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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在這?”
他一身黑衫,黑色的內(nèi)斂,讓他整個人顯得沒有披甲時那般駭人。卻還是高大的,往元貞面前一站,憑空一片陰影籠罩住她。
元貞一愣,抬頭看向他。
在看清是誰后,她下意識感到一絲窘迫,臉上波瀾不驚,手里的糖葫蘆卻不動神色地往背后藏去,遞給了身后的綰鳶。
“我隨表兄妹一同出來游玩。”
楊變擰著劍眉,一臉不敢茍同。
“你不知你身份?就這么混在一群人中游玩?”
元貞有些氣悶。
本來高高興興的,突然這人冒出來,又突然來這么一出。
饒是因?yàn)槟菈簦龑Υ巳擞袔追至硌巯嗫矗藭r也憋不住他三番二次的不識趣,心底的氣是直往上冒。
“楊將軍,我去哪兒難道還要經(jīng)過你的允許?”她半挑柳眉,噙著冷笑。
“那也不該……”
“再說了,我有帶侍衛(wèi)。”
兩句話幾乎異口同聲。
這時,不遠(yuǎn)處正教訓(xùn)蔣培的蔣尚看到這邊動靜走了過來,一直跟在后面裝路人的幾個禁軍侍衛(wèi)也靠上前來。
見到楊變,幾個侍衛(wèi)先是一愣,忙行禮道:“都指揮使。”
蔣尚也行禮道:“都指揮使。”
這禮行得與常禮不同,似乎看出元貞疑惑,蔣尚低聲與她解釋。
原來蔣尚所在的禁軍,正是神衛(wèi)軍,他乃神衛(wèi)軍左廂虎翼軍下面的一個副指揮。此時見到楊變這個上官,自然不能行常禮。
楊變頷首受下幾人禮,又轉(zhuǎn)頭對元貞道:“若非金明池開池期間此地戍衛(wèi)由我管轄,楊某不會過問公主行蹤,你既帶了侍衛(wèi),楊某就不多打擾了。”
他拱了拱手,邁步便要走。
跟過來的權(quán)簡見他態(tài)度如此冷硬,似乎也覺得不太好,忙拉住楊變對元貞解釋說:“他性子素來如此,并沒有惡意,也是擔(dān)憂公主安全,公主勿怪。”
他性子素來如此,別人就得忍著他讓著他?
莫名其妙跑出來質(zhì)問她,明知說錯了話卻不知低頭認(rèn)錯扭頭就要走,怪不得惡名都傳進(jìn)她耳里了!
到底有這么多人在場,元貞即使心中有氣,此刻也不好說什么,只能僵著嘴角敷衍地點(diǎn)了下頭。
雙方正打算就此別過各行其道,這時四周卻突然響起陣陣喧嘩聲。
“是如煙姑娘!”
“如煙姑娘出來了。”
卻見不遠(yuǎn)處一處彩樓——
那樓整體為木制,雖為暫時之用,卻是雕梁畫棟,飛檐翹角,很是氣派。約有一層半樓那么高,迎著街面的是一座高臺,高臺三面敞開,圍有欄桿,一面留作后臺之用。淡紫色的薄紗簾幔從頂棚上低垂下來,隨風(fēng)飄蕩著,又有無數(shù)彩燈及時令花卉裝飾各處,將整個高臺妝點(diǎn)得美輪美奐。
此時,彩樓上已是樂聲奏起,正從簾幔后走出一妙齡女子。
這女子身穿水藍(lán)色高腰襦裙,肩披翠水薄煙紗,肩若削成,腰如約素。一張芙蓉面被半截鎏金面具所覆蓋,只露出半張側(cè)臉,在那鎏金色的呼應(yīng)下,更顯膚若凝脂,眉目如畫。
她發(fā)髻側(cè)挽,其上簪著一朵山茶,幾縷青絲自然地垂在臉頰旁,露出纖細(xì)的頸子,娉婷婀娜地懷抱著一把琵琶。
元貞一愣。
其他人也都下意識一愣。
無他,這鎏金的面具實(shí)在太眼熟了,都是看過那日諸軍百戲的人,自然知道這般裝飾手法出自誰。
雖兩張面具樣式不同,明顯這位如煙姑娘所戴的面具要簡陋許多,不若元貞的出自宮里御用雕工精細(xì),但只要形似味兒對了就行。
只從周遭人群的反應(yīng)就能看出——
“元貞公主!”
