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正文完結
芮苗風一樣地往山下跑，跌跌撞撞地，卻一刻也不敢停留。
耳朵像是被被封住了一樣，胸腔巨大的心跳聲在他耳邊咚咚作響，整個聽覺里全是自己拉風箱般的喘息聲，但他卻好似聽到了那種窸窸窣窣的、紙人移動的聲音。
一秒、兩秒，仿佛只要他跑慢一步，就會有張白眼紅唇的慘白紙人臉從樹叢里鉆出來，沖他笑。
小漂亮不認識路，只能在大山里漫無目的地往下沖。
山道上的泥點飛濺起來，碎珠子一樣沾到白生生的腿肚子上，肉肉一顫一顫的，搖晃起來的裙擺像是夜里飛旋的落葉。
深夜里的山林冷得像放在冰窖里的大棺材，死寂一片，仿佛世界上所有的活物都死光了。風聲呼嘯，幢幢鬼影在樹影間搖晃。
芮苗跑得整個鼻頭都是通紅的，卻死死咬著嘴唇，晶瑩的水花沾濕了長長的睫毛。
——直到他終于看到了熟悉的山口！
這個地方戚銅抱他下山的時候他見過，出去就是一條河，曾經還被在河里洗衣服的少婦用曖昧的眼光打量他和戚銅。
小漂亮心下一松，晶亮的水珠子終于從眼角滾落出來。
他有點委屈地揉了一下眼睛，手背沾上了一點水。卷翹的睫毛被他揉得亂亂的，有的黏住有的分叉、眼皮也褶起來，看起來有點可愛。
跑了一夜，小粉臉蛋子也沾上了灰塵。芮苗很愛干凈，但是他卻絲毫沒有去河里弄點水洗臉的心思，他只想快點去鄺家搬救兵。
鄺宗領家是鄺家村最大的一戶人家，家丁和仆人都很多。單純的小貓兒覺得，只要他帶得足夠多人上去，總能把鄺宗領他們全部都救出來的。
芮苗興沖沖地跑出去，卻在看到樹林外的第一眼就愣住了。
沒有河流，也沒有他想象中的人煙。
像是跑到了莫比烏斯環另一面，走過一個曲面，迎來的卻是新的、一模一樣的曲面。
樹林外，眼熟的神廟安靜得像一座墳墓。山頂的罡風烈烈地吹過來，吹過遮天蔽日的黑色大門、奇怪石柱上的人臉還歪著脖子看他。
門上，一面小小的、他曾經忽略過的照妖鏡靜默地照著門前的一切。
他竟然又回來了。
一時間芮苗有點恍惚，這座靜默的建筑在他湛藍的瞳孔里漸漸幻化成一頭趴伏在黑土地上的吃人巨獸，黑洞洞的眼睛注視著他。
建筑里沒有哪怕一絲聲音傳來，仿佛幾個小時前一隊活人抬著轎子上山只是芮苗的幻覺。其實這里從頭到尾就沒有一個活人，一直只有他自己在這里轉圈圈而已。
小小的身影站在巨大漆黑的神廟門前，芮苗怔怔地有點發冷。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他好像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到B612的聲音了。
所以他其實真的醒過來了嗎？從他以為自己回到鄺宅開始，又從他以為自己在主殿清醒了開始，他真的逃出了神廟嗎？
還是說，
——其實他從頭到尾就沒有清醒過呢？
大門的門軸突然發出了沉悶的聲響。
漆黑的廟門緩緩打開，帶著大紅色的團花的熟悉人影，緩緩踏過神廟高高的門檻，孤身一人走了出來。
芮苗顫抖著望著祂，指尖冰涼發白。淚珠子無聲的、一串串地連著從微微鼓起的軟嫩臉頰劃過，整張臉都被打濕了，像是落滿了雨水的可憐小幼獸。
盡管他沒有再看到其他的鬼物，只有祂獨自一人。
但是他知道自己也像其他人一樣，跑不掉了。
不知道從哪里突然傳來一聲幽幽的嘆息。
“苗苗，為什么你還是想不起來呢……”
小漂亮鼻頭通紅，怔愣地抬起頭。
他不確定這一聲是不是“祂”發出來的，他從來沒有聽到過這個神祇說話。
而且，他總覺得好像是他的錯覺，這個動輒就能召來千萬可怖鬼物的神祇，此時站在門口的樣子看起來好像有點落寞。
