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朝堂上爭論不休,又吵成了鬧市。
楚昭把軍報反復看了好幾遍。
白狼部帶人襲擊月山關,軍報送出時,月山關剛結束一戰,城池已守住,但不敢保證草原部落是否還會來犯。
同時,他們得知了草原部族在攻打月山關的同時還偷襲了遠望營,都寫在軍報里。
白狼部明明還沒統一草原,這次卻能召集足夠的兵馬,怎么剩下幾個大部落居然也全部跟白狼部站到了一塊兒?
草原領土并非全屬于北邊部落,大齊也是有草原的,草原和戈壁一望無垠,視野開闊,不方便筑城,也無大片林子等遮擋處,大齊的駐守方法是建起大營,加上沿途驛站哨所連成片,形成防線。
遠望營是個大營,軍事重地,壘造的城墻雖受地理所限,比不上關內城池,但也是能堅固抗敵的。
但月山關提到的火藥……若真威力已經提高數倍,而且量足夠的話,遠望營怕是難守。
前提是量足夠。
在科技樹方面,草原部落是所有城邦國家中最落后的,財力也平平,如果他們真能拿出那么多新型火藥來進犯大齊,轟開遠望營,楚昭就要懷疑他們軍備是哪兒來的了。
誰暗地里支援的?
月山關的這封軍報送來時,還沒有遠望營的消息,他們在京中,消息有延遲,只能等。
楚昭其實有些心急,若是他正在邊疆,就能第一時間拿到消息,做出應對。
不是不相信各位將軍,但將與帥看到的東西不同,帥還可調度四方,統籌也更快。
至于東邊互市的亂子,駐軍將領很有見地,加上楚昭前些天送到的消息,他立刻戒嚴,派兵圍了互市,暫停貿易,先平亂,穩住了局面,逮了些人,還在審問。
“蠻夷欺人太甚,但好在我泱泱大齊,豈容他人來犯,月山關已經守住,足見他們不足為懼,都是陛下治國有方,讓我大齊國力強盛啊!”
這是正在說廢話,拍承安帝馬屁的朝臣。
當然,也有憂心北疆部落來勢洶洶,勸說要做警戒的朝臣。
楚昭想著自己的事,一聲沒吭。
皇帝聽過幾輪發言,才把目光投向楚昭:“秦王,你有何看法?”
雖然被收了虎符圈在京城,但他好歹還頂著兵馬大元帥的頭銜,為武官之首,問一問他沒毛病。
楚昭見承安帝方才聽各方臣子們說話,都沒怎么表態,也不急,就知道承安帝也沒特別放在心上,于是只道:“臣認為應提高警戒與北邊巡防程度,至于別的,還要等遠望營的戰報才好判斷。”
邊境起了戰事,哪怕贏了,作為元帥也該去巡視一番,但楚昭清楚,承安帝輕易不會放他去邊疆。
楚昭回到王府,心事重重。
沈子衿自然也知道消息。
他點了香,沏了茶,沒有說話,靜靜陪著楚昭坐了會兒。
打仗的事和眼光,楚昭比他懂,片刻后,沈子衿才道:“東邊互市突亂,雖不算開戰,卻會引起東北邊境重視,如此一來,那邊的駐軍輕易不能挪動,與北疆部落的戰事主要就得靠西北駐軍。”
“火藥是東臨提供的可能性很大,這是放給北疆部落實踐呢,讓他們來跟我們打,好試試威力,看好不好用。”楚昭冷笑,“而北疆部落難得能得到這么好的東西,甘愿當條狗,要是能從大齊咬下一塊肉,他們今年的日子就好過了。”
這就是為什么白狼部雖然還沒統一草原,但草原上八大部此次都愿意齊心協力的原因。
楚昭深深吸了口氣,他已經喝干了一壺清心解火的茶,但胸中那股躁郁氣息還是沒下去。
房中又陷入了一陣沉默。
沈子衿知道楚昭還有話要對自己說,他在等。
他也知道楚昭時不時的沉默,是在想這件事該怎么說。
楚昭摩挲著茶杯,唇線繃得很直,又空了一盞茶后,才低低開口:“子衿。”
沈子衿手指收緊,眼睫顫了顫,輕聲:“嗯。”
“如果情形不妙,我需要去戰場,我……”
從前上戰場,他用不著跟誰報備,因為他就在邊境上,起了戰事就打,有很多人等著他凱旋而歸,但沒有一個人守著一方宅院,等的不是秦王,只是楚昭這個人。
萬家燈火,如今有他的一盞,秦王從前無所畏懼,如今有了牽掛,也有了顧忌。
沈子衿看楚昭截斷了話說不下去,他抿抿唇,抬手覆上了楚昭的手背。
沈子衿勉勉強強笑了笑,但大約他自己也意識到不太像樣,無奈松了松,不再強笑。
“我其實不想你去戰場。”沈子衿慢慢收緊手指,“但我知道,若時勢需要你,你一定會去。”
楚昭將手翻過來,五指收攏,跟沈子衿交握在一起。
沈子衿不知不覺用上了很大的力氣,近乎顫抖著握著楚昭的手,指尖都白了,難得小侯爺也能把王爺的手捏得生疼,但楚昭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任由沈子衿握著。
再握緊一點也是可以的。
“你所向披靡,我只是擔心我家王爺,控制不了。”沈子衿嗓音哽塞,“你不能怪我。”
楚昭聲音緩緩淌出:“我不可能怪你。”
沈子衿方才低聲說了半晌,眸子都是垂著的,掩去了大多神情,直到這時,他才把眼睛抬了起來。
他看著楚昭,眼中認認真真裝著這個人。
“你如果要打仗,我要說的就是……放心打,這一次,背后交給我,軍備糧草,朝堂爭斗,都絕對不會再成你的攔路石。”
沈子衿一字一頓:“我替你清理朝堂,你要報答我,讓王爺全須全尾回來。”
沈子衿的眸子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眸子,明凈澄澈,云水天光,此時里面裝著一道對他來說最重要的影子,楚昭在光里看到了自己。
“好。”
他與沈子衿額頭相抵:“你在王府,也替我照顧好王妃,我給他打勝仗,讓他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等我。”
沈子衿眸光輕顫:“……好。”
楚昭在他額上吻了吻:“我若離京,最怕皇帝對你不利。”
“他可能會圈著我或者監視我,但不敢對我動手的,”沈子衿捧過他的臉,“何況他現在已經不足為懼,別擔心。”
兩人挨在一塊兒,就這么抱著溫存,沒再說多的話。
直到外來聲音打破這份寧靜。
“王爺!”
是黑鷹,嗓音與平日泰山崩于眼前也能穩重冷硬不同,夾雜著清晰的焦急。
楚昭倏地抬眼,銳利如鷹。
“邊疆急報,遠望營損失過半,棄了營地,退守二十里,已至鳴沙關外,宮中怕很快就會得到消息,到時——”
“王爺!”侍衛急急忙忙跑來,“皇上急召您和各位大臣入宮,商議軍情!”
楚昭霍然起身,沈子衿也隨著站起來:“我也去。”
在國師來王府走過一趟后,秦王府就放出了沈子衿好轉的消息,他如今出現在人前也合情合理。
楚昭猶豫了半秒,張張嘴,又閉上,只朝沈子衿伸手:“來。”
沈子衿搭上楚昭的手,由他把自己拉起來。
這是臨時召集大家商議,不是上朝,暖閣內擠滿了人,在這里吵起來效果比上朝時還好,能震得人耳朵嗡嗡嗡。
自打楚昭掌兵后,大齊已經很久沒吃過這么大的敗仗了,以至于在京城里享樂慣了的老爺們沉浸在安穩和榮華里,腦子都被泡銹了。
忘了當年大齊也是吃過敗仗丟過關隘,是后來人浴血奮戰打回來的了。
所以也就有人敢說:“遠望營不過一處小營,重整旗鼓打回來就是了,我大齊兵強馬壯,實在不必太過憂心,不是已經到了鳴沙關嗎,鳴沙關聯合遠望營,肯定能——”
“于大人!”有人聽不下去他放屁,“遠望營身負瞭望草原的職責,是我們跟蠻子部落的第一道防線,這一退二十里,丟了多少土地,兩眼一抹黑,在你口中,就是區區一座小營?”
于大人:“我——”
開口的是個武官,不樂意聽他拽什么文來辯,直接罵:“放你娘的屁!”
文人吵架,哪怕最后要互相罵娘,中間都有個咬文嚼字的過程,要用典罵人,于大人許久不曾跟武夫吵架,上來就被粗口糊臉,頓時漲得臉紅脖子粗。
部分文官“有辱斯文”的字已經抬出來了,沈子衿輕輕掃過他們,在叫罵聲里掩袖咳了咳。
這不是上朝,所以沈子衿和楚昭站在一塊兒,他一咳,楚昭立刻道:“怎么了,不舒服?”
旁邊的官員們也紛紛詢問:“王妃身子可還沒有大好?”
這么一岔,亂哄哄的聲音倒是小了不少,耳邊舒服多了,方才那個武官也看了過來,于大人沒了吵架對象搭理,嘴邊的話沒能及時說出。
沈子衿這才放下袖子,用帶著些許氣力不濟的聲音笑笑:“無妨。”
他含笑看向一人:“于大人。”
沈子衿說話有種魔力,不知是因為他長得太好看,人畜無害,還是因為病弱的模樣深入人心,每每他輕聲說話,旁人總是不忍心打斷,能耐著性子聽他說完。
沈子衿嗓音如汩汩流水,聆聆動聽:“大人是文官,不知戰事,亦不知邊疆各地部署的考量,不識遠望營利害處,情有可原。”
于大人被氣紅的脖頸消了消,他心道還是秦王妃會說話,文人就是比武夫好交流,點點頭,剛想友善開口,就聽沈子衿依舊用那把動人的嗓子道:“既然您點頭承認不懂戰事,那為何妄言,不如閉嘴,聽聽真能給主意的人怎么說?”
于大人:“……”
不僅他錯愕萬分,僵在原地,就連其余人也詫異看向沈子衿。
沈子衿是怎么把“你蠢你閉嘴”的話說得這么如沐春風的!?
而且,秦王妃是這種牙尖嘴利的款式嗎??
病弱的美人不該是膽怯柔弱,開不了口的風情嗎?
頂著不少人被刷新三觀的震驚眼神,沈子衿依舊朝他們笑,一副很好說話的模樣。
他依然好看,卻笑得這些人莫名抖了抖。
于大人氣得比剛才還厲害,而那個武官笑了一聲:“哈哈王妃說得沒錯,只管放屁話的人就該閉嘴!”
承安帝終于聽不下去,一拍桌子:“夠了!”
“朕讓你們說正事,你們光顧著吵嘴,成何體統!”
眾臣嗓音立馬整齊了:“皇上息怒!”
楚昭在這時候看了沈子衿一眼,沈子衿接到他的眼神,心頭一顫。
他明白楚昭的意思,他們總是如此,即便不說,也默契得跟一個人似的。
然后他極輕的,朝楚昭點了點頭。
楚昭沖他笑了笑。
而后收斂了所有神色,面容整肅。
“皇上。”楚昭出列。
“遠望營不能丟,后撤二十里只是權宜之計,大片的土壤,還有該片草原上的大齊子民不可不管,必定還要再戰。戰事已起,將士們在外浴血拼命,主帥斷沒有拋下他們獨享金玉鄉的道理。”
楚昭鏗鏘有力:“臣請出戰,愿往邊疆,為大齊退敵!”
第72章
楚昭請戰,承安帝沒在暖閣內直接說好或不好,最后只讓眾人退下,留了虞國公。
承安帝好不容易才把楚昭從邊境召回來,困在京城,卸了他虎符,讓元帥有名無實,讓他就這么放楚昭走,他是不甘的。
哪怕這兒子如今已經沒有皇位繼承權了,可當他能號令四方將士,兵權不認皇帝只認他,那他就是皇帝的心頭患。
功高震主啊。
虞國公是皇帝黨,做官沒什么大本事,可知承安帝的心,還會說話,馬屁拍得總是很有水準,皇帝周圍總是不乏這類人,畢竟誰不愛聽好話呢,尤其是承安帝。
虞國公:“陛下既然擔心,這事兒就按下,邊境不是在重振旗鼓嘛,說不準下一仗就打回來了。”
承安帝按了按眉心,近來他莫名覺得心口有些悶,但也說不上難受,太醫每日請脈還是老一套的話,少煩心,可瞧瞧,有哪件事讓他省心嗎?
承安帝眉目緊鎖:“打了敗仗,無論如何是該讓個人去看看。”
虞國公琢磨了一下承安帝的話,明白了,承安帝這是要用楚昭,但不夠放心。
“陛下想答應秦王出戰?那也挺好,他家眷都在京城,肯定會為國盡心的。”
虞國公主打一個揣度圣意和稀泥,孰料此話一出,承安帝冷笑一聲:“家眷?”
“他如今再怎么寵著沈子衿,那也只是個連香火都無法給他延續的男子,富貴無憂時當個新鮮,寵便寵了,真遇上事有什么舍不下的,算什么家眷?”
承安帝放下手:“光沈子衿一枚籌碼不夠。”
虞國公賠笑,心道您這可真是矛盾,說沈子衿不算家眷時,說得輕蔑至極,可還是當成籌碼來拿捏,又不愿放過。
還真是錙銖必較的皇帝陛下啊。
承安帝視線掃過他:“監軍的人選也得定一定……你那小世孫成天救治吃喝玩樂,也該出去練練了。”
虞國公陡然一驚!
他家人丁單薄,到了這一輩,就一個孫子,二十來歲,闔府上下寵得無法無天,從沒吃過什么苦,監軍聽著威風,那不也還是要去邊境遭罪的嗎?
“多謝陛下厚愛,但萬萬不可啊!”虞國公滿頭大汗,趕緊起身垂禮,“我那孫兒紈绔無能,只知遛鳥賞花,政務絲毫不懂,軍務更是一竅不通,只會辜負陛下心意啊!”
要的就是一竅不通,只是讓他去監視楚昭加添堵,用不著多聰明,承安帝卻和顏悅色讓他起身:“上次見他,我就覺得他機敏聰慧,不懂可以學,而且幫我看著秦王就是了,他做得來。”
虞國公還待說什么,承安帝卻已經道:“此事就如此定了,朕乏了,歇息片刻,虞國公回吧。”
虞國公艱澀地告退。
他不知道,他走后,承安帝可沒真休息,他只覺得光這樣還不夠,他得用更穩妥的法子,保證這次楚昭的兵權越不出他手心去。
至于承安帝在想什么,就只有他知道了。
虞國公回府后過了一兩個時辰,錦繡閣的人就給三皇子楚錦旭遞了消息。
“虞國公世孫在閣內喝的爛醉,言語透露出消息,陛下有意準許秦王出征,但要讓世孫去做監軍?”
