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來信
后背受了傷,沙拉里格在床上趴了快一天一夜,頭腦昏昏沉沉。恍惚間,達日巴特、帖薩爾等幾個平日里來往得近的將軍,聽到了沙拉里格挨了鞭子的風聲,過來探望。
姜秀寧瞧見這幾位過來,想沙拉里格好面子,斷不會讓這幾人瞧見自己狼狽的模樣,于是便讓侍女先領人去外屋,倒茶與他們吃,自己則去將沙拉里格喊起來。
“殿下,幾位將軍來看望你了。”姜秀寧說。
“知道了。”沙拉里格從床榻上坐起來,姜秀寧想給他拿了件輕薄的衣服披上,卻被沙拉里格抬手拒絕了。
“不行,我這鞭子不能白挨了。”像是想到了什么,沙拉里格又趴回到了床榻上,“就說我現在痛得下不了床,讓他們都進來吧。”
姜秀寧按吩咐去辦。一會兒,里屋便進了好幾個人高馬大的漢子,鬧哄哄地圍到沙拉里格的床邊。
“哎呀呀,怎么—!怎么給你鞭打成這幅模樣了?”帖薩爾在沙拉里格床榻邊站住,面色驚異。
“不過為了那些事,挨了將近四五十鞭子,若非有人替我攔著,你們今日見的就是我的尸體了。”沙拉里格的臉貼在圓枕上,氣若懸絲。
“我的娘啊!四五十鞭子!你這小兔崽子究竟是做了多混賬的事居然惹得大汗下了這般重的狠手啊!”達日巴特在邊上坐下,像是覺得難以置信,他伸手碰了碰沙拉里格的后背。
沙拉里格咬著牙叫了聲“哎呦”,嚇得達日巴特連忙收回手。
“這是一塊好肉也沒有了啊!這究竟是動了什么氣啊!”
“若非要問我為什么會挨這頓鞭子,那我只能說我這頓打算是為你們受的了。”沙拉里格幽幽地說。
“什么叫為我們受的?”達日巴特等人互相望了望。
“還裝什么傻呢!你們要是什么風聲也沒聽見跑來看我干什么?”沙拉里格說。
“大汗,真查大賬了?”達日巴特低聲問。
“查了。不僅查了,還查得清清楚楚,你們這些年從里面花了多少錢,都給你們一筆筆算出來了。”沙拉里格嘆了口氣,“真是可憐了我啊,做了你們的替罪羊。他不好對你們這些患難與共的兄弟發火,就將這火氣全泄在我身上了。”
“就算是為了這事……這也罰得太狠了吧。”帖薩爾有些后怕地咽了咽口水,“我們也沒用多少部族里的錢,最多是玩玩牌,難得吃喝一頓,大汗他應該不至于……”
“這哪是錢多錢少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大汗最恨欺瞞。你們挪用了那賬上的錢,和騙他耍他有什么區別。”沙拉里格懶懶地說,“幸好那晚你們睡得早啊,不然下場指不定比我還慘啊。”
氈包內一片寂靜。
“這事是我們兄弟幾個做得不對,以為大賬上的錢就是大家一起花的,才惹得大汗如此生氣。”達日巴特問沙拉里格,“不如我們先將這些年挪用的錢都補上,再去向大汗請個罪如何?”
“這主意好啊!”帖薩爾連忙說,“沙拉里格殿下啊,大汗有沒有和你說我們一共挪用了多少銀子?我們把這賬補上就是了,何必鬧成這個樣子呢?”
“五萬兩。”沙拉里格說。
“多少?五萬兩?!”帖薩爾給嚇傻了,“我、我……都沒見過這么多的銀兩。”
“怎么會這般多啊!”
“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是已經挨過鞭子了!”沙拉里格事不關己地說,“還不上賬就挨鞭子唄。”
“你身子骨年輕還硬朗,能挨個五十鞭。換成你達日巴特叔叔,都快到知天命的年紀了,要是挨個十鞭怕是要少活十年啊!”帖薩爾說。
“你個烏鴉嘴!你才少活十年!”達日巴特心里有些慌,“五萬兩……五萬兩確實太多了……難怪大汗會如此生氣啊!”
“達日巴特叔叔,五萬兩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沙拉里格說,“我看你還是早日去向大汗請罪吧。別等到大汗主動召見了你們,到時候就要和我落得一個下場了。”
“我們何嘗不想向大汗請罪啊!”帖薩爾著急,“關鍵是大汗他不肯見我們啊!我們也沒有辦法啊!”
“他不肯見你們?”沙拉里格愣了愣,帖薩爾這話讓他十分意外。
“說是在陪國后靜養,除了胡爾汗,其他人已一概不見……也不知是真是假?”帖薩爾看向達日巴特,“你說大汗這是什么意思?你家那位消息靈通些,有沒有聽說些什么?”
達日巴特抿了抿嘴,平日嘻嘻哈哈的臉上難得露出了幾分凝重。
“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是聽值守的人說,大汗抱著國后出了王帳,國后滿身都是血。”
“什么?”沙拉里格頓時坐了起來,“她為什么會滿身是血?”
瞧見沙拉里格這般意外,達日巴特倒是覺得奇怪了。
“說我們幾個裝傻,這國后的病不是你夫人去看的,你怎么問起我們了?”達日巴特反問,“你也別再隱瞞了,我們今日過來還想來問問你那晚到底發生了什么了?”
沙拉里格壓制著內心的氣憤,讓人將忙碌的姜秀寧喊了過來問話。
“國后娘娘確實是累倒了,身體需要靜養。諸位將軍有什么事,不如耐心等上幾日。”
姜秀寧趕了過來,瞧見這場面心里有了數。她說了些體己的話,便將幾位將軍有禮有節地送走了。
然而沙拉里格并不信她的說辭。
“林楚楚她到底是怎么了?若是累倒的,達日巴特怎么會說她渾身都是血!”
“殿下,您不該直呼國后的名諱。”姜秀寧說。
“你別跟我東拉西扯的,我只問你那晚到底怎么回事?”看在姜秀寧這一兩日幫自己上藥的份上,沙拉里格壓制住了內心的怒氣,“快說啊!”
“那晚國后同大汗起了爭執,國后氣急攻心……吐了血……”
“吐血?他們到底在吵什么?”沙拉里格無法理解旭烈格爾究竟做了什么,明明那人走得時候,還同他有說有笑的,怎么會轉頭就吐血了呢?
“這只有國后和大汗才知道。”
“她身子現在如何?”
“臣妾說了,大汗正陪同國后靜養。”
“不行,不行。”沙拉里格嘴里一邊念叨著,一邊就要穿衣服起來,“我要去看看她。”
“殿下!”姜秀寧上前一步攔住沙拉里格的去路,“國后在靜養!大汗會陪著她。”
“旭烈格爾在她如何靜養?他都把她氣吐血了!”沙拉里格瞪著姜秀寧,“再這么下去指不定他能將一個好端端的人給活活氣死了!”
“殿下!就當是為了國后,這件事您就不要再插手。”姜秀寧說。
“我沒想插手!我是怕她……萬一……”沙拉里格有些說不下去了,他到現在也無法想象那人一身血衣是什么模樣。
只是聽著就讓人感到心顫。
“殿下。沒有哪個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女人一直被他人窺覬。您的心思臣妾才來幾日便能看出來,難道大汗看不出來嗎?”姜秀寧是萬萬不敢讓沙拉里格踏出這個門的,“若非你是大汗的手足兄弟,換成其他人,早就被大汗砍殺幾次了!”
“我管不了這么多。”沙拉里格咬牙說。
“殿下,國后如今的身心已經受不得任何刺激了。”姜秀寧苦口婆心地勸解,“你如果去了勢必要與大汗再起沖突,國后掛念您與大汗兄弟之情,難免心緒紊亂,若再嚴重些,心急嘔血,那國后的身子就是真的調養不回來了。”
“您若不放心國后,臣妾可以幫您看望。您若有什么想說的話,等國后身子養好了再說也不遲啊。”
“……”沙拉里格捏緊了拳頭,終究是沒有再向走。
*****
“這藥還要喝幾日?”林昭昭問。
“你身子沒養好前,這藥是每日都要喝的。”旭烈格爾端著藥碗,即使只是簡單的吹涼,他做得也十分認真。
“一天到晚老是待在這兒氈包里也是讓人發悶。”林昭昭低下頭望著來回蹭著他腳裸的獅子貓,將貓咪抱了起來,“幸好啊,還有銀耳子陪著我。”
銀耳子是林昭昭給白玉獅子貓取得名字。
“我不也陪著你嗎?”嘗了一口不冷不熱,旭烈格爾端著藥碗過去,“該喝藥了。”
“你哪有銀耳子可愛聽話……”林昭昭一勺一勺吃著藥,面無表情。
“可愛是比不了,但我不比這小畜生聽話嗎?”旭烈格爾不由皺起眉頭。
“什么小畜生,它叫銀耳子。”林昭昭白了男人一眼,輕聲罵,“堂堂格日勒汗還同只貓較上勁了,當真是出息。”
“我白日晚上跟在屁股后面伺候你,結果還比不上這只怪異的貓,我可不得和它較勁嗎?”旭烈格爾也是不嫌害臊,像是真要同銀耳子比個高低來,“它是能給你唱歌?還是能給你暖床?只會在你懷里喵喵喵叫個不停。”
“行啊,那你也喵喵喵叫一個。”林昭昭支著下巴,懶懶地說,“你就比銀耳子好,如何?”
林昭昭本意就是想想難為難為旭烈格爾,想著一個草原霸主還能低三下四地學貓叫不成……結果他還是小看了男人奇怪的勝負心。
“喵。”
旭烈格爾的聲音很板正也很果斷,但是聽著和貓咪的叫聲毫不相關。
林昭昭硬是被男人這一聲“喵”給喊愣住了,見旭烈格爾就這么望著自己,像是在等待夸獎一樣,頓時弄得他有些哭笑不得。
“行,行,行,你最可愛,你最聽話。”林昭昭放下藥碗,只當是在哄小孩,“要我也抱抱你嗎?”
“要。”旭烈格爾很配合。
林昭昭:“……”
這樣相處的感覺讓他有些熟悉,有些像他們兩人剛剛走近彼此的時候。那個時候旭烈格爾常常會這樣沒臉沒皮似的、想著法子黏著他。
只不過后來,又是打仗,又是稱汗,他們兩人為了部族每日都有忙不完的事,就再也沒有這樣多親密相處的時間了。
林昭昭張開雙臂,抱了下男人就松開了。
然而不等他退出來,就又被人緊緊摟回了懷里。
靠在男人堅實的胸膛上林昭昭臉有些熱,但嘴上還是很冷淡:“昨晚讓你抱了一晚上還沒抱夠是吧。”
“抱不夠。”
“沒事,后面幾晚有的是你服侍我的時候。”林昭昭坐在男人腿上,手上摩挲著男人的發辮,輕聲說,“到時候你可千萬別抱怨。”
聽到這話旭烈格爾臉色明顯變了變,那一晚無法入睡的“煎熬”實在是讓他記憶猶新。
“怎么不樂意?”
“怕你休憩不好。”
“我休憩挺好,是大汗您休憩不好吧。”林昭昭捏了捏男人滾燙的耳廓,“要不要找幾個歌女唱曲給您聽?”
“不用。”男人不敢再說話。
林昭昭冷哼了一聲,忽然聽到有鳥兒拍打翅膀的聲音。
銀耳子竄到了床榻上,一雙鴛鴦眼緊緊盯著立在窗前的灰鴿。
“銀耳子,別動。”林昭昭趕緊掙脫旭烈格爾的懷抱,他將獅子貓抱了下來,打開了窗戶,從鴿子腿上取下了一只小小的傳信筒。
旭烈格爾眉頭皺了起來,如果他沒記錯這只鳥好像是那個叫姬有光的中原人送給林昭昭的。
“這是什么?”旭烈格爾問。
“信。”林昭昭說。
“信?”旭烈格爾愣了下,“從中原送過來的信?”
“對。”林昭昭打開信筒,輕敲桌面,倒出里面卷起來的信條。
“那個姬有光寫給你的?”旭烈格爾心里不是滋味,但有過上次的教訓,他沒敢表現出來,只能旁敲側擊地詢問。
“嗯。”林昭昭將字條展開。
“他給你寫什么了?”旭烈格爾從后面湊了過來。
林昭昭抬頭,看向旭烈格爾:“你還記得之前姬有光同你談的事嗎?”
