向上揚(yáng),于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真誠道:“恭喜恭喜。”

    秦子觀沉浸地回味半天,回頭見晏辭這般波瀾不驚,對比起來自己看著似乎有些失態(tài)。于是他整理了一下面目表情,順便清了清嗓子:“算了算了,跟你說了你也不懂。到你了,你剛才要說什么?”

    晏辭張了張嘴:“我要去河對面那些道觀。”

    秦子觀盯著他。

    晏辭低下頭看著桌上的白瓷盒,心里這些天一直以來的想法都是,他要弄清楚這玉牌的意義,代表的是什么。

    最好找到那個道士,然后將它物歸原主。

    他穿進(jìn)這個身體,在白檀鎮(zhèn)上經(jīng)歷了種種,到現(xiàn)在為止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內(nèi)心深處也只想經(jīng)營好他的鋪子,和顧笙過安安穩(wěn)穩(wěn)的生活。

    若是未來他們有了孩子,他將好好承擔(dān)父親的責(zé)任,將他們養(yǎng)育成人——

    他不想因為這塊東西,惹上一些他根本承擔(dān)不了,也解決不掉的麻煩。

    第 204 章

    胥州城的秀岳峰山間的觀宇高低錯落, 依山鄰水而立,眾星捧月般分布在山腰至山腳,簇著山頂之上那座赫赫有名的天師府。

    而在其遙遙相對的對岸, 則是那座因當(dāng)朝丞相沈瀾而聞名天下的登云樓。

    登云樓與秀岳峰山頂之上鍍著金光的寶頂隔著波光粼粼的河面,一左一右分居兩岸呈對立之勢, 在胥州一直被傳為一道盛景。

    此時正值春暖花開, 河對岸的百姓們自天氣回暖后相伴出門踏青,登云樓之下游人摩肩接踵, 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由于游人眾多,所以官府在登云樓附近的小山丘上修了不少供游人歇腳的亭子。

    其中最有名的一座叫做“觀山亭”,位于登云樓附近最高的一座小丘之上,這亭子坐落青翠之間, 旁邊還修了魚池。

    魚池里面養(yǎng)著錦鯉, 專門供來此處的游人喂食。

    因為經(jīng)常被投喂的緣故,那些錦鯉各個生得成人小臂長短,鼓著圓鼓鼓的肚子悠閑地擺著尾巴, 不時游到水面上吃下湖面的魚食。

    蕭昭蕭元和抬頭看著觀山亭下一條蜿蜒而上, 通向樹影之間的臺階。

    他身著一身寶藍(lán)色的錦袍,面如冠玉, 鼻梁上生著一顆小痣。

    這張相比常人稍顯秾麗的臉, 若是放在女子或哥兒身上會更加合適, 但是長在一個男人身上,便看起來有些過于柔和,或許是因為知道這一點(diǎn), 因此他幾乎不笑。

    身邊的白衣侍從依舊如同往日一樣站在他身后等著他的命令, 男子站在臺階處卻遲遲未動,直到幾聲嬉笑之聲隱隱約約從山上傳來。

    不一會兒, 樹影娑娑間,兩個穿著春裝的妙齡少女出現(xiàn)在臺階最上頭,看樣子似乎是從半山腰的觀山亭走下來的,她們一邊走一邊說笑不停,似乎在討論著剛剛的所見所聞。

    “剛才那個人,就是那個在亭子邊上喂魚的那個,你看到?jīng)]有?”

    “我肯定看到了,生的那副樣子,想不注意都難吧?”

    “看著像是個道士,我剛才還大著膽子去找他討了一張符,結(jié)果他竟然真的給了我一張——你知道嗎?他笑的時候,那聲音真是好聽死了”

    “你嘴角都咧到耳朵里,難不成你還想去當(dāng)姑子不成?”

    “要是哪處道觀里都是生得那般的道士,就算當(dāng)姑子我也認(rèn)了。”

    兩人相互打趣著對朝下面走去,其中一個一時之間沒有看路,“哎呀”一聲差點(diǎn)撞上了下方的人。她驚訝地抬頭,就見面前的人平靜無波的瞳孔里一閃而過自己的影子。

    少女不知為何心里升起一絲寒意,她噤了聲趕緊拉著同伴離開了。

    男人朝著山頂隱約露出的涼亭看了一眼,對白衣人淡聲吩咐:“守在這里。”

    說罷便朝山上走去。

    從山頂?shù)挠^山亭處,不僅可以看到登云樓的全貌,甚至對岸的天師府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由于位置極佳,所以一向是來此處的游人們必爭的觀賞點(diǎn),可今日不知為何,亭子里不同往日那般擠滿了人。一派冷清不說,魚池中因為沒有足夠的魚食投喂,池子中的魚兒顯然已經(jīng)饑腸轆轆,皆游到水面上大口吞咽著。

    男人一直走到臺階上方,將目光投向亭子里面。

    亭子里并非一個人都沒有,此時一個青衣道袍的男子便倚在亭子臨著魚池那側(cè)的欄桿上,隔著欄桿看著下方水池中的錦鯉,左手拿著一個白瓷小碗,碗里盛放著被做成一粒一粒的魚食。

    這人顯然也在興致勃勃地喂魚,只不過他喂魚的方式不同其他人那般將魚食如天女散花般灑下去,看著魚兒爭相恐后地奪食。

    這道士用指尖夾起一粒,往湖面一丟。

    那魚食輕飄飄落在水面上,幾乎連最微小的漣漪都無法驚起。

    可因為水中的魚兒都已餓了許久,那小小的一粒食落進(jìn)水中,瞬間數(shù)不清的錦鯉便從周圍踴躍而出,那些稍小一些的魚兒瞬間就被體型更大者擠得看不見蹤影。

    平日里性情溫和的錦鯉竟然因為小小的一粒魚食爭得頭破血流。

    道士就這樣垂眸看著下方爭得你死我活的魚群。

    蕭元和在他身后停下,看著下面密密麻麻的魚群,又看了看道士手中瓷碗:“大人什么時候?qū)ξ刽~有興趣了?”

    道士又夾起一粒丟在水里:“每次都見這里圍滿了喂魚的人,時間一長,也想親自試試。”

    “可是以大人的方式喂,到了夜半都喂不完,何不給他們一個痛快。”

    “這樣喂魚自然有不同尋常的趣處。”

    “有趣在何處?”

    道士用指尖又拾起一粒魚食丟下去,下面魚群密密麻麻距過來一陣拍擊水面的聲音,幾條小的被大的擠到一旁瞬間沒了蹤影。

    他看著得勝者探頭出來嘴部一張一合的樣子,慵懶隨意的聲音響起:

    “這些魚同池而游,朝夕相處晝夜相伴,往日食物富足時便相安無事,如今卻為了一粒小小的魚糧爭得頭破血流。若是過些天依舊沒人來此喂食,怕是便要上演手足相殘的戲碼了。”

    聽到“手足相殘”四個字,蕭元和抬起眼,盯著道士的背影看了一眼。

    后者似乎感覺到了身后的視線,他笑了笑青袖垂下,白瓷盒中魚食全部被他拋下,湖面上頓起點(diǎn)點(diǎn)漣漪。水下餓了許久的魚兒爭先恐后地游上水面,水花擊打聲接連響起,許久未絕。

    道士轉(zhuǎn)過身,鳳目斜飛上挑:“貧道年前不曾回宮,還未來得及恭賀王爺封地受爵之喜。”

    “大人自從入宮便幾乎不出欽天監(jiān),為何這幾月頻頻出行?”

    “自是三殿下沉疴已久,御醫(yī)署的諸位束手無策,貧道便出宮尋找緩解殿下頑疾的良藥。”

    蕭元和話音一轉(zhuǎn):“欽天監(jiān)素來與御醫(yī)署素來不合,大人心地倒善,愿為此忙碌奔波。”

    “唔。”道士眨了眨眼,有些無辜,“自然是因為圣人為此事心急如焚,貧道為人臣又享圣眷良久,自當(dāng)竭盡全力為圣人解憂。”

    蕭元和看著他的眼睛,似乎想從里面看出些什么來,道士笑瞇瞇地任由他打量,直到蕭元和收回目光:“所以大人此番來胥州,也是因為圣旨?”

    道士尋了處干凈角落坐下:“王爺何必試探貧道?圣人讓貧道來胥州的目的,你我都心知肚明。”

    他支著欄桿以手支頜,青袖滑落露出一截手臂,看著遠(yuǎn)處的登云樓,仿若在講故事般慢慢開口:

    “西北自正月到三月以來,雨雪始終未絕。”

    “從西北傳來的消息,地處西北的嶂、闌二州相繼遭受白災(zāi),落雪覆地三尺不止,無論人畜,凍餒而死者無數(shù)。災(zāi)民無糧可食,便啃食樹皮,州府街頭隨處可見凍死的僵骨。”

    “災(zāi)情傳至燕都后,圣人召百官急議賑災(zāi)之事。”

    “戶部尚書杜譙第一個上奏開倉賑濟(jì),那筆賑災(zāi)糧以最快的速度運(yùn)往嶂州,可是途中卻遭到流寇打劫,其中幾車傾覆而出,也是因此被發(fā)現(xiàn)那些賑災(zāi)糧中,竟是摻雜了近三成的糠皮。”

    “圣人聞之大怒,誓要徹查此事。負(fù)責(zé)運(yùn)送賑災(zāi)糧的欽差何應(yīng)當(dāng)晚畏罪自盡,而在何應(yīng)謝罪后,嶂州總兵與西戎蠻夷里應(yīng)外合,舉兵謀反。”

    “圣上親指了幾個都統(tǒng)先后率軍前去平叛,皆是無功而返。其中一個還丟了半條命,至今還在牢里待著。”

    “所以王爺可知,是誰在他們戰(zhàn)敗后親自領(lǐng)了圣旨率軍征戰(zhàn)西北,至今不出半月,便已經(jīng)將謀反的叛軍幾乎殆盡,不出三日,便會將西戎趕出嶂州。”

    蕭元和面色一沉,聽到道士的聲音再度響起:“正是王爺你的兄長,圣上的長子秦王蕭綏。”

    蕭元和道:“蕭元曲就算戰(zhàn)功赫赫,他那一半胡人血脈也注定了他這輩子只能當(dāng)個王爺。父皇不會允許一個胡人的子嗣玷污了大燕皇位。”

    “王爺要知道一點(diǎn),等到西北叛亂徹底平復(fù)。秦王歸還燕都之時,朝野上下不會因為他殺了無數(shù)人而懼怕他——就像擁護(hù)他的人不會更少,只會更多。”

    “就算無法繼位,圣人年邁,三皇子體弱。秦王若是被逼到絕境,你猜他手下那些隨他出生入死浴血多年的將士,會不會為他破開燕都的城門?”

    蕭元和眉頭緊鎖:“那便是謀反,蕭元曲有這膽子?”