“祂”低著頭，沒有面容、也沒有五官。芮苗無從分辨祂到底是什么樣的情緒。可是芮苗感覺祂好像正在失神地注視著他。
“寶寶，這一切你不覺得熟悉嗎？”
修長的人影緩緩走到他的面前，伸出長手，放到了芮苗的腦袋上。
淡淡的檀木香灰味仿佛煙霧般彌散開來，芮苗隱約聽到“祂”這樣低低地說著，聲音很輕、像在呢喃——
“你最開始、明明就是屬于這里的才對啊。”
仿佛有一道電光閃過，芮苗感覺自己突然變得很暈，恍惚間他像是旋轉著墜入了深深的海底。
許許多多熟悉又陌生的畫面海嘯般席卷過來，一遍遍像浪花一樣沖刷上來。
他曾經是非人城堡里的公主。
被換上女孩子的衣服，孤獨地囚禁在城堡的高塔上。像個想起來就會被喂點吃的貓兒狗兒，受盡折磨地長大，甚至還要直面生父骯臟的谷欠望。
身后從來只有一個不言不語的騎士，安靜地跟隨他。
自然而然地，他也變得殘忍、嗜血、瘋狂，他親手把騎士變成了長滿觸手的怪物。
管家、侍女、廚師，他讓這些受盡折磨的人類心底漚到發爛發臭的濃烈報復欲都傾瀉出來，最終成功把城堡變成了他的地獄、他的王國，變成了臭名昭著的怪物城堡。
——做一個真正的鬼，總比不被當做人要好。
他曾經又是滿是陰云的Z市里，一個名聲差勁的Omega小明星。公司控制他、同事排擠他、資本家看他的眼神滿是污穢的興趣。
他表面光鮮亮麗，卻在一個八卦傳聞后迅速被娛樂圈厭棄。
最后濕滑黑暗的雨夜里，被生活捉弄的小兔子摔倒在骯臟的地板上沾了滿手的泥。
帶著黑色兜帽的連環殺人犯手插著兜，在他面前蹲下，泛著寒光的刀刃舉起，刀背反射出殺人犯嗜血陰暗的笑容。
——在瘋狂追過來的小警察的瞳孔里，他被刀尖扎穿了心臟。
他又是八字純陰，從小招鬼的天煞孤星。村里的人因為他生的好看，到處傳他水性楊花、朝三暮四，嘴上說著這樣的話，可還是有心懷齷齪的男人背地里來欺負他。
村子為了一筆錢，把他嫁到了鄺家村來沖喜，最終他卻被當成祭品獻給了他們的神。
潑滿了柴油的木架滿是刺鼻的味道，他被綁在獻祭臺上，只能迷茫又惶恐地喘氣。臺下一雙雙眼睛盯著他，眼神里卻全是冷漠和麻木。
大火燃燒起來的時候，他從巨大的火苗縫隙間，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是他根本還沒來得及拜堂的男人。
他臉上的表情，像是失去了全世界。
……
這一切都那么真實，真實得不像是副本里的設定。就連痛苦的記憶也那么清晰，卻因為混淆了他通關的這幾段記憶，而變得像是霧里看花般模糊黯淡。
芮苗逐漸回想起來。
他從前，似乎一直只是這個恐怖游戲里一個無知無覺的NPC而已。
不怪得，他會有嫁給鄺宗為的記憶，原來曾經是真實發生過的。
“我從前，沒有辦法救你……”
一滴眼淚突然打在芮苗的臉上，像落下的雨滴。
芮苗愣愣地想抬起手去擦，卻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輕輕蹭在了臉頰上，粗糙的指腹輕易拭去了他臉上的水痕。
芮苗看著那只已經擁有形狀的人類的手掌，忽然慢慢抬起頭，意外地看見那張他看過幾百上千次的、熟悉的臉。
每次午夜夢回時，他都和他一起坐在院子里曬太陽。他舒服地趴在他的肚皮上，貓尾巴親昵地纏著他的手腕，發出撒嬌般的呼嚕聲。
而這只手輕輕地撫摸著他，柔軟的小貓兒從進入這個四面埋伏的恐怖游戲開始，每一天都想著這雙手出現在他面前，把他帶回家。
可是他現在也漸漸想起來了。
城堡里的騎士、Z市的小警察、被嫁去沖喜的家主，他們似乎都長著一樣的臉。
跟面前這張一模一樣，是主人的臉。
“主人……”
芮苗很驚訝。
