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司馬睿凡事以顧九卿為先, 但在這件事上態(tài)度尤為堅決,說什么都不同意充盈后宮。一登基就廣納后宮,豈不顯得他對顧九卿的感情全成了笑話, 他不是先帝那般冷血無情之人,做不出這等寡恩之事。
最終, 司馬睿命郝御醫(yī)竭盡畢生所學專為顧九卿解毒,并調(diào)養(yǎng)身體。聽聞云游在外的玄葉高僧回了靜安寺,又將人請到皇宮,與郝御醫(yī)一道研制解毒之法。
沒過幾天,郝御醫(yī)和玄葉高僧果然不負圣望, 將解毒之法潛心研找了出來。司馬睿大喜過望,隨又得知,此毒雖然可解, 但是煉制解藥的藥材其中有五味乃世間難尋的稀世藥材。
諸如火炙蠱蟲、碧血靈參,嶗山雪蓮果,凝魂草,玄黃精。
每一味皆是司馬睿聽都沒聽過的藥名,司馬睿頓如霜打的茄子,再次焉了下去。
“這幾味藥,宮內(nèi)藥庫一味都沒有,放眼天下亦是難尋。”下首的郝御醫(yī)苦惱道, “微臣和玄葉大師實在是囿于巧婦無米之炊。”
司馬睿雙手緊緊抓握住扶手,臉色難看道:“不管如何艱難,也要給朕找齊。”
玄葉高僧雙手合掌,開口道:“阿彌陀佛, 陛下稍安勿躁。老衲云游四海時,曾因緣際會得了一株碧血靈參。這五味藥雖不常見, 但也不是全無蹤跡可尋。”
什么云游四海,那是翻山越嶺,跋山涉水,一路化緣,也不知磨破了多少雙鞋子才找到這么一株。
司馬睿大喜:“當真?”
“出家人不打誑語。”玄葉高僧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樣,騙起人來當真是臉不紅心不跳,老和尚話鋒一轉(zhuǎn),又道,“凝魂草,可固魂定心,傳言有起死回生之奇效。老衲游歷關(guān)外時,曾聽說凝魂草似乎在西夏王庭,據(jù)說只傳歷代西夏王,從不視于人前。”
顧九卿曾派人暗查過,凝魂草需用特殊的法子保存,不能輕易盜取。
司馬睿皺眉道:“西夏吃了敗仗,正準備向大燕朝貢,朕即刻修書一封,讓西夏王將朝貢之物換成凝魂草。如果不交……”
“朕就將西夏變成大燕的疆土。”
司馬睿將尋找其余三味解藥的事交給底下人去辦,便匆匆回了御書房給西夏王寫信,派人快馬加鞭送往西夏王庭。
宣明宮。
玄葉高僧看了一眼毫無血色的顧九卿,嘆了口氣道:“老衲從不騙人,一世清名全毀在了你手上。”
自從當年救了司馬文燼小兒,一個接一個的彌天大謊就沒停過,簡直就跟上了賊船一樣,下都下不來。
因愧對佛祖,受之有愧,靜安寺主持之位唯有讓與師弟,成為一個閑散游僧。
“師父是我的再生父母,這份恩德永世難忘。”顧九卿掀了掀眼皮,有氣無力地道,“待此事了,日后再也不會打擾師父的清修。”
說罷,又看向旁邊的郝御醫(yī),“我的性命就交托于二位了。”
郝御醫(yī)與侄兒郝無名不一樣,不僅醉心醫(yī)術(shù),更慕名利,四年前在顧九卿的安排下如愿進入御醫(yī)院,短短幾年便成為院判,自也成為顧九卿在宮內(nèi)最重要的一枚暗樁。
“微臣勉力而為,定不負您所托。”
玄葉高僧看了眼郝御醫(yī),阿彌陀佛了一聲,便與郝御醫(yī)離開。
顧九卿懶懶地倚靠在榻上,黑羽鴉般的長睫垂下,眸眼一片沉懨。
遍尋幾年,煉制解藥的藥材早就有了線索。玄黃精就在他手上,加上碧血靈參,現(xiàn)今已經(jīng)有了兩樣。郝無名踏遍山河,已經(jīng)找到古籍嶗山所在之地,正守在懸崖峭壁處等待雪蓮開花結(jié)果,不日便可取得。
其中最難獲取的是凝魂草和火炙蠱蟲,尤以火炙蠱蟲更是難上加難,唯有持有者心甘情愿交出,并確保蠱蟲處于活體狀態(tài),才能作為藥引入藥。
這是解毒最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
火炙蠱蟲乃至陽至剛之物,作為毒娘子家族秘寶藏于她體內(nèi),想要得到它,難于登天。
不過,這兩年琴缺未死在毒娘子手上,應是有一線機會。
顧九卿仔細思量該如何得到火炙蠱蟲,修長如玉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桃花玉簪,一時不察被尖銳的簪子劃破了手指。
他低頭瞧著指腹一點鮮紅,莫名低笑了一聲:“我都‘病’了這么些天,妹妹的病早該好了。”
顧九卿喚來陌花,問顧桑最近在忙什么。
陌花回道:“三姑娘和夫人去靜安寺祈福燒香去了。”
“看來病真是好了。”顧九卿把玩著手中的玉簪,扯了扯唇角,“等她們回來,安排入宮探病。”
陌花問:“只是三姑娘嗎?”
顧九卿說:“一起吧,免得她又借故推脫。”
“是。”陌花躬身應下。
……
聽聞顧九卿封后大典過后,便一直臥病不起,施氏憂心忡忡之下,便去靜安寺燒香祈福。原本顧桑沒打算隨行,但見施氏精神不大好,放心不下便跟著一道去了。
二人前腳剛回顧家,宮里后腳就來了人。
說是皇后鳳體違和,憂思成疾,請施氏和顧桑移步宮中,以寬皇后憂思之心。
顧九卿會憂思成疾,顧桑明顯不信,還沒等她想好托詞,施氏便滿口應承了下來。
“有勞公公遞話,我與桑桑這就入宮探望皇后娘娘。”
馬車一路往宮里而去。
一路所過,金碧輝煌的樓臺殿宇,飛檐斗拱間盡是皇家威嚴莊重。
顧桑無心欣賞皇宮的恢宏與美景,一路往宮墻深處而去,越是靠近顧九卿的宮殿,初時尚還平靜的心緒不可抑制地翻攪起來,五味雜陳,甚至謀生后縮。
算起來,時隔將近三月未再見過。
顧桑既好奇顧九卿這個假女人當了皇后,變成了何等模樣,又糾結(jié)見了面不知該以何等心態(tài)與他相處。
聽觀禮的世家貴女驚嘆過那一日的顧九卿,鳳袍加身,傾國無雙。
她從未見過顧九卿穿過除了白衣以外的衣服,如鳳袍那般鮮艷奪目的顏色,想來當是如那些貴女所說,動人心魄的漂亮。
顧桑心里七上八下,實在說不清自己對顧九卿抱著怎樣的情感,想見又不想見,想原諒又不想原諒,饞那廝的好皮囊又心生膽怯,就這么擰巴著,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
剛穿書那會兒,她將書里的角色全都當做npc,不管做什么都沒有心理負擔,可如今面對顧九卿,卻倍感壓力。因為,她漸漸將他當成有血有肉的人,在意他清醒地想要除掉自己,在意他實際上并不在意她的生死。
若是當他是個紙片人,當然就無所謂了。
胡思亂想之際,被小太監(jiān)引到了宣明宮,并非皇后該住的坤寧宮。
顧桑看了一眼殿門黑色匾額上書‘宣明宮’三個燙金大字,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起伏的心境平復下來。
“夫人,三姑娘,皇后娘娘就在殿內(nèi)等著二位。”
一個低眉順眼的小宮女迎將出來,將顧桑和施氏引入內(nèi)殿,便退了下去。
顧桑悄悄抬眼,正對上顧九卿似笑非笑的眼眸,一時愣住,忘了該按宮規(guī)行禮問安。
高坐上位的顧九卿并沒有穿著宮裝女裙,照舊是他那一身慣常的白衣,著裝上并無變化。
顧九卿可以游離于規(guī)矩之外,不按宮里禮儀穿衣,特立獨行。但是,施氏作為皇后的母親,見到皇后依舊要依規(guī)矩行事。
施氏皺眉看了一眼發(fā)愣的顧桑,拽了拽她的衣角,正要屈膝跪下時,顧九卿溫聲道:“這里沒有外人,母親和三妹妹不必行此大禮,否則就是折煞于我。”
最后一句是對施氏所說,施氏自是不好堅持。
顧九卿收回目光,示意施氏和顧桑落坐后,未再看一眼顧桑,而是同施氏攀談起來。
帝后登基大典沒過幾日,宮里便恩賞了一份殊榮,提了施氏的誥命。司馬睿不愿給顧桑什么鄉(xiāng)君縣君等封號,就粗暴地賞賜了金銀財寶等俗物,只有這等俗物才配顧桑這個心機女。
顧顯宗見宮里的賞賜沒有自己的份兒,原本不大高興,但是轉(zhuǎn)眼就領(lǐng)了翻整坤寧宮的差事,才又高興起來。畢竟,賞賜婦人女眷不比封升官位,總要有像樣的由頭才行。
施氏趁此機會謝了一番恩,顧九卿淡淡道:“母親養(yǎng)育我一場,這是你該得的。”
顧九卿面對施氏本就寡言少語,并不熱絡,大多都是施氏找話說。
施氏見顧九卿雖病著,但精神尚可,略略寬心:“娘娘體寒易生病邪,眼瞧著天兒越發(fā)冷起來,娘娘可千萬要保重身子,及時增衣添被,莫受了寒涼。”
“母親放心,我自會照料好自己。”顧九卿點了點頭,視線順勢投在顧桑身上,他看著她頭上的發(fā)帶,慢慢說道,“宮里隨時有御醫(yī)候著,我的病癥都是小問題,且不知妹妹的病可好些了?”
猝不及防被點名,顧桑‘啊’了一聲,回道:“好,好些了。”
顧九卿幽幽道:“妹妹身子大好了,可我這身子還病著,不如在宮里陪我?guī)兹铡VZ大的后宮,又沒有新進的姐妹,連個談心解悶的人都沒得,著實無趣抑郁啊。”
“皇后娘娘若覺得無趣,可讓陛下陪……”
話沒說完,猛地對上顧九卿陡然冷下的眸光,顧桑下意識住了嘴。
“妹妹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皇帝初登大寶,忙于前朝政事,何來的時間?何況,妹妹當初允諾我在秦王府住上三月,可還差些時日呢?”
顧桑心里咯噔一下,就知道這趟宮不是那么好進的。她定了定心神,道:“差的時日補了出來,我便可以回家嗎?”
顧九卿看她一眼:“當然。”
顧桑抿了抿唇,不說話,等同于默認。
顧九卿卻不打算輕易放過她,就那么當著施氏的面,慢悠悠地問道:“此前去西境兩月有余,妹妹可曾想過我一時片刻?”
顧桑心中驚了驚。
當著施氏的面,她能說沒想過嗎?
這廝也太陰險了。
“皇后娘娘乃女中丈夫,我自是佩服不已,也是惦念的。”
顧九卿端起茶盞,拂了拂茶葉,唇角往上揚了揚。
又是那種怪異摸不著頭腦的感覺,顧九卿每一句話表面上聽著似乎正常,可就是哪里不對勁兒。
施氏狐疑地看了看顧九卿,又看了看顧桑,忍不住開口道:“宮里不比家里,桑桑在宮里住這么長時間,實在不妥,恐怕陛下那兒也有微詞。不如……”
“母親多慮了。”顧九卿打斷道,隨即吩咐宮人擺膳,“時辰尚早,母親和妹妹先用膳。”
宮里的御膳確實非同一般的美味,只是顧桑心不在焉,并沒食用多少,只每一樣嘗了口。施氏也是吃得滿腹心事,偏又不知心事何從而來。
反倒是,顧九卿這個病人食欲尚佳,比平時多喝了一碗湯。
待用過膳,施氏便被送出了宮。
顧桑則被安排在偏殿的房間住下。
第 122 章
從隔扇門進去, 是一間寬闊敞亮的內(nèi)室。
內(nèi)里布局精巧雅致,精美繁復的千金拔步床,造型別致的桌椅, 紫竹花鳥翠屏,妝鏡臺, 茶具花瓶等擺件無一不精致。
西窗下的四方紫檀桌案上,擺著糕點小食,是顧桑平日喜歡吃的。
拔步床邊的梨木豎柜里裝滿了鮮亮的衣裳,妝奩臺屜匣里亦是裝的滿當當,全是姑娘家的頭面首飾發(fā)簪, 幾乎都是顧九卿送的,被他悉數(shù)搬進了宮。
從秦王府搬回顧家時,他送的衣裳首飾全部留在了碧玉軒, 一件都未帶走。
顧桑對著琳瑯滿目的金銀玉飾發(fā)愣時,一個宮裝婢女帶著幾名制衣局的繡娘過來給她量體裁衣,說是奉皇后之命裁制冬衣,待到量好尺寸,一群人又嘩啦啦退了出去。
室內(nèi)再次安靜下來。
顧桑坐在妝鏡前,攬鏡自照,她抬手扯下發(fā)帶,烏黑頭發(fā)順勢鋪落開來。
她從匣子里拿出一支亮閃閃的金簪子, 簡單挽起頭發(fā),又將金簪子往發(fā)髻上比了比。
比劃半天,也沒戴上。
啪地一下,將金簪子丟進匣子里。
她捧著臉, 嘟囔道:“一點兒都不好看。”
顧桑負氣般地瞪著鏡中的自己,里面的少女也瞪大杏眸, 回瞪著她。
“妹妹這是做什么?”
