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異世界人類第一次會議
“所以你為什么會突然長大?”
江戶川亂步先是看了眼正圍繞著少女來回巡視的澀澤龍彥, 又看了眼現在已經和他現在的身高不相上下的少女,在聽完她的來意后,有些好奇地詢問道。
“可能是因為神明……?”
少女低頭看著圍繞在腳邊的白貓, 皺眉努力地回憶著自己那短暫的、古怪而又離奇的經歷,說出來的聲音小小的,顯然連自己都不太相信。
每年都會有生物獲得第一名, 然后去面見神——但好像從來都沒有過得到這項恩賜的存在會出現年齡上的變化的消息流傳出來。
但如果不是因為“神”的話——
她的思緒幾乎是不可抑制地想到了自己在朝教堂走去的過程中, 那一瞬間輕飄飄幾乎快要起飛的靈魂。以及她所眺望的、關于整個世界的風景。
江戶川亂步也想到了這一點, 沒有立刻表現出自己的看法,而是往嘴里丟了塊糖果, 若有所思地看著對方。
“你要嗎?”他問。
一直在扭著自己手指的少女抬起眼眸, 有些驚訝:“糖嗎?這是什么味道的?”
“有點像是薄荷味的氣泡水。”
亂步難得很大方地把自己的糖果分享出去,介紹道:“吃起來冰冰涼涼的。”
尤克里里拿起一顆, 剝開外面的金屬紙塞入口中,因為口腔中逐漸暈染開的清冷甜意而微微地彎了下眼睛, 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愜意的姿態, 整個人都顯得放松了不少,至少暫時褪去了一開始憂慮的姿態。
“很干凈的雨水氣味。”
她用有些懷念的語氣說:“真不可思議……我以為這個世界已經找不到這種味道了。”
她身邊的男人看著好像整個人都驟然輕松起來的少女,也好像放松了下去, 朝江戶川亂步感激地點了點頭。但他感激的對象在說出剛剛的那句邀請之后就自顧自地陷入了關于這種異常現象的思索中, 完全沒有看到。
“這是X小姐讓我們帶的啦……她的意思就是越能讓更多的人嘗到就越好, 她很需要大家的改良意見。”
江戶川亂步完全是下意識地回答著,目光落在了那根飄飄搖搖的絲線上:就像是他們之前的推測一樣, 這根毫無存在感的絲線如同某種毫無意義的幻覺, 穿過天花板, 各種各樣的架子,蔓延到不可知的地方。
“你之前說了, 你在真正見到……神之前,感覺到自己的靈魂飛了起來。”
他看著絲線的另一端,突兀地詢問道:“你覺得你是在沿著這根線向上的嗎?”
他之前就嘗試著建立過關于這根線的受力模型。但這里面需要考慮的東西太多太多,再加上這里復雜而又多變的空間規則,他也沒有辦法肯定這根線到底是以什么樣的受力狀態存在著。
但直覺告訴江戶川亂步,在絲線的另一頭同樣應該也同樣存在著什么東西,只不過那個東西在世界之外,在異常遙遠的地方。這根線把面前的少女與另一個宏大的事物互相聯系起來,一如是命運三姐妹中克羅索編織出來的、決定人類命運的絲線。
尤克里里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落在它上面,沉默了半晌后,她輕聲說:“我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那一刻為什么突然有了那樣超凡絕塵的感應。也不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是否是自己所要付出的“代價”。
誰能知道她這是怎么一回事呢?就算她是一個德魯伊,但也只不過是一個凡人。
圍繞著尤克里里轉了好幾圈的澀澤龍彥像是終于確定了什么,一個輕盈地躍起,被她好像早有察覺地接在懷里。
那對屬于貓的細縫豎瞳與她明亮的銅銹色眼睛互相注視著,最后是貓咪主動搖了搖頭。
“你現在的情況比我想象的最糟糕的情況要稍微好一點。不過也不用太過驚喜,因為我向來都是從最糟糕的角度思考的。”
他用爪子按了按對方的心臟位置,肯定了自己的猜想,語氣中多了幾分篤定的色彩:
“你現在的情況大概是因為生命、存在、人生的一部分被什么東西抽離了。現在來看倒不是大問題,只是會憑空少去將近十年的壽命而已。但我不保證這種事情不會再次發生。”
尤克里里愣了一下,但很快,她的笑容就變得燦爛起來。
“沒事。”她語氣輕快地說道,“德魯伊可以活很久呢。”
澀澤龍彥深深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孩兒,在跳下去之前試探性地再次抓向那根固執地停留在視野里的紅線,但只是毫無阻礙地穿過,甚至都沒有感覺到任何的觸感。
“能有多久?”江戶川亂步小聲問澀澤。
“兩三百年也是可以的。”白貓說。
他重新回到了被當成沙發的軟墊上面,在伸了個懶腰之后繼續擺弄起自己那些叮叮當當的小東西。
“是的喲——”
少女拖起自己的臉頰,突然有些憂愁地嘆了口氣,明亮的眼睛看著身邊的男人,里面是不加任何掩飾的遺憾色彩,表情和她依舊還是一個小女孩時一模一樣。
貝斯被她看得有些莫名其妙。
“如果貝斯你能活那么久的話,說不定未來就能夠看到我了。”她說道,再次嘆了口氣。
“我大概不太適合當一個德魯伊。”
男人聳了聳肩,看上去有點無奈:“嗯,從你的表現來看,我挺缺少這方面的天賦的。”
“那是肯定的。”
尤克里里的目光突然變得嚴厲了起來,甚至還帶上了幾分嫌棄和審視的色彩:“我都沒有想到,我竟然能夠在有生之年看到在靈感方面這么撇腳的人類。”
江戶川亂步不加掩飾地在邊上笑了起來,同樣笑起來的還有關注著這里的X小姐。她一邊笑一邊嘀嘀咕咕地給江戶川亂步解釋,這里的靈感指的是對世界上那些無形抽象之物的感知。
“有的人能夠從一幅畫里面看出作者筆觸所承載的情緒,有的人只能單純地感受到畫作中不同顏色和形狀帶來的感官刺激。”
X小姐輕快的聲音伴隨著“嘎吱嘎吱”聲,似乎正在吃著下午茶,或者是別的什么東西——她最近這段時間總是喜歡帶著一堆零食辦公,目的是“補充高強度工作所需要的能量”。
總之,這種聲音聽起來很容易讓人也不由自主地跟著開始找自己的身邊到底都有哪些零食。江戶川亂步現在就一臉嚴肅地掏了一包糖果,在自己的面前一字排開。
“可能貝斯先生不太擅長這個方面吧。有的人更擅長對具體事物的細節捕捉——嗯,亂步你應該也是這一類的。”
X小姐認真地想了想,從自己剛剛拆出來的糖果袋子拿出一枚硬糖丟到嘴里,自言自語般地喃喃道:“不過,這可不像是詩人呢……”
她對自己第一次遇到男人時看到的詩歌依舊留有印象:那種明顯繼承自象征派詩歌的情緒與幽思的句子并不是普通人能寫出來的,它們更類似于有著奇特想象空間的詩人的專屬。
象征化、情緒化、浪漫又恣意。
她眨了下眼睛,把這份淺淺的疑惑記下來,然后一只手撐著臉頰,語氣輕快地提起了另外一件很容易讓他感覺到愉快的事情:
“對哦,太宰他們要回來了。亂步你先把糖藏好,我去翻關于怎么帶別人進行時空穿梭的資料了。希望你這次不要被太宰捉到哦——”
“!”
江戶川亂步睜大了眼睛。
在澀澤龍彥換了個姿勢看熱鬧的狀態和其余兩個人類有些莫名的眼神下,他飛快地把糖果往面前的少女那里一推,然后就開始毀滅自己能夠觀察到的所有相關的痕跡,以及自己在清理痕跡時制造出來的新痕跡,力圖讓這個房間看上去一點也不可疑。
按照X小姐那點無可排遣的惡趣味……對方大概距離到達這里還有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如果速度夠快的話足夠把這些痕跡勉強清理干凈了。
唯一沒有辦法遮掩的就是少了十幾塊的糖。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把能夠解決的問題全部解決掉再說。
“這是發生什么了?”尤克里里把腦袋湊近了貓,眨巴著大眼睛,有些好奇地詢問道。
“臨時監護人不準他一天吃那么多糖。”
白貓甩了甩尾巴,或許是因為對方德魯伊的身份,他展現出了相當罕見的好脾氣:“他今天已經把未來一個月的份額全部都吃光了。”
不過就算是這樣,太宰治肯定也不會做什么的。江戶川亂步更像是一種做錯了壞事之后莫名其妙的心虛。不過這么劇烈的反應,大概很大一部分都要歸功于X小姐說這句話時興味十足、以至于帶上了那么一點恐怖色彩的語氣。
“哦!”
可惜尤克里里的關注點好像不在這里,她只是恍然大悟地拍了下掌:“是未成年!可你們這個組織怎么還雇傭未成年童工?”
然后她就接受到了澀澤龍彥標志性的看傻子的眼神。
好問題,他們不僅雇傭未成年人類,甚至還雇傭非人類成員呢。而且他們竟然都還沒有被發過工資……
“在特殊情況和特殊任務下也挺正常的。”
貝斯拍了拍尤克里里的肩膀,提醒這位來自未來的人類,事實其實在絕大多數時候都不是那么的理想:“你說你們是來這里找一件東西的,能夠告訴我們一些線索嗎?我們好歹在這個世界里生活了一些年,說不定就正好有印象。”
“等別人到齊后再說吧。”
澀澤龍彥只是搖了搖頭:“他們應該很快就要來了。”
他主動小步跑到門口,推開這個沒有門把手的門,吵著外面望去——在上下顛倒、左右混亂的走廊上,各處點綴著正在像花朵那樣旋轉和綻放的光線,緊接著又被視線定格。
服務員提著一個巨大的機械來回走著,把這里重新開始褶皺的空間熨燙平整,燙得符合一個人類對常規空間的認知,在看到澀澤龍彥時,它還發出了特殊的光頻來表示友好。
白貓沒有回應,只是看著那些歪七扭八的東西重新變得平整和舒展,本來可以同時看到內部與所有外表面構造的立體物品重新隱藏起了自己的背面,融化的光線彼此分離。
接著是腳步聲。
太宰治拖著一把看上去還帶著藍色的傘,很沒形象地一邊打哈欠一邊走過來。邊上的費奧多爾看上去倒是一如既往的正常。
“外面在霧散之后就下起了雨。我們是乘這里的軌道車回來的,至少沒有直接通過這里的扭曲虛空那么暈車。”
俄羅斯人注意到白貓的目光,于是解釋了一句他們沒有立刻回到這里的原因。
“亂步收拾得怎么樣了?”太宰治把傘隨意地往外面的架子上面一丟,像是打起了一點精神,興致十足地問道。
“這個時候應該收拾七八成了吧。”
澀澤龍彥很自然地回答道:“那兩個人類都沒有問題,至少在他們都是人類上沒有。”
“這可不一定,畢竟這個世界還存在著一個可以把自己完美模擬成任何事物的東西,還有各種各樣的信息病毒在這里繁衍……這生態還真符合蒼蠅到處飛的垃圾桶與屠宰場。”
太宰治說著說著自己都笑了起來,緩緩地搖了搖頭:“我們先進去吧。聊完睡覺,今天持續的時間不長,很快就要結束了。”
打開門。
里面是一個看上去乖巧地坐得端端正正的少女,還有一個站在她身邊的成年男性,以及同樣正襟危坐、連衣服角的褶皺都看不出什么問題的江戶川亂步。
但是問題來了,這么認真的江戶川亂步本來就是這幅畫面里最大的問題。
太宰治咳嗽了一聲清清嗓子:“亂步——”
“報告,糖是我吃的。”
尤克里里乖巧地舉起手,無辜地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經地說道:“因為太好吃了,所以在注意到之前就已經吃了一大半……”
“我作證。”
她旁邊的男子一臉沉痛地補充:“在江戶川先生收拾東西的時候,她把剩下來的糖吃得只剩下三顆了。”
尤克里里臉上露出不太好意思的表情,然后打了個嗝。
薄荷味的。
第152章 今宵苦短
完了, 這下來了一個比江戶川亂步還厲害的甜食消耗大戶。
尤克里里小姐以非凡的糖分攝入量暫時緩解了房間內部的矛盾系數,并且飛快地在所有的注視下把剩下來的幾塊糖塞到了自己的口袋里,同時往嘴里又丟了一顆。
自從江戶川亂步把糖全部都挪到她面前后, 抱著“免費的糖不吃白不吃”的心態,這位少女只是盯了兩秒,就在快速的動作下進行了風卷殘云般的掃蕩。
嚼完一個就往口中丟一個, 咀嚼的動作都沒有停下來過, 然后成功地在大家意識到這一點錢快速地吃掉了大半, 略帶不好意思地打了一個帶著甜味的飽嗝。
“這不就是我們糖果工廠的天選試吃員嗎?”
在查找資料間隙抬頭的X小姐都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我突然覺得我們時空管理局擠一擠還是可以多出幾個崗位的……不過她好像并不符合常駐員工的條件。”
說到這里的時候,她憂愁地嘆了口氣, 就像是一個對公司狀況非常不看好的人力資源管理部門總管, 正在為公司過高的要求與糟糕的工作福利而發愁。
“你這么說總讓我覺得你們是打算轉行進入食品加工行業。”
“為什么不可以呢?就算拯救世界是一件漫長的工作,但也有結束的一天。”
X小姐的聲音活潑又輕快, 好像聽不出太宰治這句話里的反諷成分,只是快活地說道:“等到任務結束之后, 我們就一起去開糖果工廠, 去制造全宇宙最美味的糖果。妙極了!”
沒有末日,沒有瘋神,沒有扭曲的世界, 只有數不清的糖果以及糖果愛好者粉絲。
太宰治稍微沉默了一下, 就像是在這樣美好——以至于顯得虛無縹緲和夢幻的念頭面前, 他也不愿意說出更為現實的話。
于是他轉移了話題:“把人從這個時空帶走的方法找到了嗎?”
