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
祁王府寬闊, 布置不似安王府那般華麗,多以典雅。
府邸收拾干凈,喬遷之喜, 擺了幾桌席,賓客寥寥無幾,幾條街外的安王府賓客絡(luò)繹不絕。
“那群大臣真是狗眼看人低, 不過二皇子出了長孫氏那檔子事, 府中還能如此熱鬧, 倒是叫人意想不到。”
“他和長孫氏斷絕得毫不留情, 又在朝中培養(yǎng)勢力多年,自然熱鬧。”
林驚雨點了點頭, 是呀, 他將整個長孫氏摘除,連同二十余年的血脈養(yǎng)育之情,林驚雨忽然想起一個人來, “話說長孫瑤呢?”
“不知道。”蕭沂一頓, “你很關(guān)心她?”
林驚雨淺笑著揚起唇, “畢竟從前, 她可是一口一個硯舟哥哥喊殿下, 殿下就不關(guān)心她嗎?”
蕭沂問,“你很在意?”
“才沒有。”林驚雨扭過頭去,嘆了口氣,“一個叛賊之女, 下場一定很慘, 二皇子那般明哲保身之人, 定會殺了她。”
嫁入皇室的女人,不是附屬品, 就是犧牲品。
林驚雨轉(zhuǎn)頭,盯著蕭沂的眼睛問,“假如,我父親參與謀逆,入了牢獄,殿下會如何處置我。”
蕭沂靜望她良久,摸著手中玉髓,黑沉的眸溢出一絲笑。
“那我便打亂所有棋。”
他所言何意?林驚雨手指微微捏緊,風(fēng)吹得燈籠搖晃,半晌后她笑了笑。
大抵是指她害他亂了棋,他在警告她。
“要是他敗了,殿下記得把他的人頭給我,我大義滅親,明哲保身,后面就聽天由命了,不過依我父親那個德行,怕是聞反色變,借他十個膽都不敢,所以殿下放寬了心,不會有這個后顧之憂。”
她說了一堆,蕭沂道:“你不必向我解釋。”
林驚雨一頓,“殿下方才不是在警告我嗎?”
蕭沂眉心微動,“誰在警告你了。”
探枝忽然跑過來問,“小姐,菜要收走一半嗎”
林驚雨嘆氣,“弄這么多菜,豈不浪費,不如讓我去城門口布善施粥去,還能博一名聲。”
蕭沂平靜道:“再等一等。”
林驚雨以為是說林瓊玉和張竹允,不一會,祁王府門口停下一輛華麗的馬車,后面是一行車隊。
伴隨著一聲嘹亮,“長寧公主到。”
蕭珠珠光寶氣地,攙扶著下馬車,她環(huán)望四周,“嘖,人怎么這么少,看來是本公主來早了。”
林驚雨訕笑,想解釋,其實挺晚了。
蕭珠把手一揮,“一點薄禮贈皇兄,祝皇兄喬遷之喜。”
哪是薄禮,大大小小的禮品魚貫而入,林驚雨微微傾斜身子,湊近蕭沂,“長寧公主還真是豪氣。”
蕭珠端莊走過來,輕咳了一聲,探了探頭,朝蕭沂小聲道:“皇兄,夠氣派吧,我敢保證,本公主送的禮,頂二皇兄今晚收的所有的禮。”
蕭沂笑著頷首,“多謝阿珠。”
“皇兄放心,一會齊哥哥也來,這長孫氏沒落了,兵權(quán)暫由齊家掌管,那些武將見齊家來了,不得巴巴地跟過來。”
“那便由阿珠代我多謝齊小將軍。”
“這有什么,屆時皇兄在我與齊哥哥定親宴上,多送兩份禮好了,下個月初七,皇兄和皇嫂記得來。”
“好。”蕭沂點頭,拉起林驚雨的手,“屆時一定來。”
門外又一道聲,“齊小將軍到。”
聲一響,蕭沂看向林驚雨,林驚雨抬頭,“殿下看我做什么。”
而后林驚雨笑了笑,“多少年了,殿下還記的齊小將軍的事,況且人家下個月都要定親了,殿下如此被別人瞧見,得說好沒肚量。”
蕭沂不屑道,“怎會。”
片刻后,他忽然冷不丁一句,“只是每每提起齊小將軍,總會想到一聲阿雨。”
林驚雨無奈道:“太子從前也這般叫我的。”
“他是我皇兄,齊旭又不是。”
莫名其妙,林驚雨皺眉,“那殿下也喊我阿雨好了。”
蕭沂雙臂環(huán)在胸前,“本殿不想和別人一樣。”
“哦。”
林驚雨不管他,囑咐一旁的婢女招待賓客。
齊旭英姿颯爽依舊,笑著走過來拱手,“參見祁王。”又拱手向林驚雨,“參見祁王妃。”
蕭沂淡然一笑,“不必多禮。”
齊旭看向林驚雨,二人對視一笑。
“微臣記得祁王妃愛吃蓮子,此時正值夏季蓮子好時節(jié),恰逢家中蓮塘蓮子成災(zāi),便讓人采了幾筐給祁王妃。”
林驚雨道:“多謝齊小將軍,難為齊小將軍還記的。”
齊旭也不避諱,拋去繁雜禮節(jié)爽朗道:“那是,阿雨就像是我的妹子,妹子喜歡吃什么,我自然記得。”
“齊小將軍亦如我的兄長。”林驚雨抬了抬手,做了個請的手勢,“阿珠在那,齊小將軍過去吧。”
齊旭走后,林驚雨看向蕭沂,蕭沂低眉,“你看我做什么。”
“在看某個人,是不是因阿雨而黑了臉。”
蕭沂揚起唇,皮笑肉不笑,“瞧,臉好著呢。”
接著是林瓊玉和張竹允過來,兩條馬車并排,說是湊巧。
林驚雨一笑,“湊巧?阿姐,我怎么就不信呢?”
林瓊玉臉一紅,“妉妉,你跟誰學(xué)的,都會打趣人來了。”
林驚雨目光微微瞥向蕭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林瓊玉一笑,讓人把禮送進(jìn)來,小聲道:“此次赴宴,好比站隊,妉妉你知道我們父親一向不喜朝堂紛爭,莫要怪父親。”
在林瓊玉面前,林驚雨笑了笑,“好,我不怪父親。”
她想起一個人,又問,“林夫人可有說什么。”
“妉妉放心,母親說妉妉如今畢竟是祁王妃,林家若不派個人來,說不過去,于是便允了我過來。”
“阿姐先進(jìn)去吧,宴席快開始了。”
林瓊玉與張竹允進(jìn)去后,林驚雨目光變得冷冽,嘴角依舊帶著笑,“林瓊玉心思單純,易聽信于人,我估摸著姜芙又要搞動靜。”
她繼續(xù)道:“你告訴張竹允他想娶林瓊玉就盡快娶,我可不敢保證,姜芙的眼睛最后盯上誰。”
蕭沂道:“你要是認(rèn)祖歸宗,林夫人的目光只會盯在你這。”
認(rèn)姜芙?林驚雨嗤笑道:“殿下覺得,她知道真相后,是后悔還是嫌棄。”
蕭沂望著她的眼睛靜默不語。
林驚雨望著眼前萬家燈火,她從前期盼過的,可如今萬家燈火在她眼里連成一片,如同絕望的火海。
“我不知她怎么想,反正我是厭惡。”
蕭沂道:“那就不認(rèn)了,以后這就是你的家。”
林驚雨眸中神色又平,她回眸一笑,“殿下你知道你這句很多負(fù)心漢說過嗎?”
“我是說真的。”蕭沂望著遠(yuǎn)處萬家燈火,又望了眼身后融融喜氣,“我從來沒有家,但以后這就是。”
他想了想又道:“準(zhǔn)確來說,有你的地方就是。”
林驚雨調(diào)笑,“殿下,你這句話也很像負(fù)心漢說的話。”
蕭沂皺眉,“林驚雨,你是不是被負(fù)心漢騙過,不相信所有男人的心了。”
“誒,我可沒有被騙過。”林驚雨道:“我只是不信所有男人的心。”
“那你還喜歡我。”
彼時,因齊旭和張竹允起了頭,文武兩派官員,紛紛過來,這聲響好巧不巧落入走來的一群大人耳中,眾人面面相覷。
林驚雨掐了把蕭沂的手臂,“這么多人呢,你亂說什么話。”
那幾個人拱手道:“哈哈,祁王和祁王妃感情勝新婚,令我等羨慕。”
蕭沂頷首溫文爾雅一笑,“見笑了,各位大人里面請。”
這喬遷宴雖氣派了,卻累死個人,今夜林驚雨和蕭沂,就不停站在門口,望著魚貫而入的禮品,不停拱手。
“多謝。”
“里面請。”
宴席散后,林驚雨精疲力盡躺在床上,長舒了口氣。
“這喬遷宴,比你我成親那日還要累。”
蕭沂順手給林驚雨倒了杯茶,“新床舒服嗎?”
“新的就是舒服,可總覺得少了什么。”
林驚雨想了想,“墨竹軒地處南陰邊,常年散發(fā)的霉味和木頭味?”
她說著一笑,覺得自己越發(fā)沒出息。
蕭沂問,“想墨竹軒了?”
“怎么可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我獨獨偏愛新的。”
林驚雨嗅了嗅被褥,“是上品沉香,殿下要不聞聞。”
“我知道。”蕭沂漫不經(jīng)心道:“沉香有安眠的作用,我讓探枝熏過。”
林驚雨趴在床上,“殿下真好,妾身真感動。”
“怕你換了新地方,晚上睡不好亂動,我也跟著受累。”
“殿下還是閉嘴的好。”
林驚雨趴在床上休息了會,想到今日一身疲憊招待人,這喬遷宴的酒自己是一點也未喝到。
林驚雨覺得自己是想酒想糊涂了,竟然聞到了酒香,她抬頭看,蕭沂坐在窗邊,不知何時褪了外袍,只著一身白色的里袍,在月光下謫仙似的。
他對月酌酒,見林驚雨醒來,投去目光。
“醒了?”
林驚雨點頭,又道:“殿下竟背著我喝酒。”
“你要想喝,就過來喝。”
林驚雨從床上爬起,她聞了聞酒香,是濃烈的白酒。
“殿下喝這么烈的酒,就不怕酒后亂性嗎?”
蕭沂嘴角輕輕一笑,“比起我,我倒是覺得你更容易酒后亂性。”
林驚雨眉稍稍一揚,恬靜一笑,伸手握住蕭沂的手腕,“既然殿下這么說,那就是吧。”
“林驚雨。”
“嗯?”
“你是在亂性嗎?”
林驚雨嘴角笑意更深,手指劃至蕭沂的手背,蕭沂靜默地觀望,眸色更深。
緊接著她的手指劃到酒杯,趁他不備奪過,仰頭喝下,然后玩味地把印著紅唇的一面朝向他遞給他。
青色瓷器上,恍若桃花一瓣,蕭沂接過,望著她的眼睛,迎著她的面喝下。
“殿下從前不是不愛用別人喝過的杯子嗎?”
他漫不經(jīng)心又倒了一杯,“親太多次,就沒什么可計較的了。”
臨了又加了句,“不過我還是奉勸你用兩個杯子,一個杯子喝這壺酒不知道要喝到什么時候。”
他總是這般叫人牙癢癢,林驚雨坐在對面,拿起另一個杯子,哀嘆了口氣,“我跟殿下調(diào)情,沒料殿下如此不解風(fēng)情。”
蕭沂往她杯里灌酒,“好啊,你要是想調(diào)情,我們?nèi)ゴ采稀!?br />
林驚雨訕訕一笑,“那倒不必。”
她喝了口酒,方才故意逗蕭沂,只是淺淺一抿,現(xiàn)在喝得太快,她嗆了一下,拍了拍胸脯。
蕭沂道:“別喝得太快,沒人跟你搶。”
林驚雨抬起頭,兩頰如塘里的荷花一樣粉紅在白皙的臉上,她揚唇笑了笑,“殿下?lián)奈遥俊?br />
蕭沂一頓,“嗯。”
林驚雨又倒了一杯,她問,“今日殿下未說完的話是什么,假如我父親謀逆入獄,我的存在會影響殿下,殿下會如何處置我。”
“我會打亂我的所有棋。”夜色寂寥,漆黑,男人的眼睛也是,他抬起酒杯,輕描淡寫道:“換句話,我會反了這棋盤。”
他會謀反,沒有什么比謀反更直接了當(dāng)的事了。
換了天地,林驚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算是她反了,他也可以包庇她。
林驚雨撐著腦袋,她有些醉了,眼中含著笑意,腦袋一頓一頓。
“殿下,你這樣,我會為非作歹的。”
“隨你。”他仰頭,閑散自若,“不過前提是,我能贏。”
林驚雨眼里的光又暗下去,“蕭沂,你簡直就是個負(fù)心漢。”
“林驚雨,是不是我錢越多,權(quán)勢越多,你才會更愛我。”
她酒后吐真言,“那是自然。”
她倒了倒酒,酒沒了,她有些氣憤,她的欲望從不輕易滿足,酒欲也是。
蕭沂點頭,“好。”
他提起整壺酒喝下,酒水滴了幾滴濕了衣袍,林驚雨見此,更怒。
伸手提著蕭沂的領(lǐng)口,“負(fù)心漢,方才還說不會跟我搶。”
蕭沂皺眉,“林驚雨,你今日罵我?guī)妆樨?fù)心漢了。”
他握住她的手,移至他的胸口,“我跟他們可不一樣,林驚雨,你好好聽。”
他胸口的心臟跳動,滾燙又熱烈,仿佛要穿過肌膚跳到她的手上。
她靜靜地聽著,到后來不知怎么的,他的吻落在她的眉心,林驚雨覺得很癢,她煩躁地提著他的衣領(lǐng),吻上他的唇。
她喜歡熱烈的東西,情欲也是。
他們都有些醉了,夜色朦朧,氣息纏亂,衣裳一件件剝下。
蕭沂睜著眼,望著她情動的樣子,將吻壓得更深,他緩緩闔上眼,讓情欲將彼此吞噬,只剩喘息與歡愉聲。
比起先前,二人恨不得把彼此啃得血肉模糊,睡死在床上。
今日顯得格外得融洽,難得溫情。
林驚雨覺得自己置身在無邊的大海,只得緊緊抱住眼前的浮木。
她聽見有人在不停喊她的名字。
“林驚雨。”
“阿雨。”
“妉妉。”
“……”
她一聲一聲應(yīng),到最后喊得聲音沙啞。
翌日清晨,林驚雨一身疲憊醒來,一睜開眼不用猜也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門吱呀一開,她憤憤瞥向罪魁禍?zhǔn)住?br />
林驚雨的目光看他像犯人,蕭沂無辜道:“昨夜我們都喝醉了,實屬是酒后亂性。”
他衣冠楚楚,清風(fēng)明月走來,林驚雨更氣。
“殿下是不是有什么癖好,喜歡穿得正人君子,看我狼狽的模樣。”
“沒那癖好,實在不行,每日清晨我都給你穿戴打扮好。”
他邊說邊盛了碗雞湯給她,“噥,你喜歡的事后補(bǔ)藥。”
林驚雨氣不打一處來,他每一句話都極像個登徒子,她愈發(fā)覺得昨夜她是酒后,被他哄騙得入了狼窩。
“蕭沂。”
蕭沂一頓,“怎么了?”