楚錦旭收了紙條,立馬喚人:“去給我二哥和六弟府上遞消息。”
消息分別遞出去沒多久,定國公府也接到了信。
周丹墨晃了晃紙條:“都是混吃等死的紈绔,怎么監軍由那小子去,分明該讓我來啊。”
定國公睨了他一眼:“你想好了?去邊境可是要吃苦的。”
周丹墨彎彎嘴角:“爺爺,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兄弟,誰沒吃過苦啊,我不過力所能及幫一幫他們,跟他們一比,做監軍算什么吃苦。”
“我書讀得稀松,就愛畫美人,但也知道,山河萬里河清海晏,分明也是一副丹青美人圖。”
周丹墨很有自知之明,他的筆定不了江山,但若是時機剛好,能在國泰民安中落下筆墨,哪怕只有一筆,青史都不屑記,他也愿意去做。
周小公子眉眼彎彎,朝定國公撒嬌:“爺爺,讓我去唄?”
定國公哼笑一聲。
國公的兒子已故,所以本該是世孫的周丹墨才成了世子,也是捧在手心養大的。
幸好,看似紈绔的皮囊下,還有瀟瀟君子骨,沒辱沒了他家門風。
“來人,給虞國公遞拜帖,就說好久沒與老哥哥喝酒,近來我家孫子不懂事,只知道擾我清凈,”定國公說著斥責的話,故作語氣,眼中卻是笑著的,“惹得我心中煩悶,特來找老哥哥敘敘舊,散散心。”
國公府的侍從領命而去:“是。”
翌日早朝,承安帝頒旨,周丹墨果真替掉了虞國公世孫,成了監軍,皇上也起用了楚昭,同意他領兵。
但皇帝同意的方式,卻在所有人預料之外。
他允許秦王調集鳴沙關、月山關以及遠望營的兵馬,前去收復遠望營駐地,給了一張圣旨,一方額外的金印。
但沒有給本屬于元帥的,可調動四方兵馬的虎符。
此舉一出,朝廷嘩然。
就連不是皇子黨的兵部尚書都下跪勸諫:“皇上!自古元帥領兵,斷沒有此等先例,只執金印不執虎符,若遇軍情變動,無法及時調兵,延誤軍機,該如何是好啊!還請陛下三思!”
這就是承安帝想出來的主意,不賜四方虎符。
承安帝吃了秤砣鐵了心:“尚書這話如何說起,我已許他兩關一營的兵馬,即便有新變故,應對也是綽綽有余。”
“皇上,”新任首輔張閣老也道,“蠻人為何突然大舉來犯,原因尚且不明,整個北方都該嚴陣以待,只許兩關一營,怕也捉襟見肘。”
“其他地方若動,自然有相應的將軍應對,屆時各處軍報來了朝廷,再做定奪,秦王就一個人,也沒三頭六臂,他此番負責把遠望營拿回來就成,朕不是讓去追著別人死戰的。”
承安帝悶得咳了一聲,不輕不重,他只當嗓子說干,自己也沒太在意,接著道:“他人來犯,我們自然要戰,但不可窮兵黷武,今歲糧草吃緊,我們也得顧及百姓吃喝。”
他這話一出,朝堂陷入一陣詭異的沉默。
剛抄過一個魏長河,國庫現在充裕富足,玉州前知州倒賣出去的糧食,用從玉州抄家的銀子又購回一大批,不僅滿足了流民賑災,還綽綽有余,將被禍禍的糧倉也填了。
今年大齊總體收成不錯,糧草絕不至于吃緊。
但皇帝就是要說瞎話。
楚昭心里連連冷笑,他扯扯嘴角,接了圣旨和金印。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真遇上什么糟糕情況,他該動還是要動。
如今的朝野中他再是孤立無援,有皇兄,還有子衿。
子衿說了,讓他不必顧忌,只管去戰,那他就敢放手去做。
沈子衿站在文官之列,看著楚昭筆直的背影,和高臺上皇帝俯瞰群臣的目光。
沈子衿微微垂下視線,捻了捻自己冰涼的指尖。
本來在計劃里,承安帝是能再健康一陣子的……計劃趕不上變化,出了邊疆這檔子事,皇帝如果不使絆子也就罷了,卻下了這么一道足當史書笑料的旨意……
那他們的進程也該變一變了。
艷紅的朝服袖口垂落,掩去了沈子衿干干凈凈的指尖。
縱然有昨日里在暖閣里的幾句利話,但刻板印象很難改,大部分人眼中,他依舊是那個安安靜靜,弱不經風的秦王妃。
楚昭出征在即,一應事務變得繁忙起來,要交代巡防營的事,還要督促軍需糧草的籌備,這次他要直接先帶一部分走,因此得去盯著進度,免得有些人陽奉陰違,磨磨蹭蹭。
夜里沈子衿由著他鬧,身體逐步適應后,倒是也能多鬧一鬧了,好在楚昭本來就時時顧惜他身體,即便要分別了,念得緊,對他也還是很溫柔。
楚昭曾經問如果他去巡防或打仗,走個十天半月,沈子衿會不會想他。
如今真要去邊疆,楚昭卻不問了。
因為沈子衿的答案是肯定的,他已經知道了。
兩人帶著熱意擁在榻上,楚昭吻過他眉眼,啞聲道:“想把你也一起帶去,又怕你跟著吃苦……”
沈子衿笑了笑,沒說話,只也偏頭回吻他。
就算沈子衿愿意吃苦,也沒法跟著走,皇帝連虎符都不給只給金印和圣旨,是絕對不可能放沈子衿出京城的。
京城這繁華地啊,也是座金絲籠啊。
兩人這回足足鬧了一夜,沈子衿腰酸腿軟,早飯都是在床頭吃的,直到午飯才下地,即便秦王再溫柔,也改變不了沈小侯爺是個脆皮的事實。
鬧太久,就會變成如此。
沈子衿坐在軟墊上嘆氣,不行,還是得抽時間鍛煉鍛煉了。
用過午飯后不久,東寧又來請教學問,剛說到一半,孟管事急匆匆跑進來。
他老人家雖然身強體健,但也極少用跑的。
“侯爺!”
沈子衿聽他焦急的語氣,心頭微微一沉,預感不妙。
“外面、外面來人,皇上召你進宮,說是想見見你。”
沈子衿其實很想霍然起身,然而腿還有點酥,辦不到這么高難度的動作,因此他坐在原地,在所有人神色都一變的時候,安如磐石。
東寧是嚇得真起了身:“皇嫂!”
皇上從不召沈子衿單獨入宮,楚昭出征在即,他召沈子衿前去,還能為了什么?
周圍人都緊張起來,沈子衿被他們圍著,本來也提起的心反而慢慢放了下來,這種時候得有個主心骨,總不能大家都跟著亂。
孟管事急得很:“王爺還在督辦軍需,怎么辦,先派人叫王爺回府?”
“孟伯,別慌,”沈子衿嗓音如清泉,仿佛碰上的不是事兒,十分冷靜,“來的只有公公,還是有旁人一道?”
孟管事愣了愣,才飛快道:“還有禁軍和錦衣衛,說是護送王妃。”
那可以確定了,來者不善,這一趟進了宮,怕暫時是出不來了。
沈子衿捏了捏手指,聲音依然穩住了:“去回話,就說給我一點時間整理衣冠,隨后就到。
“小白。”
白梟:“在!”
“你去把武服換掉,做小廝打扮,隨我一道入宮。”
白梟:“是!”
東寧也立刻道:“皇嫂,我跟你一起入宮,我去找皇祖母!”
沈子衿揉揉他的頭,這次沒有拒絕:“好,宮中你更熟,麻煩你了。”
沈子衿輕呼一口氣,撐著桌子緩緩起身:“孟伯,我給王爺留個口信,關心則亂,讓他不用著急。”
他此番入宮,看似危局,可這危字的刀口對著誰,恐怕還不好說呢。
第73章
宮闈森森,殿宇巍巍,這不是沈子衿第一次入宮了。
頭回來的時候,他還抱著我在古代旅游的心態,權當參觀歷史宮殿,看得津津有味。
這回來的時候,就沒什么欣賞的意趣了。
景總是隨人心而變動的,人開心時,枯木枝丫也是水墨風雅;人心涼時,爛漫山花也是滿目皆傷。
沈子衿覺得,這宮里的墻是挺深挺長的,盡管皇帝還專門吩咐給他抬了轎子,也總覺得走了好久。
入了暖閣,沈子衿瞧了瞧皇帝的臉色,光看外表,還很康健。
皇帝先不咸不淡拉了幾句家常話,而后道:“聽說你前些日子身體不好,兇險萬分,還是國師給拉回來的。”
沈子衿先前在暖閣里懟人的話,承安帝確實也有驚訝,但過后也沒怎么放心上。
兔子急了還咬人呢,當時為了軍情大家都焦頭爛額,沈子衿有點兒脾氣鬧一句無傷大雅。
畢竟沈子衿先前也塑造過渴望報效大齊報效皇帝的人設。
沈子衿把自己人設穩住了,感激:“是,還得多謝陛下和國師。”
“無妨。”承安帝一副慈祥長輩的模樣,“秦王出征在即,你一個人在府上也無他事可做,不如就進宮住一段時日,朕讓國師再好好給你調理調理,要是能把病根除了,豈不是皆大歡喜,也好讓在外的秦王放心。”
沈子衿心頭一呵:讓秦王放心?怕不是讓你放心。
他就知道,今天進了宮,皇帝就沒準備輕易讓他出去。
好在他早有心理準備。
而且讓國師給他調理身體,那可是正中下懷,還省了沈子衿把話題往上面引的功夫。
不過面上沈子衿還是要驚訝的,他一愣:“陛下,這、這是否不妥?”
承安帝捻著佛珠:“有什么不妥?”
沈子衿看起來局促極了:“陛下厚愛,能得國師看顧,我感激萬分,可我宿在宮中,是否逾矩?”
承安帝哈哈一笑:“都是自家人,何來逾矩,你放心住,把身體養好再說。我想想,你就住宣華宮吧,待會兒朕讓人去王府傳信,讓他們遣三五個你平時用得慣的人,剩下的人手和東西宮里都有,定不會虧待你。”
承安帝:“來人,帶秦王妃去宣華宮。”
沈子衿好似被帝王厚愛觸動得難以言表,行禮動作利索又真誠,狠狠彎腰:“臣謝陛下隆恩!”
全公公笑瞇瞇一掃浮塵:“王妃,這邊請。”
沈子衿跟著全公公,白梟跟在沈子衿身后。
他作小廝打扮,明面上也沒有佩刀,但實際上身上藏了武器,而且入宮時沒有被搜出來。
入了皇宮,沈子衿的安全就主要靠他了。
全公公領著人,卻在去宣華宮的半路被人截下了。
攔路的是太后宮中的掌事姑姑,紫姑姑。
“哎喲,紫姑姑。”全公公臉笑成一朵花——雖然他大部分時候都捏著這樣的笑,“您這是要去給陛下傳太后什么口信?那您請,就不耽誤您了。”
紫姑姑也見了個禮:“全公公有禮,奴婢是奉太后旨意,來迎秦王妃去慈寧宮小住的。”
全公公面色一僵:“這……姑姑,可陛下已吩咐,王妃要去宣華宮啊。”
老狐貍怎么不知道這是又斗上了,可宮里這些人,即便斗上,一個二個也是笑瞇瞇,說話妥帖得很:“外男怎好宿在太后宮中啊,而且咱家聽說公主也剛回宮了,秦王妃更不好去——”
他話沒說完,就見紫姑姑忽的嘴角一勾,全公公心里咯噔一聲,瞬間反應過來自己說錯了話。
但潑出去的水已經來不及了。
果不其然,紫姑姑一笑:“王妃怎可算‘外’男,公公,您這話說得,唉。”
全公公頭皮一緊,而紫姑姑再不給機會,直接朝沈子衿道:“王妃,隨我來吧,太后惦念您呢。”
全公公慌忙:“陛下已經——”
“陛下那邊,太后自會去說,王妃入了宮,太后想念,想讓他在近旁侍奉,難道還做不了這個主嗎?”
有時候做事,就得講究先斬后奏,找準時機,沈子衿此刻跟著去了慈寧宮,事情敲定,安排住所而已,皇帝強留他在宮中本就會遭人揣測,到時候難道還非得來慈寧宮要人不成?
沈子衿沖紫姑姑溫溫和和一笑:“勞煩姑姑帶路,我去給太后請安。”
“不敢說勞煩,分內之事,王妃殿下隨奴婢來。”
慈寧宮中依然檀香四溢,偌大的宮殿缺不了一間給沈子衿的屋子,東寧正不安地團團轉,看到沈子衿來了,急急忙忙毫無形象地撲過來:“皇嫂,他可有為難你!”
沈子衿笑著抱了抱他:“無事。”
隨即他退開身,朝太后行禮:“多謝太后相助。”
太后輕輕嘆了口氣。
她腕間也掛著一串佛珠,太后垂眸,看著珠串,眼神卻好像望向了遠方,片刻后才緩緩沉聲,嗓音浸在歲月里:“陛下十歲起,便在哀家膝下長大,哀家待他如親子,教他仁義良善,他也曾珠規玉矩,令先帝與哀家歡喜。”
皇帝并非太后親子,但太后膝下無子,也的的確確用心教養,把他當親兒子看,無論其中是否摻雜利益,該給的情誼不比親母子少半分。
曾經的母慈子孝,是真實還是虛假已經不重要了,如果是假的,無非更寒心,就算是真的,這些年情分也該消磨完了。
太后閉了閉眼,輕輕拂過衣袖,衣服干干凈凈,但她卻像撣去了什么東西。
“若你們有需要哀家援手的地方,盡管開口便是。”
太后這話可不像單指沈子衿在宮內小住的事,沉重得別有深意。
沈子衿便埋首,再度鄭重行了一禮,一切盡在不言中。
宮中在住所上,沈子衿借著太后先下一局,而宮外,楚昭也接到了沈子衿入宮的消息。
他先是一愣,隨即拔腿轉身便朝門口疾行。
孟管事大駭:“殿下,殿下!侯爺還給您留了口信,您聽一聽!”
不怪他害怕,楚昭轉身的一剎那,渾身殺氣四溢,血雨腥風里淬出的煞氣驟然爆開,他平日在沈子衿面前意氣的眉眼結了寒霜,冷得懾人。
而且秦王轉身時,手是按在刀柄上的。
捏得死緊,指節都泛白了。
活像他要立刻沖進宮里,一刀把承安帝直接劈了。
“沈子衿”三個字成功讓怒不可遏的楚昭釘住了腳步。
孟管事趕緊道:“侯爺說,入了宮,他反而更方便行事,這是機會,他讓您不必心急,也不用擔心,好好打仗,他會把該掃的東西都掃一掃,待您歸家。”
孟管事說完,心焦地去看楚昭神色,楚昭神色沒有半點舒緩,但也沒再外走了。
楚昭站在原地,閉眼,深呼吸好幾次。
他知道,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真這時候沖進宮里去干什么,方才那一轉身,不過是血氣上了頭,即便放他走,他總歸也會冷靜下來,不會做傻事。
理智歸理智,不妨礙他怒火中燒,而且難受得厲害。
子衿此刻被帶去宮里,為的是制約他,皇帝的確沒道理對子衿做什么,但架不住楚昭聽到沈子衿被帶走時,就像龍被觸了逆鱗。
碰一下,就是雷霆之怒。
楚昭幾次深呼吸后,問候了承安帝加他族譜。
即便往常王爺氣急了、在極度兇險的戰場也罵過臟話,但這肯定是罵得最臟的一次,畢竟從前他罵人,不帶人家親戚,親戚多無辜啊。
這是氣得狠了,沒顧上了。
孟管事沒敢說那也是您祖宗,只當沒聽見。
楚昭摁著刀柄,又轉過身來。
“子衿多半會被留在宮里,宮里待會兒可能會派人來傳消息,把小甄叫來,然后再讓幾個侍衛全作小廝打扮,之后跟著一起入宮,至于能進去幾個,得看老東西允許帶幾個。”
楚昭果然了解承安帝,他也不是會被情緒沖昏腦子的人,沈子衿進宮既然已成定局,原地干生氣是無用的,但凡還有能做的,他必須盡可能做。
“讓他們收拾些子衿用得慣的東西,去了后事事警醒,一應近身東西要我們自己的人看著,別信送過去的太監宮女。”
孟管事一一聽著。
楚昭:“宮里太后應該會照拂……東寧呢?”