“記得。怎么了?他反悔了?”旭烈格爾自然記得自己與姬有光的交易,他幫大夏朝廷剿滅里瓦德的殘部,大夏把朔平城給他。
林昭昭抿了抿唇:“信里說,大夏皇帝欲封你為王,圣旨恐怕過幾日就要到了。”
“封我為王?”
“是啊,封你為王。”林昭昭喃喃說,“當真是難以置信,我還從沒聽說過有異姓王的。”
他沒想到大夏居然會如此拉攏旭烈格爾。
“我本來就是這片草原的王,我用得著大夏的老皇帝給我封王?”王不王的,旭烈格爾是一點也不稀罕,他想要的只是一座屬于自己的城鎮。
“傻啊,封王了是會有封地的。”林昭昭說。
“封地?”旭烈格爾問,“多大一塊地?”
“不知道……但肯定比朔平城大。”林昭昭輕聲說。
第102章 看望
如果能有地盤拿,那旭烈格爾心里還是可以接受的。
“不過你要是做了這大夏的王爺,就等于向大夏皇帝俯首稱臣了。”林昭昭說。
“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王爺地位再高,也高不過皇上啊。”林昭昭說,“你原本是草原的大汗,如今當了這王爺,地位可不就比皇帝低了一等了嗎?”
“你們中原人很喜歡用規矩來束縛人,像是用這些就能防住僭越之舉。”旭烈格爾說,“沒關系,我不在意你們規矩多。”
“你當然不在意。”林昭昭無法可說。
回想旭烈格爾至今的狂妄之舉,只能說干大事的人果然都有著“超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的特性,一般禮法道理在他們面前簡直就是廢紙一張,毫無作用。
窗臺上的銀耳子又盯上了灰撲撲的信鴿,它趴低身體,豎起耳朵,尾巴左右搖晃著。幸好在它撲上去的那一刻,一只大手捏住了它后頸的皮毛。
被拎起來的貓咪張牙舞爪掙扎起來,旭烈格爾眼眸垂下,或許是感受到男人身上可怕的威懾,貓咪忽然變得乖巧順從起來。
“到邊上呆著去。”旭烈格爾松開了手,銀耳子落回到地上。
“你別欺負它。”聽到銀耳子喵喵喵叫個不停,林昭昭忍不住說。
“是它要撓我。”
“它撓你?撓哪了?”林昭昭抬眼,“給我看看。”
旭烈格爾撩起衣袖,結實的手臂上還真有好幾條淡紅色的痕跡。
“你有病啊。”林昭昭臉上一熱,那哪是貓撓的,分明是他晚上在男人身上抓住來的痕跡。
“身上還有。”
“滾,沒正形的。”
兩人又打情罵俏了合作幾句,帳外傳來了胡爾汗求見的通報聲。
“怎么了?”
旭烈格爾從林昭昭身邊走開,并沒有讓胡爾汗進來,打擾林昭昭清靜。
氈包外是旭烈格爾和胡爾汗的交談聲,坐在帳內林昭昭也能聽見外面的動靜。
“大汗,達日巴特和帖薩爾等五名將軍將自己的手臂綁在了長弓上,正跪在王帳前想向您請罪。”
“請什么罪?”
“應當是挪用銀兩的事。”
“這么熱的天讓他們都回去吧。”旭烈格爾根本不想再去追究這件事了。如果他知道為了查這賬還要讓林昭昭吐血,那他早就將這賬本一把火給燒了。
“臣也勸過幾位將軍了,但他們好像是鐵了心要向您請罪。幾個人將自己的家當都湊了湊,搬了十幾箱出來,說是要將那五萬兩的銀錢給彌補上……”胡爾汗勸,“大汗,他們幾人也快跪了半個時辰了,您要不還是去一趟吧。”
旭烈格爾面無表情,并不是很想去見那幾人。雖說這事他已經不想追究了,但被背叛欺瞞的感覺還是讓他心里膈應。
“旭烈格爾。”
聽到林昭昭在喚自己,旭烈格爾沒有給胡爾汗回復,走回氈包里。
“你去一趟吧。”林昭昭說。
“沒事,不用管他們。”旭烈格爾語氣平淡,“等他們跪累了,自然就會回去了。”
“達日巴特叔叔都多大歲數,這樣炎熱的天還將自己綁著,萬一跪出個好歹來怎么辦?”
“又不是我讓他們跪的。”旭烈格爾說,“你好好歇著,就別為他們的事操心。”
“你不想我操心,就把這事有頭有尾地解決好了。要不然我之前熬夜給你算的那些賬豈不都是白費功夫!”見旭烈格爾不以為意的模樣,林昭昭語氣有些激動,又是一陣斷斷續續的咳嗽聲。
“怎么樣?喝點水。”旭烈格爾連忙過來拍著林昭昭的后背,“你別急,我聽你的就是了。我等會兒就去一趟,讓他們都回去。”
林昭昭抿了口水,他知道旭烈格爾不太擅長處理這些人情世故,于是,抓著男人的手臂交代起來。
“這事已經鬧得如此大了,你萬萬不能重拿輕放。該怎么罰就怎么罰,錢財該收繳就收繳,這樣既能給其他心懷貪念的人有所警醒,也能讓這幾位將軍心真正放下來。”林昭昭輕聲說,“至于他們那些家底等罰受完了,你再找個借口悄悄還回去。如此恩威并施,到時候他們才會感念你顧忌舊情,心里不會與你生出間隙。”
“這大汗真不如讓你當……”旭烈格爾摸著林昭昭的背,輕聲說,“你好好歇著吧,別再想這些事了。”
“我方才說的你記住了沒有。”林昭昭蹙眉,拭了拭嘴角。
“記住了,恩威并施。”旭烈格爾低聲哄道,“我先扶你上床歇著。”
“你快些去吧。”
“不急,等你躺下了我再走。”
“快去。”林昭昭忍不住催促,“別和個昏君一樣,人胡爾汗還在外等你回話呢。”
“有洛初這樣的賢內助,我哪做得成昏君。”
“別貧嘴了,快點去吧。”
旭烈格爾摸了摸林昭昭的面龐,這才有些依依不舍地離開了氈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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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昭又睡了會兒,等他醒來的時候,隱隱感覺有人站在他床榻邊。
“你回來了?”林昭昭惺忪睜開眼,他以為是旭烈格爾處理完事務回來,沒想到偏頭看過去,才發現站在他身邊的居然是沙拉里格。
“你怎么來了?”
林昭昭愣了下。因為完全不知道沙拉里格是何時進來的,他心里沒有了往日的從容,而是莫名多了幾分怪異的慌亂。
“你怎么樣了?他們說你吐了好多的血……你臉色看起來好像不怎么好……你還有哪里不舒服嗎?”沙拉里格的眼眸一直望著林昭昭的臉,目光沒有一瞬離開。
“我沒事。”林昭昭拽了拽被子,想坐起來說話卻不能。
雖然他與沙拉里格都是男人,但他名義上還是個女人,實在不好穿著里衣來見人。
像是心領神會一樣,沙拉里格垂下眼眸,背過身去:“我就是過來看看你。”
“你的心意我領了。”見沙拉里格不再看著自己,林昭昭緊繃著身子稍微放松了些,“但你這一聲不吭站在別人床頭也太嚇人了吧。”
“我不是故意嚇你的,主要是他在我也不好過來看你。”沙拉里格輕聲說,耳廓微微發紅。雖然背著身子,但他還是能聽見衣裳布料摸索的輕響。
“……”林昭昭嘴角抽了抽。沙拉里格這話說的不知道還以為他們兩人是在偷情私會呢。
“你后背上的傷怎么樣了?”穿好外衣林昭昭先打破了屋內詭異的氣氛。
“已經結痂了。”沙拉里格轉過身,眼神卻又不敢看林昭昭了,“你別擔心我了,你自己身子如何?我哥沒對你做什么混賬事吧。”
“我沒什么事。我和大汗只是吵了一架,現在應當算是和好了吧,你不用擔心我們。”林昭昭說。
“他都把你氣得吐血了……這才過幾日你就這樣……原諒他了?”沙拉里格愣了下,隨后問。
“我本來身體就不太好……吐血這事也不能全怪在你哥身上。”和沙拉里格談論這些事,林昭昭莫名有些尷尬。
“你身體弱他難道不知道嗎?事到如今,你還幫著他說話?”
如果換成是他,他才不會和他哥一樣。
沙拉里格咬了下牙,雖然心里很氣,但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到眼前的人。
“不是幫他說話……大人的事……”想到沙拉里格不喜歡被當成孩子,林昭昭說到一半就改了口,“哎,我們兩個人的事你就別管了。”
“你的事我怎么可能不管。”說完沙拉里格有些后悔了,又連忙彌補上幾句,“畢竟你也算是我的老師,你一個人嫁過來無依無靠的,我是怕你被人欺負了。”
沙拉里格都覺得自己理由說的挺蹩腳的,但架不住有人真的信了。
“你這話說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我親弟弟呢。”林昭昭笑了笑,他從床榻上下來,想給沙拉里格倒杯茶吃。
然而還沒等他走到桌子邊,眼前忽然發黑。
“楚楚。”沙拉里格眼疾手快,在林昭昭腰間扶了一把,“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林昭昭闔眼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可能是睡多了,頭有些暈。我坐一會就好了。”
“你不舒服就在床上躺著,你要拿什么你使喚我不就行了嗎?”若是平日能有這樣親密的接觸,沙拉里格心里恐怕已經旖旎一片。然而眼下看到走兩步就虛弱不已的人,他只是感到一陣一陣的揪心。
“我只是想倒個茶。”
“我給你倒。”沙拉里格拎起茶壺,將茶盞放在林昭昭面前,“喝吧。”
“倒……給你喝的。”
沙拉里格愣了一下,聲音冷硬:“我不喝。”
“放心,這不是我的茶盞,是你哥的。”林昭昭想了想說。
“……”那他更不想喝了。
“殿下,時候不早了,不要耽誤了國后休息。”氈包外傳來了女人的聲音。
沙拉里格發出一聲煩躁的聲音。
“是秀寧嗎?”林昭昭看向外面,“她怎么不進來,她幫我調養身子我還沒來得及謝謝她。”
“我先走了,你……照顧好自己。要是有什么事……你告訴姜秀寧她會告訴我。”
林昭昭應了聲,因為他實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事需要找沙拉里格,所以只當這是一句客氣話。
“這就走了?來來去去,火急火燎的。”看著沙拉里格離開的背影,林昭昭只覺得奇怪。
他在桌邊發了會兒呆,還沒有回神,旭烈格爾就回來了。
“你怎么坐在這兒?”原以為林昭昭還在睡,旭烈格爾問。
“剛睡醒。”林昭昭支著下巴懶懶地說。
旭烈格爾脫去外衣,走了進來,瞧見了桌上翻開蓋的茶盞,端了起來:“給我倒的水?”
“你喝吧。”林昭昭想了想,沒有隱瞞,“是方才沙拉里格過來看望了下我,我給他倒的水,不過他一口沒喝就走了。”
旭烈格爾端著茶盞的手明顯頓住了。
第103章 旨意
“沙拉里格剛才看望過你了?”旭烈格爾問。
“是啊,他前腳走你后腳就回來了。”林昭昭摸了摸自己僵硬的脖子。
“哪里不舒服?”男人走到林昭昭的背后,手按壓在林昭昭的肩膀上。
“這里。”
男人手勁兒適中,不重也不輕,林昭昭舒服得直哼哼。
“洛初,我有個事想和你說。”旭烈格爾忽然開口。
“嗯?”林昭昭仰起頭。
旭烈格爾遲疑了片刻,“沙拉里格他喜歡你,你知道嗎?”
“……”林昭昭神情明顯怔了下。
“我不是在懷疑你。”旭烈格爾怕林昭昭多想。
“你忽然說起這個做什么?”林昭昭眼神錯開,這個話題讓他有些窘迫,也讓他忍不住想回避。
“我不想再發生那一晚的事了,所以想同你說明白。”旭烈格爾在邊上坐下。
“你說沙拉里格……喜歡我。這事可有憑證?他親口向你承認過?”林昭昭心里有些煩悶。感情這事太難說出清楚,但凡沒捅破那層窗戶紙,你又怎么能明白對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沙拉里格的言行確實有些“曖昧”,但并無逾越的行為,所以林昭昭不愿多想,寧愿將它視為一份普通的情誼。
“我們是兄弟。他在想什么我很清楚。”
“你同我說這些……你想怎么樣吧。”
“他總對你抱著這樣的心思,我無法忍受。”旭烈格爾將自己心里想的都說了出來,“若換成其他人,這事就好辦了,一刀砍了便是。但他到底是我這世上僅剩的血親,我不想將事做得這般狠絕。”
“你可不能因為這種事砍人啊。”如此大的罪孽林昭昭可擔不起。
“我想問,有沒有法子能斷了他對你的心思?”旭烈格爾問。
“那就告訴他我是男人好了。”
“萬一他還不死心怎么辦?”旭烈格爾皺眉。
“你當誰都同你一般。”林昭昭有些難堪,“這世上哪有那么多喜歡男人的。”
“若真喜歡上一個人,又怎么會在乎是男是女?”旭烈格爾說,“這就像天意,不是人的意志能與之對抗的。本來你騎著馬,在草原上無拘無束,想去哪就去哪……忽然間有人送給你一枝很漂亮的花,一枝漂亮到你連做夢都想不出來的花。你心里一動,想這么漂亮的話定要好好養著它……然后你原本自由的心就全在它身上了。”
旭烈格爾又想起了那一日在紅艷艷的花轎前,風吹起蓋頭后,他第一次見到林昭昭的時候,心里不由蠢蠢欲動。
林昭昭還沒聽懂男人極其難得的情話,有些吃味地說,“什么花啊!誰送的讓你這么念念不忘?”