“殿下是不是有什么癮,癡迷上我的身體了。”
她說得臉不紅,心不跳,一點也不害臊。
而他一身一塵不染的白衣,顯得她是個蠱惑人心,不知廉恥的妖精。
白衣君子點頭,“嗯,是的。”
他平靜地說著突兀的話,“我是癡迷上你的身體了。”
第82章 第 82 章
“這是病, 得治。”
林驚雨一本正經(jīng)道。
“不瞞殿下,咱之前流落的那個村子,我在村口溜達(dá)的時候, 聽村口的幾個嬤嬤講,我們隔壁的隔壁的老王對同房之事極其上癮,因此老王越來越虛, 老王的妻子瞧著不對勁, 就找了個大夫看, 大夫說這是病, 得治,長此以往會氣盡人亡, 后來那大夫開了個藥, 不出幾日就好了,殿下也知道,我自小跟著我祖母, 對認(rèn)藥記藥格外敏感, 那藥我還真記下來了, 等會就讓人抓藥給殿下。”
林驚雨語重心長, 苦口婆心說著。
“相信殿下, 定能早日康復(fù),清凈如初。”
蕭沂的臉愈來愈青。
他握著雞湯,又收回手,“不吃算了。”
雞湯香如絲, 才勾了她的鼻子, 又抽走, 林驚雨趕忙攔住,“我喝, 我喝。”
不一會,婢女端了碗藥過來,蕭沂瞥了一眼,皺了皺眉,“林驚雨,你還真熬了一碗藥給我。”
“誰說是給你的了。”
她解釋,“這是我的避子藥。”
林驚雨接過避子藥,想趁著嘴里剛過了雞湯味,趕緊喝下這苦藥。
蕭沂忽而握住她的手,神色凝重,“要是苦,就不喝了。”
“不喝,難道給殿下生個孩子啊?”
林驚雨抬頭笑著道。
蕭沂道:“那便生唄。”
林驚雨收笑,“開什么玩笑。”
她仰頭,將藥一飲而盡,還是有些苦的,林驚雨緊皺著眉,再睜開眼時,蕭沂手中不知何時拿了塊蜜餞,“過過味。”
林驚雨問,“殿下變戲法,變出來的?”
他解釋,“怕你喝藥苦,所以在床頭匣子里放了些蜜餞以備不時之需。”
林驚雨點頭,越聽越不對,她面露鄙夷地問,“殿下莫不是為了與我行同房之事,特意備了蜜餞,好等我第二日喝避子藥吃。”
她不免嘖了一聲,“殿下,你好生邪惡。”
蕭沂收走喝完的雞湯,無奈瞥了林驚雨一眼,“誰說是為了避子藥,是誰前不久患了風(fēng)寒,嫌藥苦,擰著眉頭斗爭了好久喝下。”
她一聽,見誤會了,趕忙換了臉色,“殿下中午吃什么,妾身給殿下做。”
蕭沂道:“我今日午膳回來得晚,你不必等我。”
“殿下去做什么。”
“長孫族滿門抄斬,我去祭拜皇兄,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蕭沂眼中劃過一絲哀傷,與大仇得報的快感交織在一起,林驚雨掀開被褥,起身走到梳妝臺,梳理青絲。
夏日的天陰晴不定,方才下過大雨,現(xiàn)又轉(zhuǎn)天晴,枝葉尖凝著的水珠,折著耀眼的光。
蕭沂望向鏡中的林驚雨,“你今日要出去嗎?”
“我陪殿下一道。”林驚雨看向窗外的屋檐不停滴著雨珠,“萬一下雨了,我好給你撐傘。”
“好。”
太子葬在皇陵,定時有人打掃,可清晨剛下過大雨,濺起泥巴臟了墓碑。
蕭沂用袖子輕輕擦拭掉泥巴,泥巴污濁了他的白袍,他并不在意。
“皇兄,長孫族的大樹就此倒了,害你的人死了,我替你報仇了。”
他傾斜酒杯,將酒灑在地上,灑了三次,酒很快沒了影,像埋入泥土,又或許是被蕭筠喝了。
林驚雨站在他身后,撐著一把油紙傘,雨淅淅瀝瀝地下著,不一會又停了,出了太陽,曬得四周閃著細(xì)小的光芒。
林驚雨收傘道,“蕭沂,雨停了,太陽出來了。”
蕭沂抬頭望天,他們站在西山,望靠近東山的一輪紅日,雨后一股清風(fēng)吹起,野草搖晃。
“是呀,雨停了。”
蕭沂薄唇微抿,“趁雨暫時停,我們回去吧。”
“好。”
馬車停在道上,離道還有一段路,剛下過雨,西郊泥地濕滑,林驚雨下坡時,蕭沂攙扶住她的手,林驚雨本能地搭住。
“下月初七就是阿珠和齊旭的定親宴,殿下有想好送什么嗎?”
像這些定親宴送禮,都是由下人安排好,但阿珠是認(rèn)準(zhǔn)的自己人,自當(dāng)?shù)糜眯暮?#8204;好準(zhǔn)備。
“我記得我們成親那日,恰逢齊小將軍搶親未遂關(guān)在屋里,阿珠高興,同時也為了氣齊小將軍直接送了我們一尊四尺的送子觀音。”
林驚雨一笑,“殿下總不能也回贈佛像吧。”
蕭沂低眉,“說實話,我不太懂送禮,還是由祁王妃決定。”
“別的旁禮只管送些金銀珠寶,只是這主禮……”林驚雨想了想,“不如就拿太后賞我的,當(dāng)年先帝贈與太后的翡翠紅玉并蒂蓮,寓意并蒂同心,恩愛兩不疑。”
“好,你決定就行。”
八月初七,是個酷暑。
定親宴舉辦在皇帝給公主修建的行宮里,背靠南山,四周環(huán)水,清涼解暑。
去往行宮,還要繞一條曲曲折折的池橋。
林驚雨手持團(tuán)扇,一身淡紫色云裳,薄紗披身,手腕間挽著一條淡粉色披帛,她輕輕扇著團(tuán)扇,耳朵上的珠子隨風(fēng)搖晃。
夏日陽光下,肌膚照得白皙,她熱得兩頰微紅,只得不停扇風(fēng)。
“這天真熱,好在不是成婚宴,不然阿珠得穿里三層外三層熱死,你我成親那個季節(jié)就很合適,秋天是吧。”
“嗯。”
“我得跟阿珠說說,延期到秋天成婚,罷了,哪有叫人延期婚禮的,說不定一會得被驅(qū)逐出門,連帶著殿下。”
她又感慨,“嗐,這天真熱。”
忽然身后一股涼風(fēng),令人神清氣爽。
蕭沂扇著折扇,一身竹紋青袍,望著林驚雨脖子上細(xì)密的汗珠。
她雖熱,卻不影響她話多。
“少說幾句就不熱了,心靜自然涼。”
林驚雨瞥了眼蕭沂,他看起來一點也不熱,水面的波光浮影在他臉上,看起來清涼。
于是她閉上嘴,過了會,橋岔口碰上林瓊玉。
林驚雨用團(tuán)扇擋在頭頂遮光,她先看見林瓊玉,她一臉欣喜地望著她。
林瓊玉身邊還站著一個人,林驚雨移了移頭,目光一頓。
姜芙姿態(tài)端莊,雍容華貴,她保養(yǎng)得一直很好,烏發(fā)挽成高鬢,臉色不顯歲月。
她們的眼睛不像,姜芙生得一雙丹鳳眼,自帶氣場,掃過人時,不怒自威。
林驚雨能瞧出今日姜芙看著不太高興,大抵是有什么煩心瑣事,或者是瞧見自己這個低賤庶女不開心,不過想想也是,姜芙瞧見她沒有一次開心過。
不過值得林驚雨開心的是,姜芙此時此刻還要強(qiáng)撐著,向她行禮。
想到這,她心中莫名的煩躁很快被風(fēng)吹走。
“參見祁王,參見祁王妃。”
姜芙與林瓊玉一道行禮,林驚雨能從姜芙的聲響中隱隱聽出她咬牙切齒最后幾個字,像是對屈膝一個低賤了十幾年從前向她屈膝的庶女而不服。
林驚雨不怒反笑,她覺得暢快,嘴角微微揚起,帶著耀武揚威的笑意抬手,“不必多禮。”
她掃了眼姜芙,意味深長道:“說來林夫人從前還是我的長輩,向我這個小輩行禮,實在折煞我了。”
“怎會,您如今是祁王妃,臣婦不敢不敬。”
林驚雨望著姜芙捏緊的手,姜芙對她不瞞,卻又隱忍的動靜盡數(shù)入她眼。
以及姜芙的反常,她握住林瓊玉的手,目光望向蕭沂:“聽聞殿下愛茶,小女對茶也頗有研究,前日子得了江南進(jìn)貢的龍井,一直想著登門拜訪送給殿下,無奈女紅琴棋繁忙,一直尋不到時機(jī),就想著今日趁宴若能碰到殿下,就送給殿下。”
林瓊玉想阻止,弱弱道了聲,“母親。”
姜芙不為所動,壓低了下聲音,“婉婉,你這孩子怎么還害羞了,快給祁王殿下送過去,你不一直想尋個時機(jī)送給祁王殿下嗎。”
林瓊玉捏緊手中的茶盒,低著頭緩緩走過去。
見這番光景,林驚雨微微瞇起眼,團(tuán)扇輕輕晃動,小聲道:“這姜芙好似不知道我是祁王妃似的。”
林驚雨冷笑,“是根本沒把我放在眼里,只是今日姜芙怎么回事,她一向端莊識大體,就算想把女兒嫁給你,但也絕不會如此上趕著,她可一貫教導(dǎo)林瓊玉要矜持,絕不是像我這般放肆。”
蕭沂垂眸,“沒事,比起矜持,我倒更喜歡放肆的。”
她身后清涼依在,蕭沂還在給她扇風(fēng),林驚雨忽然好奇,他的手不會累嗎。
“不過畢竟是我阿姐,她定也看不上你,我雖厭惡姜芙,但還是得給我阿姐幾分薄面,殿下記得說話客氣些。”
“哦。”
林瓊玉走近,她咬著唇低頭,顫抖地抬起手上的茶盒。
“還……還請殿下收下。”
蕭沂漫不經(jīng)心掃了一眼,浮光一掠,他聲冷淡道。
“今日是長寧公主與齊將軍定親宴,本殿收禮不太好吧。”
林瓊玉低著頭呼了口氣,馬上要收回茶盒,身后姜芙又道:“小輩一點薄禮罷了,與定親宴送禮并不沖突。”
姜芙笑了笑,“小女的一片心意,還望殿下收下。”
蕭沂目光在茶盒上頓了頓。
“方才林夫人說這是什么茶。”
“回殿下,是江南進(jìn)貢的上好龍井。”
“哦——”蕭沂點了點頭,“只可惜,本殿不愛喝龍井,本殿獨愛廬山云霧,恐怕要辜負(fù)林小姐一片好意。”
蕭沂說著,握起林驚雨的手,“妉妉,你不是方才道熱嗎?這太陽底下太曬,我們還是快些進(jìn)府,莫要中暑得好。”
林驚雨抬起手,半捏蘭花指摸了摸額頭,蹙起眉嬌弱喘氣,“誒呀,太熱了,熱得妾身都快冒煙了,恐怕是中暑了。”
她倚在蕭沂身上,摸著頭離開,臨走前不忘揚眉輕挑,與姜芙對視一眼。
姜芙氣急,卻又壓著,維持端莊姿態(tài)。
待走遠(yuǎn)了,林驚雨趕忙從蕭沂身上起來。
蕭沂問,“不中暑了?”
林驚雨瞪了他一眼,“殿下知道我是裝的還說。”
蕭沂嘴角淺笑,“瞧著好玩,逗一下你。”
“好玩?”林驚雨皺眉,她倒是覺得好笑至極,她皮笑肉不笑,這笑看著也有些生氣。
林驚雨輕喘著氣,“殿下,別人都領(lǐng)著女兒跑到你的面前,無視你的王妃存在,恨不得把茶盒連同女兒一并塞給你,你還覺得好玩?還有心思逗?”
蕭沂輕輕扇著扇,他溫潤的眼睛微微瞇起,望著林驚雨氣急敗壞的模樣。
她難得這般護(hù)食,而不是把他推出去,大度地分享給別人,實在瞧著新奇,自然好玩。
蕭沂不語,不急著解釋,就這般望著她的樣子,嘴角笑意更深。
像是她更氣,他更開心。
林驚雨見此,許是今日的天實在熱了些,她心中更是堵了層翻不出去的煩躁,如同泥巴將她裹挾。
林驚雨也不急著進(jìn)府,拿起團(tuán)扇對著蕭沂。
“蕭沂,你是不是心里還想娶我阿姐。”
她說著,愈發(fā)覺得自己猜得沒錯,打一開始,蕭沂就沒想著娶她,他想娶的人,一開始圖謀不軌的人,本就是林瓊玉。
她冷笑一聲,點了點頭,“這么久了,你還對我阿姐念念不忘是吧。”
蕭沂嘴角笑意斂去,皺眉道:“我怎么對你阿姐念念不忘了。”
“殿下打一開始就想娶我阿姐,我還記著呢。”
“多久的賬了,你還翻,我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娶了你,娶你阿姐做什么。”
林驚雨冷笑,“我不愿意認(rèn)姜芙一天,林瓊玉就還是林家嫡女,如今我父親是當(dāng)朝宰相,你就是想娶我阿姐,如虎添翼,如今姜芙拋來了橄欖枝,你心里肯定盤算著怎么休了我,或者是殿下是想無恥到姐妹并蒂服侍。”
蕭沂眉皺得更深,“林驚雨,我不是禽獸,沒那么無恥,更不會休了你。”
他對她的怒意不為所動,林驚雨覺得他是咬定青山不放松。
她拿著團(tuán)扇抵著他的胸膛。
“反正無論如何,蕭沂我告訴你,這輩子除非你死了,否則別想踢開我,但凡你對我還有點價值,我都會跟螞蟥一樣趴你身上使勁吸取。”
螞蟥?蕭沂想起榻上她死命咬著他咬出血,他忽然找著了新的形容她的動物。
他問,“床上也是?”
林驚雨:?
“別扯開話題。”林驚雨道:“我說過的,我決不允許有人可以爬到我的頭上,尤其是林瓊玉。”
縱然姐妹情深,但她依舊是個喜好攀比的女人,她希望林瓊玉好,但絕不希望自己低伏在林瓊玉腳下。
所以蕭沂娶林瓊玉想都別想,她不僅是為林瓊玉好,也是為自己好。
林驚雨柔了柔聲,恐嚇道:“殿下別忘了,我是個蛇蝎心腸的女人,但凡有人威脅到我,她的下場一定很慘,便比如,殿下剛把柔柔弱弱的小兔子娶回來,明日我就可以把小兔子殺了給殿下紅燒,連同你一道紅燒。”
忽然附近一道聲音傳來,帶著爽朗笑意。
“什么小兔子,本殿也嘗嘗好不好。”
林驚雨轉(zhuǎn)頭,二皇子蕭辰大搖大擺走來,身后是一行太監(jiān)宮女提著禮。
他看向蕭沂,“三弟這么早就到了。”
蕭沂一笑,“剛到不久。”
蕭辰看向林驚雨,她臉頰微紅,輕輕喘著氣,像是剛吵過。
“呦,三弟和三弟妹這是吵架了?”