孟管事:“公主第一時間便回宮了,還趕在侯爺前面呢,還有,白梟已經扮作小廝,被侯爺帶走了。”
楚昭面色緩了緩:“子衿沒白疼東寧。”
他看似冷靜理智有條不紊吩咐著,方才的火氣好像已經過了,又道:“還得跟二哥知會一聲,我明日就要離京了,這京中……”
楚昭說到這里,愈發說不下去,半響后他抹了把臉,低聲罵了一個字:“草。”
他明天就要離京了,本想今天跟沈子衿好好道別,人卻被皇帝給拘去了。
楚昭抬眸,寒冽地望著頭頂的天。
承安帝,老東西。
明日他出征,也不知道子衿能不能說通老東西,同意他出宮來送行。
子衿肯定會想辦法去說,他知道。
沒過一會兒,宮里果然來了人,沈子衿被留在了宮中。
楚昭在府內翻來覆去,一宿沒睡。
第二日他一早便要走,沒有皇帝率百官相送的待遇,楚昭出城時天方才微微亮,他策馬走得不快,面上波瀾不驚,但心中忐忑。
直到——他看到了官道邊的沈子衿。
沈子衿站在宮中出來的車架前,在薄霧中翹首以盼,望著他。
四目相對,眸光都驟然一亮。
楚昭立刻策馬:“駕!”
馬到近前,馬蹄高高揚起,發出破開清晨寧靜的嘶鳴,楚昭直接翻身下馬,他匆匆三步走近,又驟然停步。
他們有說不盡的話,卻不能在此時盡數傾述,不僅時間不夠,還因為沈子衿身后跟著的太監和禁軍。
楚昭抬手,輕輕拂去了沈子衿垂落的發絲上,沾著的一點霧氣凝珠。
平日里這個時候,他的王妃都還在睡覺,會蜷在他懷里,安靜乖順,若是做了好夢,沒準還會呢喃著往他懷里鉆一鉆,眉目帶著最恬淡的笑。
“怎么不在車里等?”他啞聲道。
沈子衿笑笑:“怕錯過。”
其實就是想能多看一會兒,就再多看一會兒。
他一雙眸子仿佛也被霧氣氤氳,水波微動,楚昭被他笑得滿腔離愁,心頭發酸,一把抬手,狠狠抱住了沈子衿。
沈子衿也用力把自己嵌進他懷里。
“此去路途遙遠,祝秦王旗開得勝。”沈子衿道,“無往不利。”
楚昭攏住沈子衿后腦,護著自己的珍寶:“照顧好自己,別的什么都沒你重要。”
沈子衿眼眶里的霧氣快盛不住了,但是他仍然笑著:“好。”
他專程來送他的殿下,可不能愁眉苦臉。
直到他們依依不舍分開,直到楚昭在馬背上一步三回頭,直到他的影子終于走遠,再看不見了。
沈子衿面上的笑才緩緩收起。
他抬手,輕輕呵氣,捂了捂自己在霧氣中被凍著的指尖。
但沈子衿眸子里的水意散了,凝成了冰。
他對著太監們,神情懨懨,宮里的太監伸手要扶他上馬車,沈子衿淡淡看了眼:“不必。”
他被楚昭扶慣了,但可沒習慣別的人。
太監悻悻縮回手。
沈子衿落簾以前,聲音傳了出來:“興許是霧里站久了,我這會兒有些不適,勞煩回宮后公公就通傳一聲,請國師來幫我看看。”
“陛下親口說過,要國師幫我調養身體,不是嗎?”
第74章
國師往慈寧宮走了一趟,替沈子衿看病,回去后,承安帝每頓吃的仙丹又多了兩顆。
人上了年紀,就該注重某些指標,比如血壓,血壓過高的人,是很容易突發各種急癥的。
秦王府遞到國師手里的仙丹,確實不能算單純的毒,對癥下藥那是能治病的,但吃多了,不僅損害內臟,還能抬高血壓,后遺癥特別多。
藥啊,可不能亂吃。
承安帝這幾日愈發覺得不舒服,但要說好像也不算什么大毛病,就偶爾胸悶腦脹,久坐后會有片刻眩暈,可時間很短,仿佛不足為道。
這類不適讓承安帝有些慌,卻又不至于太慌,所以他會把太醫和國師都罵一遍,但不會把國師直接砍腦袋。
不到真重病不起回天乏力的地步,他還得留著國師開藥,依然相信著須臾縹緲的長生。
太醫這邊灌中藥,國師這邊繼續仙丹,雙管齊下,吃得承安帝是愈發精力不濟。
沈子衿都瞧在眼里。
他每日領著東寧去給皇帝請安,搞得真是個乖順兒媳似的,禮數周全得很。
承安帝對著女兒比對著兒子要和顏悅色得多,倒不是他多喜歡女兒,而是女兒對他沒威脅,而且長大了嫁出去,還能替他收攏勢力。
先前出嫁的公主,夫婿都是他親自挑的。
承安帝納后宮美人,對膝下兒女,誰也不愛,只愛自己。
承安帝看了看東寧,一段時日不見,這個女兒長高不少,雖然才七歲,但日后必定也是個美人。
“東寧啊,太后讓你去秦王府住過一段時日,玩得開心嗎?”
東寧面對承安帝,有種天然的畏懼,畢竟從他懂事起,太后教他最重要的,就是如何在宮中保命,而威脅他性命的,就是他的親生父親。
所以每次面見承安帝,東寧總是垂頭答話,掩飾自己的膽怯:“是,皇兄皇嫂對我很好,開心。”
皇帝不知道先前太后為何會有這一出,但幾歲小孩兒去外面住幾天,承安帝也沒當回事。
不過眼看東寧一天天大了,總不能老待在王府里,沈子衿就不是個尋常的皇嫂,他是個男子,跟他能學到什么?
“你年歲也開始大了,日后總要嫁人掌家,多問問宮里的嬤嬤家宅內務有哪些,世家勛貴之女起詩會或宴賞,你也可以去走動走動,多跟她們學學相夫教子之道,日后嫁人主事,你得管著一府啊。”
即便東寧真是個女兒身,也才多大,學什么相夫教子!?
沈子衿火氣蹭就冒了起來,東寧在承安帝的注視下手指發顫,艱澀道:“是,謹遵陛下教誨。”
皇帝沒多少時間樂意陪他們耗,請過安就讓人下去。
沈子衿牽著東寧的手,一路走回慈寧宮中,身旁沒了皇帝的耳目后,沈子衿才道:“東寧,聽我說。”
東寧抬起頭來。
目前東寧并不知道自己的男兒身份在沈子衿這里早劇透了,所以沈子衿某些話要繞著圈跟他講。
“你不必學什么相夫教子,人要立世,先得修身,讀圣賢書學明世道才是優先該做的,男子也好女子也好,可以成家,但并不是非得成家。”
東寧微微睜大眼。
他知道皇嫂從不因為他是“女孩”就非得讓他讀女則女戒,只要他想學,沈子衿都能教,東寧扮了多年女孩,明白女子在世也不易。
但今天承安帝一席話帶著比以往更濃的惡意,讓東寧窒息難耐,方才有瞬間,他甚至想難受得干嘔,但生生忍住了。
宮宴上他見過出嫁的公主姐姐,金銀寶玉點華裳,可她坐在那里,并沒有半分笑,可見過得并不舒心。
沈子衿的話語如清風徐來,掃去滿目塵埃。
“若無心上人,你的路依然在腳下,若遇心上人,你們會在磨合中學會傾心,學會如何跟彼此靠近,及至成家,那也是金風玉露相逢,贈彼此良緣,而不是被什么必須相夫教子的破規矩給鎖進去的。”
沈子衿揉揉他的頭:“想成家就成家,想立業就立業,男子如此,女子亦是。”
無論性別,皆是如此嗎?
東寧感覺自己心口被重重一撞,從未知曉過的新理呼嘯而過,如山崖邊的狂風,將遠處云霧驟然驅散,袖袍一揮,便拂出一片嶄新天地。
“皇嫂。”東寧鄭眼中云銷雨霽,“東寧記下了。”
沈子衿揉揉他的頭。
給小孩兒講完了道理,就輪到他的事了。
“好東寧,幫我一個忙,就說你想二皇子了,去遞個信,讓他來看看你和太后。”
東寧如今跟沈子衿可太親近了,這點小忙自然說辦就辦。
隔天,楚照玉便入宮給太后請安,還留了飯。
至于沈子衿私下和楚照玉聊了什么,連東寧也不知道。
他們只是要給承安帝添一把火,把他已經岌岌可危的身體再燒得旺些。
大起大落的情緒對上承安帝如今敗絮其中的身體,輕易就能挑起急癥。
送走楚照玉,沈子衿腦子里還想著方才的籌謀,將細節處過了一遍,而后不可遏制地……想到了楚昭。
算算腳程,楚昭已經快到月山關了,連日奔波,路上想來多半是沒休息好的。
也不知道那邊情形究竟如何。
沈子衿抿抿唇。
他本是個無神論者,但是這兩日在慈寧宮里,也對著佛像上了幾炷香。
人心若有掛念,不可及時,便想祈愿。
只要是美好的祝愿,都希望能給自己在乎的那個人。
沈子衿雙手合十時虔誠地念,若真有諸天神佛,還請保佑楚昭,戰無不勝,平安而歸。
香案青煙緩緩而上,隨清風越過窗欞,飄向遠方,正在休憩的楚昭在一陣風里抬了頭。
他枕在一棵樹下,稍作休息,一手墊在腦后,一手拿著同心玉佩,舉在眼前。
陽光透過玉佩,都變得溫柔起來。
楚昭細細摩挲,他趕路時不敢將玉佩戴在腰間,生怕不小心被刮了蹭了,都是妥帖收在懷里。
歇下來時,便拿出來看,想一想人。
戰事一起,留給他想念人的時間都沒多少,恨不能每天四十八小時,生出兩顆心來。
一顆心專門家國天下,一顆心專門兒女情長。
楚昭將玉佩在心口按了按,閉了會兒眼,然后翻身坐起。
離月山關已經不遠了,這邊的天更高,光更烈,遠望營一戰大齊暫時敗退,連死去兄弟們的尸骨都沒來得及帶回。
心上人和家國,他都是要管的。
楚昭上馬,收好玉佩,拉過韁繩:“休整結束,起程!”
烈馬帶著元帥,奔赴他的戰場。
京城里,沈子衿也有屬于自己的戰場。
他在宮中這幾日,都沒有再出現在朝堂上,但再見過楚照玉后的第二日,他卻再度出現了。
皇帝留沈子衿在宮中的消息已經人盡皆知,眾人各自揣度,承安帝覺得讓沈子衿露個面也好,省的有些人還真以為他把秦王妃囚禁起來灌了毒或者用了刑。
腦子呢,也不想想他怎么可能在這段時間動沈子衿。
承安帝坐在龍椅上,底下朝臣的互懟吵鬧他原本樂見其成,習以為常,但他最近愈發聽不慣,今日更是聽得頭都開始隱隱作痛。
承安帝撐著額頭,好似只是覺得無趣,一聲沒吭。
二皇子楚照玉立于前排,深深看了他這個血脈上的親生父親一眼。
承安帝耳中嗡嗡,但撐著沒敢表現,在某個朝臣上奏后,揮手,正要宣布退朝,卻不防楚照玉突然抬手:“陛下,臣有本奏。”
承安帝已經很是不耐:“今日先到這兒,你有什么之后再——”
但他這個一向最為聽話的兒子,卻在雙腿殘廢后,頭一次打斷了他的話。
“臣有本奏,”楚照玉一字一頓,“敬德太子遇害案另有隱情,臣請重審,將真相大白于世間,以慰太子在天之靈!”
承安帝耳中嗡地一聲,有那么片刻,他好像聽到所有聲音都遠去,只余自己心臟的鼓跳。
可分明所有人都在說話。
因為朝堂上驟然炸開的嘩然足以掀翻金頂。
承安帝心口狠狠一震,他眼前開始眩暈,可依然死死掐緊了龍椅扶手,他懷疑自己真的耳鳴聽錯了,一字一頓:“你說什么?”
楚照玉抬頭,眼中再無溫良恭順,這幅殘破的身軀撐起銳利的眸光,直逼承安帝。
“臣請,重審敬德太子遇害案!”
太子死后,謚號敬德,他文武雙全,本可以有機會繼續在朝堂上施展,開大齊前路,卻早早結束了自己的一生,隨著一個簡單的稱號,埋葬在了皇陵中。
承安帝氣息已有些提不上來,明明怒火中燒,卻全壓在心口,到不了嘴邊,他顫顫巍巍抬起手:“你、你——”
沈子衿看著承安帝的臉色,知道這把火給得很是時候,不管皇帝今天憋出什么急癥,只要在金鑾殿上倒下,就別想再坐回來了。
不會再給他機會的。
楚照玉不管承安帝手指著他抖成了什么樣,繼續:“前大理寺卿當年親查太子遇害案,抓獲匪盜數人,仵作驗傷,言匪盜所持刀刃與太子和護衛傷口吻合,定下真兇。”
楚照玉輕輕吸了口氣,眼眶泛紅:“然直至告老還鄉,前大理寺卿遠離官場,才幡然醒悟,恐良心不安,已向臣告知實情,當年口供、證言全部為虛,害死太子的兇手并非山匪,而是另有其人!”
承安帝:“住、住嘴,你!來、來——”
若是他今日身體康健,還能把楚照玉接下來的話攔一欄,但很可惜,他連話都說不利索,艱難擠出幾個音,不成型。
“前大理寺卿愿以性命作保,狀告當今圣上昏聵顢頇,殘害忠良,私遣死士,截殺敬德太子于京郊,太子何冤,忠良何辜!”
楚照玉字字泣血,平日見慣了他溫文爾雅,君子翩翩,大約越是溫和的人,從肺腑里沖破的聲音越發沉,在這樁埋葬多年,沉甸甸的血案里,滿朝文武無不在楚照玉鶴唳之聲中肅然。
他斷了雙腿,早不做仙鶴,要以殘軀鍛作刀。
如今這刀,終于扎進了承安帝心口。
承安帝再撐不住,兩眼一黑,當場噴出一口血來。
全公公駭然撲上:“陛下,陛下!!太醫,傳太醫和國師——!”
