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山上又來請。
玉滟還是拒絕。
初五那日玉滟又去了前面,等到下午回來,就看到一道熟悉的人影站在自家小院門前。
是泊淵道友。
她腳步下意識一頓。
心跳聲此起彼伏,玉滟清晰的感覺到了自己的忐忑和無措。
她吸了口氣,告訴自己,沒事,別多想,說不定泊淵道友來找她,就是單純的有事呢。
但從生出那個猜測之后,再面對泊淵道友,玉滟就總是沒辦法維持住平靜。
她可能發現了一個秘密,不知真假。
若是假的,她未免有些自作多情的尷尬。若是真的,那會破壞她現在的平靜生活。不管是哪一個,都是她不愿意面對的,所以她選擇當做什么都不知道,繼續維持著現在的平靜安寧。
可玉滟不知道的是,那些她自覺做的不露痕跡,一如從前的種種,在有心人眼中,便如雪泥鴻爪,難經思量。
“道友晨安。”玉滟勾起了笑,走近溫聲道。
“晨安。”褚琛看向她。
他總是笑著的,溫和,從容,不急不緩,今天也是如此,只是……總有些淡淡。
玉滟倏地有些不安,她抬眼,眼前道人的神情似乎一切如常,依舊溫和,從容。
但又似乎不一樣了,他正深深的看著她,將其中種種情緒近乎直白的展現在她眼前。
她張嘴,想要說些什么,就聽到對方說:
“今日天氣不錯,我想請道友去小院做客,不知可否賞光?”
玉滟越發不安,這樣的事情,根本不需要褚琛親自來說的,可他來了。
還是說……
短暫的遲疑之后,她還是做出了那個回答,“多謝道友盛情,不過還是不了,熱鬧了半日,我現下想好好歇息歇息。”
“那明日呢?”
“我明日要去師父處請教功課…”心中有些慌,玉滟呼吸略微急促,輕聲解釋。
“后日也可。”
“初八還要忙,我想休息…”
“只是吃頓飯,半日即可。”
“我累了,不想動。”
“半日也不行嗎?”
“我,我想多歇息幾天。”
“那就過幾日,不知道友哪天有時間?”
他的聲音依然平靜,但隨著話語一同而來的,是他的步步緊逼。
那雙總是含笑的眼沉沉的落在玉滟身上,氣勢越發迫人。如同雨前翻滾而來的烏云,悄無聲息,卻又聲勢浩大。
玉滟攥緊了帕子,在對方這種幾近咄咄逼人的姿態中無措的后退了一步,唇瓣動了又動,遲遲說不出話。
她知道泊淵已經發現了。
“你在躲我。”褚琛篤定道,聲音低沉。
恍惚中仿佛有驚雷落下。
玉滟張口無言,眼睫輕顫,瑟瑟不敢看他。
褚琛的心好像又被攥緊了。
或者說,自從昨晚確定了玉滟的態度后,他的心就一直在被緊緊的攥著,難受的讓他一夜都未能入睡,甚至今日早早的就起來,連早課都沒做,直接到了這里。
將自己的心思展現給玉滟的時候,他做出過很多預計。自然也包括眼下這種。
他以為自己能冷靜面對,思考出辦法,但等到事情真的發生了,褚琛才發現,他根本冷靜不下來。他的心里似乎有一只野獸,在不停的咆哮,掙扎,在告訴他,沒關系,她不同意也沒關系,將她關起來,讓她只能看到他,這樣過完一輩子也不錯。
他有這個能力。
一直在擔心的事情被戳破,玉滟反而冷靜下來。
“那道友呢?又為何執著于問我這個問題?”她看向對方。就這樣裝傻下去,一直做朋友不好嗎?為什么非要把事情戳破呢?