蕭沂道:“在討論兔子是白斬好吃還是紅燒好吃,意見不合吵了起來,讓二哥見笑了。”
蕭辰想了想,拍手道:“本殿覺得這兔子啊,還是爆炒好吃,不過既然三弟妹愛吃紅燒,就讓讓她么。”
林驚雨道:“紅燒也吃膩了,換換口味嘗嘗白斬也是好的。”
她嘴角掛著淺笑,手挽上蕭沂的胳膊,縱然方才她和蕭沂吵,放盡了狠話,但此刻一致對外,至少在不能讓敵人覺得他們不合。
她掐了掐蕭沂的手臂,小聲道:“一會再跟你吵。”
蕭沂低眉,不解地問。
“我們方才吵了嗎?”
第83章 第 83 章
沒有吵?
行, 他向來唯我獨尊,心中定然不屑跟她這個瘋婦吵。
林驚雨冷哼了一聲,“一會再跟你計較。”
眼下還有個棘手的要解決。
二皇子蕭辰笑著打趣, “三弟的喬遷宴好生熱鬧,聽聞祁王府門前車水馬龍,禮品絡(luò)繹不絕, 可謂門庭若市, 叫二哥好生羨慕。”
蕭沂謙遜一笑, “二哥說笑了, 二哥府中喬遷之宴歌舞升平,硯舟與之相比簡陋, 實在招待不周。”
二人談笑春風(fēng), 卻隱隱劍拔弩張。
林驚雨趕忙攙住蕭沂的手,扇著團(tuán)扇道:“這天是愈發(fā)的熱了,我人都快烤化了, 站在這太陽底下, 你們兄弟二人不熱嗎?還是都快些進(jìn)去吧。”
“三弟妹說得是。”蕭辰一笑, “聽聞半山腰上有一水簾洞, 里面有已故棋圣所刻棋盤, 太子去后,本殿便鮮少與人對弈,不知今日可有榮幸與三弟下一盤。”
“二哥客氣了,我棋藝不精, 恐讓二哥笑話。”
“三弟這是說得什么話, 我們是兄弟, 兄弟之間怎會笑話。”蕭辰看向林驚雨,“本殿今日借三弟一用, 三弟妹不介意吧。”
林驚雨看向蕭沂,他眼神示意無事。
于是她笑了笑,“女子出嫁前都會害怕,阿珠前日子還寫信給我訴說心事,我一會得去安慰阿珠,殿下在也不方便。”
蕭沂點頭,“好,你自己小心。”
“殿下不必?fù)?dān)心。”她上前理了理蕭沂的襟口,小聲道:“他給你的東西,你別亂吃。”
蕭沂輕笑,“放心,我不是三歲小孩,他也不會用這種愚蠢的招數(shù)。”
“行。”
林驚雨理好他的衣裳,隨后吩咐身后的下人,“探枝,走吧。”
行宮大門,齊旭容光煥發(fā),招呼來客。
看見林驚雨時,趕忙招呼,“參見祁王妃。”
“齊小將軍不必多禮。”
齊旭抬頭,“怎么就祁王妃過來,祁王殿下呢。”
林驚雨道:“他呀,和安王對弈去了。”
齊旭一笑,“可是那水簾洞內(nèi),棋圣所刻的棋盤。”
“你也知道?”
齊旭道:“我正想著定親宴結(jié)束,與阿珠一道上山去玩,此地風(fēng)景秀麗,實乃游玩好地,就說那水簾洞里面奇石……”
他孜孜不倦說著,林驚雨調(diào)笑,“你們兩個都要成婚的人了,怎么還跟小孩一樣。”
“讓王妃見笑了。”
“不過也好,阿珠就喜歡玩,你們兩個如此志趣相投,我也放心。”林驚雨招了招手,下人抬上禮,金銀珠寶她不多說,只在抬上那一尊栩栩如生的并蒂蓮道:“這是我與殿下的一片心意,本是太后賞給我與殿下的,如今相贈,望你二人并蒂同心,百年好合。”
“此禮太過貴重,祁王和祁王妃破費了。”
“破費什么,這是贈給阿珠的,你呀以后對阿珠好點。”
“這是自然。”齊旭訕訕一笑,他抬手,“外面天熱,王妃里面請。”
*
水簾洞內(nèi),靜謐清涼,奇石嶙峋,內(nèi)有一方石刻棋盤,吹去灰塵,方格線條清晰,中間有一巨大的人形奇石,猶如判官,駐守這一方棋盤。
蕭沂與蕭辰對面而坐,侍衛(wèi)拿上來棋子,蕭辰執(zhí)白棋,蕭沂執(zhí)黑棋。
“二哥先請。”
“好,那我就先動身了。”
蕭辰執(zhí)子,落在天元處,蕭沂落在目外。
棋子落在石盤上的聲音清脆,回蕩在整個洞穴,不一會棋盤已星羅縱橫。
蕭辰開始吃子,“承讓了。”
他笑著打趣,“三弟的棋藝還是尚淺,比之太子,還需多鍛煉幾年。”
“二哥說得是。”
白袍男子不疾不徐,斜陽下白皙修長的手指捏著黑子,清朗溫潤的眉眼微微彎起,卻又隱隱帶著疏離,與肅殺之氣。
一子落,將先前所布張如大網(wǎng),只待豐收。
蕭辰笑意斂去,眉目驚愕,捏著子手指出汗。
他先前所布如同散兵,被眼前之人一點點擊潰,蕭沂收子握在手心不急著放入棋罐,青釉瓷器如同滴水,一滴一滴放著蕭辰被吃掉的棋子。
蕭沂笑意依舊溫和,“承讓了,二哥。”
蕭辰目光冷冽,僅一刻他笑了起來,“沒想到三弟棋術(shù)如此精湛,叫二哥佩服啊,扮豬吃老虎,三弟先前都是裝的吧。”
蕭沂笑了笑,清瘦的手放下最后一顆棋子,“棋盤上,不裝不成。”
“好啊,不裝不成。”蕭辰起身,笑聲回蕩在整個洞穴,他收了棋子道;“和三弟下棋有趣,不如我們再下一盤。”
“不了。”蕭沂拒絕,他抖了抖白袖起身,委婉一笑,“內(nèi)子一人赴宴,怕她無聊,硯舟要回去陪陪內(nèi)子了。”
“三弟待祁王妃可真好。”
蕭沂嘴角笑意依舊:“我這一生所望,就是與內(nèi)子有個小院,過過清閑日子,相伴到老。”
蕭辰點頭,“既然三弟想過清閑日子,二哥定當(dāng)遂了三弟心愿。”
*
公主府行宮內(nèi)四處擺有冰塊,一瞬間神清氣爽。
宴席中央是個極大的池塘,池中心是個亭子,里面的戲子咿咿呀呀唱曲,池塘開滿蓮花,清風(fēng)徐徐,陣陣蓮香沁人心脾。
林驚雨入座,好巧不巧對面是姜芙,姜芙與齊夫人是閨中密友,相識多年,感情深厚又恰逢林章安前陣子升了宰相,故為上等座。
而她除了祖母在時會帶她赴宴,祖母死后,她便大多關(guān)在林府,鮮少赴宴,就算赴宴也是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嫁給蕭沂后,雖是三皇子妃,時常出席宮宴,卻也是坐在皇室最角落。
如今蕭沂的勢力逐漸顯露,雖不比二皇子,但朝中已有不少人,開始發(fā)現(xiàn)這個卑微了二十多年的皇子也有奪嫡的可能性,她才一入座,不少官員女眷迎上來阿諛奉承,問她的衣裳哪家料子,發(fā)釵哪家做的。
林驚雨一一回應(yīng)。
表面上是拉家常,說些有的沒的,胭脂水粉的事,實際上是結(jié)交勢力,
“聽說玉寶閣又進(jìn)了新貨,等改日,我們一道去看看。”
“這月十五,我兒成婚,王妃可否賞臉赴宴。”
說話的正是禁軍統(tǒng)領(lǐng)夫人,林驚雨一笑,“屆時定攜禮赴宴。”
她言笑晏晏與一眾夫人閑聊,說話平易近人,又大方得體,從衣裳飾品,到琴棋書畫女紅,連奇珍藏品都能說上一二。
兵部尚書的夫人,先前是居住在南嶺,剛進(jìn)京不久。
“祁王妃不愧是林家嫡女,姑母是皇后,父親是宰相,見識就是比我們多。”她又笑著討好對面的姜芙,“不過也多虧林夫人細(xì)心教導(dǎo),養(yǎng)出這么個蕙質(zhì)蘭心,品貌出眾的女兒,還別說王妃和林夫人長得真像,就連眉毛上的痣都長在同一邊。”
話一出,眾夫人屏氣凝神,面面相覷,眼觀鼻,鼻觀心。
京城待久一點的人誰不知,祁王妃原先就是個瘦馬生的庶女,根本就上不得臺面。
只是還別說,從前祁王妃生得瘦,林夫人生得豐腴,卑賤庶女板上釘釘又鮮少出府,很少有人會覺得二人像,可如今祁王妃許是日子滋潤了,臉上長了些肉,林夫人近日也不知怎的,瘦了許多,二人這么一瞧還真有幾分相似。
只是誰也不敢說,誰也不敢提起祁王妃是庶女的事,在場的官婦人人心里都打有算盤,皇帝如今歲數(shù)大了,太子早逝,四皇子年幼,儲君之位極有可能從二皇子和三皇子之間選出。
原先太子一逝,眾人都覺得儲君之位非二皇子莫屬,可如今出了長孫氏那檔子事,凡牽扯之人株連九族,除了早早投靠二皇子的,和膽大的,旁的官員謹(jǐn)小慎微,顧念一家老小根本不敢站隊。
反觀三皇子雖不及二皇子,二十余年未嶄露頭角,姑且稱為平庸,但前日子里喬遷宴里,如今兵權(quán)在握的齊家,連同張尚書也一道赴宴,再加上他過繼在皇后名下,祁王妃又是風(fēng)頭正盛的林相之女,縱然林相并不參與紛爭,更沒表示戰(zhàn)隊。
不管怎么說,誰都不敢怠慢了,朝堂更替,誰都有可能日后決定他們的生死。
故此刻,皆大氣也不敢喘。
林驚雨手微微捏緊,訕訕一笑,“徐夫人眼睛真好,連眉毛上的小痣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徐夫人弄錯了,我不是林家嫡女,更不是林夫人所生。”
那徐夫人意識到說錯話,大驚失色,林驚雨不以為意,她看向姜芙,朝她道:“你說是吧,母親。”
姜芙姿態(tài)端莊,從容地牽起一旁林瓊玉的手,“祁王妃說的是,我林家的嫡女是林瓊玉,小女待字閨中學(xué)琴,近日鮮少赴宴,徐夫人弄錯了現(xiàn)在記住就好了。”
徐夫人連連點頭道:“是是。”
自家夫君還得仰仗林相,她又趕忙道:“久聞林大小姐生得花容月貌,如今一見果然如傳聞,不知林大小姐可有婚配,我從前在嶺南當(dāng)過媒婆,眼光毒辣,可為林大小姐挑挑。”
姜芙掃了一眼,心里嘀咕,果然是上不得臺面的鄉(xiāng)野村婦。
而話一出,在場不少有婦人蠢蠢欲動,若自家兒子娶了丞相之女,可謂是光耀滿門,在朝中勢上加勢。
姜芙不給情面,冷然道:“我女兒生來尊貴,不是什么阿貓阿狗能配得上的,若連林相都比不上,還是趁早打消了念頭,普天之下林家之女唯有皇子王孫可配。”
她言辭犀利耿直,但沒有人反駁,畢竟林家之女,四代里總有兩個是皇后,林家的女兒本就是為了嫁進(jìn)皇室。
可如此抽絲剝繭,林夫人這話的意思是,想把女兒嫁給二皇子,又或是三皇子,各夫人又趕緊打消了三皇子的猜測,如今三皇妃尚在,怎么可能。
不一會,齊夫人上座,林夫人與之閑聊。
“今日的蓮花開得真好看,讓我想到了從前,齊小將軍每年夏季都往林府送蓮子,我一打聽原是我家庶女愛吃,哦不,如今該稱祁王妃了。”
姜芙笑著道:“我方才看見祁王妃送了齊小將軍一尊并蒂蓮,想來是因為少時的情分,才送的玉蓮花。”
此話一出,眾夫人更是大氣也不敢喘,誰都知,當(dāng)年齊小將軍非祁王妃不娶,公然違抗和公主的賜婚,在祠堂跪三天三夜,最終跑去了邊疆。
徐夫人不知,連忙接話問,“竟不知齊駙馬與祁王妃少時就相識,這少時情分,定當(dāng)深厚。”
有了箭頭鳥后,眾人開始議論紛紛。
林驚雨從容一笑,“這并蒂蓮花,乃我與祁王成婚,太后所贈,亦是當(dāng)年先帝贈與太后,寓意并蒂同心,我與祁王請示過太后,特意將此贈給長寧公主和齊駙馬,怎到了母親這就是單單贈給齊駙馬的了,還是說母親在質(zhì)疑太后?”
林驚雨嘆了口氣,“如若是這樣,我回去得告訴皇祖母,讓皇祖母親自跟母親說說。”
姜芙道:“臣婦不敢。”
“本公主看你倒很敢,在背后嚼舌根,想毀本公主定親宴。”
姜芙連忙跪地,“臣婦不是那個意思。”
蕭珠風(fēng)風(fēng)火火走出,掃了眼姜芙,“林夫人,林相近日風(fēng)頭正盛,本公主看你是得意忘了形。”
“臣婦不敢。”
“不敢就給本公主閉嘴,莫要再讓我聽到任何閑言碎語,不然休怪本公主不客氣。”
長寧公主一向榮寵,行事囂張跋扈,有時連皇后皇帝都勸不了。
姜芙只好暫停接下的計劃。
蕭珠笑著走向林驚雨,“我與皇嫂感情甚好,不容任何人挑撥,也沒有人可以挑撥的了。”
林驚雨笑了笑,“皇嫂謝過阿珠替我解圍。”
“這有什么,我實話實說而已。”
忽然一道笑聲傳來,“今兒個真是好生熱鬧啊。”
林驚雨聞聲轉(zhuǎn)頭,二皇子走來,眾人行禮。
“不必多禮,本殿就是來送個禮。”蕭辰道:“本殿還有事,皇妹的定親禮本殿送到了,席便不吃了,先走了。”
蕭珠本就不喜二皇子,巴不得他走,“二哥慢走。”
林驚雨注意到,蕭辰走時余光掃了眼姜芙,二人對視,姜芙的神色明顯異樣,又過了一會,姜芙起身離座。
*
公主府假山后。
蕭辰冷笑,“林夫人,是想將林大小姐嫁給祁王嗎?”