朝堂亂作一團,沈子衿上前,推著楚照玉的輪椅,將他悄聲帶離紛亂的人群。
輪椅上,楚照玉已是兩行清淚,濕了滿襟。
“二哥放心,”沈子衿輕聲道,“之后交給我,他不會再有機會傷害任何人了。”
他保證。
第75章
沈子衿和內閣幾個閣老一起,等在皇帝寢殿外頭。
宮人們大氣都不敢喘一聲,只俯首埋頭,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內閣里,還是有真心實意替皇帝焦慮的。
國不可一日無君,如今又沒有太子,承安帝在殿上噴那一口血看著實在兇險,若是真不好了……朝堂政務即便暫時能由內閣代理,但也不能總由內閣代著。
也有心思活絡的開始想得更多了,不過一切的一切,都先得等里面醫治情況。
沈子衿看著很淡定,他瞧了瞧日頭和閣老們開始滲出的汗:“日頭太盛,閣老們不如去偏殿歇著等吧,陛下身體不好,朝中還要靠諸位,可不能連你們也壞了身子啊。”
還有人想說兩句冠冕堂皇的話,表現下為君王的忠心,卻見首輔張閣老直接行禮:“那便多謝秦王妃體恤了。”
其余人頓時把話咽了回去,紛紛附和道謝。
這么熱的天,能不遭罪,誰樂意在太陽底下干熬呢。
幾個閣老去了偏殿,沈子衿走到廊下站著。
他也沁出了一層薄汗,霧蒙蒙貼在他如玉的皮膚上,在陽光底下白得晃眼,細瑩潤澤。
他是不會去偏殿的,他在等人。
須臾,太后駕到。
太后領著東寧,內侍紛紛拜倒,太后朝沈子衿點點頭:“秦王妃隨我一道進去吧。”
入了殿內,濃烈的藥味鋪面而來,太醫和國師又拜,太后看了看床上昏迷不醒,在暈厥中還在不斷抽搐的承安帝,華服下的手指漸漸收緊。
她垂下眸去,面上沒有露出任何神色:“免禮,先醫治陛下要緊,來個人與哀家說說,陛下如何了?”
一太醫沒敢起身,拜跪在地上,殿內溫度適宜,他卻大汗淋漓,嗓音也在抖。
“陛下急火攻心,心悸犯疴,且、且恐有中風之癥,眼下情形極為兇險,院判正在下針,就算陛下能醒來,日后只怕也、也……”
太醫抖若篩糠,沈子衿此刻嗓音在這暮氣沉沉的屋子里,顯得溫和極了,很能安撫人心,他輕聲勸慰:“大人別慌,只怕也什么,你慢慢說就是。”
這把溫潤的嗓音的確能起到些撫慰作用,橫豎是要說的,太醫一閉眼,終于豁出去了,利索道:“恐偏癱在榻,口不能言,再無法自行下地啊!”
他一說完,額頭狠狠磕在地上,殿內瞬間陷入一片死寂。
太后垂眸不言,片刻后才道:“國師如何斷?”
國師也噗通跪下去:“院判與臣診得一致。”
他不敢去看沈子衿,但話是給沈子衿遞的,“臣目前所存的仙丹適合在人清醒時服用,等陛下醒了,臣才好給他調理身子。”
中醫博大精深,院判是真有兩把刷子的,若是承安帝還能醒,醒來還沒癱,那國師為了自己的命,也得讓他癱實了。
給承安帝設的這場局,都是有后招的,否則不會讓楚照玉冒險在此時公然與他對上。
沈子衿是希望承安帝能醒的。
等他醒來,口不能言,四肢不能動,昔日帝王,就這么清醒地眼睜睜感受自己的無能為力,不比一刀殺了他強?
太子的命,二皇子的腿,楚昭早年的暗殺和這些年受的磋磨,其余皇子們戰戰兢兢惶惶不可終日,全是他的孽,直接死太便宜他了。
得讓他也嘗嘗鈍刀子磨肉,在絕望中結束性命才好。
“哀家年紀大了,見不得這些,便回宮抄經,為皇上祈福。”太后站在殿內,以一種安靜的姿態開口,“秦王妃。”
沈子衿:“臣在。”
“你便以后輩的身份盡盡孝心,為陛下侍疾,一應事務,俱由你來安排。”
沈子衿垂首:“是。”
東寧也道:“我隨皇嫂一道,為皇嫂分憂。”
太后旨意一出,殿內不少人驟然心驚。
承安帝在楚昭出征時,把他王妃扣入了宮里,不能說父慈子孝,只能說離深仇大恨也差不遠了,太后居然把承安帝病中身邊一應事務交給沈子衿來安排!?
其背后的意思,讓不少人頓時毛骨悚然。
這京中的天,不會是要變了吧?
承安帝的心腹太監全公公更是從頭涼到腳,他驚慌之下大著膽子抬了頭,卻猝不及防,正好對上了沈子衿的眼。
沈子衿也在看他。
“殿內暫時用不上這么多內侍,又幫不上忙,擱這兒不是給圣手們添亂嗎?留下兩三個,剩下的都先出去。”沈子衿道,“小福子,你也是陛下身邊的人,你熟悉,你來選。”
小福子恭順:“嗻。”
全公公在小福子寵辱不驚的神情中驟然明白過來,小福子竟是與秦王府搭上了!
他一個太監總管,是最該伺候在皇帝身邊的,小福子卻笑:“師父,您老人家回去休息,這邊我們來就成。”
全公公不可置信:“你、你!咱家待你不薄,你竟然——!”
小福子輕輕按下他的手指:“哎,您的好咱家都記著呢。”小福子輕聲道,“五年前,您讓一位小太監頂了罪,他被杖斃,那嚎啕聲有夜夜找過您嗎?”
全公公一僵,小福子淺淺笑了。
那被杖斃的太監,可是他親哥哥啊。
太后給完沈子衿便利,轉身離去,殿內其余內侍被遣散,驟然一空,除了還在施針的院判,其余太醫都開始心驚膽戰,不知手腳該往哪兒放。
在此之前,這位以病弱和美貌聞名京城的秦王妃從未被權力中心的人們太過放在心上,他是個漂亮的美人,除了坐在金玉里被其余人觀賞,似乎也沒別的大用了。
可當秦王重新領兵,而承安帝的生死安危卻在這位王妃手中時,沒人再敢把他只當個掌中燕。
就連他身上的纖弱與淡然,都仿佛變得高深莫測,不可逼視。
若真是要變天,那他們這群給承安帝醫治的大夫……眾人咽了咽唾沫。
眾人面面相覷,最后還是官位較高的一位太醫硬著頭皮出列,請示:“秦王妃,敢問陛下之后該如何治?”
沈子衿笑了。
“太醫這話問的,我不懂醫術,如何治,怎么用藥,自然都是諸位說了算。”
沈子衿就坐在外間,不咸不淡朝里瞥了瞥:“我就在這兒等著陛下消息,你們盡管治,有什么需要的對內侍說,他們去準備。”
太醫們聽出言外之意,頭皮一緊,這竟是暫時不準他們出去了!
出不去,自然也沒法朝外傳遞消息,承安帝情形會如何,只有殿內諸位能第一時間知曉。
早朝后承安帝就被送了回來緊急救治,兩個時辰后,太醫院判才被他徒弟攙扶著出來了。
太后說那番話的時候,院判自然也聽到了,他疲憊地朝沈子衿拱手:“見過王妃殿下。”
沈子衿叮鈴放下茶碗:“大人辛苦,陛下如何了?”
“最兇險的時候已經過去,今夜可能能醒一回,但具體時辰老臣也不敢斷定,醒來后會是何種情形……方才已有人說過,老臣無能,也只能道一句陛下乃真龍天子,望得天命眷顧了。”
沈子衿神情毫無波動,其余人當真揣摩不透他的心思,不知道他究竟是想讓承安帝醒還是不醒。
但無論如何,院判還是得把自己的事先辦好,眼下情形,波云詭譎,哪邊他都得罪不起,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老臣請殿下準許這兩日老臣宿在偏殿,方便隨時為陛下醫治。”
沈子衿對著他們還是非常和煦:“自然,院判辛苦,先去歇息,既然最兇險情形已過,那之后就由你和你徒弟費費心,其余太醫院的大人們先行離去吧,留院判和國師看顧即可。”
其余人中有巴不得趕緊跑的,也有跟朝臣有聯絡,心急火燎想遞消息的,但他們此時都不得不只說一個字。
“是。”
國師也下去休息了,小福子重新安排了皇帝宮中侍奉的內侍:“殿下,這些宮人盡可用,保證不敢多嘴。”
沈子衿剛點點頭,就有宮女來報:“殿下,殿外燕婕妤求見,說是想為陛下侍疾。”
沈子衿愣了愣:“燕婕妤?”
承安帝為了享受,證明自己身體康健兇猛,后宮鶯鶯燕燕太多,沈子衿除了聽過皇后和兩三個妃子名頭,其余的都不認識。
小福子看他神情,貼心提醒:“就是青蛇部進奉的那位,皇上最近常召的是她,賜了燕字,以示寵愛。”
皇后和嬪妃連一個來的都沒有,她一個婕妤倒是著急。
沈子衿:“北疆部落進犯,大齊正與他們打仗,青蛇部的婕妤此時不好好待在自己宮中,還敢求見陛下。讓她回去,找人看著,不可隨意出來。”
這就等同于禁足,一個王妃照理在宮中可禁不了皇帝后宮的足,但今非昔比,沈子衿說什么那都是太后允許,在替陛下傳遞旨意。
他守在皇帝殿里,那就是人形圣旨。
小福子吩咐宮女:“聽見了?還不快去。”
宮女領命,沈子衿還把錦衣衛指揮使尹洌叫了過來。
“陛下病中,內外安危理應更加小心應對。光有禁軍巡視宮中不夠,你去調派錦衣衛人手,在寢殿周圍,加強值守,護衛陛下周全。”
要把禁軍攆走是不可能的,他們本就負責宮中安全,真這么干了,沈子衿立馬就得被朝臣的奏折和唾沫星子淹死,有些早就蠢蠢欲動的世家公卿,還能順理成章勾結禁軍嘩變,沖進宮來,搞個“清君側”。
朝中無太子,承安帝一倒,底下魑魅魍魎也各自開始心思活絡起來。
努力爭權奪勢,希望承安帝死后扶持傀儡自己好當權臣的,這些年又不止前首輔和次輔。
但只是加派錦衣衛人手,就完全說得過去。
尹洌知道,他們錦衣衛的好日子終于來了,按捺下心中激動,鏗鏘有力:“是!”
一條條命令,各種穩妥的安排,沈子衿有條不紊吩咐下去。
他已經露了鋒芒,也不用再藏,今日之后,所有人都該知道,被秦王錦衣玉食養在府里的王妃,從不是朵柔弱無能的菟絲花。
他愿意窩在秦王府的小院里,被人養著,只是因為,他心中住著楚昭這個人,那里是他的家。
沈子衿白皙的手指摩挲過杯盞,說不好誰更瓷白秀美:“還有,請偏殿的閣老們先出宮,皇上兇險期已過,但不知道什么時候醒,讓他們不必在宮中等,明日的小朝會免了,一應事務,先由內閣定奪,張閣老知道怎么辦。”
安排完了其余所有人,沈子衿叫來了小甄。
“今晚我在此守著,你們把東西帶過來,再準備提神茶,今夜我不睡。”
小甄一驚,忙道:“侯爺何必如此辛苦,我們來守著,到時知會您,是一樣的。”
“不。”皇帝宮中奢靡非常,宮影重重間,沈子衿在簾影中歪了歪頭,“我要讓他先看到的是我。”
說了不會再讓他有翻身機會,就一定會做到。
“宮里這些細節到時候不必告訴楚昭。”沈子衿摩挲了下腰間的玉佩,“等他回來,他肯定也只會說些好聽的,說怎么快速就把仗打完了,不會給我說自己吃了什么苦。”
沈子衿手指慢慢扣在同心佩上:“我們扯平了。”
小甄紅了紅眼眶,這口糖好吃,但……也有些酸澀。
入夜后,宮燈一盞盞亮起,皇帝殿內燈火通明,沈子衿就直接守在內間,東寧執意要陪他,于是在窗前擺了棋盤,一人一壺提神醒腦的茶,慢慢落子,消磨時間。
即便有提神茶,小孩兒也很難熬得住,沒過多久,東寧小腦袋就一點一點,睡意惺忪。
沈子衿失笑:“別撐了,快去睡。”
東寧晃了晃腦袋,小小年紀倔強勁兒可不輕:“我還可以,我陪皇嫂!”
沈子衿忍不住捏了捏他小臉蛋,還待說什么,床榻上板正了大半天的承安帝突然抽了口氣。
沈子衿和東寧同時頓住,再大的睡意都該醒了。
兩人立刻來到床頭,看著承安帝在夢里掙扎許久,嗬嗬抽氣,簡直快直接背過去時,才又一哆嗦,而后慢慢睜開了眼。
剛睜眼時,他顯然不知今夕何夕,沒能立刻看清東西,沈子衿就這么耐心等著,等他那雙渾濁的眼睛一點點聚焦,然后把目光落在了他臉上。
承安帝似終于看清了,倏地睜大眼。
他費力張嘴,嗬氣如個破爛風箱:“你、你、你、怎……”
承安帝眼神變得更加驚恐了:他怎么連句話也說不全了!?
居然還能擠出幾個音呢,沈子衿沖他笑了笑:“陛下,您睡太久,太后名我侍疾,我與你講講您昏迷這幾日發生的事,比如瑞王殿下。”
幾天,他竟已經昏迷好幾天了!?外面情形怎么樣了,還有楚照玉,逆子,那個逆子——
“他、他!”
承安帝四肢果真動彈不得,費勁所有力氣,只不過換來渾身抽搐,抽得他險些又直接背過去。
沈子衿好整以暇點頭:“嗯,他。他好著呢,前大理寺卿已經上京,把什么都說了,還有當年的仵作等一干證人,全都招了,滿朝皆驚呢陛下。”
沈子衿垂眸居高臨下瞧著他:“那么好的兒子,您怎么說殺就殺了。還有我夫君楚昭,這些年他打仗,守的不是大齊,不是你的江山嗎?”
“蠻人擺明了有大舉進攻多方作戰的打算,你卻連虎符都不肯給,許他一點兵馬仿佛給了天大好處,”沈子衿笑得格外好看,語調很輕,“將士們守家國,赤膽忠臣,忠的是百姓,不是你這個昏君啊。”
昏君兩個字當頭砸下,砸得承安帝頭暈眼花,他仿佛第一天認識沈子衿,拼命掙動,想伸手來抓他。
敢罵他昏君,亂臣賊子!
其余人呢,其他人呢!?
還有,還有太子的事,不可能有證據,這么多年了,實證都淹沒,消得干干凈凈,僅憑幾個人站出來說話,能耐他何!
沒人能奈何他,沒人能!