他覺得自己好像突然知道了什么，但卻又不明白中間的事情是怎么發生的。
小貓兒最喜歡的主人突然出現在這里，而他曾經跟他一樣，也是這個恐怖游戲副本里的NPC。那為什么他卻變成了萌寵游戲里的一只小貓咪，而主人卻成了他的主人……
“叫我尼普勒斯。”男人垂下眼睛，輕輕拭去他睫毛上的淚珠子。
這是他誕生時第一個獲得的名字，盡管只是副本里一個BOSS的名字，但已經成為他的代稱了。
“寶寶可能忘記了，主系統把無知無覺的你利用完了，又因為隔壁游戲NPC不足，把你的數據打包發配給了隔壁萌寵游戲。你的記憶被它徹底清洗了，對于它來說，你只是推進副本進度的數據，可有可無……呵。”
尼普勒斯面色森寒，芮苗卻分明看到主人手上青筋凸起，他的聲音冰冷：
“可是它怎么敢……”
“每個副本里，它都這樣折磨你。”
每個副本里，他都跟隨在芮苗身后，他漸漸變得無法忍受。
他被畸形的父母折磨到癲狂的樣子、他倒在雨夜的泥地里滿臉污泥和鮮血的樣子、還有他被架在獻祭架上彷徨無助活活燒死的樣子。
主系統仿佛在逗弄一只小貓，把無知無覺的漂亮少年折磨到傷痕累累，這樣子似乎讓它覺得很有趣。卻讓跟在芮苗身后看著的他痛不欲生。
他從尸山血海里殺出來，拼了命取代了主系統，成為了這個恐怖游戲真正的主神。
為的就是從此不用再看到芮苗從他身邊離去。
他永遠不會忘記再次進入副本，他找遍了都沒有發現芮苗以后，當他發現芮苗真真正正徹底從這個游戲里消失的時候。
從那一刻起，他就瘋了。
數不清在這個恐怖游戲里輪回了多少個日夜，副本機制把他折磨成了面目全非的樣子。他處心積慮、踩著無數的尸體，仿佛惡鬼一般，吞噬了主系統的數據。
他曾經以為自己可能完全瘋了，他會失去理智，被主系統同化。
可是他冥冥中卻會被那一片柔軟吸引，當他走進萌寵游戲、第一次看到他柔軟漂亮的寶貝打著呼嚕在院子里睡覺的時候。
尼普勒斯覺得，他終于活過來了。
后來他在芮苗的小窩門牌上點擊了“領養”。
他乖巧柔軟的小貓咪，依然和從前一樣，無知無覺。漂亮又溫順，睜著圓圓的眼睛看他的時候，眼尾輕輕上翹，明明一模一樣。
他以為自己會滿足，可是他終究是貪心的。
他不再滿足于當芮苗的主人，他本來……也不只是想當他的主人。
他希望小貓有一天能回想起他的樣子，變成從前那個漂亮乖巧的少年。所以他把他召喚回來，把自己分成了無數片數據，旋轉在他的周圍，企圖喚醒他的記憶。
路旬洲、祁遂、薛矜、鄺宗領……他的碎片們成為了游戲里的玩家、NPC、怪物，擁有了自己的意識。
但即便如此，他們仍然會不由自主地被漂亮少年吸引，追逐在他的身后，就像他本身一樣。只有在完全融合以后，才會產生從前的記憶。
重來的一次，他終于可以不用再像一個人偶一樣被主系統擺布，只能被控制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著漂亮少年的慘劇發生。
他終于可以一次次的、又一次次地，拯救他于水火之間。
“這一次，我想保護你，哪怕是死了也愿意。”
而他安靜地待在這個神殿里，等待一個柔軟的、乖巧的小貓的到來。
芮苗愣愣地盯著尼普勒斯，忽然就想起了愿意為他魂飛魄散的鄺宗為，叫他“快點離開”的鄺宗領和鄺宗右，還有至今為止都不明生死的薛矜。
替他坐了花轎的祁遂，還有把他推出人群、沖他笑的戚銅。
他們都曾經為了他的存活，一次次犧牲自己。
原來，這就是尼普勒斯想要的嗎？
“寶寶，我很開心。”
男人微微低著頭，眉眼溫柔，跟從前芮苗見過的他一模一樣。他輕輕用手揉了揉他的腦袋，像是從前每天在萌寵游戲里摸他一樣。
“原本已經不想再讓你作為‘祭品’，但是請神儀式的時候，我還是控制不住自己朝你走過去。”
