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海覺得有人在看他。
吃飯的時候、工作的時候、回家的時候,對方的咒力遠在他之上,以至于他沒辦法準確察覺到那個人究竟在什么地方。
有一陣子沒接觸咒術界的人了,他起先以為是想要勸他回去干活的輔助監督,但等了幾天,對方似乎并沒有要跟他見面的想法,只像是心血來潮關注他似的,突然又消失了。
他盯著出現在桌上的那袋餅干,皺眉。
鄰座的前輩說是有人留在前臺的,因為看到袋子上貼了他的名字,才順手幫他帶回了座位上。
“好可愛哦,是女朋友的驚喜禮物嗎?”
“我還是單身,前輩。”
“那就是家里人送來的愛心甜品?”
“應該也不是。”
是手作的曲奇餅干,賣相不錯,被烘烤成了可愛的小熊形狀。他對于來路不明的食物沒有品嘗的興趣,倒是前輩本著“浪費可恥”的心情嘗了一塊。
然后一下午都在直呼難吃。
熱心腸的前輩面色鐵青地念叨了整整一下午,到最后甚至開始擔心他最近是否有得罪什么人,以至于要用這種殘忍的方式刺殺他。
七海敲鍵盤的手頓了頓。
說不上來的詭異情緒在大腦里響了一瞬,他猶豫再三,打開包裝,謹慎地咬下小熊的耳朵。
“……”
本來就糟糕的上班生涯因為這口餅干變得更糟了。
藏在人畜無害的小熊模樣下的味道驚悚到足以摧殘味覺神經,僅靠黃油和面粉就能制造出這樣的食物,做出這袋餅干的人在某種程度上絕對能稱之為是天賦異稟。
這么多年,他只在一個人身上見過這種罕見的天賦。
那個人應該不在東京才對。
墻邊的綠蘿在陽光下綠油油的,手機里的聊天記錄停留在五年前的七月,他沉默了一下,在同事敬畏的視線中,面無表情吃掉了那塊曲奇餅干。
*
自米格爾加入盤星教以來,見過不少漂亮的女人。
夏油杰的異性緣強大得令人咂舌,每天慕名上門拜訪的姑娘多到能組好幾個足球隊,時間久了,他逐漸開始見怪不怪,對這一切感到習以為常。
但是今天這個好像不太一樣。
是咒術師。
他瞇起眼。
在夏油杰給出的情報里沒有能和這張臉對上號的名字,但毋庸置疑,她絕對是位實力強大的咒術師。
沒有敵意,也沒有任何明顯的意圖,像是散步無意間找到這里似的。她繞著盤星教的外圍走了幾圈,很感興趣地拽著他打聽盤星教的發展歷史和日常業務,大有一副想要加入他們的架勢。
甚至能叫出他的名字。
“你就是米格爾吧?”她問:“夏油杰的非洲朋友?”
如果是代表總監會來宣戰的話可能有點麻煩,但如果是想要入教的話,似乎也不該是這樣的態度。
難道是夏油以前的朋友嗎?
對方的手動了動。
長期戰斗的本能讓米格爾下意識直起背,他警惕地往后退了半步,準備做出應戰的姿勢——
然后一袋餅干被放進他的掌心。
“悄悄告訴你個秘密,”
她情真意切地抹了抹壓根沒有的眼淚:“其實我是你們教主失散多年的親姐姐的二舅母的三外甥的遠房表妹,因為廚藝太好受到家人的嫉妒而被逐出家門。今天天氣很好,我看了算命頻道,適合走親訪友,所以悄悄來探望你們教主的。”
米格爾:“?”
說的什么,日文嗎?
*
“在門口遇到的嗎?”
夏油杰從米格爾手里接過那袋餅干,在掌心掂了掂。
米格爾點頭。
他想叮囑對方這可疑的餅干也許有毒,但是沒來得及開口,因為對方已經毫不介意地拆開了包裝,朝自己嘴里塞了一口,問:“已經走了嗎?沒說別的話嗎?”