“嗯,我現在找到了幾個方向。把他們從這個世界帶走, 然后帶到他們各自的世界其實不算難。主要是這里的時空關系太過于紊亂, 他們身上也沒有手表作為錨定, 而且也很難從這么多的世界分支里找到屬于他們的世界……”
虛空中傳來一頁紙被翻動的聲音:“我正在比對各個方案的難度。到時候會和宵行一起討論一下:我們目前運用的世界穿越的方法就是她研究出來的。而且她最近的研究題目也是和時空有關,說不定能給出一些巧妙的解決辦法。”
太宰治點了點頭, 倒也不驚訝,然后看向了面前的少女,她手腕上面輕盈晃動的絲線,接著是站在他身邊的男人——某種淡淡的警惕與危機感在他抬頭對視的時候蔓延過來。
一個殺過人的人。
他瞇起眼睛,和費奧多爾對視一眼,在對方的眼中確認了自己的想法:殺人者與普通人給人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所代表的意義也是完全不一樣的。
“我來自20世紀初。”
男人說道,像是看出來了太宰治一下子變得有些玩味的眼神,開口為自己解釋道。
20世紀,相當微妙的時間段。緊張的和平與劇烈的戰爭交替在這個世紀上演。
“是上過戰場嗎?”費奧多爾用他慣用的溫和嗓音詢問道,說得很慢,酒紅色的眼睛觀察著對方臉上的表情,“你身上有一種軍旅的痕跡。雖然已經很少了。”
男人稍微沉默了一會兒,主動點了點頭。
他并沒有談自己在軍隊中的職位,也沒有說自己到底在哪里作戰,為哪個陣營效力,看上去也不想多說。甚至可以看得出來,一開始他就連自己曾經參過軍的事情都不是很想說出口。
尤克里里倒是驚訝地抬頭看著,以十分驚奇的姿態“哇哦”了一聲,好像完全沒有想到這個會寫詩的笨蛋大人竟然曾經還是軍人。
對于戰爭年代與和平年代的人來說,參軍有著截然不同的意義。
“還是換個話題吧。”
貝斯把尤克里里抬起來的頭重新按回去,有些無奈地瞅著她。他完全不知道這里面到底有什么好驚訝的:“我現在已經不怎么想提戰爭了,那可不是什么好經歷……還是說說你們打算怎么把我們送回去吧。”
“這個,我剛剛有在聯絡。”
太宰治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表示自己剛剛小聲地嘀嘀咕咕就是在和聯絡員說話:“但這還需要一定時間,這個世界的情況比較詭異,而且我們也不清楚你們到底來自哪個世界。”
“需要考慮神明的因素嗎?”貝斯問。
“當然考慮過。傘我們能夠穿越時空的力量大概也和神明有關,這個應該是最容易避開的問題。不過我在這方面倒也不是很確定,畢竟我們也是剛入職沒多久。”
太宰治有些意外地看著他,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會主動提起和神明有關的問題,想了想,最后還是決定說一點鼓勵性質的話:“不過應該能夠在預期內完成。”
貝斯重復了一遍:“預期……”
“就是這世界毀滅之前。”
江戶川亂步主動說道,他看著面前的少女,有些驚訝地發現對方聽到這句話后只是簡單地愣了一下,然后臉上甚至浮現出了不知道是諷刺還是釋然的微笑。
“哦,這樣也挺好。”
她說:“這個世界總算是可以解脫了。”
在一片沉默中,沒有人主動接過這句話。他們都不是德魯伊,沒有這種對一個世界與所有生命的痛苦感同身受的本領。倒是澀澤龍彥輕輕地“喵”了聲,不知道對少女說了什么。
少女對白貓搖了搖頭,屬于小女孩的笑容重新回到了臉上。她眼睛明亮地看著面前的人,很認真地詢問道:“那你們有把握在預期內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嗎?或者說,我們可以幫忙嗎?”
“目前來講,我們還沒有找到線索,但已經和各個城邦達成了幫忙的協議。”
費奧多爾搖了搖頭,表情倒是依舊看上去耐心且溫和:“不過時間緊張,如果你們愿意幫忙就再好不過了。”
“我們要找的是能夠束縛概念的東西。它可能以任何形態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目前所知的唯一區分方式就是相對正常的生物或者事物來說,它的內部存在大量的能量。”
他甚至沒有看之前作為高度懷疑對象的尤克里里一眼,只是看著貝斯:“我們需要那個東西來解決一些問題。”
貝斯有些驚訝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看上去真的對這種東西一點都不了解:
“束縛住概念?這可能嗎?”
“在它曾經被捕獲的幾次經歷中,這種能力已經得到了證實。”
太宰治一本正經地點點頭,真假參半的話最大限度地避免了被對面的那位小德魯伊察覺到自己的心思:“我們懷疑它曾經在人類的歷史中留下過痕跡,最明顯的就是潘多拉魔盒的原型。”
“它還出現在過正常的人類世界里?”
小德魯伊女巫果然沒有察覺到這句話里面的謊言成分,只是皺著眉很糾結地思考著:“它也是從我們這樣的正常世界來到這里的嗎?”
“不,準確的說,這里本來就是和你們故鄉一樣正常的世界。”
白貓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到了書架的頂端。他推著一本書,讓書籍從高空中跌落下來,自己則是淡定地躍下——然后抬起緋色的瞳孔,漠然地看著面前的人類。
“但它沒有辦法承載一個神明的重量……它的時空結構在神明把自己的真身降臨到附近之后迎來了徹底的崩潰。”
他打開這本書:這上面是關于世界結構的敘述,有可能是某些特殊生物的作品,也有可能來自于這個世界的咪姆們。它們隱藏在書籍的文字中,擴散到每一個閱讀者的腦海深處。
但對澀澤龍彥來說,這不算是什么大麻煩。臨走之前,他專門問宵行學習了她在圖書館里面運用的殺蟲劑的調配方法,看之前先把它泡在殺蟲劑里消了三天三夜的毒。
它翻開的那一頁上面,顯示的不是井然有序的、從具體到抽象的神秘學分層,而是調色盤一樣復雜混亂的互相融合。
一座轟然倒塌的塔,一堆在巨大的壓紙機的作用下痛苦得蜷縮起自己身軀的垃圾:也許它之前不是什么垃圾,但在被碾壓過一遍后,它毫無疑問地只剩下了這個身份。
尤克里里的呼吸停滯了一瞬。
一種巨大的痛苦襲來,這種完全感同身受的痛苦讓她身上的骨骼似乎都要跟著這種痛苦寸寸地裂開,然后被碾成粉塵。她的小手指因為這種劇烈的幻痛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心臟傳來一種酸澀的苦意。
“尤克里里。”
有些擔憂的聲音。
她飛快地抬起頭,從快要把自己淹沒的情緒中抽出身來,朝著自己身邊的人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我大概明白了一點,這個世界在承受了超出它本身的分量后坍塌了……我好歹也是一個神秘學領域內的人。”
她的聲音中泛起了幾分低落:“可,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呢?”
神明做一件事情是不需要太多理由的。畢竟祂們基本上已經全部都瘋了。
澀澤龍彥可以這么回答,但他懶得繼續火上澆油,只是把書合上,拖著書再次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面。
尤克里里深吸了一口氣。
她也意識到了自己這句話的無意義,于是就像是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樣,用有些活潑和輕快的語氣說道:“我在這里生活了幾年,的確見到過幾個能量不太正常的特殊個體。不過也不太準確,就暫時做一個參考吧。”
“隔壁希拉塞里城邦中央廣場上面的雕像,我和貝斯去過的一家樂器店里面的……嗯,獨特樂器。還有——”
她短暫地閉了一下眼睛,最后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心臟,語氣輕盈地說道:“我自己。”
江戶川亂步看向對方,只看到少女一片平靜和清澈的銅銹色眼睛。
她笑了起來:“我想,你們肯定也早就知道了,關于我身上聚集的能量——好吧,其實我也不清楚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比起正常的德魯伊,我身上的能量大得稍微有點過分。”
她聳了聳肩:“不過我也沒有發現我有這么大的本事就是了。至于其他的兩個東西,樂器我不知道有沒有被賣出去,但我們可以帶你們去那里看看,希拉塞里城邦的雕像城邦官方應該也會注意到,他們應該比我的判斷更準確。”
“嗯……我知道的就這些。”
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后,少女顯而易見地變得輕松起來,從口袋里拿糖放到嘴里的行為都變得理直氣壯了起來。
但也能看得出來,雖然她其實把自己也放到了懷疑列表里,但也完全不在乎:她相信自己是一個人類,絕對的相信。
費奧多爾“嗯”了一聲,正打算問問對方能不能夠接受在一個密閉空間里待上兩天,手邊的聯絡裝置就開始發出古怪悠長的生澀響聲。
“吱呀——嘎嘎。”
他往邊上看了一眼,一臉平靜地接通了信號:“有什么事情嗎?”
扭曲的光影飄忽不定地閃爍在空中,然后一個同樣流動著扭曲光彩的生物從里面鉆了出來,帶著一個方方正正的本子。
“剛剛,那些東西又突然出現了……很多。”
它斷斷續續地傳遞著信息,光芒閃爍著,代表一種恐懼的信號:“整個會議室都快要被淹沒了。然后,出現了第一幕。”
那本劇本里面的內容出現了變化。
規律是什么?費奧多爾在心里考慮起了這個問題,伸手接過對方遞過來的本子,快速地翻到了下一頁。
“第一幕發生在昨日的謀殺
(幕起,露天的歡歌與盛宴,火焰圍繞金碧輝煌的裝飾物跳動。一群人正在歡慶。)
(演講者自右邊上。)
演講者:(舉起酒杯,高聲)兄弟姐妹們,今日是多么快樂的一天!數千年前的這一日,圣人來到了這個世間,為愚昧的人帶來了福祉,于是我們便崇敬他。若無他的到來,人間何以有如此好的良辰啊!
我們現在每個人都擁有著幸福美滿的生活,富裕安康的家庭,還有強大美麗的國家,共同分享著至高無上的歡樂,但我們仍不能忘記為我們帶來一切的人!且看,萬物此刻都在歌唱——在座的兄弟姐妹們,讓我們為慶祝這神圣的一天,一起舉起酒杯來慶賀今日!
眾人:(齊聲)正當如此,理應如此!
(眾人遂飲酒)
背景有女子唱:
此刻多歡欣,良辰復幾回?勿因舊日苦累,便將今日歡喜違。可嘆今宵何其短,須臾各自歸——”
第153章 唉,為虎作倀(中指)
“演講者:(喝完酒, 笑著向諸位點頭)當然了,在這樣歡樂的日子里,我們也不能忘記那些還在受苦的可憐人兒——雖然我們是神圣的長子, 而他們只是被貶棄到深淵的移民。但是我們畢竟生活在神明所創造的同樣的天空下,我們也有必要讓他們一起分享此刻的歡喜!所以我特意尋找了幾位挨饑受凍的平民來和我們一起歡度這個日子——帶他們上來吧。
眾人:(贊美)啊,您真是仁慈極了!
(于是幾個穿著紅衣的人帶著穿著干凈整潔的平民步入舞臺。平民左顧右盼, 十分驚奇。唯有一人低頭垂首, 不看四周。)
演講者:(看也沒有看這群人, 露出了矜傲的微笑,向大家舉起手示意)于今天, 我們將與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生靈共同分享著滿溢的仁慈和歡喜, 一起慶賀圣人的誕生!現在,讓我們一起跳舞和享用宴會的美食:最優秀的音樂家和廚師將和你們一起為今日的歡樂畫上圓滿的句號。讓我們一起忘掉過去所有的煩惱, 歡樂地度過今宵吧!
(眾人于是歡樂地大笑和鼓掌。音樂奏起,眾人開始結伴步入中央。平民們拘束地落座, 對這些美味的食物大快朵頤了起來。唯有那人依舊悶悶不樂。)
彼德斯:(自內)這群人是多么開心啊, 可是我心中卻有著那么深重的憂愁!我昨晚夢見了世界上最糟糕的場景:明日的太陽將不會再升起,大海將隨著一顆銀白星球的到來淹沒這里,無數人吟唱著迎接海浪的歌謠。這一切是多么的真實, 以至于我到現在都在擔驚受怕。難道是偉大的圣人選中了我, 需要我去做什么嗎?可我又能夠做些什么事情呢?圣人啊, 請給我一點啟示吧,讓你的崇拜者知道該做什么!
(貴族小姐抱著鮮花從左邊上。)
貴族小姐:哎呀, 幸運的平民, 你為什么一個人待在這里, 既不和自己的同伴相處,也不參加我們的歡歌?好不容易來一趟我們的舞會, 為什么不來跳舞呢?你看今日的夜晚中,星辰是如此明亮,為什么要如此地沉默?
我帶你在宴會中逛逛吧,然后你就會發現這些桌子上插著的花兒到底有多么美,星空和晚風又是多么璀璨,而現在又是多么短暫而又難得的日子!等到八個小時過后,一切短暫的快樂就要消失,為什么不盡可能地享受著這一刻呢?”
“這一段……”
費奧多爾沒有繼續翻下去,而是看著上面所寫的內容,然后遞給邊上的人:“雖然結構也許和這個世界有關系,但看上去更像是在描寫我們那個世界的故事。”
只要幾眼看下去,基本就能判定故事的背景大概是在封建時期的歐洲。里面關于“圣人”與其誕生之日的描寫大概就是借鑒了圣誕節。而且自然現象也是與他們的那個世界互相對應的:上方是天空,海洋與大地并列。
尤克里里接過書本茫然地定了兩眼,她其實看不太懂上面的文字,但還是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確實哦。”
作為一位正統的凱爾特德魯伊女巫,她對于這些東西還真不是特別懂。畢竟她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還很小,雖然復雜的經歷讓她快速地成長起來,但根本沒有學會多少知識。
太宰治用手指點了點,沉吟幾秒:“看來我們之前的猜測沒有問題,這個人應該對應的就是我們送到那里的,嗯,穆茲了吧?”
“就算你不說,我們也都知道我們的判斷沒有出錯。”把腦袋湊過來的澀澤龍彥回答,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這句話很不禮貌,只是主動把劇本的紙張往后面翻了一頁。
憂心忡忡的平民沒有辦法拒絕一個貴族的請求,他跟著對方在宴會上走著,內心卻越來越不安,最后忍不住向自己眼中善良熱情的少女吐出自己的想法,但最后只得到了笑聲。
“貴族小姐:你可真是幽默呢,不過在這樣的日子里,談起關于未來的憂愁可是違背規矩的行為。今天是一個偉大的日子,每一個人都必須開心起來,也只能開心。想一想讓你感覺到快活的事情吧!難道你的人生中沒有一件事情讓你感覺到快活嗎?
彼德斯:我當然希望自己能夠快活起來!可舊的悲傷還沒有褪去,新的災難就降臨到了我的身上,我過去所有的幸福都在這面前顯得微不足道。我可真是完啦,竟然在這樣的一天都得不到快樂之神的青睞。
貴族小姐:哎喲,真是可憐的人呀。
彼德斯:美麗的小姐,請告訴我該怎么解決我的憂愁吧。我正因為它的沉重而心生懺悔與痛苦,因無法在當今的節日里感到歡樂而愈發的悲痛。美麗的小姐,我請求你賜福于我,因為圣人說過,美是可以賜福每一個看到它的人的。請準許我向你告解。
貴族小姐:可我能夠有什么辦法呢?我并不是站立在圣者與神明邊的使者,沒有辦法將你的想法傳遞給他們。不過如果你若是正在擔心大海的漲潮,那便揚起笑臉,和我美美地喝上一杯。
彼德斯:這是為什么呢,我的告解圣女?
貴族小姐:因為今天的節日里,人們將去狩獵利維坦。榮耀的子民將去把那海中邪惡的巨獸殺死,讓它的惡行在火焰中蒸發,繼續圣人還沒有來得及在人間完成的事業。
彼德斯:了不起的事業!
