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求一次
走出院子小門時, 身后似乎還殘留著屬于穆云舟的目光。
可當女孩回頭時再看,她卻看見那十八歲的穆云舟靜靜站在他的院子里,目光眷戀卻并無哀意, 他的眼神看起來想要跟著一起走,可雙腳卻像是定死在這處小院的深處, 說什么都不能再多走一步了。
木門緩緩掩上, 藏住了最后一抹望過來的目光。
霧依然籠罩在她左右,宅院景色依然是沒有帶上記憶中的荒蕪破敗, 四處都是屬于生前的精致端麗, 這一抹薄霧護著她,讓她不必費盡心神,在這里躲躲藏藏。
她想,她大概知道這霧的來源屬于誰了。
若是沒猜錯的話, 那穆云舟就的確沒有騙她——只要他在,她想做什么都好。
至于為什么本來只是做個夢就莫名其妙地參與進了穆云舟最真實的人生里,這種事情之后再說吧。
許白魚做了個深呼吸,耳邊一如之前那般, 響起仆從們的談論聲, 包括了穆家的一些隱秘私事,更多的還是集中在長公子的身上:他們說家主病重, 群龍無首, 長公子暫代管家之責,行事作風雷厲風行, 可在一些小事上, 他卻比老爺子更加狠厲殘酷……
大多都是摻雜敬畏恐懼的評價, 并沒有多少真心實意的仰慕和尊敬。
身著紅衣的姑娘走的很放松,這么一身衣服拖著來回走也是很糟糕的, 不過她現在的腳步稍稍慢了些,想要更努力聽清那些風中窸窣的呢喃絮語。
旁聽八卦有什么問題嗎?肯定沒有吧。
來都來了,是吧。
她理直氣壯地安慰了自己一會,隨即又覺惱喪,這些談話內容的真假她無從詢問,想要整理信息也不知道該從哪里問起,只是覺得有些奇怪——
穆云舟要她看著一切,想她用這樣的方式參與進自己的一生,可若是想要她多留一陣,多生些心軟出來,難道不該是盡量多說些可憐可嘆的舊事么?
說這種話做什么,擔心她對他不了解,怕他怕的少了?
那大可不必這樣彎彎繞,她現在的情緒臨門一腳,要么是徹底發瘋要么當場氣哭,這種負面東西不需要再額外累計。
許白魚繼續按著自己記憶里的游戲劇情走,實際上這條路后期也是boss的出沒地點,她現在心情毫無起伏,甚至還有些余力去思考,接下來會遇到什么樣的穆云舟,第一次是十六歲,第二次十八歲,這次又該是多大了?
那扇祠堂的門還是那副討厭的舊模樣,黑漆漆,暗沉沉,大概只勉強稱得上一句干凈,只是常年擦洗,即使會定期保養也敵不過時間的腐蝕,像是這看似光鮮亮麗的穆家古宅,內里早已不知腐爛了多少處,土里藏了太多骯臟污濁的秘密,就連最尋常的雜草也不愿意長出來。
祠堂舊門近在咫尺,比之前看到時又多了些褪色后的陰沉黯淡,門留了一條半掩的縫隙,能看到里面的畫面。
不知道該說意外還是不意外,院子里有花,有草,有人,也有穆云舟。
有穆云舟就行。
許白魚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幅度始終是一種平穩的寧靜,她看著對方的背影,十六歲和十八歲的穆云舟同她說過的話便不由自主地覆上心頭,和她一遍遍強調著,有我在,你做什么都好。
而這一個穆云舟好像變得更大只了,她禁不住的想,像是只成年后終于開始爆毛的緬因貓,但她沒摸過,也不知道是虛胖還是實心的。
十六歲的單薄少年,細瘦伶仃的,瞧著就可憐,而十八歲的堪堪抽長,骨頭生得太快,筋骨皮肉都沒來得及跟上生長的速度,瞧著就像是只脆弱嬌養的細竹一樣,受不住半點挫折風雨;
而這一個看起來已經有了撐起肩膀線條的肌肉,他身上的厚重感多了些,褪去少年應有的清純稚氣,更像是個純粹且具有壓迫感的年輕男人,他撐著一把紙傘站在院子里看著人忙碌,脊背很直,站得很穩。
院中飄著朦朧細密的雨,太細,太輕,更像是一陣會切實覆在身上的冰冷雨霧,穆云舟站在這里,紙傘遮不住什么,可他腳下像是生了根,完全沒有閃躲或是擦拭雨水的意思。
他在這里扎根,生長,任由污濁骯臟的養分滋養自己的血肉骨骼,直至長成了這樣一副看著清澈柔美,君子如玉的好模樣。
許白魚靜靜看著他,抬手將祠堂大院的門推得更開一些,留到了允許自己出入的地步,那些忙著整理院子的仆從頓時像是一群受了驚的鳥雀,卻早早忘了如何撲騰翅膀離開,而是反射性跪在祠堂地上,納頭便拜。
唯一站著的只有穆云舟,他穿著一身青竹紋的素凈袍子,若有所覺地轉過頭來,那雙黑漆的眸子瞥見了站在門口的那一抹明媚又熱烈的紅,頓時像是眼中映入火光般,亮起了星星點點的余光。
許白魚走過去,身上干凈且清爽,然而穆云舟依然沒什么遲疑地將自己的傘挪了過去,小心的傾斜向下,為她掩住了一片細密且纏綿的雨霧。
“……云舟今年,已經二十二歲了。”
他忽然開口,聲音里帶了些柔婉細膩的幽怨之意。
許白魚默默算了算,十六到十八是兩年,然而二十二歲的穆云舟隔了四年時間,整整多出了一倍的等待時間。
這是抱怨她來得晚了?
然而她感覺這抱怨四舍五入也不該落在自己頭上,于是她極冷靜地問道:“怪我咯?”
穆云舟天生一雙似嗔非嗔含情目,此時含愁帶怨的瞥了她一眼,活像是她真犯了什么天理難容的大錯似的。
“妾身悔作商人婦,妾命當逢薄幸夫……”光風霽月的穆家長公子一手為她執傘,另一手卻是抬袖掩面,眼神脈脈,卻是在無限幽怨的嘆息間補完了后半句詞:“……別時只說到東吳,三載余,卻得廣州書。”
許白魚:“……”
以閨怨詞借景喻情,是不是我國文人必備技能之一?
他們兩個在這旁若無人的小聲聊著,那邊的穆家家仆卻紛紛露出了驚惶恐懼的表情。
在他們眼中,便是祠堂大門無風自動,隨即長公子便像是看到了什么似的,抬手將手中紙傘向著某個方向挪了過去,且十足體貼地微微傾斜垂下,全然不覺自己半身衣袍已經浸入雨中,只自顧自地對著那一片虛無空影溫聲細語地說著什么。
若這里有個姑娘,他們也就不說什么了……可偏偏這里什么都沒有,任他們把那里盯的眼花,也是什么都沒有!
……怕不是大白天的,真就平白見了鬼了!!!
許白魚倒是始終沒太在意他們,是因為以她的視角來看,包括穆云舟在內這里的一切都稱得上虛假;
而穆云舟沒在乎,則是因為他真的不在乎。
“少少……少爺,”其中一個有些年紀的,大著膽子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提醒道:“您,您這是……”
穆云舟若有所覺,他看了看仆人們的反應,又看了看安穩在自己傘下站著的許白魚,蹙眉道:“你們看不到?”
人群驚惶,甚至有些壓不住的小聲尖叫,紛紛嘀咕著這莫不是真的見了鬼,然而穆云舟卻是眼睛倏地一亮,全然不顧那些對著祠堂瘋狂磕頭、或是勸他進去避避風頭的家仆,只眉眼彎彎,笑著對許白魚說:“他們看不到你,這樣你做事是不是方便許多?”
他看見她發間金釵,發髻樣式還是自己那年為她盤起的模樣,手法在如今看來尚且有些粗糙又青澀,但因著在她身上,他便怎么樣都覺得好看。
許白魚幽幽道:“你都不知道我要進去干嘛就說方便……”
“云舟知道。”穆云舟很溫順的點點頭,又道:“十六歲那年,你就說過的。”
“……”
她當時說的可是挖人家祖墳。
可穆云舟卻是一副漫不經心地樣子,他開口叫人退下,礙于這幅詭異畫面,家仆們許多還是有些猶猶豫豫遲疑不定,然而就算其中有那么幾個自詡忠心的,只需多看一眼長公子的眼睛,早早準備好的勸誡和提醒便都會在瞬間煙消云散。
他分明是早早做了決定的。
除了兩人之外的其他人離開之后,許白魚這才抬腳走向了祠堂的方向,地磚有翻新的痕跡,她在地上摸索幾下,便想要抬手摘下金釵,再試一次看看能不能把地板磚摳起來。
然而一只手抬起按住她的手腕,二十二歲的穆云舟小心地與她跪坐在一處,手上拿著的是家仆們留下的花鏟,在女孩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主動替她下手,翹起了那一塊地磚。
“你不必動手,”他頭也不抬地低聲道,“我幫你。”
她停下手,看著他專注認真的側臉,莫名想起來小道長之前提過的那一句話。
——“是為虎作倀的‘倀’啊。”
她在穆家肆無忌憚,就像是只四處作亂又不能拿她如何的虎;而他則是在自己身后瞧著,心甘情愿做了這母虎身邊的倀鬼。
“這里埋著的大多是用來延續家族氣運,特意封存在此的先祖骸骨,至于那些真有功德的,不在此處。”許是怕她心中有愧,穆云舟還不忘補上一句說明。
“你要骨頭嗎?”他低聲問著,見她點頭,眼中卻又浮出幾分奇異的落寞來,禁不住喃喃自語:“云舟若是早死,怕不是也要埋在此處的……夫人若是再晚些日子來就好了,屆時云舟親自挖了自己的骨頭給你,你不必擔心會被先祖問責,而云舟死后還能為你派上用場,那才真的哪怕是死了也覺歡喜。”
“只是……”他語氣一低,忽然又輕聲道:“你拿了這些東西就要離開,下次見面,又要我再等幾年呢。”
他不敢多求,只想著還能再見一面就好了。
這樣的緣分……此生還能再見最后一次,也就夠了。
死鬼起來干活
還會有下一次的見面嗎?
許白魚垂眸不語, 她看另外一雙手幫她搬開沉重的地磚,挖開下面深色的泥土,他的手很好看, 十指纖纖,骨節勻稱, 然而這樣一雙十指不沾陽春水, 平日里做過最粗糙的活應當也就是撫琴執筆,仿若玉雕般精貴的手, 此時卻替她承擔了所有的粗活。
在此期間, 唯一稱得上接觸的地方,是在撥開地磚之前,穆云舟輕輕拂開了她可能落在泥土中的裙擺。
“之后再碰,會弄臟的。”
他這樣低聲道, 親手從泥土之下捧出那些纏著血繩的骸骨,已經過了很久,捆在上面的繩子卻還是剛剛從血盆里拿出來,新鮮又濃烈的紅。
祠堂地下隔一段時間就要被挖開, 很輕松的就能挖到下面的位置, 既然用了這樣的法子,那么埋骨的時候自然不會講究尸骨的完整, 骨架零零碎碎的被拆出來, 兩個人都是一臉平靜。
看著穆云舟一點點拂開泥土,親手剝出穆家祠堂之下最為陰私惡毒的秘密, 他解下自己青竹紋的袍子, 將那些已經泛黃的骷髏骨放在上面。
“這里面有我親生父親的骨頭。”他忽然說, “我父親走得早,現在的家主其實是我的二叔, 不過他連著幾個孩子都是女兒,所以我被過繼給他做了他的兒子,名義上就還是穆家的嫡長子,也算是續上了穆家的血脈。”
“說不定再過不久,這里面會有我的骨頭。”穆云舟想了想,又冷不丁的問道:“這些骨頭都不好看,夫人你說,我的骨頭會好看些嗎?”
許白魚想了想,卻是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回答了這個無比詭異的問題:“不會,人死后被關在棺材里,血涂、膿爛、青瘀,骨散……后世會有人繪畫人死后九相,都不好看的。”
穆云舟倏然瞪大了眼睛,立刻以袖掩面,一副驚恐不安的慌張模樣。
“那,那還是不要了……”他喃喃道,“都說漢代的李夫人聰慧至極,明明頗受寵愛,卻唯獨在病中不愿見武帝,云舟讀書時還有些不解,只覺李夫人實在駑鈍,若是象征虛弱的憔悴病容能換來更多真心憐愛,讓人瞧一瞧又有什么不可……可若是云舟將來也要變成那副模樣,那夫人還是不要看我的好。”
“那你最好是記得今天這句話,我也不是很想被關在棺材里,只能對著你衣服都已經爛掉的骨頭架子。”許白魚幽幽回了一句,卻也沒指望穆云舟真的能答應自己的話,生前的穆云舟的確對她很好,可死后的穆云舟就只是任人操作的傀儡,生前說的話,如何死后也要算數?
“生前不曾同衾,便求個死后同穴么?”