一道戲謔的聲音忽然響起,隨之鏡中出現(xiàn)顧九卿的身影,他就站在她身后,狹長的眸子端看著鏡中俏麗的少女。
顧桑沒有回頭,蹙眉看著鏡中的顧九卿:“皇后娘娘不是病了么,怎么不在床上躺著歇息,來我這兒做什么?”
“皇后?”顧九卿眸色微沉,拖長了輕捻慢攏的音調(diào),“妹妹非得惡心我嗎?”
顧桑知道他心里不痛快,不能恢復真實身份不說,還要以仇人之子的皇后自居。
她垂眸:“天下人皆知你是一國之后,我不尊你為皇后,又該如何稱呼?”
“妹妹可是吃醋了?”
顧九卿微微俯身,一手撐在妝境臺面,映在鏡面中的兩道身影,仿佛他將她半摟在懷里。
恰在此時,少女松垮挽起的頭發(fā)如瀑布似的散開,絲緞般順滑的烏發(fā)拂在他手上,好像拂過他的心尖,帶起一陣癢意。
“你!”顧桑又羞又惱,她伸手推他,卻沒推動,“別靠我這么近。”
顧九卿依言起身,讓自己離她遠了些。
太過親近的距離,讓她不自在,也讓他頗為忍耐。
他嘆道:“妹妹不喜我離你這般近,日后可如何是好?”
顧桑眼皮一顫,見他驟然離身,但鏡子里仍是兩道相錯的身影,她起身走到旁邊桌案,隨手給自己倒了杯茶,坐在桌邊,忍不住道:“你也別一口一個妹妹,我本就不是你妹妹。”
顧九卿身形頎長,隨意靠在妝鏡臺前,笑看向顧桑:“世人皆知你是顧九卿的妹妹,我不喚你妹妹,又該如何稱呼?”
顧桑一滯。
這是拿方才的話堵她。
見她抿唇不語,顧九卿又道:“如母親一般,喚你……桑桑。”
‘桑桑’二字,由他唇間吐出,聽著頗為親昵,好似多了一絲繾綣的意味。
“你……你還是喚我妹妹吧。”顧桑磕巴道。
向來能言善辯的顧桑,竟也有吃癟的時候。
“讓我不喚妹妹的,是你,讓我喚你妹妹的,也是你。”顧九卿斜眼覦她,起了逗弄的心思。
顧桑:“……”
自己把自己逼進死胡同了。
她低頭喝茶,不說話,以沉默應萬變。
顧九卿低笑了一聲,緩步朝她走近,離她兩步的距離停下,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口吻:“有時候,我還真想將妹妹的皮扒下來,看看真正的顧桑究竟是怎樣的?”
顧桑心驚肉跳,下意識反駁道:“你也沒讓我見過真實的你?”
“妹妹這話屬實沒良心了,難道真的沒看過嗎?”顧九卿將手搭在腰間系帶上,“我記得里里外外都讓你看了個夠,不介意讓你再看清楚些。”
顧桑美目瞪圓,徹底惱了:“顧九卿!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想……”讓你愛我。
顧九卿動作一頓,目光一錯不錯地凝視著顧桑,話到嘴邊,說的卻是,“我想再看一次妹妹腰間的血月胎記。”
顧桑愣住:“什、什么?”
待她后知后覺反應過來,轟地一下,小臉瞬間紅了個透。
顧九卿從未看過她的身體,唯有靜安寺溫泉山洞那次,她渾身濕透,被毒蛇咬傷,是顧九卿趁她昏迷給換的衣服。不僅如此,他還幫她吸毒血了。
毒蛇咬傷的位置又是胸口。
久遠的記憶霎時涌入腦海,將顧桑羞惱得無地自容。
當時,以為顧九卿是女人,尚且不自在。
如今,知道他是男人,再回想當初這一幕,簡直就是要命的尷尬,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最后,連顧九卿何時離開都不知道。
門外,顧九卿低頭凝視著手中的桃花玉簪,精雕細琢的簪子,卻未及送出手。
原是準備送與她,只是見她將那支金簪棄如敝履似的扔進匣子,他便猶豫了。
他不希望自己制作的簪子被她束之匣內(nèi),看都不看一眼,更遑論佩戴。
*
司馬睿送往西夏的書信很快有了回信,西夏王甘愿追加兩倍朝貢之物,也不愿將凝魂草獻出。
司馬睿大怒之下,仍想秉持先禮后兵的大國風范,派遣使臣前往西夏和談。然而,顧九卿卻建議先開戰(zhàn)再談和,此前戰(zhàn)爭乃西夏主動挑起,雖戰(zhàn)敗,卻無求和的誠意。
“西夏一直覬覦大燕疆域遼闊且肥沃,始終未曾放棄掠奪大燕的野心,兩國遲早會再戰(zhàn)。眼下西夏兵敗,卻全無戰(zhàn)敗國的姿態(tài),不妨趁此機會,將西夏徹底打壓臣服。”顧九卿看了一眼司馬睿,淡淡道,“正如陛下所言,如果不愿,便將西夏變?yōu)榇笱嘟痢!?br />
司馬睿道:“可眼下并無合適的將帥之才,謝將軍乃守城之將,主動攻打西夏可能未有勝算。”
顧九卿不動聲色道:“雍州的夏鋒,擅長攻伐之戰(zhàn),與謝將軍相輔相成,定能讓西夏俯首稱臣。”
司馬睿看了眼面白如紙的顧九卿,猶豫了下,沉聲道:“好,就讓夏鋒統(tǒng)帥山河軍,一舉粉碎西夏的狼子野心,為你取回凝魂草。”
顧九卿:“除了戰(zhàn)事,還有一事,不知陛下打算如何處置?”
司馬睿一時沒反應過來:“何事?”
現(xiàn)在首要之事是替顧九卿解毒。
“齊王暗殺陛下之事,陛下當真要輕易揭過?”顧九卿佯裝一副替司馬睿擔憂著想的模樣,痛心疾首道,“陛下寬厚大度,顧念手足之情,可齊王對你卻沒有半分兄弟之情,非要置陛下于死地不可。”
司馬睿有些猶豫:“一登基就對手足揮刀……”
“陛下仁慈,自不會要了手足性命,但是,該清算的罪也得清算。”顧九卿頓了頓,說道,“我并非對齊王趕盡殺絕,只是想到你差點死在齊王手上,我就后怕不已。擔心齊王在封地站穩(wěn)腳跟,招兵買馬,卷土重來。”
司馬睿摸了摸胸口處的箭傷,刺客那一箭幾乎要了他的命,至今都隱隱作痛。
是他太仁慈了。
顧九卿的毒尚等著他解,他怎么可以被人殺死。他死了,顧九卿豈不要守寡?
下一刻,司馬睿目光陡然一狠。
見狀,顧九卿眸色微凜,沒再多說。
翌日朝會,司馬睿下發(fā)了兩道旨意,一道便是任命夏鋒為驃騎將軍,不日出兵攻打西夏;另一道則是重查新君西境遇刺一案。
兩道圣旨皆引發(fā)了軒然大波,嚴查西境刺殺案倒也情有可原,畢竟誰愿意讓真兇逍遙法外。然而,打仗當慎重啊,先帝甕世不久,剛結(jié)束的戰(zhàn)事又要再起紛爭,實在是勞民傷財之舉,新君就算要立威也可暫緩一段時間。
臣子們有反對的,自然也有支持的。
西夏那幫賊寇一直覬覦大燕疆土,不如一次性將西夏的野心打下去,新君有此魄力,自是要鼎力支持。
兩派臣子吵鬧了好幾天,誰也沒把誰吵服氣。
最后,還是司馬睿一句話成功堵住了大臣們的嘴。
“愛卿們非要反對,朕只有御駕親征。”
新君登基不久便上戰(zhàn)場,實在太過冒險,萬一出了什么好歹,朝堂怕又要出亂子。
大臣們不得不屈服,畢竟司馬睿當皇帝,面對下臣從來都是和顏悅色,有商有量。
完全不像先帝,生怕說錯了話,猜錯了圣意,就被砍了腦袋。
顧桑聽聞朝堂上發(fā)生的事情后,并沒過多放在心上,只是得知是因為西夏沒有獻出凝魂草而引發(fā)的戰(zhàn)事,心下瞬間了然。
凝魂草,想來應是給顧九卿所用。否則,司馬睿不可能只要此草,而不要其它朝貢物品。
這般重要,也不知是不是能解毒的藥材?
第 123 章
新君西境遇刺案由刑部尚書牽頭審查, 不過半月有余,便查出刺客確實并非西夏人,而是齊王監(jiān)國期間為了上位, 指使府中暗衛(wèi)偽裝成西夏人行刺,甚至故意拖延糧草, 妄圖貽誤戰(zhàn)機。
不僅如此,還有諸多陳年舊案皆有齊王的手筆。
吳章縱馬踩踏案,極盡挑唆司馬驍和廢太子之爭,造謠離間先帝和廢太子的父子情,從而間接逼得廢太子謀反, 更有行賄受賄,賣官鬻爵等惡行,數(shù)罪并罰, 齊王被褫奪封號,貶為庶人。
司馬睿顧念天家手足情,有心留齊王一命。然而,齊王哪肯甘心認輸服罪,集結(jié)兵馬準備反撲,被朝廷派兵武力鎮(zhèn)壓。
最后,兩方激戰(zhàn)中,齊王兵敗慘死。
齊王妃母族張家因姻親之故, 族中在朝為官者皆被貶謫出京,得以保全性命。比起先帝所為,司馬睿的處置可謂溫和。
文殊公子乃齊王的謀士,諸多案件皆與他脫不了干系。朝臣擔心文殊公子改投他人, 恐他日扶持一個與朝廷作對的財狼,紛紛上書請求賜死文殊公子。
然而, 此人就像是人間蒸發(fā),蹤跡難尋。虛白水榭作為齊王和文殊公子會面的據(jù)點,亦是人去樓空。
來歷成謎,行蹤亦成謎。
顧九卿倚在羅漢榻上,面色無波無瀾道:“柳州那邊的事都處置完了?”
陌上畢恭畢敬地回道:“杜堂主傳回消息,確定齊王已經(jīng)死于亂刀之下。齊王妃也按您的吩咐,給她喂了落胎藥,齊王這一脈再無子嗣存世。”
齊王司馬賢見東窗事發(fā),大勢已去,本已認命當個庶人,但顧九卿怎可能心慈手軟。不論父債子償,單憑齊王和文殊公子之間的牽扯,齊王就必死無疑。
文殊公子已經(jīng)完成他存在的使命,不該再現(xiàn)于人前。
顧九卿隨手翻開一本皇室人員名冊。
司馬朝老賊子嗣不算豐盈,成年子嗣廢太子和齊王已死,康王被圈禁,司馬睿的箭傷留有暗疾,亦不是長久之相。
未成年皇子則有三位,一個生來帶有弱癥,早夭活不到成年,另兩個身體康建的皇子,一個五六歲左右,一個不足三歲。
對這樣的弱稚孩童下手嗎?
當年的自己亦不過五六歲,司馬朝如何能對親侄兒下得去狠手?
顧九卿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這雙手并不干凈,同樣手染鮮血,可死在他手上的皆是該死之人,該殺之人。
他還從未殺過無辜孩童。
就在這時,殿外忽然響起陌花的聲音。
“三姑娘,今日怎么過來了?”
殿外,陌花詫異地看了一眼顧桑手中的栗子酥,太陽是打西邊出來了么,不僅主動找主子,還做了糕食。
自打顧桑回京,再也沒往主子跟前送過任何糕點,何況還是主子喜食的栗子酥。
顧桑看了一眼緊閉的殿門,問道:“他在忙嗎?”
陌花正要回答時,殿門打開,陌上從里面走了出來。
“三姑娘,主子請你進去。”陌上頓了頓,又說,“主子心情不佳,想必吃了三姑娘的點心,定能有所好轉(zhuǎn)。”
心情不好?
顧桑蹙眉,猶豫要不要換個時間過來。
腳步踟躅間,就被陌上輕推了一掌。一股蘊含著內(nèi)力的力道推送著顧桑的身子前行,待雙腳觸地,人已經(jīng)進了內(nèi)殿。
殿門在身后合上。
顧桑:“……”
殿內(nèi)寂寂無聲,彌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壓抑氣息。
顧九卿坐在羅漢床的陰暗處,窗外的陽光照不到他身上,也照不進那雙沉郁的漆黑瞳孔,他身上分明穿著世上最純潔的白衣,可他就像是被什么裹挾進無邊的黑暗,讓人感覺不到絲毫光亮暖意。
顧桑心口一滯。
看著眼前寂寥死沉的顧九卿,胸口霎時升起綿密的刺痛感。她下意識就想打退堂鼓,低頭看了眼手中的栗子酥,深吸一口氣,最終還是慢慢地走了過去。
她走到他身邊,輕聲道:“我做了栗子酥,可要嘗一塊?”