姜芙道:“臣婦沒有。”
“祁王他已有祁王妃,根基尚弱,林夫人卻還要賭他。”
姜芙沉默不語。
見此,蕭辰神色狠戾,“本殿再給你一月期限,若是林夫人還如此愚蠢,莫怪本殿請旨強(qiáng)娶。”
蕭辰走后,姜芙的背駝了駝,一直維持的端莊冷靜姿態(tài)在這一刻崩潰,她輕輕喘著氣,走出假山,卻看見林驚雨迎面走過來。
女子神情漠然看向她,姜芙冷聲一笑,“林驚雨,你如今做了王妃,也還是改不了偷聽的毛病。”
林驚雨淡漠的雙眸里溢出一絲譏笑,“不偷聽怎知林夫人還有如此狼狽的一面。”
姜芙道:“如你所見,王妃可以稱心如意了。”
自然稱心如意,林驚雨覺得暢快。
言歸正傳,她瞥了眼二皇子離去的方向,“二皇子想娶阿姐?他威脅你多久了。”
“從叛亂停歇起,他便時常旁敲側(cè)擊,我這才將婉婉關(guān)在家中練琴,以此推脫各種宴會,除了……。”
“除了祁王在的宴會。”林驚雨嗤笑,“難怪今日你不惜與齊夫人撕破臉惹怒公主,也要毀我清白,難怪近日你狗急跳墻,甚至讓阿姐放下你從小教導(dǎo)的矜持,也要主動接近祁王。”
姜芙沉默不語。
林驚雨搖了搖頭,問,“我不明白,倘若你是為了林瓊玉成為皇后,安王的權(quán)勢遠(yuǎn)比祁王大,如此好姻緣,不正合你意嗎?”
“安王心狠手辣,我雖希望婉婉成為皇后,但更希望她所遇是良人,祁王性情溫順,若婉婉嫁給祁王,我林家定竭盡全力助祁王奪嫡。”
蕭沂性情溫順?天大的笑話。
林驚雨道:“你若不想林瓊玉嫁給安王,在官員之中尋個良人,早早把林瓊玉嫁了,拒絕了安王不就成了。”
姜芙道:“婉婉出身高貴,將來必定是皇后。”
林驚雨越發(fā)覺得可笑,“可林夫人莫忘了,我是祁王妃,我還活著。”
“莫怪臣婦出言不遜,祁王妃是個庶女,倘若祁王知輕重,就該知道我們林家更重嫡女。”
說來說去,都是為了林瓊玉。
為了林瓊玉,不惜舍棄一個她。
她忽然有些羨慕起林瓊玉來,“林夫人待女兒可真好。”
“自然,婉婉是我十月懷胎所生,是我肚子里掉下的一塊肉,自她出生起,我就發(fā)誓,我要把天下所有最好的東西都給她。”
姜芙提起林瓊玉,眼中滿是慈愛。
快要溢出來。
原來一個母親,提起孩子是這樣的神情。
林驚雨笑了笑,她覺得自己好沒骨氣,她好生羨慕林瓊玉,羨慕她從未得到的母愛。
鬼使神差,她咬了咬牙,問姜芙。
“倘若……倘若我也是你的孩子呢。”
姜芙一愣,皺眉看向林驚雨,冷笑道:“林驚雨,永遠(yuǎn)不可能,縱然你如今麻雀飛上枝頭,也抹不去你身體里骯臟的血脈,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嗎?你是我孕期我的丈夫與我救的瘦馬茍且所孕,你害得我差點小產(chǎn),我?guī)捉?jīng)努力,才保住我肚子里的孩子順利生下。”
她道:“倘若你寂寂無聞,乖一些便算了,可你偏要事事與我的婉婉爭,從小滿肚子壞心腸,跟你的娘一樣登不上臺面,倘若你這種血脈骯臟,品行不端的人是我的女兒,我嫌惡心。”
她嘲笑她癡人說夢。
林驚雨淡然地抬起帕子,擦了擦嘴角,而后啪的一聲,扔在姜芙的臉上,姜芙眼睛一痛,偏了偏臉。
“放肆,本王妃再怎么也是王妃,豈容你一個官婦侮辱。”
林驚雨輕輕喘著氣,仰起頭,擦肩走到姜芙身旁。
“本王妃勸你死了這條心,林瓊玉永遠(yuǎn)也進(jìn)不了祁王府,”
她喃喃道:“倘若你是我的母親,我會惡心到想吐。”
姜芙望著前方冷然,“如王妃所愿,你我此生不可能血脈相連。”
是啊,此生不可能。
林驚雨寧愿從無可能。
可望向婦人藏在眉毛里的小痣,又覺得老天命運捉弄,真巧,連痣都長在一個地方。
她摸上眉毛,自怨自艾笑了笑,“姜芙,我恨不得把我眉毛上的痣挖下來,連同我肩上的胎記,說來我還得感謝鄭小娘,她幫了我。”
幫她用煤炭,把那塊惡心的胎記燙掉。
姜芙波瀾不驚的神色微動,她皺眉看向林驚雨。
“你說什么?”
“我說,母親,我恨你。”
第84章 第 84 章
姜芙滿是疑惑地?fù)u頭, “你在胡說什么話。”
“母親。”
假山外傳來一道甜美的聲音,林驚雨轉(zhuǎn)頭望去,林瓊玉焦急地走來。
姜芙的神色緊了緊。
“這些事情, 我希望你不要告訴她。”
“好,我不告訴你的女兒。”
林驚雨望著陽光下的林瓊玉,花開得真好, 她冷聲道:“但我也奉勸林夫人一句, 屋子里的花養(yǎng)得太單純, 一旦出去, 禁不起大風(fēng)大浪。”
姜芙不以為意一笑,“那我就將花保護(hù)好, 什么大風(fēng)大浪, 林家和我這個做母親的拼盡全力也會替她扛下,她只需高貴地,無憂無慮地盛開就好。”
無憂無慮, 這個詞只屬于林瓊玉, 或許她這輩子唯一傷心的事, 就是婚姻不能自主。
其余的一切, 姜芙都會替她安排好。
她只需旺盛地生長, 不用顧是是非非,如同白紙,一塵不染。
而壞女人,那污點子, 只能由林驚雨做。
姜芙謹(jǐn)慎地將林瓊玉護(hù)在身后, 提防著林驚雨, 唯恐她污了她的寶貝女兒。
姜芙拿起帕子,擔(dān)憂地擦了擦林瓊玉額頭上的汗珠, “這么熱的天,你怎么跑出來了,萬一曬中暑了怎么辦。”
“我久久不見母親回來,就出來尋尋母親。”
“傻孩子,我在這公主府能有什么事,好了,我們回去吧。”
姜芙方才那張冷然滿是攻擊的臉,此刻滿是慈愛,溫柔地拿扇子,替林瓊玉扇風(fēng),生怕她中暑。
而林瓊玉不懼炎夏出來尋母。
當(dāng)真是母慈子孝,林驚雨站在一旁,如同局外人,一個過路人,靜靜望著。
直至,林瓊玉轉(zhuǎn)頭看向林驚雨,她那張不諳世事的臉,甜軟一笑,“妉妉,我方才來時看見個亭子,那建在大樹下,陰涼得很,最重要的是那還有只會說話的鸚鵡,你小時候不是很想見鸚鵡嗎?我們一道過去好不好。”
林驚雨斂去眸中的情緒,強(qiáng)歡一笑,“不必了。”
她頭也不回,走得風(fēng)起裙擺,往猛烈的日光走去,大片金光而下,烘烤她眼角的淡淡晶瑩。
不爭氣,沒骨氣。
她心中咒罵,不過好在她只傷心了一下,僅僅一下。
往后之路,她要走陽關(guān)大道,望著姜芙狼狽的模樣,步履蹣跚走在波濤之上的獨木小橋。
不過若是可以,她希望此生都不會碰到。
這太陽太曬,夏日炎炎,心中拔不去的煩躁像是添了柴火,大火愈烈,難受煩躁得緊,林驚雨加快腳步,趕緊走,腳下生風(fēng)像是要跑起來。
她恨不得更快,趕緊逃離。
不得不承認(rèn),此刻狼狽的人是她。
她像是只野貓,窺探他人幸福,眼中嫉妒快要溢出,唯恐被人發(fā)現(xiàn),受人嘲笑,落荒而逃。
她馬不停蹄逃,厄運卻總是落在她的頭上,她腳下一絆,往前栽去。
真倒霉。
可疼痛遲遲未來,她聞到淡淡竹子清香,一片陰影擋住酷暑,以及一片冰涼的布料包裹住她。
“怎么了,跑這么快。”
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林驚雨抬頭,她不知此刻,更不知何時,紅了眼睛,有一滴淚水已流淌至她的下巴。
蕭沂眉心微動,“怎么了?誰欺負(fù)你了。”
林驚雨不愿意承認(rèn)道:“我方才看見,姜芙和林瓊玉在一塊母慈子孝,我好嫉妒。”
蕭沂抹去她下巴上的淚珠,“所以,你嫉妒哭了?”
“好煩,我不想哭的。”
她使勁抹去,從前總愛用淚水示弱來惹得別人憐愛,可如今她不想哭,覺得懦弱,覺得不值,她想狠心些,想倔強(qiáng)些。
蕭沂移開她的手,“好了,別擦了,再擦就擦破皮了。”
林驚雨扯開手,撇過頭去,“殿下過去吧。”
蕭沂疑惑,“我過去做什么。”
“姜芙現(xiàn)在巴不得把女兒嫁給你,然后竭盡全力助殿下奪嫡,殿下現(xiàn)在心中定當(dāng)高興壞了吧,從前的愿望如今實現(xiàn),娶了林家嫡女比娶了我這個卑賤庶女好不知多少,簡直如虎添翼,勢上加勢。”
她吸了吸鼻子,偏著頭,又無所謂,又憤恨道,拽著袖子,蕭沂在想,假如她手中掐的是他,能把他掐死。
他靜靜地望著林驚雨發(fā)瘋,她總是這般,到了氣頭上,就口不擇言,更不分人就發(fā)泄。
不過這份苦只有他知道,她也就只能在他這耀武揚威,發(fā)發(fā)脾氣了。
小野貓伸起爪子來,還怪可愛的。
他替她擋住酷暑,半張臉浸在金光之中,如畫清潤的眉目微微一揚,伸手牽起她的手。
小野貓不悅地拽了拽,卻怎么也拽不出。
他將她的手放在胸口,他放過很多次,她都未信,可他還是堅持不懈。
這一次,他直接道:“林驚雨,我要是另娶他人,你就把我的心挖出來。”
他黑眸注視她,萬分誠意。
林驚雨一愣,半晌后,她揚了揚唇,“今天沒打雷,你下次打雷的時候說。”
“好。”蕭沂喉間溢出低笑,他牽緊她的手,“走了。”
“去哪,還要回去嗎?”
林驚雨的眼睛還紅著,不想這般狼狽暴露在眾人面前。
“你先說去哪。”
蕭沂勾起唇角,幾道光芒折閃,如絲如縷,勾纏著跳動的心臟。
“回家,養(yǎng)花。”
*
京城十月,枯葉漫天,萬里悲秋常態(tài)。
濟(jì)州刺史趙乾奉命回京,官復(fù)原職,現(xiàn)已是本朝太師。
一場浩劫過后,京城回歸寧靜,安泰向榮。
安王府,蕭辰握著密報,“是說,我的好弟弟在濟(jì)州與越國舊部勾結(jié)?”
跪在地上的細(xì)作拱手,“回殿下,千真萬確。”
蕭辰坐在棋案旁,他摸著棋子,嘴角勾起一道笑,“三弟,你說此局,你還會贏嗎?”
他揮手道:“備墨,明日早朝,本殿要上奏書。”
*
皇上年邁,自長孫氏謀反后,國根大傷,皇上更是力不從心,兩位皇子在朝聽政。
蕭沂一身蛟蟒朝服,手持笏板,不徐不疾走在太和殿前,他遠(yuǎn)遠(yuǎn)望向背有些佝僂的趙乾。
“趙大人。”
蕭沂走過去,趙乾以禮拱手,“參見祁王殿下。”
臨近了,蕭沂輕聲道:“老師不必多禮。”
他道:“趙大人官復(fù)原職,可喜可賀啊。”
“多謝祁王殿下,早朝快開始了,你我還是快進(jìn)去吧。”
“好。”
蕭沂頷首,黑沉的眸晦暗不明,太和殿在九十九級階梯之上,底下的風(fēng)已將他朝服吹卷,不知高處的風(fēng)有多大,他微微低頭。
“太和殿的階梯太多,太高,老師年紀(jì)大了,慢慢走。”
趙乾的眉毛白了,他低眉,“多謝殿下,老夫銘記。”
他轉(zhuǎn)身走上階梯,蕭沂望著他的背影,遠(yuǎn)處蕭辰望著這一幕。
“三弟。”
蕭辰走過來,蕭沂作揖,“二哥。”
蕭辰順著蕭沂的視線看向趙乾離去的方向,“三弟與趙大人認(rèn)識啊?”
蕭沂一笑,“幾面之緣,幾次相助。”
蕭辰點了點頭,眉眼狹長意味不明,他拍了拍蕭沂的肩膀,“三弟,早朝快開始了,我們快進(jìn)去吧,等上完了朝,二哥還想與三弟下一場,先前沒下盡興,這一次二哥學(xué)了新招,一會看看,究竟是誰贏。”
“好啊二哥,硯舟也沒有下盡心。”
走到太和殿時,蕭沂望著被狂風(fēng)吹得凌亂的旗幟,“二哥,今日的風(fēng)有些大了。”
蕭辰笑道:“三弟,高處的風(fēng)大不是誰都能站得穩(wěn),一不小心就會被吹下去,萬劫不復(fù)。”
“二哥說得是。”
蕭沂面色波瀾不驚,如同墨里滴了一滴水,轉(zhuǎn)瞬被黑墨包裹,他嘴角的溫和依舊,比這鋒利的風(fēng)要柔和,仿佛真的兄友弟恭。
太和殿里,帝王高坐,他捏著眉頭有些不悅,自長孫氏謀反之后,皇帝的身體愈發(fā)不好。
“有事上奏,無事退朝。”
底下的官員巴不得趕緊退了,安王殿下拱手上前,“父皇,兒臣有事上奏。”
皇帝抬了抬眼,“你有何事。”
安王將折子遞給太監(jiān),聲洪亮一字一句,“兒臣要揭發(fā)三弟與濟(jì)州舊越逆黨勾結(jié),欲謀反。”
謀反一詞出來,眾大臣面面相覷,長孫氏滿門抄斬,株連九族,凡參與者株連全族,就連平時關(guān)系密切有交集者皆流放苦寒之地,朝堂清了一半,一切歷歷在目,謀反一詞如同雷火轟耳。
太監(jiān)將折子遞上,皇帝翻了兩眼,眉間一皺扔在地上,“祁王,你有什么要說的嗎?”
蕭沂拱手上前,“正巧,今日兒臣也有事上奏。”
蕭辰一笑,“三弟有什么上奏的,不會是想?yún)⒍缫槐景伞!?br />
“自然不是。”蕭沂低頭,眸光冷冽,“兒臣要揭發(fā)本朝太師趙大人,以及朝中各濟(jì)州官員,與濟(jì)州地方官員,一眾逆黨勾結(jié),欲反齊復(fù)越,危害我大齊。”
舉朝嘩然,蕭沂繼續(xù)道:“長孫氏叛亂之時,兒臣流落濟(jì)州,偶然發(fā)現(xiàn)濟(jì)州謀反之意,故假意接近,套取一系列罪證,如今終于牽出埋伏在朝中的奸細(xì)。”
蕭沂步履從容,把折子遞給御前高太監(jiān)。
皇帝翻開折子,啪地合上,指著趙乾喘著氣:“趙太師,你還有什么好說的嗎?”
趙乾佝僂的背更弓,“臣無話可說。”
“好一個無話可說,來人,把折子上的朝臣皆關(guān)入大牢,聽候發(fā)落,派兵前往濟(jì)州,捉拿舊越逆黨。”
皇帝說完,猛地一咳嗽,太監(jiān)趕忙尖著嗓子道:“來人,快傳太醫(yī)!”