貴族小姐:而棄民也將歡喜,因為我們將不會獨占這份偉大的功績,他們也將與有榮焉。這將是最快樂的一個節日,因為我們在今日戴著相同的榮耀之冠。在神明創造的同樣的天空下,我們親如一體。
彼德斯:呀,那樣就算是我,也會流下感動的淚水的。
貴族小姐:正是如此。它讓波濤為它沸騰,于是我們就將用來自太陽的火焰燃燒它,它曾經蔑視高大,但現在卻不得不臣服于人類,以及神明在第七日創造出來的神圣之光。它將在自己給世界帶來的苦痛中死去。
彼德斯:只有你們這些神圣的長子們才配擁有這樣的勇氣與智慧。
(彼德斯鞠躬,貴族小姐回禮,抱著鮮花下場。)”
“利維坦!”這下就算是只了解英語和拉丁語的尤克里里都辨認出來了這個在西方世界鼎鼎大名的詞匯,她飛快地看了一眼邊上的貝斯,然后很篤定地搖了搖腦袋。
“那在海中的并非是利維坦之類的生物。它并不蔑視高大的,但它的確在所有驕傲的水族上方游動,水族又在世界的上方游動,它在所有的生物里作為王而生活。”
江戶川亂步有些驚訝地看過去,感覺這種在完全沒有接觸的情況下知道對方的性格是一件很沒有道理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少女目光中憂郁的色彩一閃而逝,臉上浮現出一個有些得意的大大微笑,近乎理直氣壯地回答道::“我是德魯伊,德魯伊就是應該知道這種事情啊。”
江戶川亂步:“……”
他對這個并不算答案的答案悶悶不樂起來,然后想到了自己那位不需要任何理由,就是能夠看出來別人的內心到底在想什么的家長,于是變得更加悶悶不樂了。
貝斯攤開手,表示自己已經習慣對方的這種回答方式了。
“為什么要用這種方式來隱射這個世界呢?”
太宰治饒有興致地看著劇本:“直接說難道不好嗎?”
“可能是這樣就不那么藝術了吧。”
貝斯看著上面的內容,用有些輕松的語氣說道:“在我們的那個時代都已經不怎么流行直接地反應現實了。”
太宰治抬頭看了他一眼,沒有對這句回答做出什么評價。費奧多爾倒是“唔”了聲,很準確地給出了一個評價。
“模仿的是希臘戲劇。”他翻到后面,看到了上面還有進場歌,有歌隊與歌隊長和劇中人物的聊天,為他們唱歌,“很典型的形式,不過看來這大概不是嚴格遵守古典戲劇三一律的劇目。”
“古希臘戲劇也不一定都是符合三一律的。”
貝斯在邊上忍不住說了一句:“其實我覺得《云中鵓鴣國》就有著超出三一律的傾向。雖然并不明顯……”
費奧多爾沒有抬頭,只是很客氣地說道:
“看樣子您在這方面研究得很多。”
“我以前上大學本來想要考文學專業。”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氣:“但后來因為某些事情,最后去了別的專業。如果沒有戰爭,也許我會嘗試著寫作?我想我寫東西的水平應該還不錯吧。”
他有些樂觀地看著周圍的人。
“我才不相信呢。按照你的水平,你頂多能寫出‘愛,死亡與機器人’里面的死亡和機器人。”
尤克里里在邊上搖了搖頭,眼睛中滿滿的都是不信任:“我不敢想象一個對那些無處不在的無形之物都沒法感知的人該怎么成為一個作家。你知道嗎?我們那個時代里有句話: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心中有一部偉大的作品,只是他們還沒有寫出來。”
“還有一句:每個過了三十歲還一事無成的人總是想象自己是一個作家。”
費奧多爾禮貌地在后面接了一句,酒紅色的眼睛中已經浮現出了笑意。
江戶川亂步“噗”地一聲笑了出來,接著很快就用書把自己的臉蓋住了,同時悄悄地往尤克里里那里靠了靠,詢問對方還有沒有剩下來的糖。
對方很大方地從口袋里掏出最后的兩顆,于是兩個人就一人一個地分掉了。
強忍著笑容的太宰治咳嗽了兩聲,一本正經地攤開手,指著邊上的俄羅斯人,對看上去有點郁悶的男人認真地介紹道:“這位呢,他的名字叫做費奧多爾,嗯。就是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
傳來倒吸涼氣的聲音,還是兩個。
于是這回輪到費奧多爾有點郁悶地看著太宰治了。
“不。”他說,“我在我的那個世界里沒有寫過任何小說。在這方面我跟您的想法一樣,如果沒有戰爭的話,我也許會成為一個作家吧。”
太宰治先是看了一眼江戶川亂步,然后不加掩飾地發出了懷疑的“哦?”的聲音。
畢竟在亂步的那個世界,某位費奧多爾先生可也沒有從事文學創作的想法。
“你們組織還真是有點。”
貝斯在倒吸完一口涼氣后,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人員安排出乎意料。”
“的確很出乎意料。接下來還是繼續看這個劇本吧——在這個劇本中,利維坦的形象是一條巨蛇。之前的人類只看到它一部分身軀露出水面的樣子,便錯認為是一條巨鯨。”
太宰治捧起劇本,簡單地概括道:
“這位看上去是故事主角的平民彼德斯在宴會中看到無數的火焰在天邊燃燒起來,但卻并沒有感覺到快樂,反而更加悲傷起來。他離開了人群,開始一個人默默哭泣,被路過的騎士團成員們發現了。騎士團的成員們剛剛從殺戮的現場回來,身上都沾著血液。”
“他們對彼德斯哭哭啼啼的行為很不滿,大聲斥責了他,并且在逼著他講完自己哭泣的原因后告訴他,那個天上的銀白色星體是不存在在這個世界上的,綁著他回到宴會后便離開了。故事第一幕結束于彼德斯回去,看著巨大的利維坦被切割然后端上宴席,人們圍繞著它美麗的骸骨轉來轉去,分享這個巨獸的血肉。”
江戶川亂步目光停留在太宰治身上幾秒,又停留在費奧多爾的身上幾秒。
“那個騎士團……”他忍不住說道。
津津有味地偷看著劇本的X小姐十分確定地點了點頭:“罵你們沒禮貌呢。”
稍微停頓了一下,她又裝模作樣地補充了一句:“唉,為虎作倀、狐假虎威、趨炎附勢、依附強權、欺凌弱小、欺軟怕硬、盛氣凌人、剛愎自用、還特別喜歡破人防的家伙。”
“嗯。”
費奧多爾自覺且平淡地點頭:“多謝夸獎。”
第154章 吾輩可是正人君子喲
“其實我本來還以為會有更……的內容呢。”
太宰治遺憾地說道, 把本子隨手一合,傳給右手邊的江戶川亂步。江戶川亂步把它拿起,和主動走向這里的澀澤龍彥重新看了一遍這個劇本上面的細節——沒有任何的花紋與圖案, 也沒有什么特殊的字體或者符號。
上面只留下了翻頁的些許痕跡,以及微微的灰塵。除此之外,就算是江戶川亂步也沒有看到任何痕跡。
他拿著自己的眼鏡, 稍微猶豫了幾秒, 瞇起自己的眼睛, 試探性地把它往上面推了一下,視線小心翼翼地通過鏡片下方緩緩地落在了這個劇本上。
但依舊什么都沒有。只有被編排得十分合宜的文字。不大不小, 有這足夠的間距但是又不顯得格外空曠。作為手寫字體, 它干凈又無辜,十分自然地從筆尖傾瀉而下。
他用手指輕輕地碰了碰紙面, 手指沒有留下墨水的痕跡,于是看向澀澤龍彥。然而白貓也搖頭, 表示自己沒有問道任何剛印刷出來的東西身上那種還沒有完全消散的味道。
“您以為會是什么樣子的?”少女好奇地問。
她用稍微帶有那么一點探究色彩的眼神注視著, 思考這個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坐在一起的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不過從說話的語氣來看,這兩個人之間的關系不是很好的樣子……但好像又沒真的生氣?
“這上面只是有關于過去的記錄,但他估計以為還有現在和未來的描寫吧。”
費奧多爾看向江戶川亂步, 他還是很期待這兩個能看出什么細節的:“如果劇本里描述出了我們現在正在干的事, 還有未來要去做什么, 它的意義就完全不一樣了。”
“而且也更有意思。”
太宰治補充了一句,表情看上去有一種奇妙的嚴肅:“難道你不覺得只記錄已經發生的事情有點太隨大流了嗎?”
“是啊是啊。”
本來應該在查資料或者去找宵行的X小姐在邊上也在邊上附和道, 甚至她的聲音聽上去也有一種相似的認真:“一點格調都沒有。”
澀澤龍彥抬頭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們。
“我覺得你們可以組成捧哏相聲組合上臺出道。”他說, “在這方面你們倒是配合得很好。”
“總感覺你把我也算進去了, 不過這也的確是退休后再就業的思路。”
X小姐煞有其事地點頭:“不過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我為什么退休后還要再就業?就這么靠糖果工廠養老不好嗎?”
“啊, 關于過去,現在和未來啊。”
尤克里里微微揚起自己的臉,想到了貝斯撿到的游戲機,還有游戲機里面的那句話。她然后又想到了她和江戶川亂步的第一次見面,當時他們就是去游戲機里面躲的。
好像那兩個游戲機里裝載的游戲都差不多:都是類似的平臺闖關游戲。如果把自己玩的游戲調整成第一人稱模式,大概和自己在游戲里看到的場景一模一樣。
不過這個游戲的常規關卡用的是免費素材模板,現在市面上的平臺闖關十個里面至少有三個是這樣。這個世界的生物好像都沒有什么創新的心思,只是懶洋洋地保持著相同的模式,偶爾調個色或者加上一點來自別的素材的細節,就假裝自己已經做出了新的東西。
但哪能叫新東西呢?就連他們自己也都明白這一點,也不好意思起名字。
每天新出廠的游戲名字都是在游戲種類帶著一大串數字碼,看得讓尤克里里這個未來人都感覺頭昏眼花。再加上游戲機的價格也不低,她倒是寧愿去拿錢聽在各個城邦舉辦的歌劇演唱。
她歪著頭想了想:“關于過去、未來與現在的句子我前幾天剛剛聽過一句,感覺很憂傷,于是就記錄下來了。”
“是什么?”江戶川亂步發現自己實在看不出更多東西,只能分辨出這些字跡如果是人類寫出來的話,大概率是用右手快速地抄寫下來的,于是干脆放棄了在這個方面繼續思考,轉而問道。
“代表過去的永遠緬懷過去,代表未來的已然沒有未來,代表現在的不知曉自己為何還活在現在。”她說。
不知道為什么,這句在游戲中顯得憂傷而又不明確的話給她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不僅僅是因為這句話指導著她學會了運用游戲里非常重要的時間跳轉機制,而是因為別的……
一種德魯伊的直覺告訴她,這句話背后有一個真切的故事。
江戶川亂步愣了一下,他的目光下意識地落到了太宰治的身上,壓低聲音說道:“那個,有沒有可能,那個關卡就是我們做的。目的就是為了提醒所有人,末日馬上就要到來了?”
尤克里里眨了下眼睛。有那么一會兒,她完全沒有反應過來。
“啊?”
貝斯倒是扶著額頭轉過了身,一副早有預料的表情,不忍心看自己身邊的那個小家伙因為知道這個消息而露出的呆呆樣子。
在大概蒙了一會兒時間后,她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帶有那么幾分敬意的表情:“你們原來還會做游戲嗎,好厲害!”
“倒也不是,主要是魔法的幫助啦。”
江戶川亂步矜持地抬起腦袋:“而且直接進入游戲世界里修改程序也挺輕松的。”
尤克里里目光閃閃發亮地看過去:“好耶,我其實也會魔法!能不能教我?”
澀澤龍彥瞅了她一眼,搖了搖頭。
“挺敏銳的。”費奧多爾低低地笑了聲。
她大概意識到自己說出這句話后那一瞬間的氣氛的沉默了,所以才在這個時候表現出了那么強烈的熱情。
太宰治斜著眼睛看了他一眼。
“我倒也沒有那么在意。而且你為什么對我說這句話,這句話不是X小姐想出來的嗎?”
“咳咳,這能不能別提了。我承認我的靈感來源的確比較……”
X小姐在邊上郁悶地嘆了口氣:“好啦,我剛剛找到一個比較有可行性的方法,先去找宵行試試了——宵行,我們去實驗室那里!局長,現在實驗室里有人嗎?”
模糊且帶著無奈笑意的稚氣嗓音傳來:
“理智他正在里面調修監控設施呢,估計調整好就要找你們來分享他今天在時光長河里面看到的內容了。今天的內容還挺神奇的。”
“總不至于比昨天分享的內容更神奇吧?昨天那條時間線到底發生了什么啊,我看到涂著黑色永固涂層還有抑郁癥和自我身份認知障礙的人工智能去競選總統的時候都蒙了……”
地球進化得真快。
在某些版本里進化得甚至尤其快。
然后聲音被切斷。
太宰治知道這是對方把兩方的通訊對話掐斷了的結果。不過作為一個本質上其實已經不算是人類的神性生物,只要喊出對方的名字,X小姐隔著無數的時空也依舊能夠感覺到。
“到這里,我們需要談的話題也差不多了。”
費奧多爾看了一眼時間,意識到現在大概已經快要到達今天的早晨:“現在我還需要尤克里里小姐幫一個忙。就像是您說的那樣,您本身也是能量異常的一個范例,我們希望您能在一個無法離開的空間里度過幾天的時間,來驗證您到底是不是我們需要找的東西。”
“無法離開的房間。”
尤克里里對這種“在一個封鎖空間內待上幾天”的提議有些猶豫,抬起眼眸看著對方:“如果是的話,會怎么樣呢?”
“您現在的形態會消失。”
費奧多爾平靜地說道:“然后在一定距離之外重新出現。不過沒有關系,現在任何突兀出現的物品應該都被納入了城邦的監管之下,我們還是能夠找到你的。”
但如果是在地下,那其實也算一個被封鎖起來的密閉空間。到最后還是會出現在地面上。
尤克里里微微側過頭。
“聽上去和靈魂好像……”她說。
德魯伊教派中的靈魂就是這樣不死而又不被拘束的存在。她開始思考,會不會他們尋找的東西本身的真相就是一個靈魂?
但貝斯的關注點完全不是這個,他皺起眉,忍不住插嘴道:“你的意思是,她會死嗎?”
費奧多爾對上他的視線,打斷了江戶川亂步想要說的話。
“是的。”他說,“這個她將不復存在。如果您是這么定義死亡的話。”
男人安安靜靜地看著費奧多爾,最后視線轉移到完全不在乎的尤克里里身上,聲音克制地顯得平靜:“還有別的方法嗎?”
“很遺憾。”太宰治搖了搖頭,“我們知道的內容也不是很多。”
“我覺得我可以——拜托,貝斯,你難道會覺得我不是人類嗎?我可是德魯伊,哪有對自己的種族稀里糊涂的德魯伊!”
尤克里里站起來,一把拉住對方的手,扭頭對邊上的人們微微一笑,彎彎的銹色眼睛似乎真的有傳說中那種大祭祀的親和力。
“不過我能夠先和貝斯聊聊嗎?”她說,“我們出去單獨聊聊。”
江戶川亂步主動點了下頭。太宰治瞥了眼亂步,但還是微笑著表示同意。澀澤龍彥也毫不猶豫地“喵”了聲。
三比一,完勝。
費奧多爾默默地瞅著自己身邊的隊友。
“你們安竊聽器了嗎?”等到人走后,俄羅斯人心平氣和地說道。
“沒有哦,我從來不往這種可愛的女士上面裝這么沒有禮貌的東西。”
太宰治舉起雙手,理直氣壯地說道。
江戶川亂步更直接一點,他露出了稍微有點譴責的眼神。
“這和犯案現場的攝像機一樣沒意思!”