顧九卿抬眸望向她,沒動。
顧桑將碟盤放在旁側(cè)小幾上,伸手捻了塊栗子酥,對他展顏一笑:“嘗嘗嘛,可好吃了。”
她在哄他,軟糯清甜的嗓音,亦如從前。
連臉上的笑容,燦爛的也似往昔。
顧九卿看著她,看著她瑩白指尖的栗子酥,他依舊沒有品嘗,而是一把摟住她的纖腰,蒲扇似的睫毛輕顫,顧桑只覺一陣旋轉(zhuǎn),就被他抱坐在了懷里。
屁股下是男人的雙膝,臊的顧桑耳根發(fā)熱。
唇角的笑容瞬間凝固,她掙扎著就要遠離他,下一刻,只覺肩膀驀地一沉,顧九卿將腦袋沉沉埋在她頸窩。
“桑桑,我心軟了。”
“我不該心軟,不該心軟啊,他那么狠,我怎能心軟……”
一聲聲痛苦的呢喃,重重地敲在她心頭。
鋪天蓋地的痛苦與悲傷,壓的顧桑好似喘不過氣,她怔愣地放棄了掙扎,安靜地任由男人抱著她的身子。
算了,看在你那么難受的份上,就讓你抱一抱。
禮尚往來,等會兒我要問的事,你也要如實相告。
顧桑在心里默默地想。
禁錮住少女纖腰的大手寸寸收緊,他緊緊地擁抱著她,像是要將她融入他的骨血一般。
顧桑悶哼一聲:“你弄疼我了。”
男人仿若未聞,只想死死地摟住這抹誘人而溫暖的少女軟香,不舍松手。
顧桑黑著臉,又說了一遍:“松開,你真的弄疼我了。”
顧九卿總算有了反應,略微松了松手,讓她不至于被勒疼,卻并沒放開她的身子。
顧九卿的情緒明顯不對,他鮮少有如此脆弱外放的時刻,顧桑忍不住問道:“你怎么了?”
音落瞬間,目光陡然一頓,順勢落在榻邊翻開的皇室名冊上。
她伸手拾起名冊,翻開的那一頁,用筆圈了三個名字,是魏文帝未成年的皇子。
待司馬睿死后,顧九卿要以女身登帝位,親自為懷仁先太子正名,為當年枉死在那一場屠殺中的臣子們翻案。魏文帝存留的血脈自然就成了登帝的阻礙,誠然魏文帝累積無數(shù)人命,可幾個尚不足六歲的孩子何其無辜。
不放,好像對不起自己的良知;放過,對不起慘死在魏文帝手里的家人,也可能成為遺留的禍害。
所以,這就是他痛苦難受的根源嗎?
顧桑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試探性地建議道:“你當年改名換姓隱在顧家,至今無人窺破你的真實身份。他們是不是也可以這樣,以一個新的身份新的面貌存活于世。當然,肯定是沒有現(xiàn)在的富貴日子了。”
如果顧九卿愿意放過三個幼童,應該不可能給個富庶的身份過活,僅僅讓其活著而已。
“桑桑的意思是,假死保命?”顧九卿忽的抬頭,眸光凝視著少女瓷白的細頸,他又道,“你也覺得他們不該死嗎?”
這才留意到,顧九卿對她的稱呼已經(jīng)自然而然地過渡成了昵稱‘桑桑’。
她眸色微斂:“不是我覺不覺得,是你愿不愿,他們的生死皆在你一念之間,與我何干?”
顧桑不知道顧九卿糾結(jié)過后是否真的放過那三個孩子,但她明顯感覺他心情好了些。
她揚起手里的栗子酥,再次遞給他。
顧九卿低頭,直接就著她的手卷進嘴里,泛涼的唇有意無意地掠過那抹瑩白的指尖。
顧桑指尖一顫,如觸電般縮回手。
他像是沒有發(fā)現(xiàn)一般,聲音低沉:“桑桑可知我為何喜歡栗子酥?”
顧桑順著他的話問:“為何?”
“這是我阿娘喜歡吃的。”顧九卿仿佛陷入了回憶一般,徐徐道,“當時我餓極了,貪吃了阿娘最喜歡吃的栗子酥,沒想到栗子酥早就被魏王妃下了毒。我還未毒發(fā),阿娘卻自盡在了我面前。”
父兄被殺后,他和阿娘被司馬朝暫時囚禁起來。阿娘不許他吃司馬朝送來的任何食物和水,他又怕又餓,司馬朝見阿娘絕食,便讓人送來了一份栗子酥,一份被吳氏暗中下了毒的栗子酥。阿娘破天荒地沒有打砸扔出去,而是盯著栗子酥失神。
司馬朝知道阿娘喜歡栗子酥,卻不知阿娘與父親第一次相識便是因栗子酥之故。栗子酥讓阿娘想起了慘死的父親,他也不知餓了多久,實在太餓了,對食物的本能渴求讓他狼吞虎咽。然后,阿娘含淚看了他一眼,沒有對他留下一句遺言,就自戕而死。
阿娘死后,他來不及悲傷,就毒發(fā)昏迷了,等他再次醒來,已在宮外。
是教他武課的許將軍和玄葉師傅救了他,許將軍用一個年齡與他相仿的小男孩偽造成他的尸體成功騙過了司馬朝。玄葉師傅偷偷將他帶出了皇宮,得以全身而退,許將軍卻死在了宮里,連帶家人也被司馬朝趕盡殺絕。
死了那么多人,他如何能對仇人之子心軟?
父債子償,本就天經(jīng)地義。
顧桑仰著頭,愣愣地望著顧九卿,他面色平靜,語氣無波,眼角卻無聲滑落一滴淚,滴在她手背上。
她心情沉重,也不知該如何安慰他。親人死絕的血海深仇,任何語言都顯得極其蒼白無力。
她長這么大,最深的怨念不過就是現(xiàn)代父母為什么都不喜歡她,哪里經(jīng)歷過如此慘絕的變故。
顧桑伸手,主動抱住了他:“逝者已逝,生者負重而行。你能活著,于他們而言,便已是最大的欣慰。即使,你的父兄阿娘已經(jīng)不在人世,但他們肯定化做天上的星星,看著你,陪著你,你并非一個人。”
顧九卿黑眸一動。
對他,也是這套親人化星星的說辭。
但,同樣的言辭,卻不及那日她對文殊公子說的那般動聽。她對文殊公子說,只要思念他們之時,就抬頭望一望天空,他們會回應你,對你眨眼。
她對他,并沒有這樣說。
她的眼睛也不及那日亮眼,她的聲音也不及那日真誠悅耳。
意識到她在敷衍他,顧九卿悶聲道:“你如何得知他們一定是化作天上星辰,而不是其它?”
顧桑:“……”
她耐著性子,解釋道:“我是聽一個古老傳說這樣講的。”
顧九卿狐疑:“我從沒聽過這樣的傳說,你與其它人講過嗎?”
顧桑同文殊公子講過,但她堅定地搖頭:“沒有。”
呵,騙子。
心底的獨占欲作祟,哪怕文殊公子亦是他,可他就是忍不住拿來做對比。
顧九卿不高興,趁機抱著她死不撒手。
顧桑能感覺出顧九卿依舊不痛快,但至少沒有那股子荒蕪的悲涼。她不想繼續(xù)膩在他懷里,伸手戳了戳他:“夠了,松開我。”
顧九卿悶悶吐道:“不夠。”
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與她這般親近過,怎么都抱不夠。
顧桑沒好氣道:“男女授受不親。”
“我是皇后。”
“可你是男子。”
顧九卿無賴道:“便當我是女子。”
顧桑沉默片刻,見顧九卿故意在她面前耍無賴,忽然給他澆了盆冷水:“我想知道,文殊公子是否還活著?”
她做了栗子酥,主動來找他,本就想打探文殊公子的情況,相識一場,總要知道人是生是死。
空氣中靜了一瞬。
顧九卿不自覺松開顧桑,她順勢起身,站在他旁邊,靜靜地看著他,等他的答案。
等了半晌,也不見顧九卿說話,顧桑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她揚唇淡笑:“所以,他是死了嗎?”
“我知道了。”顧桑轉(zhuǎn)身就走。
看著少女離去的背影,顧九卿心中一慌,忽的拽住她的手腕,惱怒道:“我什么都還沒說,你就知道了,知道了什么,你就那么在意他的生死!那我呢,我的死活,你可曾在意?”
如果不能解毒,他便只有一年可活。
“可你活得好……”
顧桑話語一頓,顧九卿也不算活得好好的,從他五六歲起便深受寒毒折磨,而他能活著已比常人艱辛百倍。
她有所動容,面上卻道:“所以,他是死了嗎?如果死了的話,我?guī)退麛渴!?br />
“你是他什么人,輪得到你為他收尸?”顧九卿口不擇言地譏諷道,“天高海闊,我已經(jīng)放他自由離去。”
顧桑展顏一笑:“還活著啊,活著就行。”
顧九卿看著少女臉上刺眼的笑容,因另一個男人而綻放的笑容,他薄唇緊抿:“如果他來找你,你會跟他離開嗎?”
顧桑想也沒想道:“不會。”
文殊公子是男女主的政敵,她不會傻到跟他過東奔西逃的生活。只是得知文殊公子生死未明,消失于燕京城,她想確定他的死活。
也僅此而已。
……
顧九卿暫未動司馬朝那三個幼兒,而是將未生育過的后妃全部遣送出宮,許諾可改名,另嫁他人。至于已經(jīng)生育過的后妃,大多是生養(yǎng)公主的妃子,暫留后宮未動。但是,以西境戰(zhàn)事吃緊為由,一再縮減后宮的吃穿用度。
就連太皇太后的慈寧宮也被削減了開支。
“將《百業(yè)經(jīng)》送到慈寧宮,就說我聽聞太皇太后與已故的敬貞皇后感情甚篤,特尋了敬貞皇后的孤本佛經(jīng)獻于太皇太后。”顧九卿將經(jīng)書遞給陌花,漆黑的眸眼冰冷無溫,“我久病不愈,免得將病氣過給太皇太后,就不去請安了。”
經(jīng)書□□,毒害皇祖母……
老毒婦,還想在宮中安享晚年?
太皇太后看到《百業(yè)經(jīng)》的那一刻,渾身止不住地顫抖,經(jīng)書是敬貞皇后的筆跡,哪怕過了多年,太皇太后亦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她,她來找哀家了。”
身邊的劉嬤嬤扶住太皇太后顫栗不止的蒼老身軀,不滿抱怨道:“這位新皇后究竟是何居心?繼位中宮后,從未來過慈寧宮請安,甚至故意給娘娘送《百業(yè)經(jīng)》,誰不知道娘娘從不看此經(jīng)書,她倒底要做什么?就算新皇后整頓后宮立威,可也不能拿慈寧宮開刀,闔宮的用度減了一半不止,這不是故意針對娘娘么。”
“娘娘,不如讓老奴將此事稟告新帝,陛下孝敬,定會痛責皇后惡行。”
太皇太后無力搖頭:“這是哀家該受的,該受的,報應啊。”
她害死了視她如姐妹的敬貞皇后,她的兒子又害死了懷仁先太子一脈。
活該晚年喪子喪孫。
劉嬤嬤扶著太皇太后坐下,一邊幫她順氣,一邊勸道:“娘娘,別激動。自古成王敗寇,沒什么該受不該受的。”
太皇太后頭發(fā)花白,喘著氣道:“新皇后嫉恨楊清雅用百業(yè)經(jīng)陷害她,出了這口氣便罷,別給新帝找不痛快了。切記,前朝后宮不合,風波不止。”
一個吳氏便生出諸多事端,害了自己,也害了太子。
當晚,太皇太后噩夢不斷,夢到敬貞皇后化成厲鬼來向她索命,質(zhì)問她,為何要殺害她。
那些死去的人也一個個站在她面前,血臉模糊,駭人可怖。
第二日,太皇太后昏沉沉地醒過來,發(fā)現(xiàn)近身伺候的人是個臉生的宮女。
“劉嬤嬤呢?”