太和殿一片慌亂,蕭辰撿起地上的折子,與蕭沂擦肩而過,蕭沂的雙眸依舊平靜,仿佛對他方才的揭發(fā)不以為意。
蕭辰冷笑,“好一招金蟬脫殼,先發(fā)制人,只是蕭沂,你沒了舊越逆黨的幫助,你還能贏嗎?”
蕭沂疏離的眉眼一挑,“二哥說什么,我沒聽懂,我與那群逆黨有何關(guān)系。”
蕭辰皺眉,搖了搖頭,“蕭沂,我原以為你是個重情重義之人,沒想到,你也如此冷血。”
他頭一次,像拍兄弟一樣,拍了拍眼前男人的肩膀,“是啊,身在這皇室,血不可能是熱的,你我才是真兄弟。”
他揚長而去,蕭沂站在冰冷的宮殿之中,看群臣慌亂,目光與趙乾對視,緊接著趙乾被禁軍捉拿下去。
*
慎刑司,黑暗的地牢,老鼠蛇蟲橫行,死氣沉沉。
一個白袍男子,與之格格不入,他走進(jìn)大牢,踏在血與肉混合的泥地,濺起臟水,一塵不染的白衣染上污濁。
大牢一開,銬著鐵鏈的濟(jì)州朝臣們睜開眼,瞧見是蕭沂進(jìn)來,紛紛起身,唯有角落的趙乾緩緩睜開眼一動不動。
其中一個指著蕭沂破口大罵,“蕭沂,你這個白眼狼,枉費我們這么多年悉心教導(dǎo),替你安排布局,鼎力扶持。”
另一個起身,“沒有我們,你根本就走不到現(xiàn)在,根本就贏不了。”
“你真是太讓我們失望了。”
“離了我們,你算什么,你當(dāng)年就是一條狗。”
“你忘了嗎,我們的國是被齊國滅的,你的母親也是被齊國之人害死的,你辜負(fù)了我們,也辜負(fù)了你的母親,你枉為人子,你身上不該留著越國幕氏的血。”
“霧夫人與蘭妃的用心良苦,都被你給毀了!”
“……”
唾沫橫飛,蕭沂雙眸波瀾不驚,恍若一汪看不透的深潭。
趙乾忽然覺得,自己教導(dǎo)他十多年,從一個瘦骨嶙峋的臟孩子,到如今高高在上的“正人君子”,他好似從未看透過他。
趙乾坐在角落,緩緩開口,“這些年,你借助我們之手,早已暗中豢養(yǎng)自己的勢力與軍隊了吧。”
蕭沂沉默不語。
一個大臣沖上來,“你用我們,殺我們,你好狠的心。”
他藏在腰間的匕首刺來,蕭沂側(cè)身,侍衛(wèi)連忙將那人制服在地,蕭沂淡然掃了眼掌心的血口子,冒著血珠,他淡漠地擦去。
黑沉的眸子蓄著看不透的情緒,拱手道:“硯舟多謝各位老師十三年用心栽培,用命做學(xué)生的投名狀。”
趙乾大笑,笑聲凄冷,“蕭沂,我最后問你一句,你這些年,心里向的是越,還是齊。”
男子放下拱著的手,他緩緩抬起低伏的身子,溫和的目光溢出冷冽的笑。
“老師,學(xué)生姓蕭,是齊國的皇子。”
他道:“隱忍,是老師們給我上的第一課,學(xué)生學(xué)得怎么樣。”
兩邊謾罵又起,唯有趙乾在笑,他搖頭已經(jīng)看不出喜怒。
“好好好,你果真是我最得意的門生。”
“多謝老師夸獎。”
蕭沂轉(zhuǎn)身,緩緩走在陰暗潮濕的地牢,身后謾罵無數(shù),如同巨浪,孤魂野鬼,無數(shù)尸骸招手,仿佛要裹住他,吃掉他,讓他下地獄,萬劫不復(fù)。
地上的泥數(shù)不清是多少人的血與肉。
火光照得他白色的衣袍血紅。
他眉目疏離,周遭氣息肅殺,緩緩走在無數(shù)尸骸之上,黑暗如黑棋,他白袍如白棋,站在棋盤之上,一切盡在掌握。
他瞥了眼不停冒著血珠子的手掌,冷然道:“把我們放出去給二皇子通風(fēng)報信的細(xì)作殺了。”
“是。”木二點頭,“殿下這招好,借二皇子之手與舊越劃清界限,還得了個以身誘敵,鏟除逆黨的功名。”
蕭沂沉默不言,木二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以為是身后朝臣謾罵的緣故,那聲音凄冷,回蕩。
好在地牢里的人,此刻皆換成他們的人。
木二笑道:“反正這些年我們借舊越之手培養(yǎng)了不少勢力,殿下別聽他們的話,沒了他們我們照樣能贏。”
蕭沂勾起唇,“你放心,我沒有聽進(jìn)去。”
“那就好,屬下先去辦事了。”
“好。”
他點了點頭,孤身一人,走在這地道。
入秋了,外面的寒風(fēng)陣陣,凄涼裹著枯葉吹得人心酸冷。
在暗無天日的地牢里待久了,走出去,連陰天的光都刺眼無比。
蕭沂闔上眼,良久后他睜開眼,鴉睫之間,白日大雁南飛,烏云低壓得像是要下一場暴雨。
京城已經(jīng)許久沒有下暴雨了。
巍峨的皇宮依舊森嚴(yán)得萬籟俱靜,沒有人氣,他視線下移,瞥見枯木之下,站著一個女子,與巍峨的皇宮相比,她顯得渺小瘦弱至極。
可他一眼望見她。
在這死氣沉沉之中,她顯得如此生機(jī)盎然。
蕭沂想起,多年前的一個雨日,她也站在這等他。
他那時手上全是犯人的血,蕭沂低頭,此時此刻,他的手上依舊觸目驚心。
林驚雨走過來,“走了,回家吃飯了,今日我讓探枝燉了雞,瞧你這嘴唇,蒼白得像失血過多。”
說著,她注意到蕭沂手上的血,“還真受傷了,讓我看看。”
蕭沂抽手,“血臟。”
她現(xiàn)在膽子,比先前大了不知多少,林驚雨強(qiáng)硬地抬起,“你的血又沒事,你瞧瞧,這么長一道口子,果然我讓探枝燉雞湯是先見之明。”
蕭沂垂眸,她的神情好似在心疼。
她抬頭,“蕭沂,我們回家吧。”
他雙眸是死潭,空洞悲涼,喉間溢出一絲凄苦的笑。
“林驚雨,這條路一去不返,我殺了太多的人,孤魂野鬼夜不能寐,遲早有一日,我會被拖下地獄,萬劫不復(fù)。”
“那又如何。”她道。
“惡人自有惡人磨,我就是你的地獄。”
她笑靨里有星辰,叫人著迷,她握不了他的手掌,握著他的手腕。
“我捆著你,旁人別想把你拖走。”
他沉默不語,林驚雨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他帶回去包扎再說,她拽著他的手往前走。
蕭沂望著她發(fā)髻上的玉蘭花,這個季節(jié)沒有玉蘭花,她頭上的栩栩如生,在枯葉之季盛開。
他薄唇輕啟,小聲喃喃,“林驚雨,你是我一生罪惡里,唯一的碧落上蒼。”
以后就沒了,他去不了那,他往后只能入地獄做罪人。
他想牢牢抓住,他用他那只未受傷的手拽住,林驚雨回頭,蹙了蹙眉不解地問。
“你方才嘰里咕嚕的在說什么?”
“我說,林驚雨,我愛你。”
第85章 第 85 章
林驚雨的眼睛瞇了瞇, 而后嫣然一笑。
“哦。”
男人方才情不自禁,袒露心扉,她卻一個哦字, 蕭沂皺了皺眉,“哦。”
“我知道。”林驚雨平靜,習(xí)以為常道:“像我這般貌美如花, 還溫柔體貼的女子, 殿下愛上, 也很正常。”
她美目盼兮, 一張笑靨恍若枯木逢春,歪了下頭, 真燦爛。
冰冷麻木的手指因她回而回溫柔軟, 與之一道柔軟的還有心臟。
蕭沂深沉地望著,忽地勾起唇,“林驚雨, 你的臉皮真是越厚了。”
她不怒反而笑得更深, “多虧殿下的福, 妾身的日子越發(fā)滋潤, 臉皮可不就厚了。”
林驚雨問, “那殿下,喜歡臉皮厚的我嗎?”
蕭沂伸手揉了一把,嘴角淡淡笑意如清風(fēng),“愛不釋手。”
林驚雨皺了皺眉, 臉上還存有他的余溫, 她咂了咂嘴, “那我可得多吃點,”
“行, 是該多吃點。”蕭沂道:“把整個王府吃空了都行,反正我再給你補(bǔ)上。”
他這說得,跟豬一樣。
林驚雨抬頭,“殿下,吃太多,肉也會長太多的,我把王府吃空了,我真得成豬,豬肉還可以賣錢,但我不行。”
“變成豬就變成豬唄,我又不拿你賣錢。”
“可是妾身會變得很胖,殿下萬一嫌棄我怎么辦。”
林驚雨說著,后知后覺自己此刻就像無數(shù)個女子,問情郎自己胖了怎么辦,胖了還要不要我。
從前覺得這個問題都是笑話,男人都是一路貨色,薄情寡義,只看美色,真正要自己的只有自己。
就連蕭沂這在荊棘之中,不得不涼薄的貨色,也是貪戀她在榻上的美色,迷戀她的身體。
現(xiàn)在加一個,愛上她的身體。
他的病愈發(fā)的重了。
蕭沂聽完,“嫌棄你做什么?”
林驚雨問,“我能把殿下壓死。”
他不緊不慢道,“那我也吃胖點,好在你身下活命。”
蕭沂低眉似在思考什么,良久吐出最終思考后的想法,“然后把床也加牢固些。”
林驚雨無語凝噎,他的病果然愈發(fā)重了,這個時候,還不放棄床上之事。
睡死他得了。
回到祁王府,林驚雨先給蕭沂包扎上藥,等上完藥包扎后,下人已經(jīng)把飯菜端了上來。
念在他手不方便,林驚雨大發(fā)善心,體貼地給蕭沂盛了碗湯,給他放了根雞腿。
“來,殿下喝湯吃雞,補(bǔ)氣血的。”
她遞到他手邊,誰知他得寸進(jìn)尺,薄唇抿成一條線,望著她的眼睛意味不明,隨后微微張口,“喂我。”
她覺得,他定是打趣她玩的。
“殿下這不有手么。”
“手受傷了。”
“傷了右手,還可以用左手吃飯。”
“不順手。”
真難伺候。
林驚雨偏了偏身看向站在院門口的木二,“木二,你家殿下手受傷了,你過來喂他。”
“好嘞。”
給主子辦事,在所不辭,木二興沖沖過來。
蕭沂偏頭,木二一見自家殿下黑沉的臉,訕訕一笑,“那個,王妃,真不巧,屬下昨兒個右手落枕了,怕伺候不了殿下。”
“行吧。”
林驚雨嘆氣叫他下去,“我再給殿下叫一個。”
“林驚雨,你讓一個男人喂本殿吃飯,你想得出,本殿做不出。”
挑剔。
“實在不行,我把探枝借給你。”
蕭沂臉色又一沉。
“行,我喂你。”
林驚雨抬起碗,把湯汁送入他的嘴中,“殿下,燙嗎?”
蕭沂抿了口,神情平靜,“很燙。”
他真能忍。
“那我吹一吹。”
她吹了吹湯勺,送入他的口中,“現(xiàn)在呢。”
“不燙了。”
忽然外面?zhèn)鱽硪魂嚰贝掖业?#8204;聲響,“王妃,王妃不好了。”
林驚雨手一抖,湯汁灑蕭沂身上。
林驚雨一頓,“我……給你擦擦……”
她趕忙用帕子擦去蕭沂身上深色水漬。
探枝氣喘吁吁進(jìn)來,林驚雨問,“怎么不好了。”
“大小姐與張大人私會,被夫人知曉了,如今大小姐被夫人關(guān)在屋中,張大人求您過去一趟。”
林驚雨放下碗,“罷了,我過去一趟。”
“我陪你去。”
她拍了拍蕭沂的手,“這畢竟是林家的事,而且這個節(jié)骨眼上殿下不便插手,還是我自己去較好。”
蕭沂妥協(xié),“行,你路上小心。”
林驚雨馬車停至林府門前,打開簾子就見張竹允徘徊門口。
他見林驚雨,趕忙過來,“我聽聞安王有意向陛下請旨求娶婉婉,他那般心狠手辣,怎能待婉婉好,我必須在他請旨之前娶婉婉,可是如今林夫人都不肯讓我進(jìn)去。”
他急得焦頭爛額抱拳。
林驚雨道:“你在這等著也沒用,不如先回去準(zhǔn)備聘禮。”
“聘禮?”
“我進(jìn)去勸勸,沒準(zhǔn)還能成功。”
張竹允點頭,“那便有勞王妃了。”
林驚雨望向林府大門,石獅雄威昂首,門匾不知何時換了,更闊氣華麗,許是升官那日換的。
這林府,她已經(jīng)許久沒有回來了。
林驚雨理了理袖子,她來時匆忙,未好好打扮,只一襲翡翠青衣,娥眉淡掃。
縱然沒有華麗裝飾,她依舊得昂首進(jìn)去。
門口的小廝換了新的一批,認(rèn)不得林驚雨,如今林章安升了宰相,不少有人登門拜訪阿諛奉承,他一見是個女子,更不客氣,不耐煩道。
“何人來府報上名來,我得進(jìn)去稟報家主,才可進(jìn)林府。”
探枝大喊,“放肆,這是我們祁王妃,林家二小姐回來了。”
小廝一聽趕忙道:“小的有眼不識泰山,王妃里面請。”
馬上又對一旁的人道:“快進(jìn)去稟報老爺夫人,祁王妃來府了。”
林府正堂,姜芙和林章安愁容滿面。
主座上,林章安一拍桌子,“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好女兒,在柴房與外男私會,摟摟抱抱成何體統(tǒng)。”
姜芙道:“我家婉婉單純,定是他坑蒙拐騙,說來那張竹允還是老爺一手教出來的好學(xué)生。”
林章安更氣,“你這是什么意思,夫人這是責(zé)怪我不成。”
屋內(nèi)吵得不可開交,小廝來報,“老爺夫人,祁王妃來了。”
姜芙皺眉,“她來做什么。”
林驚雨進(jìn)堂,沒等林章安和姜芙說話,徑直入座,悠哉自若倒了杯茶。
林章安一頓,雖說自己這個女兒現(xiàn)在是祁王妃,身份比以往尊貴,但她從前最是低眉順眼,膽怯也因此有禮,不會像現(xiàn)在這般目中無人。
她自顧自喝了口茶,掃了他一眼,揚唇一笑,“父親在外一向尊禮重規(guī)矩,怎在府中就將禮數(shù)拋之腦后了。”
林章安一愣,本以為,禮數(shù)是在外,在內(nèi)他們是父女,不必如此,他氣得翹起胡子,卻又不得不拱手行禮。
林驚雨又一笑,“你我是父女,不必多禮,不然雷公得怨女兒不孝,懲罰我,女兒最怕打雷了。”
她又看向姜芙:“母親也不必多禮。”
林章安放下手,“不知祁王妃來林府有何貴干。”
“我來,是為我阿姐的事。”
林章安擺手,“此事你不必管,我們林府自會處理。”
“可父親,我也是林家的女兒,阿姐的事情我怎能不管。”林驚雨放下茶,瞇起眼睛,“讓我猜猜父親會如何處理,瞞下來,然后把阿姐嫁給安王?”