穆云舟輕輕嘆息一聲:“若是能成真也為何不可,可云舟不想死在夫人前面……要不然的話,屆時被族人開了棺,夫人還是鮮艷美貌,云舟卻是一副未經裝扮丑陋不堪的死后灰敗相,怎么想都不好和夫人同歸一處的。”
許白魚:“……”
她默默想,這里面需要提出質疑的地方應該不是這個。
“——所以最合理也是最妥帖的方法,就是夫人永遠不要看到云舟未經梳妝的樣子。”穆云舟話音一轉,輕聲細語地同她說著,“云舟死后,夫人便不要再來看我了。”
他將最后一簇白骨放在衣袍上,若有所思地抬頭看向祠堂外的方向,輕聲說:“挖了宗祠的墳,破了家族的風水,他們現在要來找我了……不過這里暫且算得上安全,可以暫且躲一陣子。”
穆云舟將裹著骸骨的衣袍調整了一下角度,用尚且潔凈的一面對著她,這才很滿意的點點頭,抬眼笑著對她說:“云舟先去了。”
他沒期待對方會有回應,可她卻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
那雙琥珀色的杏眼就這樣默默地瞧著他,清亮又溫和,柔軟又不忍,褪去疏離警惕的冷淡后,她眼底那一點溫情的憐憫便看的格外清楚。
于是穆云舟便覺得覺得歡喜,滿足,怦然心動到幾乎想要落淚的程度。
你看,她到底還是愿意憐我。
……哪怕只是一瞬,可這也夠了。
她頭上沒再戴著冰冷堅硬的黃金鳳冠,只是柔順如綢緞般的黑發,隨著她的動作落下一點柔細的發絲,整個人看起來都是脫離掌控和枷鎖的無拘無束,自然而然生出一種如花朵般柔軟又嬌嫩的鮮活。
穆云舟本來已經做好準備,馬上就能起身離開,可她一抬頭他就心軟,她一看他他就想點頭,于是無論如何也舍不下這最后一點對視的溫情,便萬般眷戀的重新俯下身來,任由她的目光將自己攏著。
“……你看,我不顧你的意愿擅自便叫你夫人,我也是個很壞的穆家人,所以,無需在意我。”
他笑著說,“如今的穆家不過是靠吸食活血勉強茍活的僵尸,可總要有人想辦法給他們做個結束;你不清楚個中關鍵,所以余下一切交給我就好。”
“夫人若不介意泥土污穢,帶著這些骸骨離開,這些東西應當還能幫你庇護一陣子,只不過走了后,就把這些穢物都扔掉吧。”
然后他說,我走了,不必再來尋我。
祠堂的門打開又合上,那一抹薄霧也隨著二十二歲的穆云舟離開后消散了大半,許白魚起身走到門口處,聽得屋外聲響窸窣,門窗縫隙里看到的微雨籠罩的黯淡天光不知何時消失,換做了更加漆黑冷沉的夜色。
外面已經不再是穆家人的活動聲,而是她更加熟悉的,應當屬于游戲劇情里僵硬又詭異的死尸蠕動聲。
她忽然就回到了自己最初逃跑時來到的劇情節點里。
她想,那么又過了四年。
今年的穆云舟二十六歲,也可以說,穆云舟永遠都是二十六歲了……
許白魚在那里安靜地站了一會,然后回身走到了被挖開的土坑旁邊,她循著記憶里的方向重新挖了一會,果然,碰到了一點堅硬的東西。
這里有很多骨頭。
但是能在大堂冥婚的拜堂劇情里排得上用場、反過來壓制堂上主位的道具就只有這一個,按著穆云舟之前的解釋,應該是他親爹的頭骨。
問題不大。
許白魚一雙白皙手掌捧著那枚骷髏頭,面無表情地想,我連他兒子棺材板都掀過,老子的骨頭架子給我當道具用怎么了。
但是只有一個骷髏頭感覺威懾力不太夠的樣子……她左右摸索一圈,又費了不少力氣把那些纏在骨頭架子上的血紅繩索接下來,將這些白花花的骨頭有一個算一個,全都重新串在一起。
這工作比較費時,也有點費眼睛,祠堂內的光線不是很好,她只能挨個摸索著,順著骷髏的孔洞縫隙里傳過去搭接,好在最后效果還算不錯,所有的骨頭悉數攏在一起,又被她打了個死結捏在手上。
她起身,慢慢往外走,骨頭架子只會比黃金的鳳冠更不好帶著走,而且骨頭架子也不是金子那樣討人喜歡——想到這里的時候許白魚忍不住就更嫌棄了,金子多好啊,就算黃金鳳冠的意義在這里頗為微妙,但黃金這兩個字本身就能帶給她充足的安全感。
許白魚單手推開祠堂大門的時候,死仆和紙偶守在院子里,眼神空洞的看著她。
但她現在一點恐懼心也沒有,所有的仆從就見那年輕的新娘神色自若地抬起腳邁過祠堂的門檻,頭頂不見鳳冠,金繡嫁衣就那樣毫不憐惜的拖在地上,她手上牽著一抹妖異的紅,四散深入一片未知的黑暗里,盡頭處捆著累累白骨,隨著她漫不經心地走動,在地上碰撞出令人膽戰心驚的清脆聲響。
沒有人動,也沒有人敢說話。
其中一個紙偶試探著踏前一步,體內機關喀拉作響,新娘似笑非笑的看著他們,腦袋都沒有轉動一下,手指只微微一動,被牽扯著在地上摩擦的骸骨便足夠讓對方瞬間敬畏的不敢再動——她是個不介意把人家祖宗骨頭按在地上摩擦的,但他們不能,更不敢。
這些東西聯系著穆家百年氣運,某種意義上可是比任何金玉珠寶貴人封賞都要來的珍貴。
他們不動了,許白魚環視一圈,便覺得興致缺缺。
啊,劇情又卡住了。
好煩,穆云舟在哪,這個時間點boss上線了,該出來干活了。
她索性也不打算在繼續按部就班的走劇情,手指一抬,勾過滿地血繩束縛的骸骨就往穆家大宅的主屋走,倒也不擔心其他死仆或是紙偶過來阻攔她——許白魚反正沒什么良心和底線,她只需要隨手勾過一條繩子,端起什么人的骨頭,往斑駁粗糙的墻壁上用力一蹭——
那令人頭皮發麻的刺啦摩擦聲,就足夠讓任何一名死仆和紙偶退避三舍了。
無人敢上前,她就這么托著滿地的蒼白骸骨,若無其事地往自己的最后目的地走去,逢魔之時,院中點滿如血紅燭,垂掛的卻是蕭索白幡,人偶哀聲幽怨,偏就要以這樣的音調彈奏喜樂。
任誰來了,看到這樣的畫面怕是都要先膽怯三分,慌了手腳,惶惶然不知所措。
——然而新娘就那樣垂著一頭鴉羽般的長發,比這一屋子的非人之物更像是個深不可測的明麗艷鬼,她單手扯著滿地骸骨,就這樣大咧咧的走了進來。
許白魚旁若無人,腳步從容,幾乎是毫不遲疑地走向了正中間停著的那具垂掛紅綢的棺槨旁邊,她先是拍拍,隨即又試著推了推,理所當然地沒推動后,便旁若無人的屈指敲了敲金絲楠木的棺槨,神色如常的喊了幾聲:“穆云舟?長公子?死鬼?夫君?”
“死鬼你干嘛呢死鬼,到你劇情了,快點起來干活。”
《走近科學》
言殊收起那套錦衣衛的飛魚服時, 手指撫摸過上面精細的繡紋,眼里閃過些許的恍惚。
他耳畔似是掠過風聲,雨聲, 金屬劃過刀鞘,長靴滿不在意地踩碎地上水泊濺起水花聲響, 有人走過他的身邊, 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言,別看了。
他的目光望向遠方一戶平平無奇的人家, 小院, 窄門,門上貼著褪色的門神像,院子里種了一棵老桃樹,粗布麻衣, 荊釵木環,那對夫妻也談不上是多么容貌出眾,行動間多么親昵恩愛惹人艷羨,不過黃昏歸家時自然而然地并肩而行, 女人蹙眉說著什么, 而丈夫隨手接過守在門口的妻子手中紙傘,向著她的角度傾斜幾分, 平靜地聽著妻子在自己耳邊絮絮叨叨。
若不是同伴開口, 言殊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看著那邊,看的那樣專注, 那樣的長。
他的同僚又一次拍了拍他的肩膀, 說, 別看了。
不是你能挨的東西……那東西對咱們來說,大抵比暗殺冷箭都要毒。
曉得你小子最近碰到點好事情……但是可別動心啊。
對方半真半假的調笑道。
其他人就先不說了, 老言你這樣的,碰上那知情知趣的,大家心都有數,玩玩也就算了;尋常人家的好姑娘,就別拖著陪你折騰了吧。
沒打算玩玩,也不打算拖著。
他還記得自己當時的回答。
他的手里握著的是殺人的刀,是浸血的雨,是吹透骨縫的冷風,唯獨不會是什么人柔軟溫熱的手掌。
“……有些東西,是咱們從一開始就不該去想的。”
言殊不是第一次出來干活,也不是第一次動手為上面清理門戶,軍隊出身的人,隨即又直接進了那樣的地方,殺人和死人早就不是他們需要避諱的東西了。
可只有進去的人才知道,不需要避諱的東西越多,需要避開的東西,也會越多。
……
……但是現在呢。
只是想想,又不冒昧,她不問,他不說,自己一個人偷偷想一想,總是沒關系的。
言殊用了些力氣才收回飛散的思維,再看著眼前的衣袍,除了幾分奇妙的落差感以外,也不由自主地生出幾分物是人非的惆悵。
可不管怎么說,和這身衣服有關的記憶似乎總是不太好的……倒是沒想到到了這邊來以后還能派上這樣的用場。
他沉思片刻,還是沒有把它重新收進衣柜最角落的地方,而是放在最邊上的位置,一低頭就能看到。
萬一還能用呢。
屋內很安靜,有種不屬于現代社會的沉默寂靜,男人的腳步聲輕若無物,即使是在自己名義上的家里,他顯然也沒有完整放下警惕的意思。
但這一次,言殊的腳步聲卻能聽得清楚些,拖鞋擦過地面的聲響清晰可見,像是有什么東西,拂去了他那一點不容于世的冷淡,讓他的腳步穩了下來,終于有了幾分踩在人間土地的安穩實感。
男人將飛魚服和繡春刀隨意收起,發出去的照片好一會才得到了個感謝男菩薩的表情包,是閉目合掌,滿臉虔誠感謝的可愛小貓頭,不過畢竟本尊和他隔著一堵墻,這反應也不知道有幾分真假……
思考片刻,還是給手機里的幾句聊天內容做了個截圖。
他不自覺哼著不成調子的小曲兒在屋子里晃悠著,先是不緊不慢地重新換了普通的家居服,然后看了看另外一個手機有沒有新的工作安排,慢條斯理地洗漱完畢時,言殊難得有些閑情逸致,借著窗外的一點清冷月光打量鏡中男人的身形輪廓。
讓某個人流連忘返反復品鑒的那些個擦邊主播他挨個看了一遍,自認也不是不能比,言殊天生骨架偏大,身上的肌肉也并非依靠高度規律的健身運動和蛋白質來維持的飽滿健美,而是經過無數次血與火的生死淬煉留下的干練流暢。
看了一會后,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和腰腹的精瘦線條,忍不住嘖了一聲。
警察叔叔也是很有資本的嘛。
言殊難得會因自己的皮相而生出幾分洋洋得意的心思,連帶著窗外那抹月光落在他的身上,似乎也不再沉沉地發冷,而是留下一點清澈的明亮,稍微照亮了一點心上的陰霾。
他看向窗外,看著那一輪白月,想著一墻之隔之外的某個人。
想著,這樣也很好。
我可以和她看到同一輪月亮。
*
他在這樣靜謐又安然的氛圍里將自己放入沙發里,直到一通突兀的鈴聲驚醒了他為數不多的一點松弛感,鈴聲是特殊設置的,言殊全身上下的肌肉瞬間繃緊,反射性地從沙發上跳起來,看也不看的直接接了電話:“喂?”
“你在家?”電話對面響起韓菲的聲音,女人的聲音永遠是慵懶散漫的,這一次卻是罕見地嚴肅,語速飛快的問道:“你隔壁有人出去嗎?”