宮女回道:“劉嬤嬤失足掉進水里淹死了。”
原來,昨夜劉嬤嬤見太皇太后陷入夢魘,知道是那則《百業(yè)經(jīng)》的緣故,不顧太皇太后的勸阻,便去面見新帝。
結(jié)果,黑燈瞎火的,就掉入了水里。
太皇太后畢竟在宮里浮沉半輩子,哪兒還有甚么不清楚的。
跟隨自己半輩子的劉嬤嬤是被人害死了。
也不知是百業(yè)經(jīng),還是其它緣故,太皇太后自此噩夢纏身,夜夜夢到過往的人和事,哪怕是燒了百業(yè)經(jīng),依舊無濟于事。
夜夜噩夢,長久無法安眠,太皇太后被折磨的精神崩潰,終于熬不住一病不起。
第 124 章
太皇太后病下沒多久, 司馬睿就在一個雪路濕滑天摔了一跤。
也是他倒霉,摔哪兒不好,偏生撞在了尖銳的石頭上, 激得舊傷發(fā)作。休養(yǎng)一段時日,依舊不見好轉(zhuǎn), 箭傷處時常憋堵疼痛,處理起政事逐漸力不從心。
覽閱文書,批改奏折等事,開始由顧九卿代筆。顧九卿并非隱于幕后執(zhí)筆批紅,而是正大光明的代勞, 完全不懼前朝迂腐臣子妄議。
后宮參政,自古都是大忌。
朝臣們以此為由頻頻上書諫言,搬出祖宗典制細數(shù)歷朝歷代女人干政的惡果, 也不知顧九卿用了什么法子,朝臣們反對的聲音逐漸弱了下來。
大多面服心不服。
當然,也有真心敬服顧九卿的臣子,諸如方諸,謝將軍等見識過顧九卿本事的武將。
方諸做為新君潛邸時的謀士,自是破格提用,任吏部侍郎一職。這個位置是顧九卿將他擺上去的,意在讓他為朝堂招賢納才, 選拔真正可用之才,滌蕩政吏污垢。
顧顯宗和施氏對于顧九卿染指朝政的行為,亦是心驚膽戰(zhàn),寢食難安。原以為顧九卿插手西境軍務, 相比閨閣只會繡花吟誦投壺的世家貴女,已經(jīng)夠出格了, 至少還有千里奔襲探夫略作遮掩,哪里想到還有更驚世駭俗的舉動。
稍有不慎,便是天大的災禍。
在顧顯宗的認知中,顧九卿只是鳳命,能坐穩(wěn)中宮之位,便已是顧家無上殊榮。
“她怎么敢,怎么敢?諾大的后宮還不夠她一個婦道人家打理,竟還將手伸到朝堂,禍亂朝綱,簡直就是膽大包天!”
顧顯宗煩躁地在屋內(nèi)走來走去,如無頭蒼蠅亂轉(zhuǎn)一般,家中出個有本事的嫡女,本是光耀門楣的事,可這未免也太大膽了,新君縱寵著皇后自是無事,萬一哪日失寵,不就成了被人群起而攻奸的把柄。
顧九卿的皇后之位固若金湯,顧家才能屹立不倒。
越想越心焦,顧顯宗忍不住攛掇施氏入宮:“夫人,要不你明兒進宮勸勸皇后,目前最要緊的事,是趁著后宮未進新人,懷有龍嗣,生下新君的嫡長子才是第一要等事。”
“嫡嗣傍身,才是正理,皇家的圣寵最是虛浮不長久,我們的女兒向來聰明,怎么就看不明白眼前路?”
若非不允許,顧顯宗恨不得替顧九卿懷孕,誕下龍子固寵。
待他日嫡子登基,就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太后。
對于顧九卿的前路,施氏自是憂懼不已,倚靠在桌邊,揉著隱隱泛疼的額頭:“要去你去,事關(guān)朝堂事,我一個婦道人家瞎摻和干什么?”
施氏深知顧九卿的秉性,那就不是個聽勸的主兒,也知道自己勸不動,何必趟這趟渾水。
顧顯宗被施氏堵的噎住,他也想親自去勸顧九卿,可他面對顧九卿實在是瘆的慌。說來可笑,當父親的竟然害怕女兒。
“夫人哪,你是不知道,我們顧家被人背地里議論成了甚樣,說顧家的嫡長女是禍國妖后,做父母的怎能忍心看著女兒行差走錯?當今陛下正值壯年,竟讓皇后代批奏折,君心難測,也不知是不是試探顧家有不臣之心?”
從前是品性高潔出淤泥而不染的才女神女,如今成了禍亂國政的妖后。
女兒被人惡意詆毀編排,施氏心里自是難受,但顧顯宗好說歹說,施氏就是不應。
想到同僚陰陽諷刺顧家真是出了一位好皇后,顧顯宗咬了咬牙,只能自己硬著頭皮去見顧九卿。
還沒開口,就被顧九卿以坤寧宮翻新工事使用劣等工料為由,劈頭蓋臉訓斥了一頓,并令他即刻拆除,重新翻建。
顧顯宗灰頭土臉的從宣明宮出來,就看見站在外面的顧桑。
顧桑俏立花樹下,笑著同顧顯宗行禮問安。
顧顯宗將顧桑拉到無人處,詢問道:“桑桑啊,你跟皇后關(guān)系最要好,進了宮也不忘讓你跟著享福,有什么好東西我這個當父親都沒得孝敬,獨獨給了你,皇后待你真是好的沒話說。”
說著說著,顧顯宗忍不住泛酸,自己在嫡長女那兒挨了罵,好沒臉面,偏生家中三女兒卻比他這個當父親的得臉。
后宮皆知,顧桑是皇后最喜愛的妹妹,容不得旁人欺辱一星半點,哪怕是皇室公主也不行。據(jù)說有回,有兩位公主不滿顧九卿削減后宮開支,不敢鬧顧九卿,便去找顧桑的麻煩,結(jié)果被顧九卿以驕縱跋扈全無公主風儀為由,將兩位公主禁足,并罰抄宮規(guī)數(shù)遍。
看著顧顯宗甚為糾結(jié)不平的面色,咔嚓一聲,顧桑揚手折了一截頭頂上冬日凋零的樹枝兒,含笑道:“父親想問什么,直說罷。”
鋪墊了這么多好話,怪累的。
顧顯宗道:“想必你也聽聞了那些關(guān)于皇后的風言風語,你就告訴我,皇后心里倒底是如何想的,你跟為父透個底,我也好有心理準備。”
顧桑瞇了瞇眼,湊到顧顯宗耳邊,壓低聲音道:“皇后想造反。”
一語猶如石破天驚。
“什、什么?”顧顯宗驚得渾身冒冷汗,差點嚇了個仰倒,官帽都掉在了地上。
“開個玩笑而已。”顧桑撿起地上的官帽,拍了拍灰,笑盈盈地將官帽遞給顧顯宗,“父親,你可是混跡官場的人,這點定力都沒有嗎?瞧把你嚇的,女兒騙你的啦。”
“孽女!哪有這樣唬人的,還要不要腦袋了。”顧顯宗重新戴上官帽,“大逆不道之言也敢輕易宣之于口,若被有心人聽到,顧家就完了。”
這確實就是顧九卿在做的事。
顧桑撇撇嘴:“女兒知道輕重,也就在父親面前說說罷了。”
顧顯宗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四周,又湊到顧桑跟前,腆著臉問道:“乖女啊,皇后可曾在你面前透露過給為父升官的口風?你也知道為父最近領(lǐng)了翻新坤寧宮的差事,待事畢,大概能升任幾品?”
孽女到乖女,變的倒快。
顧桑:“……”
她哪兒知道顧九卿會不會給便宜父親升官?
顧桑含糊道:“父親將差事辦的漂亮,坤寧宮翻新的合乎皇后之意,帝后肯定會嘉賞于父親。”
所以,顧九卿罵他,就是點他差事辦的不夠好。
也是,那是給自家女兒住的宮殿,怎能消極怠工。
顧顯宗原想著坤寧宮又不是重建,有些能用的工料便將就用了,皇后為戰(zhàn)事節(jié)省后宮開支,他便想著皇后定也不愿坤寧宮過于奢華,用料才會略微簡單一些。
“恩,我知道了。”
想通這一點,顧顯宗一掃方才的郁悶,高高興興地轉(zhuǎn)去坤寧宮督造工事。
顧顯宗離開后,顧桑打算回偏殿收拾東西回顧家,她原以為宮里的日子會過得極其漫長,然而轉(zhuǎn)瞬就將差缺的三月之期補完了。
宮里的美景被她賞了個遍,但凡能去的宮殿花園都被逛了個遍,御膳房的美味珍饈也被她嘗得差不多,吃香喝辣不外如事。自兩位年紀比她稍小的兩位公主找茬,被顧九卿殺雞儆猴后,也無人敢對她不敬。
甚至,巴結(jié)她的人都快排到宮門口了。
原想著傍著女帝過活的滋潤日子,在顧九卿成為皇后,她已經(jīng)提前體驗過了。
現(xiàn)在的她,在顧九卿的庇護下,在后宮可謂橫著走也不為過。
吃喝玩樂,躺平般的咸魚生活,似乎也就那么回事。
她和顧九卿同住宣明宮,他住主殿,她住偏殿,同一個屋檐下,卻不是每日都見面。
顧九卿諸事繁忙,又要去御書房批改奏折,同司馬睿商議國事,還要關(guān)注西境戰(zhàn)事,有時還要兼顧后宮,人心浮動,自有瑣事擾他這個皇后拿出章程論斷。
只有閑暇得空時,才會與她說說話,或是陪她用膳,逛逛園子什么的。
他來找她,她便隨心隨性地同他相處,秉持著不主動也不拒絕的態(tài)度,這樣的自己好像是欺騙人感情的渣女。可是,面對強勢如斯的顧九卿,她的拒絕又不起作用,還不如被動接受。
她在宮里,在他身邊,享受了優(yōu)渥的生活,自是要提供相應的情緒回報。
反正,都不是什么品德高尚的善男信女,心里也不必負累過重。
說實話,顧九卿的皮囊真是令人驚艷,回回都瞧不膩味,她猶豫著自己不要太過矯情,總糾結(jié)過往那點停滯不前,也沒什么意思,人總該活在當下,享受當下的歡愉。
但是,內(nèi)心想一想,倒底是沒敢付諸行動。
這段時日,顧桑曾數(shù)回瞧見顧九卿隨身攜帶著那支親手制作的桃花玉簪,并未細看,只是遠觀之,便可窺出必是他耗費不少功夫精心打磨制成,桃花形狀雕琢精巧,猶似徐徐綻放的真桃花。
早已制好的玉簪,卻遲遲未曾送出手。
她大概知曉他為何不送,怕她拒絕,怕他苦熬辛苦制的簪子同買來的玉簪一樣,只被她鎖在見不得光的匣子,等不到主人的寵信。
她設想過,如果他將玉簪送到她面前,她會不會領(lǐng)受,會不會佩戴?
可能真的會。
她真的不想讓自己始終困頓在過往,人生得意須盡歡,她在這個世界才十六歲,鮮花般綻放的年紀,就該活的肆意而隨性,不管是饞顧九卿的地位庇佑,還是饞他這個人,有何關(guān)系呢。
本就不是太過較真的性子,自我攻略開解之后,整個人都松快了不少。
倒底還是有一點姑娘家的矜持,她不會主動找他求和。但是,她告訴自己,只要顧九卿將桃花玉簪送與她,她就讓他親手為她戴上。
她和他,需要一個冰釋前嫌的機會。
桃花玉簪就是契機,端看他何時送。
……
顧九卿倚窗而立,沉默地看著靜躺在掌心的桃花玉簪,原以為制簪對他已是極難的挑戰(zhàn),然而,當簪子完成,卻發(fā)現(xiàn)送出去才是最艱難的事。
天下這盤棋局,盡在他掌握中。就連整個司馬氏被他玩弄股掌之間,從不覺有何難的。
唯獨,一枚小小的玉簪難倒了他。
他能借著心情煩悶沉郁之際,做出耍賴親近她的行徑,攫取她身上的軟香溫暖,卻不敢耍賴逼迫她戴上簪子。他知道,只要自己稍微強勢些,依著她那種識時務的性子,定會如他的意。
可他不愿她心里有丁點不痛快,只愿她心甘情愿。
他握緊手心的玉簪,暗恨自己連試著送出去的勇氣都沒有,但凡她現(xiàn)出一點點拒絕的意思,就能讓他潰不成軍。
今日愁斷腸的百般苦果,皆是自己所種。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如果可以回到過去,他只想打死當初狠心推她的自己。
第 125 章
下雪了。
純凈潔白的雪花撲簌簌落下, 四方宮墻的碧瓦屋檐,飛拱朱閣,銅獅脊獸, 都落滿了白雪。天幕低垂,銀裝素裹, 紛揚的雪花將天地宮闈連成了一片。
雪風云卷,夜窗如晝。
顧九卿擁著厚重的狐裘披風,倚窗望雪,狹長的黑眸寂寂沉暗,冰涼的指腹輕輕地摩挲著同樣泛涼的玉簪, 直至簪子有了一絲微暖,他依舊保持著靜觀庭院雪景的姿態(tài),如入定的泥塑一般。
明日, 便是三月期滿。
天光將亮,她便要出宮回顧家。
靜默良久,顧九卿攥緊手里的桃花玉簪,終于下定決心,踱步去了隔壁偏殿。
這邊。
顧桑洗漱過后,也站在窗邊觀賞了一會兒雪景,便上榻安置了。
她并沒有離心似箭的心情,望著帷頂繁復的繡紋發(fā)呆, 須臾,犯困地合上眼。
室內(nèi)燭火熄滅,只留了桌上一盞油燈。
一道頎長身影透窗掠過。
房扉被叩響,伴隨著顧九卿低沉的聲音。
“睡了嗎?”
顧桑睡的迷蒙之間, 隱約聽見了顧九卿的聲音,她睜開眼睛, 初以為是幻聽,遲鈍地沒有及時回應。
“桑桑,歇了嗎?”
當熟悉的聲線再次響起時,她才猛然驚醒,自己沒有聽錯,是他,他就在門外。
霎那間,顧桑心里狂跳不止。
她撫著胸口,轉(zhuǎn)頭看向門外的身影,動唇應聲:“我……”
話音將將出口,就聽見外面?zhèn)鱽砑北级恋?#8204;腳步聲,以及司馬睿又憂又怒的聲音。
“天寒地凍,怎么在外面站著?宮里的婢子們?nèi)绾嗡藕虻?#8204;主子,該當何罪!”