澀澤龍彥直接發出了一聲屬于貓的嗤笑,慢悠悠地走開了。
費奧多爾繼續瞅著他們:“正好,X小姐她也不在,對吧?”
“你可以喊她全名。”
太宰治無所謂地說道:“這樣她就能聽到然后過來幫你監聽了。不過我倒是覺得,在你把人關進去之前還是應該留點和臨時監護人聊天的隱私的。”
“我去制作能夠壓制德魯伊力量的藥劑。”
澀澤龍彥撥弄了幾下自己的那些小玩意,稍微沉吟了幾秒,抬頭說道:“還是說你更想要一個可以讓神秘學相關的能量被削弱的法陣?”
“如果可以的話,那就把你能想到的手段全部都用上。”費奧多爾幽幽說道,但也沒有喊X小姐過來的念頭。
門外,兩個人類互相牽著彼此的手走下樓,彼此都表現得非常沉默。
“貝斯。”尤克里里說。
男人看向這個在一個晚上長大的少女,看到她的目光清澈而又柔軟,帶著一種奇特的溫柔憂傷——如果尤克里里此時能看到自己的話,肯定會驚訝地發現自己現在的神情幾乎與自己在鏡子里面看到的那個人一模一樣。
“我見過那個劇本,我認出來了。”
她輕輕地說:“我曾經把它帶回來給你看,但你說那上面還沒有幾句話,然后就丟掉了——《終末之夜》,對嗎?”
“你肯定比我還要先認識這幕劇,肯定的。雖然我不知道確切的原因。”
她的聲音一開始顯得很輕也很蓬松,但很快就變得堅定起來,如同空氣中飛翔的某物來到了實地上:“不過我不在乎,我不在乎這個世界到底怎么樣,貝斯。”
“就像是我之前說的,我很高興……它和它們都要解脫了。”
兩個人握著彼此的手好像都用力了一下,但最后又不約而同地微微放松。
少女繼續說著:“還有,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夠活下來,然后去我們那個時代的倫敦看一看,真的。”
男人微微嘆了口氣,然后摸了摸女孩的腦袋,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說道:“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在害怕死亡了,德魯伊小姐。”
“我其實并不害怕消失,或者說死。”
她格外認真地說:“我只是有點害怕,當我再次從世界上出現的時候,你們都認不得我了,我也再也無法認出你們。”
她無法理解死亡,但她理解失去,理解什么叫做痛苦與空白。從這個角度來講,這位口口聲聲不理解對死亡的恐懼的女巫小姐也從來不會主動奪取別人的生命。
雖然一直努力上躥下跳地為德魯伊祖先們活人祭祀的行為辯解,表現出對生與死都滿不在乎的樣子,但……
小姑娘怎么可能真的不在乎啊。
她心里其實清楚得很:死亡就是遭遇痛苦,就是沒有辦法再以這種模樣出現熟悉的人面前,就是把這段生命里的愛恨與悲喜全都拋下,就是對活人最終級的告別。
但她不能害怕。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手腕上面的線,晃晃悠悠的,一直蔓延到目光的盡頭。
“如果它一直在我的靈魂上,一直不消失就好了,這樣你還能認出我在這世界上新的樣子,別人也能認出來。這樣我的生命就從來沒有宣告結束。”
她笑著說道:“這就是跨越死亡,貝斯。”
第155章 最后的葬禮與最先的開場
“你這個說法搞得就像是下一秒就要生離死別了一樣。”他說。
“有嗎?有嗎?有嗎?”她笑起來。
貝斯有些頭疼地看著尤克里里, 但最后嘴角還是上揚了些許的弧度,好像看到了自己和對方剛剛見面的時刻,那個女孩在墻角里閉著眼睛數羊的樣子。
“六百三十七只羊, 六百三十八只羊,六百三十九只羊……”
“你在干什么?”
“我在數羊——等我數到一個數的時候,肯定就會有人把我帶回家的。”
“那到底是數到哪一個數呢?”
“現在還不知道, 但等我回家就知道了!”
短暫的回憶在腦海中一閃而逝。他用帶著笑的姿態呼出一口氣, 幫對方重新整理衣服, 看著她,就像是看著自己的女兒。
他也確實一直都想有個女兒。只是戰爭、瘟疫和東奔西走的工作讓他從來都沒有靜下心來考慮和自己有關系的事情, 更不用說組建家庭。
“沒事, 我想這件事應該不急。”他溫和地說道,“我們先去幫他們把你覺得能量異常的東西找到, 然后再考慮這件事情。”
尤克里里點了一下腦袋,然后又找補似的再次強調一句:“沒必要害怕, 我肯定是人類啊。”
“嗯。”
他側過神, 用拖得很長的語調說道:“我當然知道了,我們親愛的尤克里里小姐。”
“我們馬上就要回家了,高興一點吧。”
“對呢, 要回家了!”
她果然高興地回答道。
這真是一個好消息。對于一個在自己所深深厭惡的異鄉生活了許多年的人來說, 終于可以回到自己溫暖的家庭、美好的時代中去, 簡直是最值得期待的事情。
于是尤克里里完全沒了之前的低沉與失落,興高采烈地推開門, 風風火火地重新竄到了房間里, 同時還把自己放在衣帽架上面的帽子重新拿了下來, 戴到自己的頭上。
澀澤龍彥靈敏地從門后面跳開,避免了被突然打開的門壓扁在墻上的命運, 目光有些不滿地盯著冒冒失失的少女。
“對不起!”對方壓了一下帽子,大聲地向對方道歉,然后看向一臉茫然地叼著零食抬頭的江戶川亂步。
“我剛剛已經說完了。”她開心地說,“先等我帶你們去那個我發現能量異常物品的地方,我就來進行檢測。檢測應該是可以同時進行的吧?這樣也不怎么耗費時間。”
“然后我們就可以一起準備回家了,對嗎?”
江戶川亂步把零食“咔吧咔吧”地吃掉,認認真真地點了下頭,注意力重新回到了自己的零食上面:“確實是這個流程。我們總要在這個世界毀滅之前走的,到時候會把你們也帶上。”
他看了眼周圍的人,一點也不心虛地當做沒有人反對這個說法,接著說道:“至于你們家鄉的定位,就需要你提供盡可能多的信息了。”
“那你們介意我寫一份相關的契約嗎?”
她得到了保證,看起來整個人放心了不少,但在這個時候表現出了意外的精明:“這算是我們最后的希望,總不能一句相信你們的人品就打發了。不介意的話,我們起草一份契約吧?”
“可以。”
江戶川亂步想了想:“你可以擬條件,我們看看能不能接受。”
澀澤龍彥“喵”了一聲,表示在這方面他肯定會盯著不讓人做手腳的。
費奧多爾和太宰治現在都不在房間里:尤其是太宰治,他表示自己熬了那么久的夜,都已經快要猝死了。一點也看不出來這是個退休前面無表情地連續好幾天熬夜加班的人才。
費奧多爾是表示自己還要單獨去給城邦們做個簡短的關于劇本內容的匯報,讓他們稍微安安心。相比之下簡直就是個優秀的勞模……
少女歡快地答應一聲,朝澀澤龍彥從他的收藏品里面找到了一塊石板,在上面快速地擬定了她剛剛想到的條件。
自己萬一回不去的話,至少貝斯那個家伙還能回去。這是她想的。
寫完后澀澤龍彥看了一眼,確定這上面沒有什么花招,更沒有中世紀那些惡魔慣用的稀奇古怪招數,點了點頭就拖著去給江戶川亂步看了。
亂步看了會兒:“這上面的意思是,如果出現了意外情況的話,優先把他帶回去?還有如果你沒有辦法回到自己的世界,希望能夠和他去一樣的時空?”
“嗯。”這個時候貝斯也推門進來了,少女的目光飛快地遞過去,然后彎著眼睛笑起來,“如果是很特別的情況的話。”
“順便再加上一句,我也一樣。”
貝斯瞥過少女一眼,補充道。
“嘿嘿,我在后面加上啦。”
少女躺倒在軟墊上,語氣突然懶散下來:“等亂步先生同意之后我們就去隨便找一個旅館睡覺吧,感覺都要困死了。到現在我還是不喜歡這個世界稀奇古怪的時間機制。現在才多久我就開始犯困了……”
“可以在我們隔壁開一間的。”
江戶川亂步掃一眼就確定了沒什么問題,更沒有什么語言陷阱:英語這種有著單復數形式和時態、特殊句型的語言,想要玩文字游戲要比東亞這些語言都要麻煩得多,而且他也沒有看出有任何表達的問題。
他建議道:“反正這里也沒有別的生物住。而且這樣明天匯合更方便一點。”
“我去下面開一間房。”
貝斯把尤克里里拽起來,頭疼地看著她,感覺自己本來預計的對方心理年齡會隨著生理年齡的想法就是個幻覺:“接下來就不打擾你們了。有事情就等到醒過來再問吧。”
有什么煩心事都留到第二天來講。現在就當做難得的休息時間好了。
“真羨慕他們。”
X小姐看著自家局長的轉播,擦了擦頭上面的汗水,拿起燒杯一口悶掉里面的咖啡:“現在還有時間休息。”
“你其實平時也很閑的,X。”
時空管理局的局長給出了客觀的評價。
她坐在高腳凳上,兩只腳的腳尖甚至碰不到地面,腦袋上面被法格斯緊緊扒拉著,就像是有一個柔軟的黑色帽子。這個黑色的帽子上又生長著各種各樣的花花草草,一株鈴蘭懸掛著漂亮的潔白的花朵,垂在她的腦袋前,若有若無地遮蓋住了她翠色的眼睛。
“但現在也不閑啊,更何況他們又不是沒有放假的時候。”
X小姐理直氣壯地說著,然后收斂心思,往面前的機器加了一勺閃爍著星輝的材料,小心地觀察著面前這個正在冒熱氣的大家伙,表現得十分謹慎:“宵行,你確定我們現在這個老舊的時空定位裝置還能用?”
他們現在進行時空穿梭和定位早就不用這個東西了,而是一種更加簡化的機制。
首先,觀察到一個有異常的時間點。
其次,把時空穿越者傳遞入正常的時間流當中。這個過程很簡單,就相當于從樓上丟東西。
然后,扭曲時空的力量,就像是通過把一張紙互相折疊的方式,讓紙上不同的兩個點重合在一起一樣。讓落地點直接變成目標地點。然后把維系這種力量的能力固定在懷表上。
最后,回來的時候旋轉懷表上的指針,就相當于松開按著紙的手,讓他們在時空自身的彈性恢復特性下直接被排斥回來。
簡單有效,便于操作,反應及時。唯一的問題就是落地可能不太精準,但這些好處已經足夠面前的這個老舊機器慚愧退休了。
“X,你不能因為它是蒸汽驅動的機器就瞧不起它。”
宵行“唰唰唰”地記錄下一大串筆記,皺著眉一本正經地說道:“它對能量的利用率非常高,就算是老化也沒有讓它遜色太多。雖然操作繁瑣了一點,但這算是我們在無數世界中尋找到某個平平無奇世界的唯一方法。”
“你就不能稍微把這個東西改進一點?”
X小姐抬起頭,有些頭疼地揉了揉自己的腦袋:“現在它冒煙的樣子總感覺下一秒終究要炸開來了,是不是運算量有點大?”
“不是運算量的問題,雖然的確需要計算的內容很大……”
作為時空管理局整體算力的提供者,莫里亞蒂局長很及時地給出了自己的反饋:“主要是它太久沒有被使用過了,正在適應自己的身體。”
“聽上去有點詭異。”法格斯冒出眼睛,謹慎地說道。
宵行搖搖頭,一臉淡定地打了個哈欠,放下本子拍了拍機器:“錯誤的,明明是機魂大悅。”
機器噴出一口淡藍色的霧氣,把她的腦袋籠罩住了。
“現在看上去更像是機魂不悅吧。”X小姐一如既往地順利接上了梗,揣摩道,“萬一它不想玩了,直接炸了怎么辦?”
“炸了也沒有辦法,目前我可沒有辦法把這個東西造出來。別的東西還好說,但這個的核心可是世界的尸體,完完整整的一個世界,相當于那棵樹上面一根從主干上長出來的完整側枝。”
宵行雙手抱胸,一點也不客氣地說道,說到最后自己都忍不住遺憾起來:“果然我還是來晚了,要是來的早一點,我絕對不會讓你們浪費這種材料……這東西你們到底是怎么找到的?”
“那是誕生我的世界。”
時空管理局的局長淡定地說道:“那個世界只有我因為離開了時間線,活了下來。我的創造者作為最后一個活著的東西,把整個世界的殘骸都送給了我。”
“……”
大家都沉默了下去。
“呃,本來我還以為局長你的家鄉故事背景和太宰他們上次去的世界很像呢。”X小姐默默地望天,然后尷尬地笑起來,“看起來果然還是不一樣啊。”
“其實已經很像了,就是我們的那個世界要更加幸運也更加糟糕一點。”
莫里亞蒂拖住自己的下巴,輕輕一笑,身軀消失在數據流中,然后整個機器就突兀地變得安靜和溫和下來,就像是剛剛得到了什么安撫。
作為那個世界最后的造物和遺民,用那個世界的尸體制造出的機器自然能夠在莫里亞蒂小姐的安撫下稍微平靜一點。
“好了,它完成這次的檢索應該沒有太大的問題。”
過了一會兒,她重新出現在半空中,這次是以懸浮的姿態,金色的頭發就像是水中的海藻那樣輕輕飄動:“時空管理局反正也很久都沒有來過外來者的客人了,你們不打算在解決這件事情后好好把這里收拾一下?”
“說得有道理。”
X小姐點了點頭,眼睛一亮:“你們覺得粉紅愛心巧克力主題怎么樣?”
“粉色系!”法格斯紅色的眼睛一亮,伸出觸手,“好耶!”
“那就這么決定了。”
少女滿意地點了點頭,把裝修活動大包大攬了下來:“到時候我們順便把亂步贏下來的那個工業城也打包帶進來,重新上個色,合并到我們的糖果加工廠里面。”
宵行虛著眼睛看她:“你要不要再加一個游樂園?”
“游樂園也不錯。我感覺我好像從來都沒有去過游樂園……雖然我失憶了。”
X小姐更加興致勃□□來:“如果有游樂園那要設計在哪里呢?時空管理局的最頂端?到時候我們可以坐著摩天輪看月亮!”
這下連莫里亞蒂小姐都看不下去了,路癡一個無奈的眼神:“嗯,X你這娛樂活動是故意做出來讓人掉san的吧……”
“被發現了!不過等我們解決這次的問題,月亮就能恢復正常了啊,到也不算很可怕吧?”
X小姐眨了眨那對琥珀色的眼睛,帶著幾分歡快的俏皮:“我連備用的月亮都準備好了。”
“看來你對他們很有信心。”
宵行歪了下腦袋:“你覺得他們能夠找到那個東西?”
“嗯。”琥珀色眼睛的少女微笑著說道,“一定能夠做到的……而且,我也感覺到了。”
“祂的葬禮,馬上就要開始了。就從那個世界開始。”
她輕聲說道:“那里將是,最先一個看到月亮墜落的地方。”
第156章 都市傳說中必不可少的神秘店鋪
終點已經越來越近了。
雖然對于真正的神明來說, 祂們早已掙脫了時間的束縛,已經無法用時間來理解和描述,但宇宙中無處不在的因果卻依舊在緊緊地束縛著祂們, 讓祂們也要面對“首先”與“然后”,“因為”與“所以”,“起點”與“終結”。
一切東西都將在因果的不斷的衍生與推移下劃上句號。神明如此, 宇宙亦然。
“舊神死后, 會有新的神明誕生嗎?”