見男人目光灼灼望著他,林昭昭終于反應了過來,臉也燒了起來。
“油嘴滑舌的。”林昭昭偏過臉,小聲嘀咕。他最受不了男人板著那張一本正經的臉嘴里卻說著讓人臉紅的情話了。
真是讓人忍不住想動手動腳的。
“你是你,他是他,就算是兄弟,你也不能憑空猜測沙拉里格的心思。”林昭昭頓了頓說,“但你若是心里實在膈應這事,我倒是有一個兩全的主意。”
“什么?”旭烈格爾問。
“既然大夏要封你為王,不如趁著這個機會,你便對沙拉里格放手吧,將諾爾河以北的草原都交給他去總管。”林昭昭說,“他如今也成了家,你又對他寄予厚望,該給他些錘煉的機會,不能老是將他護在羽翼下了。”
“有道是,遠香近臭,遠親近仇。這個年紀沙拉里格已經不是孩子了,你若還像父親似的管教約束著他,何嘗不是在傷害你們的兄弟之情呢?”
旭烈格爾想了想,覺得林昭昭說的有道理。
“你說得對,是該分家了。”
這大概是林昭昭目前能想到最好的法子了,或許如旭烈格爾所說,沙拉里格真對他有什么情愫……但這種事果然還是不要捅破才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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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昭又休憩了好幾日,阿古蘇給他做了不少補氣血的吃食。在旭烈格爾“無微不至”的陪伴下,他臉上的血色也恢復了許多。
“這是我會新學的詩詞,我背給您聽,好不好。”林季桂的聲音甜甜的,聽得人心都要化了。
“好啊。”林昭昭笑瞇瞇地說。
怕林昭昭呆著無聊,阿古蘇也常常會帶四個孩子過來看望林昭昭。
“這四個孩子都很乖巧聽話,我有時候忙,阿乾把弟弟妹妹們照顧得很好。”阿古蘇笑著說,“自己讀書也用功,薩日莎都夸了他很多次,說他很聰明一學就能學明白。”
“是嗎?不愧是當哥哥的,是弟弟妹妹們的好榜樣。”林昭昭看向林伯乾稱贊道。
“這都是我該做的。”林伯乾微微低頭,淡金色的發色垂下,表現得謙虛有禮。
“阿奕的個子好像長高了不少,快和哥哥一般高了。”林昭昭看向林仲奕,這孩子還是虎頭虎腦的。
“他呀!吃的多!”阿古蘇笑著說。
“我雖然吃得多,但我干活干的也多啊。”林仲奕撓了撓頭,“前幾日達日巴特將軍還夸有訓馬的天賦呢!”
“訓馬可是很難的,我到現在還不會騎馬呢。”林昭昭故作驚訝地說。
“老師,前幾日達日巴特將軍夸我箭射的準,說我以后能當神箭手呢!”三弟林叔凌小聲說,眼巴巴望著林昭昭,像是等著夸獎。
“阿凌,也厲害。”林昭昭笑著摸了摸林叔凌的腦袋。
“老師想要抱……”見林昭昭不看自己了,林季桂急著伸出了兩只手臂。
有人冷著臉走了進來:“國后身體還沒好,不能受累。”
“見過大汗。”
瞧見旭烈格爾進來,林伯乾連忙將自己的小妹拉了回來。
像是對進來的男人心懷很深的敬畏,四個孩子頓時站得好好的,有模有樣行禮后,一個個便都不敢隨便說話了。
“阿古蘇,待他們都下去吧。”
“是,大汗。”
“怎么了?”林昭昭望向旭烈格爾,知道對方是有事要說。
“大夏皇帝的圣旨來了。”旭烈格爾說。
“來了?是誰送來的?怎么說?”林昭昭問。
“于勇陵和一個太監送來的,說大夏皇帝要封我為‘鎮北王’。”
“這封號有意思啊。”林昭昭摸了摸下巴,“他這不是要巴結你,他這是要拉攏你啊,想要你幫著他鎮守北方。”
“大夏的皇帝怎么想是他的事,他把我當臣子看,我未必把他當君主看。”旭烈格爾淡淡地說,“不過想要接手這封地還挺麻煩,聽那太監的意思大夏的皇帝還想我去一趟京城。”
“去京城?”林昭昭愣住了,“難道是讓你面圣?”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旭烈格爾頷首。
“這……你去京城……會不會太危險了……”林昭昭有些擔心。
“又不是沒有去過,當時迎娶你的的時候,也差不多走到那了,只是沒有進城而已。”
“那不一樣啊。你當時娶我的時候,才是個部族的首領。如今你可是草原上的大汗了,身份怎么能和那時候相比呢?”林昭昭皺眉,“你這樣去了,萬一是場鴻門宴……”
“鴻門宴是什么意思?”旭烈格爾問。
“我是怕他們藏著什么陰謀、居心不良……”朝廷里的那些人一肚子壞水,林昭昭很怕旭烈格爾過去懵里懵懂地就被人給算計了。
“沒事。”旭烈格爾拍了拍林昭昭的手背安慰,“如今形勢,他們不會做什么。何況我背后還有草原的十萬鐵騎,他們哪有動我的膽量。”
“話是這么說,可是……”林昭昭還是有些不放心,欲言又止,“你都這樣說了,看樣子是鐵了心要去了。”
“嗯。”旭烈格爾說,“我想看看大夏的皇帝到底長什么樣子。”
“皇帝也是人,還能長什么樣?”
“洛初,你見過皇帝嗎?”
“沒見過。”林昭昭搖頭。京城乃是天子腳下的富貴之地,他們林府雖然有些錢財,但和真正權貴門閥相比,只能說是小門小戶。
何況那時的林昭昭還只是一個林府的庶子,除了去學堂之外,平日里連在眾人面前露臉的機會都沒有,更別說是去面圣了。
“那你想去看看嗎?”旭烈格爾笑著說,“正好你也許久沒回故鄉了。”
“你去了,我自然是要跟著的。”林昭昭抿了抿唇。上輩子他死之前都想回的地方,如今心里倒沒太多波瀾了。
但旭烈格爾要去的話,他是一定會跟著的。
“我們什么時候動身去京城?”林昭昭問。
“已經讓胡爾汗安排了,等我把部族里事都安排妥當了我們就出發。”旭烈格爾說。
“是關于沙拉里格的事嗎?”
“就按你之前說的,我打算封他為‘左賢萬戶長’,輔助我統一草原諸部。”旭烈格爾將自己擬好的旨意拿給林昭昭過目,“明日我就會向所有人宣布這個消息。”
“嗯。”林昭昭點頭,他想如此一來,就能解決旭烈格爾和沙拉里格的問題,自己也不用老是夾在這對兄弟之間。
然而事情沒有他想的那樣順利。
等到第二日旭烈格爾宣布這一旨意后,沙拉里格沒有謝恩,頭也不回的離開了王庭。
第104章 坦白
“我哥要將我調去諾爾河以北的地方。”沙拉里格輕聲說著,并沒有看林昭昭,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又不是被管束的性子,大汗這樣安排不也是隨了你的心愿嗎?”林昭昭心里遠比看起來忐忑,只能試著開導面前的青年。
沙拉里格會直接找過來是林昭昭怎么也沒想到的。
自從旭烈格爾同他提前過這件事后,他就開始刻意回避與沙拉里格的接觸。
雖然他也不知道沙拉里格到底對自己抱有怎樣的心思,但這種事情實在是太尷尬了……萬一沙拉里格突然之間說出些什么驚人的話……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才好。
“我不想離開老營。”沙拉里格手不由捏緊,他知道如果這次聽著旭烈格爾的旨意離開了的話,那他以后想再見到林昭昭就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
“為什么呢?你離開了老營,以后你哥就不能時時管著你了。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嗎?”林昭昭說。
“因為我怕……再也見不到你了。”沙拉里格抬起了頭,那雙與旭烈格爾有三分相像的眉眼望著林昭昭,滿是幽怨。
“……”
他就不該問這個問題的,林昭昭腸子都悔青了。
他最害怕的事還是要發生了。
但林昭昭不知道其實無論他說什么,今日沙拉里格來找他就是想將自己心里的想法全都說出來。
這么多年,林昭昭一直都在距離他很近的地方。然而即使離得這般近,他也只能遠遠望著。
明明是個異鄉人,身邊卻總是圍著那樣多的人,讓他連靠近都無處靠近。
當然,就算靠近了也沒什么用……林昭昭的身邊還有他的哥哥,那個讓他自慚形穢,永遠都抬不起頭的男人……他比不過,也走不近……只能妄圖揪住一些旭烈格爾的錯處,好像只要向林昭昭證明了他哥哥不是一個好的歸宿,接下來就能輪到他了一樣。
就算是無妄的事也想有些盼頭。
可現在旭烈格爾輕輕一道旨意,就將他心里僅剩的一點盼頭也給抹殺了。
沙拉里格望著眼前的人,這樣離開他很不甘心。
“怎么會見不到呢?”林昭昭裝聽不懂。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么意思。”沙拉里格卻不想輕易放過他,有的話他不說出來,恐怕是再無機會了。
林昭昭一愣,隨后垂下眼眸,不敢與沙拉里格對視。他知道是什么意思……可知道又怎么樣呢?他又沒這個意思!而且這種話說出來就更沒意思了!
“我……”
“你別說了。”像是被嚇到了,林昭昭連忙開口,“你……別說了。”
仿佛當頭被潑了一勺冷水,沙拉里格嘴唇顫了顫,心里一寸寸涼下來。他不是沒想過自己會被拒絕,但他沒想到自己的心意對方竟是連聽都不想聽。
“這其中應當是有些誤會的。”林昭昭慌神了。
“誤會?這種事能有什么誤會?”沙拉里格忽然抓住了林昭昭的手。
林昭昭根本沒反應過來,更沒來得及閃避。沙拉里格的手緊緊握著他,他能感覺到這雙手的主人在微微顫抖。
“林楚楚,你心里當真一點都沒有我嗎?”沙拉里格眼睛不知何時紅了。
“沙拉里格,我是看著你長大的,而且我和你哥哥已經成親這么久了,我對你只有家人一樣的情誼。”林昭昭頭皮陣陣發麻。
雖然旭烈格爾已經給他提過醒了,但林昭昭還是小看了沙拉里格。
畢竟沙拉里格小時候就常常會說“等旭烈格爾死后娶他”這樣混賬的玩笑話。
所以他一直以為沙拉里格最多是被他容貌所吸引,或者說是被好勝心驅使著,想和自己兄弟爭奪女人。
他怎么也沒想到沙拉里格居然真對他生了情愫。
“我知道你待我就像家人一樣好,我也知道你心里喜歡的是我哥旭烈格爾。”沙拉里格望著林昭昭,更多強烈的情緒被隱匿在他的眼眸里,“你不用同我說這些,我問你的也不是這些。”
“我對你沒有別的心思。”林昭昭低下頭,沙拉里格瞧著激動他不知該如何應付。
此刻他既希望旭烈格爾能出現,又怕旭烈格爾出現。
“我不信!”沙拉里格雙眼紅通通的,“你看著我的眼睛,再說一次。”
“我真對你沒有其他心思。”林昭昭只能抬頭,對面的人神情瞧著可憐,但他總不能說違心的話,讓沙拉里格愈陷愈深。
“為什么?你明明說過,我和我哥很像……”沙拉里格輕聲說。
“這種事怎么會因為像……”
“如果我和他真的像,你既然能喜歡他,為何不能也喜歡我一些?”沙拉里格眼里濕潤,語氣痛苦絕望,“你就不能騙騙我嗎?我也沒有讓你離開我哥,同我在一起……只要你說了,就能讓我好受些,我心里也不用這般難受……”
“是我說了讓你誤會的話。”林昭昭心里有歉意。
“……”沙拉里格不由出神。
“我沒想到我這句話會讓你有這樣的想法。”林昭昭不動聲色地將自己手從男人手里抽了出來,“你和旭烈格爾確實有相像之處,但你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我若真因為喜歡旭烈格爾就喜歡你,這對你何嘗不是一種輕視?難道活在你哥哥的影子下你心里真的會好過些嗎?”