顧九卿似乎低聲說了句什么,安撫住了司馬睿,繼而兩人的聲音漸漸遠去。
“早不來晚不來,偏這時來。”
顧桑揮起粉拳錘打了一下衾被,嘟囔了一聲,翻身睡了過去。
風雪肆虐,天氣驟冷,司馬睿憂心顧九卿受寒毒發(fā),不顧自己的身體,乘鑾駕來了宣明宮。
想起顧九卿站在偏殿外吃閉門羹的那一幕,司馬睿氣得傷口陣陣發(fā)疼,自己小心翼翼捧在心尖上的人,顧桑竟有膽子做出不懂尊卑規(guī)矩的大不敬之事。
宮中傳言果然沒錯,顧桑就是仗著皇后寵愛,恃寵而驕。不論長幼還是身份地位,都該是顧桑這個做妹妹的拜見顧九卿,就算出宮辭行,也該是顧桑向顧九卿辭別謝恩。
司馬睿忍不住冒酸,心生埋怨道:“你真是太慣著顧桑了。”
顧九卿圍爐煮茶,將煮好的茶水隨手給司馬睿斟了一杯,不以為然道:“她就是個小姑娘,使使小性子,還真能同她置氣不可?”
“小姑娘?她那心眼多的跟篩子似的,可不是什么天真純良的小姑娘。”司馬睿不禁拔高了聲音,同顧九卿辯駁起來,“顧桑年紀也不小了,該找個婆家定下親事。如果你沒有合適的人選,我這里倒是有幾個適齡的郎婿人選。”
他就是討厭顧桑,見不得她,也不知她哪兒好,得顧九卿這般看重,事事縱著哄著。顧九卿都沒像縱容顧桑那般,縱哄過自己。
好在女子成了親,相夫教子,困頓于后宅,進宮纏磨顧九卿的時間就少了。
司馬睿開始琢磨將顧桑指配給誰家,最好嫁離出京最好。
司馬睿有心點鴛鴦譜,卻沒留意到顧九卿眸底乍現(xiàn)的森寒冷光。
“陛下還是莫要亂點鴛鴦譜,憑白增添一對怨偶,妹妹可有得找我哭訴?”顧九卿幽幽道。
“怎會是怨偶?由我這個皇帝指婚,定給她選一門家世匹配的婚姻,肯定不讓三姑娘受委屈?”司馬睿自不會在婚事上拿捏顧桑,免得顧桑嫁的不好,反累得顧九卿為妹妹牽腸掛肚。
顧九卿擰眉:“她有心上人了。”
司馬睿頓時來了興致:“哦?是誰?”
還能是誰,只能是他。
顧九卿心里這般想,面上卻道:“不知道。小姑娘臉皮薄,自是不便明說,但透露過這個意思,約莫等到時機成熟,再行議親。”
司馬睿端起茶盞喝了口熱茶,暫時放棄指婚的念頭:“那確實不宜做出棒打鴛鴦的惡事。”
等顧桑嫁人,找個機會將其丈夫外放也是一樣。
二人就顧桑的親事閑聊片刻,又轉(zhuǎn)到政事上,詳議兩件緊迫的要事,顧九卿都給出了近乎完美的決策。
議事畢,窗外大雪未停,顧九卿以‘次日雪路行,恐誤了早朝’為借口,讓司馬睿回了天子寢宮。
敷衍完司馬睿,顧九卿再次來到偏殿外,輕喚了幾聲,屋內(nèi)皆無應答,一片寂靜無聲。
他抬起手猶豫再三,推門而入,寒涼的風雪隨著開合的門扇灌了進去。
反手關(guān)門。
顧九卿靜靜地立了會兒,待周身的風雪氣息被屋里的暖意驅(qū)散了些,方才抬步繞過紫竹花鳥屏風,站在拔步床前,默然看著床上熟睡的人兒。
他抬手從寬袖中取出桃花玉簪,借著油燈微弱的光亮,細細地端看少女雪顏烏發(fā),軟滑如綢緞的黑發(fā)鋪散在枕間,越發(fā)襯得嬌顏白凈如玉。
修長好看的手指輕拂過她的眉眼,而后落在那頭柔亮黑發(fā),愛不釋手的觸感讓他喟嘆。
下一刻,他將玉簪往少女發(fā)間比了比,烏發(fā)如墨,桃花嬌妍,十分襯她。
待要斜斜插入,動作驟然停頓,顧九卿驀地收回玉簪,哂然失笑。
連一支簪子都要偷送,豈不顯得自己又懦弱又沒誠意。
顧九卿靠坐在床邊,打定主意等人醒了再送。
冰雪嚴寒的天氣原就不利于他的身體,哪怕屋子里燃燒著地龍,溫暖如春,那股子生冷浸骨的寒意苦痛依舊一點點蔓延至四肢百骸,霜花漫上鴉睫眉梢。
寒毒完全發(fā)作前,他手撐床柱,虛弱地看了她一眼,艱難地挪步朝門外走去。
‘吱呀’兩聲,開合門的動靜響起,睡夢中的顧桑像被驚擾了一般,黛眉輕蹙,卻沒醒來。
剛走出偏殿,陌花陌上便迎了上來,顧九卿留下一句‘不可驚動任何人’,便昏死了過去。
因顧九卿身份特殊,內(nèi)殿中一般不留宮婢太監(jiān)伺候,又是夜半時刻,趁著無人發(fā)現(xiàn)顧九卿的異狀,二人趕緊扶著顧九卿回了臥房,將他安置在床上,并將床幔垂落。
顧九卿身中寒毒的事,秘而不宣,對外只說皇后體寒弱癥,容易生病。
對于攻打西夏取得凝魂草的說辭,也并非為著解毒,而是調(diào)養(yǎng)身體。
陌花憂慮道:“主子毒發(fā)的速度越來越快了。”
“你照看主子,我去請郝御醫(yī)和玄葉師傅。”陌上叮囑了一句,急匆匆出去了。
到了冬日,郝御醫(yī)和玄葉高僧時刻輪留內(nèi)宮,就怕顧九卿毒發(fā)。
……
翌日雪停,晨光熹微。
顧桑惺忪著睜開眼睛,慢騰騰地梳洗穿衣,待拾掇好自己,天色方才透亮。吃罷早膳,她起身走到門外,主殿宮門仍舊緊閉,約莫顧九卿昨晚應對司馬睿頗久的緣故。
天兒冷,顧九卿又是畏寒的體質(zhì),本就起的較晚。
等了會兒,見殿門依舊沒有打開的跡象,她也并未過多放在心上,既不能當面說一聲,便回屋留了一封信。
顧桑踩著厚重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出了宣明宮。她回眸望了一眼,輕嘆了口氣,方才頭也不回地離開。
有何可惆悵的,又不是再也不相見。
宮道上,太監(jiān)宮女忙碌不停地灑掃除雪,避免司馬睿再次摔滑。雪后的清晨,因著這番除雪之景,添了幾分熱鬧和嘈雜。
出宮的必經(jīng)路口停著一輛馬車。
宮人們見顧桑出現(xiàn)在宮道上,忙躬身退至兩邊,給她讓出中間的道。
引路的內(nèi)侍道:“三姑娘,小心些。”
待上了馬車,顧桑抱著湯婆子,將腦袋靠在車壁。昨晚大睡了一覺,本不該犯困的,不知為何,眼皮越來越重。
她想掀開車簾,讓外面的寒風滲進來,手剛搭上簾幔,就無力地垂落下來。
……
經(jīng)過一夜施針搶救,顧九卿總算蘇醒了過來,他看著窗外大亮的天色,略微遲鈍片刻,便要掙扎著起身。
“顧桑呢?出宮了沒?”
郝御醫(yī)和玄葉高僧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無奈。
不管自己性命堪憂,也不在意毒發(fā)兇險,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問人家小姑娘。
玄葉高僧道:“你這身體經(jīng)不起折騰,必須盡快解毒……”
“我要去找她,還有東西未送給她。”
顧九卿壓根就沒聽進玄葉高僧的話,只握緊手中的桃花玉簪,狹長鳳眸里是從未有過的急切與焦躁。
他也不知自己急什么,焦什么,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預感牽引著他,如果不將簪子送給她,日后就再也沒機會了。
陌花拿著一封信,上前稟告道:“三姑娘留了書信,已經(jīng)出宮了。
顧九卿一把奪過書信,幾行簡短的字,樸實無華的意思。
大致是,感謝他這段時日對她的照顧和庇佑,宮里的御膳很美味,景色也好看,嗯,宮里的人大多也很好,對她禮遇有加。
呵,有他威懾著,敢對她不好嗎。
最后以一句‘他日再見’結(jié)束。
他日再見?
顧九卿反復咀嚼了好幾遍,唇角的笑意尚未徹底蕩漾開,陌上急步走進來,遞給他一封染血的信以及一抹亮色發(fā)帶。
……
顧桑是被凍醒的,手腳凍的僵麻早已失去了知覺,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被人捆縛住手腳扔在結(jié)冰的地面上,且是靠近水邊的地面,其陰冷寒凍可想而知。
這里是皇宮的一處湖心小島,四面都是水,因昨日大雪,湖面已經(jīng)結(jié)了一層不太堅硬的冰面。
手背處傳來一陣刺痛感,皮膚被劃了一道深長的口子,血跡早已凝固住。
顧桑費力仰頭,頭發(fā)散落胸前,發(fā)帶也不見了。
她看向蹲在旁邊同樣披頭散發(fā)猶如瘋子的北嘉郡主,冷靜道:“是你?”
北嘉郡主自流落青樓被找回來后,便沉寂了許久,久到顧桑都快忘了北嘉郡主這號人。
聞言,北嘉郡主惡狠狠地抬頭,眼睛又紅又毒:“你知道驍哥哥變成了什么樣子?”
被圈禁的庶人,顧桑大致能想象出,絕計不是什么好日子。但她什么都沒說,未免激怒北嘉郡主。
北嘉郡主似乎也不是為了聽她的回答,顛三倒四地說道:“一個酒鬼啊,一個爛酒鬼。可是,可是,就算他變成了這樣,還是不要我,他不要我。就算他喝的爛醉如泥,分不清誰是誰,他還是不要我。”
“先帝早就將我指給他做側(cè)妃,如果他還是康王,我早該嫁給他……”
司馬驍被圈禁貶為庶人,承顯侯夫人死活都不同意北嘉郡主嫁給一個失勢無權(quán)之人。可是,北嘉郡主不在乎司馬驍是否失勢,她只想跟他的驍哥哥在一起,不在乎是否吃苦。
昨晚主動在司馬驍面前寬衣解帶,饒是醉的人事不省,可他卻還是拒絕她。
一定是嫌棄她的身子臟了,嫌她不干凈。
北嘉郡主忽的看向顧桑,目光猶如淬了毒,一巴掌狠狠地扇在了顧桑臉上,厲聲尖道:“賤人,都怪你,是你害得我不干凈,還有顧九卿那個賤人,高坐皇后之位,就將驍哥哥棄如敝履。這種水性楊花的賤人,憑什么得到驍哥哥的鐘愛,她不配,不配。”
“你,還有她,都該死!”
北嘉郡主怨恨滔天,瘋癲怒吼。
如果不是顧桑,自己怎么會被賣到青樓那種臟地兒。
顧桑紅腫著臉,一邊暗罵瘋女人下手真狠,一邊暗暗使勁兒掙脫手腕上的繩索。奈何只是磨破皮膚,于事無補。
弄不開繩子,她耐著性子,盡量用平和的語氣勸道:“郡主,想想你的驍哥哥,你那么愛他,肯定不希望他出事,對否?”
北嘉郡主怒道:“少拿驍哥哥誆騙我,他好好的呆在西郊別院,能出什么事?”
北嘉郡主將她劫擄至此卻沒立刻動手,估計是想以她引誘顧九卿前來。
畢竟,全燕京城人都知道顧九卿對她這個妹妹的偏疼。
顧桑眼珠一轉(zhuǎn),繼續(xù)道:“顧九卿貴為一國之后,皇帝又將他寵的沒邊兒,你敢對他做什么,第一個倒霉的定是你家驍哥哥,皇帝大怒之下,說不定就將他給砍殺了。郡主風華正茂,你的驍哥哥也正當壯年,他一時萎靡不振不過是權(quán)利旁落,還有喪母之恨,又不是全為著顧九卿的緣故,是不是?就算他年少不更事對顧九卿情根深種,等顧九卿和皇帝生下孩子,你的驍哥哥肯定就死心了。”
“郡主,你可不能將你和他的路堵死了。這世上只有你最愛他,假以時日,他肯定會被你的誠心打動,三五年定會喜歡你,愛上你的。你對他比肩山海的深情厚愛,我一個外人都瞧著感動不已,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他就是塊頑石也會隨著時間被你融化。”
對于北嘉郡主這種戀愛腦,講道理是講不通的,只能拿司馬驍和她的感情忽悠。
北嘉郡主臉色似柔緩了一些:“算你識相!顧九卿算個什么東西,這個世上無人比我更愛驍哥哥。”
“你愛他,斷不能將他送上死路。放了我,我就當今日未見過你。”顧桑聲音溫柔,循循善誘,“趁著無人發(fā)現(xiàn),將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就牽連不到你的驍哥哥。”
見北嘉郡主面色有所動容,顧桑又加了一把勁兒:“你不愿看到他因你而死,對嗎?”