“沒有。”言殊省略了多余的修飾,迅速回答說:“我和她一起回來的,回家后沒出門,也沒人進來找她,隔壁很安靜,應該已經睡覺了。”
“祖師爺保佑,可愛的小蛋撻心兒真的是在家里睡覺。”韓菲冷哼一聲,語速完全沒有慢下來的意思,“在她手機上按著的監控搜索不到她的心跳,這小孩手機從不離身,信號輻射范圍很大,哪怕沒拿手機去你家里也能監控得到。”
言殊聲音倏然一沉:“要我做什么。”
“拿上你的刀,去隔壁確定一下是不是真不在家,然后馬上下樓過來。”韓菲那邊傳來一點鍵盤從面前推開的摩擦聲,回答說:“定位發給你了,動作快點。”
言殊低頭看了一眼定位截圖,不算陌生。
城外的那處剛剛換了老板的開發區,老板是衛紹之,愿意接手那里很大一部分是某個姑娘對那里有了興趣,也算是一擲千金只求博得美人一笑;
同時,也是某個青衣小道曾經和他著重介紹過的穆家祖宅的埋骨之所。
……白魚說過的,那場死亡游戲的最初點。
***
原本爛尾的開發區忽然新換了老板,各方手續自然都是第一時間直接開了綠燈,施工隊當天就已經到位,開始緊鑼密鼓地準備后續的各項工作。
這本來是個爛攤子,不少施工隊即使接了活也不大樂意干,畢竟換人接手,各項手續姑且不提,前人干的活后來的不一定能接得好,再加上攤子已經鋪的不小,誰也不敢保證新老板會不會因為什么原因也一樣撂挑子不干了。
但奈何上面老板這次給的實在大方,提前打了款又派了專人盯著進度,先不管如何開工,眼下已經有不少人陸陸續續先搬進了工地,至于后續,老板都不心疼錢,他們也就不著急了嘛。
人一多,有關討論這爛尾樓前因后果的各種聲音,也不知不覺間就多了起來。
“……聽說啊,這地方幾百年前是某個大戶人家的祖墳,先前干活的人什么都不懂,一不當心在這地盤上犯了忌諱,這才弄得整個工程都擱置下來,誰也沒敢接后手。”
“那你這話說的,好端端的血呼啦的嚇人……這兒之前也不是沒人住啊,照你這么說,那之前住在這兒的人不得天天見鬼啊。”
“嘖,這你就不懂了吧。”最先開了話頭那人神神秘秘的,比劃著說道,“那普通人住的地方打的地基,和這種大家伙能是一回事嘛……挖太深啦,那祖墳就在最下面呆著呢,而且這種大戶人家,誰能保證沒點怪東西壓著?”
這話題說的詭異,大多數的工人也只做了樂子來聽,唏噓笑了一會也都沒放在心上,眼見著今日沒什么事情,大家都準備收拾收拾睡覺了,包工頭忽然推了門進來,招呼幾個人出去。
“大晚上的正準備睡覺,咋了嘛?”
“不曉得……好像是有個地方地下開始冒紅水,也不曉得怎么回事,幾個臨時接的水龍頭都不好用了。”出去干活的是個年紀小的,一點忌憚掛在臉上,猶猶豫豫的撇了一眼屋子里的某個人,禁不住問道:“你說,是不是那什么祖宅……”
“噫,這都什么年代了還說這話,小孩膽子小的很。”最初提起祖墳忌諱話題的那人噗嗤一樂,其他幾個同屋的表情稍顯拘謹,他卻是最先一個反應過來的,一臉滿不在意地樣子:“怕不是哪里管道壞了,這地方也不是什么純荒地,可能一不小心鐵銹水而已,這么緊張干嘛?”
“要不是你大晚上的說這鬼話,我也不會特意往這邊想啊!”那年輕人一臉憤憤不平,卻也還是一邊嘀咕著一邊跟著去了,留下屋子里幾個人嘀嘀咕咕的,表情各不相同。
見同屋幾人表情微妙,那人不樂意了,不太客氣的嚷嚷起來:“干什么干什么,我就隨便說了幾句嘛!《走近科學》沒看過嗎?什么半夜鬼拉燈就是開關螺絲松動了,全村帶電是因為電筆壞了……這種糊弄人的鬼故事有的是啊,肯定是鐵銹水啦!不會錯的!”
他嚷嚷的聲音不小,然而同屋的另外一人卻盯著地上的一處暗色的沙土,某種暗紅色的水漬在四周慢慢擴散著,他哆嗦著咽了口唾沫,愣愣道:
“《走近科學》我是看過的,可連通管道的位置在五十多米外,那里的鐵銹水……也能從這而直接冒出來嗎?”
言統領
衛紹之接到緊急通訊的時候正值午夜, 這時間點特殊,助理跟了他很久,輕易不會在這個時間段打擾他。
“衛總, 您休息了嗎?……啊,是這樣的, 您之前剛剛敲定的那處開發區, 現在有一點特殊問題,需要您親自過目。”
***
——言殊的車開到那片廢棄開發區的時候, 天不作美, 猝不及防的下起了一陣細密冷雨,落在身上的時候便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某個冰冷的雨夜,一些平凡又普通的人間景象與他擦肩而過,他用力握了握手, 掌心只能捏住一抹冰冷的雨水。
雨下的不大,卻是細細密密地覆在身上,說不出的惹人厭煩,他也顧不及打傘, 隨手拿了幾樣東西就跳下了車子, 幾臺熟悉的車子停在附近,熟悉的制服在周圍巡邏, 看起來已經完成了初步的清理現場。
韓菲身形高挑, 在人群中看起來很是惹眼,旁邊站著的也算是個熟人, 小道長難得沒穿他的道袍, 而是穿了個深色連帽衫陪牛仔褲, 看起來倒像個普通男大學生。
“來了?”韓菲沖他招招手,看著言殊快步走過來, 眉頭仍然是皺著的:“隔壁沒人?”
言殊默不作聲地一點頭。
“人呢?”他明明就住在人家隔壁,這話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他來問,但在場幾個人都沒急著反駁他,小道長方決明瞥了他一眼,眼神有些說不出的沉重。
“我來說吧。”他撓撓腦袋,用力吐出一口壓在胸口的濁氣,這才說道:“省略各種前情提要和原因說明,簡而言之,現在的情況很簡單,也很麻煩。”
他抬手一指開發區中間一處施工只進行了一半的坑洞,說:“許白魚現在那里。”
“……什么?”
雨水落在言殊的臉上,他感覺不到潮濕,冰冷,一切屬于人間的感知。
他全神貫注放在對方的回答上,絞盡腦汁也無法理解道士的這幾句話到底什么意思。
“冥婚契約的是她本人,這點我之前猜到了,但是猜的不夠全面。”方決明說,“那只倀鬼,應該是想要把穆家靠冥婚儀式強制再續的氣運全都給她……但這需要本人來接受,無論這里面的具體細節如何,總歸他已經成功了一多半。”
言殊一雙眉頓時絞得死緊。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許白魚理論上應該在八百年前就已經下棺封存的穆家祖宅里。”
“她可以還是我們認識的那個人,但是她很快也就要成為真正的穆家少夫人……如果再沒人攔著的話,那接下來她就要從那邊穆家祖墳里的其中一口棺材里醒過來了。”
“現在的許白魚是人是鬼都不知道,大衛·科波菲爾都不敢這么大變活人。”方決明干巴巴地說道,“好家伙,別說貧道了,祖師爺都沒見過這場面。”
言殊不假思索的反駁道:“這都是什么亂七八糟的鬼東西!?不可能的事情!!!”
“沒什么不可能的。”韓菲拍拍他的肩膀,語氣平靜地安慰了一句,但隨即,女人又意味深長地瞥他一眼,低聲說:“……你不是已經站在這兒了嗎?”
區區倀鬼在他眼皮子下面把人擄走回去成親而已,難道還有言殊他們的真實出身來的離譜嗎?
“……行。”
言殊勉強接受了這個說法,白魚的特殊能力到底怎么回事,李局始終顧左右而言他,虛擬人物穿越現實都成真了,再多一點離譜的好像也不是不行;但不管怎么樣,事情已經發生到了這個地步,他們也只剩下接受現實這一條路可走。
“你之前不是還頭頭是道解釋了一堆嘛,現在又是怎么回事?”言殊眉頭一壓,冷森森的問道:“給的東西不好使?你這關系戶的專業能力到底行不行?”
“朋友,不是東西不好用,是完全弄錯了方向。”
小道士即為耐心地解釋道:“簡單來說,手串的作用就像是個防盜鎖,成功的前提是倀鬼和她本身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但現在人家說白了就是一家的人,你還在這兒和貧道執著研究防盜鎖結不結實呢,人家干脆拿鑰匙進家門了,這種情況,我就算再給她一百零八個串兒也用不上啊。”
“那現在怎么辦?”
“刀帶了嗎?”韓菲忽然問道。
言殊點了點頭,看著女人低頭點了根煙,三兩口抽完后仍是不做聲,像是在做什么心里緩沖。
“之前你們第一次上山,記得我和你說過什么吧?”方決明接過話頭,語氣也變得冷靜肅然許多:“煞氣太重,兇性太強,和那只倀鬼仿佛同出一處,對他無法造成任何威脅……但反過來說,這種特性也可以用來反過來入侵他的領域。”
道長看了看時間,表情愈發沉重。
“時辰差不多要到了……儀式正式開始的時候,本地的陰氣是最強的,我們進不去,但你能進去。”
言殊手指摩挲了一下刀鞘粗糙的刻紋,卻是將身上礙事東西悉數拆下來扔給了韓菲,女人安靜地一一接了,看他將那把繡春刀重新掛在腰間,頓了一會,只說:“小心些。”
“再怎么聰明,那畢竟也是個普通姑娘,說不準這會害怕的不行,就等你去幫忙呢。”
“成了,說得我像是個什么好人似的……”他忽然轉頭看著韓菲波瀾不驚的眼睛,若無其事地笑了笑,“無論我成與不成,反正你們這邊都是做好了對應準備的,對吧。”
“放心,我去。”
他說。
這條命本就是她給續上的,各種意義上都是她續的。
他的過去已經被徹底抹消,余下的人生究竟如何,對言殊來說也不是十分重要。
他有的是這條命,他有價值的也只有這條命……要如何使用,用在哪里,都無所謂,只要是為她所用就行。
她不愿接著,就放在一個能幫上忙的地方,等著她來用就可以了;
她若是愿意自己接著,自然是她想要怎么用都成。
言殊做了個深呼吸,卻是推開了遞來的一把傘,默不作聲地走入了那片泛紅的雨幕之中。
***
——最初的時候,血的味道還不明顯。
也許是因為雨水太密太細,沖散了那種隱約的渾濁氣味,但隨著腳步漸漸深入,血腥氣便漸漸濃郁起來,匯聚成了言殊更加熟悉的某種東西。
他反射性摸了摸腰間的佩刀,動作之間卻覺得身上哪里不對勁,男人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卻是倏然一怔。
飛魚服,繡春刀。
而且并不是什么虛假的幻象,畢竟也是穿著這身衣服做了多少年的,舉手投足間的熟悉感騙不過身體的本能,言殊摩挲了一下刀柄,腳步只遲緩一瞬,便飛快跑向了視野范圍內唯一一處的建筑。
夜半三更時,這富麗堂皇的高門宅院卻是懸掛紅燈錦綢,門口也不見賓客往來,瞧著愈發陰沉又詭異。
血腥氣的盡頭便是從這里蔓延散出,隨著他越走越進,那氣味也就愈發的濃了起來。
言殊不再遲疑,大力拍打大門。手上力度不小,心臟也隨著拍打的幅度一起輕飄飄地跳動著,在身體里鼓動的情緒陌生又熟悉,是一種年少時剛剛穿上這身衣服才有的肆意驕狂。
“開門。”
不過片刻,門房過來,隔著大門細聲細氣地回:“無論訪客是誰,都請離去,今日是穆家大喜的日子,家主只想家人小聚,不愛生人打擾,還請客人改日再來吧。”
“再說一遍,開門。”
言殊冷聲道。
“錦衣衛查案,不需要理由——開門!!!”
他手臂肌肉繃緊,不自覺地又用了些力氣,然而那大門卻像是一灘朽木早已破敗腐朽,搖搖欲墜,只聽得一聲墜地巨響,一整扇大門在他面前轟然崩塌,卷起一陣細密的煙塵。
言殊站在那里,踩著門板走了進去,當他走入穆家大院時,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
來時的路荒草叢生,破敗無人,身后院墻腐敗褪色,墻瓦凋零,而身前景色卻依然是錦繡紅燈,富麗堂皇。
門房站在那里,仰起頭,卻是露出了一張白骨骷髏的非人面容。
“客人……”
言殊一愣,隨即一喜。
“哎呀,你看這個事情可真的是……”他看著這副異相,臉上卻是不自覺露了笑,下一秒,繡春刀慢條斯理地從腰間抽了出來,冷刃映照紅光,也點亮了男人那雙自始至終都沒有染上半分光亮的眼。
“事后報告可是麻煩得很……你早說你們都不是人,我這邊不就好辦多了嗎。”
他想,自己到底還是染上了一點她的怪習慣。
但是怪有意思的,換個角度能和她親近些,也不是什么壞事情。
言殊拎著刀往前走,他走的越遠,那灰白破落的畫景在他身后就拉的越長,往回走幾步,已經衰朽的畫面也沒有任何更改恢復的意思。
老實說,自己已經深入到了這個地步,倀鬼作為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理論上應當是要以維護這景色為重中之重的,再怎么說也該有些反應了,可眼見著言殊的耳朵里喜樂的聲音了,還是沒有人出來阻攔他的四處破壞。
最后大堂的門近在咫尺,言殊動作略有些緊張,院內的喜樂想來是到了某個關鍵時候,也隨之安靜了下來。
然而還沒等他抬手推開大門,便聽得里面傳來許白魚清朗嗓音,笑吟吟的說:“停下來做什么呀,接著奏樂,接著舞。”
言殊:“?”