    道士嘆了口氣:“他有沒有這膽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這能力。”

    “一條握慣了金戈,習(xí)慣了荒漠,喝慣了血的狼…只要還活著,無法套上鎖鏈馴服成狗養(yǎng)在身邊,那么無論在哪里,都將是你的威脅。”

    “無兵權(quán)傍身。王爺,這就是你與秦王相比,最大的劣勢。”

    蕭元和沉聲道:“父皇遲遲不肯立儲,一來是蕭元安雖為中宮所出,可自幼抱恙,立為太子難免有動搖國本的非議;二來便是顧忌這‘無嫡立長’的宗法。”

    “母妃雖受寵,可本王終究不是嫡出,若是沒有像蕭元曲那般功績,即便父皇力排眾議,也終究不能令群臣信服。”他頓了頓,“更何況沈楚云還率文官上奏,再次勸父皇考慮立儲的事宜,奏表之間處處意指‘有功為先’。”

    “王爺顧慮之處貧道自然知曉。”道士安靜地聽他說完,“貧道前日卜算,西北叛亂平定在即,這對于大燕來說,是一件喜事。”

    蕭元和正要開口,道士又道:“對于王爺來說,也不失為一個良機(jī)。”

    “無論是流亡的百姓,還是大燕的軍隊,戰(zhàn)后必定糧草匱乏。”

    “貧道若是猜的不錯,下一步圣上會從別處開倉調(diào)糧前往嶂、闌二州進(jìn)行支援。胥州無論地處還是儲糧量,皆為開倉首選,圣人既然親指胥州為王爺?shù)姆獾兀渲胁环τ写藢佑靡猓鯛斍f莫要辜負(fù)圣上一片苦心。”

    蕭元和緊鎖的眉心微微一松:“父皇當(dāng)真是這般想法?”

    道士微笑道:“王爺何必憂慮?王爺是圣人最寵愛的子嗣,圣人自然會為王爺著想。”

    蕭元和耐著性子問道:“既然如此,那這可以令人群臣信服本王的‘功績’,大人又有何打算?”

    道士沒有立即開口,他的目光落在樹枝交錯之下隱約露出的胥河:“王爺,貧道既然已身在胥州,自然會助你。這‘功績’務(wù)必要足夠大,大到讓朝中官員不敢再有異議才是。”

    蕭元和也看向河面,河面上船只星星點(diǎn)點(diǎn),川流不息,航運(yùn)不止,一派繁榮之相。

    他回頭看向道士,見道士已經(jīng)站起身:“王爺若是沒有其他事,貧道便先行告辭了。”

    蕭元和有些不滿:“大人到了胥州也這般繁忙。”

    道士笑道:“有一位小友正在尋貧道,那可是貧道的貴人,讓他尋久了可不好。”

    “本王聽說,先前大人在民間搜羅了不少奇人異士送進(jìn)宮里,其中不乏有甚得圣心者。大人口中的‘貴人’,也屬于其中之一嗎?”

    道士眨了眨眼,坦然承認(rèn):“王爺知道的甚多。”

    “…”

    “不過有一點(diǎn)王爺說的不對,這位和之前那些可不一樣。”

    他青袖曳曳:“之所以是貴人,自然是因為他日后愿意,也有能力助王爺一臂之力。”

    第 205 章

    按照從祖輩那里流傳下來的傳統(tǒng), 新造好的船下水前都要舉辦“三牲禮”,將宰殺好的豬,羊和牛供奉在案桌上以此祭告上蒼, 祈禱新船受神的庇佑,自此下水往后航行一路順?biāo)臁?br />
    三牲禮后, 再由舶主家的及冠男子剪彩斷繩, 之后便是新船入水,鞭炮齊鳴, 代表這艘船正式投入使用。

    船塢水面上停靠的皆是遠(yuǎn)航用的大型貨船,這些大型的船只平時用于內(nèi)河運(yùn)輸,可以在短期內(nèi)獲得莫大的利潤。而這些大型船不僅用于商戶貿(mào)易往來,有時候也會被官府征用, 用于特殊的航線。

    晏辭暗自想道, 若是整個胥州的大型貨船幾乎都由秦家生產(chǎn),那如果官府要征用船只,一定會優(yōu)先選擇秦家船塢的船。所以秦家雖為商賈, 但是和官府的聯(lián)系必然很密切, 怪不得先前秦子觀傷了薛檀,薛梁還會主動給他臺階下。

    晏辭第一次去秦家的船塢是受秦子誠邀請, 順便開了下眼界。

    第二次去的時候, 邀請他的是上次那個帶他參觀船塢的, 臉上有一道傷疤的年輕管事,周欒。

    此人身材高大,寬肩窄腰, 在船塢一眾上了年紀(jì)的管事中顯得十分顯眼, 因為他不僅是這里最高的,也是這里最年輕的。等到馬車一停, 晏辭剛露了一個頭,周欒便丟下正在與他說話的幾人,上前幾步遠(yuǎn)遠(yuǎn)地朝他吆喝:“過來這邊!”

    過了些日子不見,他原本就深的膚色在日頭下變得更加黝黑發(fā)亮。周欒一邊領(lǐng)著他往船塢里走,一邊道:“記得我上次說什么嗎?新船入水的場面最為壯觀,你得來看看。”

    “而且算了許久,才得出這么一個適合下水的良辰吉日。”他指了指不遠(yuǎn)處岸邊停在一排滾木上的龐然大物,晏辭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那船不同于秦家最常生產(chǎn)的那種速度快的,既能運(yùn)貨也能載客的中小型貨船。

    這種船的船身幾十丈,人站在下面看著這艘船,一眼看不到頂,船身刷了干凈透亮的桐油。這船一看便是用于長途運(yùn)送貨物的,能承載近百人。

    晏辭站在一邊欣賞著那船的雄姿,一邊聽著周欒的解釋,這艘船下水時的場面一定非常壯觀。

    不多時,那邊有人大聲吆喝,周欒朝著聲音的方向回應(yīng)了一聲,指了旁邊一個船的梢工過來接待他,然后便朝喊他的人走去。

    等著這艘巨輪下水的功夫,晏辭閑來無事與旁邊的人聊天:“這位周管事年紀(jì)輕輕,就已經(jīng)做到管事了。”

    那梢工聽到周欒的名字,笑道:“誰說不是,咱們這位周管事啊,別看年齡不大,人可干練著呢。咱們船塢這幾個管事中,老爺最中意的就是他,以往每次出航去其他州,都要帶著他。”

    “周管事以前是水手,他臉上那道疤就是當(dāng)時出海時被海盜砍的,后來到了船塢就不出海了。雖說他年紀(jì)不大,見過的船比船塢里的老人還多,船塢里不少圖紙都是他參與設(shè)計的。”

    晏辭暗暗吃驚,沒想到那為叫周欒的漢子看著生得有些粗糙,竟然還是會設(shè)計圖紙的,梢工道:“可不嘛,要說水手一般都是些走投無路的勞工,有幾個會識字的?咱們這位周管事不一樣,喏,表公子,這艘要下海的船就是周管事參與設(shè)計的。”

    過了一會周欒回來了,一邊跟晏辭站在原地看著人們?yōu)槿Y做準(zhǔn)備,一邊說道:“祭祀過后就輪到剪繩了。”

    晏辭正想問這繩子該由誰來剪,還沒有問,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到秦子觀帶著幾個仆從下了馬車,身上還穿著一身與這里格格不入的比雪還白的衫子,琳瑯手穩(wěn)的如磐石在后面亦步亦趨地給他撐著傘。

    “大外甥。”

    秦子觀一臉得色,前呼后擁地走過來,從眉梢到唇角都洋溢著美滋滋:“你這是什么表情,見到我很驚訝?”

    晏辭的確很驚訝:“你出來了?”

    秦子觀折扇一展,隨意晃了幾下:“新船下水,只能由舶主家的嫡系男丁斷繩,我大哥不在,秦英又不及弱冠,除了我還有誰能來?”

    不知是不是晏辭的錯覺,周欒見到秦子觀過來,不著痕跡地往后退了半步,將位置空了出來。

    秦子觀顯然不知道剪過多少次繩子了,十分熟練地接過剪子,三下五除二斷了繩,伴隨著人們的歡呼和鞭炮聲,巨大的船只隨著滾木的滾動,漸漸滑進(jìn)水面,將水壓上岸邊,離岸邊近的人被濺了滿身滿臉的水。

    但是每個人都喜氣洋洋,秦子觀走回他先前站的位置,十分熟絡(luò)攬住晏辭的肩膀,琳瑯則盡職盡責(zé)地將傘罩在兩人頭上,遮住了陽光的同時順便遮住了他的視線。

    “走走走,這里到處都是灰,在這站一下午太浪費(fèi)了。”

    晏辭正想說自己還想再看一會兒,就聽秦子觀壓低聲音:“你不是說打算去河對岸嗎?”

    晏辭幾日前跟他說了自己要去河對岸的事,不過當(dāng)時是為了給自己留一條后路,免得潛入對面被人抓了,好讓秦子觀來撈他。

    然而秦子觀聽完眼睛瞇了瞇:“河對岸?”

    晏辭道:“對,我要去見一個人,希望在那里能見到他。”

    “河對岸有什么?姑子啊,你好這一口?”

    晏辭“嘖”了一聲,倒也沒有瞞著他的必要,于是簡單地把那玉佩的來歷說了,說完以后秦子觀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既然你要把那牌子送回去,那送回去之前還是得物盡其用才好,這么好的機(jī)會,不要白白浪費(fèi)了。”

    晏辭心念一動:“你是說”

    秦子觀看著他,也不避諱:“蘇合在那邊已經(jīng)半個月了,我這些日子一直打聽他的情況,可是我大哥把他的消息捂的太緊。”

    “得不到他的消息我不安心,我要看看他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

    晏辭一愣,立馬明白他想做什么,拒絕道:“這塊牌子來歷蹊蹺,我不能讓你拿它做別的事情。”

    秦子觀直接忽視了他的拒絕:“反正你都要送回去了,借我用用怎么了?”

    晏辭搖頭:“我覺得這東西不一般,還是不要輕易”

    “我就去看看他。”秦子觀干脆利落地打斷他的話,他直起身子,“我就看看他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我發(fā)誓等我回來就待在府里。”

    他頓了頓:“照顧葉臻和他呃,我的孩子。”

    “你確定這樣能行嗎?”

    晏辭看著琳瑯手里兩套青色的道士服,十分懷疑地看著秦子觀。

    秦子觀道:“肯定跟那群道士穿的一模一樣,說不定比他們的材質(zhì)還要好。”

    晏辭拿起衣服上的發(fā)冠,走看右看,一時想不出來自己穿上這衣服的樣子。

    “再過兩天我大哥就回來了,他回來我豈不是又出不去了。”秦子觀卻是絲毫不介意,拿起道袍轉(zhuǎn)過屏風(fēng),片刻之后再次出來已經(jīng)換裝完畢,還在晏辭面前轉(zhuǎn)了兩圈,“怎么樣,沒見過這么俊俏的道士吧?”