北嘉郡主伸手去解顧桑的繩索,剛觸碰到繩結(jié),腦海里霎時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雙手抱頭尖叫了一聲,整個人頓時變得狂躁起來。
“你騙我,騙我。驍哥哥不可能愛我了,他不會愛我了。”
北嘉郡主面色一狠,就要一把將顧桑推進冰窟窿里。
“住手!”
一道顫音瞬時響起。
第 126 章
顧桑和北嘉郡主同時往湖岸邊望去。
隔著遙遙相望的湖面, 顧桑看不清顧九卿的面容表情,卻一眼感知出他身體有異,心下猛地一沉。
下一瞬, 顧九卿飄遠的聲音再次響起。
“我來了。”
這話既是對顧桑所說,也是對北嘉郡主說。
顧九卿按照北嘉郡主信上的要求, 不帶一兵一卒,孤身前來。
也許侍衛(wèi)隱在暗處,也說不定。
北嘉郡主嫉恨地盯著那抹飄然似仙的白衣身影,將匕首抵在脆弱的脖頸,森冷道:“顧九卿, 想救她,就一個人走過來。否則,我立刻殺了她!”
比起顧桑的小命, 她更想要顧九卿去死。
憑什么驍哥哥淪為階下囚,還對顧九卿念念不忘。
脖子上抖動的刀鋒隱有失控的趨勢,顧桑提心吊膽道:“你真的會害死司馬驍……”
北嘉郡主狠道:“閉嘴!”
瘋郡主鐵了心要對付顧九卿,顧桑不再說話,目光復雜地看向顧九卿。
湖面冰層薄透,稍有不慎,便會墜落刺骨的冰面之下。對于身中寒毒的顧九卿,必死無疑。
如果是平時的顧九卿, 提氣運功,尚可如履平地。但現(xiàn)在,毒發(fā)后的身體異常虛弱,完全無法調(diào)息運氣。
然而, 顧九卿看著對面的顧桑,對上她投過來的視線, 沒有絲毫猶豫地踏上了冰面。
匕首抵著她的命門,他不能冒險。
雙腳踩上冰層,傳來輕微的冰裂聲。
相隔一定距離,顧桑看不見他腳下的情形,只看見他緩緩地趴下身體,將整個身軀覆蓋在冰面上,慢慢地往她的方向爬行而至。
他最怕冷了,一到冬日炭火湯婆子不離身,遑論身體與冰面接觸,如何受得了。
顧桑眼眶泛紅,看著冰面上不斷往她靠近的身影,強忍著對死亡的恐懼,大聲道:“別過來,不用管我!”
聽聞她的聲音,顧九卿黑眸驟縮,匍匐在冰面上,不自覺加快了爬行的速度。
不管她,讓她死嗎?
試過一次,他再也做不到。
北嘉郡主瞥了眼冰面上狼狽爬伏的顧九卿,如喪家之犬一般,她放聲大笑:“哈哈哈,真是沒想到啊,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竟能為你不要命,好一對難姐難妹。”
顧桑仿若沒有聽見北嘉郡主的嘲諷,一直盯著顧九卿,生怕薄透的冰層突然破裂,好在一路有驚無險,就快到達湖心小島。
身影越來越近,顧九卿的面容越來越清晰,顧桑看著他,再也忍不住落下淚。
他的膚色較常人偏白,宛若冷玉。此刻,他的面色變成了深深的病態(tài)白。
厚重保暖的狐裘阻礙行進,不知何時被扔掉了,身上只穿著比較單薄的白衣,完全不能抵擋寒風灌入。
裸露在空氣里的膚色幾近透明,全無一絲血色。
顧九卿喘息了一聲,抬眸看向不遠處的顧桑:“別怕,你不會有事。”
聲音冷靜,透著毋庸置疑的從容。哪怕刻意不露弱態(tài),可他的模樣分明是毒發(fā)后的虛弱。
顧桑怔愣地看著他,暗罵,傻子。
眼見顧九卿真的通過冰層爬了過來,而沒有掉落湖底,北嘉郡主恨極,雙手搬動一塊重石:“賤人,去死。”
顧九卿瞳孔一緊。
石頭即將砸向冰面的剎那,只見顧桑奮不顧身地撞向北嘉郡主。
北嘉郡主連人帶石頭被撞翻在地,顧桑也因為慣性太大摔了下去。
兩人如疊羅漢般摔在了一處。
顧桑咬牙切齒,死死地用自己的身軀壓制住北嘉郡主,不給她起身的機會。但是,困于束縛手腳的繩索,戰(zhàn)斗力不強,又碰上北嘉郡主這種不要命的瘋子。
不消片刻,形勢反轉(zhuǎn)。
顧桑被暴怒的北嘉郡主掀翻在地。
拖延的這點時間足夠顧九卿上岸。
“可惡!”北嘉郡主沒有摸到匕首,搬起就近的石塊,瘋了般朝顧桑腦袋砸去。
顧桑來不及躲閃,千鈞一發(fā)之際,是顧九卿撲了過來,將她護在身下。
本該砸在她頭上的石塊,狠狠地砸落在他頭上。
顧九卿悶哼一聲,鮮血順著他的額頭流下,滴落在顧桑眼皮上,感覺鮮血模糊了視線,她不適地眨了眨眼。
北嘉郡主明顯愣了下,見自己沒砸中顧桑,卻砸中了顧九卿,就要再補一塊石頭時,顧九卿忽然開口了:“司馬驍來了,你敢傷她,司馬驍必死。”
司馬驍,無疑是北嘉郡主的命門。
與此同時,司馬驍驚怒的聲音從湖岸邊傳來。
“李明歡,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北嘉郡主渾身一震,僵硬地轉(zhuǎn)頭看向岸邊,司馬驍被人舉刀橫在脖子上,亦如她對顧桑那般。
就是這愣神的功夫,一把匕首當胸刺入。
顧九卿擔心自己力氣不足,拼著最后一絲殘存的力氣,將匕首再次捅了進去。
下一刻,手松開刀柄,整個身體往后仰面倒下。
顧桑驚駭,掙脫繩子的那一刻,下意識就想接住他。但她忘了腳上還被繩子捆著,這一下撲了個空,眼睜睜地看著顧九卿倒在了地上。
北嘉郡主也歪倒在了一邊,眼珠子始終望著湖岸邊的方向,不知死活。
顧桑只看得見顧九卿,她快速解開腳上的繩子,近乎手腳并用地爬到了顧九卿身邊,將他抱在自己懷里:“顧九卿!”
她感覺自己抱著一塊寒冰,他的身體沒有一絲溫度。
死人才會沒有體溫。
意識到他可能會死,她真的害怕了。
顧桑抖著唇,說:“你不會死,對不對?”
顧九卿半塊臉被鮮血染紅,右手也全是血,臉上是他自己的血,手上是北嘉郡主的血。
他用沒有染血的左手,顫抖著從懷中掏出那支早該送出手的桃花玉簪,塞到顧桑手里。
顧桑低頭看著簪子。
他朝她伸手:“我……做……好了……”
一句話未說完,原想觸碰少女臉頰的手也順勢垂落下去,落在她的手心。
她一手握住桃花玉簪,一手握住他冰冷無溫的手,只覺心口疼的厲害。
湖面上人影幢幢,有船只破冰而來,顧桑淚眼婆娑地看著急步而來的人影,只有一句,“救他。”
第 127 章
燕京城外, 溫泉別莊。
顧九卿了無聲息地地躺在暖玉床上,狹長的雙眸緊閉,面容慘白毫無血色, 眼睫眉梢頭發(fā)凝結(jié)著一層消散不去的霜花。
身下的暖玉床,是天下奇珍之物, 觸手溫暖,卻怎么都暖不了他的體溫。若不是那一絲若有似無的呼吸,就仿佛死了一般。
已經(jīng)半個月了。
全無任何蘇醒的跡象。
如今一息尚存,全靠郝御醫(yī)和玄夜高僧不遺余力的救治,以及暖玉抑制體內(nèi)的寒毒。但只是暫緩而已, 顧九卿依舊未能脫離危險。
唯有徹底解毒,尚有一線生機。
為了得到解毒藥材之一的凝魂草,司馬睿屢次增派兵力和糧草, 不顧朝臣反對,不惜耗空國庫,以舉國兵力支持西夏之戰(zhàn)。為了顧九卿這個‘女主’,男主全然失了為君者的理智,瘋的夠顛。
也正因為這份瘋狂,西夏軍在大燕軍的猛烈攻勢之下,毫無還手之力,被攻打退守至王庭, 西夏王不得不獻上凝魂草,徹底俯首稱臣。
顧桑衣不解帶地守在暖玉床邊,用熱水幫顧九卿擦拭著手臉:“凝魂草已經(jīng)被使臣馬不停蹄地送往燕京,不日將到。還有嶗山雪蓮果, 聽說已經(jīng)開花了,等春暖花開, 便是結(jié)果之日。你一定要撐住啊。”
嶗山雪蓮果,并非春天開花,秋天結(jié)果。而是冬日開花,春日結(jié)果。
除了等待,別無他法。
救治顧九卿的五味重藥,皆是世間罕見。其中四味已經(jīng)確定有了結(jié)果,唯有最重要的一味藥引火炙蠱蟲,最是難搞。隱匿在暗處的毒樓幾乎全部出動,陌上也出京了,還不知何時有結(jié)果。
陌花端著湯藥進來時,顧桑頭也沒抬地問道:“火炙蠱蟲,有消息了嗎?”
“有,不過也要等些日子。”
顧桑不解:“為何?”
陌花回:“毒娘子有孕在身,必須要等她分娩之日,才可取蠱蟲。否則,蠱蟲提前離體,胎兒不可活,毒娘子絕不可能自愿。”
顧桑默然。
她與毒娘子有過一面之緣,毒娘子曾用她威脅顧九卿獲取琴缺的下落,恨不得將其千刀萬剮。然而,誰能想到名譽天下的第一琴師琴缺先生同顧九卿一樣戴著‘假面’愚弄世人,顧桑也是聽陌花說起火炙蠱蟲的下落,才知道琴缺并非半截入土的老頭子,反而是位風流倜儻的美男子。
毒娘子之所以對琴缺喊打喊殺,一路追殺到燕京城,概因琴缺欠的風流債。
難怪顧九卿輕易就將琴缺出賣了。雖不知,顧九卿如何利用琴缺從毒娘子處獲取火炙蠱蟲,但不用想也知道,肯定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路數(shù)。
半晌,顧桑道:“她生孩子時,就會心甘情愿取出火炙蠱蟲嗎?”
陌花默了默,回道:“三姑娘不必擔心,我們會讓毒娘子心甘情愿。”如何布局取蠱蟲,主子早已吩咐過。
這話就有待商榷了。
顧桑見湯藥漸涼,一邊給顧九卿喂藥,一邊問道:“還要等多久?”