見沙拉里格沒有說話,林昭昭想繼續穩住對方情緒:
“而且我也不是多么好的人,以后你會發現更值得你傾心以待的人。”
“你很好。”沙拉里格很清楚自己心里容不下其他女人了。
“你覺得我好,是因為你不了解我。”
“你也沒讓我了解過你。”
林昭昭嘆了口氣:“人這一生會遇到那么多人,但能陪你走上一段路的人很少,能陪你走到最后的人就更少了。這樣的人才是你該好好珍惜愛護的。”
“你說姜秀寧?”
“她是你的妻子。”林昭昭說,“你不能因為我……壞了夫妻之間的情分。你方才說的話我就當沒聽見過,等離了老營,你和秀寧好好過日子……”
“你以為我今日為什么來找你?”沙拉里格輕聲打斷了林昭昭的話,“即使知道你不會接受我,我也要將這些話說出來的原因。”
林昭昭默默看著沙拉里格,他哪能明白這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害怕了,一想到以后我再也見不到你,一想到我以后只能和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女人待到死,這樣的日子光是想想都讓我感到絕望。”沙拉里格聲音死氣沉沉,“我知道你不會想聽我說出來,因為我說的話于你而言只是個麻煩……但我還是要說出來,我不想將這些話帶進墳墓里,到死你都裝不知道……”
“你才多大歲數,怎么把話說得這般沉重?”林昭昭隱隱感到不妙。
“窺覬自己的嫂子,大汗的夫人,這是多大的罪孽我知道……你以為我同你說了這些是一時發了瘋,卻不知我也是下了決心的。”沙拉里格露出一絲發苦的笑,“你總是這樣,把我當個孩子,從來沒有認真聽我說的話。”
“沙拉里格,你干什么?”林昭昭呆住了,看著沙拉里格拔出了一把匕首。
沙拉里格望著銀色的匕首,喃喃地說:“這是我的決心,我死了你也不用為難。”
瘋了,真的瘋了。
林昭昭腦袋一片空白,他真沒想到沙拉里格骨子里居然已經瘋到要為他尋死覓活的地步。
這樣偏執的情緒……簡直是不可理喻……林昭昭沒有感動,甚至還有些想要罵人,但無論怎樣,他都無法眼睜睜看著沙拉里格去尋短見。
“你且等一等。”林昭昭顫聲說。
“放心,我不會在這兒。”沙拉里格還挺體貼,他站起身,像是打算換個地方尋死。
“你……站住……”林昭昭將沙拉里格叫住,他快步走了過去,主動抓住了對方的手腕。
在沙拉里格滿臉驚愕的神情中,他將沙拉里格的手拉到了自己平坦的胸前。
猶豫了一下,林昭昭嘴唇動了動,將自己的秘密說了出來。
氈包內一片死寂。
不知持續了許久,那種詭異的神情都僵在了沙拉里格的臉上,一絲絲抽離,一絲絲崩塌,就好像整個人都成了木頭渣一碰便要碎掉了。
最后在某一瞬,他猛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沒再去看林昭昭,有些倉惶地走出了氈包。
看著沙拉里格離開的方向,林昭昭坐回椅子上。過了許多,有些悵然地嘆了口氣。
“我這是造的什么孽啊。”他有些懊惱地自言自語。
****
傍晚之前,旭烈格爾回來了。林昭昭將下午發生的事說給了旭烈格爾聽。
“我沒別的辦法了,就將自己是男人的事告訴了他。”林昭昭捏了捏鼻梁,“我也不知道自己這么做是對還是錯。”
“你沒做錯什么。這件事他遲早都會知道。”旭烈格爾說。
“你要不讓人看著他點吧。”林昭昭還是怕沙拉里格做什么傻事。
“姜秀寧在看著他。”旭烈格爾說,“應該不會有什么事,他下午已經答應離開老營了。”
“他下午去找過你了?”林昭昭詫異。
“他來找我請了罪。當時我還在想他神情為何那樣怪異,聽你說了我才明白。”旭烈格爾說。
“他……這是想開了吧。”
“應該吧。”旭烈格爾看向林昭昭,“你是不是覺得他心意變得太快了?”
“瞎說什么呢?我是怕傷著他,讓他心里留下什么陰影。”林昭昭著實頭疼,“這種事……一般人哪能一下子就接受的。”
第105章 上京
你一直喜歡的女子突然告訴你她其實是個大老爺們。這種事換誰能夠心平氣和地接受呢?
更何況沙拉里格還要同時承受住自己英明神武的哥哥其實是一個斷袖的事實。
直到臨睡之前,林昭昭還是挺擔心沙拉里格的狀況的,忍不住唉聲嘆氣。
“別想了。”男人轉身抱住了他。
“那是你兄弟你就一點也擔心嗎?”林昭昭沒好氣地問。
“我了解沙拉里格。他會沒事的。”
“你是沒瞧見當時他那個模樣,手里握著把匕首,我真怕他突然給自己來一下。”現在想想,林昭昭都感覺膽戰心驚。
“他那是故意做給你看的。”旭烈格爾拍了拍林昭昭的后背,沙拉里格的小伎倆他再了解不過了,“他想讓你心軟。”
“但他看起來真的挺難過的。”林昭昭心里挺愧疚的,雖然他好像也沒做什么,但莫名有種自己當了負心漢的罪惡感。
“過段日子,他就不會難過了。”旭烈格爾語氣挺淡然的。
“你當時知道我是男人的時候,腦子里都在想什么。”林昭昭忽然問。
男人嘴唇動了動。
“啊?”林昭昭睜大眼,如此狂言他都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當時把衣服脫下來,我確實是無瑕想其他的事。”美人在榻的香艷畫面旭烈格爾記憶猶新,在那樣旖旎的氛圍里,是男是女已經完全不重要了。
“說什么呢!”林昭昭臉上一熱。
他差點忘了。當時他向旭烈格爾坦白身份是逼不得已,因為怕對方嫌棄自己是個男人,所以也使了一點上不了臺面的手段。
兩人氣息都變得有些急促。但顧慮于林昭昭的身子,旭烈格爾只是抱著懷里的人又強忍了一晚,什么也沒有做。
自從這一日以后,直到沙拉里格分營離開前,林昭昭都沒有再與沙拉里格見過面。
在貴族們和將軍們的見證下,旭烈格爾將沙拉里格封為了血狄唯一的“萬戶國王”,分給他四萬兵馬,命令胡爾汗、黑勒木和哈薩德約輔助于他,并將科列奇部曾經的王庭也一起賜給了沙拉里格。
“你們聽清楚了,沙拉里格國王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有誰不遵號令,沙拉里格國王有權替我砍下他的頭顱。”
“是,大汗。”
****
“國后,這是我寫得策論,還有我為您準備寫得藥方。”讓林昭昭沒有想到的是,在移營分家之前,姜秀寧會專程來看望他。
自從聽了沙拉里格說的那些話后,林昭昭再見姜秀寧也沒了往日平和,心里難免有些尷尬。特別是姜秀寧知道沙拉里格喜歡他這件事,更讓林昭昭說不上的難堪。
“京城有許多精通醫術的人,您可以再尋一位醫者調理您的身體。”姜秀寧輕聲說。
“好,我記下了。”
“此次臣妾同沙拉里格殿下前往北方草原,下次再見國后不知會是什么時候,還望國后您多保重身體。”
“你也照顧好自己。沙拉里格……就麻煩你多幫襯了。”
“國后放心。”
“對了,你的貓還在我這里……”林昭昭想將銀耳子還給姜秀寧。
“白玉獅子貓身份尊貴非凡,與國后娘娘您更加相配。”姜秀寧微微笑了笑,“如今,我那里還養著殿下送我的兔子,再養貓已經是不合適了。”
“那……我先替你養著它。”
姜秀寧行禮辭別。
送走了姜秀寧,林昭昭內心也有些感傷。這段日子姜秀寧幫了他不少忙,可天下哪有沒有不散的宴席,到了分別的時候,也只能祝愿彼此能夠過得安好。
*****
初秋,林昭昭跟隨旭烈格爾遠赴大夏京城面圣。按照約定,旭烈格爾只帶領三百隨從前來,皇帝則派遣了撫平大將軍韓自成起接迎格日勒汗。
七年前的正月,也是這樣的好時節。林昭昭以“林楚楚”之名遠嫁于烏拉草原。
如今大夏皇帝聽聞了旭烈格爾答應前來“朝拜”的好消息,龍顏大悅,于是大赦天下。
在入京的前一晚上。
“你知道面見皇帝有什么規矩嗎?”林昭昭問。
“不知道。怎么了?”旭烈格爾坐在驛館桌邊擦拭著馬刀。
“皇宮規矩森嚴,要不明日路上讓李公公來同你說一說?”
李公公是大夏派來的使者之一,是輔佐掌管宮中內務的執守侍,也是林昭昭目前能想到的,唯一能幫上忙的人。
自古以來,皇宮都是個“吃人”的地方。
因為面圣那日只能旭烈格爾一人前往,作為女眷的林昭昭沒有踏足金鑾殿的資格,所以他挺擔心旭烈格爾獨自一人前往皇宮會發生些什么。
“等到了京城再說吧。”但對此旭烈格爾似乎并不怎么上心。
林昭昭推開窗戶,一艘艘掛著燈籠的游船,將河面照著流光溢彩。在遠些好像是一處披著彩綢的戲臺,隱隱能聽見女人婉轉多情的歌喉。
“這些都是船嗎?它們在河里做什么?”旭烈格爾望向窗外,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船只。
“那些是戲船,停泊在水中央演戲,船頭為戲臺,船艙為戲房,看客們就坐在其他小舟上觀賞。”林昭昭向旭烈格爾解釋,“至于那條最大最紅的是華船……”
“華船是干什么的?”旭烈格爾問。
“你問那么多做什么?反正不是你能去的地方。”林昭昭說。
“我為什么不能去?”
“我不許。”林昭昭抬頭看向男人,威脅道,“你要是敢去那種地方……小心我打斷你的腿。”
“原來是那種地方。”旭烈格爾好像明白了,隨后望向林昭昭,“不過洛初是怎么知道那條船上是什么樣的?莫非你以前上去瞧過?”
“……”林昭昭愣了下,差點被男人給繞了進去。
“只是有人請我去喝過酒。”林昭昭想證明自己的清白,“我可是正人君子,其他的事是萬萬不會做的!”
“正人君子?”
啪嗒一聲,窗戶被人給闔緊,“還有人請你喝酒、聽戲、坐船?看來沒遇到我之前,洛初的日子真是過得有滋有味啊。”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被困在了男人與窗臺之間,林昭昭有些緊張地咽了咽口水,“再說我也沒去過幾次。”
“沒去過幾次是幾次?”