    晏辭依舊覺得這樣有些欠考慮,但他又不能真的拿著牌子大搖大擺進(jìn)去,萬一遇到上次那女歹人那般的人就麻煩了。

    于是他也穿上了道袍,仔細(xì)地將牌子收在懷里,忽然想起什么:“這牌子只有一個,可我們有兩個人,萬一被發(fā)現(xiàn)了怎么辦?”

    秦子觀胸有成竹:“沒事,若是被發(fā)現(xiàn)了,我就往旁邊跑引開他們,你拿著牌子趕緊去找你要找的人。”

    “”

    他朝晏辭眨了眨眼:“大外甥你放心,舅舅可是全胥州城最講義氣的。”——

    秀岳峰的諸多道觀在分布和排列上也是有講究的。

    那些規(guī)模大的,或是有些年頭和名頭的道觀都坐落在天師府腳下,離天師府最近的位置,平日里受福主的眷顧自然越多,香火錢也越盛。

    以至于越往外的道觀便越冷清,鮮少有人拜會,久而久之變成了遇到不順心的事而心灰意冷的胥州百姓,跑去清修靜心的地方。

    小南山觀背靠山崖,在胥州道觀群中屬于位置最偏,規(guī)模最小,香火最少的道觀,唯一的好處便是其臨山崖而建,位置非常差但景色非常美,其中只有幾個窮困潦倒,實在無處可去的道士還守著這里。

    因為位置很差,所以鮮有人來。

    哥兒一身輕衫站在院子里的樹下,純白的發(fā)帶松松地攏著發(fā),隨著發(fā)絲一起落在肩頭。

    他抬頭看著從頭上枝葉稀疏處落下來的光。

    清晨的光線是一天中最為柔和的,晨曦柔柔地落在他的臉上,仿若生了憐意般不忍心弄皺他的眉頭。

    不遠(yuǎn)處一個十三四歲的小道童一邊拿著掃帚打掃院落,一邊用余光悄悄打量著他。

    他們這道觀只要交上些銀錢,就可以在后院廂房騰出一個空的房間給過來的人們清修,不過由于伙食過于清淡,久而久之人們都不肯往這邊來了。

    然而這個生的極美,跟這里有些格格不入的哥兒便是在秀岳峰閉觀幾天前被送到這里的,送他來的人還帶來不少的銀兩,說這個人從此只能在此處清修,不可以讓他去別的地方。

    哥兒生得極美,發(fā)黑如墨,膚白若雪,一雙眸子清澈的似秋水,眼下殷紅的孕痣如同一粒懸在眼角的血淚,讓人無端心生憐意。

    小道童私下里和同伴討論過多次,也不知道這漂亮的哥兒是得罪了誰,竟然被送到他們這偏僻的道觀,余生若是只能在這里清修一直到垂暮之年,也太可憐了。

    漂亮的人誰都喜歡,道觀里的小道童私下里約好了,到了飯點(diǎn)輪流去給他送飯。

    “蘇郎君,剛剛灶房里煮了粥,我一會兒給你端過來。”

    哥兒聞聲將目光從樹影間收回來,對著小道童頷首:“有勞小道長。”

    小道童聽著他柔柔的聲音,心滿意足高高興興地去準(zhǔn)備飯了。

    蘇合再次把目光投向頭頂?shù)臉渲Γ砩习朐虑暗膫谝呀?jīng)結(jié)痂愈合,腳腕處也消了腫,這么多天芳華樓的老鴇一定發(fā)了瘋地想將自己抓回去,可是從始至終都沒人來打擾他,也不知這是一件好事還是壞事。

    這里與世隔絕,那些小道童可以出道觀,但是他不可以,他出不去這方寸大小的院子。

    蘇合將目光投向院外把守遠(yuǎn)門的壯丁,自從他到了這里,那里就輪換著人把守。

    他嘆了口氣,緩緩邁開剛剛?cè)纳碜映鹤永锏男》孔幼呷ァ?br />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身后似乎忽然傳來一聲重物倒地的悶響,蘇合腳步一頓,奇怪地回過頭看向門口。

    只見那半開的轅門外,本來守著院門的壯丁竟然不知怎地?zé)o聲無息地倒在地上。

    蘇合心頭一驚,隱約看見門后站著一個影子,他大著膽子張口問道:“誰在那里?”

    一陣輕微的窸窸窣窣的響聲從門口傳來,蘇合繃緊身子。

    卻聽得吱呀一聲輕響,一個年輕的穿著道袍的男子靈活地跨過倒地的壯丁,直接邁過門檻,朝他走來。

    蘇合朝后退了一步,頓時心生警惕:“你是誰?”

    然而下一刻,一個熟悉的聲音便響起:“是我。”

    蘇合一怔,他仔細(xì)看向那年輕男子,隨即不可思議地喚道:“子觀?”

    那年輕道士一把扯下頭上的偽裝用的帽子,一頭黑發(fā)散了下來,發(fā)絲之下一雙桃花眼黑白分明。

    蘇合面上的表情由驚訝轉(zhuǎn)而化為欣喜,然而下一刻又變成焦慮。

    他急步上前,卻在距離秦子觀兩步遠(yuǎn)的地方硬生生停下腳步。他輕輕咬著唇,聲音有些顫抖,有些不可思議:“你,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這里不讓外人進(jìn)的”

    秦子觀笑道:“當(dāng)然是來見你了。”

    他站在原地沒有動,看著在自己面前停下身子有些消瘦的哥兒,眼中閃過一絲心疼。

    他微垂眼瞼不動聲色地將眼中的神情壓下,再抬頭依舊帶著笑,輕聲道:“你在這里還好嗎,身上的傷怎么樣了?有沒有人欺負(fù)你?”

    蘇合輕輕搖了搖頭:“觀里的道長都對我都很好,我這些日子待在這里,身子恢復(fù)得也快,已經(jīng)沒有事了。”

    他說完,院子里陷入短暫的寧靜,忽然蘇合想到了什么,忙抬頭急切地看向他:“子觀,你不要擅自來這里,若是被外面的人看到,會被抓走的。”

    “沒事。”秦子觀從懷里掏出一個巴掌大小的白玉牌子,在蘇合眼前晃了晃,“有這個,他們不會抓我的。”

    蘇合有些吃驚地看著他手里的東西:“這是外面那些道長身上的,你怎么會有?”

    秦子觀收回手:“咳,是晏辭借我的。”

    “晏公子?”蘇合奇怪地問道,“晏公子也來了,他在哪里?”

    聽到晏辭的名字,秦子觀一向厚臉皮的面上難得浮現(xiàn)一絲心虛,他用手指了指門口:“他應(yīng)該還在外面,被人追吧?”

    蘇合睜大眼睛:“什么意思?”——

    晏辭從一個一人高的矮坡旁的巨石上跳了下去。

    甫一落地,他立馬身子一縮貓起腰,像只貓一樣靈活地貼緊巨石,將身形隱藏在半人高的雜草中,屏住呼吸聽著頭頂隱約傳來的腳步聲和說話聲:

    “剛才看見就是往這個方向,跑哪去了?”

    “都說了庶民不許進(jìn),還有剛才那個拿了牌子跑了的小子呢,找到?jīng)]有?”

    晏辭抿著唇,輕輕呼吸,像一只蘑菇一樣蹲著,一直到頭上的聲音逐漸遠(yuǎn)去,這才慢慢站起身。

    他緩緩張開攥緊的手,手心里躺著一條不知何時被人從中間割斷的腰繩,斷了的繩子下方空空如也。

    秦子觀,再相信你,我就是旺財。

    他將那破破爛爛的繩子往懷里一塞,整了整沾上不少泥土和草葉的衣擺,又抬頭看了看周圍茂密的樹林,剛才被那群道士一頓亂追,自己沒頭蒼蠅一般亂跑,早已經(jīng)迷失回去的方向。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朝著那幾個道士相反的反向走去。

    雖然這里沒有鏡子,但是晏辭摸了一把臉頰旁邊垂下來的發(fā)絲,也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肯定不那么體面,說不定看起來還有些狼狽。

    他這時也顧不得許多,深一腳淺一腳地扒開草叢,一邊尋找著來時的路,一邊觀察著四周,警惕又被哪里跳出來的道士抓到。直到他轉(zhuǎn)了幾圈,再一次經(jīng)過矮坡旁邊那塊一人高的石頭,他嘆了一口氣在巨石下找了片空地坐下,揉著剛才逃跑時扭了一下的腳踝,等著體力恢復(fù)。

    他現(xiàn)在大概在秀岳峰某處不太有人來的樹林,周圍植被繁茂,雜草都有半人高,似乎因為下了雨的緣故,腳下的泥土十分松軟,一腳踩下去便掛滿鞋底,拔出來都要費(fèi)些力氣。

    休息片刻晏辭站起身,抬頭看著四周,正思考著往那邊走,忽然聽到身后傳來一個有些似曾相識的聲音:

    “小友,你在這里啊,可讓貧道好找。”

    晏辭猛地抬起頭。

    就看見巨石上方不知何時站著一個道士,身上的青色道袍和腳下的步履皆是干干凈凈,一派清爽。

    他此刻正低頭看著自己,鳳目微彎,一臉和顏悅色。

    第 206 章

    晏辭抬起頭看著這張熟悉的臉, 心里不免暗暗有些吃驚,心道還真是想什么來什么,自己正在找這道士, 結(jié)果這道士就這么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了。

    他和林朝鶴的每次見面都仿佛是巧遇,而且這道士一向行蹤不定, 晏辭先前與他幾次交集, 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每次突然出現(xiàn)又突然消失。

    一旦習(xí)慣了他的神出鬼沒,那么他在哪里出現(xiàn), 在何時出現(xiàn),似乎都不讓人覺得奇怪。

    不過還好他出現(xiàn)了,否則自己還不知道要轉(zhuǎn)到什么時候。晏辭深一腳淺一腳地朝他所站的:“聽道兄這樣說,道兄似乎是在找我?道兄如何知道我在這里?”

    林朝鶴站在原地, 穿林風(fēng)吹起他的下擺, 他好聽的聲音在風(fēng)里顯得格外清晰:“方才路過聽到這邊有動靜,便跟過來看看。”

    晏辭抬頭看著他,林朝鶴笑了起來, 低下頭看向晏辭:“見背影有些熟悉, 仔細(xì)一看果然是小友。”

    晏辭跳上石頭,目光朝不遠(yuǎn)處的山林看了看, 見林地間草木繁茂, 壓根找不到來時的路, 也不知這道士從哪里來的,來時的方向半個人影也無,剛才追他的幾個道士早已不見蹤影。

    林朝鶴頗為好奇地問:“小友在看什么?”