宵行思考了幾秒, 詢問道。
“不知道。也許有神能夠吞噬祂的權柄。也許祂早就為自己選擇了下一任的繼承者。也許那些日復一日撕咬著祂、把祂的身體作為溫床的蟲豸會取代祂……什么都有可能發生。”
X小姐伸了個懶腰,語氣中似乎有一點尖刻的嘲諷:“反正維系著這個世界的邏輯也早就開始搖搖欲墜了。”
莫里亞蒂局長用自己的數據投影“摸”了一下巨大的機器:“但至少還沒有徹底崩潰, 最底層的現實至少還是足夠穩定的。至于X你……等到月亮重新墜入到時光長河里去后, 你也不是不能在這里重新掛一個月亮。”
她的臉上揚起一點笑容:“記得掛一個漂亮點的。”
說完這句話后,時空管理局的局長就取消了自己在現實當中的投影, 以及自己隨手召喚出來的轉播屏幕,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了這片空間里。
不過周圍發出微妙震動的機器, 以及亮著的燈光, 無一不說明這個就相當于時空管理局本身的賽博幽靈并沒有離開。
“當然會漂亮一點啦,局長你還是應該相信我的審美的。”
X小姐笑瞇瞇地回答,一點擔心的意思都沒有, 然后朝宵行點了下頭:“拜托給我一杯提神試劑, 接下來我可能要熬好幾個晚上。”
宵行隨手拿起一個試管, 隨口道:“你現在這么忙?那還不如把我們兩個時空之間的相對時間調整得合理一點。”
X小姐聳了聳肩:“現在就正好,隨便調參數是會造成我們本來就很脆弱的可憐時空出現問題的, 宵行。”
宵行沒有回答, 于是她們兩個之間的氛圍稍微安靜了一會兒。X小姐看了一會兒煉金術師無比熟練的手法, 就把視線重新挪到了那個巨大的機器上面,出神地看著這個世界最后的殘留。
每個世界毀滅后都有自己的尸體。只不過有的是完整的, 有的則是變成了無數的碎片,其零碎的程度放在手游里能讓玩家磕得傾家蕩產。面前這個就是一個罕見的大塊碎片。
換算成人類尸體的話,差不多相當于兩根手臂加上半個軀干。
剩下來的部分則是用來制造了時空管理局:這個特殊的建筑其實是大半條時間線的廢墟,現在則是一群試圖拯救世界的狂人所工作的地方。
雖然已經是一個破破爛爛、需要維修的老東西了,但想到背后的故事,還是真美啊。
她很單純地這么想到。
“我其實感覺你不怎么在乎這個世界,X。”
帶著幾分困倦意味,以至于顯得異常隨意的聲音響起:“你一點也不在乎這個世界到底怎么樣了,包括人類和地球,你都無所謂。”
琥珀色眼睛的少女有些驚訝地微微側過頭,對上那一對漫不經心抬起的淺金色眸子。她們互相對視了一會兒,最后是宵行主動挪開了目光,重新調配手中的提神試劑。
“也許吧。”少女大大方方地說道,“我大概的確不是很在乎……可能是因為受到了那個家伙的影響?我的確能夠感覺到,作為祂的神眷者,我正在朝著祂的方向靠攏和被同化。”
宵行晃動了一下試管中的液體,看著里面由黃綠色變為沒有沉淀物的透明顏色,又用滴管往里面加了幾滴混雜閃閃發光粉塵的液體。
“我覺得至少在這件事情上,你不用給對方繼續丟鍋了。”她說,“我更傾向于你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所以我很好奇你為什么會主動來到這里,并且為此付出了那么多。”
X小姐眨了下眼睛,臉上滿滿的都是“哎呀,被發現了”的笑意。
但她沒有立即開口,只是看著天花板,認認真真地看了一會兒,最后點了下腦袋,用十分篤定的語氣說道:“我忘了。”
宵行一臉淡定地繼續搖勻,然后一口悶了試管里面的東西,用無語的目光掃視了一遍對方。
“想要知道的話就找局長嘛。”
X小姐托著下巴,笑嘻嘻地說道:“不過按照我的想法,既然拯救世界不像是什么我會干的事情,那肯定就是因為別人而誕生的嘍。畢竟你也看到了,我不是那種關心全世界的人,但我很關心我在乎的人呀。”
“前提是局長愿意把內容給我看。”
宵行沒好氣地說道。她現在看上去又精神了一點,一副能夠繼續在這里熬夜戰斗幾個小時的樣子,接著開始調配下一管藥劑:這才是給她準備的。
“那我也沒有辦法了,畢竟我們都沒有過去的記憶。”
X小姐看著對方把藥劑調配完,伸手接過,歪了下腦袋,活潑地保證道:“我看到好玩的事情會找你來分享的!那個世界也很有意思。”
“得了吧,那餐桌上就是你和理智兩個人的段子大集合了……”
“但你也笑了誒!的確很好笑啊!”
宵行不說話了,她繼續低頭干自己的活。X小姐看了一會兒,笑得瞇一下眼睛,跑走了。
她跑到自己的工作室里,認認真真地查起資料,找了一大堆瑣碎的東西,然后開始設計起接下來的計劃。一邊做著計劃表,一邊看著屏幕上的內容。
上方深邃的大海并沒有和平時一樣,亮起那些微小的事物來代表這個世界夜晚的降臨,取而代之的則是仿佛無法熄滅的火焰。就算是已經下過雨,那些光輝依舊在上面跳動著,就像是視網膜上面頑固的殘留。
如果這么下去的話,總有一天這里的海洋要被燒干。
不過萬幸的是,在此之前,這個世界或許就要完蛋了。
她在工作的間隙抬起頭,看著這樣的一幕,安安靜靜地想到,甚至有閑心微微一笑,然后繼續做自己的事情,在上面畫出自己各種各樣預測的走向,以及防范措施。
時間在這樣的情況下總是流逝得很快。
“今天的白天看起來可真亮。”
尤克里里一只手靠在自己的額頭上,踮腳朝上方望過去,喉嚨里發出一聲悶悶的笑,就是聽上去更像嘲諷。
“這大概是這個世界最像是白天的一天了。世界竟然是由來自最上方的光輝點亮的。”
“這種火焰看起來完全熄滅不了啊。”
江戶川亂步也看著天空,皺了下眉:“感覺就像是飲鴆止渴……”
“誰想管他們到底要干什么,反正總不會變得更加糟糕了。”少女用主觀色彩相當明顯的嫌惡語氣說道,拉了一下帽子,遮擋住整個城市和天空上滲透進來的光輝。
在睡過一覺之后,她看起來輕松了不少。
她有條有理地說道:“我先帶你們去我們當時去過的那家店。如果東西還在的話我就幫你們買下來,不在的話我就問問對方是什么時候賣出去的,又賣給了誰。嗯……你們想不想坐女巫的飛天掃帚?我可以帶一個人飛過去。別的人還是用這個世界的時空隧道措施吧。”
澀澤龍彥當仁不讓地搶在所有人面前走到了少女的身邊。
“喵。”他理直氣壯地說道。
“嗯,這樣的話應該還可以搭一個人。”
少女一臉嚴肅地點了點頭,看向其余的人。不過她倒是沒有看貝斯,因為她知道對方肯定不會答應。這個男人好像有一點暈飛。
太宰治露出禮貌的微笑:作為一個曾經高空墜物過好幾次的人,他感覺自己還是不太適合這種東西。
費奧多爾也搖了搖頭:對不起,他貧血,不太適合這種刺激性運動。
江戶川亂步左看看,右看看,發現身邊的兩個大人好像都沒有什么在天空上飛的興趣,于是興致勃勃地舉起了手。
“我想試一試!”
貝斯飛快地用同情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江戶川亂步被看得突然有點感覺不太妙,有些警覺地看著一臉燦爛微笑的尤克里里。
然后他就被帶飛了,物理意義上的。
其實尤克里里飛行的本領不差,而且值得一提的是,她用的并不是什么掃帚,而是一根植物長長的莖葉,不過坐上去倒是意外的穩當。
但加速的時候,周圍一點護欄都沒有,而且還進行大幅度的左右漂移的感覺還是足夠讓第一次坐上去的人嚇一跳就是了。
“所以這個速度是不是有點太快了啊!”
“這個速度正好可以讓我們在他們到達目的地的同時到達。實在不放心的話可以抱著我。”
少女的聲音在風中顯得無比清朗:“以前貝斯第一次坐的時候就把我直接抱到懷里去了。或者你抱著澀澤先生也可以哦。”
澀澤龍彥轉過頭和勉強撐著表情的江戶川亂步對視了兩秒,然后十分淡定地跳到尤克里里的頭頂,一個起躍落到了前面,以十分優雅的姿態保持住了平衡。
不過話是這么說,后面少女還是保持在了一個相對勻速的直線前進狀態,讓亂步終于松了一口氣,有閑暇去看一看頭頂的海洋。
他們此刻離上方格外的近。江戶川亂步注意到此刻尤克里里手腕上的絲線正朝著下方垂落,好像和她用絲線聯系在一起的東西在不知不覺中換了一個方向。
已經不是第一次變化了。
江戶川亂步看著這一幕,默默地記在心里。
他現在隱隱約約地有著某個猜想,但又覺得不至于這么巧。于是打算先擱置下來,到時候再和太宰治他們說。
“哈,很快就要到了,接下來是下落,記得抱緊常青樹的枝干或者我。”
尤克里里望了一眼下方的風景,拍了拍手下的枝干,冰冷而又美麗的琉璃樹葉一陣晃動,然后朝著下方飛去。
她有些遺憾地自言自語道:“可惜,這個世界的枝葉好像并不算是有生命的活物,更像是沒有靈魂的空殼,否則我能控制得更好一點,說不定還可以和它交流。”
“這個世界的樹不是活物?”
江戶川亂步抓住了這個信息,他看著手緊緊抓住的樹枝,突然想到了自己在上個世界里看到的那棵燃燒著大火的琉璃樹:“我以前出任務的時候看過類似的樹木,長到了很大。”
“我只是說‘好像’啦。”
尤克里里穩穩地下降著,到最后悠閑到了兩只手臂交疊在腦袋后面的地步:“實際上我能感覺到,它們是有靈魂的,就是幾乎不對外界有什么回應。對吧,澀澤先生。”
趴伏著身子,任由劇烈的風吹亂自己身上長毛的白貓只是點了下頭,看樣子不是很想在這個時候張嘴給自己灌一肚子的風。
速度緩緩地加快,一直到離地面大概三英尋的時候,尤克里里突然握住了身下的枝干,帶著它猛得在空中進行了一個急剎,在控制不住地向下沖刺中拉住了江戶川亂步的手,穩穩地跳躍了下來。
“平穩落地!”
少女很顯然并不擔心貓的反應能力,只是看著明顯有點頭昏的江戶川亂步,叉腰“哈哈哈”地笑了起來:“怎么樣?這次的空中旅程還算是有意思吧?店鋪就在對面,我和澀澤先生就先進去問人了。”
“而且看樣子貝斯還要比我們慢一點……這次算是我贏了,耶!”
“等等,我也進去。”
江戶川亂步要了下腦袋,朝四周看了看,的確沒有看到人影:“那個店鋪在哪兒?”
“得在特殊的角度才能夠看見,其實那地方也差不多相當于一個都市傳說啦。我們能夠發現還是很巧的。”
尤克里里看了看周圍,再次拉住江戶川亂步的手:“我們走!澀澤先生,你也來吧。”
第157章 無處不在的死亡
江戶川亂步終于見到比自己還要孩子氣的人了:不過考慮到不久之前, 尤克里里真的還是一個幼崽,這件事就顯得相當情有可原。
這位顯然還沒有適應自己大人身份的孩子在大街上帶著江戶川亂步旁若無人地轉了一圈,最后蹲下身子, 歪著腦袋敲了敲一個缺損的墻角,大聲喊道:“快開門!我帶客人進來了!一共有三個!”
墻中似乎發出了相當不滿的聲音。
這個世界用來砌墻的“磚頭”古怪得和這個世界的時空如出一轍,看上去更像是用形狀各異的樂高積木拼成的。這個缺漏的部分感覺剛好能夠塞進一個長得張牙舞爪的灌木。
江戶川亂步有些好奇地多看了幾眼, 感覺這里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個可以進去的通道。
“變小了就可以進去了哦。不要總是想著利用時空錯覺, 大小錯覺也是很有意思的。”
尤克里里抬起頭, 眼睛愉快地彎起,對江戶川亂步這么說道。
她的這句話剛說完, 從缺口里就丟出來了三個非常小的瓶子。尤克里里淡定地遞給江戶川亂步和澀澤龍彥一瓶, 然后把自己的那瓶一口氣喝了個干凈。
周圍的東西在一陣短暫的眩暈后瞬間放大。她甩了甩腦袋,讓自己的大腦稍微清醒一點, 望著眼前驟然變化的景色,知道藥劑生效了, 于是開始找起身邊的人和貓。
得益于這里并不是草坪, 只是街角,所以還是很好找的。尤克里里趕緊跑過去,拽住手, 防止接下來有能夠把他們吹走的大風。
“亂步?澀澤先生?你們沒事吧?一般剛喝下的時候會有點暈, 就和3D游戲眩暈癥一樣。不過稍微等上一會兒就好了。”
“還好, 我不怎么暈——”
亂步也用力地晃了晃腦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身體變小后能夠觀察到的細節變多了, 現在不由自主涌入他腦海的信息量細致程度突然往上翻了一個數量級。不過很快就被眼鏡過濾掉了大半無意義的內容。
“接下來我們要怎么上去?”他問道。他看了眼上面, 本來墻角的缺口已經變成了對于他來說遙不可及的距離。
當然, 按照之前騎著樹枝飛的方法,也不是不能到那里。
“一個微型的時空扭曲點, 我們可以通過那里直接上去。”尤克里里聽到沒有問題后送了一口氣,單手叉腰,氣勢十足地說道。
澀澤龍彥則是看著自己的身體,思索著抖動了一下尾巴,回憶著喝下藥劑的感覺:“這個應該不是魔法藥水吧?”
“嗯,和一般意義上的魔法藥水的確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好像是他們把近大遠小的概念提取了出來,這樣才制作出來的。”
對這個略有了解的尤克里里點了點頭,帶他們走到對應的時空扭曲點,然后閉眼往里一跳,周圍混亂的時空洋流輕輕一卷,就把他們給帶到了目的地。
作為這個世界的特殊長途輸送裝置,它表現出一種相當的輕松和便捷,唯一不太妙的地方就是可能會讓不適應這種異常時空流的生物感到頭暈眼花和范圍。
如果是睜著眼睛跳進去的就更刺激了:那短短一瞬間飛快閃爍的大量色彩與不同顏色扭曲旋轉的姿態,足夠讓人感受光敏性癲癇發病是什么滋味了。
“簡單來講就是一點美感都沒有。”
尤克里里深吸了一口氣,這么評判道。
“你是不是在說我的店鋪沒有美感?”