沒人……
沈子衿本就美得驚心動魄,殿中燭火搖曳,他漂亮的皮囊在承安帝眩暈的眼中變得幽魅可怖,如同索命的艷鬼,他恍惚間,好像真的看到了太子。
那個曾經光風霽月,卻被他下令殺死的太子。
承安帝口不能言,身不能動,終于從心頭生出無盡的恐慌:“來、來——”
“來人?”沈子衿微微直起了身,離床邊遠了些,“沒人了,太后也不要你了。”
承安帝微微睜大眼。
沈子衿字字誅心:“孤家寡人,萬歲,萬萬歲。”
他慢慢說完,不消片刻,就從抽氣聲中聽到了噗地一聲,隨即是虛弱的嗆咳。
東寧死死拽緊了沈子衿的手,咬著唇,沒有作聲。
沈子衿牽著他走出內間,朝外道:“來人。”
“陛下醒后咳血,傳太醫。”
柔和的光打在他玉白美艷的臉上,冰冷無情。
今夜宮中注定誰也無法入眠。
院判圣手,忙活半夜,又搶回承安帝半條命,但先前他不敢斷定,只說陛下醒后可能會偏癱不能言,現在他可以斷定了。
承安帝的確是廢了。
“陛下半夜醒時,念著瑞王殿下名字,邊疆正在打仗,朝中不能無人做主,陛下的意思,分明是要瑞王監國,代行天子權。”沈子衿在昏死的承安帝榻前,身姿玉立,“陛下把玉璽所在也告訴了我。”
“諸位覺得,陛下是這個意思嗎?”
滿屋子的人紛紛跪了一地,除了還被沈子衿牽著手的東寧。
皇帝就算真念了瑞王殿下,八成也是想讓楚照玉死。
但承安帝廢都廢了,他們幾個國師太醫和內侍,此刻有膽子說你秦王妃瞎編亂造嗎?
而且他連玉璽在哪兒都知道了,皇帝跟玉璽都在他手里……這下真要從人形圣旨,變成真的圣旨了。
東寧拽著沈子衿的手:“本宮作證,王妃所言俱實。”
皇室子弟作保,而且外面還有帶刀的錦衣衛呢,指揮使被沈子衿親自召見,他們都是看著的。
他們還能說什么呢?
眾人齊聲:“臣等謹遵陛下旨意,聽從王妃安排!”
沈子衿:“看來諸位和我一樣,覺得陛下是如此安排,那么日后其他人問起,各位也記著今晚說過的話,記著陛下的旨意。”
眾人跪伏在地,深深拜下去:“是。”
沈子衿有那么一瞬間想去摸摸腰間的玉佩,但忍住了。
他不貪慕權勢,也不需要他人跪拜,這些人伏在他面前,他其實覺得分外不適。
但他要保護楚昭。
秦王鎮山河,他來為秦王掃清障礙,護他身后無憂。
承安二十年,皇帝病重,著二子瑞王楚照玉監國,外敵來犯,楚照玉與內閣還兵馬大元帥虎符,遣朝中使臣,送往邊疆。
第76章
楚昭到月山關那日正好下了一場雨,他淋著雨跑馬入關,進了議事廳,剛拿了帕子擦水,遠望營的將軍噗通一聲就跪了下來。
他剛要開口,卻被楚昭毫不留情截斷。
楚昭:“起來。”
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臉滑落,他擦著:“勝敗乃兵家常事,什么請罪領鍋都拿回遠望營再說,我不聽廢話,說說現在具體情形。”
遠望營將軍紅了眼眶,月山關的祁將軍拉了他一把,朝楚昭匯報情形。
“蠻人占了遠望營,跟我們在這二十里草場上打了幾次游擊,斥候探到,他們把遠望營擴了,留了兩萬人上下。”
祁將軍推了沙盤:“鳴沙關外留了小撥兵馬,他們分成小隊,不打正經仗,連駐地也沒有,扎營的東西都綁在馬上,收拾起就能跑,賊得很,專在鳴沙關外騷擾,百姓都撤回了關內,暫時都不敢出去放牧,展炎帶人追了幾回,因為遠望營不在手,沒敢深追,這么溜著也是我們吃虧。”
溜著吃虧,但不防也不行。
“我們自己的地盤,誰跟他們玩你追我趕。”楚昭在沙盤上一點,“跟展炎說,鳴沙關三十里外設幾個臨時哨所,蠻人騎兵不過線就不管,過了線就弩箭伺候,殺多少算多少,跑遠的不必追。”
等遠望營拿回來,這些臨時哨所就能撤了,不必再這么被動。
楚昭不輕不重的聲音中殺機四伏:“看他們有多少條命敢這么玩。”
好幾個傳信官候著,立刻就有人領命而去。
楚昭又把視線挪到遠望營原駐地。
遠望營雖然吃了敗仗,但撤退路線選得很好,當時兩邊打著,鳴沙關的消息還沒傳過來,可在鳴沙關和月山關之間,他選了月山關,避免了被從鳴沙關撤退的騎兵包餃子,保住了剩下的兵力。
“王爺,他們攻城的火藥太烈,而且量太多,不尋常。”遠望營將領道,“不然憑遠望營的軍需,原本不至于守不住。”
楚昭盯著沙盤,把水擦干凈了,帕子扔到一邊:“聽說了,但沒我們的火藥猛,是吧?”
“是,我們的火藥炸他們的人群更狠,但墻塌太快,短兵相接,大家混作一堆,就沒法用火藥了,啊,王爺放心,撤退時火藥能帶的都帶走了,帶不走的也都點了,絕不留給他們半點。”
楚昭唔了一聲。
祁將軍又道:“王爺先前讓人調配的東西也已經過來了,我全放在自己屋子,保管不出岔子。”
楚昭在京中就朝幾個地方發信,把分給其余地方的槍調了一些過來,現在月山關內有十把,夠組一支小隊了。
大齊目前總共也就十五把,十把算得上大手筆了。
當然,運送途中匣子內都是拆開的零件,這樣即便不幸被劫,外人也不知道這些零碎玩意兒到底干嘛用的。
“占了遠望營,不來談條件,那他們就是還想打,月山關和天闕關……”楚昭捏著旗在沙盤上動了動,“讓天闕關警醒點,他們大概率會挑月山關和天闕關下手。”
“至于他們的火藥,很可能是東臨來的。”楚昭起身,抬手在掛起的圖上點了點,“東邊互市亂,把所有人視線引過去,就容易忽略北疆和東臨接壤的地方。”
祁將軍明白他的意思,霍然起身:“北疆和東臨接壤地只有一小片,而且大部分被高聳山脈隔斷,路不好走,如果想通商或者送東西,不從大齊境內過的話——”
楚昭頷首,手指一劃:“就只剩這一帶能走出路來。”
“我早給東邊駐軍遞了信,讓他們去查,倘若東臨真在跟北疆部落眉來眼去,就給我截斷他們的供給線。”
祁將軍激動:“不愧是王爺!”
元帥要放眼四境,任何地方起了戰爭亂子,不僅要盯住一點,還要看向別處,不然東墻西墻都爛了才回過神,黃花菜都涼了。
楚昭:“我們要等等東邊的消息,這一戰或許是我們先攻,也可能是他們借著遠望營當后方先打過來,讓弟兄們辛苦辛苦,最近巡防都警醒點,等打了勝仗,我請大伙兒吃酒。”
楚昭在軍中的人心都是靠實績和手腕聚起來的,哪有人不服,他能回來,士氣都高漲一大截,眾人皆抱拳:“是!”
“對了王爺,有京中給你的信,三日前到的。”祁將軍把信遞過去,“走的官驛,說是王妃送的,應當是家書。”
楚昭在路上時位置時時變動,鴿子傳書也就能帶點緊急消息,帶不了幾頁書信,沈子衿便索性從驛站寄信,先寄到月山關。
楚昭聞言,立刻精神一振,迫不及待拆開來。
沒注意到其他將士們互相擠眉弄眼,神情揶揄。
分開這么多天,楚昭想得要命。
這信是沈子衿好些天前寫的了,信要從宮中走,說不了密謀的正事,全是小兩口私房話。
說他自己在宮中過得很好,說不知路上和邊疆天氣怎么樣,讓楚昭好好照顧自己,注意飲食注意休息,滿滿當當寫了兩頁紙。
都是些瑣碎的話,而且某些上下文還牛頭不對馬嘴,看得出寫得很隨性,想到哪兒寫到哪兒。
這樣平常的話卻看得楚昭愛不釋手,嘴角一揚再揚。
家書,這就是家書,一筆一劃,全是慰藉,能解他心中所有煩憂。
家書一共三頁紙,最后一張紙上只有一句話,約莫也只有這句能算得上是正經情話。
【御花園有珍品開了,名幽谷藏香,肆意怒放,我看花,想你】
想你……
楚昭被這兩個字在心口一戳,抿緊唇線,深深吸了口氣。
覺得花肆意,像他,所以想他;還是賞花的喜悅想與旁人分享,所以第一時間想到他。
還是因為跟自己一樣,一旦閑下來,就止不住滿腔思念,不管看花看月還是看水,通通都是某個人的影子呢?
楚昭慢慢摩挲過這兩個字,眼神柔和得緊。
然后……
然后周圍就響起了一群棒槌此起彼伏的咳嗽聲。
煞風景。
楚昭回神,拿眼神刮過他們,手上小心翼翼把信疊起來收著:“你們什么表情?”
祁將軍干咳一聲:“那什么,王爺,您看信的眼神怪嚇人的。”
遠望營將軍也笑:“王爺跟王妃感情真好,聽說王妃是個大美人,兄弟們什么時候也能有機會瞧瞧就好了。”
“看了也不是你的,羨慕就自己找一個去。”楚昭把信收好,“京中還有其他消息嗎?”
祁將軍搖搖頭:“暫時沒有了。”
楚昭視線離了家書,又變得鋒利:“我沒有虎符,如果蠻子真挑其他地方打,該調的兵我也得調,你們聽不聽?”
知道楚昭要來,議事廳中有好幾個關隘將領派來的人,他們拱手:“將軍早說,只要王爺一聲令下,莫敢不從!”
楚昭笑:“想清楚了,聽從我一個沒虎符空殼元帥的令,回頭是要被一起押送上京的。”
其余人毫無懼色:“那也得先打勝仗,才能留命上京不是?”
一伙人驟然笑開,強敵在側,朝內不定,他們的腦袋都掛在褲腰帶上,但依然臨危不亂,還能泰然以對。
接下來幾日,楚昭把月山關內的槍拼好,帶著祁將軍挑出來的人和戰馬練了練,新組建的槍手小隊需要磨合。
好在戰馬都是適應過火銃聲響的,不會被嚇得亂尥蹶子。
楚昭還暗中帶人馬出城去巡了一圈,北疆部落確實把遠望營周邊防得很嚴,情報不好探。
他回來時,碰上個好消息。
黑鷹拆信,看完后連他那張常年面癱的臉上都是難得喜色:“王爺,京中消息!”
楚昭抬頭。
黑鷹:“皇帝病重,瑞王監國,已派人將虎符和后續糧草送來,這信是幾天前發出的,算算腳程,使臣說不定就快到月山關了!”
好消息一出,眾人都立即沸騰起來,這下好了,瑞王監國,不用擔心朝中有人在他們打仗時還添堵了!
楚昭也立刻把信拽過來,再看一遍,看完后長舒一口氣,嘴角不由彎起。
皇帝病重,二哥監國,一切都非常順利,那子衿肯定也已經出宮回了王府,夠安全了。
怎么這些日子不寫信過來了呢?
知道沈子衿安全了,楚昭整顆心都放下來,什么也不怕了:“幫我備紙筆,我要給王府寫信……”
楚昭頓了頓,改口:“寫家書。”
念家書兩個字時,秦王殿下的尾巴低調地翹上了天,周圍人頓時起哄,有吹口哨的,有仿佛起了雞皮疙瘩大聲“噫”的,楚昭把馬鞭甩在地上,笑罵:“滾蛋,還不做你們自己的事去!”
眾人哄笑著散開。
“對了,”祁將軍想起什么,“沒說是哪位大人把虎符送來?”
楚昭沒太放在心上,已經在琢磨家書怎么寫:“總歸肯定挑自己人,帶了旨意多半是文臣,到時候好好招待人家就行。”
祁將軍于是點點頭,也不再問。
楚昭寫了好厚一封家書,可惜這邊沒什么花,沒法再學上回塞干花瓣,楚昭想了想,最后寫。
【這邊月亮好看,等天下安定,咱們到處旅游,帶你來看】
策馬草原,賞最圓的月,飲最烈的酒,擁最美的人。
噢,子衿喝不了烈酒,那只能我抱著他,他看我喝了。
楚昭打得一手好算盤,晾干了墨,把信裝好,送到驛站。
隔天,東邊的消息到了,楚昭跟眾人在議事廳中看消息。
不出楚昭所料,草原八大部的火藥果然是東臨供應的,除此之外竟還分了些別的武器和糧食,為此東臨不惜攪亂互市放棄利益,想給這條供應線打掩護。
東臨有能人啊,這火藥雖然比起楚昭的差遠了,但跟這世界原本的一比,也是大提升。
如今線已切斷,北邊部落再沒這么充足的火藥了。
東邊駐軍斷了線扣了貨,還把消息也給掩住了,白狼部等部落大概率還沒收到物資被斷的消息,可能得過兩天才能反應過來。
“好機會。”楚昭道,“我們——”
“報——!”
傳令小兵興匆匆趕來:“王爺,諸位將軍,朝廷使臣來了,帶了好些糧草物資呢!”
楚昭把嘴邊的話收住,朝眾人招招手:“走吧,我們先去迎人。”
眾人跟著往外走,小兵臉蛋還紅紅的:哎呀,那使臣大人簡直是他見過最好看的人,男人原來也能長得那般美啊。
楚昭原本帶著正常的步子往外走,邊走還跟身邊的祁將軍說話:“京中有子衿跟我二哥打理,派來的人絕不會給我們找麻煩,關內住處收拾好了嗎,找個——”
楚昭的話音驟然頓住。
祁將軍:?
找個什么,他還等著聽呢。
而且怎么突然停下不走了?
祁將軍眼睜睜看著楚昭的表情凝固,直勾勾盯著前方。
祁將軍于是順著楚昭視線看過去。
營地外,一位錦衣華服的大美人風姿翩翩,光是站在那里,他們這普普通通的大門都跟鍍了金似的,好像成了天上仙門,耀眼得沒法直視。
娘誒,哪里的天仙下凡了?
看楚昭這態度,應該是認識?
祁將軍:“王爺,這是哪位——”
楚昭喃喃:“不用給他找住處了。”
祁將軍一愣。
不好吧,豈不是怠慢人家?而且他問題還沒問完——
楚昭:“他住我屋。”
祁將軍:???
話音剛落,楚昭一陣風似的刮出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草原上的狼都追不上他的速度。
然后眾目睽睽之下,楚昭將使臣大人抱了個滿懷。
其余所有人:“……”
噼里啪啦,武器都嚇得掉了一地。
祁將軍瞠目結舌,而后慢慢抬手,把自己長大的嘴手動闔上了。
好吧,那問題不必問了。
原來這位就是他們的王妃啊。
第77章
祁將軍剛把自己的下巴闔上,就聽到身邊吚吚嗚嗚的聲音。
他扭頭看去,不由愣了愣,隨即以非常不理解的嗓音道:“……周監軍,你這是怎么了?”
周丹墨自從當了監軍,跟著楚昭一起來邊疆后,主打一個不添亂就是成功的準則,從不亂插手軍務,必須要監軍親自過目的東西他看一看,別的時候就在關內賞景畫畫,和軍營將士們關系處得很不錯。
此刻他捏皺衣擺,滿臉難耐,瞧著擁抱在一起的沈子衿和楚昭,嗓音都變了形:“為什么手邊沒筆啊啊啊好想立刻畫下來!”