    晏辭低咳了一聲, 解釋道:“方才有幾個天師府的道士一直在追我, 我怕他們再回來。”

    他話音剛落,忽然后知后覺地想起來, 眼前這個人距自己先前的推測,應(yīng)該也是和那些個道士一樣是天師府的人。

    

    于是氣氛一時有些尷尬,他有意無意地問道:“聽道兄這般說,難不成道兄也是天師府的人? ”

    林朝鶴笑道:“小友真是慧眼如炬。”

    晏辭本是隨意一問,不管他的回答是敷衍還是否認(rèn)都無所謂,自己無意深究,畢竟知道的越多越麻煩。

    然而偏偏他承認(rèn)的過于坦蕩,以至于晏辭還沒想好下一問題問什么,一時陷入沉默。

    他低頭無意中看到自己此時還穿著那身用來偽裝的青色道袍,而且又跑又躲了一路,此時下半身衣擺幾乎看不出顏色。

    他已經(jīng)能想象出來此時自己灰頭土臉,狼狽不堪的模樣。站在一身清爽干凈,仙風(fēng)道骨的林朝鶴面前,覺得更加尷尬。

    “這附近的野林地勢復(fù)雜,貧道先前也經(jīng)常在這迷路。”

    林朝鶴既沒有問他為什么穿著一身道袍,也沒有問他為什么被人攆到這里,看了看他衣擺上的塵土:“小友這身衣服怕是不能要了,不如隨貧道回去換身新衣。”

    也不等晏辭說話,他就施施然地從巨石上下來,干凈的布履踩在草木之上,腳步輕快地朝著一個方向走去。

    晏辭看著他的背影,除了跟上他的步伐,好像壓根沒有別的選擇。

    雖然林間雜草繁盛,地面又松軟難行,但是林朝鶴如履平地,衣擺帶風(fēng)。

    稍不留神,他那身青色的道袍就隱在同樣青色的草間,晏辭只好亦步亦趨地跟著他,連說話的機(jī)會都沒有。

    這處乃是秀岳峰后山,再往前走便眼見面前出現(xiàn)一處懸崖,懸崖之上隱約可見道觀的觀頂。

    林朝鶴抬手指了指一處通往崖頂?shù)男÷罚骸皬倪@里上去,就是天師府。”

    晏辭心道上去還是算了吧,他可不想亂跑再惹到什么麻煩,嘆了口氣:“道兄請留步。”

    林朝鶴回過頭,見晏辭站在原地沒有動,朝著他搖了搖頭:“我今日冒險來此,就是為了尋道兄的,既然已經(jīng)見到了道兄,就沒有必要再上去了。”

    林朝鶴善解人意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也跟著停下腳步:“那小友找貧道有何事?”

    晏辭伸手探進(jìn)懷里:“我來找道兄,就是因為這個玉牌”

    他話說了一半就頓住了,因為他在懷里只摸出一條斷了的配繩。

    他豁然想起來,他的玉牌現(xiàn)在在秦子觀手上!

    林朝鶴耐心地看著他:“小友想說什么?”

    “”

    晏辭今日第三次感到尷尬。

    他悻悻地收回手,抬頭看了看懸崖,覺得自己今日實在沒有力氣再爬一遍山,索性道:“先前道兄給我的那塊牌子,今日本來就是想將其歸還給道兄的。”

    林朝鶴聞言眨了眨眼,似乎思索了一番才想起來他說的是哪個:“小友是說那個白色的腰牌?”

    晏辭點(diǎn)了點(diǎn)頭,林朝鶴笑道:“身外之物而已,那個暫且不急小友還是先隨貧道上去吧。”

    他看了看晏辭的腳下:“不然以小友現(xiàn)在這個樣子,怕是連秀岳峰都出不了。”

    晏辭順著他的目光,看到自己腳上那雙不太結(jié)實的布履在匆忙逃竄間不知何時破了個洞,鞋底掉落一半,正可憐兮兮地被他踩在腳下。

    更可憐的是自己的腳趾,正好奇地透過鞋上的洞朝外望著風(fēng)。

    “”

    晏辭收回目光,正所謂尷尬的次數(shù)多了,也就無所謂了。

    不過他又想到另外一件事:“可我聽說半山腰之上的道觀都屬于天師府的管轄,向來不許庶民進(jìn)入,我們這樣私自進(jìn)天師府,會不會驚擾到里面的人?”

    林朝鶴面上依舊帶著微笑:“小友不必介意,從這里只能上到天師府的后山,離天師府還有很長一段距離。”

    不等晏辭說話,他頓了頓接著道:“當(dāng)然,如果小友想去天師府,貧道可以帶你從正門進(jìn)。”——

    幾個小道童好奇地扒著門,透過門縫看著外面。

    眼看道觀門外,一個不知從哪來的青衣道士正將門口被打暈的壯漢拖到一邊的草叢里。

    接著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塵,似乎感受到幾人偷窺的目光,轉(zhuǎn)身朝他們的方向看了一眼,眉梢一挑:“看什么看,沒見過這么俊俏的道士嗎?要不你們出來,我讓你們看個夠。”

    幾個小道童被他兇了,癟了癟嘴,都把頭縮了回去,“吱呀”一聲屋子的門緊緊閉上。

    蘇合站在一邊擔(dān)憂地看著他。

    秦子觀收拾完殘局站直身子,他晶亮烏黑的眸子看向蘇合:“快,你收拾好東西,跟我走!”

    蘇合聞言一怔:“走?去哪里?”

    秦子觀朝他晃了晃手里的玉牌:“自然是離開這個鬼地方,趁著現(xiàn)在我手里有這個牌子,我們趕緊離開秀岳峰。你放心,不會有人攔我們。”

    蘇合怔怔地看著他,卻沒有說話。

    秦子觀以為他心里擔(dān)憂,于是微微彎下腰,語氣柔和,耐心安慰道:“別害怕,我大哥他這幾日不在胥州,管不了我們。”

    “而且我這些天已經(jīng)在外面安排好了人手,只要我們一離開秀岳峰,外面就有人接應(yīng)我們,我就有辦法帶你出去,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蘇合聽完他的話,面上并沒有輕松,反而苦笑著搖了搖頭:“可是子觀,就算離開這里,我還能去哪里呢?”

    秦子觀快聲道:“去哪里都可以啊。”

    他朝著他笑道:“你之前不是說你想去蒼州草原上看落日,想去東陵州開一家專門賣玉首飾的鋪子,想有一天跟我一起去容州出海,你還說過想在青州最高的峰上彈你最喜歡的曲子。”

    “你看,你說的那些我都記得呢,你——”

    “別說了。”蘇合身子一顫,他垂下頭,聲音輕的幾乎聽不到,卻將秦子觀的話硬生生打斷,“那都是我以前的胡思亂想,當(dāng)不得真的。”

    秦子觀一愣,只聽蘇合輕聲道:“我只是一個哥兒,本就該老老實實待在家里何況,如今我還是,還是從那種地方出來的哥兒”

    他輕輕搖了搖頭:“無論我去哪里,都不會比現(xiàn)在好多少”

    秦子觀聽著他自暴自棄的話,上前一步急聲道:“你在說什么?你為什么會這樣想?”

    “就算從那種地方出來又能怎么樣,我?guī)闳ヒ粋誰都不認(rèn)識你的地方,你可以在那里重新開始生活,你想做的一切都可以去做——”

    “子觀。”

    蘇合忽然抬頭,他的聲音不大,依舊柔柔的,卻帶著蒲柳般的堅韌:“你不要再管我了。”

    秦子觀動作頓住了。

    蘇合移開視線,將頭垂到一側(cè),發(fā)帶隨著他的發(fā)絲一同散開:“我已經(jīng)不是蘇家的郎君了,我們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系了,而且”

    他很輕很輕地吸了口氣,語氣里帶著深深地疲憊與無力,聲音沙啞著說道:“而且你已經(jīng)成親了,你記得嗎?”

    空氣中陷入死一片的寂靜。

    蘇合沒有看向面前的人,他輕輕閉了閉眼。

    再抬起頭,已是眼尾泛紅,唇角卻染上一絲蒼白的笑意,一瞬間美得讓人心疼:

    “子觀,我在這里很好。你看,這里的小道長都很照顧我,而且我也不用再回芳華樓,芳華樓的人也不敢來抓我回去,更不會有其他人來欺負(fù)我。”

    “子觀。”

    他看向他的眸子,啞著嗓子喚著他的名字,用盡全身力氣將最后一句一個字一個字說出口:

    “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第 207 章

    晏辭將腰間的帶子仔細(xì)地系上。

    剛剛換下來的衣袍像垃圾一樣被堆在一邊的地上, 身上這件新?lián)Q的白色綢緞袍子觸感冰冰涼涼,柔順無比,是用上好的蠶絲織就而成。

    晏辭將身上的衣服穿戴妥帖, 透過屏風(fēng)朝門外看了一眼,方才給他過來送衣服的小道童就安靜地守在門邊。

    眼前的風(fēng)景是晏辭只在古畫中看到過的。不遠(yuǎn)處一條白練自山崖之上傾斜而下, 匯聚在崖底形成一塊碧玉般的寒潭, 寒潭附近建有幾處木質(zhì)水榭,他所在的便是其中一間。

    他走出門輕聲問門口的小道童:“這里是什么地方?”

    守在門口的小道童看著十一二歲的年紀(jì), 就像一個玉雕的小人,聽到晏辭問他的問題,卻是面帶微笑,一言不發(fā)。

    他懷里抱著一柄拂塵, 見晏辭穿戴整齊后, 雙手交錯在胸前與他一揖,示意他跟上自己,隨后便朝那邊瀑布走去。

    瀑布之上建有一處亭子, 亭子不大, 樣式簡單,其間一張剛夠放下一張棋盤的石桌, 兩張石凳, 旁邊飛流而下的瀑布不時有水花落到此處, 在石桌上點(diǎn)上斑斑梅花。

    林朝鶴依舊一身青色道袍,他坐在其中一張石凳上,, 目光看著那飛泄的瀑布。

    晏辭在那小道童的帶領(lǐng)下走進(jìn)亭子, 小道童在他身后安靜作揖后,便抱著拂塵離去。林朝鶴聞聲抬頭看向他, 朝他微微頷首,點(diǎn)了點(diǎn)棋盤笑道:“小友要來一盤棋嗎?”

    晏辭走到他對面,目光朝著棋盤掃了一下,接著動作一僵,古怪地看了對面的道士一眼。

    怎么又是五子棋??