一個尖銳的嗓音響起,每一個音節的發音都被它說得連接在一起,含糊而又粘稠,給人以一種古怪的不適感。
這種嗓音很容易讓人想到那種在陰暗的水域與洞穴中蠕動的軟體生物,還有中世紀傳說中的那些邪惡的巫婆。
少女抬了下眼眸,盯著對方看了會兒,一點也不客氣地開口說道:
“哦,當然不是說你的店鋪。但你的店鋪也一點美感都沒有,說實在的。你要是上次采納我的建議,這里肯定能夠漂亮一萬倍。”
“漂亮一萬倍?得了吧。”對方發出一聲不屑的嗤笑,“就用你那愚蠢的、讓各種各樣稀奇古怪植物來裝飾和打造這里的建議?那估計我這里早就應該倒閉了。現在流行的明明就是這種美麗的風格。”
江戶川亂步沒有加入雙方見面后的爭吵,他只是十分謹慎地看了眼周圍,發現這里就相當于一個非常原始的洞窟,各種各樣的東西雜亂無章地擺放著。
的確有一些刻意打造出來的裝飾在周圍襯托那些大概是商品的玩意,但拙劣的手段只能讓這個店鋪看上去更加不倫不類——有好幾個裝飾物看上去簡直就像是潰爛發肉芽的膿瘡。
“哈,畸胎瘤式的裝修風格。”
尤克里里發出了毫不客氣的嘲笑,不過這個惡劣的諷刺大概也只有地球人才能看懂:“不過考慮到你們世界的風格,這也算是相得益彰,我就不和你吵了。上次我來的時候想要的東西你有沒有賣出去?”
“還沒。你現在終于打算把那個一無是處的東西買下來了?”
這家店的店主,一個小小的、頂端有著大概四五條觸須的柔軟長條生物詢問道。
它那腫脹的類似于人臉的面孔看上去足夠古怪,巨大的眼睛在燈光下有著光滑的反光,除此之外看不到瞳孔、眼白與眼瞼——等等,除了它是一個在口器上的圓形物體,還有什么地方能夠說明它是眼睛嗎?
江戶川亂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面前古怪的生物,突然感覺也到了一種和這個古怪的商店一樣陰冷的違和感:一種潮濕腐爛的感覺,就像是自己面前的并不是什么活著的生物。
以前他好像也在某個瞬間產生過這樣的想法——到底是在什么時候呢?
白貓抬起頭,不做聲地用自己身后的尾巴輕輕靠了一下。亂步回過神來,看向澀澤龍彥,于是干脆蹲下來抱住不太情愿的貓,朝那些稀奇古怪的藏品走過去。
“我覺得這里有點特殊。”他低聲說道。
與生俱來的作為偵探的好奇心讓他不由自主地朝著正在談話的店主看了一眼,但很快,重新涌起的某種靈感就被眼鏡強行地打斷。
面對它所發表的強烈抗議,江戶川亂步只能選擇暫時把自己的目光挪開,并且依依不舍地強行掐斷自己的思緒:與之前不同,他現在已經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不去思考什么了。
“你大概是想到了什么危險的東西。”
澀澤龍彥倒是表現得很平靜。他用日語緩慢地陳述著:“很多人在觸碰到世界試圖掩藏起來的某個危險的秘密的事后都會感到潛意識的不安——這也算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
“我之前只是突然感覺到這里很詭異,感覺不太像是活著的生物。”
亂步皺眉重新回顧了一遍自己的思路,小心翼翼地試圖進行復盤,并且不再發散思維,只是單純地就事論事:“而且這種感覺很熟悉。”
“既視感,對嗎?就像是自己好像已經見過類似的場景,產生這樣的想法無數遍。”
澀澤龍彥看上去稍微嚴肅了一點,他緋紅色的眼睛在江戶川亂步身上停留了幾秒:“這種情況形成的原因有很多。但我猜,大概是你真的這么想過很多次,但這種念頭還沒有上升到表意識里,就被它阻止了。”
亂步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眼鏡。
“但這種阻止也是有限度的。它大概沒有辦法把一個念頭從你的大腦里面完全消除,只能暫時壓制產生,所以當你的這種思考在一次又一次地反復誕生中變得更加具體,更加清晰的時候,你也肯定會發現。”
也許上次在游戲設計中他提議的關于游戲畫風的選擇,就是他內心某種潛意識的表達:這個世界中存在著一種相當濃烈的、屬于死亡的氣息與氣味。
白貓同樣看了一眼店主,這種觀感不太美妙的生物讓他露出了有點嫌棄的眼神,在看了一圈周圍的裝飾物后,嫌棄直接升級成了一種鄙夷:他都不知道為什么有的生物審美會是這個樣子。
“那是不是……”亂步想要說話。
“不要多想。”
白貓抬起眼眸,他認真地看著江戶川亂步,開口說道:“時機未到。”
隨便想不是自己能知道的知識是一件相當、相當危險的事情,在神秘學的領域里尤其如此。
不過江戶川亂步的說法的確讓澀澤龍彥的心里泛起了淺淺的疑惑:如果江戶川亂步所感受到的死亡與腐朽感是這個世界的關鍵,那么為什么就連他,以及那個應該擅長對生命感知的德魯伊都沒有感受到任何“死亡”?
果然洞察能力足夠高就是可以為所欲為。
白貓呼出一口氣,面無表情地盯著江戶川亂步,感覺自己在莫名其妙的地方輸了。
“這個東西怎么感覺和之前的有了點變化,老板你是不是騙我的。”
“我騙你干什么?明明就是同一個啊。”
“我勸你把我當年想要買的東西給拿出來,如果賣出去就告訴我到底是賣給誰了。”
少女眉毛一皺,然后豎起一根手指,狐假虎威地威脅了起來:“我跟你講,我現在可是給城邦辦事的。你懂不懂這是什么概念啊,雖然狂歡節期間我們的心情比較好,但狂歡節過后……哼哼,你也不想被查封吧?我可是知道的,你這里可算不上是什么合法店鋪。”
說得很好,但配上她的表情,簡直不需要什么水平就可以看出來她的虛張聲勢。
“嗝嗝嗝,不就是當了一回冠軍嗎?”
店主笑了起來,它笑的聲音就像是青蛙打鳴一樣,軟爛的白色身體鼓起巨大的鳴囊:“你還真當你能夠和城邦合作啊,尤克里里。”
少女鼓起臉,顯然是被對方油鹽不進的態度給氣到了:“喂,你……”
正在這個時候,整個小店都搖晃了起來,各種各樣的碎石和沙礫都開始往下掉。一瞬間,店主的口中就爆發出了尖銳的罵罵咧咧的聲音,甚至都不在乎尤克里里了。
“都說了不要隨便敲!”
它尖叫道:“加價,我一定要加價!”
“三個。”外面傳來淡定且震耳欲聾的聲音。
店主灰溜溜地用自己和人類有著七八分類似的修長肢體拿起幾個瓶子,朝外面蠕動而去,罵罵咧咧地往外面一丟。
“真晦氣!你們兩個怎么還是分批次來的?”
尤克里里歪了下腦袋,看著對方那副不太開心的表情,臉上于是突然浮現出燦爛的笑容,語氣里的得意任何生物都能看得明白:“對呀,為什么呢?”
店主看上去都快被氣扁了。
沒過一會兒,貝斯就帶著太宰治和費奧多爾一起走了進來。他先微笑地對這家店的店主打了個招呼,然后看向了尤克里里。
尤克里里用踢踏舞一樣的步伐輕快地跑到他的身邊,頭發一甩,用帶著幾分得意的眼神看著店主,分明就是有家長在身后撐腰了。
然而店主很快就發展出了另外一套很不客氣的話術:“尤克里里都從幼年期到青年期了,你在成年期還是一點變化都沒有。我還覺得你怎么都要進入衰老階段了呢。”
“其實的確老了,就是你看不出來而已。”
貝斯淡然地回答,然后伸出手:“交東西,或者交買走東西的人。我們現在有城邦背書,就不用想著小花招了。我身邊的這位一身白的就是城邦的代表。”
充當城邦代表的費奧多爾平靜地點頭,同時給出了一個沒有任何理由說明的解釋:“這幾天城邦正在檢查特殊物品和特殊生物,希望您可以主動配合。”
“看吧。”尤克里里趴在貝斯的肩膀上,嘀嘀咕咕地說道,“我可沒有說謊。”
對方的表情大概僵硬了那么一會兒,最后灰溜溜地拿出一個盒子。
“看看吧。”
“的確是異常的能量,和我們上次看到的一樣。”尤克里里點了下頭,然后看向太宰治若有所思的眼神,飛快地補充道,“有問題的不是盒子里面的東西,就是這個盒子本身。”
“盒子本身?”
“嗯,到時候你們可以試一試,看看這是不是你們想要找的東西。”
尤克里里轉頭看了眼店主:“我再看看,說不定這家店里面還有別的地方能量比較特殊呢?這里還是挺多稀奇古怪玩意的。”
第158章 死亡與詛咒故事集
還能有什么東西呢?
尤克里里幾乎是理直氣壯地翻箱倒柜地打量了一圈, 就差把這里的木板掀開來看看,但也沒有找到什么同樣不同尋常的小玩意。
事實上,本身具有巨大能量的東西就很少。更不用說還要求它們在外表或者別的什么方面看上去完全正常了。找不到也不是什么特別遺憾的事情。
可少女還是很遺憾, 盯著可憐的店主看了很久,盯得它毛骨悚然:如果這樣的一個生物真的有皮毛和骨頭的話。
“可我感覺有一種神秘的輻射籠罩了這里。”
她神神秘秘地低語道:“這個地方肯定被某種蔓延而來的、從最深邃和黑暗的領域里涌出的東西所占據和詛咒了。”
“呃。”貝斯望了望天空,想要提醒一下自己身邊的德魯伊少女, 現在他們并不需要表演威脅這一套。
但尤克里里完全無視了他, 她只是盯著面前這個外表對于人類來說相當不禮貌的生物, 用一種深沉而又智慧的語氣說道:
“你還看不出來嗎?我是一個女巫,女巫就有看出這種東西的本事。”
“啊?”
店主大惑不解地看著她:雖然不知道這個種族是怎么看傻子的, 但其中的意味所有人——包括貓都能感覺出來, 除了某個心理年齡用兩只手數得過來的小家伙。
“我見過女巫。”他說道,“眾所周知, 世界上的女巫都是一個樣。她們安靜、神神秘秘、和所有的特殊職業一樣喜歡為自己挑選繼承人,而且對于危險異常敏感。”
言下之意:你根本就不是女巫, 別以為頭上頂著一個滑稽可笑的大帽子就能蒙騙我。
“沒錯, 我就是這樣的。”
尤克里里十分自信地點了點頭,連半個便士的自覺都沒有:“我完全認真,先生。你之前看到的其實都是我的偽裝, 您怎么敢斷定我不是一個女巫呢?”
“這可真是個天才。”太宰治雙手環抱, 好整以暇地看著, 對費奧多爾說道,“能夠睜著眼睛說瞎話也是一種本領。”
“我不這么覺得。”
費奧多爾說道:“而且我感覺您最近有點太悠閑了, 您真的不考慮主動做點什么事情嗎?”
“我打賭, 你說這句話是想要太宰把你在自己世界的工作干一部分。然后潛移默化, 讓他到你的手底做沒有工資的工作。”
X小姐在邊上補充評論道。可以看得出來,她真的很想要看樂子。
“沒錯, 有一份不發任何工資的工作就已經夠讓人感到難過了。”太宰治認認真真地點了下頭,“我是不會再掉進這種坑里的。”
耳邊傳來少女若無其事吹口哨的聲音,聲音里隱隱約約滲透出尷尬的意味。
每次提到這個話題的時候,她總是在努力把自己和“不發工資的志愿慈善組織”劃清界限,可能是因為她也很想要一份屬于自己的工資。
“嗯。”貝斯在邊上努力地為自家的女孩找補道,“所以你覺得詛咒表現在了哪里呢?”
“藝術品味!”
少女惡狠狠地瞪了眼周圍,用大聲且理直氣壯的聲音喊道:“簡直是一團糟!”
澀澤龍彥抖了抖自己身上的毛,他感覺到某種冰冷的潮濕感,好像有苔蘚正在他的皮毛下面不管不顧地生長著。
一陣風吹過來……這個世界的涼意從稀奇古怪的磚墻縫隙中滲透,深入骨髓。
“聽起來很有道理。”他煞有其事地說。
本來表情就已經很難描述的貝斯立刻用某種難以言喻的眼神看向了澀澤龍彥,表情看上去帶著點那么些古怪的微妙。
“我有藝術學學位。”澀澤龍彥淡然地說道,破有一種處變不驚的淡然。如果中島敦也在這里就好了。他忍不住想,并且很想知道那只小虎斑驚訝的神情。
當然,這是貓里面的藝術學學位。可這也是一種難得的榮譽,比人類獲得藝術學學位還要困難得多。
“我就知道澀澤先生也是這么想的。”這個贊同讓尤克里里備受鼓舞,眉眼飛揚地說道,“你不覺得這里的設計很糟糕嗎?”
店主尖叫起來:“我覺得遇到你才是我職業生涯當中遇到的最大的詛咒!”
他把幾個瓶子丟過來,幾乎是用砸的。尤克里里搖了搖頭,表示自己的不理解,但看在對方火氣那么大的份上,她還是躲到了貝斯的身后。
就像是以前那樣,露出一對眼睛悄悄地觀察著。
“嗯……”貝斯拖長了聲音,決定暫時不去思考德魯伊小姐提出的猜想。
他把瓶子分給每個人和貓,叮囑道:“這個走出去喝掉就可以了。到時候就會恢復成正常的樣子,就是最好喝的時候給彼此留點距離。”
“否則你們是不會想要知道到底會發生什么的。”X小姐補充道,“想想吧,如果在過分接近的距離里喝下藥水……至少我能欣賞到你們被彼此絆倒并且摔成一團的樣子。”
“如果特別倒霉的話,考慮到這個世界的時空特殊情況。”
她格外認真地想了想,用事情好像真的有可能發生那樣的語氣說道:“說不定會在變回來的過程中變成一個嵌合體,誰也分不開的那種。我想你們大概誰都不喜歡這樣的形影不離。”
太宰治抖了一下,像是打了個激靈,從恍惚的夢里驚醒了。
“……雖然知道這句話里面的恐嚇成分更大一點,但我承認,我的確不想。”
時空管理局的少女笑了聲,也不在意自己剛剛編出來的內容有沒有被拆穿。她只是歪頭看著屏幕,琥珀色的眼睛里倒映出另外一個時空中不斷流動的風景。那些細微的倒影映襯著,就像是琥珀中掙扎的小蟲。
她的手指輕輕松開,掌心的一枚骰子順著模擬重力落下,在桌子上輕盈地轉了好幾個圈,最后呈現出一個數字。
“24。”她輕聲說,“4的階乘。”
在所有的數字中也是一個相當奇妙的數字。她微笑起來,心中知道接下來估計要有什么有趣的事情發生了。
“對了。”在通過那個小小的時空扭曲點離開之前,貝斯也特別認真地回頭補充了一句,“我覺得有機會的話,你還是稍微修正一下審美吧,現在的這個真的有點跟不上時代了。”
接下來理所當然響起的是憤怒的聲音,不過這個時候它的客人早就已經沒影了。
“難道真的應該修改一下自己的裝修風格?”