他手上失了掌控的力度,直接一腳踹開大門,然而院內哆哆嗦嗦跪著一滴的紙偶和死仆,沒有一個敢回頭看他一眼的。
言殊:“……”
幾個意思?
他不言語,院中也的確是沒有活人,只在正中央停著一口金絲楠木的棺槨,許白魚坐在上面,手指間扯著血色的紅繩。
奏樂的死仆遲疑著沒敢動,她隨意扯過一截紅繩,手中金釵倒轉,對準了其中一枚頭骨,慢悠悠地就要往下戳。
于是旁邊頓時響起一陣慌慌張張地奏樂聲,喜樂響起,許白魚這才心滿意足地放下金釵,繼續盯著高堂的位置。
……
言殊面對這樣的景象,半天都沒想好合適的開場白。
你弄錯了,老韓,她何止是不害怕啊。
言統領盯著那玩的很開心的許白魚,面無表情的想。
……這祖宗在這兒玩他們跟玩狗似的。
我死我生
在此之前, 許白魚其實敲棺材是認認真真敲了一陣子的。
受限于玩家身份,她對劇情的記憶也就到此為止了,實際上游戲的劇情高潮點也是冥婚拜堂, 不過現在不要說是已知的開放類結局,眼見著整個本子都被穆云舟自個兒扯了個亂七八糟, 再想按著原本的續上顯然也是不太現實的。
整個冥婚現場都是陰沉詭異的氛圍, 拉著活人與死人拜堂,本該是個荒謬無比令人脊背生寒的畫面, 然而許白魚顯然是最張狂的那個, 她在不知道穆云舟之前就摔靈位挖祖墳,又是拆紙偶又是捅死仆……如今穆云舟明明白白站在她這邊為虎作倀,她只能更囂張,不可能有所收斂。
反正情況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 難道還要比誰玩不起嗎?
反正她的沉沒成本就這么多,玩不起的還真不一定就是她。
只不過她敲了半天棺材也沒把穆云舟喊出來,boss不愿意配合上線開劇情讓她有點頭疼,除此之外的畫面倒是與記憶中無異:死仆紙偶侍立兩側, 高堂上端坐兩人, 皆是肢體僵硬,頭顱是紙偶混了血墨點睛描畫按上去的, 身體像是被硬物釘死關節, 硬生生地架上面。
余下的,黑狗血, 桃木釘, 黃符朱砂……還有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 倒也都不是什么稀奇玩意了。
按著劇情,這里應當是一群人上來, 按著她的手腳開始磕頭拜堂了。
當然,這是按著劇情。
劇情里沒說許白魚可以挖人祖墳,也沒說她能拖著一地穆家的祖宗骸骨到處走——這就好比是拎著錘子站在人家承重墻邊上,新娘手上那么多死人骨,誰能保證她隨手擰碎的那根就不是自己的?
于是一時間兩兩僵持,竟也莫名其妙得了個平安無事的局面。
……
許白魚把玩著血繩,看著自己尚且完好無損的手腳和不敢上前的死仆,回憶冥婚的后續:換了庚帖,合了八字,其后取了穆云舟的一截頭發融進血酒逼迫喝下合巹酒,禮成后,這口棺材就是她最后的歸處……
她想到這兒就不高興,指節敲木頭敲得隱隱作痛,干脆扯了根骨頭,當當當開始繼續敲棺材。
也不管后面如何撕心裂肺鬼哭狼嚎,倒不如說那聲音非但沒能阻止她,反而成功嚎得許白魚愈發心煩意亂,她一不高興,手上刻意多了些力氣,只聽得咔嚓一聲,骸骨上已然敲出了一簇嶄新的裂紋。
……
其中一名紙偶慘叫著委頓在地,只留下個輕飄飄的死板紙人,眼見著下一秒抽簽可能抽到自己,身后的嚎叫瞬間戛然而止。
許白魚卻是滿眼若無其事,她摸摸完好無損的棺槨,發現還是沒反應。
不知為何,都過去這么久了,本該在劇情里開場就是開了一半的金絲楠木的棺材此刻依然是嚴絲合縫,任誰來撬都打不開。
……你倒是說話算話。
她垂眸,指尖撫著棺槨木紋,面無表情地想,你說要自己死后不再見我,要我不去看你死后模樣。
……原來就是用的這種法子實現的?
“我見過你死后模樣,穆云舟。”
她站在棺槨一側,忽然開口,“最糟糕的樣子我早就見過了,你怕什么?”
那金絲楠木的棺槨似是有所察覺般微微一抖,她手指用了些力氣,原本沉重的棺木蓋忽然輕而易舉的被她推開一條縫隙,其中散發卻不是尸骸腐爛時的腐朽惡臭,長公子生前偏好風雅之物,棺中也是放置了諸多香草干花,金玉寶物,那金線繡紋的大喜婚服與許白魚身上的正是一套龍鳳配紋,如今重新開棺,依然是流光溢彩,栩栩如生。
她俯身看去,看見的卻是格外清雋柔美的一張臉,二十六歲的穆云舟已經停止了呼吸,然而他衣著端正,神態安寧,白玉般的雙手平整的疊放在胸前,不像是記憶中掙扎著死去的慘烈猙獰,更像是陷入了一場安然的永眠。
可許白魚單手扶棺,俯身看他的時候,發絲從肩頭垂落落入棺中,覆在他的發絲上方,如此親密的距離,她卻覺不出多少波動的情緒。
她想,你根本就不是這樣的。
你的死根本就不是什么多么美好的東西,不該是這樣美好又安詳,似乎連死亡的姿態也是完美無缺的。
我在這里“死”過,所以我格外清楚,死后的穆云舟會是個什么樣子——
腐爛的,丑陋的,骯臟的。
棺材內部布滿你最后的垂死掙扎,你的頭發是亂的,你的衣袍見了血,你的手腳和胸口喉骨全都嵌著桃木釘;
而我會被封在你的棺中,你得了我的血才得以重生。
是我的血洗掉了你身上的惡咒,是我的手拔掉了你身上的木釘,你用我的必死局開啟了破局的循環,那一次又一次的重新開始本就是你自己的復仇之路,你是我的倀鬼,你告訴我凡事有你就好,你幫我做完我想做的一切,卻也將我拘做了這穆家的惡靈——
“……但是現在,你的手真干凈啊,穆云舟。”
許白魚輕聲說。
“你告訴我,本該釘在你手上的桃木釘,去了哪兒呢?”
“你再同我說說……若我真的因為之前的行為一時心軟,此時想要去摸索你手腳上的桃木釘,我究竟還能不能從這里出去了?”
沒有人回答她的疑問。
死仆與紙偶早已不知何時跪在左右兩側,高堂上的生身父母歪著一顆紙糊的腦袋看著臺下,維持著虛假僵硬的笑弧。
劇情是假的。
畫面是假的。
這一個穆云舟,也是假的。
……
許白魚后退半步,長發從棺中劃走,她看著眼前的金絲楠木棺,忽然道:"合棺。"
“少、少夫人……”紙偶細聲細氣地回著:“少爺的棺材,我們不能……”
“有什么不能的!?”那紅衣黑發的年輕姑娘忽然一回頭,疾言厲色地冷聲喊道:“叫你們合上就合上,有能耐摁著我過來拜堂,不敢給你們詐尸的少爺合上棺材嗎!?再磨磨蹭蹭的,信不信我把這所有骨頭全都磨碎了沖水潑出去!!!”
沒人敢反駁她,畢竟比起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生怒的祖宗和不會言語的少主人,真的會按著自己所說砸碎所有骨頭的年輕新娘,她才是這里面實際威懾力最強的那個。
因為她手上真的捏著這里所有人的骨頭……!
死仆戰戰兢兢地上前,也不曉得怎么回事,她那細伶伶的腕子輕描淡寫推開的棺材板到了他們手里就變了模樣,費盡力氣也沒能推動半分,還是許白魚陰著臉上前,也不見她如何用力,只輕飄飄地一扶,金絲楠木棺便無比絲滑的重新扣緊,沒留下半點縫隙。
許白魚維持著那個扶著棺木的姿勢,忽然回身問道:“接下來應該是什么流程了?”
理論上應該是開始準備拜堂了……但是看“少夫人”這架勢,硬生生沒有一個敢開口的。
她也不等回答,轉過頭去想了一會,自顧自地又道:“哦對了,應該是在我手上纏咒符,然后用浸泡了黑狗血的桃木釘釘死在這棺材上,生前穿釘是怕我死后怨氣太盛,到時候一怒之下破棺而出,反而損了你們穆家氣運。”
“行啊,這也別拜堂,也別繼續,早死晚死的,大家也都不差這么一時半會了。”
那扔了黃金鳳冠的新娘忽然舒朗一笑,一副萬事看開的灑脫模樣,她干脆直接手上用力翻身坐在了金絲楠木棺的上面,手上血繩向上一扯,隨著一陣令在場全部非人之物心驚膽戰的碰撞聲后,她隨手摸了幾塊骨頭放在身前,又抬手抽下自己發間金釵,笑吟吟的說:“閑著也是閑著,奏樂呢?來!繼續奏樂!”
她是不怎么擔心其他人會不會愿意聽話的。
不愿意聽話也很簡單,金釵在骨頭上劃兩道,大家就都是可以和和氣氣一起說話的好人了。
***
——要說起來的話,許白魚現在是生氣的么?
好像是,但好像也不是。
她情緒一向穩定,似乎連生氣也沒有準備失去理智的情況,事實上隨著她在這場幻境里駐留的時間越長,與穆云舟的交往越深,原本那些輕浮又鮮活的感情仿佛也在漸漸地從她體內抽離。
我會在這里永遠待下去嗎?
我會永遠都只是他們口中的“少夫人”,再也做不回原來的我嗎?
許白魚討厭有太多的事情脫離掌控,可如果事情真的發展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好像也就是把自己的損失降到最低。
然后,這樣就行了吧?
她坐在棺材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扯著紅繩,百無聊賴地晃蕩著雙腿,看著最后的死仆和紙偶陪她一起循環最后的劇情。
不會有新的東西,也不會有新的地圖。
就連他們的認知也只會局限在這場冥婚之中,一遍遍重復喜樂的節奏,彈不出更多的樂音。
女孩靜靜聽著,她感覺自己一切鮮活的情緒正在緩慢地沉淀,下墜,她越平靜,越鎮定,對身邊的一切也就越麻木——
然而就在她的所有感知都仿佛已經褪去顏色,對身邊一切都開始興趣缺缺的時候……
猝不及防的,有個劇情之外、且完全不應該存在在這里的人,忽然就踏入了穆家大院。
……
……哎呀?
剛剛還一副囂張模樣的許白魚下意識地挺直腰板,目瞪口呆看著站在那里,確切來講是正一臉似笑非笑,抱著手臂盯著自己的言殊。
她似乎沒有注意到自己倏然亮起來的眼睛。
身著飛魚服的言統領這會神色自若,也不說話,就看那穿著嫁衣散著長發姑娘剛剛還一副指點江山的穆家老大模樣,這會就像是只下不來樹只會支使人嗷嗷亂叫的貓崽,沖著他連連揮手。
“言哥!快來幫忙!”