“也就七八……”林昭昭掃了眼男人臉色,立刻改口,“三四次吧。”
一年三四次,加起來一共也就七八次,林昭昭覺得自己這應當不算是說謊。
“七八、三四次?”旭烈格爾眉頭皺起,“是我中原話還不夠精通嗎?怎么聽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哎呀,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甚至都不記得在那船上瞧見過什么了!你不能老是同我算舊賬吧!”林昭昭摟著旭烈格爾的脖子。
又說了一堆好言好語才將男人的醋缸子給蓋了回去。林昭昭吹滅燭火,躺回男人的懷里。屋里黑漆漆的,外面的街道上卻還有不少說笑的動靜,這樣的熱鬧是草原的夜晚不常出現的。
明日就要進京城了,他頂著林楚楚的名號,指不定會見到什么人……這讓林昭昭難免有些不安的。
他和林楚楚是不一樣的。
甚至如今的他和過去的他也是不一樣的。
當初林昭昭離開的時候,送親的加上抬轎子的都湊不到二十個人頭。
如今他同旭烈格爾回來,一路上每經過一郡縣,不僅都是喝酒好肉的款待,所在的郡都還會派遣一千士兵,陳列道上,只為迎接他們的到來。
當然了,大夏這樣隆重的陣仗不是為了討好獻殷情。
林昭昭他們這一路走的道路都是精心安排的,并沒怎么暴露大夏的山川地貌。林昭昭猜大夏的皇帝估計是想讓格日勒汗好好看一看大夏的強大昌盛。
而且被幾千名士兵包夾走了一路,多少能讓這位草原上的霸主心里不痛快,消磨些傲氣。
只可惜他們都低估了旭烈格爾內心的強大。
至少這一路上別說是怯意了,林昭昭在旭烈格爾身上連點緊張的情緒都沒有感覺到,倒是比他還像個歸鄉的人。
“果然沒心沒肺的人才能做得了大事。”林昭昭隔空撫過男人已經闔上的眉眼……旭烈格爾一直以為他很期待回京城,其實他內心并非如此。
以前林昭昭有多想回來,如今他就有多想離開。京城早就不是他的家了,在林昭昭眼里這里危機重重,根本不是久留之地。
等旭烈格爾面過圣受過封賞,他就想馬上返程。
“但愿明日一切順遂。”
林昭昭也閉上了眼,一路攢著的倦意涌了上來,躺在在旭烈格爾身邊他很快就睡著了。
****
大夏京城,八方館。
這里大夏主管接伴引見來朝貢者的地方,原本是瓊朝的“四譯樓”,后更名“八方館”,隸屬禮部,設大使一人,副使兩人。
一大早,八人抬著的暖轎就出了衙署,穿過街巷來到了八方館前。禮部尚書趙坤從轎子下來,館內大使誠惶誠恐上前攙扶。
“交予你的事都布置好了嗎?”趙坤問。
“全都安排妥當了,尚書大人盡可放心。”大使點頭哈腰地說。
“格日勒汗上京朝拜是陛下最關心的大事,就是一絲一毫的差錯都不能出現。”趙坤進了八方館查看一番,“吃的、穿的、用的都有講究,不用過于奢華,但都是精細的。那些草原人雖沒見過什么好東西,也不懂規矩,但我們也不能失了正統大國的體面,面圣之前他們想不到的我們要替他們想在前面……”
“是,是。”
“格日勒汗午后就要到了。你們再準備準備,看看有什么疏漏的,擺個椅子給我到前廳來。”趙坤吩咐道。
第106章 八方
“尚書大人,格日勒汗已經入京。馬上就要到了。”大使接到消息跑來通報。
“這格日勒汗當年來大夏求取美女的時候,我還是禮部侍郎,而他呢,不過是一個蠻夷頭頭,也就比山上土匪強一些。”趙坤端著茶盞感慨,“如今七年過去,我好不容易從正二品熬到了從一品,他倒好啊,直接在草原上當起皇上來了。”
“這草原的皇帝到了咱們京城,那也是臣子。指不定在那金鑾殿上還要站在您后面呢。”旁邊的人拍起馬屁。
“時辰差不多了,到外面起接迎一下。”趙坤站起來。
“您坐著便是了,這種事交給我們來辦就好。”
“那可不行,段老可是吩咐過了不能怠慢他們,人家遠道而來,這些臉面還是要給的。”
“大人您慢點。”
趙坤讓八方館的人都站在門口準備迎接格日勒汗的車架。
街口有人馬緩緩靠近,趙坤從袖口拿出事先準備香包用力聞嗅了幾下。
聽說草原上的人滿身都是羊膻味,他不喜歡聞到這種刺鼻又腥臊的氣味,聞到了容易嘔心反胃,所以只能先用裝滿香料的香囊暫時麻痹住自己的鼻子。
他本來是打算將迎接的事交給八方館的大使去辦的,畢竟這些草原人估計也不知道什么叫怠慢……但早上宰相府傳來了信,讓他務必前來迎接,以示對格日勒汗的敬重……至少表面上要敬重。
街上的人早就清空了,遠處的人馬也越來越近。
秋葉散落,馬蹄聲響,如雷貫金。
“來了,來了。”八方館所有人全都站好,挺直腰背。
他們想這些草原蠻夷一路跋山涉水肯定灰頭土臉,滿臉疲態,心里估計也是戰戰兢兢的吧?
車輪停下,一個人影彎著腰從馬車內走了下來。
“這大夏的馬車真是狹小,坐在里面連頭都抬不起來。”
“好歹是人家的一片心意,我坐著還是挺舒適的。”一個頭戴白紗的“女人”被男人小心攙扶下來。
趙坤將香囊收起來,臉上剛想揚起笑容忽然便僵住了。
好高大的人!
這位難道就是格日勒汗?
趙坤又瞥見了男人腰間的彎刀,忽然想到對方草原殺神的威名,不由咽了咽口水,心里頓時沒了居高臨下的傲慢。
“禮部尚書趙坤恭迎格日勒汗!”趙坤回神后連忙向男人行禮。
“嗯,起來吧。”旭烈格爾扶著林昭昭站穩,就牽著人走了過去,眼神卻并沒有望向旁邊的趙坤。
被無視了,趙坤臉色一白。
“人家在同你行禮哪!”林昭昭用血狄語提醒旭烈格爾,“你就這么走了?”
“我不是讓他免禮了嗎?”旭烈格爾蹙眉。
“你免什么禮呀!人家是禮部尚書,你好歹同人家交談寒暄兩句吧。”林昭昭小聲說。
“哦。”男人有些后知后覺,“原來他是大夏的官員啊。我聞他身上一股子脂粉花味,我還以為他也是個太監。”
“什么太監啊!人家可是從一品的大官!”林昭昭忍不住嘆氣,像這樣的大人物放以前是林府怎么也高攀不上的,而如今旭烈格爾居然連正眼都不給人家一個。
“這樣啊。”
這些不懂禮數的草原蠻夷當真是囂張跋扈!趙坤深吸一口氣,壓住心中怒氣,剛要直起腰,就見剛剛走過去的男人突然去而復返。
趙坤心里咯噔一下,趕緊又做好行禮的姿勢。
“你是尚書大人?”
“沒錯,我是禮部尚書趙坤。”趙坤愣了下,他方才還以為自己在心里罵的話被人給聽見了。
“帶路吧。”旭烈格爾說。
雖然林昭昭讓他同大夏的官員寒暄交談,但他本來就不是個話多的人。
不是他故作傲慢的姿態,看輕這位從一品的尚書大人,無論是太監、官員,還是大夏的皇帝,他就從來沒把誰放在眼里過。
他對誰都是這樣輕慢冷淡的態度。
“……”趙坤又深吸了一口氣。他已經很久沒聽過這種使喚人的語氣了,雖然心里已經罵罵咧咧,但一瞧見眼光下的那把砍了無數顆腦袋的彎刀,他還是將所有不滿強壓了下來。
“格日勒汗這邊請。”趙坤只能帶路。
“這里是北賓客館……是為大汗您準備的居所,您看看可否滿意?”趙坤假笑著問。
“大夏的庭院布置得確實精巧。”旭烈格爾四周望了望,“就是如此多灌木叢林,如果藏著個人一時也難以發現。”
“大汗放心,這里是天子腳下,外面還有侍衛輪番值守,絕無歹人能靠近您的。”
“確實,除非是你們派來的人。”旭烈格爾頷首,語氣很淡。
“……大汗您說笑了。”趙坤擦了擦額頭的虛汗,“您可是我們陛下的貴客啊!”
面紗之下,林昭昭沒忍住打了個噴嚏。
“夫人這是怎么了?可是車馬勞頓染上了風寒?需要請位醫師給您瞧瞧嗎?”趙坤看向跟在格日勒汗身邊的人,猜測對方應該就是當年遠嫁草原的林楚楚了。
“多謝尚書大人……關心。”林昭昭在面紗下揉了揉鼻子。之前他沒感覺,現在才察覺到這位尚書大人身上確實是有些……太香了。
“尚書大人就送到這吧。”旭烈格爾說。
話音剛落,幾個掛著馬刀的血狄侍衛就將人給阻攔住了。
“啊?這……”
趙坤面色徹底僵住了,他怎么也沒想到自己堂堂禮部尚書,居然竟然被這些草原人野蠻地“驅逐”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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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那格日勒汗真是狂妄至極,完全是一幅土匪做派,當著眾人的面就將我們八方館的人全都趕了出來,一點規矩也沒有。他才剛到京城就如此針對下官,這樣反客為主,鳩占鵲巢,簡直是沒將咱們大夏放在眼里啊!”趙坤哀怨憤恨的聲音在廳堂內響起。
廳外的秋風吹個不停,今日蜻蜓低飛恐怕要下異常暴雨,宰相府的仆從們都拿著浸了油的布料,忙著將園中的花圃遮蔽起來。
花甲年歲的老人坐在正位上,聽著自己門生的哭訴,有些厭煩地將手里的茶盞放下。見狀趙坤立刻就閉上了嘴,不敢再言語了。
“趙大人,你自己不懂規矩?怎么還怨起別人來呢?”一襲白衣從屏風后走了出來,趙坤這才發現這廳堂內還有一個人。
“姬學士……”
瞧見姬有光,趙坤的面色顯然變了變,有些緊張。倒不是驚奇于這位名響京城的姬大才子為何傍晚會出現在他恩師的府上,他只是心里單純有些害怕這個才貌不凡的年輕人。
按理說,趙坤是沒有什么可怕的。
他位居從一品,而姬有光不過是個六品的文臣閣修撰,在朝廷上他的地位不知道高了姬有光多少,在其他人眼里,趙坤如果想要捏死姬有光應該就像捏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才對。
然而很多事不是外人憑空想想,就能看明白的。
“姬學士可是有什么指教嗎?”趙坤抿了抿嘴唇。
“指教不敢當。我只想提醒一句趙大人,這格日勒汗一旦進宮受封,等他出來了,那就是深得皇帝信賴的鎮北王了。”姬有光同趙坤說,“土匪做派的鎮北王,也算是一人之下的皇親國戚,你這話可是要將當今陛下也一同罵進去了。”
“我……下官哪是這個意思……”趙坤面露窘迫,連忙看向自己的恩師。
“好了,都是關起門來說自家話,你何必說這些去嚇你趙叔叔呢?”宰相段博榮抬眼看向姬有光。
“有光惶恐。”姬有光掃了眼趙坤,“我也不知道趙叔叔膽子這般小。明明收京城富商子弟銀子的時候,胃口不是一般的大,前日我還路過趙叔叔托人代造的宅邸,其中奢華真是讓我都大開眼界了。”
“哦?是嗎?”段博榮睜眼望向趙坤。
“姬學士,你這話不能亂說啊!”趙坤心里有些慌了。
“趙大人,王燁、劉勛的親信為了扳倒你,查得怕是比我詳實得多。”姬有光走了過去,手落在趙坤的肩膀上,“估計沒幾日彈劾你‘互為貪奸’、‘懷奸肆欺’的奏章就要堆滿了。”
“老師!學生冤枉啊!”
“誰冤枉你?”段博榮淡淡問。
趙坤忙說:“學生不是說姬學士冤枉,而是說這其中另有隱情,那宅邸……其實是我為老師籌備的生辰賀禮啊!”
“趙大人,你這新建的宅邸如今已是燙手的山芋,你這時候再說是送給宰相大人的,難道是想讓王燁、劉勛他們再參你一個‘黨附段博榮’的罪名,好將宰相大人一同拉下水嗎?”
“不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死也萬萬不敢牽連老師啊!”趙坤連連搖頭,這一刻他是真的慌了神,啪嗒一聲跪在地上,“王燁、劉勛等人忌恨我許久,老師您救救學生吧!他們這是污蔑詆毀啊!”
段博榮沒說話,而是抬了抬下巴。
趙坤愣了一下,隨后立即反應了過來,轉向姬有光,竟然是嚇得磕起頭哭求起來:“姬學士,您救救我,若是陛下真信了這些讒言,那我命定要關押詔獄,性命難保啊!”
第107章 拜見
趙坤有些絕望了。他再過一年就到知天命的年紀了,前個月才納了一位十六歲的美妾。
自從他二十八歲踏上仕途后,他辛辛苦苦給段博榮鞍前馬后了將近二十年,好不容易熬出了頭,頤養天年的好日子近在眼前,他可不想將自己打拼一輩子的財富地位全都葬送了。
“趙叔叔,你是宰相大人的得意門生,在這朝堂上你的官路也是一片坦途,原本你一輩子都不會遇到這種事,可你開始有自己的算盤了。禮部經管皇族宗室的生卒、命名、婚嫁還有封賜,這些年你積資巨萬,就是皇族宗藩承襲爵位你都敢雁過拔毛,若非輔國將軍親自找上門來,宰相大人不知道還要被你瞞上多久?”姬有光俯視著趙坤的眼睛,“現在您知道自己錯哪了嗎?”