它罵了好一會兒,最后才狐疑地看著四周:“最近的客人的確少了一點,的確有點像是什么詛咒的前兆。”
很快,它就下定決心,請一個專業的設計專家重新為這里裝修一下:這不是什么很容易下達的決定,因為它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出過門了。大概有幾百年那么久的時光。
但事情總是會改變的。
在這個世界最為動蕩最為劇烈變化的前夕,沒有什么能夠和之前一樣保持不變。
“哈哈,感覺是不是像愛麗絲的兔子洞?”
恢復了自己原來樣子的尤克里里扭頭笑著說道,她銹色的眸子里一片清澈,明晃晃的笑意在里面閃著光。
“變大變小的藥劑與食物,店主就像是故事里抽著水煙管的毛毛蟲……而且很神秘。”
她突然好奇起來:“所以,貝斯你當初到底是怎么發現這個地方的?”
貝斯側過頭,咳嗽一聲。
“因為有傳說啊。”
像是這個咳嗽幫助他整理了思緒,這個男人用一種極其自然和理所應當的語氣說道:
“在傳說中,有一位勇者曾經在微觀世界中贏得了一場偉大的戰爭,從而避免了瘟疫吞噬這個世界。這里就是他傳奇故事的起點,他聽到一個小小的聲音在里面唱歌,于是找到了這家店,知道了微觀王國的故事。”
少女眨了眨眼睛:“聽上去更像是愛麗絲的故事了。好像某個改編版就是這么講的。”
“嗯?這是真的嗎?”
“當然啦,不過貝斯你的時代還沒有那種東西呢。”尤克里里背著手,在前面一蹦一跳,接著突然轉過頭,“亂步,你在看什么?”
“沒什么,就是想到了些之前一直都被忽略的東西。”
江戶川亂步回過神,含糊地解釋了一句,但目光依舊看著從面前旋轉著飛過去的風。
它在這個世界上是有形有質之物,所過之處物體的形態有著些微的偏移,就像是水波那樣蕩漾起柔和的波浪。
在揭開那層一直被阻攔的紗布后,江戶川亂步感覺輕松了很多,甚至有了一種看待這個世界的新視角,只要不過多朝著“危險”的方向思考就可以了。
在新的視角下,這里的風有一種非常動人的美感。
并不是因為別的什么,而是在這個世界里,好像只有仍然流動著的空氣依舊還是活著的。就像是這個世界里圍繞著垃圾堆飛翔的蒼蠅,它們是這里唯獨生機勃勃的東西。
其余的本土產物更像是一堆正在腐爛的垃圾本身,一種還在行動著的行尸走肉。江戶川亂步從其上看不出任何與生命相關聯的東西:他忍不住看向德魯伊——她難道也看不出來嗎?
之前她的確提起過這個世界的樹木那種幾乎是死去的狀態,她難道不會感到奇怪嗎?除了樹木還有別的東西,甚至于整個世界都是如此的詭異與絕望……還是說根本不在乎?
尤克里里在街頭蹦蹦跳跳,看起來就像是一只正在翻飛的蝴蝶那樣生機勃勃。貝斯跟在后面微笑、甚至有些縱容地看著她,就像是照顧著自己家大小姐的管家。
“可惜,這里沒有游樂園。”這個很快就要被關起來好幾十個小時的姑娘嘟囔道,“天吶,一個世界怎么能連游樂園都沒有啊。”
貝斯在邊上安慰著她,說著很快游樂園會有的,動物園也會有的之類的話。X小姐突然高興起來,開始想要分享自己關于游樂園的點子……但在之前就被已經很熟悉她了的費奧多爾堵住了話題。
“你也能感覺到不對勁了吧。”他說。
太宰治“嗯”了聲,他臉上的表情稍微嚴肅了一些,看上去總算是進入了工作狀態:
“你是說貝斯?當然,肯定是不對勁的。我對此也有一些猜想,但在不引入某些非常罕見的變量的情況下,我的猜想目前都有缺失的鏈條。并不能算是嚴謹的推斷。”
費奧多爾也微微頷首,他現在目前所處的階段和太宰治差不多,某些在推論中很重要的核心是缺失的。
“X小姐,您說過,您會盯著他們的。”費奧多爾禮貌地詢問道,突然使用了敬語,“您有關注到他有什么異常的行為嗎?就像是您第一次觀察到的那樣。”
“異常行為?”
X小姐陷入了思考:“其實平時顯得還是很正常的……”
費奧多爾表現得很耐心,因為他知道一般這種故事的后面還會有一個“但是”。
“但是的確有幾次。”
少女的語氣也變得有點不確定起來:“說句實在話,我甚至有點不太肯定我看到的就是他,也許只是外表上的相同……這種情況的可能性太多了。我在這里沒法看到最表層的信息之外的東西,我更依靠我的直覺。”
在神秘學的領域上走得足夠深入后,直覺反而會成為判斷中比理智更加重要的依據:這種感性的沖動往往能夠帶著人更快地抵達真相。
“如果你們真的想要去看看什么的話,我建議你們去那個教堂。就是我第一次看見他所待著的教堂。”她說,“很古怪。本來在我研究出來這到底是什么情況之前是不打算和你們說的。”
“但我有一點能夠確定——不過你們應該也能夠猜出來吧?”她笑起來。
“劇本是他寫的。”太宰治說,他微皺的眉舒展開來,“其實你給出的信息已經很有用了,謝了。我現在有了些新的想法,從這個角度來講的確能夠解釋。”
江戶川亂步加入了對話,他用有些無奈的口吻說道:“這放在推理小說里一定不是一個很好的解答。”
X小姐滿不在乎地說道:“推理小說里面都不應該出現這種稀奇古怪的超自然力量……”
第159章 最撇腳的作家先生
在回去的路上, 尤克里里沒有直接像是之前那樣飛走,而是從隔壁的幾家店面里買了整整一帽子的糖果,又大包小包地要了各種各樣的植物種子與小裝飾品, 認真地就像是在給自己挑選陪葬品。
這些東西都用繩子嚴嚴實實地包裹好了,堆疊著摞在一起,讓少女兩只手上都滿滿當當, 甚至都到了看不清前方的路的地步。貝斯在邊上實在是看不下去, 干脆替對方也拿了一部分。
“這樣在房間里的這幾天, 我就可以靜下心來好好研究這里的植物到底是怎么生長的了。”
她用很快活的語氣說道,就像是在向他們解釋似的:“來到這里這么多年, 我還沒有在這個方面進行過一次徹頭徹尾的觀察呢。”
“然后我還可以看書——澀澤先生已經答應給我借書了。我也買了很多糖, 看樣子完全沒有問題。”她重復道,“完全沒有, 我自己也是會做菜的,只要有食材的話。”
太宰治“唔”了一聲, 疑心對方說的自己會做菜大概是指蔬菜沙拉, 一旦來到烤肉排或者燉菜的層次上,這個小姑娘就要汗流浹背了。
“倒也沒有那么夸張。”
江戶川亂步認真地思考了幾秒,試圖安慰這個眼睛圓溜溜地嚴肅看著前方的女孩子:“你可以把你想吃的菜提前放到冰箱里, 到時候熱一下就可以了。”
“預制菜!”她憤憤不平地說道, “聽上去一點都不新鮮。你們日本人真是……便當也是有賞味期的……”
但很快, 她就意識到了什么,表情變得更加苦悶起來:因為這個世界的飯菜對她來說就沒有可以稱得上是新鮮的, 除了油炸的新鮮空氣——好吧, 那個其實也不算新鮮。
不過這也更讓這位德魯伊女巫小姐想家了, 她重新振作起來,懷揣著那么點微妙的信念揚起自己的腦袋。
“我會好好想想我要吃什么的。”
尤克里里在說這句話時語氣簡直稱得上是悲壯, 然后她目不斜視地朝著前面走去,就像是在走向自己那不可知的深淵一樣的命運……
“也許德魯伊就是這樣的。”
貝斯抱著自己手上的東西,臉上的笑容顯得很淺,淺得就像是圓指甲在金屬表面劃出的一個輕微的劃痕:“但很可愛。”
X小姐歪頭看了他一會,一本正經地說道:
“這句話他完全是真心的,大人們。”
其實不用她說,在場的所有人也能夠看得出來。太宰治抬眸看著那個抱著東西,和他身邊的少女比起來顯得異常安靜的男人,突兀地感到了一種熟悉感。
就像是他見過類似的人。相似的眼神或者某種存在著共同之處的細節?或者只是一種單純的來自直覺的提示。
“其實——你們說這個世界和地球有關系的時候,我感覺我其實也不是特別驚訝。”
少女的聲音在前面說著,她平時的語調抑揚頓挫而又富于變化,但此刻突然被拉平拉長了,就像是這個世界那種可以被特殊的熨斗燙得符合正常邏輯的時空。
“畢竟好像總是能在這個世界里發現屬于地球的影子。”
她自言自語般地說道,倫敦口音的英語極其自然地從她口中說出來:“一開始我覺得這是某種文明——啊,如果這里也能算得上是文明的話——中會誕生的必然巧合,或者在這個世界的過去,也有很多來自地球的人或者物種曾經到達過這里。甚至在這里繁衍和定居。”
“那么陌生,那么熟悉,那么異樣,但好像總能看到熟悉事物的影子。我們之前去過的店鋪就像是《愛麗絲夢游仙境》里的故事。還有這個世界中的女巫啊騎士啊,感覺他們也在我們的世界生活。更何況,還有那么多我們熟悉的物種以只鱗片爪的形式存在著。”
她似乎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氣。
“真糟糕。”尤克里里說,“我都不知道我看到這些類似的小故事時到底是不是應該表現得高興一點。該怎么說呢,我感覺我們的宇宙正在朝著這個未來前進。”
她說:“人類會這樣嗎?在故事的尾聲之前放一把火,把還剩下有價值的東西全部都燒完。讓它們和自己一起陪葬。”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很快就要被迫獨處了,或者是即將要離開這個世界,或者是長大的身體影響了她的情緒,這段話竟然有了那么一點不屬于十歲以下兒童的深沉與哲思味道。
沒有人回答她,她也不需要回答。在場唯一知道未來的人類到底是怎么發展和怎么滅亡的只有在時空管理局“對講機”邊上的少女。其余的人頂多只能看到或者猜測其中的一角。
這個“人類”此刻垂著眼眸,似乎陷入了一種漫長的沉默。
少女仰起脖子,她看到天空中的火焰,好像熄滅了又好像沒有。在那上面或許連火焰本身都被火的溫度蒸發殆盡,只剩下無窮無盡的光線在海水中沸騰,打擾了深海無光區域的平靜。
也許某個最為簡單最為原始的生物能夠僥幸地在火焰中生存下來,然后繁衍生息,重新在這個世界上塑造出新的海洋生物,再一次上演所謂“生命奇跡”的戲碼。
但這個世界并不會留給它任何時間。它公平并且殘忍到絕望。不管臺上是否還有人演出,它只在自己應該落幕的那一刻——轟然倒塌。
“鐺——”
教堂的鐘聲響起,這種聲音更類似于什么東西被砸碎的聲音。這個高聳在火光下面的教堂就像是一張立體的紙片,單調的彩色玻璃,蠟筆涂成的油畫。
它響起的同時全世界的教堂也都在響起,從遙遠的高山到被天空淹沒的廢墟里,全部都有一模一樣的聲音回響著。它標志著這個世界的時間又度過了一個標準時,命運不可阻擋地朝著前方流淌而去,沖破了前方的又一個阻礙。
筆在紙上發出“莎莎”的溫柔響動被驟然響起的破碎聲驚動,停下的動作就像是一只正在茫然四顧的鳥,幾秒后才繼續用喙梳理起自己那漂亮的羽毛。
但寫下故事的存在顯然有些走神了,他筆下的內容在無意識間轉向了與正在發生的故事完全無關的方向,變成了一個個帶著問號的大而無當的問題:
“世界到底應該是什么樣子呢?”
“它為什么會變成現在的樣子呢?”
“我們在這樣的世界里到底是以什么形式存在著的?”
筆尖一頓,然后前面寫下的幾行字母全部一點點地消失。作者在自己的寫作文檔中使用了撤回功能,于是這些寬泛到毫無意義的哲學問題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很快,上面就出現了新的字跡,關于這個故事的字跡,以及各種各樣的補充與敘述。紙邊上的字典被翻開著,時不時被作家拿起來看一看某些單詞的用法。
然后繼續寫下去。就像是完全不需要思考那樣,一個接著一個單詞洶涌地從筆尖傾瀉而出,就像是受到了月亮在千萬里之外的影響。這些單詞被源源不絕地書寫下去,創作下去,把故事不斷地衍生,不斷地延長。
中間傳來了許多異樣的聲音:各種東西從天而降掉落下來的聲音,嚙齒類動物靈動的低語與磨牙的聲音,風吹過紙張發出的嘩啦啦的聲響,還有紙隨著風起飛時發出的響聲……
它們就像是白鴿或者是白色蝴蝶或者是白色的會飛的一切,在空中沒有方向和異常悲傷的姿勢盤旋著。空間好像在伴隨著它們一同搖晃和舞蹈著。
這是一本很薄的本子,很快就要寫完了。和邊上那些早就寫好的成品相比起來,這本作為結局的書薄得簡直有一點觸目驚心。
仿佛故事的主角在經歷了跌宕起伏的人生后再也沒有辦法忍受,于是匆匆忙忙地逃離了作為“主角”的生活,只留下茫然無措的作者和不知所措的讀者,還有一個極端干癟的結局。
“當然,還有另外一個可能。”
他突然自言自語道:“說不定是有人終于厭倦了芭比娃娃過家家的戲碼,當場宣布所有夢幻故事的真相就是一個垃圾桶里的小玩偶臨死前的幻想,于是一個等待和垃圾一起焚化的小東西就成了這個故事最終的結局……”
“哦,見鬼。”好像有一個聲音在他的耳邊抱怨道,“最狗屎的夢結局。”
于是他微笑起來,看上去還挺高興的,他周圍明亮的火海把他的面孔照得閃閃發光。
他把這一頁紙寫完,在翻頁的間隙朝著外面看過去——在閃閃發光的火周圍,海水正在翻滾著氣泡。
一截正在朝著下方沉下去的巨大骸骨,它連接著半截美麗的尾巴,蛇般的尾巴,剛好沉到了這里,湛藍的血液順著切口流淌下來,好像一輩子都流不完。
不久之前,那個在火焰中劇烈掙扎的巨大生物把自己的尾巴撞斷了一截。它撞到海水里的山與巖石上,它撞到那些比古老還要更加古老的建筑上面,可火焰伴隨著它的抽搐在每一個地方燃燒起來,讓它在恐懼中停止了生命的一切行動。
美麗的生物,但死前的樣子卻那么的丑,那么的猙獰。
血的顏色比大海更藍,更深邃,更容易讓人想到藍調。男人站起身,往墨水中混入這些血,重新蘸墨,用墨藍色繼續寫下去。
字典翻到首字母M開頭,往后幾頁,再往后幾頁。
Moon——月亮。
另起一頁,紙上首先寫下的是這樣一句:
“When I first saw her, she was sitting on the roof of church with the Moon on a leash.”