“如煙!”
“如煙姑娘……”
喊什么的都有。
周圍的人們仿佛著了魔也似,紛紛往此處涌來。
元貞呆住了,抬眸就撞進(jìn)一雙頗有興味含著嘲諷的眼睛,一股惱羞成怒之感頓時上了心頭。
“你看什么看!”她斥。
下一刻,被大量涌來的人群,轉(zhuǎn)移了注意力。
只一瞬間,人群就變得擁擠異常。
即使如此,人們也仿佛沒有察覺,你推我我搡你地都往前方去擠,很快元貞等人的前后左右便都是人。
楊變皺起眉。
元貞微微變色,正想叫了蔣尚等人趕緊離開此處,可這時已經(jīng)晚了,蜂擁而至的人群直接將幾人圍堵了個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公主……”
“貞姐姐……”
嘈雜的人群中,隱隱有人在尖叫,似乎有人摔倒了。
可這聲音實(shí)在太渺小,混在這嘈雜喧囂之境,根本引不起任何人的關(guān)注,人群依舊往這邊涌著。
“是元貞公主來了嗎?難道今晚的煙火會是宮里放的?”
“元貞公主怎會來這種地方?”
有些人根本沒看到前面是何場面,只憑聽到的聲音,見大家都往這里擠,就都擠了過來。
人越擠越多,挨山塞海一般。
幾人想走,卻根本脫身不得,反而被不斷涌過來的人群擠得東倒西歪,想站穩(wěn)都有些困難。
“都別亂,把身邊的人護(hù)起來!”楊變喝道。
突然——
轟地一聲巨響,似乎有什么東西塌了,隨著火星四濺,隱隱有人嚷喊著‘樓塌了’、‘砸死人了’、‘著火了’等字眼。
瞬間,人群便仿佛進(jìn)了水的油鍋炸了開。
這次不再是往著一個方向擠,而是四面八方地沖撞搡擠,人們你搡我我推你,紛紛驚叫著想離開此處。
可越是推搡越是亂,不斷有人被推到在地,又被后來人踩踏,有人在人群里哭喊著‘別擠了’,也有人在慘叫。
不過幾息之間,場面就亂成了一鍋粥。
.
察覺到情況不對時,楊變下意識將身邊人扯進(jìn)懷里,又示意其他人各自護(hù)住身邊的人。
可再一抬頭,熟悉的人都不見了。
他皺眉觀察四處情況,如定海神針一般,任人推搡也屹立不動。
元貞被箍得腰間生疼,卻礙于此時狀況沒有吱聲,心急如焚地在混亂人群中尋找綰鳶蔣靜她們的蹤跡。
“楊將軍……”
“噤聲!”
楊變冷著臉,仗著個子高,認(rèn)準(zhǔn)一個方向后,便一手護(hù)著人一邊往人群外擠去。他力氣大,常人根本擠他不動,很快挨山塞海的人群便被他分出一道縫隙。
兩人順著縫隙往外擠,耳邊全是驚叫聲和哭嚷聲。
“楊將軍……”
“我讓你閉嘴。”
元貞忍著心中的氣,“我的侍女……”
楊變不理她,如鐵般鑄就的手臂一個收緊,便勒得元貞頓時一聲痛呼。
啊!
這人!
這人實(shí)在太討厭了!
她的腰肯定青了!
元貞氣得去擰他的胳膊。
一下,兩下,別說擰了,掐都掐不動。
楊變嗤笑一聲:“公主有功夫在這沖我撒氣,不如擔(dān)心下此時場中的百姓,這么多人發(fā)生這般大規(guī)模的推擠踩踏,不知道要死傷多少。”
元貞頓時面色一整,也顧不得生氣了。
人群實(shí)在擁堵,根本不是單個人力可抗衡的,等楊變帶著元貞從人群里擠出來,兩人的模樣都十分狼狽。
衣裳亂了,發(fā)髻散了,元貞還丟了一只鞋,她又被人群里的氣味以及實(shí)在被箍得難受,腳下剛落到實(shí)處,就彎腰干嘔不止。
“真是麻煩!”楊變低咒了聲。
元貞心中憤恨,卻一時說不出話,只能恨恨地瞪著他,一邊擦著嘴。
突然人就懸空了,她被人一把操起扛在肩頭上,接下來是一陣疾奔帶來的顛簸。
“你快……你快放我下來……”
再沒有這么狼狽過!