倒也的確是說了點別的,但都不是什么值得談論的重要話題。她問他為什么要加入盤星教,又問夏油杰和大家的關系好不好,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露出了非常微妙的欣慰表情,握著他的手連連稱謝。
雖然不知道她究竟在感激什么,但要是讓米格爾來形容,那應該是像“偶然發現自己性格孤僻的兒子成功交到了好朋友”之類的情緒。
是老媽嗎?誰家的老媽跑到這里來了???
一塊小熊模樣的曲奇餅干被夏油杰遞到他面前,米格爾本來不想吃,但見他吃得正香,還是很給面子地咬了一口——
“……嘔。”
來自非洲的咒術師震驚地掐住自己的喉嚨,瞳孔劇烈震動:“果然有毒!你親姐姐的二舅母的三外甥的遠房表妹肯定是因為被逐出家門對你懷恨在心!”
“你想多了,我沒有那種邪門的親戚。”
二十二歲的夏油杰微笑著吐掉了嘴里壓根沒咽下去的餅干。
*
“不打算跟他們見面嗎?”
“不打算啦,能看到他們還活蹦亂跳就好。而且七海這時候不是已經脫離咒術界了嗎?好不容易過上普通人的生活,去打擾他不太好吧。”
“好吧,你說的也有道理,畢竟都給他們送生化武器了,見面的話你會被砍死的。”
硝子在電話那頭唏噓地嘆了口氣。
談話斷在這里,因為津美紀突然捂住臉跑進來,很委屈地一頭撲進她懷里。
灶臺上的火苗“突突”跳動了幾下,手里的面粉撒了半張桌子,她嚇了一跳,以為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考試沒有發揮好、學校里的花花草草又被養死了、隔壁家給她寫情書的小鬼欺負她了……當然,如果是最后一個答案的話,她決定等下悄悄把那家伙新買的自行車給拆了。
結果似乎和她想的不太一樣。
她一低頭,和懷里的小孩對上眼,大腦宕機了一瞬。
“……你的臉是怎么回事?”
*
現在已經是七月中旬了。
距離放暑假不到一周,除卻期末考試以外,津美紀參加的話劇社團最近在準備一年一度的匯報演出。
社團不負責提供統一的化妝師,作為本次演出的女主角,她本想求助藤川小姐,結果忙碌的五條家主聽聞此事后,當機立斷要親自出手。
半個小時前,津美紀坐在化妝桌前,對監護人看起來并不熟練的動作提出質疑:“您以前給藤川小姐化過妝嗎?”
“沒有。”答得干脆利落。
“……”
她覺得不妙,站起來想逃跑。
又被按回去。
對方興致勃勃地打開眼影盤:“這有什么難的嘛,明明只要這樣那樣一下就好了吧?沒問題的,我看過很多次了,這種小事是不可能難倒最強的五條悟的。”
根本是完全難倒了!!!
半個小時后,伏黑津美紀震驚地和鏡子里的自己對視半晌,沒有絲毫猶豫地沖出房門,朝藤川早紀的方向狂奔而去。
如果要問作為最強咒術師的五條悟有什么短板,答案一定是沒有。
無所不能的神子近幾年學會了壓縮坐標點之間的空間來達成“瞬間移動”,無下限術式在他手里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全新高度,縱觀歷史幾百年,大概都找不出一只能在他手里接下三招的咒靈。
但如果要問作為監護人的五條悟有什么短板——
眉毛是濃重的、眼線是畫到太陽穴的、腮紅是紅得能比肩鳥居的、更不要說奇怪的綠色閃光眼影了。
早紀看了半天,謹慎地發出疑問:“你要扮演什么角色?邪惡巫婆嗎?”
“……是睡美人。”
她抽了抽鼻子,這下真的要哭了。
*
十七歲的五條悟曾經受到電視劇的影響,對“想給女朋友化妝”這件事表現出過短暫的熱情。
十七歲的早紀起先覺得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直到某日收到了夏油杰好心遞給她的《五條悟手繪合集》。在認真研究了幾天對方卓越的畫技之后,為了兩人之間的情感穩定性考慮,她含淚婉拒來自男友的好意。
結果最后遭殃的是倒霉女兒。
她哭笑不得地把小孩臉上的涂鴉擦干凈,又重新好好給她化了個漂漂亮亮的妝,說了不少好話,對方看起來也沒有消氣。
“太過分了嗚……五條先生太過分了……”
“皺眉就不好看啦,別生氣了,我替你教育他怎么樣?”