“我心悅你。”
“寤寐思服,輾轉反側。”
褚琛說一句,便上前一步,玉滟隨之后退一步。
“不要說了,別說了,”她搖頭說,想要制止。
可褚琛沒有停,他還是堅定的說了下去,“只求能與你攜手與共,白首同心。”
這時,他才停了。
“道友,你我都是出家人。”玉滟聲音很輕。
“可還俗。”
可她不想還俗,也不想嫁人。玉滟只是靜靜的立在那里,腦中茫茫然,但想法卻始終篤定。
“公子盛情,玉明不勝惶恐。”她抬手,作揖,有著十二分的鄭重。
褚琛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臂,隔著衣衫,他握的有些緊,緊到玉滟都有些痛了。
“我不急,你慢慢考慮。”不想讓玉滟把話說完,他神色控制不住的冷淡下來,一雙眼睛緊緊的盯著玉滟,一字一句說,“我們的時間很長。”
玉滟怔住,她還想再說,褚琛已經收回了手,轉身大步離去。
“我……”玉滟想說一些絕情的話,好打斷對方的情意,可對方沒給她這個機會。
怔怔的看著對方遠去的身影,她魂不守舍的轉身。
幾個丫鬟早就被剛才猝不及防發生的事情給驚住了,這會兒還有些走神,見她動身,忙跟了上去,小心翼翼的侍候在左右。
一直到進了屋子,見著玉滟坐在窗前的榻上走神,小樓過去輕聲開口,“姑娘,您不喜歡泊淵道長嗎?”
說實話,在剛才之前,她一直以為自家姑娘和泊淵道長之間是有情意的。她們是這樣的又默契,連喜好都這樣的相似,全然的知己模樣。可她沒想到,玉滟竟然會拒絕的那樣堅定,沒有絲毫動搖。
“喜歡的。”玉滟說,她真的,很喜歡這個朋友。
“那……”
“小樓。”玉滟的聲音很輕,仿佛風一吹就散了,“你說,成婚對女子而言,有什么好呢?”
小樓怔住。
她心疼玉滟要在這深山道觀之中度過余生,想著若是有喜歡的人,還俗了也是極好的。
可她沒想到,玉滟會問出這句話。
小樓皺起眉,忽然對沈家生出了強烈的厭惡。與此同時,她也終于明白,自家姑娘為何會選擇出家入道。
明明她家姑娘在閨中之時,很期待往后的生活,希望能得一心人,舉案齊眉,白首同心。
可沈家卻生生擊碎了她的心思,讓她再沒了指望。
“姑娘,不是所有人都會如沈家那樣的。”小樓輕聲安撫,提起了池家,“你看像老太爺和老夫人,還有老爺和夫人,不就很好嗎?”
玉滟一怔,飄散的神思收攏起來,下意識看向小樓,想起了自己的家人們。
是啊,那樣,其實也很好。
“但……”
像她家人那樣的,太少了。
褚琛走的飛快,近乎落荒而逃。
不知過去多久,他才驟然頓住腳步,自嘲的笑了笑。
褚琛,你可真狼狽。
“公子?”劉洵繃著心,有些擔憂的喚道。
褚琛僵立在那里許久,終于開口了,但他叫的卻是廖望。
廖望立即上前領命。
“查沈家。”
褚琛說,一轉身深深的看了眼,而后大步離去。
沈家并不難查,畢竟在沈道成發家之前,只是一個普通的農戶。
最棘手的是沈道成,為官多年,誰也不知道他都和哪些人有牽扯,若要細查,怕是要費不少功夫。好在,廖望知道,自家王爺最想了解的,是沈蘊和,玉明道長那位早逝的夫君。
這樣一個人,查起來并不難。
因為褚琛的事情,這個年玉滟過得不是舒心,但也還算可以。
雖然山上沒有山下熱鬧,但同時也意味著不用應付那些人情往來的瑣事。她本就不是個多么圓滑伶俐的人,更愛自在悠閑的生活。
一整個年節禮,出云觀都十分熱鬧。
而最熱鬧的,莫過于正月十五上元節,天官紫薇大帝賜福,對道教來說這可是個大日子,對玉滟來說也是。
過了十五,正月十八,是她的生辰。
就如同之前的中元節和下元節,出云觀開始籌備起來。
對玉滟來說,馬上是她的生辰,這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但一想到正月十五就要看見沈家的人,她就又開心不起來了。
但不論如何,沈家人來與否,都不能被玉滟的心情所影響。
正月十五那日,沈家人都來了。
玉滟照舊接了人進來,行至半路,她看見了站在僻靜之處的褚琛。
頓了頓,她收回雙眼只當沒看到。
褚琛的神色越發冷淡。
他的目光落在沈家人身上。
沈家人對她并不好。
可那又如何,玉明依然很親近,可她卻這樣疏遠他。
活了二十多年,褚琛第一次品嘗到了不甘的滋味。
“呀!”