“我……不該收輔國將軍送來的那五千兩金銀……”
姬有光無聲地嘆了口氣,聽著有些遺憾。就像醫者看著那病入膏肓的將死之人。
趙坤眼睛一轉,忽然明白了,再次跪拜在地上:“我……我不該有自己的心思!但學生真不是故意隱瞞老師的!我收納的這些錢財都一筆一筆記載在賬上了!只是想感激老師栽培之恩,想著以后用這些錢……更好的孝敬老師啊!”
“賬本呢?”姬有光問。
“在府上。下官這就回去取來給宰相過目。”趙坤慌忙站起來。
“那我同趙大人一起走一趟吧。”姬有光看向段博榮。
段博榮沒說話,意思是默許了。
姬有光跟隨大趙坤前往府上,瞧著大門上方“送春上門”四個墨色大字,不由露出一絲譏諷的輕笑。
沿著三級青石臺階下去,通過寬闊的廡院,姬有光在正堂大門坐著等上了一會兒。沒過多久,趙坤就慌慌張張捧著賬本,滿頭大汗地趕了回來。
“……”看著姬有光不慌不忙地翻著帳,趙坤心里沒底急得不行,卻不敢出言催促。
“記得很詳實啊。”姬有光說,“這賬本我就取走了。”
“姬學士!姬學士!”見姬有光掉頭就要走,趙坤連忙將人攔住,拉扯住男人的衣袖懇求地說,“您還沒給我指條明路呢!”
姬有光冰冷的眼神掃過來,趙坤心里一怔,不由松開了手。就好像錯覺一樣,不過眨眼的功夫,面前容光勝雪的青年變又朝著他露出了令人寬慰的笑。
“趙叔叔,他人詆毀于你,你也當為自己辯護。”姬有光輕拍趙坤的肩膀,輕聲說,“勿介意人言,重在盡職。”
趙坤愣了愣:“……還請姬學士明示。”
“王燁劉勛之流用心歹毒,趙叔叔一念忠樸,為陛下辦事奮不計身,這些讒言看似攻擊的是你,實則攻擊的是陛下,他們是想將陛下束之高閣,孤立起來。”姬有光點到為止,“這是陛下最無法容忍的行徑。”
“是!是!姬學士真是刀筆鋒利!不愧是京城第一的才子,只是……”趙坤也是明白過來,雖得了上書指點,但他心里還是有些不放心。
“趙叔叔。”
趙坤身子一抖。
“重在盡職啊。你是為誰當差?又是在為誰辦事?”姬有光晃了晃手里的賬本,語氣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姬學士,我坐了宰相二十年的馬前卒,那些金銀珠寶趙坤愿意盡數奉上。只要您能幫我,您吩咐什么,我就做什么的啊。”
姬有光微微一笑:“趙叔叔哪里的話,您的辯駁之詞我都替您寫好了,就放在正廳桌上。”
趙坤回過頭,連忙去桌上翻找,就好像在找那救命的稻草一樣。
“好,好,姬學士……”
當他抬頭想再去找姬有光的時候,卻瞧見對方已經踏出門檻了。
“老爺,剛剛那位出去公子是誰啊?長得可真是俊俏啊!”新娶的小妾端著茶湯進來,忍不住回頭去望姬有光的背影。
“真是不要臉的賤蹄子,我在這兒你還敢瞧別的男人。”喝了些茶水,趙坤的心神終于定了下來,嘴里罵罵咧咧,像是在紓解著內心的后怕。
越是思前想后,他越是忍不住想打哆嗦,總覺得自己像是一條鉆進了套里的魚。
雖然不知是誰給自己下的套,但因為那本賬,他堂堂從一品的禮部尚書從今以后都必須要對這位姬學士唯命是從了。
宰相府上,姬有光將從趙坤手里拿到的賬本恭恭敬敬地放在了段博榮的案前。
“你留著吧。”段博榮看向姬有光,“這趙坤以后就是你的人了。蠢是蠢了點,但勝在好駕馭。”
“如此重要的東西還是您親自收著吧。”姬有光說。
“放我這兒,放你那兒有何區別?這一路上你都翻看過了吧,上面寫了什么都已經刻在你腦子里了。”段博榮說。
“我說我沒看您信嗎?”姬有光笑著反問。
段博榮淡淡說:“無論你看沒看,我都會當你看過……所以你一定會看……”
“既然您這般說,那我便收下了。”姬有光也沒再推脫。
“明日陛下就要封賞格日勒汗了,你那邊的事能辦穩妥嗎?”段博榮語氣略帶懷疑。
“我還沒同他見上面。”
“那個林楚楚當真有左右格日勒汗的本事?”雖然說姬有光智多近妖,策無遺算,但這件事段博榮還是不敢將籌碼壓在一個女人身上。
“不妨一試。”姬有光神色淡然,“明日陛下打算派哪位皇子宴請格日勒汗?”
“你猜?”
“太子仁慈軟弱,恐怕氣勢上壓不住格日勒汗。二皇子武將出身,雷厲風行,對蠻夷態度又太過剛硬。三皇子與二皇子一母同胞,也不是合適人選。”姬有光說,“想來應當是太孫了。”
“我們這位太孫啊,能文能武,是大夏日后的脊梁,比起現今的三位皇子,反而更受陛下的喜愛與看中。”段博榮頗有意味地看向姬有光,“太孫與你年紀相仿,你以為與太孫相比,你們兩誰會更勝一籌?”
“諒腐草之螢光,怎及天心之皓月?”姬有光輕聲回答。
短暫的沉默后,段博榮便發出了一陣低低的笑聲,他揮了揮手,姬有光便從書房里退了出去。
****
天還未亮,林昭昭就睜開了眼睛。今日是旭烈格爾入宮覲見的日子,在進宮之前,還有許多事要再次確認。
“這些都是格日勒汗進獻之物,應當是沒有遺漏了的。”林昭昭拿著名單同李公公確認。
“夫人放心,格日勒汗的心意陛下都明白著呢。”李公公說著。
林昭昭只能笑而不語。若是旭烈格爾有他一半重視這次覲見,他都不用如此膽戰心驚了。
“格日勒汗何時準備動身?”李公公問,“車轎已經在候著了。”
“您且等等,我去看一看。”林昭昭匆匆回到屋里,高大健壯的男人正光著膀子還在擺弄著宮里送來的華貴朝服。
“好了,你別動了!我來幫你穿!”林昭昭走了過去,從男人手里接過繁瑣的服飾。
“這中原的衣服著實麻煩。”旭烈格爾低頭望著忙碌的林昭昭,似乎是想為自己辯解,“衣襟嚴嚴實實,衣袖也拖拖拉拉的。”
“別廢話,手抬起來。”林昭昭說完,男人就乖乖地抬起了手臂。
“我昨晚同你說的都記住了嗎?”林昭昭幫男人整理好衣帶。
“要行禮,不爭吵,不動手。”旭烈格爾想了下回答,“在別人的地盤上要收斂些。”
“……”林昭昭手上動作頓了頓,雖然和他說的有些出入,但是旭烈格爾總結得也算是大差不差。
“保護好自己。”
“嗯。”
將旭烈格爾送出了門,目送馬車駛向緩緩駛向皇宮,直到什么有人瞧不見了林昭昭才回到八方館。
林昭昭在床榻翻來覆去一會兒,因為擔心旭烈格爾,怎么也睡不著,便起來了。
“少爺。”蘇合從外面回來,“我出門打聽了一圈,咱們去了草原之后,林府的宅院就被變賣了干凈,而林老爺他們一大家子也不知道跑去哪里了,周圍街坊鄰居竟然沒有一個知道的。”
“他們跑得沒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畢竟當年要是東窗事發,就是欺君大罪,他們誰都別想活命!”林昭昭淡淡地說。
“他們倒是跑得快!當初是一點也沒念及您的死活。”蘇合憤憤地說。
“跑了也好,我是不想再見他們一眼的。”林昭昭眼眸闔下,過去的事他無心再去報復,只希望那些倒胃口的人別再出現在他的眼前,“我讓你準備東西都籌辦好了。”
“都買好了,香火、紙元寶,三刀紙錢,還有素食祭品。”蘇合說,“路我昨日去探過了,馬車也備好了。”
“走吧,去看看我娘。”林昭昭換了一身素衣,雖然戴了面紗,但也沒做女人的扮相。
因為卑賤的出身,林昭昭的母親病死之后沒有能夠葬進林家祖墳,只是草草地在荒郊野外弄了個墳包安葬。
這么多年過去了,別說有沒有幫忙打理,林昭昭甚至都擔心自己還能不能找到自家娘親的墳頭了。
他這次過來還專門帶了一把除草的器具,想親自修修墳包邊的雜草,也算是盡一份孝心。誰料等他和蘇合一路走過來的時候,卻瞧見他娘親墳前不僅放著干干凈凈的貢品,居然連墓碑都被人重新修繕過了。
“這是誰做的?”林昭昭愣了愣,不太相信他那不靠譜的爹會突然良心發現。
第108章 林府
林昭昭蹲下身子,手輕輕撫摸著這塊新墓碑,光是這塊石料價值不菲,并且上面刻著不再是“林門側室”,而是“楊氏之墓”,旁邊還有一行小字篆刻著“子林昭昭泣立”。
鉛色的云從東南面吹了過來,天色忽然陰沉,有雨淅淅瀝瀝落下。
蘇合抬起頭,這雨來得太急,他們手里沒有傘具。他剛想開口勸林昭昭先回車上避雨,就見一道修長的身影,撐著一把曲柄竹紋銀傘走了過去。
在這一片煙雨之中,縹緲淡然好似墨畫。
感覺到有人走到身后,林昭昭抬起頭。姬有光低頭望著他,手里的傘向他微微傾斜。
“你怎么會在這兒?我這前腳才到京城,你后腳就找人來跟著我了是吧。”瞧見是姬有光,林昭昭詫異一下,很快就恢復了神色。
“原來是故人啊。我還以為是個落單的姑娘……”姬有光沒有回答,而是做出一幅才認出林昭昭的模樣。
“你別讓我在我娘墳前罵人。”林昭昭說。
“真沒認出來,你戴著幕籬連臉都沒露,我怎么會知道是你呢?”姬有光說。
“那還真是巧了。不知道姬學士來這荒山野嶺做什么呢?”林昭昭問。
“來找你啊。”姬有光說。
見林昭昭有些無語,他接著說:“我可沒故意尋你的蹤跡,只是接到你昨日到京城的消息,想著今日格日勒汗要進宮受封,你一人無事估計會來這兒,我就過來碰碰運氣,正好也順路給楊夫人掃掃墓。”
“掃墓……我娘這墓是你重新修繕的?”林昭昭隔著面紗望著姬有光。
“嗯。”
“這些貢品呢?”
“有時候我會親自來,有時候讓山下的老人幫忙供奉的。”
“謝謝。”林昭昭輕聲說。
“我們之間還用說這些嗎?”姬有光將林昭昭扶了起來,“知道你忙不過來,作為知己朋友,我回了京城自然要幫你把這些事都打點照料好。而且以前楊夫人對我也不錯,我還記得她給我做得八珍糕,味道很好吃……這些小事都是我應該幫忙做的。”
“我娘做的八珍糕確實挺好吃的。”林昭昭聲音越來越小,時不時被雨聲淹沒,“小時候我脾胃常常不舒服又喜歡挑嘴,她就當了自己釵子,買了那些補藥,做在這八珍糕給我吃。”
隔著薄薄白紗,姬有光也能感受到林昭昭的身上的落寞難過。小的時候,林昭昭也是這樣,只不過在外與人相處很少會流露出這樣孤獨的一面。如果不特意去了解,很多人都會誤以為林昭昭是個被驕縱著慣養大的富家少爺。
就像很多人會以為他姬有光是個風光月霽,不染塵世的翩翩君子。
他們這樣的人啊,越是在意什么,越要裝作滿不在乎,好像這樣心里才會踏實一些。
所以,在死要面子、裝模作樣這一點上,他們兩人是臭味相投,出奇得一致。
“雨下大了,先回車內避避雨吧。”姬有光說。
姬有光的馬車內熏著淡淡的松木香。門簾縫里,還是寒風夾著雨絲灌入,涼得刺人骨頭。林昭昭摘下濕漉漉的幕籬。
“你坐過來吧。”姬有光說。
“無妨。”林昭昭將冰涼的手插入袖口里。
“你若是介意同坐,那我與你換個位置也行。”姬有光有些無奈地說。
“……”又不是真的女人,林昭昭感覺自己這樣避諱顯得怪矯情的,想了想還是坐到了姬有光的身側去。
“你等會兒去哪?還有什么事要辦嗎?”姬有光問。
“回八方館吧。”林昭昭說,“至于我沒有什么要辦的事。”
“好不容回一趟京城,不回自己家看看?”