    他記得自己上次見林朝鶴,就是在白檀鎮(zhèn)的晏府和他下了幾盤五子棋,雖然當(dāng)時下的很自信很開心,但當(dāng)時畢竟在白檀鎮(zhèn)。

    晏辭看了看周圍這番古畫中才有的景致,這里不應(yīng)該是兩個棋藝高手一人執(zhí)黑一人執(zhí)白,表面風(fēng)輕云淡,實際上在棋盤上殺個你死我活。

    在這里下兩個時辰五子棋,太對不起這風(fēng)景了吧?

    不過考慮到自己只會這一種棋,于是晏辭只好假裝棋藝高手,再一次自信撩袍坐下。

    “上次是小友做地主。那今日貧道便厚著臉皮持黑了。”林朝鶴拾起一粒黑子,晏辭跟著拾起了一顆白色的棋子放在棋盤上。

    他看著林朝鶴面上輕快的神色:“道兄似乎有什么高興的事?”

    林朝鶴眼尾飄逸的鳳目間笑意不減:“遇見小友本身就是一件開心的事。”接著他還抬頭認(rèn)真地朝晏辭解釋了一番:“小友若是不來,就沒有人陪貧道下五子棋,貧道真的好生無聊。”

    “”

    晏辭跟著又落下一子,張了張口,有些欲言又止。

    林朝鶴頗為善解人意:“小友有什么想問的便問吧。”

    晏辭沉默了一下,終究選擇開口:“先前在白檀鎮(zhèn)上遇到道兄兩次,那時道兄沒有與我說你是天師府的人。”

    林朝鶴眨了眨眼:“貧道是不是天師府的人,對小友來說很重要?”

    晏辭的手指一頓,原本他以為林朝鶴只是一個云游道士,自從知道那牌子的價值便已經(jīng)知道面前的人不是泛泛之輩。

    如今聽他親口承認(rèn)是天師府的人,內(nèi)心之中雖然不意外,但卻有一點(diǎn)小難受。那種感覺就仿佛自己本來無意知曉其身份,可其為了隱瞞身份費(fèi)心思瞞了自己一遭,難免產(chǎn)生一些隔閡來。

    晏辭笑了笑:“我只是一介身無長物的布衣,身上本來就沒有什么可以圖的,先前與道兄交往也是因為投緣。所以無論道兄是何身份,我都不會因此而心生芥蒂。”

    他想了想,還是決定將牌子的事盡快解決掉:“只是那塊牌子道兄與我先前在白檀鎮(zhèn)上相處甚好,可我自認(rèn)為自己還遠(yuǎn)遠(yuǎn)達(dá)不到,能讓道兄將這般重要的東西給我的條件。”

    “而且道兄先前沒有與我說這牌子價值,若是早知道這牌子的價值,我是萬萬不能收的。”

    林朝鶴無所謂地笑道:“不過區(qū)區(qū)一個牌子,小友喜歡才是它的榮幸,小友若是不喜歡,那它與一塊石頭又有何區(qū)別?”

    他話音一轉(zhuǎn):“更何況小友才情皆遠(yuǎn)在凡夫之上,如何敢這般妄自菲薄?”

    晏辭搖了搖頭:“如道兄所見,我不過是一個市井百姓,此生唯一的希望便是看著我的家人平安喜樂,對我來說就已經(jīng)足夠了。”

    林朝鶴表示理解:“小友心念家室,貧道自然明白。可小友難道只滿足于家人平安喜樂嗎?”

    晏辭沒有明白他的意思:“道兄這句話如何解釋?”

    林朝鶴摩挲著手里微涼的棋子:“不瞞小友所說,貧道曾經(jīng)花費(fèi)數(shù)載時光游歷燕都的萬里河山,每到一處便要在當(dāng)?shù)芈淠_三日,只為了了解當(dāng)?shù)氐拿耧L(fēng)民情。”

    “而無論是江南富庶魚米之鄉(xiāng)還是疆北貧苦勞寒之地,就算再小的城鎮(zhèn),其中都不乏才華橫溢者。”

    “暫且不論貧窮貴賤,這些人的共同之處,無一不是渴望出人頭地,能憑此的人尊重,使得親友生活富足,只是皆是苦于抱負(fù)無門,終此只能碌碌終生。”

    他頓了頓:“小友可知胥州城馬上就要舉行的院試?”

    晏辭點(diǎn)了點(diǎn)頭:“自是知道。”

    “那小友可知每年有十?dāng)?shù)萬考生在通過院試后,會不遠(yuǎn)萬里奔赴京都,其間多的是費(fèi)盡心血寒窗十載,或是散盡家財只為有朝一日,能登上天子堂者。”

    晏辭嘆道:“這世間每一個讀書人都想通過殿試,想成為那新科狀元郎。若是連這等目標(biāo)都沒有,又何必辛苦數(shù)十載。”

    林朝鶴點(diǎn)了點(diǎn)頭:“小友所言極是小友非科考考生,自然對科舉一事過于關(guān)心。但是在香道上,小友是否有也有這般決心?”

    晏辭一愣,一時沒有接話。

    林朝鶴的聲音再次響起,他語氣平緩,態(tài)度誠懇,鳳目微垂看著晏辭的眼睛:“貧道不敢虛言,貧道走過萬里路,遇到過成百上千的人,其中天賦異稟者無數(shù)但是在香道之上,天賦才華平生罕見者,唯有小友一人。”

    晏辭垂下眸子,這份稱贊太高了,以至于他一時不知道應(yīng)該說些什么。

    但是林朝鶴卻沒有給他思考的機(jī)會,悅耳的聲音伴隨著水聲緩緩響起:“燕都的香藥使每年都會來胥州選香送往京都。以小友的資質(zhì),想進(jìn)香藥局易如反掌,甚至成為御香官也不是沒有可能。”

    他微微拔高聲音:“難道小友真的甘愿埋沒一身才華,默默無聞一直到垂暮之年?”

    “小友不覺得可惜嗎?”

    晏辭一怔:“這”

    那溫潤悅耳的銀色隨著水聲一同緩緩傾斜至晏辭心中,以至于晏辭指尖持著的白子懸在半空,遲遲沒有落下。

    那聲音仿若帶著某種攝人心魂的魔力:“小友與那些窮盡精力財力,只為了摸到燕都城門的考生不一樣。只要小友愿意燕都,甚至是長寧宮的門,可以隨時為小友而開。”

    晏辭看著面前的棋盤許久,才緩緩放下手。

    “道兄的意思我明白了。”他沉默片刻,緩緩開口,“能受道兄看重,我很感激。”

    他頓了頓:“我也知道,世人大多認(rèn)為只有功成名就,腰纏萬貫,妻妾成群,才算得上不枉此生。”

    “可在我看來,一個人一生所追求的目標(biāo)本來就不應(yīng)該被定義為一致的,有的人生而喜歡挑戰(zhàn),渴望名利兩全。也有的人生來喜歡平淡,只求心愛之人相伴左右,子女承歡膝下。”

    “我不會因為前者的野心勃勃,便認(rèn)為其是急功近利之徒。同時我也不認(rèn)為后者甘于平庸,便是碌碌無為之輩。”

    手里的白子落下,棋子輕輕落在黑子旁邊。

    晏辭收回手,朝林朝鶴笑了笑:“道兄的才華見識在我之上,我不敢在道兄面前妄言。只是說了心中的想法。”

    林朝鶴淡淡一笑,他看著棋盤上黑白分明的棋子,似有感嘆:“世人皆拼盡全力追求的功名利祿,在小友眼中反而不值一文。”

    晏辭搖了搖頭:“并非不值一文,而是在我看來,每個人生來志向都不同。道兄沒法說我選的這條‘平庸’的路就比其他的路差,就像我第一次與道兄說的那樣,我制香也只是因為愛好,并非為了用它給自己求得官職。”

    “那非我本心,也非我初衷。”他頓了頓,“所以,那塊牌子無論價值還是代表的意義,都不是我能承受的重量,還請道兄將其收回。”

    林朝鶴聞言,倒也沒有否認(rèn)那牌子的貴重。

    他轉(zhuǎn)過頭,漆黑的鳳目中倒映著晏辭的影子,徐徐開口:“先前貧道路過那里,的確是身上沒有其他拿得出手的物什與小友交換,所以就將牌子給了你——這牌子可是給小友惹上了什么麻煩?”

    晏辭道:“那倒沒有,但是這牌子太過貴重,放在我這里終究不妥。”

    林朝鶴笑道:“是貧道考慮不周,可是已然送出去的東西,貧道怎好再收回來。”

    晏辭嘆道:“道兄與我有情誼,我視道兄為友,先前那道香本就是我送予道兄——更何況如今你我都在胥州城,若是道兄真的要謝,改天請我喝一杯清茶便是了。”

    他這番話說得足夠委婉,表明了自己既不想打探林朝鶴的真實身份,也明確表示自己無意用香道為自己求的一官半職。

    不過話說回來,那牌子現(xiàn)在在秦子觀手上,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跑到哪里去了。

    他不免有些尷尬:“只不過那牌子現(xiàn)在不在我這里,不如我與道兄約個時間,改日一定將其帶來歸還。”

    林朝鶴莞爾:“自然可以。”

    晏辭略微有些吃驚地抬頭。

    他還以為林朝鶴會拒絕,自己都想好了接下來的說辭,卻見他答應(yīng)的風(fēng)輕云淡:“下次見面,小友便將牌子還給貧道即是。只不過胥州沒有什么好茶館,這茶貧道就不請小友了。”

    他頓了頓:“這樣吧,就算貧道欠小友一個人情。下次見面,貧道滿足小友一個愿望如何?”

    晏辭:“這”

    他有些猶豫,也不知道他這個所謂的“滿足愿望”能滿足多大的愿望,總不至于免費(fèi)給自己做法事或是畫符咒吧?

    林朝鶴見他猶豫,面上有些受傷地說:“難不成貧道之前做了什么讓小友厭煩的事,以至于小友真的很討厭貧道,一點(diǎn)都不想與貧道有瓜葛?”