“我真的很想看到你穿紅嫁衣，成為我的新娘。”
芮苗長睫顫動，安靜地注視著男人。
周圍神殿的景象卻漸漸褪去、變得模糊不清，眼前的一切慢慢消散，芮苗聽到了B612嘰嘰喳喳的聲音。
“宿主，宿主！你快醒來，你掉進主殿了！”
“宿主，你睡了好久，做什么夢了？天殺的，我終于搞懂了副本規則，只要是能進入主殿，沖著邪神許愿，就能找到出口。”
“快天亮了，宿主，你快許愿。”
芮苗第一次覺得B612的聲音聽起來那么熱鬧，像清晨里的小鳥兒叫。他長長的睫毛掀開，空空蕩蕩的主殿里，他躺在一個柔軟的蒲團上。
眼前是那個他曾經在幻覺里看到的熟悉的神像，周圍沒有紙人、沒有人偶，也沒有喜布、嗩吶，什么都沒有。
明明回到了這個堪稱噩夢發源地的地方，可是芮苗心里卻莫名很安定了。
“B612，你想跟我回家嗎？”芮苗突然說。
B612愣了一下，不知道小宿主在說些什么。
但是它下意識回答：“我當然要跟著小宿主……但是回家？回哪里？”
“我家。”
小漂亮從蒲團上站起來，嬌嬌小小的個子，在巨大的神像面前顯得那么渺小。然而他卻并沒有聽從B612的話做出許愿的姿勢，而是乖乖地朝神像伸出了手。
B612茫然：“宿主，許愿要雙手合十……”
芮苗直直地盯著那個靜默的神像，突然軟軟地開口：“我想和你，一起回家。”
白皙的小手在空中晃動，像是等著誰來牽他。
短短八個字，把B612弄懵了。它正想說什么，主系統卻直接跳出了副本提示。
【副本提示：玩家芮苗向邪神許下了愿望。】
B612目瞪口呆，小宿主這個樣子，也能叫做許愿嗎？他這不是要求嗎？或者說……撒嬌？
一只修長好看的大手，捉住了那只晃悠的小手，把它整個包住了。
B612眼睜睜看著神臺上詭異猙獰的巨大神像，親自走了下來，變成了人類，捉住了他的小宿主的手，笑得很好看，聲音清脆動聽。
“如你所愿。”
主系統提示突然響起。
【副本出口開啟，副本結算中……】
【恭喜玩家芮苗通關S級副本“神祭”！副本通關條件：存活至神祭日結束（已達成）】
【玩家：芮苗（黑名單）】
【通關程度：完美通關（S+）】
【通關時間：8天】
【主線任務完成度：100%】
【劇情探索度：99】
【綜合評分：S+】
【副本通關獎勵：傳奇道具[時間通道]X1。】
【這是一個神奇的通道，使用它，你會到達哪里呢？】
B612瞪大了眼睛，傳奇道具？！[時間通道]……莫非……
芮苗這次卻沒有讓B612幫他使用，他點開了系統倉庫，選擇[時間通道]，點擊使用。
小貓兒從到達這個恐怖游戲開始，等待這一刻很久了。
【玩家芮苗使用了道具[時間通道]。】
面前突然出現一個巨大的蟲洞，蟲洞里卻是一片看不清的光芒。光幕映在芮苗臉上，映亮了小漂亮粉撲撲的臉蛋，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有星子落下。
他牽著身邊高大的男人，一腳踏進了蟲洞里。已經很久沒聽到過的，熟悉的萌寵游戲音樂聲在他耳邊響起。
【主系統安排降落地中，正在安排[玩家芮苗]傳送。】
【靶點：萌寵家園，開始降落——】
【5%……10%……80%……100%】
【降落成功！】
【恭喜玩家芮苗到達靶點[萌寵家園：芮苗小窩]。】
【歡迎回家！】
柔軟的光暈里，芮苗看到了熟悉的院子。這里永遠陽光明媚，風和正好，沒有驚心動魄的逃竄、沒有可怖的怪物，一切都很平靜。
他的手里牽著他最喜歡的人的手，他最喜歡的人正在看著他。
這一次，他是真的回家了。
——【正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