覆寫
言殊其實挺樂意看她這副模樣的。
無論因為什么理由, 至少看起來是發自真心地興高采烈,眼睛彎彎的,言殊看著她, 往前走了半步,許白魚向著他的方向傾過身子, 張了張嘴, 臉上歡喜卻是褪去了幾分。
她忽然就覺得,脖子不舒服, 先前被黃金鳳冠壓得生疼;手不舒服, 拽久了血繩,勒地掌心都開始麻癢;腳和腿也不舒服,走了太久的路終于遲鈍的泛起酸痛不堪的疲憊。
她沒地方可以呆著,這地方她哪里都可以去, 可哪里也不想去,只能坐在冷冰冰的棺材上,左右連個能正常說話的人都沒有。
總歸就是渾身上下到處都是不稱心不痛快,沒有熟人的時候想不起來這一茬, 可言殊往她面前一站, 莫名其妙就像是在一片黑影里捅了個窟窿,《楚門的世界》終于找到了那劇情之外的人心紕漏, 那只通往外界的小船抵過風雨飄搖的阻擋, 義無反顧地來到自己的面前。
姑娘提起一口氣,下一聲再喊他, 原本充足底氣卻莫名地弱了下來。
“……言哥。”
她也沒多說什么, 就輕飄飄喊了兩聲, 細瘦的肩膀被華貴的嫁衣壓得下墜,那兩聲喊輕而易舉就把言殊喊得心里軟的一塌糊涂。
他眼睛像是壞了一半, 一時也瞧不見滿地詭譎慘狀和她手上的血繩骸骨,只能看見那雙本該明媚帶笑的琥珀色的杏眼,這會卻滿是說不出的委屈不滿,只能眼巴巴地瞧著自己,憋屈半天,到頭來一句多余的話也說不出來。
言殊又是心軟又是心酸,想著小道士之前說的那句再過一會自己說不定就得從棺材里把她挖出來,立刻毫不猶豫地收刀入鞘抬腳向前,準備先把這把自己架在棺材上下不來的祖宗抱下來再說。
他一會覺得她像是個只會爬樹不會下來的嬌養家貓,上去之前也不為自己考慮一下;一會又覺得她能遛著滿屋子死人在人家棺材上自娛自樂實在是厲害得很,無論如何都該想辦法夸一夸……總歸亂七八糟想了一堆,絕大部分都和許白魚繞不開。
穿著飛魚服的男人直接走過去,看她眼尾一垂,磨磨蹭蹭地,稍顯拘謹地對著自己伸出一只手——倒不是別的,她另一只手還死死捏著血繩,看起來哪怕到了這一步也沒打算撒手。
言殊靠近,先仰起頭顱,讓她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繞過自己毫無防備的脖頸,這才伸手扶了一把,讓她借著自己的攙扶從那高處下來,重新站在地上。
她身子骨輕,背過一次就記得重量;可多出來的這身嫁衣卻又實在太沉,壓在手臂里多了太多預期之外的沉重感,言殊不著痕跡的皺皺眉,抬眼看過周圍一眾死氣沉沉的家仆和這肅穆又壓抑的冥婚喜堂,微微抿了抿嘴唇,一言不發就要扯著許白魚往外走。
女孩被他拽著往外走了幾步,幾乎是毫無抵抗的跟上了他的腳步;身畔骸骨碰撞聲清脆又空洞,尚未走到門口,便聽得身后一聲嘶啞的喚聲。
“……少夫人。”
一名著管家服飾的死仆不知何時站了起來,畢恭畢敬地行禮,墨水混血畫出的喜慶笑臉,在夜間的冥婚喜堂中,先得愈發夸張又妖異。
“您帶著穆家先祖的骸骨,準備去哪兒?”
一人站起,隨機又有人跟上,紙偶,死仆,喀拉喀拉的聲響,竹片的關節,僵死的骸骨,抬起頭的要么是腐爛的青白面容,要么是紙糊的墨畫頭顱,他們一改先前地溫順聽話,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靜靜地瞧著那兩個即將遠去的人。
“少夫人。”
他們一同叫她,張開同樣漆黑無光的圓眼,帶著同樣陰森詭異的笑。
“您帶著穆家先祖的骸骨……還能去哪兒?”
“……小魚,你聽我說。”
言殊的一只手依然握著她的手腕,他牽著她,慢慢將她往自己身后帶著,隨即另一只手的拇指慢慢推出一點刀鞘,刀鋒寒光冷冽,映得男人那雙冷沉的眼比這滿屋血腥鬼氣還要駭人。
“扔了你手上的東西,然后馬上跑。”他沉聲道:“我能讓你出去的,信我。”
“……”
許白魚沒有作答,也沒有立刻放下手里的東西。
這是個有點冒險的行為。
言殊為什么能來,想想他的出身和道長之前對他的判定,倒也不難猜測;
可許白魚也記得方決明當時的后半句話。
“亂拳打空氣——無事發生”。
于是她靜靜看著他一眼,然后按著言殊的要求,慢慢松開了一點手指。
紙偶慢慢上前幾步,院中倏然起了陰風,吹開一陣令人窒息的血腥氣。
許白魚重新抓緊手指,腥風散去,仿佛無事發生。
顯然,這血繩與骸骨就是她可以任性的底氣——但是,問題也就是出在這里了。
她拎著這個,就永遠都離不開穆家的地圖;
可她不抓緊這個護身符,可能甚至都不能保證言殊可以活著離開。
許白魚腦子轉了個圈,忽然問了和眼下情景全然無關的問題。
“言哥怎么來了?”
言殊眼尾瞥她一眼,竟也真的就回答了她的疑問:“韓菲察覺到你不在,說再不快點,下次找你就只能從開棺找人了。”
……開棺找人?
許白魚一愣,她萬分確定自己是在家里睡著的,但這一次既然驚動了專業部門,言殊又親自沖進來找人,那難不成自己真就和穆云舟“生前不曾同衾,便求個死后同穴”了?
她原本還以為棺中那個栩栩如生的穆云舟是假的呢。
但這么一看,這小子走的是覆蓋存檔,重置劇情的路子?
原本的劇情她和穆云舟沒有半點交流,無論是點開游戲登錄界面還是最初的初始劇情,玩家都是真正意義上的現代普通人,和八百年前的穆家沒有半點聯系;
可隨著她在夢中幻境走過一圈,從十六歲的穆云舟初相識到此刻的冥婚喜堂,每一個穆云舟都是那個時間段里最真實的穆云舟,所以若她繼續了后面的劇情,或是因為心軟去檢查了穆云舟身上的木釘血咒,或是沒有躲過死仆的抓捕,成功被帶來與他拜堂成親——
那么,所有已知劇情就可以全都重改了。
而在原本的劇情里,她從未見過任何一個活著的穆云舟,最初的祠堂她看到的不過是一副帶著污濁血跡的生銹鐐銬,被隨意堆在案臺下的一角。
……是他修改了一切原本是借由道具和旁人口中的描述的劇情,將這些本來的錯過與遺憾,悉數換做了自己與她的真實見面。
——若強求本就不是強求呢?
——若這一切本來就是天生命中注定的久別重逢呢?
那么,那些斷斷續續非真非假的片段會得以延展擴散,直至覆蓋整個真實的歷史,
“……夫人。”
穆云舟的聲音毫無預兆地響起,帶著些落寞的愁,無奈的怨,越過一切聒噪的雜音,直接輕輕落在了她的耳畔。
“為何不愿一同完成最后的部分?”
“是云舟不夠漂亮么?是這樣的云舟不夠合適嗎?”
“云舟不會傷你,可為何夫人連那副骸骨骷髏的模樣都記得清清楚楚,卻不愿意再看如今的云舟第二眼?”
“……完成最后的部分,那就是我與你拜了堂,然后呢。”
許白魚輕聲問道。
“那么最后一段本該不合理的劇情,也就全都按著你的意思改完了。”
“然后呢?穆云舟……我配合你完成了這一切,我讓一切都按著你的心愿進行,那么最初的‘許白魚’,到底哪個才是真的?”
許白魚不再是那個陰差陽錯誤入禁地的現代普通人,而是真正意義上存在于八百年前的某個人;
她會被因為某個理由抓入穆家,陰差陽錯與穆云舟相識,她會在對方十六歲時就被定為他未來的新娘,她會在十六歲那年因為關入祠堂,第一次見到真正的穆云舟。
——然后,她會在八百年后的現世某一處木棺中蘇醒,會有人把她挖了出來,從此她既是現世的許白魚,也是八百年前的穆家少夫人……而穆云舟便不再只是一只不得許可就不能隨意靠近的倀鬼,他與她名正言順,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正式夫妻。
這一次,她許久沒有聽到回答聲。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聽見了滿含愛憐的一聲輕笑。
“你怕我。”他輕聲道,“你連那一個厲鬼骷髏腐爛發臭的穆云舟都不怕,你卻不喜歡現在這一個我。”
他這句話,幾乎就等于承認了她之前的猜測了。
“……你為什么就不愿意相信,你遇到的每一個云舟,對你都是真心所向呢?”
無論哪一個穆云舟都是一樣的,會護著她,會愛著她,會心甘情愿給她自己所能給她的一切,畢竟他能真心喜愛并同時擁有的就這么多,所以她想要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他都愿意給。
“我不懂。”
許白魚低聲道。
“我不懂,為什么是我?”
“……我也不懂,你為什么偏偏問這個,這很難嗎?”
她卻聽到穆云舟再平淡不過的反問聲。
明明你自己都說了啊。
你的手,你的血,你的命……你愿意讓我做你身后倀鬼,你愿意站在我的身前,你見過我最丑陋最絕望的姿態,也依然愿意真心憐我——
你穿著嫁衣一次次來尋我……你本就該是我的妻。
……
那么多人盼著我的死。
唯獨你愿意讓我活。
會一直在的
“你想要帶著這個外人離開, 也不是沒有辦法的。”
不同于之前只在許白魚身側的輕喃囈語,這一次的聲音連言殊也聽得清清楚楚,穆云舟輕聲道:“你若是不愿見現在的我, 那便按著原本的‘故事’繼續即可。”
“夫人知道該怎么做吧?”對方聲音里纏繞幾分溫柔笑意,哪怕到了這一步, 他的語氣聽起來依然是十二分的親昵, 宛如一對真正夫妻耳鬢廝磨般的溫情體貼,“自然, 夫人若是不喜歡先前那一個丑陋不堪的, 哪怕是想要中途反悔,云舟也愿意的。”
言殊微微蹙眉,覺出掌心手臂有些微微僵硬,不由得問道:“他什么意思。”
許白魚想了想, 換了對方大概能理解的說法:“如果不想走現在這個‘驚情八百年人鬼情未了’的劇本,那就要復習一下最初那個,把現有的這個版本覆蓋住——簡單來說,我現在哪怕是什么也不做, 這個八百年前穆家少夫人的劇本也已經固定住了, 拜堂與否,也就是個是否名正言順正式夫妻的問題;
但如果我現在過去, 按著初始版本設定, 算是被臨時抓過來和那具骸骨拜堂,版本劇情就還是原來的, 我的設定沒有變, 那我應該就還是你認識的那個住在你隔壁的許白魚……”
她想了想, 加了個補丁。
“……大概。”
言殊慢慢瞇眼,眼底不自覺溢出幾分殺意濃烈的冷沉怒意, 他手指鐵箍一樣抓著許白魚的胳膊,怒極反笑:“……你覺得我會允許你在我面前和一堆破爛骷髏架子拜堂成親?”
到了這種時候,穆云舟反而是那個最不著急的,他甚至還有些和言殊對話的閑情逸致,欣然笑道:“貴客倒也不必說的這樣可怕,夫人不喜歡反而更好,云舟自然也是更高興可以用另外一副模樣拜堂的。”
言殊沒理會他,許白魚也不說話,任由他死死抓著自己的手臂,只靜靜瞧著他的眼睛。
“你自己都說了,”她重復著這個人先前對她的叮囑:“讓我先跑,你能讓我出去……是斷后的打法,還是解決完問題稍后就來?”
“都什么時候了,你該不會還要和我搞‘你不走我也不走’那一套吧!?”
“當然不是。”許白魚冷靜道,“只不過我需要和你強調一點:我個人戰斗能力幾乎為零,如果我按著你的說法扔了手里的東西,把活下去的可能性全部賭在你的身上,那一旦你中途失敗或是有什么其他未曾估算過的意外,那要怎么辦。”
她吐字清晰,語速飛快,用的甚至不是反問句,言殊禁不住一哽,原本的一點焦躁怒氣也不由自主地被她幾句話給重新壓了回去。
“……按著穆云舟的說法來,至少我還有保底的底氣。”
許白魚晃了晃手里的血繩。
至少她知道,按著這樣的路子走,最壞也壞不過自己的想象。
“夫人。”
穆云舟便在此時輕輕喚她,溫聲道:“若要行禮,你需先戴冠。”
許白魚默不作聲,她目光瞥向角落,紙偶不知何時捧著那頂黃金鳳冠,垂首站在一側。
“小魚……”
言殊垂下眼睫,聲音里帶了幾分請求的意味。
她思索片刻后,還是掙開了言殊的手指,走向了那邊的紙偶。
不過三五步的距離,她走的卻很慢,但依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言殊不再說話,忽然看見許白魚停下腳步,側身轉過來,對他低聲說到:“我感謝你的相助,但是說到底,我就是個普通人;退一萬步來說,你真的能讓我活著離開,可如果前提是讓其他人的命給我鋪路的話……我只能說,我的心理抗壓能力還沒有那么好。”
言殊想要說點什么,可他看見女孩那雙明亮剔透的眼睛,卻又是一愣。
……那雙眼里,并沒有絲毫坦然求死的悲涼落寞或是什么故作淡定的悲壯,有的只是平靜,一如既往的平靜。
并非想象中被感性驅使的無理取鬧,也不是什么要死就死在一處的凄厲悲壯,而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思考,最后得出了這個結論。
她目光落在言殊的刀柄上,隨即又看向他的眼睛。
“你送我離開,依然有相當大的幾率,我會在路上被迫折返,兩個人都是輸;”
因為穆云舟要的不是在這里多添個死人,而是要她留下。
“……但如果我賭一賭,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可能,至少也能出去一個。”
聽到這里時,言殊原本已經有些僵冷的心臟忽然一顫,他下意識看向了那個已經被紙偶環繞的背影,手指下意識摩挲著刀柄。
答案顯而易見。
無論是少夫人,還是許白魚,她就算出不去,但她既然在,就能保證自己活。
“……言哥。”
女孩忽然輕輕叫了他一聲,用的還是先前的語氣。
言殊不想再違逆她的意思,像是只牽了繩又被引在身邊的犬,極溫順地應了一聲:“什么?”