    晏辭:我沒有,你不要亂說。

    第 208 章

    自從那次感受到葉臻腹中胎兒的動作, 顧笙幾乎是上頭一般,一有空便去秦府照顧葉臻。

    他羨慕地看著葉臻錦衣下的腹部,一邊幻想著自己若是有了自己的孩子該多好。

    時間久了, 他每次來秦老夫人就叫他和葉臻一起過去,每次都讓他帶些小玩意回去, 有時是不可多得的點(diǎn)心, 有時是繡著當(dāng)季最流行花紋的布匹,有時是些做工精巧的首飾。

    秦家的府醫(yī)每天都會過來給葉臻把脈, 順便說了一些養(yǎng)胎的事宜,顧笙聽得比葉臻還要認(rèn)真。

    他這些天都在鋪子里跟陳長安學(xué)習(xí)打理生意,其間還去見了幾個香商,在陳長安的幫助下拿下了幾筆訂單, 每天和惜容流枝一起忙的不可開交, 在照看鋪子上愈發(fā)得心應(yīng)手。

    由于每天都很忙,所以晚上回家以后,只有短暫的一段時間是屬于他和夫君的。自從上次感受到了葉臻腹部的胎動, 他心里那個想要孩子的想法愈發(fā)強(qiáng)烈。

    不過晏辭看起來似乎已經(jīng)忘了孩子這件事, 他這幾日身子恢復(fù)的差不多了,又開始往外跑, 白天跑去秦家的船塢, 要不就是和他們那個秦家小舅舅出門, 今早顧笙還看見他們兩個鬼鬼祟祟商量著什么就又跑出去了。

    他問過葉臻,葉臻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道,還說小舅舅每日都是行蹤不定的, 習(xí)慣就好了。

    顧笙可習(xí)慣不了晏辭亂跑還不告訴他, 尤其是前幾次他一身傷回來,胸口洇了一大片血, 還可憐兮兮地看著自己,可把顧笙給嚇壞了,心里別提多心疼了。

    一直到晚上,晏辭才回來,他穿著一身新的蠶絲袍,與顧笙草草閑聊幾句,吃過晚飯后便上床休息了。

    顧笙熄了燭火,褪了衣褲鞋襪,光著腳上了床。

    接著便像一只靈活的貓兒,嫻熟地縮進(jìn)晏辭的懷里,夫君剛剛沐浴過,身上殘留著好聞的梅香,微濕的黑發(fā)垂在肩頭,有幾縷溜進(jìn)顧笙的領(lǐng)口,貼在皮膚上帶起一絲涼意。

    顧笙伸出手將他微濕的長發(fā)扒開,露出他的面容來。夫君微闔著眼,頭靠在軟枕上呼吸清淺,這么快就睡著了。

    “又睡著了。”顧笙有些不滿地想,明明先前還每天拉著自己要死要活,每天都折騰到半夜才允許自己去睡覺,當(dāng)時自己也不知他哪來的精神,每天只睡半宿白天還那么有精神。

    結(jié)果這幾天他每次回來沐浴完就往床上一躺,等到顧笙爬上床想跟他親熱一番,就發(fā)現(xiàn)對方已經(jīng)去見周公了。

    顧笙從他懷里爬起來,就著月光仔細(xì)端詳著自己夫君。

    銀色的月光從窗欞間落下,落在床上的人微敞的領(lǐng)口間,給他白皙的皮膚上披上一層薄薄的銀輝。晏辭半張臉隱在散落的烏發(fā)間,胸口平緩地一起一伏。

    顧笙細(xì)細(xì)看著他,只覺得自家夫君真是好看的很。他用膝蓋往前走了幾步,湊過去故意用牙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

    結(jié)果這一口下去,晏辭毫無反應(yīng),睫毛都沒動一下。顧笙心里癢癢,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明明在店里忙了一天,此時卻毫無睡意。

    “夫君。”他不甘心地小聲喚了幾聲,結(jié)果后者依舊安穩(wěn)地睡著。

    顧笙低下身子,將臉貼在他赤,裸的胸膛上,感受著臉頰處傳來的溫度,聞著他皮膚上淡淡的香味,又提高聲音喚了一句:“夫君。”

    后者依舊沒醒過來,顧笙癟了癟嘴,伸出手探進(jìn)他的衣襟,摸上他的腰間,在他腰側(cè)的軟肉上輕輕捏了一把。

    這一下用了些許氣力,腰間本就敏感,果不其然后者用鼻子哼了兩聲,終于動了動身子。他伸手下意識扣住顧笙的手腕,無意識地喃喃道:“別鬧”

    顧笙不老實地抽出手腕,直接坐在他腰間,去親他的鼻子,語氣間帶著些許撒嬌的意味:“夫君,我不想睡。”

    晏辭感受到腰間的重量,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接著就看見顧笙湊得極近,用一雙烏黑的眼睛看著自己。

    他眨了眨眼,感受到離開的睡意,伸出一只手扶在他的腰上:“不睡覺,你想干嘛?”

    顧笙沒有回答,雙腿卻用力懲罰似的夾了夾他的腰,牽動下邊某處隔著薄薄一層布料摩挲著身下的人敏感的地方。

    晏辭輕輕吸了口氣,他動了動身子,這回徹底清醒了。

    夫夫生活已經(jīng)過了許久,自家夫郎最開始還會嬌羞一下,任憑他逗弄一番,臉紅的像個柿子,或者縮在被子里不敢說話。

    如今自家夫郎似乎已經(jīng)食髓知味,眼見顧笙將上半身的重量全部依在他身上,柔軟的身子就差纏在他身上了,手還不老實地往他衣襟里面鉆。

    夫郎很主動,真是好事。

    可是,他是真的好困啊。

    “明天吧。”他有些敷衍地脫口而出,接著便感覺到身上的人不滿地用手在他腰間又掐了一下。

    “你”顧笙咬著牙哼唧道,“你上次就說明天,結(jié)果明天又說后天。”

    “”

    他低頭看了看晏辭的身子,頗有些擔(dān)憂地問道:“這幾天你都去干嘛了,怎么累成這樣,要不明天去找郎中看看?”

    “”

    為了自證清白表示自己身體沒問題,晏辭這回就算不想醒也得醒了。

    他半支起身子,一只手慢條斯理地用指尖貼著他的肌膚,順著顧笙的腰往下探,一直到顧笙輕輕“呀”了一聲,身子一軟將上身徹底放松伏在他身上。

    晏辭用另外一只手勾起他的長發(fā),往一邊攏過去,露出顧笙雪白的側(cè)臉。

    “你去把蠟燭點(diǎn)上。”他就著月光凝視著他半晌,忽然開口。

    顧笙在他的手中早已經(jīng)軟了身子,他輕輕喘息著,聞言用手撐起身子,有些不滿地看了他一眼。

    晏辭忽視了他的眼神,還伸手在他薄薄褻衣下某處圓潤的曲線處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催促道:“快去。”

    顧笙勉強(qiáng)爬起身子,裸著兩條白皙的腿下了床,走到桌邊將桌上的蠟燭點(diǎn)上。

    柔和的光線一瞬間盈滿屋子。

    在這半明半暗的燭光中,顧笙轉(zhuǎn)過身面對晏辭,眼尾的孕痣愈發(fā)嬌艷,他只穿著一件稍長的褻衣,堪堪遮住腿根,整個人仿佛一朵已然準(zhǔn)備好盛開的花,等著那個來采蜜的蝶。

    他在晏辭并不掩飾的視線中,朝著床榻走過去——

    “今天,外祖母又找我去聊天了。”

    顧笙放松身子仰躺在床邊,柔順的黑發(fā)垂在床沿,他兩條手臂自然地垂在床邊,胸口還因為方才的行為一起一伏著,帶著水汽的瞳孔里倒映著房中的景象。

    身上的褻衣早已經(jīng)被汗浸濕,頭發(fā)貼在雪白的皮膚上,四肢無力,勞累的感覺一波一波襲來,顧笙強(qiáng)忍著不斷涌上頭的睡意睜開眼,半支著身子看著面前的人。

    晏辭松松垮垮地披著一件外衫,正跪在他□□,細(xì)心地用干凈柔軟的絲綢帕子一點(diǎn)點(diǎn)幫他擦拭著身子。

    沒有聽到他的回答,于是顧笙半闔著眼,動了動身子將兩條小腿分別放在他身側(cè),感受著他的指尖拂過自己下肢內(nèi)側(cè)柔軟的皮膚,愜意地嘟囔道:“外祖母說,她想看曾外孫了。”

    “腰抬抬。”晏辭一邊說著,一邊一絲不茍地將他身下的泥濘清理干凈,直到顧笙放在他身側(cè)的腿一勾,環(huán)著他的腰坐起身子。

    兩人就這樣面對著面看著對方,顧笙面上還帶著運(yùn)動后的潮紅,白皙無暇的皮膚宛如染上胭脂的美玉,愈發(fā)顯得惹人憐愛。

    他晶晶亮的眼睛仔細(xì)觀察著晏辭的神色,試探道:“夫君,我們也要個小寶寶吧,好不好?”

    晏辭將帕子疊起來放在一邊,仔細(xì)思考了一下顧笙的話:所以真的要是開始備孕的話,以后用作小雨傘的羊腸是不是就不能用了,還要多健身,多補(bǔ)充蛋白質(zhì),早睡早起?

    他有點(diǎn)苦惱,沒這方面經(jīng)驗啊。

    于是他伸手將顧笙攬進(jìn)懷里,低頭吻了吻他:“我不是說了嗎,有沒有孩子我都無所謂的。”

    “你什么時候想當(dāng)阿爹了,我就聽你的。”

    “就像葉臻哥哥那樣。”顧笙老老實實靠在他懷里,抬頭任由他吻著。腦子里依舊不斷回憶著撫摸葉臻肚子時,里面的小娃娃回應(yīng)他時的感覺。

    一想到此處,他的心里就甜滋滋的,仿佛心間有一塊融化了的甜蜜,散發(fā)著暖意的同時還帶著甜味:“說不定要是進(jìn)度快的話,我們的孩子和葉臻哥哥的孩子只差半歲,以后他們大一些就可以一起玩了。”

    晏辭聞言噗嗤一聲笑了:“你說的孩子現(xiàn)在還沒有影呢,就已經(jīng)想他們長大那么遠(yuǎn)的事上去了?”

    顧笙扯過他的胳膊,拉著他的手放在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有些不服氣地嘟囔道:“誰知道這里有沒有小寶寶,萬一已經(jīng)有了呢”

    晏辭笑了起來:“就算沒有也沒關(guān)系。”

    他低頭看著顧笙的眼睛:“我再努力一點(diǎn)就是了。”

    第 209 章

    顧笙被他的話逗笑了, 在他懷里笑的亂顫。

    他舒服地靠在晏辭的懷里,聞著他身上的香味,感覺到疲憊與睡意終于如潮水般一波接著一波襲來, 顧笙輕輕眨了眨眼,他有些困了。

    晏辭看著他閉上的眼睛, 托著他后腰的手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先別睡, 還沒清理干凈呢。”

    顧笙睡意上頭,壓根一點(diǎn)都不想動, 鼻子哼哼著用臉蹭了蹭晏辭的小腹。晏辭暗自嘆氣,心說之前說不想睡的是你,如今困得不行的也是你。

    他認(rèn)命地下床,又拿了一張干凈帕子用溫水沾濕, 細(xì)細(xì)地將哥兒清理干凈。黯淡的燭光下, 哥兒一身雪色的皮肉上盡是紅梅點(diǎn)點(diǎn)。

    晏辭撈起他柔軟的腰肢,哥兒的腰相對于男人來說要更細(xì)更軟一些,只用一只手就可以攬住, 晏辭的目光順著他單薄的胸膛, 劃過平坦漂亮的小腹,落到稍顯纖細(xì)的雙腿上。

    顧笙的身子很漂亮, 薄薄的皮膚覆蓋著比男人要柔軟的肌肉, 他這身皮晏辭是輕易不敢用力的, 嫩的仿若煮好的豆腐,稍一用力便留下一個紅點(diǎn)子。

    晏辭擦著擦著動作就慢了下來,他端詳著顧笙未著寸縷的身子, 接著伸手輕輕覆住他的小腹, 微微用力用掌心按了按。

    感覺到小腹處傳來的熱度,顧笙伸出手覆在晏辭的手背上, 細(xì)聲道:“冷。”

    他拽了拽晏辭身上的外衫:“你快過來抱著我”

    晏辭看著他瞇著眼睛的樣子,就如同一只慵懶的貓,他將手里的帕子扔到一邊,熄了燭火,翻身上床把床上的哥兒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財埲霊阎?br />
    晏辭第二天早上又被懷里不安分的哥兒弄醒了。

    顧笙早上本來要去店里的,結(jié)果沒能起來。他醒來的時候,身邊的晏辭還在睡,顧笙于是起了壞心思,手鉆進(jìn)他松松垮垮的褻衣里:“夫君,你醒了嗎?”