祁將軍:“……”
行,看來是文人聊發筆墨狂,不懂,但尊重。
沈子衿和楚昭抱在一塊兒,楚昭恨不得把他揉進自己骨頭里,卻又怕捏疼了他,真是為難,拉扯得他難受死了。
楚昭啞聲:“怎么不提前跟我說一聲?”
提前說的話,他肯定早早就去接人了。
沈子衿挨在他懷里,察覺到楚昭說話時帶起的溫熱吐息,分開多日后的空洞終于被這個懷抱填滿,他饜足長嘆一聲,閉著眼,心滿意足。
“給你的驚喜。”沈子衿難得俏皮,“怎么樣?”
“驚到我了。”楚昭忍不住抱著他晃了晃,在他頰邊狠狠一蹭,把沈子衿面頰跟耳根都蹭紅,“當然,喜更多。”
沈子衿被他蹭得臉熱,卻也舍不得躲開,輕輕地笑。
本來正在議軍務,糧草物資又剛送到,實在不適合他們在營地門口就這么杵太久,二人退開懷抱,楚昭拉過他的手往里走:“來,剛在議事,正好你一塊兒聽。”
走到一半,楚昭突然頓住:“壞了。”
沈子衿還以為正事出了什么岔子:“怎么了?”
“我給你的回信剛送到驛站,也不知道寄出去沒有。”
楚昭懊惱一拍腦門,抬手就要叫黑鷹來去驛站攔信,卻被沈子衿在手心里一勾。
“無妨,讓他們寄,寫了就是我的,”沈子衿攏著他手心,“你可以說給我聽,回京后我再看一遍,不同感受,也很有意思。”
楚昭疏朗一樂:“行,聽你的。”
他帶著沈子衿走到將士們面前:“介紹一下,這位是沈子衿,殷南侯,也是我王妃,這次來給我們送物資。”
眾人齊齊行禮:“見過王妃。”
沈子衿也暫時與楚昭松開手,以朝臣的身份回禮,他來此處,先是傳達朝廷旨意的文官,至于王妃,本來是更有份量的名頭,但在楚昭的地盤上,就變得私人起來。
沈子衿從身后一人手中接過匣子,打開,里面是明黃的圣旨,以及虎符。
“秦王接旨,”沈子衿道,“此旨由監國的瑞王與內閣發出,專門囑咐,領旨時不必下跪。”
見圣旨要跪,其余人本來都準備要跪下了,一聽沈子衿的話又紛紛直起腰。
哎喲這感情好啊,領旨還能不跪的,舒坦。
沈子衿念完了旨意,將虎符拿出,正要遞給楚昭,楚昭卻沒急著收。
沈子衿:?
他剛冒出一點疑問,就見楚昭含笑看著他,然后單膝跪了下去。
沈子衿一驚,手足無措,捧著虎符又不好去拉人,只得彎腰壓低聲音匆忙道:“你干什么呢,快起來!”
楚昭單膝跪在地上,卻絲毫不影響他英姿颯爽,他仰頭,露出鋒利的下頜線,就這么瞧著沈子衿:“你跑這么遠,給我驚喜,送我兵權,我該有點儀式感。”
楚昭:“跪你,我心甘情愿。”
沈子衿耳根又紅得能滴血了:“你……”
他努力維持虛假的淡定,但視線卻悄悄咪咪慌張從周圍人面上掃過,只見大家表情都揶揄極了,尤其是將士們,有人還吹了聲口哨:“王爺這不是欺負王妃嘛,太不要臉了!”
“就是就是!”
周丹墨一聲不吭,但眼睛已經化作相機,咔咔拍照,畫下來,回去后他要通通畫下來!!
這就是上次聊話本時沈子衿提過的一個什么詞來著……名場面,對,就是這個!
可太精準了!
沈子衿表情快繃不住了,把虎符往楚昭手里一塞,把人趕緊拉起來,楚昭笑瞇瞇:“多謝王妃賜符,我去給你打勝仗。”
沈子衿紅著耳朵睨了他一眼,但嘴角終究是沒忍住帶出了笑意,楚昭也不再鬧他,這里不適合鬧太狠,把大家伙兒重新帶回議事廳,接著說剛才的事。
至于送來的物資,營地里當然已經有人去接手了。
入了議事廳,楚昭讓沈子衿坐下,他和將士們都是圍在沙盤邊的,沒落座。
“接著剛才說。”楚昭正經起來那是相當正經,“東邊斷了他們輜重,我們的糧草也到了,這仗該打了,明日我們就出兵,拿回遠望營。”
祁將軍熱血沸騰,正要拱手誓言,卻見楚昭不疾不徐把手往下一按:“別急,聽我說,這一戰,我帶遠望營和鳴沙關的兵去打。”
聽聞此言,所有人俱是一愣。
但他們都沒急著開口,王爺這么安排,必然有他的道理。
楚昭本老神在在等著他們問呢,發現眾人皆是沉思,等著自己繼續說,他不由頓了頓:“你們怎么不問原因?”
明明一個二個都很驚訝啊。
其余人茫然:“呃,王爺必然有您的道理,我們都等著您解惑呢。”
楚昭:“……”
得,本來想在子衿面前表現一下下,但屬下太給面子,讓他沒能表現成。
開屏失敗的楚昭余光偷偷掃過沈子衿,卻發現沈子衿也正瞧著他。
還是光明正大目光專注地看。
楚昭干咳一聲,腰背更直了,繼續開口。
沈子衿噙著淡淡的笑,他真是喜歡楚昭這副勝券在握意氣風發的模樣。
“遠望營不在,我們沒了草原深處的眼睛,八大部齊心,除了留在遠望營的人,還可能會集結其他人手,趁機攻打我們。”
祁將軍神色一凜:“雄鷹部駐地的消息我們確實很久沒能探到了,如果他們從雄鷹部集結南下……”
楚昭道:“所以你得留在月山關,守著后背。”
楚昭把旗子往沙盤月山關上一按:“你可得給我守住了。”
這里有大齊百姓,還有他的王妃。
楚昭當然更愿意自己守在沈子衿身旁,但他不可能因為私情枉顧大局,由他出去打,祁將軍來守,才是最合適的。
這一仗楚昭本來勝券在握,但沈子衿來了,他反而有些緊張起來。
但他沒讓任何人看出端倪。
沈子衿也來到這兵戈環繞的地方了,可真是比他自己上戰場還掛心。
擔憂,但又能從心上人身上獲得一往無前的勇氣。
人世間的牽掛,拴著自己的那根線,不外如是。
商議完軍務,眾人各自散去,楚昭帶著沈子衿出了營地,去關內散步。
沈子衿道:“你教我騎馬吧。”
于是飛雪馱著兩個人,往城內一座高山上走去。
山不算特別高,路也好走,但備戰時節,上面基本沒人來,站在山上可望見外面草原,一望無垠,更遠更遠的地方,依稀有大山脈的虛影,仿佛遠在天邊,遙不可及。
護衛們依言沒有靠近山頂,在下方守候,給他們留出了二人空間。
沈子衿和楚昭下馬,站在山頂的一棵樹下。
深邃悠遠的風卷過他們衣擺,奔向遠方。
楚昭心情因為沈子衿的到來大好:“等仗打完了,帶你去草原上跑馬,那才叫痛快。”
“我等著。”
沈子衿也感慨于這遼闊蒼茫的天地,與中原風貌不同,確實一陣風都能讓人心胸開闊。
他偏過頭,看著楚昭:“你要去鳴沙關調兵,所以你今天就得走?”
“今晚去,明天出發。”楚昭捏過他的手,“如果蠻人真來打月山關或者天闕關,我們拿回遠望營后,還能回頭包他餃子。”
楚昭細細摩挲著沈子衿如玉溫潤的手:“哪一關都可能起戰事,把你放在哪兒都不能全部安心,我……”
旁人看不出來的焦慮,沈子衿卻知道。
他捏了捏楚昭的手:“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里等你。”
“我再也不笑話那些有了心上人就唯唯諾諾怕這怕那的人了。”楚昭長嘆,無奈笑,“簡直了。”
個中滋味,真是品過了才知道厲害。
沈子衿抿抿唇,四下無人,唯有樹下一匹飛雪正在悠哉啃草,甩著尾巴愜意得很,他輕聲道:“我在京中,很想你。”
“我也想你,我給你的信上還說,想帶你看看關外的月亮。”
楚昭顯然還沒完全從唏噓的狀態里出來,沈子衿心一橫,突然伸手環住楚昭的脖頸,在他面頰上一吻。
楚昭沉吟的神色驟停。
“我人都來了,”沈子衿紅著臉,在塞外風景中,眼中晴光瀲滟,“你與其擔心別的,不如說說究竟是怎么想我的。”
……那可就說來話長了。
但楚昭是行動派。
所以他選擇一把攏住沈子衿后腦,讓二人鼻息纏繞到一塊,用嘴好好說。
飛雪打了個響鼻,瞧見兩個人類黏黏糊糊嘖嘖有聲“說”到一塊兒,看不懂,踩踩蹄子,繞到樹的另一邊去繼續啃草。
而這邊,兩人用嘴說得這樣難分難舍,時隔多日情難自抑,自然有人被燙得軟了腿。
山上溫度要低些,上山前楚昭給沈子衿攏了件披風,可這會兒沈子衿覺得可太熱了,他不由拉了拉披風的繩子,楚昭索性直接湊上去,咬住繩子。
一勾一拉,披風散開,直接鋪開在地。
沈子衿也被擁著慢慢倒了上去。
“夜里我就得行軍……”楚昭呼吸重了,“必須提前休息會兒養足精神,到時候不好鬧你,你問多想你,那可真是想死了。”
他手指按過沈子衿眼角,啞聲:“現在要你,好不好?”
沈子衿眼尾又暈了紅,恰好,他也很想楚昭。
沈子衿眼帶秋波,手指都被楚昭方才“想”軟了,低聲道:“好……”
楚昭湊過來,蓋住他眼睛,遮蔽了天光。
席天幕地,草木搖曳,風或疾或徐,京城里養出來的天鵝矜貴引頸,被獅子叼著,在草原上肆意了一回。
天高云輕,目眩神迷,亂我心神。
……山上可真不冷,太熱了,熱化了。
楚昭帶著沈子衿下山頂的時候,底下的侍衛們已經恭候多時。
他們發現兩人同騎的姿勢變了。
上山時,沈子衿是正常騎馬姿態,而此刻他則是側坐,整個人著力點全在楚昭身上。
他靠在楚昭懷里,闔目小憩,姿態安寧而滿足。
楚昭慢慢打馬,他的目光只有看向沈子衿時才有盛過陽光的溫度,他一手沖著侍衛們比了個噤聲手勢,讓他們小點聲。
王妃是趕路累了所以睡了嗎?
理解理解,小點聲,別吵著王妃,噓——
第78章
沈子衿只小憩了片刻,楚昭今晚就要走,他們剛見面,正是最黏糊的時候,相處時間卻不多,因此分秒都不想錯過。
沈子衿不用去驛館,直接入住楚昭的院子,兩人沐浴后,差不多就是晚飯時間了。
楚昭讓廚子特意做了些甜口的菜,也加了些邊關的特色菜,讓沈子衿嘗嘗鮮。
“這烤肉的手藝雖然不如我,但也還行,”他倆不要旁人伺候用飯,就他倆,楚昭給沈子衿撥了幾片烤肉,“這邊牛羊都鮮,改天我親自烤給你吃。”
沈子衿把烤肉蘸了他們特調的蘸醬,放進嘴里,外焦里嫩,齒頰留香,但不得不說,的確沒有楚昭做得好。
即便不加濾鏡,肯定也是楚昭做得更好吃。
從一開始就偏心的沈子衿堅定地想。
楚昭:“跟我說說你在宮里具體的事?還有,皇帝病重,到底是什么程度。”
先前的消息都太簡明扼要,重點雖然在,但不夠詳細。
“皇上中風,癱了。”沈子衿把蘸醬推給楚昭,讓他也蘸,邊吃邊聊。
皇帝那一晚被沈子衿氣得再吐了血,一日后勉強醒了一回,這回是半個字也說不出了,張口只能啊啊啊,不斷嗬氣,很快就又暈了過去。
沈子衿已經忙著來邊疆,出了宮,沒再給皇帝“侍疾”。
“我從京城出發的時候他還沒醒,不過放心,二哥搬去了偏殿,接著‘盡孝’。”沈子衿端起楚昭給自己盛的羊肉湯喝了一口,“啊對了,太后把東寧是男孩兒的消息告知了眾人。”
二皇子和三皇子雖然吃了一驚,但很快就接受良好,跟楚昭反應差不多,朝臣們就不同了,多一個皇子完全是不同概念。
太后對外只說,東寧出生時算了命,小時需得以女兒身份養一段時間,才能護住命數,如今時候已到,自然該恢復身份。
楚昭想想群臣捏著鼻子無可奈何認下的神情就覺得樂:“那下次回去,就不該叫他東寧了。”
“他把公主封號變作了自己小名,我們依然能叫他東寧。”沈子衿想到什么,彎彎嘴角,“我離京時皇帝還沒醒,等他醒了,知道自己多出個兒子,不知道會不會再厥過去。”
兩人同時想到那場面,不由都暢快笑出了聲。
承安帝種下的果,終于是報在了他自己身上,不把他折騰地死去活來,怎么配得上他犯下的那些事。
這些痛其實也還遠遠不夠,他欠的債血海累累,太多了,也讓苦主太痛了。
楚昭吃過飯稍微坐了會兒,便要去睡覺,沈子衿不困,但也陪著他躺下了。
楚昭擁著沈子衿,喟嘆一聲,閉著眼,心滿意足睡著了。
沈子衿就躺在枕邊,瞧著他睡。
沈子衿用目光隔空描摹過楚昭俊美的五官,從眉眼到鋒利薄削的唇,沒有哪一處不好看,他只有看著楚昭的時候,偶爾能跟周丹墨感同身受——
真好看,想畫。
楚昭睡得熟,沈子衿伸出手,悄悄地、輕輕地在他鼻尖上點了點。
速度很快,一觸即離,仿佛在偷偷干什么壞事。
沈子衿小心翼翼瞧他,心口隱秘又快速地跳動。
楚昭沒醒。
沈子衿忍不住彎了彎唇角。
他一邊覺得自己幼稚,可一邊又覺得這只有自己知道的小動作實在有趣,明明什么都做過了,卻會在這種時刻暗暗緊張,心臟撲通通響個不停。
悄悄的,為楚昭雀躍。
沈子衿不知道,這種感覺楚昭早就體驗過了,在他倆還沒告白時,楚昭也悄悄地、自得其樂地捏過他的臉。
要么說他們默契十足呢,果真天生一對兒。
沈子衿本來沒打算睡,想多看看楚昭。
但他也是今天才到月山關,白天里還鬧了一回,這么躺在松軟的被窩,身邊又有楚昭暖烘烘令人安心的體溫,躺著躺著,不知不覺居然就這么睡著了。
夜半,窗戶被輕輕敲響。
楚昭睜開眼,到他出發的時間了。
他眷戀地看了看沈子衿的睡臉,依依不舍,世間仿佛拉得格外長,但實際上現實中卻只是短短一分鐘,他輕手輕腳起身,讓自己不會吵醒沈子衿。
楚昭穿戴齊整,替沈子衿掖好被子,直起身前,輕輕湊上去,在沈子衿額上落下一個吻。
好夢。
楚昭用口型道。
他出了門,外面的親衛行禮:“王爺。”
楚昭頷首,威嚴赫赫:“走。”
披星戴月,策馬疾行,沈子衿為他掃平了后方障礙,他該去前方,為沈子衿和大齊打勝仗了。
沈子衿一覺睡到天亮,早晨將醒未醒時,下意識往旁邊靠了靠,直到落了個空,他才一頓,緩緩睜開了眼。
身邊空了,沈子衿伸手摸了摸,半邊床鋪也沒了另一個人的溫度,應當是走了很久了。
盡管知道,但仍然擋不住心里一瞬間空落落的。
沈子衿輕輕吸了口氣,調整好心情,又賴了會兒床后,這才翻身坐起。
邊關的菜色沒有京城中那么精細,早餐就能看出來,但特色吃著也很有意思,沈子衿無他事,習慣了慢悠悠用餐,結果吃到一半,王府侍衛匆匆來報。
“王妃!雄鷹部世子率兩萬人馬,已經開始攻城了!”