許白魚轉過來瞧著他,她的眼睛像是溫潤生暈的琥珀珠,驀地嫣然一笑。
“接下來你會一直在的,對吧?”
扶在刀柄上的手指神經質地痙攣了一瞬,言殊看著這雙眼睛,若有所覺。
她難道很想死嗎?
當然沒有。
這雙眼睛很亮,很漂亮,看不見絲毫準備自我犧牲的悲壯和絕望,也沒有瀕死之人應有的恐懼之色,正相反,她還在思考,還在努力,還在很謹慎的提出詢問。
——顯而易見,她哪怕把自己交出去準備換言殊活著,她也不是以自己的死亡作為前提的。
她想要活,她不但想活,她還在賭,賭言殊可以作為她的底氣,賭兩個人最后都能活。
……甚至于,言殊毫不懷疑,哪怕自己現在轉身離開徹底放棄她,這姑娘自己也能迅速調整好心理狀態,琢磨著如何為自己掙扎出最后一條生路。
他是更優選,卻不是唯一選。
言殊忽然覺得一陣身心暢快的通透清明,他笑笑,不動聲色地壓住了有些隱隱顫抖的手指,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
“嗯。”
他許諾著,沒有絲毫猶豫。
“我會一直在的。”
于是女孩收回視線,任由那些紙偶攏起她的長發,整理她沾染泥土的嫁衣裙擺,小心翼翼地重新戴上那精巧卻沉重的黃金鳳冠。
***
——老實說,看自己喜歡的女人穿上其他人精心準備的鳳冠霞帔,走向另外一個人的婚禮,真心是個挺膈應人的事情。
但是說句實在話,言殊還真就認真思考過類似的問題——自己喜歡的女人會嫁給其他人,然后他什么說不得,什么也做不了。
畢竟他的出身擺在那里,類似普通人一樣的夢想,存點錢,然后找個人一起買個小院子,兩個人守在一處安安穩穩的過日子,這樣的未來對他來說大概只能用癡心妄想來形容。
所以大概率的情況,是他這一輩子也就這樣結束了——當然,也不排除他可能真的會看中并喜歡上某個女人,然后他也會在某個時刻選擇抽身離開,在某個無法被注意到的角落里看著她另選良人,成親生子,從此平安喜樂的度過一生。
言殊是個很擅長既來之則安之的類型,畢竟類似他這種特殊出身,對身外之物的情緒反應過重是個很麻煩的事情;所以哪怕經歷了各種堪稱匪夷所思的事情后,言殊至少對自己的身份變化還算接受良好。
——曾經不可觸及的虛擬存在,和只存在于傳說中的錦衣衛,某種意義上其實有點同質性的。
簡單來說,就都是聽聽就好,葉公好龍的喜歡一下也就算了,可以喜歡,可以厭惡,可以愛若珍寶,也可熟視無睹……唯獨不適合親自見面,把虛無縹緲的傳說化作觸手可及的現實。
他不否認自己喜歡許白魚。
喜歡啊,當然喜歡,雖然用這邊的人來說,她當初的行為就是刷好感度,但對于言殊來說,喜歡一個漂亮活潑又喜歡黏在自己身邊的姑娘,并不是什么特別麻煩、又需要特意避諱的事情。
這一切水到渠成自然而然,而后續的發展也是眾所周知,她認可那段相處經歷,卻不太贊同言殊把它看得太重。
不同其他人的癡纏不休,這男人一向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和身份。
他靠什么走到現在,靠什么能在這個世界里站住腳,被認可,被允許活下去,擁有一段與過往截然不同的自由人生……這一切的本質理由,他是很清楚的。
所以他可以很自然地說,她想要用自己的命,那就盡可能的拿去用。
……但現在好像有點不一樣了。
仿佛就在某個毫無預兆地瞬間里,他忽然就好難看清自己的未來和自己的心。
想象中的小院子沒有了,安穩的未來和平凡的日常都沒有了,他變得無法再去回憶那些他本來以為無比向往的東西:應該種著一棵桃樹的小院子,灑滿夕陽暖光的院落一角,還有某個會守在門口等他回家的模糊輪廓……這一切的一切,全都沒有了。
但唯獨喜歡許白魚這一點好像沒什么影響,依然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在過去,她展露出的特質符合自己對一個美好未來的一切想象,活潑,漂亮,體貼又好脾氣,是個很適合被喜歡被呵護的好姑娘;
而現在,言殊抬起眼,已然想象不到所謂的“符合想象”應該是個什么樣子。
——有什么過早習慣的東西,有關未來的輪廓,有關自己喜歡的偏好,一些覺得就本來應該是這個樣子的東西,忽然脫出了既定的模糊模板,自顧自地長成了另外一個模樣。
就像面前這道身著正紅嫁衣的纖細身影,他看著她往前走,他當然見過許多次許白魚的背影,可這應當是認識她以來的第一次——
他看著她,頭腦與胸腔里俱是空白一片,生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緒,像是猝不及防間脹滿溫熱的空氣,充盈漲開的情感實在是太干凈,太純粹,生不出任何多余的感慨和歡欣的愛憐,只發自內心地覺得……
她的模樣,竟然是前所未有的清晰又鮮活。
全場mvp
金冠沉墜, 嫁衣繁重。
許白魚剛剛輕松沒多久就被重新戴上了這一套昂貴的桎梏,不得不先花費一點時間來慢慢調整著自己的呼吸節奏,此時的情景已經不比最初, 她能卡著劇情激活的點做點準備,像是提前磨個簪子什么的……
但現在嘛, 紙偶戰戰兢兢地扶著她往前走, 忍不住地去看她的另一只手。
“少夫人……”紙偶哆哆嗦嗦地出聲,垂著頭低聲道:“您帶著這個, 不好拜堂的。”
紙偶話音未落, 言殊手中繡春刀刀鞘忽然往地上硬邦邦的一戳,只聽得鏘啷一聲,硬生生將自己的聲音融入了滿院的死氣沉沉。
不少非人之物轉過腦袋,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這位現在也不曾離開的不速之客, 然而身著飛魚服的錦衣衛仍是一臉的似笑非笑,全然一副自己秉公辦案誰也奈何不了的囂張樣子。
見紙偶準備拽著許白魚拜堂,言統領更是直接搶了理論上應當是留給賓客的座椅,大咧咧的直接坐了下來。
“我還沒見過冥婚呢, 也算是長長世面。”他笑吟吟地擺擺手, 近乎嬉皮笑臉的接著說道:“反正你們之前不也是當我不存在嗎,繼續啊。”
紙偶沒在理會他, 而是伸手想要去抓許白魚的衣袖, 然而新娘直挺挺的站在那兒,她盯著那紙糊腦袋的所謂“高堂”, 忽然轉頭看著紙偶, 再平靜不過的問道。
“冥婚本就是違逆天理, 不拜天地,至于這高堂嘛——”
她動了動手指, 骸骨彼此碰撞喀拉作響,她不在乎骨頭彼此的碰撞磨損,連帶著“高堂”也有些隱隱顫抖。
新娘手上拽著的也不知是哪位先祖的骨頭,如此叩拜,堂上穆云舟的生身父母的確是受不住的,紙偶似是有些為難,但它們隨即又看向那口緊緊閉合的金絲楠木棺,便很溫順的順著她的意思接著說:“少夫人說的是,直接夫妻對拜就好。”
許白魚不再說話,而言殊也慢慢調整了自己的坐姿,手指橫在了刀柄上。
……來了。
說到底,冥婚的各種儀式都是簡單的走過場,真正的重頭戲在夫妻對拜的這里。
死仆沉默著上前,棺木不再如之前那般費盡力氣也是紋絲不動的狀態,隨著木料之間沉重的摩擦滑動聲,一股對于言殊來說并不陌生的腐爛氣味也隨之彌漫散開,漸漸充斥在了周圍空氣里,濃烈的近乎令人作嘔。
他不自覺地看向許白魚的方向,新娘側身對著他所在的位置,眉眼舒展,平靜地近乎可用冷漠來形容,對于撲面而來的腐尸氣味仍是令人咋舌的無動于衷。
她只專注調整著手指,有些神經質地摩挲著掌中血繩,
接下來,就不是可以帶著這東西的時候了。
死仆站在兩側,其中一名更是放了腳踏在棺木旁邊,態度顯而易見。
……她得進去。
當然,按著劇情進展,這會的新娘應該是被硬生生捆起來,直接塞進去的。
言殊手背青筋繃緊,他幾乎是反射性地想要站起來,然而還不等其他的紙偶死仆做出反應,許白魚卻是頭也不回冷聲喊道:“坐下!”
肢體本能快過思考的速度,那姑娘話音未落,言殊自己都沒明白怎么回事,他就已經重新坐回去了。
……對于自己的反應,言殊有些發愣,但更多的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不滿。
要不是因為擔心……!
但很快他也反應過來,不滿歸不滿,現在的確還不是可以動手的時候,現在就動手的結果本質就還是按著穆云舟的意思來了,他勉強自己冷靜下來,繼續等著“儀式”繼續。
許白魚被死仆環繞,她盯著面前的木棺,甚至沒有留給自己多少遲疑的時間。
大概只是一個深呼吸的間隔,新娘便強迫自己松了手指,用力擲出了那纏著祖輩骸骨的血繩。
言殊手背青筋繃起,面上依然不動聲色,若無其事。
血繩并不是死仆們可以觸碰的,然而許白魚用盡力氣,“好巧不巧地”便落在了言殊旁邊幾步的位置。
不遠不近,他垂眸估量著距離,知曉此時已經有許多非人之物“看”了過來,包括那首座上的高堂兩位,紙糊的腦袋歪歪扭扭的側過來,用一雙黑漆漆的圓眼注視著這仍然不愿離去的不速之客。
死仆們袍袖攏起,鞠躬俯首,弓起的脊背連成黑壓壓的一片,言殊越過那無數匍匐脊背的輪廓盯著她的側臉,卻看見許白魚只用力閉了閉眼,隨即她睜開眼睛,沉默著拎起裙擺,不再遲疑的走向了那具華貴的棺木。
……
棺中沉睡的不再是宛如安眠的美貌公子,骸骨猙獰,面龐塌陷,正紅色的金繡華服套在黯淡失色的骸骨骷髏上,顯出一種無比荒唐的詭異。
許白魚只沉默一瞬,便毫不猶豫地抬腳邁了進去。
近距離和死人骨頭接觸不是什么值得細想的好事情,棺材只開了一半,然而浸血的桃木釘是釘在了他的手腳上的,手腳各四處,心口,喉骨,再兩處,上面的還算好辦,釘在踝骨上的桃木釘卻是必須要她匍匐進去,一點點摸索著拔掉的——眼下許白魚也是死馬當活馬醫,不要說言殊不確定她這法子行不行,就連許白魚自己心里也在打著突。
拆掉木釘就等于要親手把一只幾百年道行的老鬼放出來,但是沒辦法,不拆的話她就要在這兒陪著演人鬼情未了,許白魚現在唯一能賭的就是拆掉釘子的最后一點喘息時間,在她完成了最初劇情避免了被重置腹瀉、而穆云舟重傷初愈,本體也尚未恢復的那一點點的空白時間。
也是賭言殊能不能猜到她的意思,成功從這里逃走。
拔掉踝骨上的桃木釘不太費力氣,可許白魚卻隱約覺得這狹窄棺中似乎有什么說不清的隱約變化,而當她摸索著拔掉骸骨腕上兩枚桎梏之物,再去伸手尋他胸口的木釘時,手指碰到的卻不是虛浮在骨架上的衣袍和骨頭的冷硬觸感,指尖下的肌膚細膩光滑,隱隱藏著肌肉分明的切實輪廓。
許白魚:“……”
許白魚:“……!???”
她猝不及防,原本的冷靜面容瞬間變得滿臉錯愕驚恐,再一抬眼,便看見了不知何時已經恢復了鮮活樣貌的穆云舟,這領口大敞、發絲凌亂的美貌貴公子微微側著頭,看著她時,臉上已然掛了眷戀又愉悅的笑。
那笑在他臉上掛著,連早已失去生機的鬼身也因過量的亢奮而生出一些錯覺般的肢體反應,他似乎是想要呼吸,想要起身親吻她的眼睛,想要放開一切束縛在此肆意狂笑,厲鬼的眼角眉梢間浸透某種病態的極致歡喜與前所未有的熱烈滿足——
她壓在對方胸口的手已經趁此機會拔出了倒數第二根木釘,然而在伸手摸向他喉嚨的那一刻,許白魚的手腕卻被牢牢抓住了。
……這下,就逃不了了。
穆云舟的眼睛微微彎起,他像是極為愜意般,無比真實的慢慢吐出一口氣,然后才看著那雙琥珀色的眸子,一字一頓的說:
抓·到·你·了——
*
在那一瞬間,許白魚的瞳孔倏然縮緊!