為了忍住吐意,也為了體面,元貞被喉間的酸意嗆得眼淚直流,狂風(fēng)在嬌嫩的面頰上胡亂拍打著,發(fā)絲胡亂飛舞。
她簡直不敢想象自己現(xiàn)在是個什么模樣!
“你快放我下來,你這臭蠻子,臭賊配……”
她拍打著他肩膀背部,胡亂罵著。
“公主今日方知楊某是蠻子是賊配?”他竟還能抽空諷笑。
“……我快要吐了……”
“忍著!敢吐在我身上,我立馬把你丟下去!”
啊!
“你這蠻人!”
此刻,元貞終于感受到當(dāng)初希筠的抓狂感了。
“在這兒待著別亂動。”
元貞抬頭欲罵,發(fā)現(xiàn)人已經(jīng)不見了,而她——竟被放在一個屋頂上。
哦不,是涼亭的頂上。
這里似乎臨著金明池,涼亭就建在一處水邊,毗鄰著東岸的夜市,在這里能隱隱看見遠(yuǎn)處夜市那邊的嘈雜和喧囂。
夜涼如水,明月在頭頂高懸。
遠(yuǎn)處是火光與混亂,這邊卻是清涼如冰。
一陣夜風(fēng)吹來,元貞不禁打了個哆嗦。
“我不氣,我不氣,我跟個蠻人計較什么!他若不是因性格惡劣脾氣太臭,至于后來屢屢招來貶斥,以至于落得人人喊打的地步?”
“我堂堂皇家公主,我跟個蠻漢計較,真是給他臉了!”
元貞喃喃自語著,努力平復(fù)心情。
她坐得有些難受,不禁動了動,卻腳下一滑,差點(diǎn)沒摔下去,頓時也不敢動了,心里火燒火燎的同時,也多添了幾分憤恨。
這該死的楊變!
她何曾受過這般委屈!真是白瞎了她之前幫他解圍!
就這么小心地蜷著,枯坐了會兒,元貞的心情逐漸平復(fù),反而被害怕與擔(dān)憂所取代。
看那水——
此處無燈火照明,僅憑月光照亮,平時看著清澈的水面,此時幽深幽深的,時不時隨著夜風(fēng)蕩起一陣陣波紋,似乎有什么東西要從里頭鉆出來。
換個地方再看——往日讓人留戀的景色,此刻都成了黑影幢幢,似乎頃刻就要鉆出什么妖魔鬼怪來。
只能往夜市方向看,卻只能隱隱看見火光漫天的嘈雜與喧囂,根本看不見場面如何,反而更添幾分煩躁與焦慮,擔(dān)心人群失控死傷太多,以及綰鳶蔣慧她們。
“公主!”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黑暗中奔來了幾個人。
是希筠和綰鳶,并幾個禁軍。
禁軍將二人放置在此,根本來不及與元貞見禮,就匆匆離開了,只留下兩個禁軍在此看侯三人。
“楊將軍正帶人疏散人群。”綰鳶說。
她沒比元貞好到哪兒去,也是發(fā)髻散亂,面帶驚慌之色,看到元貞后才松了口氣。希筠更是都急哭了,見著元貞人了才止住哭聲。
“可見著蔣靜蔣慧蔣培他們了?”
元貞倒不擔(dān)心蔣尚等人,都是大男人,又有武藝在身,再傷也傷不到哪兒,就怕蔣靜蔣慧在人群里被人推倒踩踏。
還有蔣培,雖是男兒,卻到底年幼。
“兩位小娘子和小郎君都無事,發(fā)生推搡時,都被各自身邊的侍衛(wèi)護(hù)住了。倒是小郎君,之前差點(diǎn)沒被倒下的柱子砸到,幸虧楊將軍趕來的及時,救下了他。”綰鳶道。
元貞心里一松,又問:“可知曉那邊到底怎么回事,我方才好像聽見有人喊說什么樓塌了。”
“是那翠煙閣搭的燈架塌了,上面點(diǎn)了許多燈,塌下來后燈把彩樓點(diǎn)著了,又把附近的彩棚都燒了,幸虧楊將軍反應(yīng)快,我來時他正帶著值守的侍衛(wèi)疏散人群和滅火……”
怪不得她嗅著風(fēng)里一股子焦糊味。
“傷的人可多?”
綰鳶搖了搖頭,這個她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