他話音剛落,遠處登時傳來轟隆聲,比煙花更沉悶,比雷霆更近,傳遍整座城池,讓花鳥蟲魚都狠狠一驚。
沈子衿霍然起身:是攻城的火藥!
蠻人還真選了月山關。
沈子衿也顧不上吃飯了,立刻拔腿朝外走,王府侍衛們連忙去攔:“王妃,月山關將士們驍勇,且早做足了準備,您就在此處等捷報便可!”
沈子衿卻搖搖頭:“我去軍營等。”
營中大部分士兵已經奔赴城墻和各處城門口,等待調令,留下了一些后勤,周丹墨也慌慌張張過來了,臉上還殘留著一道墨印,來之前怕不是早起在用功畫畫。
戰事緊張,大家都很嚴肅,包括后勤的各位官兵,但一看周丹墨花貓似的臉,大家還是沒繃住,忍不住笑出聲。
周丹墨在眾人笑聲中覺察出什么,順著他們目光摸了摸臉,結果一摸,好么,更花了。
沈子衿忍俊不禁,遞過帕子:“擦擦。”
周丹墨趕緊接過來:“多謝多謝。”
他擦著,正要開口說什么,忽聽一陣劇烈的爆炸聲響,若仔細聽,會發現是聲音其實是連續的,但過于密集,攅成一堆,落在遠處人耳里,就成了驚天動地的一陣,久久不息。
周丹墨給嚇了一大跳,差點把帕子都扔了。
他咽了咽唾沫,緊張得差點結巴:“王、王妃。”
沈子衿聽著漫天的炮火,卻是跟周丹墨不同款式的緊張。
他們這些人光在后方,不見刀兵,都能聽出戰事兇猛,感受到難言的可怕,那么在前面的人,得有多大的勇氣,才能提起刀劍,浴血奮戰?
而楚昭此刻在另一片戰場上,就奔襲在最前方。
沈子衿袖袍里的手掐緊,指尖泛白,嘴上卻對周丹墨道:“別怕。”
旁邊有后勤官,見王妃雖然看起來柔弱美人一個,卻臨危不亂,不愧是秦王心上人,頗為自豪:“王妃說的對,不用怕。”
眾人扭頭看他。
他自來熟,索性與他們拉開話匣子說起來:“為了應對攻城的火藥,各國軍匠們都想過不少辦法,但都沒王爺想出來的響箭好用。”
沈子衿聽到楚昭的名,也來了興致:“哦?”
后勤官開心地比比劃劃:“可不是那種綁個竄天猴只能發信號用的小玩意,是極粗的弩箭,以弓弩機擴射出,箭上綁著一個裝有火藥的薄皮匣子,那火藥也是王爺專門調配,不用什么引線。”
后勤官兩個拳頭在空中一碰:“只要撞擊或者強烈摩擦,匣子就會炸,憑此火器,可在空中攔住對面的火藥,不讓他們炸上城頭。”
后勤官:“王爺參軍后,帶來的東西,保了我們好多兄弟。”
威力赫赫,讓許多弟兄們不必枉死,不必流血。
沈子衿看見他眼中真心實意的崇敬,心口發暖,周丹墨也漸漸冷靜下來,就連這漫天振聾發聵的震響,都沒那么可怕了。
楚昭穿越后,在邊關待得最久,為了護著將士們,在有限的條件下盡量研發東西。
要不是為了避著承安帝,冶金都只能偷偷進行,得到的量很少,楚昭說不準連火炮或者能扛著的炮筒都給弄出來了。
沒事,沈子衿想,以后他就不用藏著掖著了。
響箭也不可能攔下所有火藥,但蠻人如今火藥有限,月山關的城墻也遠比遠望營堅固,別想跟攻打遠望營那樣拿下月山關。
不管雙方戰前如何分析,只有打起來,彼此才能知道斤兩。
打仗是謀劃,也是賭,比如蠻人推測楚昭可能從哪幾個營里帶兵出去打遠望營,而楚昭也推測蠻人會趁他離開打哪幾個地方。
若今天蠻人打鳴沙關,那么祁將軍就會帶著月山關的士兵奔去鳴沙關支援。
而蠻人挑了月山關,楚昭帶走的卻是鳴沙關的兵力。
各有判斷,最后看命。
顯然,楚昭運氣很好,是他占了上風。
火藥響了片刻后,停歇下來,軍營中雖然留的大多是后勤官,但軍報也在傳遞。
傷兵們和軍情送了過來。
蠻人暫時停下了火藥攻城,開始沖鋒,要架云梯,準備試著強行突破。
有打仗就有傷亡,傷情程度不一的傷兵們被匆匆送回,營地中瞬間響起了此起彼伏的痛呼,空氣中彌散開血腥味。
周丹墨看著痛吟的傷兵,臉色驟然煞白,指尖發抖,紅了眼眶。
而沈子衿看著他們,卻松開了攥得死緊的手指。
“丹墨,”沈子衿讓自己不要在此時去想楚昭,“我們也去幫忙遞藥。”
周公子難得不講究,直接拿袖子抹了抹眼:“好。”
這些都是大齊的好兒郎,因為有他們,所以其余人才能安居樂業。
白梟是一直跟著沈子衿的,王府的侍衛們都沒勸,倒是傷兵營的士兵們見了他們一身華服進來,愣了愣,其中有人見過楚昭在營地前把沈子衿抱著的模樣,知道沈子衿身份。
“王妃,別,大伙兒衣物繃帶都暫時亂扔,都是血,別臟了你衣服——”
“說的什么話,衣服有什么要緊。”沈子衿蹲下,讓他躺好,拿過藥來幫他擦,他們不懂醫術,但也能幫忙處理些輕傷。
“你們快點好起來,才是最要緊的。”
士兵眼眶也紅了,他咧嘴笑了笑,答應:“噯!等我好了,我再去殺他幾個王八羔子!”
有些人疼得狠了,也邊嚎邊罵,仿佛罵一罵敵人,就能挨過最痛的時候,有繼續往前的勇氣。
周小公爺跟著沈子衿在傷兵帳子里忙忙碌碌,半天下來,學了不少罵人的新鮮話。
祁將軍是傍晚才歸了營地,暫時歇口氣。
“蠻人們暫時停了,但我估摸一兩個時辰后,肯定還要攻城。”
祁將軍也聽了沈子衿在傷兵營幫忙的事,朝他抱拳行禮:“末將替將士們謝過王妃。”
“將軍不必如此。”沈子衿扶他,“我一介文人,也做不到更多了。”
祁將軍便放聲笑:“您做的可不少!王爺這些日子就在跟我們說,京中有您,不會再有人給我們使絆子,果不其然,您就把糧草還有虎符給帶來了,您也在護我們士兵,護我們河山啊!”
沈子衿在他的笑聲中也勉強彎彎嘴角,但他真不覺得自己做了多少,上戰場的士兵們,個個都是把命壓上去的,每個沖鋒的士兵,都是大齊英雄。
“王妃,將軍!遠望營的軍報!”
沈子衿霍然抬頭,小兵拿了兩封信,一封軍報,一封沈子衿親啟,都很薄。
沈子衿先拆開自己那封私信,這是楚昭的字跡。
他這才發現自己拆信的時候,不僅心口顫,連手也有些抖。
直到他看到信上龍飛鳳舞的字。
信很短,寫的是不必擔心他,一切順利。
沈子衿這才嘗嘗舒了一口氣,懸著的心終于能休息片刻。
軍報里則寫了他們今日的攻打和物資消耗情況,并且告訴祁將軍,他們可能要在明天傍晚左右,才能拿回遠望營。
因此月山關還得守一天。
“這可比想象中更快,只要一天,”祁將軍道,“末將定不辱命!”
沈子衿則捏著那薄薄一封私信,腰間的同心佩在傍晚云霞燦爛的天光中晃了晃。
一種相思,兩處同憂。
楚昭記掛沈子衿,也知道沈子衿同樣牽掛他,因此哪怕只有一句報平安的口信,他也要寫,好讓沈子衿安心。
祁將軍要將月山關的情況也遞過去,送信時,沈子衿連忙過來,也遞上封筆墨還未干的信。
“勞煩一起送給楚昭。”
他也要讓楚昭安心。
不在一處,今夜他們都得靠著薄薄一封信來定神,顧彼此平安。
第79章
夜間沈子衿和周丹墨也沒回內城住,仍在軍營內幫忙,時間晚了,兩人就在帳子里坐著歇息。
也是太累了,坐著坐著就在椅子上睡著了,
白梟抱了毯子過來,小甄和周丹墨的小廝一人抱過一床,給他倆蓋上。
沈子衿睡得并不安穩,他眉頭輕蹙,夢里都是傷兵營草藥和血的味道,耳邊是那些人痛苦的聲音。
金戈鐵馬從來蕩氣回腸,戰神軍魂聽著就是天神下凡,可人都是肉體凡胎,受了傷,就會疼。
楚昭……
沈子衿在夢里低念著他的名字,手里還攥著楚昭的那封信。
他雖然在打仗上幫不了忙,但有秦王妃的名頭,在軍中他人眼里,便有了身份象征,與秦王沾邊的,都是主心骨之一,因此沈子衿不能在士兵們面前,把自己的憂慮寫在眉眼上。
多說幾句話鼓舞下士氣也好,不可能表現得憂心忡忡,那只會讓士兵們更不安。
因此所有對心上人的擔憂只能藏在心里,說在夢里。
夢沒能持續太久,因為很快遠處的喊殺聲震天,火光舔亮了黑夜,沈子衿和周丹墨都驚醒過來。
邊關晝夜溫差大,他倆多披了件披風,到帳子外坐著,恍惚瞧著遠處火光映照中的城墻。
城墻巍峨,堅不可摧,將士怒吼,勢不可擋。
天上的星辰都被地上的火光蓋了過去,再好的夜景也無人欣賞。
“來邊關一遭,聽漫天殺伐,比紙上談兵真實多了。”周丹墨呵了呵氣,“給畫畫又多了許多靈感,但是……”
“但這樣的場景,我寧愿世間不再有。”
周丹墨輕聲道:“不再有殺伐兵戈,人間從此安享太平。”
誰都知道這只是美好的夙愿,只要有人就一定會有爭斗,千百年后依然如此。
但只要有人抱著這樣的愿望,人世就總會有凈土,會有供人安居樂業的地方。
沈子衿手指摩挲過擱在膝上的信紙:“別的我不知道,起碼大齊很快能迎來至少幾十年的安穩日子了。”
周丹墨從惆悵中回神,想到被重新整頓的朝堂,重重點頭:“嗯!”
大齊開國皇帝打下來的江山,在經歷了承安帝這個敗家子后,終于等到了新的曙光。
晚上又戰過一輪后,喊殺聲暫時停歇,誰的弦都繃得很緊,沈子衿又去傷兵營幫忙,這一忙就直接忙到早上,才有時間再閉閉眼。
沈子衿本來只是換個營帳喝杯茶,結果茶盞還沒碰到,腦袋點了點,就這么慢慢滑在桌上,趴著就睡著了。
早上新一輪的沖殺都沒把他吵醒,因為他夢里也都是馬蹄轟鳴,根本沒能分清。
再醒的時候,有些恍恍惚惚不知今夕何夕。
白梟正在旁邊啃餅子,看到沈子衿醒了,一下跳起來:“侯爺,小甄哥哥也累得睡著了,換我來,你餓了嗎,我去端東西給你吃。”
沈子衿揉了揉眉心:“幾時了,外面情況怎樣?”
白梟:“晌午了,聽駐軍的人說蠻人已經不如一開始兇猛,早上時他們又用火藥猛攻一波,看起來仿佛很有余力。”
白梟餅子咬得太干,喝了口茶水,他從小就跟著楚昭在邊關跑,耳濡目染,說起打仗的事還頭頭是道,比討論詩詞順暢多了:“祁將軍說,他們火藥供給已經斷了,不過是虛張聲勢,我也覺得,他們肯定比我們急,再撐一波,就該我們主力出城直接迎擊了。”
沈子衿聽完笑了笑:“不錯,講得比你背書時好多了。”
白梟咧嘴笑。
沈子衿確實也餓了:“幫我端碗面來吧。”
白梟:“好嘞!”
他叼著餅就跑了出去,沈子衿讓別的王府侍衛打了水,簡單擦了擦臉和身子,順便給自己醒醒神。
白梟端了碗熱乎乎的面條過來,里面放了鹵牛肉,聞著就非常香,還臥了荷包蛋和兩三種菜絲,一碗面用料很足。
周丹墨大約也剛醒,睡眼惺忪,端了碗羊奶拿著夾著肉的餅子,也上沈子衿這邊來吃。
這位在京城對吃格外講究的小公爺,來了這邊也是有什么吃什么,勁道的面餅夾著酥香流油的烤肉,也吃得很香。
這次朝廷撥的糧草和軍餉充足,大伙兒都還能吃上肉,藥草也不缺,軍心很安穩。
營中信鴿來回撲撲,白梟接了一只,解下信后目光驟亮,興奮地蹦過來:“侯爺,好消息!”
沈子衿剛吃完面條,也倒了碗羊奶,聞言抬頭。
“王爺那邊應當能比預計更早把遠望營拿回來,現在告訴祁將軍,讓他等信號,等時候到了,他們就兩面夾擊,把外面那群蠻人包餃子!”
營中眾人聽聞消息皆是歡呼,沈子衿攥著昨天楚昭給的那封家書,心跳如擂鼓。
好,順利就好。
楚昭先前預計在今日傍晚,實際上提前了一個多時辰,當反擊的信號傳來,祁將軍帶著士兵,開了城門。
“兒郎們,隨我沖鋒,殺敵!”
“殺——!”
鐵馬兵戈,狂風烈烈,將士肝膽照汗青。
不多時,就有在城門處等著一手消息的王府侍衛回來了。
“侯爺,蠻人已開始向東撤走,如今可以登上墻頭觀戰,您要去看看嗎?”
蠻人開始撤了?那不是說楚昭也快回來了?
沈子衿沒猶豫:“去!”
周丹墨也忙道:“我也去!”