“回不去了。”林昭昭面無表情。
“回的去。”姬有光笑了笑。
林昭昭抬頭望向姬有光,眼神里藏著一絲驚疑:“你……不會把林府給買下來了吧。”
姬有光沒說話,挑了下眉毛。
“不可能!林府那么大的宅子你說買就買下來了?你一個從六品的芝麻小官哪來的這么多銀兩置辦?”林昭昭睜大眼睛,“你在耍我玩呢?”
“哎,你就說你去不去看吧。”
“看啊!為什么不去看!你有本事讓我回家看看我為什么不去?”林昭昭還真不信姬有光這樣大的本事,心里面想著對方肯定又是像小時候一樣故意逗他開心。
“那你同我走一趟。”
“走唄。”
林昭昭讓蘇合架著車在后面跟著。
林府坐落在榮德街上,街市繁華,人煙阜盛,若非今日雨大,平日這條街上都是車水馬龍,熱鬧至極的。
直到他們的馬車真的駛到曾經林府的門前,林昭昭還是半信半疑。
“你且等會兒。”
“等什么?”
“讓人取鑰匙來。”
“你來真的!”林昭昭愣住。
“誰下雨天同你開這種玩笑?”姬有光掀開車簾往外望了一眼,一道人影站在門前向他默默行了一禮,示意殿內都布置好了。
“走吧。”姬有光說。
林昭昭下了馬車,姬有光在旁給他撐傘。瞧著那高高的門楣,還有手邊云紋的栓馬石,林昭昭抬手摸了摸,低頭看著指尖的青苔。
他站在原地,好像是在發呆。
“手都摸臟了。”姬有光將身邊小廝遞來的手帕,放到林昭昭冰涼的手心里,“外面冷,進去吧。”
青磚白墻墨瓦,七年過去了,回憶正好也褪去新鮮的色彩,一切都和林昭昭心里想的一模一樣。
雨點密密麻麻往下墜,落在屋檐匯成絲絲水線,最后落地還是成了紛紛水沫。
林昭昭與姬有光坐在“松茂堂”里,這里是林老爺會見貴客的地方。還未過午日,還外面居然已經漆黑如墨,偶爾還有雷電閃過,一聲轟響,打得林昭昭的心有些發顫。
“怎么樣?這里是不是和以前一樣?”姬有光笑著問林昭昭,語氣里有些許得意。
“嗯,一樣。”林昭昭頷首,除了曾經那些討厭的人不在了,其他都和他頭腦里記著的一樣。
林昭昭忍不住問姬有光:“你真將這里買了?”
“我哪有這么多錢。”姬有光坐下,“只是碰巧認得這宅子的新主人,借過來給你瞧瞧。”
“是官場上的同僚?”
“對。”
“讓你花了情面了。”林昭昭望向四周,輕聲說,“你這位……朋友將這宅子打理得極好,不僅屋里屋外一物未動,這些桌椅上也不見什么塵埃。”
“我那位朋友平日不住在這兒,有自己的府邸可住。”姬有光說,“只是派了幾個下人照料著。”
“這是自然的。”能買的起林府這樣五進四門的大宅院,怎么想也是個在京城有名有姓的高門顯貴。
“你若想得緊,我和我朋友說說,讓他將這宅院物歸原主如何?”姬有光望著林昭昭的臉色,試探性地問。
“什么物歸原主……這宅院從來就不是我的。”林昭昭抬了抬下巴,語氣感慨,“說來也好笑,要不是你這松茂堂的正位我還沒坐得福氣。”
姬有光跟著笑了笑。
“除了我自己那一廂房,其他的屋子我都沒怎么去過。”林昭昭頓了頓,“哦,省身堂我倒是常去的。”
“去罰跪思過?”
“不然還能做什么?”
“哎,當真是世事難料。所有人都以為你會死結果你風風光光回來了。”姬有光支著下巴,露出一個頗有深意的神情,“其實我還挺期待的,你那一家子人瞧見你現在的樣子會露出怎樣的嘴臉。”
“不是我風風光光回來,是林楚楚風風光光回來了。”林昭昭嘴角劃過一絲苦澀的笑。
“那又怎么樣?林楚楚也好,林昭昭也好,權力地位如今都握在你的手里,你何必去在意其他人的眼光?”姬有光站了起來,緩步走到門前,外面的風雨吹著他的衣袍獵獵作響。
“權力……地位……”林昭昭喃喃地說。他望著烏云下的姬有光感到了一瞬的陌生。
“今日過后,只要格日勒汗不否認,你就是鎮北王的王妃。”姬有光漆黑的眸子看著他,“誰還敢質疑你是林楚楚,還是林昭昭呢?”
“你……”
聽到姬有光這話林昭昭本還以為這黑心狐貍在用“王妃”的名號打趣他,可當他看到男人那高深莫測的神情,林昭昭又覺得這好像不是什么玩笑話。
“對了,旭烈格爾應當沒有休了你的想法吧。”姬有光忽然問。
“……應當沒有。”
“所以他是真心喜歡你?”姬有光眼神暗了暗。
“……”林昭昭不太想和姬有光談論有關旭烈格爾的事。或許是因為看見姬有光就會讓他想起一些過去的事,這會讓他心里很錯亂。
見林昭昭抗拒,姬有光也沒執著于追問兩人的事,重新坐回來青年身邊。
“我不知道旭烈格爾在你面前是怎樣的?”姬有光輕聲說,“在我看來,他很危險。”
“他并不是個好戰的人。”林昭昭說。
“與好戰無關,是無畏無懼。”姬有光搖頭,“這種人很可怕,你權力再高,地位再高,與他而言都是握著雞毛令箭的傀儡。他誰都不怕,你給他一把刀,誰的腦袋他都敢去砍下來。”
“該怎么說呢?是天生當反賊的料。”姬有光忽然看向林昭昭,“說起來,今日封賞陛下特許格日勒汗入朝不趨,劍履上殿,他應該不會干什么出格的事吧。”
“什么出格的事?”林昭昭愣了下。
“你都不知道,那我更不知道了……”姬有光說。
第109章 封王
此刻在森嚴肅穆的禁宮內,金鑾殿上。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愛卿平身。”大夏皇帝滿是暮氣的聲音響起。
“謝皇上。”除了立于第一位的老者,后面烏泱泱的朝臣們才嘩啦啦地站了起來。
“宣血狄國格日勒汗覲見。”太監的尖銳的嗓音響徹整個大殿。朝臣們雖然都低垂著頭,但余光都忍不住去打量這傳聞之中的格日勒汗。
沉穩的腳步聲伴隨著漫天風雨從他們身后走了進來。
那是個編著許多條細長發辮的男人,穿著他們大夏石青色的朝服,五官堅毅深邃,身材高大,比這殿堂上所有人都要高得多。僅僅是瞧著他的背影,都能隱隱有種讓人心悸的不安。
皇帝還坐在高高的龍椅上,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這進來的男人身上。牛皮鞋靴踩過金磚地面,腰間的配劍咣當咣當響著,靠著近的大臣不由自主地向往外退上半步。
沒有人想靠著這位格日勒汗太近,至少在一劍之地,他們都站著有些心驚膽戰。
“格日勒汗見過大夏皇帝。”
男人站在大殿中央,一只手摁在胸前,腰背筆直,簡短利落的語句清晰地傳進所有人的耳朵里。
短暫的沉默,讓底下的一些大臣們倒吸一口涼氣。
“格日勒汗免禮。”雖然根本沒有跪拜,但龍椅上的老皇帝還是抬了抬手。
“謝陛下。”旭烈格爾說。
“本王終于又見到格日勒汗了。”一名身著朝冠的男人忽然開口。
旭烈格爾望向開口之人,對這張面孔毫無印象。
“格日勒汗,這個是朕的三皇子,七年前在邊境處與你交過幾次鋒。”大夏皇帝說。
“三皇子有禮。”旭烈格爾回。
“格日勒汗,您這是真不記得我了?還是裝不記得我了?”三皇子微微挑眉,“我們以前可是老對手了。”
“與我交鋒過的,要么是死了,要么是逃了。”旭烈格爾平淡地說,“這些人我都不會記在心里。”
“你說什么?誰說本王逃了?”三皇子眼睛瞪了起來,“當年是陛下旨意讓我回京,不然我……”
“元祁!”皇帝低聲呵斥,三皇子只能閉了嘴。
“常言道:不打不相識。血狄與我們大夏能有今日之好,正是因為有往日之交。”站在最前排的老者悠悠開口,打起了圓場,“這都是陛下深謀遠慮給兩國百姓謀來的福祉啊。”
三皇子臉上很是不滿,雖然嘴上不得不認同老者說的話,但他還是想給這草原蠻夷找些不痛快:“段相說得是。只不過格日勒汗方才朝見皇帝陛下為何不行跪拜大禮?”
“這是我血狄的禮儀。”然而旭烈格爾并不在意這三皇子,目光只是望向龍椅上白發蒼蒼的身影,“還請大夏皇帝見諒。”
“即使如此也無妨。”大夏皇帝看起來十分大度,并沒有要求旭烈格爾恪守大夏的禮節,“朕本來就想免了你的跪拜禮。”
“謝陛下。”瞧著旭烈格爾不卑不亢的聲影,三皇子牙都快咬碎了。
“陛下,格日勒汗此次出兵大梁剿滅里瓦德舊部,為我們大夏邊境騷亂永絕了后患。”宰相段博榮開口將話轉到了今日正事上,“此乃天子之福分,大夏之氣運啊。”
“格日勒汗此次確實是為大夏盡心盡力,功勞顯赫,”大夏皇帝頷首。
“這些都是我該做的,不敢言功。”雖然聽著是謙辭,但旭烈格爾說的確實是實話。就算沒有大夏,他也是要將科列奇部那些殘兵剿滅干凈的。
“說得好啊。”不過他這番說辭,倒是讓大夏皇帝聽著十分舒心。就連剛才旭烈格爾之前的無禮也都當過眼云煙了。
“眾愛卿,朕要昭告天下,大夏與草原血狄今日結好!北方邊境叛亂徹底平息,以后不會再有了!”