林章安道:“安王步步緊逼,林府別無他法。”
而旁一直沉默不言的姜芙大聲道。
“那安王心狠手辣,我絕不會把婉婉嫁給他。”
林章安掐著袖口,“這由不得你我。”
“由不得?”吵鬧之中,一聲嗤笑格外突兀。
“父親心中定然巴不得把阿姐嫁給安王,儲君之爭在安王和祁王之間抉擇,若阿姐嫁給了安王,將來無論是誰當(dāng)上皇帝,父親都可安保無憂,父親看似不參與朝堂之爭,置身在外,實際心里的算盤打得比誰都精。”
她不疾不徐撥開了林章安心中的繭子,他氣急敗壞,反駁道:“我那也都是為了林家,長孫氏謀反,官員清了大半歷歷在目,凡牽連,甚至有往來者抄斬的抄斬,流放的流放,如今你嫁給祁王,祁王勢弱,為父不敢賭,唯有把你姐嫁給安王,以此平衡才能保得林家平安。”
他說得義正詞嚴(yán),一個顧念全局的林家之主,一個偉大的父親,總歸不管怎樣都有苦衷。
“好啊。”她替父親分擔(dān),替他出謀劃策,她平靜道:“那父親辭官,如此林家與世無爭,淡出朝堂,滿門皆平安。”
林章安一怔,而后氣憤道:“我才剛坐上宰相之位不久,你就叫我辭官?”
“父親不是一向自詡淡泊名利嗎?怎此刻留戀起宰相之位了。”
她一點點剝?nèi)?#8204;他虛偽的外皮,質(zhì)疑他,忤逆他。
“父親,林家出了太多皇后,您如今又是宰相,您當(dāng)陛下不會忌憚嗎,您自己好生想想。”
林章安一拍桌子,“逆女,你是在威脅我這個父親嗎?”
“威脅?”林驚雨冷聲一笑,“本宮如今是祁王妃,何須威脅?本宮這是命令。”
她那張?zhí)m蕙和雅的臉不怒自威,讓林章安不自覺噤聲,她從前一貫乖巧柔弱,順從他,討好他,遇到事情哭哭啼啼,但絕不是此刻這般令人畏懼,她那雙眸子,心機(jī)深沉,他好像從未看透她。
她不緊不慢道:“本宮明日就讓祁王上奏給陛下,賜婚阿姐和張大人。”
“不可。”姜芙道:“那張竹允雖年紀(jì)輕輕當(dāng)上尚書,可他是寒門之士,背后無權(quán)無勢,家中只有一癱瘓老母,還有個死了多年的前妻,我婉婉高貴,怎能嫁給這種人。”
“母親,如今安王壓迫,朝中之人,敢違抗安王娶阿姐之人,怕是只有張大人了,還是說母親也想讓林瓊玉嫁給安王,是呀,如此卻能配得上林瓊玉的身份,可是,且不說安王心狠手辣,親自處決發(fā)妻,就說安王滿院妾室,側(cè)妃的兒子都有三歲,聽聞那側(cè)室囂張跋扈,如此一個后宅,阿姐這般單純一個人,就算此刻有林府在,安王尚不會苛待她,但母親能保證,林府能保她一輩子嗎?”
姜芙呆滯,捏著帕子緊鎖著眉,她不敢保證。
林驚雨理了理袖子,“權(quán)衡利弊之下,林瓊玉現(xiàn)在只能嫁給張竹允。”
她起身,朝眼前的二人淡然道。
“望二老深思熟慮,我好言相勸到這,日后林府不管怎么樣,林瓊玉怎么樣,都與我無關(guān)。”
她轉(zhuǎn)頭,外面的天泛著死魚白,風(fēng)大了灌入她的袖子,她往外走去。
“妉妉。”
林章安忽然叫住她,這是父親第一次喚她的小名,他聲線蒼老。
他道:“你變了。”
林驚雨微微側(cè)頭,昏暗的光勾勒她的側(cè)臉,她黑沉的眸子毫無從前的柔弱乞憐之色,而迸發(fā)的是冷冽的鋒芒。
她淡然一笑。
“父親,我沒有變,我一直都是如此。”
一直都是如此。
憎惡這個家,憎惡這里每一個人,以及最恨您這個父親。
她一直都是如此,只是父親從未關(guān)注過她,只是父親從不知道。
他唯一賜予的是林驚雨這個名字。
一場驚擾他美夢的雨。
可恨,而又可笑。
那她偏當(dāng)那場驚雨,擾他不得安寧。
林驚雨往外走,才出門一轉(zhuǎn)就碰見鄭小娘,她鬼鬼祟祟,看見林驚雨心虛一笑,“你……你出來了。”
林驚雨蹙了蹙眉,“你偷聽?”
蕭沂時常問她偷聽的毛病跟誰學(xué)的,她現(xiàn)在想想大抵是跟鄭小娘學(xué)的。
鄭小娘捏著帕子,打死不承認(rèn),還倒打一耙,“誒呀,我這聽說你回來了,就過來尋你,你這白眼狼也真是的,回了家怎么不先回翠柳院尋阿娘,反倒先來這了。”
“我是來商量林瓊玉的婚事,我去你那能商量什么。”
可說完林驚雨一頓,忘了,鄭小娘才是林瓊玉親娘,林瓊玉的婚姻大事,她確實可以插一腳。
“我就知你這個白眼狼回來不是來尋我的,虧我來時還吩咐人給你燉了只你愛吃的雞。”
“不了,我不餓,我先回去了。”
語罷,她的肚子不爭氣叫了一聲,來時未吃飯,眼下確實餓了。
鄭小娘一聽,笑道:“母女連心,我就知你餓了,走,先回去把我燉的那只雞吃了。”
翠柳院還是一如既往,屋內(nèi)的擺設(shè)基本未動,林驚雨坐下,瞥了眼窗口的石榴樹,枝丫之間碩果累累。
鄭小娘注意到林驚雨的視線,“你要是想吃那石榴,就摘些回去,反正我也不吃。”
她搖頭,“不用。”
“也是,你如今是祁王妃,要什么沒有。”
鄭小娘給她盛了碗雞湯,“來,我在里放了大補(bǔ)的藥,你可得給我全部喝了。”
林驚雨接過,“我身子骨好著,不用補(bǔ)。”
“這哪能一樣,我在里面放的可是易孕好藥,可靈了,我當(dāng)初就是這么懷上你的。”
林驚雨猛地嗆了一下,不知是聽到這里面的補(bǔ)藥是助孕的,還是說她懷上她。
鄭小娘依舊喋喋不休,“一晃眼這么多年過去,你成婚了,婉婉也要嫁人了。”
看來她是一分不差聽進(jìn)去了,林驚雨舀著湯,笑道:“林瓊玉本是要嫁給安王的,現(xiàn)在嫁給一個朝臣,你不怨嗎?”
“我聽說那安王可不是個好人,反觀張竹允知根知底,年紀(jì)輕輕就當(dāng)上尚書,是個良人,再說了,人這輩子啊,開心就好。”
“開心就好。”林驚雨苦澀一笑,“我倒還真有些羨慕林瓊玉。”
“這可不能賴我,當(dāng)年我讓你嫁給張竹允,是你自己偏不要嫁。”往事已過,鄭小娘又笑道:“不過,你如今是祁王妃已是莫大的福氣,誰料到太子早逝,長孫氏倒臺,三皇子過繼到皇后名下,如今這儲君之位,在安王和祁王之間抉擇,說不定就花落咱這,誒,你日后要是當(dāng)上皇后,你能不能給你娘弄個誥命。”
她還是一如既往地貪慕榮華,怕是今日這一桌菜都是為了阿諛奉承她當(dāng)上王妃的“女兒”。
林驚雨嗤笑,“你要誥命,找你的親生女兒去。”
“你這說的是什么話,你不就是我的親生女兒。”
林驚雨望向她,“我是誰的女兒,你自己心里有數(shù),我肩上的胎記為何燙掉,阿娘應(yīng)是比我更清楚。”
鄭小娘一愣,支支吾吾地還要再狡辯。
林驚雨直接開門見山,“你不必再瞞,在揚州的時候,秦夫人都與我說了。”
“她對你胡說八道了什么。”
“她解了我多年來的困惑,為何阿娘總是偏袒阿姐多一些,為何阿娘愛她勝過愛我,原來我不是阿娘親生的,我在阿娘手中只是個扔不掉的工具,只是一塊給阿姐鋪路的石頭。”
林驚雨眸中凄色,自己這十九年一切都是個笑話。
她步步緊逼,鄭小娘咬了咬唇,反咬道。
“當(dāng)年秦斕本是要把你丟進(jìn)河里淹死的,若不是因為我,你早死了,我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把你養(yǎng)大,你就這么說我的。”
林驚雨覺得好笑,“我四歲那年,高燒不退,你把我一個人丟在翠柳院,棄我于不顧,若不是祖母趕到,我早死在床上。”
“我那是為了爭寵,若沒有你父親的寵愛,你我如何能在這林府過活,我還不是為了我們的好日子。”鄭小娘嘀咕,“況且,你十三歲那年發(fā)燒,我還不是寸步不離守在你床頭。”
林驚雨嗤笑一聲,“那夜啊,你倒在我床頭睡著了,碰倒了燭火,若不是我及時醒來,我就真死床上了。”
“那次是意外,你摸著良心,我哪點虧待你,你和齊家那小子的事情一出,姜芙把你鎖在屋子里,是誰經(jīng)常給你送飯。”
“我當(dāng)是什么大魚大肉,每餐一個紅薯,我該感恩戴德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姜芙能讓我送大魚大肉嗎?再說了,老娘自己都吃不起大魚大肉。”
她破罐子破摔,“你要是想告訴姜芙就告去吧,混淆嫡庶是發(fā)賣的罪,等你一出門,我就吊死在橫梁上。”
“好啊。”
鄭小娘當(dāng)她在講笑話,不以為意,皺著眉頭叉腰。
林驚雨吹了吹,自顧自喝完碗湯,她擦擦嘴起身往外走,邊走邊道,“我這就去告訴姜芙,讓真相大白。”
鄭小娘一聽,“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來真的。”
她趕忙抱住林驚雨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得泣不成聲,“你就念在我養(yǎng)你一場,饒了我吧,你要把我發(fā)賣出去,比殺了我還難受。”
林驚雨扯了扯大腿,鄭小娘這些日子過得可真滋潤,發(fā)福得都扯不動。
“呦,翠柳院這么熱鬧。”
姜芙冷聲走進(jìn)來,瞧見這畫面,譏諷打趣,“你們母女這是,吵架了?”
鄭小娘輕咳一聲,慢悠悠地爬起。
林驚雨眉眼一轉(zhuǎn),望著姜芙,“你過來做什么。”
姜芙目光變得冷冽,“我方才越想越不對,林驚雨,是不是一切都是你算計好了的,與那個張竹允一道合謀害我婉婉。”
當(dāng)真是狗咬人,林驚雨冷笑。
還未等林驚雨張口,鄭小娘道:“姜芙,我看你就是跑來我們院子撒瘋的,我跟你講,老娘現(xiàn)在可不怕你,我女兒是祁王妃,日后還是皇后,我勸你日后對我尊敬一些,興許我還能不計前嫌饒恕你。”
鄭小娘趾高氣揚,仰著腦袋。
林驚雨無奈地低頭,輕聲道:“如今儲君未定,你這話若被有心之人傳出去,我跟你都得被拉出去砍頭。”
轉(zhuǎn)瞬,鄭小娘沒了氣勢,“這么嚴(yán)重,我亂說的,呸呸呸。”
彼時門外,小廝趕來,“夫人,揚州刺史秦夫人來了。”
姜芙皺眉,“這么多年了,她回來做什么。”
第86章 第 86 章
談起秦夫人時, 姜芙臉上劃過一絲厭惡,以及慌張之色。
多年前姜芙把秦斕趕出林府,如今林緣君當(dāng)上了貴妃, 雖然林驚雨也不希望,對此感到束手無策,總而言之, 秦夫人現(xiàn)在好生風(fēng)光, 姜芙不敢對她不敬。
無法像先前那樣刁難一個寡婦, 說不定還得敬著她, 來得到她的饒恕,防著她復(fù)仇而來。
林驚雨靜默地觀望姜芙五味雜陳的神色。
她厭惡秦斕, 但同樣厭惡姜芙, 二人相爭,她巴不得有場戲看。
恨不得全撕起來,撕得你死我活, 兩敗俱傷。
她嘴角勾起一道譏諷之笑, “母親, 與其計較是不是我算計林瓊玉, 不如先關(guān)心關(guān)心自己, 當(dāng)年干了什么好事,秦夫人怕是不會輕易饒恕母親。”
“林府又有戲可以看了。”
姜芙神色一緊,握住林驚雨的手,“秦斕那個賤人與你說什么了?”
“沒什么。”她搖了搖頭, 卻道:“我三叔父那般聰明絕頂之人, 死得真可惜, 想想若是我三叔父還在世,這林相之位得是我三叔父了吧。”
她面露惋惜之色, 話里有話,姜芙神色一慌,死死捏著林驚雨,“你休要胡說八道。”
林驚雨蹙了蹙眉,“母親,你捏疼我了。”
眼眸是委屈之色,卻隱隱劍拔弩張,直至鄭小娘誒呦地喊,扯開二人,“要吵出去吵,別擾我清靜,老娘大中午還想睡一覺的。”
姜芙松開手,瞥了眼鄭小娘,“都是一樣登不上臺面的貨色。”
“嘿!你再說一句!”
鄭小娘叉著腰,非要討個說法。
林驚雨揉了揉手腕,嘴角依舊帶笑,“母親,秦夫人都到門口了,您怎么還不去,一會迎接遲了,她興許就生氣了,興許還要責(zé)怪母親。”
“你少冷嘲熱諷,我的事還輪不到你來管。”
她那雙丹鳳眼一轉(zhuǎn),冷然看了眼林驚雨,林驚雨不以為意,笑了笑。
姜芙走后,鄭小娘指著她的背影,破口大罵,“一天天的狗眼看人低,擾得人不得安寧。”
林驚雨瞇起眼,“走,去看看好戲。”
鄭小娘搖頭,“我不去,我還要睡午覺。”
“行,你就在這好生躺著,最好以后都在這安安靜靜地躺著,別給我惹麻煩。”
“嘿,你個沒良心,我什么時候給你惹過麻煩。”她冷哼一聲,“你跟那個姜芙果然一個德性,飛黃騰達(dá)了,就狗眼看人低。”
林驚雨轉(zhuǎn)頭嗤笑,笑惡心地把她跟姜芙扯在一起,更警告道:“我沒把你混淆嫡庶告出去,已是對你莫大的開恩,這母女的情分你我也就此了斷,什么誥命,癡人說夢,對了,林瓊玉那你也別想靠住,在她眼里,你不過是個妾室,與她毫無關(guān)系,往后你就在這翠柳院本本分分待著,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外干什么,少做你的春秋大夢,出去丟人現(xiàn)眼給我惹出禍端,不然休怪我把你發(fā)賣出去。”
鄭小娘低頭小聲嘀咕,“我就跟人炫耀炫耀。”
“炫耀?如今風(fēng)口浪尖,你的每一句炫耀都能置我于死地。”
“哦,知道了。”
林驚雨冷漠,又無奈地瞥了眼這個養(yǎng)育自己十幾年的“娘”。
她轉(zhuǎn)身離開,走到門口時又停下。
“鄭小娘。”
“啊?”