陌花:“一月便可瓜熟落地。”
嶗山雪蓮果,火炙蠱蟲,都要等,也不知顧九卿等不等得住。
顧桑小心翼翼地擦掉顧九卿唇角溢出的湯汁,憂心忡忡。
喝完藥,陌花便端著空碗出去了。沒過一會兒,又進來了一趟。
“三姑娘,老爺和夫人過來了,恐怕得麻煩你應對一二。”
顧桑點點頭:“我知道。”
顧九卿中毒的消息被隱瞞了下來。
對外只說是,出宮養(yǎng)病。宮里宮外皆知皇后身體弱愛生病,此番為救家妹涉險,受寒凍病,外面議論更多的是,顧家這段姐妹情,無人猜想到中毒將死上面去。
至于北嘉郡主,當場斃命,卻是死在了顧桑手上。為何死在她手里,因為司馬睿不愿皇后落下狠辣的惡名,也不愿皇后承受太后母族的怨尤,就讓顧桑背鍋了。
顧桑無所謂,她在意的是,顧九卿的死活,其它都無關(guān)緊要。
顧顯宗和施氏得知是她殺死了北嘉郡主,震愕之余,并未苛責怪她半分。尤其是顧顯宗,原本對顧桑讓顧九卿遇險頗有微詞,又知她對嫡姐亦是舍命相護,倒也不好說教了。
顧桑到達前院另一處臥房時,顧顯宗和施氏正在同臥病在床的‘顧九卿’說話,大多是二老在說,床幔里時不時傳出一兩聲咳嗽回應。
‘顧九卿’亦如從前,對他們并不熱絡。但不知為何,顧顯宗莫名覺得養(yǎng)病期間的‘顧九卿’少了一些身居高位的威壓,反而多了一絲親和,話不免多了起來,著實過了一番慈父癮。
施氏同樣有此感受,隱約覺得母女無形間親和了一些。
只是兩人都未深想,只當顧九卿這場病太久的緣故,人在脆弱之下難免顧思親情。
施氏有心趁此機會,增近母女感情。殊不知,帷幔里的‘顧九卿’早已應對的不耐煩,見顧桑踏進屋子,大有見到救兵之意,忙咳嗽兩聲道:
“三妹妹來得正好,我有些累了……咳咳咳……你陪父親母親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顧桑看了一眼隱在床幔后面的‘顧九卿’,笑著接過話:“皇后娘娘好生歇息,我自會將父親母親照顧周到。”
說罷,便對顧顯宗和施氏道:“莊子里有一處雪梅園,這幾日梅花開得正艷,父親母親不如移步欣賞一番。此處的湯池引的是山上的活溫泉,等會兒飯后,也可泡泡去去乏。”
幾人從屋里出來,便往雪梅園而去。
顧桑一路溫聲同顧顯宗和施氏閑聊,哪怕傅粉遮掩憔悴疲憊的面容,哪怕面帶微笑,依舊讓施氏察覺出顧桑心事沉重,遠不如面上輕松開懷。
施氏以為顧桑為著那日殺人之事郁郁不得自解的緣故,哪怕北嘉郡主臭名昭著十惡不赦,畢竟殺死的是一條認命,心里怎會沒有負擔。何況,顧桑從未殺過人,那是她第一次。
顧桑曾經(jīng)巴著顧皎和蒲姨娘,也只是言語不討喜,要說她當真害過什么人,卻是沒有的。
誠然顧九卿救她遇險,可她也為維護顧九卿不惜手染鮮血。
施氏對顧桑唯有心疼,親近地拉過她的手,皺眉道:“桑桑,手怎么這么涼?皇后的病比上回所見好了不少,我和你父親都放心不少。倒是你,身體上的病癥易醫(yī),心病反而難治。對于北嘉郡主之死,你不必有任何負累,實是她太過可惡,死有余辜。”
施氏著實沒想到顧桑竟敢殺人,當聽說最后是顧桑反殺了北嘉郡主,著實不敢相信。
顧顯宗也沒想到顧桑竟敢殺人,要說沒有觸動那是假的,保住了顧九卿這個皇后,就是保住了顧家的榮華富貴。
顧顯宗也道:“北嘉郡主膽敢戕害朝臣之女,謀害皇后,死不足惜。為這種毫無底線的惡毒女人介懷,實在不值得。”
顧桑憂慮的是顧九卿的生死,卻不能為他們所道,只能點頭道:“父親母親放心,我不會為不相干的人折磨自己。”
施氏眸光不經(jīng)意地落在顧桑頭上栩栩如生的桃花玉簪,不禁夸了一句:“桑桑眼光不錯,這支桃花樣的玉簪挺別致,十分襯你。”
顧桑怔然,手不自覺地撫上桃花玉簪:“這是專門定制做的,我也特別喜歡。”
戴上了就不舍取下,越戴越喜歡。
到了雪梅園,三人坐在亭子里品茗賞梅,施氏贊了一番雪梅美景,突然道:
“明日便是除夕,因著今年是國喪,新君并未遵循舊例大宴百官,應是要出宮陪皇后。”
顧桑一怔。
又是一年除夕。
今年是穿書的第三個年關(guān),她好像從未與顧九卿一道過過年。
第一年,顧九卿入宮赴宴。
第二年,顧九卿在燕京,她在青石鎮(zhèn)同文殊公子過年。
第三年,顧九卿毒發(fā)昏迷……
見顧桑未領(lǐng)會其意,施氏又道:“桑桑,你是打算留在溫泉別莊,還是回顧家?”
先前同顧九卿敘話時,顧九卿的意思是,讓顧桑留在這陪著過年守歲。但施氏想著皇帝應會過來,才會有此一問。
感情事當中,多插進一個人,恐生事端風波。
顧桑知道施氏的意思,是想讓帝后獨處,除夕這種闔家團圓的日子,她不適合插在司馬睿和顧九卿中間,但她假裝沒有領(lǐng)會,搖搖頭:
“請母親體諒,皇后長姐希望我留下,我不能忤逆其意。”
施氏和顧顯宗同時皺眉。
如果不是知道顧桑對皇帝真沒想法,他們還真要想歪了。
顧桑看他們一眼,又補了句:“等皇后身體痊愈,我便會回顧家。”
……
送走顧顯宗和施氏,顧桑四下望著風景漂亮卻又過分安靜的溫泉別院,吩咐陌花著人布置一番,披紅掛彩,大紅燈籠高掛,總要有幾分熱鬧的過年氣息。
安排下去后,顧桑便回了屋子。
看著暖玉床上無聲無息的顧九卿,心口一陣陣地發(fā)緊,她笑道:“父親和母親過來探望你了,他們不知你的真實情況,見到的是你替身。母親提及過年,我才意識到我們好像從未過年吃過團圓飯。”
“明日除夕,我們一起過年守歲,一起看煙花,好不好?”
屋內(nèi)一片沉寂,無人應聲。
顧桑沉默了一會兒,抬手撫上發(fā)髻的桃花玉簪:“我戴著你送的簪子,難道你不想看一眼,不想知道我戴著好看嗎?母親夸我眼光不錯,也是贊你手藝精巧,我都不知道你制簪的技術(shù)如此厲害?”
“除了母親夸,你的那位替身也夸這支玉簪好看。所以,你真的不打算睜眼看看自己的杰作嗎?”
又是一陣死寂。
“你為了解毒籌謀好幾年,一定會逢兇化吉的,每個人都為你解毒而努力,哪怕是被你騙得最慘的司馬睿亦是竭盡全力……”
顧桑握著顧九卿冰涼無溫的手,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東拉西扯,一會兒找本話本子給他讀,一會兒給他講游歷在外的生活,一會兒又說起自己現(xiàn)代的趣聞趣事。
但是,顧九卿始終未能回應。
翌日除夕,顧桑一早就在窗門床帳貼上親手剪裁的窗紙,掛上小小的紅燈籠,入目喜色,屋子不再冷冰冰的,多了幾分喜慶的熱鬧氣息。
別院里也被布置的喜慶而熱鬧。
只可惜顧九卿只能躺在暖玉床上,無法親眼瞧一瞧。
顧桑用熱水細心地擦拭顧九卿的手臉,扯起唇角露出一抹明燦的笑容:“新年快樂,顧九卿。”
說完,便去廚房親自下廚,做了幾樣顧九卿喜歡吃的,也做了幾樣自己喜歡吃的。
就算顧九卿無法吃,但可以聞聞味兒。
一頓豐盛的飯食擺上桌,菜香四溢。
如果沒有討人厭的司馬睿就好了。
顧桑從廚房回來,司馬睿就來了。
顧桑瞪一眼坐在床邊深情款款的司馬睿,雖然提前知道司馬睿可能會出宮,心中仍是惱怒不已,她只想安安啊靜靜地陪顧九卿過年,就她和顧九卿兩個人。
守在旁邊如臨大敵似的陌花回了她一個無奈的眼神,沒辦法主子需要皇后這個身份,雖然已經(jīng)找托詞避離皇宮,盡可能減少司馬睿見顧九卿的機會,但司馬睿非要出宮探視,也不能橫加阻攔。
見司馬睿正要抓握顧九卿的手,顧桑飛奔過去,一把揮開司馬睿的爪子:“御醫(yī)說了,皇后的身體不能離開暖玉。”
司馬睿:“……手也不能?”
“不能。”顧桑斬釘截鐵道,“暖玉床只能暫緩,又不是治愈,遲遲不能解毒,小心駛得萬年船。萬一陛下一個疏忽,解藥還未煉制出來,就加快了皇后體內(nèi)毒素蔓延,陛下豈不是抱憾終身。”
司馬睿不相信顧桑的話,轉(zhuǎn)頭問陌花:“是嗎?”
陌花畢恭畢敬地回道:“陛下,三姑娘說的沒錯。平日里照顧皇后娘娘時,奴婢們都是萬分小心,不敢挪動娘娘身體分毫,連翻身都不敢。”
司馬睿將信就疑,但也不敢大意,就坐在床邊同顧九卿自話自說。說了幾句意識到身后兩個煞風景的木頭樁子,就要讓顧桑和陌花出去。
陌花身為婢子,倒是聽話的出去了。
顧桑自然不愿,站在原地,動也未動。
司馬睿不高興道:“你也出去。”
顧桑說:“我要守著皇后長姐,擔心陛下情難自禁之下,就忘了醫(yī)囑。”
司馬睿咬牙,正要讓人將顧桑轟出去,顧桑忽然說道:“陛下,解藥的事可有線索,大姐姐恐撐不了多少時日?”
司馬睿立時頹然:“凝魂草三兩日便可抵京,但是……”
什么火炙蠱蟲,嶗山雪蓮果,玄黃精,卻是全無線索。
“但是什么?”顧桑明知故問道。
這段時日,她已經(jīng)從陌花嘴里得知了顧九卿籌謀解毒的全過程,顧九卿用了好幾年的時間才找到這些藥的下落,司馬睿哪兒能那么快找到。
顧九卿只打算利用司馬睿取得凝魂草,其它幾味藥自取。虛實真假參半,司馬睿尚被蒙在鼓里,這是顧九卿糊弄人的常見手段。
經(jīng)顧桑這么一問,司馬睿整個情緒迅速崩塌下來,滿腦子都是自己天子之尊依舊不能替心愛人解毒的懊悔,說到底都是他在雍州未能保護顧九卿,讓她以身犯險,才會讓其如活死人一般躺著。
“沒有但是。”司馬睿看向顧桑,說,“如果皇后的寒毒不能得解,朕必找你算賬。皇后有任何閃失,朕也一定讓你為她陪葬。”
如果不是為了救顧桑,寒毒怎會發(fā)作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厲害。
顧桑無所謂道:“好啊。”
顯然,司馬睿更氣了。
無論司馬睿如何氣惱,只想留在溫泉別莊陪顧九卿過年,這是他和顧九卿的第一個年關(guān)。然而,天不遂人愿,宮里突然傳來太皇太后甕世的噩耗,司馬睿不得不回宮安排太皇太后的身后事。
太皇太后逝世于奉先元年最后一日,沒能挺到新年伊始。
朝臣們都未在家中過年,連夜入宮為太皇太后哭喪。
看著院子里擺滿的煙花,顧桑直嘆氣。
陌花也嘆氣道:“怕是不能放了。”
顧桑覺得頗為遺憾,頓了片刻,才道:“煙花太顯眼了,不適宜點放,便多放一些炮竹,總要讓顧九卿聽個響,讓他知道過年了。”
新舊年交替的時刻,震耳欲聾的炮竹聲不斷響起,噼里啪啦,經(jīng)久不停。
然而,無論聲響多么震耳,顧九卿仍舊安眠不醒,沒有任何反應。
炮竹聲停止。
哪怕門窗緊閉,那股子火藥硝石味依舊順著門窗飄散進屋內(nèi),顧桑被嗆到了,忍不住咳嗽了幾聲。她多希望顧九卿也被嗆咳出聲,然而沒有。
待屋子里的味道慢慢散去,她對著暖玉床上無聲無息的顧九卿,低聲呢喃道:“你的仇人又死了一個,因為她的死,我準備的煙花都未能燃放。不過沒關(guān)系,等你醒過來,無數(shù)煙花等著你觀賞。”
顧桑小心翼翼地幫顧九卿掖了掖被角,趴在旁邊睡了過去。
新年的第一晚,她做了個美夢。
三月桃花開,她和顧九卿站在桃花樹下,兩兩相望,他笑著將桃花玉簪戴在她發(fā)上,又摘下枝頭最嬌艷的一朵桃花別在她發(fā)梢,兩朵桃花交相輝映,分辨不出哪朵是他雕刻,哪朵是他所摘。
人面桃花相映紅。
春風拂過,漫天桃花雨而下。
“桑桑,戴了我的發(fā)簪,可愿嫁我為妻?”顧九卿唇角含笑,白衣瀲滟風華,比萬千桃花更迷人。
她看得癡了呆了,也羞紅了臉。好半晌,才羞答答地應聲:“愿、愿意。”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就是她內(nèi)心最真實的愿望嗎?
美夢醒,暖玉床上的人依舊了無聲息,沒有如夢中那樣對她笑,也沒有親手給她戴花戴簪子。
他對外界的任何人和事一無感知。
顧桑眼眶泛紅,抿著唇角。
……
太皇太后喪事期間,西夏求和的使者攜帶貢物凝魂草抵達燕京。司馬睿忙里抽空來了溫泉別莊一趟,將凝魂草交給郝御醫(yī)和玄葉高僧,探望顧九卿,逗留片刻,便又匆匆回宮了。
不日,司馬睿向天下發(fā)布求藥榜,以萬金求取余下幾味解毒藥材。
顧桑將手上的話本子放下,手指戳了戳顧九卿的臉:“你這張臉還真是禍水,將司馬睿迷的五迷三道的,只要事關(guān)你的事,簡直無不應求。你要真是個女人,不說江山,就是命,男主估計二話不說都要給你。”
以一介男身女相將一國皇帝掌控于鼓掌間,普天之下也只有顧九卿這個妖孽能辦到了。
瑩白手指移至顧九卿如畫眉眼,她細細地描摹著他的眉形,哼哼道:“你說司馬睿要知道你為男子,該是何等反應?也不知你是繼續(xù)愛你,還是會恨你?”