    明明昨晚一直折騰到半夜,哥兒卻是絲毫不覺得累,晏辭閉著眼翻了個身,避開他在自己身上耍流氓的手:“沒有。”

    顧笙不依不撓地?fù)涞剿砩希粦押靡獾卦谒砩嫌置肿ァj剔o終于忍無可忍地坐起身,一邊按住他的爪子:“你腰不酸了,還敢折騰?”

    顧笙被他按在懷里,哼哼唧唧地表達(dá)不滿,晏辭拉開他的衣襟,皺了皺眉,伸手取出床邊柜子里的藥膏,給他身上某些青紫的部位上藥。

    顧笙雖然腰酸的很,但卻是心滿意足,他赤著身子懶洋洋地趴在枕頭上,心安理得地接受著晏辭的“侍奉”。

    “你昨天和小舅舅去哪里了?”他將雙臂交疊墊在下巴下面,側(cè)著頭問身后的人,“累成那個樣子,回來倒頭就睡。”

    晏辭揚(yáng)起眉:“我敢自己先睡嗎,不得先把夫郎大人給伺候好了?”

    顧笙起身看著晏辭眼下略有烏青,打趣歸打趣,擔(dān)心歸擔(dān)心:“夫君,你真的不用去看看郎中嗎,你要是哪里不舒服不要逞強(qiáng)”

    “不用。”

    晏辭手上動作微頓,抬頭古怪地看著他,心想總不至于昨晚自己沒發(fā)揮好,顧笙沒盡興吧,于是小心翼翼試探道:“要不,再來幾次?”

    “我是擔(dān)心你!”顧笙白了他一眼,伸出腳趾踩了踩他的腹部,“沒事就好,我要起來了,今天店里還有事要忙。”

    晏辭昨天被人追了半天,累也是真累,好在他身體很好,睡了一覺就休整過來。

    他昨日本來和秦子觀一同扮成道士模樣潛入秀岳峰,結(jié)果剛過了橋就被人發(fā)現(xiàn)了。

    秦子觀抽出匕首一刀割了他腰間玉牌的繩子,撈起玉牌以一種壓根不顧自己死活的態(tài)度,撒腿就往相反的方向跑。晏辭震驚地看著他兔子一樣又跑又跳遠(yuǎn)去的背影,回過神來,兩個眉毛倒豎的道士便沖了過來。

    想到這,晏辭這才想起來自己的牌子還在秦子觀手里,以他的性子,那東西放在他手上早晚要出事的。

    他于是跟著顧笙一起去了秦家,顧笙駕輕就熟地去了葉臻的院子,晏辭卻被攔在了秦子觀院門外,門口站著兩個高高壯壯的守衛(wèi):“二爺說最近不在府上,表公子請回吧。”

    晏辭問道:“不在府上是什么意思,我昨天還看見他在府上。”

    那兩個守衛(wèi)對視了一眼:“表公子,二爺今天一早就出門了,匯了幾個平日交好的公子出門了。二爺讓小的們告訴表公子,若是實在要找他,等過幾天他回來的時候再過來。”

    晏辭對他們的話一個字都不信:“別以為我不知道他還被禁足呢,出門上哪去?快讓他出來。”

    然而那兩個守衛(wèi)十分盡職盡責(zé),不管晏辭說什么,自始至終都用二爺不在府里來回絕他。要不是這兩個守衛(wèi)過于高大,晏辭就準(zhǔn)備沖進(jìn)去了。

    那守衛(wèi)看著他的確很急的樣子,面色有些為難:“表公子,你就別為難小的了。二爺他真不在府上,你若實在有急事找他,不如去他平時經(jīng)常去的地方看看。”——

    就這樣和秦家家丁熬了幾天,秦子觀自始自終都不見影子。

    除了流金街和圍場,晏辭把胥州有名的風(fēng)月場所都去了一遍,所有人都說最近秦家小爺沒來這里。

    他于是又去找了葉臻的弟弟葉簇,葉簇驚訝道:“晏兄,我哥他最近不是都跟你在一起嗎?你都沒見過,我肯定更沒見過啦。”

    “我哥他認(rèn)識的人多,你沒來胥州前他就經(jīng)常跟不同的人去不同的地方,現(xiàn)在八成不在胥州了,你別找了。”

    晏辭心想,不找也不行啊,那牌子還在秦子觀手里,他不知道那牌子的用處。晏辭一心想將牌子脫手,萬一秦子觀用其惹出些什么禍端來,豈不是更加麻煩了。

    葉簇見他的確很焦急,于是提議道:“秦家船塢你去看過了嗎,有時候他也去那邊,要不晏兄你去看看,萬一他在那里呢。”

    秦家的船塢用好幾處。

    幾處小的分布在碼頭附近,有一處最大的,專門生產(chǎn)大型貨船的則在胥州城郊外。

    晏辭這么多天在船塢的也不是白待的,因為秦子誠的托付,又有周欒非常負(fù)責(zé)地帶著他,所以跟船塢幾個有資歷的老管事都熟悉了一些。

    今日去船塢沒有見到周欒,過來接待他的是船塢里一個有些年紀(jì),生得干瘦黝黑的老梢工。

    老梢工今日手下的船沒有出海,便留在船塢,剛好遇到晏辭,便招呼他到工坊旁邊的屋內(nèi)坐:“這正午日頭正足,表公子怎么選了這么個時辰來了?”

    那屋子大概是臨時搭建的,專門給監(jiān)工休息用的。屋內(nèi)的一張碩大的木桌上擺放著各式各樣的圖紙,先前大概有人在這里伏案畫圖,或是拿著圖紙監(jiān)工工人們造船。

    “你說秦家二爺啊,他不在這里秦家二爺他除了過來剪繩,平時不過來。”老梢工讓人給晏辭搬來一把干凈椅子,“表公子休息一下,等下午再走吧,現(xiàn)在太陽正毒嘞。”

    晏辭謝過他的好意,在椅子上坐下來,他看著不遠(yuǎn)處正在造船的工匠,百無聊賴的環(huán)顧周圍,目光最終看著桌面上的圖紙上。

    他拿起一張看了看,只見上面畫的是一艘船的船體構(gòu)造圖,從不同角度分別畫出船身構(gòu)造,每一處都在旁邊用小字進(jìn)行標(biāo)注。

    線條如同用鼠毫繪制一般,精細(xì)非常。

    不同于現(xiàn)代人可以借助電腦和軟件來進(jìn)行船體結(jié)構(gòu)建模,這些圖紙均為手畫,繪制之人必須十分了解船體構(gòu)造,一絲一毫都不能出現(xiàn)差錯。

    晏辭頗有興趣地翻看著那些圖紙,無意問旁邊的老梢工:“這些圖紙都是誰畫的?”

    老梢工道:“哦,都是周管事在原先的圖紙上修補(bǔ)的。”

    晏辭有些驚訝:“周欒?”沒想到周欒這人生得五大三粗,像個武夫,表面上完全看不出是個船舶設(shè)計師,沒想到竟然能畫出這般精細(xì)的圖紙。

    老梢工道:“要不就說人家年紀(jì)輕輕就成了管事,內(nèi)里肯定有大本事哩,老爺都看重他。”

    晏辭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低頭看著面前的圖紙,雖然他不懂船體結(jié)構(gòu),但是單純地欣賞這漂亮的圖紙也是一種美事。

    欣賞完圖形,他又看了看圖紙角落里的署名,因為這張圖紙是周欒在前任基礎(chǔ)上修補(bǔ)的,所以上面的署名應(yīng)該還是船舶最開始的那批設(shè)計師的名字。

    他本來只是想看看上面的字跡,挨個看了一遍對其中幾個名字有了印象,又隨便翻看了幾張,目光落在其中一個人名上。

    晏辭微微挑眉,放下手中的圖紙,又拿起來其他幾張一一看去,他抬起頭問門口坐著的老梢工:“為何這些圖紙上寫的不是秦家的名字。”

    晏辭疑惑地用手指掃過圖紙最下方的署名,每張圖紙上的名字都不同,但無一例外,上面都有一個叫“蘇澤”的人。

    “誰是蘇澤?”晏辭奇怪地問道,“這些圖紙每一張都有他的名字。”

    “是以前船塢的一個老人。”老老梢工聞言解釋道,“很厲害,現(xiàn)在船塢里不少船都是在他之前的圖紙上改進(jìn)的。”

    “你別看周管事畫圖畫的好,其實啊,都是在那人的圖上修補(bǔ)的。”

    晏辭還沒有說話,他又自言自語般道:“說到這個蘇澤,早先那人還是老爺?shù)呐笥眩豢上А?br />
    他的語氣間帶著少許遺憾,引得晏辭好奇地問:“可惜什么?”

    老梢工搖了搖頭,嘆道:“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當(dāng)時這個蘇家家底也不錯,若是沒出事的話,到現(xiàn)在應(yīng)該和秦家一樣算胥州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貴人家。”

    “只不過那個蘇澤不知是得罪了什么人,還是犯了什么事,我也不知道具體什么事總之他一家老小都因為他獲罪流放了。”

    晏辭一怔:“還有這種事?”

    “有的有的。”老艄公拿起桌上的粗瓷碗呷了口水,“當(dāng)年蘇家被抄家流放后,老爺急的不行,到處尋找他們家小輩的下落。找了好久都是一無所獲,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晏辭點(diǎn)了點(diǎn)頭,將手里的圖紙放下,忽然聽到老梢工再次開口。

    “說起來,以前秦家和蘇家可是世交。”他壓低聲音,指了指門外,“我看表公子跟秦小二爺關(guān)系不錯,秦家的事你知道嗎?”