她并未向后掙扎,也沒有想要驚慌亂叫,她已經被壓住的手腕反而向前探去,雙掌疊放疊加用力,更是用了全身力氣,死死向下壓住穆云舟喉骨中那枚桃木釘的位置——
那厲鬼臉上歡喜之色頓時一怔,連帶著抓她手腕的力度也不由自主的松開了,可他非但不惱,反而看著那雙清明如初的眼睛,不自覺地笑得更加愉悅。
“言殊——!!!”
那一聲喊猝不及防,女孩的聲音清澈凌厲,死仆們尚且沒反應過來,而早早做好準備的言殊已經先一步沖了過去——他甚至沒有浪費時間抽刀出鞘,而是游魚般一步搶到了棺木旁邊,第一時間直接拎起地上血繩,又轉身看向了棺木的方向,
他不敢停頓,也沒有回頭,周圍一眾死仆紙偶的動作頓時被迫僵在原地,他只看見那只細伶伶的白皙手臂從棺中伸了出來,言殊一把握住女孩的手掌,硬生生地把她從棺材里扯了出來,直接抱在了身上。
許白魚的胳膊掛在他的脖子上,整個人貼在他的懷里,到了現在才止不住的哆嗦,細白的腕上青黑印子突兀又駭人,言殊只瞥了一眼,下頜線便有些隱隱繃緊。
那條來時的路忽然變得清晰起來,灰白,黯淡,盡頭處隱約可見現代建筑物的隱約輪廓和野外照明燈的強烈明光,錦衣衛頭領的強悍素質終于在此刻展現的淋漓盡致,他反手擲出那一把血繩,爭取到了最后一點逃跑的時間,仿佛就在幾個呼吸的間隔中,死仆和紙偶的嘶聲嚎叫卻也變得模糊起來了——
許白魚搭著言殊的肩膀,順著往后看去,只見金絲楠木的棺材四分五裂,穆云舟一身紅衣仿佛浴血而立,他慢慢摸著自己的喉嚨,似乎在最后一刻,抬頭看了過來。
……
“……白魚。”言殊忽然低聲叫了她一聲,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溫柔。“別擔心,別回頭,我在。”
許白魚把腦袋埋在他的肩頭,過了好久,才低低嗯了一聲。
言殊的手很穩,在離開了穆家的范圍后,他的另一只手便托住了她的腿彎,讓她可以將重心轉移給自己,許白魚安安靜靜的靠在他的懷里,垂著眼,意識是一片混沌的恍惚。
她聽不到什么聲音,只隱隱好像聞到了雨水的氣味,混合著泥土的潮濕清新,腳步聲,喊聲,還有警笛鳴響和汽車發動機的聲音……這些熟悉的聲音仿佛近在咫尺,又好像和她隔著一層模糊的間隔。
不過不管如何,這些聲音都代表了一件事。
言殊抱著她的手臂用了些力氣,男人溫熱的體溫透過衣袍傳遞到她的肌膚上,稍微驅散了一點在穆家呆的太久,早已不自覺浸透骨髓的陰冷寒氣。
“沒事了,”言殊溫聲提醒道,“我們回家了,白魚,你要是累了,可以先就這樣睡一會……我會叫你的。”
……啊。
許白魚最后一點緊繃的神經也隨之放松,她甚至沒有什么松了口氣的實感,只覺得手腳沉重疲累仿若灌鉛,但好在有一雙手臂始終牢牢抱著她,讓她不至于擔心自己會掉在地上,再次痛到清醒。
她想,不管是真是假……至少現在,在這里,我真的可以放松一會。
*
看到不遠處快步跑來的方決明時,言殊瞬間松了一口氣。
然而方決明跑過來時,臉上那副顯而易見的糟糕表情,卻讓他覺得哪里不對,言殊下意識低下頭,看清懷中畫面的那一刻,他原本已經放松跳動的心臟再一次痙攣起來——
……不知為何,他的衣服已經換回了現實的常服,可白魚的身上依然穿著那身繁復華麗的正紅色嫁衣。
方決明站在他們面前,幾度張嘴又重新閉上,最后他揉了揉太陽穴,慢慢深吸一口氣。
“……想點好的,至少我們把人帶回來了是吧。”小道士想要伸手摸摸許白魚那慘白的面容,卻又莫名的有些膽怯,只能將目光轉向了言殊:“有關穆家,你去了一趟有沒有什么新線索,或是拿沒拿到什么能壓制他們的東西?”
言殊想了想那被他毫不猶豫扔掉的血繩,默不作聲。
許白魚本來已經快要睡著,聽見關鍵詞又反射性提起精神,此時慢吞吞地抬起眼皮,瞥了一眼愁眉苦臉的小道士。
然后她從衣袖里摸出一枚染血的桃木釘,扔進了方決明的懷里。
“……釘穆云舟心口用的。”
她話說完就閉上了眼睛,直接把腦袋藏進了言殊的頸側,折騰了這一大圈,許白魚現在已經是真正意義上的筋疲力竭,不管氛圍環境合不合適,她現在都只想睡覺。
方決明:“……”
言殊:“……”
道長目光看向了言殊,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方決明:“雖然我有點想問問你拎把刀像回事似的到底干嘛去了……不過算了,車子準備好了,你帶她先走吧。”
當就當吧
韓菲趕往那家私人醫院的時候, 天已微微見光,濃云散開,不知不覺間這場持續了一夜的雨已經停了。
但韓菲也沒有停下來休息一會的意思, 她身上濕漉漉的,臉色蒼白, 嘴唇毫無血色, 帶著一夜浸在雨中的冰冷潮氣。
路過的小護士體貼的詢問是否需要熱水,女人目光左右掃視一圈, 抬手一擋簡單說了句不用, 便快步沖著某個方向快步走了過去。
言殊抱著手臂在走廊的座椅上低頭打盹,但看他緊繃的身體弧度,看起來更像是守在門口閉目養神,這家私立醫院是李局親自開口安排的, 說是私人,但里面應當也有些特殊說法——至少韓菲站在門口看了一眼的時候,躺在床上休息的小姑娘已經換了衣服解了頭飾,很乖的縮在被子里睡著。
看起來小小一團, 瞧著人心軟軟。
也不曉得小老頭提前說了什么, 給小姑娘安排的地方實在是過于奢侈,一整個樓層就只有這一間病房, 往來行走的護士神色淡定平淡, 只專注看著自己手上的工作,完全沒有多看一眼韓菲和言殊的意思。
“怎么樣?”女人沒有進去打擾, 站在門口隔著窗戶看一眼也就收回了視線, 她轉頭問著言殊, 聲音里也透著疲憊的嘶啞。
“……初步檢查結果就是疲勞過度,身上有些肌肉拉傷和擦傷, 好好睡一覺就行了,余下的回去慢慢修養,沒什么問題。”言殊慢慢睜開眼睛,眼底血絲遍布,他的臉上沒有多少明顯的倦怠之色,那一點血色反而像是激出了男人骨子里的兇性,連帶著護士們都有意無意地繞過他,避開一米以上的距離。
“脫下來的東西被直接帶走了,”男人揉按眉心,又補充道:“李局特意電話囑咐的,說先不用我管了,盯著點她的狀態就行。”
韓菲微微蹙著眉,還是有些不安:“我路過,順便過來看一眼……小孩怎么還打著靜脈呢?”
兩個人說話時下意識放輕了聲音,言殊語氣淡淡,回答道:“打得是葡萄糖,醫生說沒有什么用藥的必要,補充一下營養就行。”
韓菲看起來像是松了口氣。
她抓了抓頭發,干脆也一屁股坐在了言殊的旁邊,男人瞥她一眼,問道:“你那邊呢?”
“東西拿走檢查了,現有權限檢查不出來更多東西;”韓菲去要了杯熱水過來,慢慢喝了半杯后緩了□□氣回來,這才接著說:“開發區那邊暫時封鎖起來,初步的梳理和安撫工作也都做完,目前對外解釋就是管道生銹,紅水就是鐵銹水。”
“能行?”
“行的,有隔壁樓的過來幫忙了,比只有我們干效果差很多。”韓菲含糊道,“而且開發區的老板是那個衛紹之,他的配合避免了不少麻煩……說真的,如果不是老李頭提前開口,說不定他連醫院都能一口氣安排好。”
“醫院那就算了。”言殊說,他垂著頭,語氣里有種說不出的冷淡。“讓他來安排醫院,我信不著。”
“怎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啊?”韓菲看了他一眼,也沒繼續問更多,“說個好消息給你?那片開發區的‘遺留問題’算是解決了,重新檢查了一下,現在可以重新施工。”
言殊抬眼一睨,無奈道:“我要這種好消息做什么?”
“怎么啦,多厲害啊,小蛋撻心兒成功給自己免了個人情債啊。”
韓菲沖著身后病房一抬下巴,示意道:“若是按著之前的說法,那就是周幽王烽火戲諸侯,‘人家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愿意給爛尾工程砸錢呢’——別管真相真假,肯定會有人這么說,她也多多少少要有點被人牽著走的意思;”
說到這,韓菲嘖嘖兩聲,語氣愈發感慨:
“但現在好了,李局去和人說話的時候腰桿都是直的,誰讓自家孩子足夠出息,細算起來,還算是倒欠了她的人情呢。”
“因為白魚不是‘專門負責’的?”
韓菲聽他稱呼,動作一頓,隨即意味深長地瞥了他一眼,輕笑起來:“……呦,改了啊。”
言殊回她一個眼神,女人咯咯笑起來,又抓了抓自己濕漉漉的頭發,直到現在,那種長久繃緊神經后的疲憊感才遲來的在她臉上顯現一二,她活動了一下手腳,又看了一眼緊閉的病房門,拍拍言殊的肩膀,低聲笑道:“那你看著她吧,我這還有事,先走了。”
*
男人目送著自己的同事離開,靜坐了一會后,才重新起身,輕手輕腳地走進了病房。
吊瓶里的東西已經下去了一多半,許白魚睡覺很乖巧,胸口起伏弧度并不明顯,需要很認真的觀察才能看到一點,言殊莫名有種空蕩的不安感,于是他走過去坐在了床邊,又伸手替她暖著靜脈注射的軟管。
……好乖。
好安靜。
太過靜謐的環境適合病人的靜養,可也能輕而易舉的放大內心深處本會有意無意忽略的雜音,那些從幻境中殘留的痕跡,像是后怕,恐懼,疑惑,不安……
但她就在這里,就在自己面前睡著,那些令他心煩意亂的聲音似乎也就可以不去在意。
只需要去尋找她心跳和呼吸聲就夠了。
私立醫院的病房內選擇用鮮花熏香,滿屋香氣清冽柔和,言殊卻忽然有些懷念她先前偎靠在自己懷里的感覺,氣味,體溫,呼吸聲,每一種都是切實感覺到她存在的證據。
但現在他不能抱著她,也聞不到她的氣息,她睡得太過安詳,讓他甚至不敢多靠近一分——這男人似乎并未察覺到自己的神態像是只被扔了牽繩的烈犬,急切地想要捕捉一點令他繼續安心的東西。
*
許白魚努力睜開眼睛的時候,第一眼對上的就是言殊那雙直勾勾盯著自己,狼一樣的眸子。
“……言哥。”女孩渙散的目光在他臉上聚焦了一會,然后才喊了一聲。
若不是先前剛剛經歷了一波生死時速,她現在對這雙眼睛和這個人還有些本能的安心感,換個人被言殊這樣盯著,怕不是當場就要嚇得從床上滾下去。
言殊點點頭,眼睫垂下,也掩住了眼中那點太過迫人的兇性。
那只暖著軟管的手順勢向下,沒什么特殊含義的仔細摸了摸她的手指,她體溫還是偏涼,指尖有些令人心口發澀的冷,雖然大夫說了很多遍沒什么問題,言殊還是摸了摸許白魚的額頭,感覺到掌心之下細膩溫涼的觸感,這才稍稍放了心,收回了探查的手。
“怎么不睡了?”
他聲音放得極輕,幾乎是用氣音在和她說話,“我吵醒你了?”
許白魚搖搖頭,看她盯著天花板還有些渙散的目光,像是在掙扎著和困頓的本能做掙扎,拼命努力思考的樣子:“嗚……”
那聲音聽著底氣細弱又含糊,像是一聲嗚咽的開口,言殊呼吸一緊,下意識就撐著床面站了起來:“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嗎?用不用我幫你叫大夫,還是我現在給李局打電話?”
許白魚頓了頓,好一會才稍顯清晰地吐出兩個字。
“我貓……”她腦袋在枕頭上掙扎著晃悠幾下,瞧著可憐又可愛,聲音聽起來也是軟綿綿的,虛地沒有底氣:“我貓沒人管……”
言殊:“……”
他醞釀了半天情緒結果就得了這么個回答,男人額頭青筋一跳,胸口劇烈起伏幾下,忍了一會,看著她那雙可憐兮兮的眼睛,莫名其妙就先自己泄了氣。
“都這時候了,還惦記著貓呢?”