“真的嗎?可是藤川小姐看起來就是不舍得對他說重話的樣子。”
“哎呀,被發現了。”
她歪頭:“那你要怎樣才能原諒他?”
正是愛美的年紀,奧蘿拉小公主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思考了半天,靈光乍現一拍手,問:“能讓我也在五條先生臉上畫幾筆嗎?”
早紀挑起眉,“哇哦”了一聲,覺得這個提議十分有趣:“我這就去幫你把五條先生抓過來。”
庭院里的兩棵松柏斷裂又復原,十分鐘后,最強咒術師五條悟憋屈地盤腿坐在地毯上,視死如歸地閉上眼,放任小孩掀開自己的劉海,用帶著粉色蝴蝶結的發夾向上扎起一個小揪揪。
沾著眼影的刷子從額頭一直畫到左臉,津美紀在離他很近的地方哼沒聽過的兒歌,他照著畫筆的順序在心里畫了一圈,覺得那大概是只王八。
……好歹給他畫個威風一點圖案吧。
他郁悶地掀起眼皮,看向那只沐浴在陽光底下的鳥。
頭發是亮的、眼睛是亮的、手上的戒指也是亮的。沙發椅被她霸占了,她撐著下巴,縮在柔軟的椅背里,看熱鬧不嫌事大地彎著唇角看著他笑。
“……津美紀。”
“說過不生氣的,五條先生,您不能耍賴!”
“不是生氣,坐在這里很無聊誒,你能去廚房給我倒一杯果汁嗎?”
“那您不可以逃走哦——藤川小姐做監督!”
小孩踏出房間的下一秒,藍色的咒力在他指尖閃爍了一下。
刻意調節過力度的【蒼】在瞬間把桌上的化妝品攪成一片狼藉,半瓶粉底液被打翻在地,幾米之外那個還沒反應過來的、毫無防備的人被這股咒力牽引著一頭撞進他的懷里。
他箍住她的腰,問:“‘獻祭’是什么感覺?”
“嗯……大概就像買不到毛豆味的喜久福一樣吧?”
頭上的小辮子被扎得歪歪扭扭,有幾捋白色的碎發從發夾里落下來。又被她伸出手夾回去。等做完這個,她靠得近了點,伸手碰了碰他臉上用眼線筆畫的三根胡須。
“怎么露出這種表情啊……是在心疼我嗎?”
“心疼一個狠心丟下我的笨蛋嗎?才不要呢,畢竟有人很有骨氣地說值得呢。”
惱火、不甘、疑惑、怨懟的心情在無數次去往北海道的途中熄滅又燃燒,他摩挲了一下冰涼的指環,突然挫敗地長嘆一口氣,把頭埋進她的頸窩。
“你為什么不叫五條早紀?”
“一個學校有兩個‘五條老師’會很難區分的。”
“怎么你也當老師了啊。”
他有點意外,想象不出她究竟會怎樣教書,只覺得她的性格似乎不怎么適合干這份行業,一看就是那種沒有底線的、會無條件溺愛學生的糟糕長輩。
——從伏黑惠和津美紀這幾天多出的玩具數量就足以見得。
現在是夏天。
在她做出離開決定的時候、夏油杰叛逃的時候、星漿體任務失敗的時候,也是這個季節。
滾燙的、吵鬧的、令人煩悶的、分道揚鑣的漫長夏天。
“……一個人當最強真的超——級無聊。”
他說:“雖然你距離‘最強’還有十萬八千里那么遠,但我偶爾會想,要是你在我身邊就好了。”
五條悟的頭發很軟,因為兩個人在用同一瓶洗發水的緣故,連身上的味道也一模一樣。
她耐心地把他后腦勺上翹起的發梢壓平,很小聲地喊他。
“悟。”
“嗯。”
“你臉上還有妝,別蹭在我衣服上了。”
“?”