(當我第一次看到她時,她坐在教堂之頂,手中的繩子系住月亮。)
“創作中會有一個很特殊的現象。”
在房間里,費奧多爾給自己倒了一杯不知道算是什么東西的飲料,也不喝,就是放在那里擺著,對自己面前的貝斯說道。
“什么?”貝斯有點茫然地下意識反問道,但身體很誠實地坐得端正起來:真的,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夠拒絕托思妥耶夫斯基講寫作指南。
翹著二郎腿在邊上看戲的太宰治已經笑起來了,不用看都能知道他臉上那種微妙且戲謔的表情。所以費奧多爾給對方遞去一個和藹的眼神,似乎正在詢問為什么他那么閑。
“好,那我還是走吧。”
太宰治語氣輕松地說道,站起來:“我去看看隔壁的尤克里里小姐。他們正在商討什么樣的環境對于德魯伊來說算是一個密閉的空間,估計一直能商量到晚上。”
“他們商量到哪里去了?”貝斯稍微走神了一下,有些好奇地問道。
“用植物編制的籠子吧。是尤克里里自己提出來的。她表示在這個方面可以嘗試一下原教旨主義,她那里以前就是把人關在籠子里面然后用箭射死的。”
“……”
好吧,德魯伊。
貝斯嘆了口氣,不再去想這個。
費奧多爾一直看著太宰治走開,然后才繼續說道:“作者會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寫到故事里,成為一個或者許多個角色。”
“他們有的時候是取材于自己生活的部分片段,有的時候基本上就是自己人生的翻版,有的時候是自己性格中的一個側面,有的時候是理想中的自己。當然,還有很多很多的情況。”
貝斯愣了一下。
一直表現得相當無害的俄羅斯人笑起來,語氣一如既往地溫和:
“因為很多人只是對自己的生活感觸格外深刻,所以塑造人物的時候會下意識地用自己最熟悉的材料作為素材。還有一種特殊的情況,是希望自己能在文字中獲得自由。就像是巴赫《賦格的藝術》。”
他用自己名字的四個字母作為音樂的標題,讓自己在不斷上升的音樂的神圣階梯中獲得神圣的永恒。
貝斯微微地呼出一口氣。
“也許吧。”他說,“也許我兩者都有?和你們這些天才不一樣,我就是這樣一個很撇腳還很自我主義的創作者,陀思妥夫斯基先生。”
第160章 正經人誰寫日記啊……
或許算不上是創作者。他想。
很多人總會覺得自己有一本偉大的作品, 只是自己還沒有寫出來。長大后還一事無成的中年人總會把自己幻想成一個作家。
這兩句話對于許多試圖從事文字工作,或者對文字活動還存在某些妄想的人來說,都是一種委婉但不打絲毫折扣的諷刺。
諷刺感的來源是他們就是這樣一個群體, 并且被揭露出了自己那點可憐且無害的小心思,讓他們作為一個普通人的自尊心再也沒有辦法勉強支撐下去。
不過他已經習慣了,一個中年人在這個世界上最應該學習到的能力就是“習慣”, 并且學會怎么和這個對你并不偏愛和溫柔的世界相處。有些天才甚至能夠在這個過程中學習到真心誠意地進行自嘲的技巧。
生活總能把個性的一面剔除掉, 至于剩下來的那點東西……麻木, 狂熱,或者逃避?不管怎么說, 它們都是避開自己內心的好手段。
費奧多爾看著對方的眼睛, 他的眼神并不陌生:他曾經見過很多次,戰爭中最常見到的就是類似的眼神。
那種溫順而又馴服地忍受著這個世界上的一切的目光, 看上去輕飄飄的,古怪地感受不到任何沉重的意味, 好像這個軀殼里真正占據重量的靈魂正在軀體三英尺之上的地方。
如同祭品或者綿羊, 但因為這種遙遠和漠然而具有了奇怪的神性。于是它變得更像是耶穌被盯在十字架上時往人類看去的那一瞥。
那是什么都已經知曉的哀傷。
“他已經被痛苦折磨得快要支離破碎了。”
X小姐的聲音從幻想之外的地方遙遠地傳遞過來:“但你沒有辦法把他徹底從懸崖上面推下來的,費佳。但我想,他肯定不會介意回答你的問題——只要你不想尤克里里的主意。”
費奧多爾輕輕地嗯了一聲。
剛剛不快的想象只是停留了短暫的一瞬, 費奧多爾確定了對方此刻看上去已經完全放棄了抵抗的心思:就像是X小姐說的那樣, 他給人的感覺已經支離破碎。
“您是這個故事的創作者。”他問道, “或者說,所有故事的創作者, 對嗎, 貝斯先生。”
貝斯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他徹底地放松了下來, 表現得竟然還挺高興的,或許是因為這本來就是一個不擅長隱瞞的人, 而他現在終于不用再隱瞞下去了。
“是的。”他說,“非常糟糕的作品,在您的面前提起這個還真是讓人慚愧,幸好我創作的東西是現實本身。”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臉上浮現出了真實的慶幸。這句話完全是從內心深處脫口而出的。
現實比世界導航所有荒唐的小說加起來還要荒誕。他是這個意思。
費奧多爾瞬間就明白了這一點。
如果太宰治在這個地方,那家伙肯定會對這句稍顯憤世嫉俗的話心有靈犀地笑起來——不過現在也不差,X小姐已經在邊上笑了。
“要不要問問他已經創作了多少個現實了?”
她興致勃勃地問道。
總有人熱衷于探索并沒有太大用處的細節。費奧多爾心里想,但選擇了從善如流地詢問道:
“所以你已經創作多少個類似的現實了?”
“我大概忘了,可能有幾千個?這樣的故事每隔兩三年就會發生。以前我喜歡創作一個漫長的故事,前后囊括幾百年的時光,在里面設計上大量的起伏與波瀾,這樣寫會輕松很多……”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為自己之前偷懶的想法露出一個不好意思的微笑:“但我現在更喜歡那些短小的故事了。最近我很喜歡戲劇,您知道的,古典戲劇的三一律,在一天中的一個地點里發生的一件事情。”
他對自己從長篇小說家到短篇小說家,甚至變成一個戲劇作家的過程表現得非常坦然。但費奧多爾能感覺到其中一閃而逝的痛苦。
“在創作方面他是認真的,他的確在用心地對待自己的故事——但天賦局限了他。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沒有任何駕馭一個冗長故事的能力,也許在未來他會發現,自己在新奇的結構與激烈的矛盾塑造上也毫無特色。”
X小姐低語道:“作為一個創作者來說,他絕望又自卑。尤其是在你的面前,尤其是他的面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這是一個可以利用的地方。
少女說話的內容傳達出這樣的暗示,但她聲音中些微的嘆息也告訴了費奧多爾,她其實并不想看到有人利用這個來攻擊這個可憐的文字工作者——或者說現實工作者。
“我想這和這里的神明有關。”
費奧多爾先生思考了幾秒,最后遺憾地放棄了利用這個念頭,把話題推進到下一步:“祂讓你構筑這個世界的現實,對嗎?”
貝斯看上去并不驚訝,他微微地點頭。
“準確的說。”他補充道,“祂是默許。”
“默許。”費奧多爾重復了一遍,從這個詞中捕捉到了什么,于是有點詫異地看過去:面前這個平平無奇的男人露出個有些抱歉的表情。很顯然,他到現在也沒有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得到這樣一個默許。
“祂……”
“我的工作,更準確的說是收拾垃圾。就像是每一個垃圾處理廠都有一個操作焚化爐的員工一樣。”
他打斷了費奧多爾的話,然后目光挪開,用有些低沉的語氣說道:“每天都會有一大批垃圾需要我處理——當然,我會處理它們的。只是垃圾里面會出現一些……嗯。您能夠想象到嗎?那些灰塵和無法辨識的腐爛物里偶爾也會出現非常了不起的東西。”
X小姐點了點頭。
“也許它們就是因為非常了不起而變成垃圾的。”她說。
費奧多爾沒有說話,他用一個認真的眼神讓對方繼續講了下去。
“就是這個樣子,我會從里面拿走一些很漂亮的素材。畫,書?或者一個看上去精致而又奄奄一息的概念,一個死去的信息的標本,一顆滿懷愛意的心臟中的瓣膜,藏在微塵里的聲波,能讓故事實現的一瓶墨水。我拿一個地方專門來存放這些東西。”
他在說到這些小玩意時,目光顯而易見地明亮起來:那是與他在面對尤克里里時截然不同的一種眼神,但愉快是同樣的。
“我猜你在這個過程中遇到過我們想要找的東西。”費奧多爾不對他的收藏做出什么評價,只是用陳述現實的語氣說道。
“是的。”他似乎短暫地進入了回憶里,“它當時是一個洋娃娃,會在我的夢里面掉眼淚,然后它就消失了。”
“所以是你把它關起來了。”費奧多爾說。
“不,我所在的地方就是一個囚籠。它肯定是要離開的。”
貝斯飛快地回答道。他看著地板,目光憂傷而又溫柔,一種大海中游動的海怪的眼神。
“湛藍色的哀傷。”X小姐說。
她有時候說出的話還是很有詩意的。
“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和這個世界存在著某種聯系。于是我開始用手頭的素材給這個世界編寫一個故事。我敢發誓,祂一定注意到了……但祂并不是那么在乎。只要我能夠處理掉足夠多的垃圾,祂并不在意我做了什么。當我第一瓶墨水用完的時候,我發現第二天我的墨水瓶里墨水重新滿了。”
“你知道什么意思。”他輕輕地說。
這種程度可能都不算是默許了,更像是在暗中鼓勵,鼓勵這個人類在自己的職務之外對屬于神明的世界動手動腳。
但這并不是很讓人高興的事情。神明的豁達有時不僅讓人類得不到安慰,還會讓他們毛骨悚然:這種遠超想象力極限的存在到底在乎什么東西呢?如果祂真的不在乎的話,又為什么要投以這樣的關注?
“我寫了很多個故事。有的時候我希望這個源源不斷運送來垃圾的世界變得更好一點,于是我絞盡腦汁地寫一個比較好的故事。有的時候我會把自己放到故事里面去。你看,我現在就在這個故事里面。”
“現在我們也是你故事里的角色了?”費奧多爾看著他,然后笑著問道。
“你們只是進入了故事,于是這個故事出現了你們。但如果你們高興的話,隨時都可能從故事里面離開。”
貝斯眨了下眼睛,他現在似乎有點對于自己一團糟的創作進行苦中作樂的心思了,語調似乎都變得輕松了一點:“您應該也知道的,作者永遠都沒有辦法阻攔故事中的角色。他們要比那些埋頭寫書的倒霉鬼們有生命力多了。”
“那尤克里里呢?”他問道,“這是一個進入你故事的人類,還是被你的故事創造出來的一個虛構的人?”
貝斯這次沒有說話,他只是嘆了口氣。
“我不知道。”他說。
“因為我只是一個角色。我不知道這個故事到底該怎么發展,怎么結局,存在著哪位主角,甚至不知道我是不是反派。”
貝斯自言自語道:“但我覺得她應該不是?我對自己很有自知之明。我的意思是,我應該創造不出來一個這樣的德魯伊小姐。我甚至在此之前都對德魯伊一無所知。我只是對神秘學有一星半點的興趣而已,我知道的知識還是全部都從她那里來的。”
但他已經在焦慮地懷疑這一點了。
他懷疑德魯伊小姐身上異常的能量真的可能和他的故事有關,也許這位姑娘在故事里有著一個悲劇性的份額。或者……她就是被他用素材創造出來的故事的一部分。
費奧多爾冷眼旁觀著:面前的這個男人同樣是一個茫然地被困在命運里的人類,站在舞臺上不能脫身的人。他被分割成兩個截然不同的部分——作為創作者的部分和作為玩家的部分。
一切似乎都很明晰了。
這里有一場為要整個世界收尾的故事正在發生:神明宣告了末日的發生,于是他才開始寫這樣一個故事,思考整個世界應該以什么樣的姿態來到他的垃圾處理中心,同時準備讓綿延了無數年的故事走向屬于它的結局。
他們要做的就是在這個故事徹底完結之前找到那個從垃圾堆里逃走的小家伙。一個限時的捉迷藏游戲。
但這里面還有一個問題,無傷大雅,但和整體的邏輯性有這微妙的關系。
“您是怎么有這份工作的?”費奧多爾問。
“忘了。不過我有一種預感:忘記是一種好事。我現在的生活也算不上糟糕,也許等整個世界都被我處理完后,我就可以退休回到自己的世界去了。”
他的眼睛中浮現出一種知道自己正在敷衍自己,但依舊選擇這么做的愚蠢樂觀:“說不定我退休后還會想念這段色彩紛呈的生活呢?”
費奧多爾對此并不想發表針對性的評價:這種熱衷于欺騙自己的人世界上太多了。他更關注的是另外一個問題。
“他的靈感。”X小姐說。
“你的靈感。”費奧多爾說,他酒紅色的眼睛微微瞇起,終于顯現出了一點銳利的攻擊性,“是天生就這樣的嗎?天生缺乏對某些東西的敏感,天生和那些東西絕緣?”
是的,這就是違和感。這種違和感糾纏著神明為什么會選擇這個人類,為什么會讓他作為這個世界最終的垃圾處理員,還有關于格格不入的詩意與遲鈍與笨拙。
沉默。
還是沉默。
繼續沉默。
“嗯。”他說,“我想我本來就是這樣,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
█年█月█日
今天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日子。至少,我希望今天會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日子。
我遇到了一個會說話的東西。盡管是在夢里面,還只會哭……但至少我可以嘗試著安慰一下別人了。只是安慰后的結果好像更糟糕了。
█年█月█日
我給她做了一個發光的摩天輪。在摩天輪的中心,大熊星悲劇性地熊熊燃燒。
█年█月█日
她走了。我現在應該做些什么?
█年█月█日
今天所有的垃圾在打包起來的時候,我用了這些年我收藏起來的所有的畫。那些復制畫里面也許混藏著真跡,不過我看不出來。但現在,它們平等地包裹著這個世界產出的垃圾。
今天我收拾起來打包好的垃圾都是金燦燦的陽光,金燦燦的向日葵,金燦燦的旋轉的星星。就像是在燃燒。有時我會覺得《星夜》就是《向日葵》與《吶喊》的融合。這個世界是地球的第多少年后?竟然還能看到這些漂亮的東西。
不過也許正是因為它們太漂亮了,所以才來到了這里。我在那些被包裝起來的東西里放了幾本書,我從垃圾堆里翻出來的書,看完后又要放回垃圾堆里,就像是進行心臟移植手術。
那是一本我很喜歡的書——《舊舊世界的賦格》。我從來沒有在人類的世界聽說過這本書,但它的名字真的,異常動人。
……
█年█月█日
這個世界快要結束了。祂說。最后結束的方式由你來決定吧。
我竟然沒有太驚訝。
有什么要求嗎?我問。
祂大概思考了一會兒?然后祂說,在結尾加上一個掉落下來的月亮。接著祂告訴我,月亮在詞典上M首字母的條目里。
好的。我說。我開始思考我到底應該用什么給這個世界打包。也許這個世界上所有書籍的紙張與畫都不夠。它該以什么樣的裝飾走向徹底的虛無當中?
█年█月█日
窗戶外面那條美麗的蛇游了過去,它的鱗片在深海中閃閃發光。
我知道了,該怎么為世界安排葬禮。
現在開始寫吧。祂在催促我了。我知道的,雖然祂并未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