“生物鐘,不能怪我。”許白魚細聲細氣地答,她手指還被言殊握住被他用掌溫暖著,女孩小半張臉藏在被子下面,只留著一雙困倦無比的眼睛,濕漉漉的瞧著他。
“言哥……”這姑娘往下縮了縮,看起來可憐巴巴的,微涼的手指輕輕撓撓他的掌心,聲音聽著也是又細又輕:“言哥,警察叔叔,叔叔,你幫個忙……”
言殊面上不顯,卻覺得自己一顆心臟就像是團完全不打算防備的棉花球,由得她來回磋磨揉捏,為所欲為。
何止,他悻悻地想,她就是把這團棉花扯壞了扯散了,他都還得提前擔心這棉花要是回頭拿來給她做衣服會不會不保暖。
“我倒是想幫你,”被這雙眼睛盯著,言殊沒有絲毫遲疑地迅速后退底線,但直接進屋,他還是覺得不太合適。
“祖宗,我沒你家鑰匙,晚上特殊情況姑且不說,總不能大白天的去撬門爬窗戶吧。”
“啊,那我給你……誒不對,我沒帶鑰匙出門。”她腦子混亂一團,消化了幾秒才反應過來現在的情況有點特殊,自己離家的方式非常超現實,以至于現在身上手機鑰匙什么都沒有,許白魚的腦袋在枕頭上搖擺了幾圈,她放空一會大腦,隨即一雙眼睛滴溜溜的轉著,又很自然地落到了言殊身上:“言哥你去撬門吧,回頭幫我把門鎖換一下,你可以留一把。”
言殊:“……”
言殊:“想點好招。”
“沒有好招,”許白魚說,“門鎖換了也就換了,我貓必須要喂……其實理論上應該每天梳毛的,但是言哥你看起來不像是能和我們家二狗兼容的樣子,所以幫忙喂一下下就行了。”
“行,我去給你喂貓。”
言殊認命地嘆了口氣,他看著她的眼睛,牙根莫名有點隱約發癢,毫無來由地想要咬點什么。
“小姐還要什么?一起全都點了吧。”
“想喝奶茶,家對面那家就行……”許白魚小小聲說,“大杯加冰正常糖,加奶蓋不放珍珠要脆啵啵……”
言殊:“……”
他舔舔有點發癢的牙根,心說祖宗我來幫你看床不是給你當狗,然而再次一張口,卻仍是心平氣和的好耐心:“零食要嗎?”
許白魚興高采烈地點點頭,毫不猶豫地回答:“要!”
言殊:……
唉,當就當吧,總比啥都沒有強。
能打電話嗎
許白魚是個祖宗, 她的貓也是個祖宗。
言殊也搞不懂為什么這個年代的人養貓為什么那么費勁,還要講究一個科學配糧和營養成分比,在他的印象中, 貓要么是某些貴人家里打發時間的小東西,要么就是飛檐走壁來去無聲, 還會趁機叼走他廊下晾曬肉干的張狂畜生;
不過這個時代很少會有人養那種類型了, 許白魚家里的顯然也不是那么靈巧的生物,事實上昨天晚上言殊翻墻進屋看有沒有人的時候, 那毛球只會睜著一雙貓眼茫然的看著他, 停頓了幾秒后才曉得往貓窩里躲。
比起那個滿場溜鬼手拔鎮魂釘的主人,反應速度應該是她的八分之一。
女孩記不住自己家里還有多少存糧,但是記得她家崽子的挑食程度和缺了什么牌子什么配料的罐頭……言殊能記住大杯奶茶加奶蓋不要珍珠要脆啵啵,但是貓罐頭的牌子記不住一點, 沒辦法,他留了自己的手機給他,準備回頭拿備用手機給她打電話聯系。
許白魚坐在床上扒拉兩下言殊的手機,沒有密碼, 沒有鎖屏, 手機軟件都是開機自帶,幾乎沒有任何修改, 她的手指懸在屏幕上方, 看著正在和護士交流后續檢查事項的言殊,想說點什么, 卻又閉了嘴。
也許是在穆家呆了太久的后遺癥……她想, 剛剛言殊陪她說話的時候還沒有什么感覺, 可當身邊這唯一一個熟悉的對象真的準備要走了,她還是難以遏制地生出了幾分對陌生環境的不安和警惕。
應該是后遺癥吧, 吊橋效應什么的。
她眼神平靜,面不改色。
這間私立醫院的條件很好,李局在此之前還特意打了電話,和她解釋說是因為自己之前的狀態不適合隨便找個地方,所以才安排了讓她在這里休息,費用上也是不需要她擔心,只等她調養好就可以直接回家……
她沒什么好說的。
已經算是很體貼,很照顧她了。
在言殊準備走出病房大門的時候,許白魚只是覺得自己某根神經被重新連接起來,一雙琥珀色的眸子看起來清亮又柔和,她看著身邊俯下身來同自己溫柔詢問身體狀態的護士,也是一一回答了。
言殊本來已經走到門口,忽然聽得身后溫聲細語的交談聲,護士的詢問無可厚非,可女孩的聲音卻也一改之前懶散沙啞的底色,像是瞬間褪去了所有倦怠和疲累,清醒又理智的,耐心至極地回答了一個又一個問題。
……若是不了解情況的人路過聽到,只會覺得她狀態還好,已經不需要再擔心了。
言殊沉思幾秒,走出了病房。
*
男人離開后,病房內的其他幾人態度并無變化,反而因為少了無意識散發壓抑氣場的成年男性在場,變得更加自然親切了些。
負責大夫的詢問過程有些繁瑣,許白魚一一耐心應了,得知自己的身體狀態還好,沒有什么繼續掛吊瓶的必要,也算是松了口氣。
查房的大夫離開后,她也就沒了什么可以交流的對象,手指機械擺弄著言殊的手機,成年人應有的謹慎禮貌讓她沒有點開手機找點可以打發時間的東西。
許白魚重新躺下來想要睡覺,但是閉了一會眼睛,發現自己忽然就變得毫無睡意。
有好多問題想問。
像是她的衣服,她的金冠,她扔出去的那枚桃木釘;穆云舟的后續如何,開發區是否還會受到什么影響,她這下子是否可以真的安穩休息,不用擔心大半夜的被鬼請去家里做客……
還有一點……許白魚此時閉上眼睛,眼前似乎還是令人窒息的一片血紅暗色。
但是也不能真的不休息,她了解自己,不是什么熱衷運動的性子,也不是什么健康過頭百毒不侵的好身體,幾次折騰下來沒得病已經算是老天爺保佑,于是女孩努力閉上眼睛,想著就算睡不著,閉目養神休息一會也是好的。
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閉上了多久,也無從感知時間的流逝速度。
只是在暈暈乎乎好像真的快要睡著的時候,語音電話的鈴聲倏然響起,結結實實把許白魚嚇了一個激靈,反射性從床上坐了起來,手忙腳亂地抓過手機,慢半拍的反應過來,這好像是言殊的手機。
“……”
哦豁,要死。
她看著上面那個有點陌生的頭像,清了清嗓子,反復做了好幾秒的心理準備和開場白,這才一臉嚴肅地接了電話:“您好……?”
“是我。”言殊有些失真的聲音在電話對面響起,聽起來懶洋洋地,帶著點了然的笑意,“喊得這么客氣,以為是陌生人打電話呀?”
許白魚:“……”
女孩長舒一口氣,繃緊的脊背瞬間垮了下來,聲音聽起來也變得軟趴趴的,沒了之前那鎮定自若的從容底氣:“畢竟是警察叔叔的電話啊,萬一要是錯過什么要命東西……”
“放心吧,給你的那個是日常聯系用的,不會耽誤事情。”
“那你現在給我打電話不會占線嗎?”
“我只是順便沾你的光,得了個還算不錯的工作,也不算是什么正兒八經的警察。”言殊含笑回著,“何況李局早就說過,你在我這里有第一優先權,沒有什么會比你更重要。”
“我現在進來了。”言殊溫聲說道,“沒有什么多余的東西,水電氣都有認真關好,你臥室門我可以打開嗎?”
“可以的,打開吧。”
“那言殊就失禮了。”許白魚聽著電話里稍顯嚴肅的道歉聲,開門聲和腳步聲都顯得有些模糊不清,過了幾秒后,言殊才重新開口:“沒什么奇怪的地方,你的手機和鑰匙我都拿到了,你的貓……唔,這小東西倒是不怕生,跟著我進來了,可以么?”
“今天還沒梳毛,貓毛會到處亂飄的,把它抱出去吧。”
“好,貓已經喂過了,但我覺得這小毛球應該減肥,他有點實心。”言殊彎腰抱著貓,又在電話里耐心至極地和她補充細節:“你的房間我簡單檢查過,這幾天你先在那邊住著吧,你若是不放心回來住,我幫你聯系李局,看看有有沒有什么解決方法。”
許白魚靜靜聽著,言殊的語速很慢,慢慢和她說著她家里的情況,大多是一些單方面不需要回復的描述,像是他也幫忙澆了花,拿掉了幾片泛黃的枯葉;小貓繞著他的腳邊轉,不怕聲的喵嗚喵嗚叫著,扒拉著他帶回來的購物袋,想要和他討要一個新罐頭……
最關鍵的部分其實已經聯系完了,這通電話其實已經是隨時隨地可以掛掉的狀態。
但是不知為何,許白魚沒開口,言殊也沒有提及此事。
女孩稍顯緊繃的肢體從一開始的正襟危坐早已無意識地變成了靠在床上軟枕的姿勢,她的腦袋沒有思考認真東西,何況言殊在電話里說的那些瑣碎細節也都不需要她動腦思考,她只是聽著電話里的聲音,似乎在不知不覺之間,他已經說了很久,連帶著嗓音也有些不自覺地啞。
維持著通話的姿勢太久,手腕已經有些隱隱的酸脹感,她不自覺地換了一只手,直到滾熱的手機重新貼在耳邊的那一刻,許白魚才恍然清醒一般,察覺到了哪里不對。
……電話,有點太久了。
她有些詭異的猶豫,但還是輕輕喊了一聲。
“言哥。”
對面回的很自然,沒有絲毫被忽然打斷說話的不滿。
“我在的,什么事?”
“電話已經打了很久了……”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床被的一角,猶豫了一瞬后,才低聲道:“一直這么占線,萬一要是真的錯過重要工作怎么辦?”
“……”電話對面沉默了一會,隨即也附和她的想法,慢慢應了一聲,“你說的也有道理。”
“那怎么辦啊。”
言殊在許白魚開口之前,率先發出了一聲嘆息聲:“我只是覺得,現在和你這么說著話,至少能覺得自己心里安心些。”
許白魚驀地一怔。
“……我有打擾到你嗎?”他反問道,帶著某種溫順的平靜,“如果打擾到你的話,那我這邊掛電話馬上回去,你先睡吧。”
“也沒有……”許白魚輕聲道,她摩挲被子布料的手指不自覺用了些力氣,輕聲回答道:“我這里什么人都不認識,也沒有什么可以打發時間的……”
所以,有這通電話反而還好。
像是有一條線重新連接起她和外界的認知,不至于什么都不清楚,什么都不知道。
她話說的欲言又止,想想之前對電話占線的顧慮,言殊也不是不能猜到她在想什么。
男人此時已經出了小區,他抬頭估算著附近最近的手機店距離,計算著自己的速度所需用的來回時間,然而思路忽然被許白魚親口打斷,她像是做了什么決定,小聲問道:“言哥,你會不會看我手機啊?”
言殊迷茫道:“我為什么要看那個,又有什么新情況了嗎?……就算有也是韓菲去后臺調閱記錄,不用我看的。”
“我說的不是這個……唉,算了。”許白魚的聲音聽起來又軟了一點,像是塊融化的棉花糖,軟趴趴的黏在言殊的耳邊,順著耳廓和骨骼的輪廓,慢慢地,熱熱的一路淌進心里,在那里凝成了甜蜜蜜的一小塊。
“我告訴你我的手機密碼,你用我的手機繼續打電話吧。”
她似乎遺忘了這通電話其實在掛斷之后,就已經沒什么繼續的必要。
但是她沒說,他也不提。
不到一分鐘的等待,許白魚再次接起電話,言殊的聲音在對面響起,和她繼續說著路邊所見的一切。
依然是瑣碎又平淡的東西:一棵樹,一朵花,或是一陣帶來丁香香氣,不知來處的風……漫無目的的,隨心所欲的。
女孩一開始還會時不時回應幾聲短促含糊的音節,但不知何時,她的聲音輕了下來,直至不再回應,呼吸節奏也變得緩慢悠長,許久都沒有變過。
……
于是言殊沒在說話,他按住了話筒阻隔雜音,盡力加快回程的速度。
等到他趕回醫院時,手中的那杯加了冰的奶茶甚至還沒來得及凝滿水珠。
其實不用這么著急的。
……但萬一她真的沒有休息,正巧又想喝呢?
言殊不想回的太慢,也不敢讓腳步聲太沉,直到開門親眼看清屋內畫面的那一刻,準備好的話悉數吞了回去,只剩下個松了口氣的表情。
女孩側身躺在床上,擁著被子縮成一團睡得正沉,手機就落在了枕頭旁邊,仍然停留在尚未掛斷的通話界面上。
謝天謝地,言殊想。
她重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