“那是誰?”玉滟聽到身后幾個小姑娘傳出驚呼。
周氏皺眉,回身嚴厲的看了眼,斥道,“沒規矩!”
玉滟垂眼,這一輩子周氏的脾氣依然變了。
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似乎都一樣,沈蘊和在的時候,周氏還是個溫和的婦人,可等到她唯一的孩子去世后,這個女人就仿佛解放了她性格中所有為惡的那些東西,嚴苛,刻薄,喜怒無常。
最直接一點說就是,她見不得有人在她面前表現出名為高興的這種情緒,似乎每一次見到,都會提醒到她獨子亡故的不幸。
幾個姑娘立即噤聲。
她們都是沈家的庶女,雖說現在沈蘊和去了,周氏這個正室夫人的威勢不如從前,但若是想拿捏她們還是沒問題的。況且無緣無故的,她們也不想惹怒她。
“嚷嚷什么。”前面老夫人忽然開了口,滿是不悅道。
玉滟不由的勾了勾嘴角。
這對婆媳關系本就不算好,之前沈蘊和還在的時候,看在長孫的面子上,她還能給周氏個好臉色,可沈蘊和已經沒了。
不同于周氏,老夫人沒用多長時間就走出了最疼愛的長孫去世的哀傷,為著以后打算,轉而開始在一眾庶出孫子身上投放關注,同時表現在對幾個孫女的偏愛上。
周氏的臉本來就僵,聽到自家婆母的話,頓時更僵了。
“母親,這是道觀,她們如此,未免太沒規矩了些,讓人知道了怕是要笑話家里沒教好。”她咬牙解釋。
“哪兒有你說的那么嚴重。”老夫人不在意的說,不過還是叮囑了幾個女孩兒一聲,讓她們收斂點。
幾個姑娘立即應是。
玉滟垂眸,剛才那點開懷很快散去,化作悲哀。
池家家庭和睦,所以她剛嫁到沈家的時候是很不理解的,明明周氏賢淑恭敬,可老太太就是不喜歡她,不管她做的再好,都能挑出錯來。而落到她身上,不管她再怎么聽話溫順,她的婆母和老太太依舊不喜歡她。
似乎婆媳之間,天然就有仇一般,就這樣一代為難一代人。
所以說,成婚嫁人,又有什么好呢。
若是從前沒有出家,沒有在道觀過過這樣輕松閑散的日子,玉滟說不得也就認了。
可她偏偏就感受到了,也知道原來人生還能這樣過。
玉滟是真的覺得現在這樣挺好的。
安置好了沈家人,玉滟趕往清虛處,一進門就看到了泊淵,她神情不變,從容打了個招呼。然后便去尋了玉拾說話去了。
上元節和以往似乎沒什么不同,道場法會結束之后,玉滟安頓好了沈家人,便找了機會脫身,循著僻靜之處走了好一會子,才總算冷靜下來。
后面傳來幾聲悶響,很快小船悄然跟了上來。小樓漠然看了一眼,然后關切的看向自家姑娘。像這種偷偷跟上一行人的不多,但也有幾次。總有那么些人,或是愚蠢,或是色令智昏,見著她們只是幾個姑娘家就覺得有機可趁,做出些蠢毒的事來。
跟在自家姑娘身邊的不止她們幾個,據她所知,暗中也是有人護著的。
“走,去放河燈。”深深的吸了口氣,玉滟道。
依舊是那條熟悉的小徑,玉滟慢慢走下去,等看到立在河邊的褚琛時,竟也不覺得驚訝,只是心跳還是快了起來。
她佯做平靜的打了個招呼,就去放河燈了。
褚琛靜靜的看著她。
自從那日玉滟拒絕了自己的心意后,玉滟沒再走那條路,而他精心挑選的禮物,也再送不進她的小院。
玉滟的拒絕是如此的堅定不移,讓他挫敗又不甘。
那個沈蘊和就那么好嗎?
隨著廖望的探查,褚琛終于知道,玉明的本名是池玉滟,晉省人,今年才十八歲。她進道觀的前后都被遞到了褚琛的書案之上,里面就有玉滟入道的理由。
她說她忘不了那沈蘊和,說她情愿入道侍奉終身。
就為了那個沈蘊和。
一想到這里,褚琛的心就仿佛在被蟲子啃咬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