“恭喜陛下!”朝臣們又紛紛彎腰行禮。
“啟稟陛下,草原七十二部與中原征戰紛亂多年,格日勒汗能一統草原是當世真英雄。而如今格日勒汗愿放下前人仇恨與我大夏重修舊好,實乃朝廷之大幸,國家之大幸也。”宰相段博榮上前一步說,“此次格日勒汗功勞卓著,懇請皇上加封賞賜。”
“準奏。”
“謝皇上。”
“……”
旭烈格爾看著朝堂上的兩人一說一應。他不懂明明都是人盡皆知的事了,為何還要再演一遍,也不知這是在做給誰看的。
不過他答應過林昭昭,今日能不說話就不說話,盡量不惹出什么不必要的事端來。
“宣旨。”大夏皇帝說。
龍椅便身著紅衣的太監從懷里拿起圣旨,展開,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血狄王汗旭烈格爾賢明德重,屢立戰功,故加封格日勒汗為鎮北王,子孫世襲,命工部為其修造王府,賜安車駟馬,宮女五十六人,封其夫人林楚楚為鎮北王妃,封其兄弟沙拉里格為寧遠侯,駐守烏拉草原,不必入朝。其余所有隨征血狄士兵,均價恩蔭,子孫入學入仕以優待,傷重陣亡者,封恤倍重。”
旭烈格爾微微蹙眉,看著那太監緩步走了下來,想將圣旨雙手遞交給他。
見男人遲遲沒有開口謝旨,太監尖細的嗓子開口說:“可喜可賀啊,鎮北王。”
“謝皇上。”旭烈格爾還是什么都沒有說,單手將圣旨接了過來。
雖然陛下提前交代過,不要對這位鎮北王的言行舉止太過苛刻,但這樣隨意不敬的舉動還是讓這位公公瞧得心驚肉跳。
“封賞結束后,陛下請您留步。”公公低聲說完,便轉身回到龍椅之側。
****
“他答應過我,今日在殿上不會做出格的事。”林昭昭說,“他答應我的事就從來沒有食言過。”
“你居然如此相信他嗎?”林昭昭語氣中的堅定,讓姬有光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最早之前他以為旭烈格爾之所以留著林昭昭是因為欣賞林昭昭的才華,再后來他與旭烈格爾對上后,又發現旭烈格爾對林昭昭的“狼子野心”,是明晃晃得寫在臉上的。
旭烈格爾與林昭昭是如何的關系,姬有光已經能想到七八分。只是他一直以為在這之中林昭昭難免有不少苦衷和遷就……但事實好像并不是他想的那樣。
“也是,你們在一起過了七個春秋了,就算陪著的是條貓貓狗狗都該有幾分情誼。”姬有光輕聲說,“我能夠理解。”
“……”林昭昭沒說話。但這件事他很明白姬有光是不可能理解他的。
“我只是想告訴你,以前你沒得選,你不得不靠著他,但如今形勢已經不一樣了。”姬有光說,“你該多為自己謀算些。”
“謀算什么?”林昭昭問。
“阿昭,你還記得我們以前在學堂做的那些白日夢嗎?雖然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但陰差陽錯間,我們最終都走到了一個位置上……我們也許能繼續把那個夢做下去……”
“你說得是哪個夢?”林昭昭臉色有些怪,不太確定姬有光話中的深意。
或許對姬有光來說,他與林昭昭的往事未過十載,尚可以時時追憶。
但對林昭昭來說,他重生過一次,與姬有光之間已經過去太久太久了。久到他只記得一幕幕無法連續的畫面和一些沒了聲音的人像殘影。
他不太記得自己在學堂里和姬有光說過哪些夢話,但大多都談不上志向抱負,只能算是些吹牛打趣的閑話。
畢竟都說是白日夢,那肯定是些沒指望能真正實現的屁話。
“過午時了,肚子餓了,該用飯了。”姬有光拍了兩下手,很快就有人端著一盤盤珍饈佳肴進來。
“在這兒吃?”林昭昭愣了愣問。
“你想在哪吃就在哪吃咯。”姬有光望向林昭昭,“如果你想倒行逆施,去你林家祠堂吃,我也可以舍命陪君子。”
“我可干不出這種事。”林昭昭面色一變。
姬有光只是低低地笑了笑。
“你也不嫌瘆得慌。”林昭昭抿了抿嘴,有種又被人耍了的感覺。
這大概就是他與姬有光之間的兄弟情誼。畢竟這樣大逆不道、有違人倫的話姬有光只會在他面前胡亂開口。
說話間菜肴一盤盤端上了主桌。林昭昭剛要落座,忽然瞧見這布菜的人有些眼熟。
“知秋?”瞧清那張臉林昭昭不由喚出這女子的名字,但很快他臉色就不由變了變。
知秋是林老爺正妻王氏房里伺候的大丫鬟,過去沒少抓林昭昭的小辮子,再到林老爺那煽風點火。林昭昭見她都有怵得慌。
當然,她自然也是認得林昭昭少爺身份的人。
聽到林昭昭喚了她的名,那女子眼神劃過一絲錯愕,但很快又黯淡下來,回到之前木木的模樣。
“……”突然遇見故人,林昭昭一時也不知該說什么好。
“別擔心。她已經不認得你。”
“什么意思?”
“林家其他人都搬走了,只有她被留在了宅子里。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傻了,不會說話,也聽不太懂話。”姬有光不慌不忙夾著菜。
“傻了?怎么好端端的人會傻呢?”林昭昭問。
“誰知道呢?興許是一場大病,或是得了癔癥……”姬有光說。
第110章 書房
一場大病后人就成了傻子。這種事也是有聽聞過的。
但知秋怎么說也是林府的大丫鬟,先不說林老爺會不會留這么一個知根知底的女人看家,就算是知秋真的病了,她也不會少了治病的錢財……居然硬是將自己拖累到這副模樣……林昭昭只覺得唏噓。
“人都傻了,就放她回家去吧。”林昭昭說。
“她這樣的人哪有家啊。”姬有光幽幽地說,“若非我那朋友心善收留她,這京城也沒有人家會要她伺候的。雖然比不上以往過得和小姐一樣風光,但也不算是虧待了她。”
林昭昭目光掃見女人那雙給她端茶倒水的手,瞧見那少了半截的大拇指,他心里莫名一寒。
“對了,工部要給你與格日勒汗在京城建一處府邸,你有什么心儀的地方?”姬有光問。
“我們封賞完就走了,為何要在京城建府邸?”林昭昭不解。
“不能每次入朝都讓我們的鎮北王像賓客一樣住在八方館里吧。”姬有光看向林昭昭,“宣德街如何?同我住一條街上,你平日不在京城,我還能幫你照看照看。”
圣旨還沒公之于眾姬有光就知道要建府邸,林昭昭只當對方在朝堂上消息靈通,但接下來這話問的就讓林昭昭百思不得其解了。
“你這話問得有意思,就好像你就是工部尚書一樣。”林昭昭挑眉,“我家這府邸修繕在哪你還能做決定不成?”
“阿昭這是說我官職小,嫌我人微言輕啊。”
“我可沒這么說。”
“也是,同你那威風凜凜、手握重兵的鎮北王相比,我這文臣閣修撰實在是算不了什么。”姬有光眼眸垂斂,似有落寞悲傷之色。
林昭昭在心里嘆氣。
其實他知道姬有光是裝的,但架不住對方天生長了一張讓人望而生憐的臉。
兩道似蹙非蹙的柳葉眉,一雙似哀非哀的丹鳳眼。閑坐時如玉照水鏡,行步時似風過韌竹。
以前他和姬有光走得近的時候,常常有癡情的小娘子來問林昭昭,問姬郎近日是否有什么心事,為何瞧著如此哀愁。林昭昭答不出來,如果他沒記錯,前一晚有人還在竄拖他上花船聽小曲去。
林昭昭哪能看得出來她們的姬郎有什么難過的心事。
“你這般年紀能有如此成就是多少人羨慕不來的。”林昭昭安慰。
“那是自然的。”姬有光點頭,“前無先例,百萬之中,唯我一人。”
“……”林昭昭嘴角抽了抽。他就不該開這個口,真是自討沒趣。
“你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晚上我帶你在京城酒坊戲樓逛逛,怎么樣?”姬有光說。
“不了,我還要回八方館。”
姬有光將筷子放下:“今晚你家鎮北王還要赴別人的宴顧不上你。”
“我哪是因為這個……”
“阿昭,你不會真將自己當成個婦人家了吧?”姬有光掃過來一眼。
“你亂說什么呢!”林昭昭被這話刺得臉上有些掛不住了。
“那就走啊。”姬有光笑著說,“放心,肯定在鎮北王回來前,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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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夏禁宮,御書房。
“鎮北王請。”太監拿著拂塵,請旭烈格爾進殿。
窗明幾凈,焚香其中。黑漆描金的陳書閣放著滿滿的書卷,旁邊紫檀多寶閣上,都是旭烈格爾從未見過的珍奇稀罕物。
御書房,顧名思義,是皇帝的書房。在“勤政親賢”的御筆字下,旭烈格爾與大夏的老皇帝面面相望。
被皇帝請至御書房,是朝廷官員心中無上的榮光。即使皇帝與你什么都不說,那也是皇恩浩蕩,是皇帝陛下與你親近之意。
但旭烈格爾不懂,他不知這大夏老頭喊他進來后,瞇著個眼,半天也不吭一聲是想干什么。
皇帝不說話,旭烈格爾就四下打量。只能說皇家的好東西真是不少,光是桌凳他都瞧見好多不同花樣形狀的,有月牙的,有方圓的,有上拱的。
不過旭烈格爾最鐘意的還是那一大面的陳書閣,他進來第一眼就盯上了。洛初是最喜歡看書的,如此想來他們家里還缺少個這樣精致的好書架子。
大夏皇帝看似假寐,實則一直在暗暗觀察旭烈格爾的神色。在龍椅上坐了這么多年,他也是第一次見到像旭烈格爾這樣無禮的人。
但皇帝陛下還是決定忍了。因為這個草原蠻夷有大用。上天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還有一夙愿遲遲沒有實現,為了能了卻這一心愿他什么都能忍。
在等待旭烈格爾前來朝見的日子里,老皇帝沒少告誡自己要包容大度,要“禮賢下士”,要拿出九五至尊的廣闊心胸,萬萬不能同一個蠻夷較勁。
或許是見過了真正“橫行跋扈”的權臣,當真正瞧見旭烈格爾后,老皇帝忽然又覺得這個蠻夷也沒有想的那樣粗鄙野蠻,最多是性子比較剛直,看著還挺順眼的。
“鎮北王很喜歡朕的書房?”
“嗯,喜歡。”旭烈格爾點頭。
“朕的書房里每一個物件都是罕見難得的,別說是草原不常見,就是這世上也難尋到第二件。”大夏皇帝笑了笑,語氣略有得意,“你愿來朝見朕,朕自然不會讓你空手而歸,你瞧一瞧,看看這房里有什么喜歡的,挑上一件朕贈給你。”
“這房里的什么都行?”
“對,只要是這房里的你隨便挑選。”皇帝心情好,大手一揮,“君無戲言。”
“我要那個。”旭烈格爾抬手一指,也不客氣。
老皇帝順著旭烈格爾的手指的方向望去,瞳孔震動。
“你要這個?”老皇帝語氣冷了下來,其中是一觸即發的慍怒。
“嗯。”
沉默許久,老皇帝瞇起了眼睛,“好啊,好啊,你若真想要,那你自己去取。”
旭烈格爾走了過去,他走向陳書閣,站定,然后面無表情地思索了一會兒。
當真是狼子野心啊!居然敢如此明目張膽地窺覬帝王至寶。
老皇帝眼神劃過一絲狠辣,他的手摸向藏在桌下的機關,只要他輕輕觸動其中機巧,藏在書卷中的機弩就會將這新封的鎮北王射殺,血濺當場。
他看著旭烈格爾伸出了手,就在那只手即將碰見那金色的錦囊袋的時候,旭烈格爾忽然轉過頭,漆黑的眸子直直望向他。
“……”老皇帝只覺后背一涼。
“真要我將這書架抬回去嗎?”旭烈格爾說。
“什么?”老皇帝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要什么?”
“這個書架。”旭烈格爾面無表情地說。
老皇帝傻眼了,第一次聽到有人討賞和他討書架子的。他不知道有人進門第一眼就相中了。
“原來你想要的是這個啊。”老皇帝站了起來,他走到陳書閣邊上,不動聲色地取走那只黃色錦袋,“這書閣你帶不走,不過你想要也容易。等會兒朕命人在你府邸里打造一套就是了。”
像是故意在試探旭烈格爾一樣,老皇帝將黃色錦袋放在了書案上,將袋口解開。
那是塊做動極其精美的血玉雕,方圓四寸,上端刻著幾條白色游龍,玉肉中的紅色紋路,像是縈繞著叱咤天下的血氣。
見旭烈格爾也在看,老皇帝故意問:“你可認識此物?”
旭烈格爾望了一會兒:“玉石擺件。”
聽到這樣的答案,老皇帝哈哈一笑,一邊將黃色錦袋重新收攏,一邊說著:“受命于天,既壽永昌。”
“……”旭烈格爾眼神暗了暗。
“可是明白了?”
“不明白。”
“不明白也無妨,你們草原人不認得此物也是情有可原啊。”試探完旭烈格爾,老皇帝也放下心來。
他坐了回去,瞧見旭烈格爾還站在原地望著他的書案。
“鎮北王,你不會想將朕的書案也一起搬回府上吧?”老皇帝問。
“可以嗎?”旭烈格爾眼眸抬起。
“……你要這書案書閣做什么?朕也沒聽說過你們草原人有讀書寫字的愛好啊!”老皇帝感到疑問。
“夫人喜歡。”
“夫人?”老皇帝先是愣了一下,隨后一副了然,“早聽人說起過鎮北王寵妻如命,今日一見果真如此,看來朕當年算是點了一段好姻緣啊!既然如此,你夫人書房里的一眾擺設朕都替你們置辦了吧。”
“謝陛下。”
“陛下,時辰不早了。”總管公公走了進來,在皇帝邊上耳語幾句。
“鎮北王你先退下吧。”
旭烈格爾從御書房走了出來,還沒等他將那一級級漢白玉臺階走完,就被一位氣宇軒昂的年輕人給攔住了。
“鎮北王請留步。”
旭烈格爾站在臺階上,望著這個沒有見過的攔路人。
“本王今晚在府上設宴,想宴請您……”
沒等對方將話說完,旭烈格爾就從臺階走下,與這位年輕人擦肩而過。
“鎮北王,你默不作聲,視本王為無物,這是何意?這就是你們血狄族的禮數嗎?”
旭烈格爾轉過身,年輕人一時他身上氣勢唬住,往后退了一步。
“不去。”回答之簡潔,就像他這個人一樣。
“……”望著旭烈格爾離開的背影,年輕人硬是愣在了原地好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