顧桑想了一下原書劇情,又說:“估計是看不到了。”
以她對顧九卿的了解,應是存了將司馬睿騙到死的打算。
第 128 章
年關(guān)一過, 便是春暖花開的日子。
顧九卿始終保持沉睡的姿態(tài),雙眼緊閉,一動不動。
顧桑采摘了一束最嬌艷的桃花擺放在顧九卿床頭, 室內(nèi)淡淡的桃花清香浮動,也不知深陷睡夢中的他是否能聞到花香。
她坐在床邊, 沉默地望著他。
顧九卿面色蒼白,一身白衣猶如素縞,周身上下唯有顏色的墨黑長發(fā)亦被霜花染白,入眼唯有白,一片寒涼的白, 沒有一絲兒鮮活的氣息。
好半晌,手指輕觸花瓣,顧桑低聲道:“我知道你不喜歡這種顏色太過艷麗的花朵, 最喜歡純潔無暇的白花。可是,白花雖無暇,寓意卻不詳,有祭奠死者之意。”
顧桑頓了頓,抿了下唇角,“你瞧,桃花多好看,多有活力。外頭的桃花開得更好, 跟你雕琢的玉簪上的桃花一樣嬌艷好看。”
顧桑一遍遍地搜刮著記憶,不厭其煩地說了許多有趣的事兒,談古說今,談天說地, 追憶過去,暢享未來……
不論他是否能聽到, 她依舊堅持說,堅持刺激他的意識和大腦。直說得口干舌燥,喝幾口潤潤嗓子,又繼續(xù)講述那些光怪陸離的故事,不論是書本上看到的,還是她以前生活的時代,她全都分享給他。
那些快樂的,不快樂的,一股腦兒地灌輸給他,這樣的顧九卿儼然最忠實的傾聽者。
顧桑在屋子里呆了大半晌午,方才出去透口氣。
外頭陽光正好,和煦的暖光照在臉上暖洋洋的。若非暖玉能抑制顧九卿體內(nèi)的寒毒,她真想推他出來曬太陽,聞滿院花香,感受萬物復蘇的生機。
“喂,過來喝酒啊。”
亭閣中,一張四方石桌,一白衣女子面頰酡紅,朝她招手。
顧桑一怔,恍然看見醒過來的顧九卿,但只一瞬,便反應過來那不是顧九卿,而是他的替身,一個叫做玖傾的女子,名字諧音九卿。
兩人偶爾配合演戲,應對一些不能拒之門外的探視顧九卿的人,倒也熟識了不少。
顧桑走過去,同她打了個招呼:“怎么一個人在這兒喝酒?”
這里是顧九卿靜養(yǎng)的內(nèi)院,平時無人進入。能進來的,都是知道玖傾身份的親信之人,諸如陌花、郝御醫(yī)、玄葉高僧等人。
兩人也不怕被人瞧見。
玖傾端著酒杯,那雙與顧九卿相似的狹長鳳眸染了幾分醉意:“我就這點愛好,還不許我喝兩口。”
顧九卿不喜飲酒,她也不能喝。顧九卿是什么樣的,她也只能是什么樣。
當顧九卿需要她出現(xiàn)時,她就必須立刻出現(xiàn),乖乖地扮演好‘顧九卿’的影子,雖然比她以前的苦日子好上百倍,可是久而久之,她就變得不是自己了,連她自己都忘了自己原本是什么樣子的人。
顧桑拎起酒壺,給自己也倒了一杯:“你以前同他如何認識的?”
“她啊。”
玖傾認真回想過去,臉上帶著一股敬仰之情,“我幼年時曾被人牙子賣入了臟地兒,逼我學各種我不愿意學的東西,我不應,就被人關(guān)起來打罵,不給飯吃,。后來,是她救了我,讓我不用受人辱打,學習那些對于小女孩來說太過露骨諂媚的技能,便可吃飽穿暖,還給我取了新的名字。
想當初我逃跑過無數(shù)次,每次都被鬼奴抓了回去,免不了一陣毒打。你說她也比我大不了兩歲,怎么就那么厲害呢,居然能將我從那種地方撈出來。”
“后來,我才知道她原來是忠毅伯府顧家走丟的大小姐,金尊玉貴的官家小姐。”玖傾嘟囔著,“還以為她跟我一樣,是被家人拋棄的。結(jié)果,被拋棄的只有我。”
聽玖傾回憶往事時,顧桑端起酒盞,仰頭一飲而盡。她看著對面的白衣女子,問道:“有沒有想過找回你的家人?說不定你的家人有什么苦衷緣由,說不定你的母親比你想要的還要愛你?”
玖傾捂著昏痛的腦袋,搖搖頭道:“六七歲前的事,我全都不記得了,連父母長什么樣都不知道,如何找?”
幼時記憶全無,又被人牙子賣到勾欄院子,作為花魁培養(yǎng)。基本可以確定,眼前的玖傾才是真正的顧九卿。
顧九卿將玖傾當做替身,堂而皇之的出現(xiàn)在施氏面前,母女對面卻不相識。
顧桑心中動容,忍不住道:“如果有朝一日,你不需要做他的替身,可以找回家人……”
玖傾猛灌了幾口酒,不耐地揮手道:“誰愛找誰找,他們怎么不來找我,還要我去找他們?估計是家里重男輕女,嫌我是個沒用的丫頭片子,就將我賣給了人牙子換錢唄,我才不稀罕什么家人。”
顧桑瞇眼道:“誰告訴你是被家里賣掉的?指不定騙你的。”
玖傾:“大多被賣到那種地方的女孩子都是如此。”
顧桑道:“也許你是例外。”
玖傾道:“無所謂了,反正這十幾年都這么過來的。”
眼前的女子才該是她同父異母的大姐姐,本該被施氏寵愛、過上錦衣玉食的大小姐生活,卻被可惡的人牙子拐走,也不知如何失了記憶,竟被賣到了青樓。
如果不是被顧九卿發(fā)現(xiàn)玖傾與他長的相似,真正的顧家大姑娘怕是要被青樓那種惡心地兒生吃活剝了。
顧九卿對玖傾已然有了安排,目前不適宜告知真相,顧桑只好將滿腹心事放回肚里。
玖傾忽然傾身湊到她跟前,看著她的臉,說:“我發(fā)現(xiàn)你跟顧九卿的感情好的出奇,尋常姐妹還真沒幾個如你這般侍疾,事事親力親為,為了喚醒她的意識,沒日沒夜地守著,同她說話講故事,就是夫妻未必都能做到你這種程度。何況,你們還是同父異母的姐妹。”
玖傾雖為顧九卿影子,卻不知其真實性別,同施氏一樣覺得怪異卻又理不清原委。
顧桑輕眨眼眸,回道:“他待我好,又為救我涉險,我自當投桃報李。”
“說實話,我也挺羨慕你們之間的姐妹感情,如果我有個如她這樣的姐姐,如你這樣的妹妹,就好了。”玖傾嘆氣,語氣不無艷羨道。
顧桑說:“我就是你妹妹啊。”
玖傾哼道:“都是假的。”
顧桑認真道:“你可以當我是你妹妹。”
“行行行,當你是妹妹。”玖傾無奈。
說罷,又重重地嘆了口氣:“我希望她快些醒過來,她說過會還我自由,給我一筆衣食無憂的銀子,甚至承諾給我一個富貴身份,讓我做自己,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她如今是皇后了,這些對她,輕而易舉。”
如果顧九卿死了,富貴身份指不定就沒了。
小時候挨打受罵的苦日子,著實是過怕了。
顧桑手指摩挲著酒盞,低頭道:“他會醒過來的,他承諾與你的,定也會兌現(xiàn)。”
一頓,又道:“姐姐眼中的顧九卿是怎樣的人?”
玖傾醉醺醺地打了個響指,笑道:“自然是好人了,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是她拉我出了泥潭子,要不然江州府就要多一個花魁娘子。”
為人影子,肯定比被人糟蹋的花魁娘子強的多。
“也是個特別有手腕心計的人,同樣身為女子,我就沒有那份心性。我知道她會走的很高很遠,可也沒想到她轉(zhuǎn)眼就成了母儀天下的一國之后。奈何,身子骨不好。”
如果不是不想讓人發(fā)覺身子異常,想來應該也沒她玖傾的存在。
兩人一邊喝酒一邊閑聊,許是那份血緣親情,儼然一對親和姐妹。
春風起,桃花落,漫天桃花雨紛飛而下。
顧桑望著漫天花瓣雨,腦海里浮現(xiàn)出顧九卿在桃花樹下求娶她的美夢,不知不覺就喝醉了。
一夜宿醉,大夢初醒。
暖玉床上的男子依舊無知無覺,毫無動靜。但是,最后兩味藥有了回訊。
郝無名和一個杜姓商賈揭下求藥皇榜,將嶗山雪蓮果和火炙蠱蟲進獻給司馬睿。除了獲取一筆賞金,杜姓商賈還獲得了皇帝的金口玉言保駕護航,成為行商之首指日可待。
至于郝無名,原要被招納進御醫(yī)院,但他不喜名利,便拒絕了。
這是趁機又宰了男主一筆。
顧九卿莫不是要將司馬睿吃干抹凈,榨干最后一絲利用價值。
開春后,司馬睿的身體明顯愈發(fā)不好了,來過溫泉山莊幾次,顧桑明顯感覺得出來,那不是正當壯年的身體,稍微氣性大些,舊傷就會刺激得司馬睿痛苦難忍。
只要顧九卿身上的寒毒得解,這天下于他,唾手可得。
嶗山雪蓮果生長在懸崖峭壁,取之有一定危險,卻遠不及火炙蠱蟲兇險。此番趁毒娘子分娩之機智取蠱蟲,頗費了一番周折,陌上為此深受重傷,好在結(jié)果盡如人意。
顧桑知道郝無名的底細,卻不知那位杜姓商賈,問道:“杜姓商賈也是顧九卿的人?”
陌花也不隱瞞,點頭應是。
顧桑說:“難怪不缺銀子?”
要建立自己的人手和情報網(wǎng),沒有銀子哪里玩的轉(zhuǎn)。顧九卿并未接手顧家的鋪面,顧家雖不缺銀子,卻也不是潑天富有,以前還奇怪他的錢銀從何而來,原是如此。
顧桑又問:“杜姓商賈是何方人士?”
陌花看了一眼顧桑,回道:“祁州首富。”
……
藥材籌備齊全,郝御醫(yī)和玄葉高僧日夜不休地煉制解藥,在桃花落盡之時,成功制出解藥。為了穩(wěn)妥起見,原是要拿人試藥后才能用于顧九卿身上。
然而,時間不等人。
顧九卿的情況突然開始惡化,霜花開始大片大片出現(xiàn)在他的皮膚上,暖玉已經(jīng)無法控制寒毒的蔓延。
整張臉幾乎被白色的冰霜覆蓋,仿佛整個人都要被冰凍似的,看起來妖冶又詭異。
他身上的溫度更是低的駭人,顧桑驚惶失措地喚來郝御醫(yī)和玄葉高僧,聲音不自覺染上了哭腔:“怎么回事?霜花怎么越來越多了,他是不是快要……”
死了。
郝御醫(yī)和玄葉高僧查探過顧九卿的身體,當機立斷,決定兵行險招:“來不及試藥了,司馬權(quán)當活馬醫(yī),立刻將解藥服下。”
顧桑緊張地站在旁邊,手里絞著濕帕子不敢動。
她呆呆地看著玄葉高僧用刀劃開顧九卿的手腕,體內(nèi)寒毒深重,那么深的口子竟不見多少鮮血流出,隨即以火炙蠱蟲為引,讓蠱蟲順著傷口鉆了進去。
蠱蟲在他手臂里蠕動,順著血脈經(jīng)絡緩慢攀爬而行。
玄葉高僧對郝御醫(yī)點點頭,郝御醫(yī)立即掰開顧九卿的嘴巴,將解毒的藥丸塞了進去,按著喉嚨,強行讓解藥滑進了喉嚨。
蠱蟲在顧九卿手臂里蠕動,順著血脈經(jīng)絡緩慢爬行。
顧桑最怕這種蟲子,但她死死地盯著蠱蟲,這是顧九卿生的希望。然而下一刻,她的眼睛陡然瞪大。
“它怎么不動了?”
眾人臉色齊齊一變。
陌花也是一臉緊張道:“難道抵不過主子體內(nèi)的寒毒么?”
玄葉看著不動彈的蠱蟲,無奈道:“盡人事聽天命,為了保住他這條命,老衲已經(jīng)用盡畢生所學。”
顧桑近乎顫抖地問道:“這是什么意思?”
郝御醫(yī)伸手探了探顧九卿的脈搏和呼吸,以往尚有一息尚存,如今卻是怎么都探不到,對上顧桑那雙泛紅的眼睛,他說:“等等看吧。”
霜花并未因蠱蟲和解藥入體內(nèi)而減緩,依舊在蔓延,由臉及四肢軀干,就在顧九卿整個身體都要被霜花完全覆蓋時,手臂白霜底下有什么東西在一點點蠕動,方才沉寂不動的蠱蟲開始一點點殘食體內(nèi)凝滯多年的寒毒。
顧桑喜極而泣:“它還活著,它在動,他還有希望。”
見此一幕,郝御醫(yī)和玄葉高僧頓松一口氣。
“寒毒至陰至寒,盤踞體內(nèi)數(shù)年光景,火炙蠱蟲至陽至剛,兩者天生相克。只要蠱蟲殘食壓制寒毒,便可徹底得解,日后再不受寒毒之苦。”
蠱蟲一直活躍著,慢慢地殘食化解寒毒,只是速度極慢。也不知過了多少日,附著身上的霜花慢慢散去,蠱蟲也隨之消亡被引出體內(nèi),沉睡許久的人終于醒了過來。
靜謐的夜晚,顧九卿緩緩睜開眼睛,聲音嘶啞:“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