    晏辭見他樹皮一樣皺巴巴的老臉上閃爍著八卦的光芒,于是趕緊湊過來謙虛地表示自己不知道。

    老梢工將他面上的好奇,意味深長道:“蘇澤有個小兒子,和咱們東家那個小二爺,當(dāng)年可是訂了娃娃親的。”

    第 210 章

    晏辭聞言手上動作一頓:“還有這種事?”

    老梢工道:“我也是聽人家說的, 不過蘇澤被砍了腦袋,蘇家全家老小被流放后,這親事早就黃了。”

    老梢工看年齡便知道是船塢的老人了, 還是那種經(jīng)歷過不少故事的老人,兩人閑著也是閑著, 老梢工見晏辭有興趣, 索性就與他簡短地講了講這段故事:

    “那蘇家也是以船運(yùn)為生,與秦家交好得很, 之前老爺年輕的時候還跟蘇澤組了船商一起出海。當(dāng)時我身子骨還年輕,在船上當(dāng)過一段時間船工,正好蘇澤家那個小兒子和二爺差不多大誰知道后來會發(fā)生這種事。”

    古代這種判斬首以及全家連坐的罪只有可能是重罪,若是按老梢工所說, 蘇澤不過一介商人, 犯了什么罪能被折騰的這般慘。

    晏辭并沒有八卦完就感嘆唏噓,而是若有所思:“可這蘇澤到底是做了什么,怎么會被判處這么重的刑法?”

    他隨口一問, 卻聽老梢工道:“聽說是販私鹽被人舉報了, 直接被抄了家,家里所有銀錢都被官府充公了, 男丁全都流放, 女眷哥兒賣的賣散的散嘖嘖, 說起來他干什么不好,非要去販鹽,也真是可憐。”

    晏辭聞言更加疑惑:“若是當(dāng)年蘇家家底厚重不輸秦家, 那蘇澤為何要鋌而走險販賣私鹽?”

    老梢工笑了:“這我就不知道了, 我這些都是道聽途說的。這事當(dāng)年在胥州傳的沸沸揚(yáng)揚(yáng),自那以后, 胥州就沒人敢明目張膽地販私鹽了。后來就算有人販鹽,被抓的也都是些小販,交些銀子關(guān)幾年就放出來了,萬萬達(dá)不到蘇家這個程度。”

    晏辭立刻就明白了。

    鹽這種東西雖然價格不貴,但是卻是生活必需品,在鹽上收取的稅一向是燕朝國庫的重要來源,尤其是鹽稅占每年燕朝總稅收的近五成。

    所以官府為了管控稅收,實施官鹽專賣,鹽的價格和來源都是受官府制定管控的,并且頒布法令嚴(yán)禁民間商人私自賣鹽,對販賣巨量私鹽的商人更是會處以極刑。

    聽完老梢工的話,晏辭卻是想到另一件事上:“先前聽說蘇合就是因為家里獲罪才流落在芳華樓的,他說的這個蘇澤的小兒子,不會就是蘇合吧?”

    秦子觀拿了自己的腰牌玩失蹤,難不成去找蘇合了?

    那自己要找他豈不是還要渡河去一趟秀岳峰?

    他正在納悶,忽然聽到老梢工從椅子上站起來:“周管事回來了。”

    晏辭放下手中的圖紙朝門口看去,就見周欒帶著一身熱氣從外面回來,對老梢工道:“備好船,一會兒跟我運(yùn)一批貨物去河對岸。”

    老梢工聞言不敢置信地問道:“是去秀岳峰?”

    周欒一挑眉:“不是說你家孫子病了急著用藥錢?這趟差事剩下的油水都是你的。”

    那老梢工趕緊連聲道謝,放下手里的碗,就出門叫幾個閑著的船夫去運(yùn)貨了。周欒轉(zhuǎn)頭看向晏辭,看見他在此,也并不意外:“表公子,今天有空過來。”

    晏辭道:“是來找二公子的,現(xiàn)在看來他不在這里,我去別處尋他吧。”

    周欒拿起桌子上的茶壺倒了一大碗水咕咚咕咚灌下去,他本來正要轉(zhuǎn)身出去,聽到秦子觀的名字:“二爺除了過來新船剪彩,平時基本不來這里,表公子來錯地方了。”

    他又看了看晏辭,笑道:“不過看起來表公子和二爺?shù)年P(guān)系很不錯。”

    晏辭回答:“我找他是因為我的東西在他那里,若是他哪天來了船塢,麻煩周管事派人通知我。”

    周欒笑了笑,點(diǎn)頭稱是,晏辭正要告辭,忽然聽見周欒的聲音從身后響起:“前幾日我去秦府找東家議事,還沒進(jìn)門,便看見秦二爺?shù)鸟R車往登云樓那邊去了,若不是在找什么東西,便是在找什么人表公子知道嗎?”

    晏辭一怔,心道難不成真的拿他的牌子去找蘇合了?

    他搖了搖頭,目光落向門外正在吆喝船工搬貨物的老梢工身上。周欒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門外,以為他對這些貨物好奇,于是道:“哦,這些都是送去對岸的糧食。”

    “糧食?”

    “對。”周欒道,“每月都要去對岸送一趟糧食,別看路途短,用不了半天時間,不過道觀的道士出手都很大方,油水很足,所以那些個梢工都喜歡接這趟生意,不過平時都是年輕力壯的梢工才能搶到。”

    這也就解釋了周欒將這趟運(yùn)貨交給老梢工后,他為什么那般感激的原因。

    晏辭收回目光,突然有了一個想法:“我能不能跟你們一起去?”

    周欒看了看他,沒明白他為什么突然想一同過去,晏辭硬著頭皮撒謊:“一直聽說對面景色很漂亮,來胥州這么久我還沒有去過。”

    周欒笑道:“表公子若是好奇自然可以跟我一起去,不過到了對岸不要下船,只能在船上等我。”

    船就停在港口,順著河道過了胥河,一直到對岸,晏辭遠(yuǎn)遠(yuǎn)看見幾個道士正在港口等著。

    周欒率先下去與那道士說了什么,接著手朝船的方向做了個手勢,船上的船工便一個接一個有條不紊地將運(yùn)過來的貨物依次放在口岸。

    “表公子先在船上等一下。”周欒大步登上船,給晏辭做了個手勢,“我還要去山南邊的一處道觀送些東西。”

    晏辭聞言抓到了什么重點(diǎn):“南邊的道觀?”

    周欒也不遮遮掩掩,伸手指了指郁郁蔥蔥的山林:“哦,之前我送了一個哥兒去那邊的一處道觀,每月得給道觀送些糧食過去。”

    晏辭上前一步:“我也跟你一起去吧。”

    周欒卻是拒絕了,揚(yáng)了揚(yáng)手上的名冊:“表公子,上岸的船工都是要登記在名冊上,不如等下回吧,下回來我把你的名字加上。”

    他看了看不再說話的晏辭,好笑道:“表公子不是要去找二爺嗎,難不成二爺也在這邊?”

    晏辭笑了笑沒有回答他:“我在船上等你。”

    周欒點(diǎn)頭轉(zhuǎn)身下了舷梯,帶著幾個人扛著貨物跟一個等候在旁邊的道士走了,晏辭眼見他們走遠(yuǎn)了,就像跟著下舷梯,結(jié)果腳剛沾上岸邊的泥土,就被人攔下了。

    一個在旁邊監(jiān)工的道士揚(yáng)著下巴,睥睨著他:“干什么去,沒事就回船上待著。”

    晏辭還想扯幾句謊,結(jié)果那道士不依不饒,他眼見周欒的身影越來越遠(yuǎn),無奈只能放棄尾隨的念頭——

    “蘇哥哥,你眼睛紅了,是被風(fēng)吹到了嗎?”一個十歲左右的小道童小心翼翼地遞來一塊帕子,眨巴著眼睛看著坐在院中石凳上的人,稚聲稚氣地問道。

    蘇合低頭接過那方疊好的帕子,輕輕搖了搖頭。

    小道童睜大眼睛看著他,好奇地問:“你是在等那天那個沒見過的哥哥嗎?”

    蘇合一怔,隨即苦笑地摸了摸小道童的頭:“我沒有等他而且他不會來了。”

    小道童奇怪地問:“為什么?”

    蘇合還沒有回答,小南山觀的觀門便從外面被推開了,幾個健壯的漢子扛著貨物進(jìn)來,小道童歡快地叫道:“呀,是吃的來了!”

    蘇合見狀忙站起身。

    為首那個最為高大的皮膚黝黑,臉上有一道駭人傷疤的漢子率先走進(jìn)來,他看也沒看一旁怔愣的蘇合一眼,指揮著幾人將成袋的糧食放進(jìn)后廚。

    他按照慣例進(jìn)屋給了道觀中修行的道長些銀錢,出來以后所有船夫都已經(jīng)在外面等著了,他最后一個走出來,路過院子中的樹時腳步微頓,側(cè)頭看了蘇合一眼。

    蘇合垂下頭,有意無意地避開他的目光。

    周欒大聲朝旁邊幾個還沒出去的船工吆喝道:“放好了都出去等著,老老實實在門外待著,別亂走。”

    幾個船夫得了命令便魚貫而出。這道觀本來就沒幾個道士,此時收了銀錢,都去后院清點(diǎn)糧食了。

    周欒見周圍沒有人,終于回頭看向蘇合,接著伸出手快步上前用力抱住他。蘇合也抬起雙臂,緊緊地回抱住他。

    兩人相擁許久,周欒方才放開手,他用力握了握蘇合的雙肩,看著他這幾日日漸憔悴的面色,聲音雖壓得極低,可是語氣中卻透露著掩飾不住的關(guān)切:“幾天不見,你怎么就瘦成這個樣子了?”

    蘇合再次避開了他的視線,沉默著搖了搖頭。

    周欒見他這副神情,盯著他的樣子看了一會兒,原本是關(guān)切的神色漸漸冷了下來:“我聽秦家那個外戚說,秦子觀還在到處找你,他到了現(xiàn)在還在糾纏你?”

    蘇合輕輕吸了一口氣,別過臉:“他沒有糾纏我,而且以后我們也不會再見了。”

    周欒卻是不依不撓,緊盯著他的神色:“你不要告訴我,這么多年過去,你還是放不下他?”

    蘇合垂下眼簾,即使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是周欒掌心卻感受到他雙肩微微發(fā)抖,他神情一冷,聲音愈發(fā)嚴(yán)肅:“你就算放不下,也要趁早把他給我忘了。”

    他近乎是咬牙切齒般提醒他:“你不要忘了,當(dāng)初是誰害我們落到這般田地的。”

    蘇合聞言面色一白,他抬起頭急聲道:“我知道!可是子觀和這件事沒有關(guān)系,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無情地打斷了,周欒冷冷地看著他:“你別再犯傻了。”

    蘇合怔怔地看著他,周欒的聲音冷的就仿佛冰窖中的寒冰:“他們秦家,沒有一個人是清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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