“我從前極其恨過你,你自私,你尖酸刻薄,貪慕榮華,愚昧又粗魯,動不動打我,辱罵我,克扣我,轉(zhuǎn)頭又將溫情給阿姐。”
鄭小娘望著她的背影,支支吾吾想說話,卻什么也說不出。
“可也如你所說,我生病時你會守在我的床榻,我被姜芙關(guān)在屋子里的時候,你會給我送飯,你會給我存嫁妝,會記得我喜歡吃什么,你教會我許多東西,縱然是些如何在別人面前搖尾乞憐。”
林驚雨閉了閉眼,“這些年來,我心中一直有個疑問,你有愛過我嗎?把我當(dāng)成你的女兒。”
“怎么會不愛呢。”鄭小娘甩了甩帕子走過來,“你雖然不是我生的,但養(yǎng)你一場,養(yǎng)條狗都能養(yǎng)出感情。”
她笑著要去握住林驚雨的手,卻只能摸到一角衣袖。
林驚雨冷然,頭也不回走出屋子。
她不知道鄭小娘所說真不是真的,還是阿諛奉承,舍不得她這塊肥肉。
又或是養(yǎng)一條狗都能養(yǎng)出感情,她就是她養(yǎng)的一條狗。
她只能將自己封閉起來。
往前走,不要回頭。
與這里斷絕。
從前未感受過的,現(xiàn)在也不會在意。
林驚雨走出院子,沒走幾步碰見秦夫人,她容光煥發(fā),一身華麗端莊衣裳,身后跟著幾個丫鬟,看見她笑著走過來。
看來她臉上被她燙得傷好了。
林驚雨一笑,“可惜了,錯過一場好戲。”
秦夫人道:“沒關(guān)系,真正的戲還未開場。”
“姜芙和林章安沒好生接待你嗎?你跑來這里。”
“比起他們,我更在意你,畢竟你才是我戲里的主唱。”
她又道:“我要在這住些日子,慢慢折磨姜芙。”
林驚雨淡然點頭,“好。”
秦夫人望著林驚雨無所謂的樣子,仿佛她折磨的只是一只螞蟻,與自己毫無關(guān)系,她一愣,“她可是你的親生母親,你不在意嗎?”
“她欺辱我多年,我為何在意。”林驚雨漫不經(jīng)心撥弄一旁盛開的白菊,“我唯一在意的,就是惡心身上流著她的血。”
秦斕嘴角笑意更深,“好啊,姜芙替人養(yǎng)了十多年的女兒,自己的親生女兒厭惡她厭惡極了,我可太期待她知道真相的樣子。”
她的笑聲愈發(fā)猖狂,林驚雨覺得煩躁,先行離開。
她走出大門,掀開車簾子,看見蕭沂坐在里面,笑著望向她。
林驚雨看向外面,四周沒什么人,她趕忙拉上簾子。
“殿下怎么來了。”
蕭沂道:“你不讓我插手林家的事,不代表我不能過來接你。”
“這個節(jié)骨眼上,若被人看見怎么辦,到時候摻你一本與官員勾結(jié)有你好果子吃,不,我也得跟著你吃果子。”
“你放心,我來時注意得很,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蕭沂握著她的手,“走吧,回家。”
夜深之時,姜芙又被夢所驚醒,夢見梅花胎記,夢見有人抱著她的孩子走,她怎么拽都拽不住。
她大口喘著氣,滿頭是汗。
張嬤嬤端著水進(jìn)來,“夫人又做噩夢了?”
“我又夢到了那個夢,有人搶走了我的孩子。”
“夫人不必在意這個夢,我們小姐好好的,過幾日就要出嫁了。”
姜芙皺著眉,她搖頭總覺得古怪,她拽住嬤嬤的手問,“你說,是不是多年前我生了兩個孩子,真有一個被抱走了。”
張嬤嬤臉色一驚,而后笑著道:“夫人真是糊涂了,夫人當(dāng)年只生了小姐一個。”
姜芙冷靜下來,也覺得自己是糊涂。
她又道:“如今那秦斕回來了,我總覺得是個禍害,這些日子被她威脅我己受夠了。”
她讓她靠近,在她耳邊嘀咕。
“夫人的意思是?”
“你只管照做。”
張嬤嬤點頭退下,沒過多久,她碰到了秦斕,嚇得她大驚失色。
秦斕嘲諷,“呦,原來是張嬤嬤啊,這是做賊心虛了?”
“作賊心虛的是秦夫人吧。”
“我心虛什么,我光明正大地回來。”她勾起唇,“回來報仇。”
“你要干什么?”
“自然是折磨姜芙,然后告訴她親生女兒是誰的好消息。”
張嬤嬤慌張道:“不行。”
“怎么,怕姜芙懲罰你?”她眸間冷色,“你不過就是小小的奴才,輪不到你來阻止我。”
秦夫人視她為螻蟻,輕蔑地?fù)P長而去,張嬤嬤捏著手,久久站在夜色之中。
*
姜芙和林章安最終還是同意把林瓊玉嫁給張竹允,婚前三日,林瓊玉寫信給林驚雨,想讓她陪她住幾天。
林驚雨答應(yīng)了,皇帝生病,蕭沂要裝模作樣進(jìn)宮盡孝道,林驚雨閑著也是閑著,加之她想看看姜芙被秦斕折磨成什么樣。
姜芙瘦了更多,這些話她是從林瓊玉那得知的。
她回門先去了林瓊玉的屋中,果然是要成婚的人,幸福由內(nèi)而發(fā)。
林瓊玉拉著她看嫁衣,她羞澀道:“我都還未穿過呢。”
林驚雨坐在一旁喝茶,瞥了一眼,“那阿姐先試試。”
林瓊玉笑了笑,“這嫁衣是阿娘給我繡的,我想先穿給阿娘看。”
“行,阿姐去喚她過來。”林驚雨揉了揉腦袋,“我在屋子里悶得厲害,想出去透透風(fēng)。”
她并不想看她們二人母女情深。
她見不得這種東西,她像個過路人一樣。
過路人該做的是出去透風(fēng)。
林驚雨起身要走,探枝來報,“王妃,秦夫人叫你過去。”
林瓊玉婚事在即,長輩在堂屋討論婚事事宜,畢竟是林家嫡女,不得馬虎。
林驚雨問,“他們長輩討論事宜,喚我去干什么。”
林瓊玉一笑,“許是如今妉妉是祁王妃,身份不同以往。”
“行,我過去一趟。”
她不知道秦夫人搞什么名堂,走到一半,心中隱隱有絲猜測,林氏眾族人在場,卻是個唱戲的好時機(jī)好地方。
她向來置身戲外,她愛看戲,尤其是看姜芙出丑的戲,可對于這場戲,她有些臨陣逃脫。
或許正如秦夫人所說,這場戲她是主唱。
戲子上臺,難免有些緊張。
林驚雨走進(jìn)堂屋,林氏族人都在,她是祁王妃,縱然他們心底不服,要給一個從前名不見經(jīng)傳的庶女行禮,可規(guī)矩不能無,此時此刻,她是上,他們是下。
“參見祁王妃。”
林驚雨漫不經(jīng)心抬了抬手,“免禮。”
姜芙見她來,神色明顯不悅,卻又得強(qiáng)忍著。
主座是族中長老,德高望重,胡子花白,眉宇間是威嚴(yán)之氣,聽說從前是先帝的良師,身份非同小可。
他率先開口,“不知祁王妃來此有何貴干。”
林驚雨覺得無奈,看來秦斕是擅作主張,強(qiáng)把她拉上戲臺。
她強(qiáng)歡一笑,“阿姐的婚事是我促成的,我自然要過來看看長老們操辦得如何,繼續(xù)講,不必把我放在心上。”
她徐徐走到一旁秦斕給她的空位坐下,目光與秦斕不可避免相視。
秦斕揚唇一笑,“一會,請王妃看好戲。”
林驚雨波瀾不驚回之一笑,“那我可得準(zhǔn)備好花生和酒。”
秦斕轉(zhuǎn)頭,不以為意她裝不懂的模樣。
秦夫人最終還是沒能唱戲,不,更應(yīng)該講她成了主唱。
她猛然噴了口鮮血,目光驚愕地看向姜芙。
林驚雨握著茶一頓,堂屋一陣慌亂,秦夫人的頭正好倒在林驚雨旁邊,還有氣,她用筷子沾了沾她嘴中黑血,湊到鼻前,聞了聞。
“蘭薺,夠毒”她道:“不過還有救,探枝,我報藥,你去捉些藥過來。”
吵鬧之中的姜芙捏緊手,她問一旁的嬤嬤。“我不是讓你下啞藥嗎?怎變成了劇毒。”
嬤嬤慌張道:“奴婢也不知。”
“好了,你一會見機(jī)行事,千萬不要承認(rèn)。”
秦斕的女兒終究在宮里當(dāng)貴妃,眾長老慌亂,勢必要揪出兇手,林驚雨給秦斕喂了藥就要走。
畢竟秦夫人唱了戲,沒她的戲份了,誰知下一刻派去搜查院子的小廝看向她,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族長厲聲:“你快講!”
林驚雨皺眉,總有不好的預(yù)感。
“奴才……奴才在翠柳院發(fā)現(xiàn)了毒藥。”
果然如此,林驚雨看向姜芙,她栽贓人的手段,讓她佩服。
鄭小娘聽后大驚失色,指著那小廝道:“你血口噴人,我院子里從未有這種東西。”
緊接著罪證被端了上來。
鄭小娘花容失色,跪在地上,“老爺,你可要相信我啊,我是冤枉的,我不可能下毒,我也沒有動機(jī)下毒。”
姜芙冷聲,“那興許就是祁王妃下的毒了,聽聞王妃與貴妃娘娘有過節(jié),下毒報復(fù)也可能。”
林驚雨嗤笑,“若是我下的毒,我方才就不會救她。”
姜芙道:“正因為救了她,王妃才好洗脫罪名。”
族長為難道:“王妃你可還有話要講。”
林驚雨道:“這蘭薺毒遇到鹽水皮膚就會變黑,誰碰過用鹽水一試就知。”
族長讓人端上水來,林驚雨把手放在里面,拿出來時干干凈凈,潔白無瑕。
鄭小娘趕忙把手伸進(jìn)去,而后拿出來,“你們看,我的手白著呢,沒有變黑。”
姜芙道:“興許是吩咐下人的也說不定。”
“那就將所有碰過菜的人。”林驚雨看向姜芙,“以及在場所有人都檢查一遍。”
長老們面露不悅與為難。
林驚雨道:“各位長老可不能讓壞人逍遙法外,屆時陛下問責(zé),遭殃的是我們整個林府。”
各長老這才試水,姜芙的手無事,林驚雨走到姜芙身邊的貼身嬤嬤,她握著手臉色緊張,怕得滿頭都是大汗,林驚雨一笑,“今日的天這么熱嗎?張嬤嬤為何滿頭大汗。”
今日的天根本不熱,眾人目光聚集在張嬤嬤身上。
她顫抖道:“我……我怕熱。”
“這水很冷,張嬤嬤快解熱。”
她的手都在顫抖,遲遲不敢放進(jìn)去,她不知鹽水根本不會讓手變黑。
林驚雨輕聲道:“張嬤嬤的兒子又輸了賭錢,你說這次他是用錢還債,還是用手還債。”
張嬤嬤面色一驚,“你……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你心里知道,把責(zé)任推給姜芙,我興許還能救你兒子一命。”
婦人臉色慘白,緊咬著牙。
啪的一聲,水盆倒在地上,張嬤嬤跪地,“饒命啊,都是夫人讓我干的。”
姜芙一臉震驚,震驚跟了自己二十多年貼身奴婢背叛了自己,“你休要胡說。”
族長問,“你有何證據(jù)證明。”
“就憑……就憑當(dāng)年,三老爺病重,是夫人在三老爺床前說了不好的話,害死了三老爺,夫人怕秦夫人報復(fù),叫我下藥毒死秦夫人。”
姜芙氣急敗壞道:“我明明叫你下的是啞藥。”
轉(zhuǎn)而她連忙捂住嘴,看向眾族人。
林章安一拍桌子,“來人,把這個殘害我三弟的毒婦關(guān)進(jìn)柴房。”
姜芙一見,破罐子破摔,“我是為了什么老爺難道不知道嗎?我告訴了他什么老爺想聽聽嗎?當(dāng)年是老爺技不如人,比不上你的三弟,我是為了老爺?shù)募耶a(chǎn),才在他病重時說了那番話刺激他,至于那番話是什么。”
姜芙嗤笑,“三夫人與大老爺曾有過一個孩子,多新鮮的事,一向自命清高的林家之主,背地里竟干如此骯臟齷齪之事,林章安,在這個世間,最虛偽的人是你。”
林章安的皮被剝下來,他死命藏的骯臟丑事揭露,眾族人議論紛紛,指指點點。
林驚雨靜默地,饒有興趣地望著在外高高在上,光鮮亮麗的林家之主和林家之母二人發(fā)瘋,吵鬧。
這才是真正的好戲。
雖說家門不幸,骯臟狗血了些。
但這些與她無關(guān),她只是個喜歡看戲的人。
唯一不滿意的是,那群長老更是虛偽。
“好了,休要再吵,此事無論如何,都不能散播出去,我林家百年名聲不能毀于一旦。”白發(fā)蒼蒼的族長壓了壓拐杖,“來人,把那奴才拉下去,對外就稱,是那奴才心懷不軌。”
他保下了姜芙和林章安,因為林家榮耀要比人命重要。
張嬤嬤慌張搖頭,“不……不,夫人你不能這么對我。”
姜芙冷然瞥了她一眼,“我還想問你,我下的明明是啞藥,為何會變成劇毒。”
她被下人拉下去,等待她的只有死,事到如今她也無所謂了。
“因為我就是要毒死她,是她威脅我先。”
姜芙抬了抬手,讓下人停下,“她威脅你什么了?你跟我說我自會替你做主。”
張嬤嬤冷笑,“姜芙,你就別惺惺作態(tài)了,當(dāng)年我兒人命關(guān)天,我向你討錢,我在你身邊這么多年,你卻一分都不給我。”
“他賭了那么多錢,我這是為你好。”
正因為她跟在她身邊,她才沒有給她,她那個兒子就是個禍患。
“可我就那一個兒子,他是我的命,我窮困之時,是秦夫人伸出援手。”
姜芙頓時明了,秦斕定不會如此好心,“她讓你做什么了?”
張嬤嬤笑了笑,“沒做什么。”
她目光忽然一冷,“只是在夫人生產(chǎn)之時,偷走了你的親生女兒。”
“婉婉?”姜芙一愣,覺得她瘋了,“婉婉不是在我身邊嗎?”