月山關的城墻堅韌不倒,扛過了蠻人瘋狂的進攻,沈子衿登上墻頭,原本在城內顯得遙遠的殺喊聲就這么裹著風撲面而來,卷過他們的鬢發。
風中是熱血,是保家衛國的豪情。
沈子衿眺望著遠處交戰的兩軍,被震撼得久久無法言語,他將楚昭那封信放進了懷里,此時不由攥緊了衣襟。
月山關和蠻人們已經撞作一團,忽的,遠處草原上傳來了更為強勁的風,風中帶來了雷霆滾滾。
沈子衿慢慢睜大眼,心口撲通撲通跳了起來,越跳越快——
一匹雪白的烈馬高高揚蹄,沖出了煙塵。
馬上人銀甲挎刀,威風凜凜,雄獅亮了牙,這里是他的地盤,誰敢來犯,鮮血可祭。
在他身后,是能吞噬整個草原的泱泱大軍,他們從草原深處奔回,帶著勝利與沸騰的血,即將打下又一場勝仗。
旌旗烈烈,煙塵滾滾,沈子衿一瞬不瞬望著最前方的楚昭。
這就是大齊元帥,秦王楚昭。
英姿颯爽,戰無不勝。
沈子衿不由往前走了一步,想離他近一點,再近一點。
雄鷹部世子帶的兵馬本已在往后撤,沒想到楚昭來得這么快,變成了他和楚昭迎面遇上,當下被兩面夾擊,心知大事不妙。
他咬咬牙,隔著老遠就朝楚昭端起了火銃。
但是這個距離,火銃是打不到的。
等待會兒兩方人馬相撞的時候……
可惜他等不到了。
因為楚昭從背上解下了槍。
火銃距離不夠,但他的槍距離夠了。
扣動扳機,率先倒下的是沖上前給雄鷹部世子擋子彈的近衛,但可惜,連發槍不是打一下歇半天的火銃,他們擋得了一槍兩槍,卻并沒有給世子爭取到喘息機會。
“砰!”
雄鷹部世子的腦袋涌出血花,他睜大眼,火銃脫手,至死的目光是不可思議,從馬上栽了下去。
“世子——!!!”
“雄鷹部世子已死!”楚昭朗聲道,“爾等速速投降!!”
親衛們護在楚昭身邊,用帶了內勁的聲音齊聲高喊:“雄鷹部世子已死,爾等速速投降!”
隨即越來越多的大齊士兵一起喊,而沒了主將,攻城失敗后本來就精疲力竭的蠻人士兵很快潰不成軍,被沖得七零八落。
蠻人大勢已去。
雄鷹部帶來的人是兩個部落一起湊出的士兵,眼見已然落敗,當然先顧著自己的部族,逃散時破綻就更多。
沈子衿在墻頭看著,從兵戈交錯看到鼓聲漸歇,而后他猛地轉身,朝城樓下跑去。
城樓的臺階寬闊,沈子衿一個不怎么鍛煉的,幾乎拿出了最快的速度,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沖下的樓。
衣袍翻飛,躍下最后一個臺階時,像從畫里飛出的仙。
可清冷的仙不會有他這樣殷切的雙眼,鮮活的情。
厚重的城門緩緩打開,門的另一頭,是飛奔的士兵。
“大捷!遠望營大捷,月山關大捷,我們贏了!”
是無數人在高聲歡呼:“大捷!!”
沈子衿匆匆跨出城門,震天的聲響不再是令人懼怕的火藥轟鳴,而是雀躍的高呼,碧空萬里,陽光朗照,一望無垠的草原生機勃勃,送別了戰火,迎來了新章。
沈子衿跑得太快,喘著氣,被他們的歡呼聲感染,手指發顫,也紅了眼眶:“贏了……”
雪白的神駒朝他飛奔而來,楚昭帶著滿身戰火的氣息從馬上一躍而下,單臂一把將沈子衿抱了起來。
雙腳懸空,沈子衿下意識低呼一聲,搭住楚昭肩膀,坐在了他結實的手臂上。
楚昭拼殺的勁兒還沒過,腎上腺素正高,心口跳得厲害,他將沈子衿抬高,沖著他疏朗大笑。
“王妃,大捷!”
沈子衿紅著眼眶,懸著的心在看到全須全尾的楚昭時終于落下,夜里不必再有噩夢。
于是他也笑,畫中仙染了紅塵,落在秦王懷抱里,靠在這世上最能讓他安心的地方。
沈子衿被楚昭單臂舉高,于是他低下頭,捧過楚昭的臉,玉白的手指觸碰楚昭英俊的面頰,與他額頭相抵,眼角帶著濕意,一笑驚鴻。
“大捷。”
第80章
沈子衿在營地里來來回回,楚昭又剛從戰場下來,兩人都需要沐浴,索性就一塊兒洗。
這邊沐浴條件跟他們在京城的王府沒法比,待在雙人浴桶里,還是不如池子來得舒坦。
況且他們池子里接了管子,冷熱水隨時能用。
沈子衿感慨:“想家里的浴室了。”
楚昭志向高遠:“遲早把臥房里開浴室的好設計推廣出去。”
兩人坐在浴桶中,沈子衿靠在楚昭懷里,楚昭掬起一捧水淋上沈子衿的手臂,瑩潤的水珠從白瓷的肌理上滾落,水霧蒙蒙,美不勝收。
沈子衿懶懶靠在楚昭懷里,正捏著楚昭的指節,忽的一頓,耳根在水霧里慢慢泛起薄紅。
“你硌到我了。”沈子衿紅著耳根,有些不可思議,“剛下戰場,你還有力氣?”
楚昭從身后摟著他,埋在他脖頸處喟嘆:“見了你就有力氣。”
沈子衿:……好,更硌了。
他咽了咽嗓子,修長的小腿往里蜷了蜷,漂亮的貓試圖把自己團起來逃避:“可是我沒力氣,不想動。”
楚昭低笑:“我伺候你,你不用動,我輕點。”
楚昭手指繞過,從后面抬起沈子衿下巴,把他的唇送了過來。
逃避失敗,貓團子還是被人打開了。
水汽氤氳,熱氣很快蒸出了桃花面,沈子衿搭在邊緣的手指輕顫,瓷白的雪膚被水暈紅,吹彈可破。
楚昭的確很輕,夠溫柔。
沈子衿覺得自己是湖面上輕晃的小舟,這么慢慢悠悠,水波蕩漾,渾身都被舒緩地浸沒,眼前水霧彌漫,云氣蒸騰,晃得他神思漸漸恍惚。
醉里不知天在水,舒服得他漸漸沉淪,就想這么直接睡過去。
于是婉轉的啼吟聲漸低,等楚昭伺候完了,發現沈子衿居然真就睡著了。
楚昭愣了愣,隨即哭笑不得,抱著人,在沈子衿面頰邊蹭了蹭。
浴房里還擺著幾桶干凈的熱水和涼水,楚昭把水換過,細細給人再清洗一遍,擦干后裹了衣服,把人抱著出去。
在檐角等了半天的小甄看著楚昭抱著沈子衿出來,揣著袖子悄悄掐了把自己的胳膊:
不能讓嘴角揚得太高,忍住,忍住!
楚昭壓低聲音:“下去吧,這兒不用伺候。”
小甄的嘴角是真快壓不住了,連忙應聲,踩著歡快的小碎步走了。
炮火連天殺伐震響后,月山關的夜終于恢復了安寧面貌,出征之人已歸家,山河皆安。
夢里不用再擔驚受怕,枕邊人能互相依偎著,一夜好眠。
第二天,沈子衿將醒未醒快睜眼了,又迷迷糊糊往身邊蹭,這一回,沒有落空,蹭到個暖烘烘的懷抱。
沈子衿愣了愣,而后緩緩抬眼。
真稀奇,楚昭居然賴床了,而且比他還晚,此刻還閉著眼沒醒。
沈子衿迷蒙的睡意漸漸消散,他輕輕眨了眨眼,頗為稀奇地瞧著楚昭睡臉。
楚昭大約是剛才被他一蹭,睡夢中下意識抬手,又把沈子衿往自己懷里抱了抱。
這是個安撫和守護的姿勢。
沈子衿:他該不會醒著吧?
沈子衿這樣想著,就忍不住想試探一下。
但連著幾日楚昭的確是很累,又剛從戰場下來,沈子衿想試探,又不想吵醒他。
沈子衿先小心翼翼伸手,點了點楚昭鼻尖。
玉白的指尖輕若鴻羽,楚昭一動未動,睡得依舊很沉。
沈子衿躺在楚昭暖烘烘的懷抱里,哪兒都很熨帖,全身心都很放松,狂風驟雨后的安寧更能讓人舒心,這人一舒服,膽子就會大點。
沈子衿抿抿唇,視線從楚昭面龐上劃過,最后落到鋒利的薄唇上。
沈子衿心口在松軟的被窩里漏了半拍。
他不知道自己心跳這么吵,會不會把楚昭吵醒,可惜唯有這個他控制不住。
沈子衿視線游弋,在振聾發聵的心跳中抬手,在自己唇瓣上碰了碰。
然后他將指尖,輕輕印在了楚昭唇瓣上。
這回比輕點鼻尖的時間長些,但也算蜻蜓點水,縹緲無痕。
溫熱的唇瓣讓沈子衿觸電般飛速縮回手,他攥住自己指尖,瞧著楚昭依然沉睡的模樣,沒忍住彎彎嘴角,在心里笑出了聲。
他眼中噙著安靜又漂亮的笑意,心說自己干什么呢。
幼稚。
而且什么該做的事都做過了,不過是趁著楚昭睡著悄悄碰一下他唇瓣,怎么心臟能敲鑼打鼓成這個樣。
沈子衿啊沈子衿,你完了,真成戀愛腦了。
沈子衿說著自己完了,面上卻是最動人的笑,這樣的神情,只能在被溫暖包裹的地方才能綻開,一個笑,就能讓人知道他過得多好。
楚昭還沒醒,難不成今天居然是我先起床?
沈子衿都能想到自己推門而出時外面人驚掉下巴的場景了。
他想著,試圖在不驚醒楚昭的情況下,緩緩從懷抱里退出,卻不料這一細微的動作,卻讓楚昭有了反應。
沈子衿動作真的很輕了,但剛一縮手,沉睡中的楚昭突然壓了過來,在沈子衿錯愕的目光中準確地吻住了他的唇。
沈子衿:“唔!”
沈子衿睜大了眼。
楚昭明明連眼睛都沒睜開!
半夢半醒的人吻得毫無章法,他吻得亂,把沈子衿攪得也亂,直到把呼吸弄得一塌糊涂,楚昭這個罪魁禍首又躺了回去。
沈子衿白玉的面龐上桃花旖艷,輕喘陷在松軟被褥里,楚昭摟著他拍了拍,含糊道:“……再陪我睡會兒。”
沈子衿說不出話。
墨發如瀑,美人勝玉,沈子衿有氣無力,仰面躺了半晌,才把呼吸平復下來。
……這人究竟睡沒睡著啊!?
總之當天中午,兩人是一塊兒起的。
沈子衿終歸沒能比楚昭早起,沒能達成震撼王府侍從和護衛的成就。
沈子衿可惜,楚昭笑瞇瞇。
這一覺睡得太舒坦,兩人神清氣爽,休息充分,這才溜達著去了駐軍議事廳。
打完勝仗還有善后,給傷亡士兵們請撫恤的折子已經寫好了,要等楚昭再看看,遠望營要重建,有基礎在,算個不大不小的工程,還有,俘虜要怎么處置。
祁將軍遞上一封信:“王爺,八大部遞上的和談信,想求和換俘,使者一早就來了,但我們沒去吵您。”
近處其余幾個關隘和營地也派了人過來商談這次的事,展炎也在其中,他道:“就該讓他們等著。”
楚昭和沈子衿腦袋靠得很近,他倆同為上座,一起看了信,底下其他將領瞅著這個畫面,覺得著實新鮮。
從前楚昭單人坐在高處時,威儀赫赫,如今加了個天仙似的王妃,獅子竟一下收了爪牙。
雄獅回了窩,乖乖蜷起身體擺動尾巴,好讓他家金貴又漂亮的貓兒舒舒服服靠上來。
今日議事,監軍周丹墨的手邊有筆墨。
于是他悄悄唰唰唰,飛速畫了個形。
憋了好久了,終于能有機會現場作畫了!
楚昭看完信:“求和可以,八大部歲貢加兩成,用白狼部首領和世子的腦袋來換回他們俘虜……你們什么眼神?”
眾將士瞬間把望向上方的揶揄眼神一收,個個正襟危坐,嚴肅:“咳,沒,我們就是覺得兩成他們會不會不答應?”
八大部的歲貢數額不算低,剛供過歲貢不久,又吃了敗仗,要再加上兩成,那真是要他們的命。
楚昭當然不信他們的敷衍,別以為收得快他就沒看見這群家伙擠眉弄眼:“說事兒呢,都給我正經點。”
“提兩成歲貢,是給他們還價空間。”沈子衿放下信,“打了敗仗,割地賠款送質子,他們要求和,總該挑至少兩個來表示誠意。”
楚昭就喜歡沈子衿這么懂他,接著沈子衿的話道:“等他們談條件,兩成的歲貢可以減為一成,但要拿雄鷹部的草場來換。”
楚昭一開始的目的就是這個。
你要給他說八個部落都必須出兩成歲貢,他們哭天搶地,但你此時趁機再說,一成歲貢加雄鷹部草場,他們哭聲就會停下。
會覺得,好像也行。
而且還有一點,雖然八大部里還有硬骨頭,但為了減少這一成歲貢,肯定會有其余部落的人勸雄鷹部大方,施加壓力,逼著雄鷹部把草場讓出來。
他們剛結成的同盟,不僅要散了,還會散得特別難看。
底下將士們只要轉念一想,就會發現此舉甚妙。
展炎以拳擊在掌心:“此計甚好!”
沈子衿:“至于白狼部,聽說首領兒子不少,我們放出消息,愿意真心臣服大齊的,我們才會承認他是下任首領。”
也是在暗示,誰愿意臣服,他們就會給誰助力。
沈子衿云淡風輕:“現任首領和世子的頭,想必他們之中肯定有人愿意積極奉上來。”
兵不血刃,從內部擊垮他們,不必犧牲自己的將士,這就是文人的上伐。
底下眾人在王妃淡然的仙資中覺得后脖頸涼颼颼,悄悄咽了口唾沫。
王妃厲害啊。
不愧是能讓秦王殿下死心塌地的人!
楚昭單手在桌面上敲了敲:“他們要是不答應,我們就出兵自己打,最近防線不要收,天闕關和鳴沙關陳兵,向外壓進,給他們點壓力,這次是蠻人先攻我們的地盤,我們乘勝打回去,也合情合理。”
打了就想安穩跑掉,想得美。
天闕關將領和鳴沙關展炎領命:“是!”
和談的事商議得差不多,擬好的軍報折子也馬上要送給朝廷,展炎摸摸下巴:“不過和談還是要朝廷派文臣過來,不知道會選誰當正使。”
“啊,關于這個。”
沈子衿:“我來時還領了另一道旨意,若是此仗勝出,敵人求和,是要戰還是和,由我來和秦王商量。”
他拂袖,微微一笑:“所以區區不才,議和使臣也是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