他震驚地抬起頭。
“最強最帥氣的五條悟正在很認真地跟你袒露真心誒!?早紀,你是不是太不解風情了?這下你永遠別想哄好我了,我等下就把你的衣服全部丟出去,你——”
“要不要去區役所?”
攬在她腰間的那只手僵住了。
蝴蝶結在他的頭頂一顫一顫,臉蛋上被畫著亂糟糟的、看不出究竟是什么的涂鴉,被人看到保不準要驚訝究竟是什么人能偷襲到現代最強咒術師。
其實只是在哄小朋友而已。
半是威脅半是委屈的情緒滑稽地停滯在臉上,他頂著那張五顏六色的臉,像是被按了暫停鍵那樣,瞪大了眼睛看她。
耳朵紅了。
她貼了貼他的額頭,又親了一下他的眼角,說:“你好像大福哦。”
“……大福是誰?”總算找回聲音了。
“是你的貓。”
她想了想,補充道:“是我們的貓。”
還養貓了啊,夫妻感情真好。
他酸溜溜地哼笑一聲。
大言不慚說要哄他的人其實也沒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這幾天最讓他印象深刻的只有今天早上那塊被逼著吃下的、難吃透頂的曲奇餅干。
明明交代了不能放她進廚房的。
對廚藝的自信程度超出他的想象,餅干的外觀倒是像模像樣,以至于他猶豫著,在她充滿期待的注視下嘗了一塊。
是和記憶里一模一樣、甚至更勝一籌的難吃,根本不知道她在北海道這么些年是靠什么活下來的。
她不相信,他就眼疾手快朝她嘴里也塞了一塊。好在未來的藤川早紀仍然擁有正常的味覺系統,她的表情隨著咀嚼的動作逐漸變得猙獰,最終遺憾地忍痛向死掉的食材道歉。
——最后得出的結論是把剩下的餅干帶去學校,喂給不好好學習的小搗蛋鬼。
已經有好多年沒有嘗到這么難吃的東西了。
他直起身,把她的身體壓向自己。
有透明的柔軟笑意在她的眼睛里閃閃發亮,先前吃的曲奇餅干突然在唇邊泛起古怪的濃郁甜味,甜得他甚至開始恍惚,覺得嗓子有點發癢。
“你知道你現在比我大七歲嗎?這位姐姐,你有拐帶年輕優質青年的糟糕嫌疑誒。”
“對不起,我沒想到你不能接受姐弟戀。”
“哈?誰說我不能接受了?”
“那你打算原諒我嗎?年輕優質的五條少爺?”
“當——然——不——打——算——”
他“嘖”了一聲,不情不愿地撇撇嘴。
“可是你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我總不能把時間都浪費生氣上吧?五條老師就是這么善良大度、善解人意——走,等下就去區役所。”
刻意拉長的嗓音甜得發膩,日光落在他的眼睛里,像是一束透過湖面反射出來的清澈碎光。
好喜歡啊。
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蹭了蹭他的鼻尖。
十七歲的五條悟、二十二歲的五條悟、二十八歲的五條悟,每一歲的五條悟,她都很喜歡。
臉上有涂鴉很喜歡、撒嬌很喜歡、生氣也很喜歡。因為太喜歡了,除了笑,反而什么反應也給不出了。
刷啦。
半敞的門被關上了。
溫熱的呼吸落在她的臉頰,那雙漂亮的藍色眼睛在視線里無限放大,她和他對視,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裝傻充愣地仰著頭往后躲。
她問:“為什么是等下去區役所,不是現在就去?”
“因為我現在要跟你接吻。”
他理所當然地說。
斑駁的熱流灌進胸腔,窗外的藍天白云被風吹進前院的池塘,和不知道屬于誰的心跳聲一起,被驚鹿里下墜的水滴糅得稀碎。
唇角被咬了一下,有人捏著她的后頸把她強硬地往前送,然后她就得到了一個來自弟弟的、漫長的、蜜瓜汽水味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