“蠢貨,那不是你的親生女兒,你做夢都不會知道你的親生女兒在哪,你的親生女兒肩上有塊梅花胎記,你時常做的那個夢是真的,不過我不會讓你知道你的親生女兒在哪。”
她瘋狂大笑。
四周噤若寒蟬,姜芙臉色蒼白至極,瘋了瘋了,一切都瘋了。
原來她一直做的那個夢,困擾了她十多年的夢是真的。
她養(yǎng)了十多年的女兒不是她的親生女兒。
那她的女兒在哪里,她懷胎十月,與她心連心,血連血的親生女兒在哪。
她猛地上前拽住張嬤嬤的領(lǐng)口,“你說,我的親生女兒在哪里。”
“她死了。”
姜芙厲聲,“不可能。”
張嬤嬤一笑,“她或許被賣進(jìn)窯子被男人糟蹋,或許現(xiàn)在在外乞討,或許早已凍死在天寒地凍里,或許她就在府中,被你欺凌十九年。”
“總之,我不會告訴你,你永遠(yuǎn)也別想知道,”
她笑著咬舌自盡,鮮血沿著嘴巴流淌而下,任憑姜芙怎么喊都無動于衷。
“你告訴我!你告訴我!”
方才一字一句,刺痛了姜芙的心,她決不允許她的親生女兒在外流浪,受人欺凌。
“我知道你的親生女兒在哪。”
秦夫人咳嗽了幾聲,緩緩開口,“我知道。”
比起讓她永遠(yuǎn)不知道親生骨肉在哪,她替仇人養(yǎng)了十九年孩子,她欺凌了自己的女兒十九年,她的骨肉永遠(yuǎn)都不會原諒她,憎惡她,來得更報復(fù)。
秦夫人想抬起腰,卻發(fā)現(xiàn)抬不起,那毒雖解,保下她的命,卻落了個癱瘓的地步。
她又哭又笑,“都是報應(yīng)啊。”
姜芙拽著她的衣裳想問她親生女兒在哪,望著她癱瘓的樣子,她又一笑。
“姜芙你可別得意,你知道你養(yǎng)了十多年的女兒是誰的骨肉嗎?”
姜芙皺眉。
“是鄭小娘的,我當(dāng)年親手把你的骨肉,跟她的骨肉調(diào)換,你現(xiàn)在知道你的親生女兒是誰了吧。”
姜芙臉色蒼白,仿佛有一根棒槌,狠狠敲擊了她的腦袋,嗡嗡作響。
整個堂屋晃蕩,她瘦得有些脫相的身體搖搖欲墜。
只聽秦斕大笑,字字句句如釘。
“你欺辱了她十九年,你還記得你怎么待她的嗎?把她關(guān)在府中禁閉五年,三十仗大棍血肉模糊,酸臭的飯菜,克扣的銀子,打罵羞辱,一樁樁一件件,你以為她還能原諒你嗎?”
釘在她的心上。
姜芙抱著頭,嘴里喃喃,“不可能,不可能。”
她慌亂之中,看見一直靜默地,置身事外站在角落的林驚雨。
她指著她,“林驚雨,這一切是不是你設(shè)的計,故意誆騙我。”
林驚雨瞇了瞇眼,望著指著自己的瘋子,嗤笑一聲。
眾人早已呆滯,族長見過大風(fēng)大浪,壓了壓拐杖,“秦夫人,你有何證據(jù)。”
秦斕道:“證據(jù)?她肩上的梅花胎記,姜芙,你應(yīng)是比我更清楚吧。”
族長道:“王妃,還請容下人檢查你肩上的胎記。”
林驚雨點了點頭。
姜芙咬牙,“我也要去。”
偏房寂靜,她與姜芙靜默無言,直至林驚雨摸上衣裳時,她側(cè)頭看了眼姜芙。
“姜芙,無論真真假假,你我也正如你先前所說,此生不會是母女。”
她平靜地拉下衣裳,白皙的肩頭,一抹燙傷觸目驚心。
仔細(xì)一看,能看出梅花的輪廓,從前這里綻放的是一朵艷麗的紅梅,與姜芙每一個夢重疊。
她目光崩潰,失聲。
然后,手顫抖地摸上她的疤,“痛嗎?”
“早就不痛了。”
林驚雨拉上衣裳,沒有看一眼姜芙,她與她也沒有什么好說的。
姜芙空洞地站在原地,林驚雨淡漠地回到堂屋。
方才檢驗的下人稟報,“雖然是抹燙傷,但還是能確定是塊梅花胎記無疑。”
“這么說,林家庶女真是林家嫡女。”
眾人嘩然,姜芙神志不清,搖搖晃晃地走進(jìn)。
林驚雨瞥了眼一旁低著頭大氣也不敢喘的鄭小娘,“走了。”
鄭小娘怕問她罪,趕忙跟上。
擦肩而過時,姜芙伸手要去拽住眼前之人,拽住她散了十九年的骨肉,她的聲線變得滄桑。
“妉妉。”
卻怎么也拽不住。
林驚雨昂頭,望著眼前天光大亮。
不要回頭,她也不會回頭。
第87章 第 87 章
林驚雨出了門, 看見一道匆匆的身影,是林瓊玉的。
林驚雨隨那身影走去,鄭小娘擔(dān)驚受怕問罪將她發(fā)賣出去, 連忙拉住林驚雨的手,“你去干什么。”
“你先回去。”她瞥了眼鄭小娘滿頭大汗的模樣,冷聲道:“放心, 他們現(xiàn)在自顧不暇, 沒工夫管你。”
鄭小娘這才松了口氣, 又顫顫巍巍道:“那以后呢, 他們總會記起我。”
“只要我不提,沒人敢動你, 你只要給我本本分分待在翠柳院, 我會顧念養(yǎng)育之恩,不把你發(fā)賣出去。”
鄭小娘諂媚一笑,“你放心, 以后我一定聽你的話, 你讓我往東, 我不敢往西, 畢竟我們才是母女。”
林驚雨冷漠一笑, “我跟你說過,我們的母女情分已經(jīng)斷了。”
她往林瓊玉屋子走,她門口的婢女神色緊張,看見林驚雨趕忙一拜。
“阿姐呢?”
“小姐在里面。”
林驚雨推開門, 看見橫梁上吊了根紅綢, 林瓊玉站在凳子上正要自殺。
她的奴婢一見, 趕忙上去抱住她家小姐,“小姐你這是做什么。”
林驚雨走到一旁的茶案坐下, 倒了杯茶,掃了林瓊玉一眼,她雙目哭得通紅,像小的時候一樣。
林瓊玉這一生一向除了張竹允的事,從未做過出格的事。
自殺,倒是出人意料。
林驚雨的目光冷漠,像是在看戲,她身邊的婢女替她打抱不平,哭著道:“我家小姐是因為你鬧自殺的,二小姐你就這么冷漠嗎?”
探枝跟在林驚雨身邊這些年,架勢也跟著大了,“嘿!你家小姐自殺,跟我們小姐有什么關(guān)系,我們還沒追究你家小姐頂了我家小姐的位子十九年呢,你家小姐錦衣玉食的時候,我家小姐過得什么苦日子,要我說這位子不僅得換過來,你家小姐還得給我家小姐磕一百個頭。”
“一百個頭……你們別太過分。”
林瓊玉拉住她的婢女,“我磕。”
“小姐。”
她抬頭看向林驚雨,笑了笑,“本來就是我欠妉妉的。”
她朝她磕了三個響頭,林驚雨握著杯子,緩緩開口,“不必了。”
她道:“你們都下去。”
林驚雨望著跪在地上的人,頭上的朱釵凌亂,狼狽又卑微至極。
低伏在她腳下。
這是她從前所期盼的,人人都說她卑賤,林瓊玉金貴之軀,庶不敵嫡,林瓊玉該高高在上,她該爛在泥里。
她從小就立誓搶走林瓊玉的東西,小到珠釵糕點,大到搶走她的名聲,她入學(xué)的機(jī)會,甚至是太子蕭筠。
可如今一切都倒了倒,如她所愿。
她勝利了,她該喜悅,卻沒有勝利的快感。
她目光從林瓊玉的磕到紅腫的額頭,到她脖間的勒痕,她真傻,讓她磕她真磕,想死就真死。
林驚雨問,“為什么要自殺。”
“阿姐不知道怎么還你。”林瓊玉拽住林驚雨的衣角,淚眼婆娑,“原來這十九年,是我搶走了你的,我是那個小偷。”
“阿姐享福的時候,妉妉受了很多苦。”
“妉妉,你一定心里很怨阿姐吧。”
林瓊玉一貫大度,待人和善,人人都喜歡她,誰舍得怨她,林驚雨嗤笑一聲,“林瓊玉,若說這世間誰最怨你,大抵是我吧。”
“妉妉是該怨我,妉妉那般好,那般善良的一個人,遭受了許多苦楚,我本想著保護(hù)妉妉,可是我萬萬沒想到,是因為我的存在才讓妉妉吃的那些苦,而那些福本該是妉妉的,阿姐這般害慘了你,你卻還事事為我著想。”
她眼睛波光粼粼,單純至極。
真好,真善良,這兩個字眼讓林驚雨覺得可笑。
“你還記得,你十歲被毒蜂蜇傷,命在旦夕,治了半個月才救回一條命的事嗎?”
林驚雨轉(zhuǎn)著茶杯,繼續(xù)道:“毒蜂是我捅下來的,你身上的香料是我放的,我還記得你那時哭得很慘,整個人都腫了。”
低眸望著林瓊玉詫異的神情,林驚雨早已意料到,她苦澀一笑,“阿姐,我從沒有你想象得那么好,你是一張白紙,我則是硯上的墨。”
她起身要走,林瓊玉拽住她的袖子,嫣然一笑,“在阿姐眼里,妉妉永遠(yuǎn)都是最好的,是她們的錯,不是妉妉的錯,就算妉妉想要阿姐這條命,阿姐也會給你。”
“林瓊玉你總是這般善良大度地讓人無可奈何,我情愿你是個壞人,我還能殺你殺得毫無負(fù)擔(dān)。”
林瓊玉眉間一緊,以為說錯了什么話,連忙解釋。
林驚雨俯下身,拉起她的手,“如你所說,是她們的錯,我也殺過你一次,我們扯平了。”
“妉妉。”
“你只管好好地等待三日后出嫁,這林家的事,你以后就別管了。”
林瓊玉點頭,“我聽妉妉的。”
林驚雨走出林瓊玉的閨閣,迎面姜芙走來,她還未整理衣裳,臉色依舊蒼白,看見她時,眼睛一喜。
“妉妉。”
林驚雨看了眼身后的林瓊玉,“林夫人是來問罪的?我可沒有欺負(fù)林瓊玉。”
林驚雨不想與她多說,她們之間也并無什么可說的,她往前走,與姜芙擦肩而過。
“我不是那個意思,妉妉……”她伸手要握住林驚雨,卻還是只能觸摸到一抹冰冷的衣角。
她好像再也握不住她了。
望著她的背影,直至消失。
*
林驚雨這陣子,總是聽見姜芙的聲音,她隔三岔五都會送來東西,今日是糕點,明日是發(fā)釵,又或是京城最流行的款式的衣裳。
皆被鄭小娘給拒之門外。
其實也不是,鄭小娘原先是想收的,她諂媚地問,“那些東西,真不收?姜芙這次我看是下了血本,我瞧著那首飾還挺貴重的,不少價錢呢,不收可惜。”
說了這么久她就是想收著,林驚雨抿了口銀耳湯,秋日干燥,銀耳湯滋潤。
“你若是想收好啊,正好留著等發(fā)賣出去用,我也不至于擔(dān)心你餓死。”
鄭小娘甩了甩帕子,“你這是說的是什么話,我是那種人嗎?那姜芙的東西,我呸,我才不要。”
她說著指向門口,就瞧見姜芙端著碗燕窩進(jìn)來。
“嘿!老娘一時分神讓你溜進(jìn)來了。”
姜芙無視過鄭小娘,笑著走向林驚雨,“妉妉,秋日干燥,喝點燕窩滋補(bǔ),這是阿娘親手熬的,用上好的南海燕窩。”
林驚雨漫不經(jīng)心掃了一眼,姜芙趕忙端過來,“妉妉。”
只聽林驚雨道:“不了,我喝銀耳喝飽了,吃不下旁的。”
姜芙還要再說,鄭小娘陰陽怪氣道:“我們妉妉是祁王妃,什么金貴的東西沒吃過,稀罕你那南海燕窩?”
鄭小娘錯了,她還真沒嘗過。
只是她不說,她說了也插不上話,姜芙和鄭小娘吵了起來。
“鄭柳伊,我還沒向你興師問罪呢,當(dāng)年若不是你調(diào)換了我的親生女兒,妉妉何苦受罪。”
“她受誰的罪?還不是你的罪,誰讓你一直欺壓我們,小肚雞腸記恨我爬上老爺?shù)拇玻髅魇抢蠣斪砹司乒懿蛔∽约海阋獔髲?fù)找老爺去,逮著我不放干什么。”她越說越有理,“再說了,當(dāng)年若不是我從秦斕手中救下妉妉,她早被秦斕掐死了,至于秦斕為什么要害妉妉,還不是你當(dāng)年你從她手中搶了老爺,又害死三爺,把她掃地出門,說到底,還不是因為你,全都是因果報應(yīng)。”
“你一個瘦馬,秦斕原先就一個小卒之女,也配跟我爭?門當(dāng)戶對,階級高貴才是正理,我爹掌管整個戶部,我娘是首富之女,當(dāng)年若不是我帶著嫁妝和門楣助林章安,造福整個林家,你和秦斕能過這好日子?”
她們吵得不可開交,林驚雨覺得煩躁至極,耳邊嗡嗡作響,仿佛有一只蒼蠅和一只蚊子繞著她的腦袋轉(zhuǎn)。
林驚雨閉了閉眼,“你們?nèi)羰窍氤常统鋈コ常瑒e在我面前,擾我清靜。”
鄭小娘叉著腰:“聽見沒,妉妉叫你出去。”
林驚雨指正,“還有你,你也一并出去。”
鄭小娘趾高氣揚的臉一頓時垮,沒了架勢喊,“妉妉。”
姜芙溫柔道:“妉妉,那你好生歇息,夜里我再送燕窩來。”
這一次,林驚雨沒有拒絕。
轉(zhuǎn)念一想,她想補(bǔ)償她,她為何要拒絕,她向來不是個清高之人,更何況這不是嗟來之食,本就是她欠了她十九年的。
林瓊玉的婚事操辦完后,族人開始商議林驚雨的事。
“嫡庶血脈不可混淆,當(dāng)年因是瘦馬所生,都未入族譜,拜祖先,我林家嫡血脈不在族譜之內(nèi),無言面祖先。”
“可若被人知林家嫡庶混淆,乃是丑聞。”
林氏族人分兩派,一派堅持血脈,一派維持名聲。
以及還有一派持中立,眼尖的,一下子看見林驚雨。
“王……王妃。”
林驚雨從容一笑,“你們繼續(xù),我只是路過。”
可她在,還如何繼續(xù),堂屋噤若寒蟬。
林驚雨其實不在乎這林家嫡女的身份,林這個字只存于她的姓,其余的便只剩厭惡。
于是她準(zhǔn)備走開,姜芙忽然出現(xiàn),“我的女兒,自然由我這個母親做主,上族譜,拜祖先,堂堂正正,風(fēng)風(fēng)光光換回身份。”
林驚雨原本離開的腳頓了一下,目光與姜芙對視。
高座上的族長,則秉持另一種想法,林驚雨是嫡女,倘若祁王勝,造福的則是整個林家。
兩派紛爭,沉寂許久的老者開口,“我林家嫡女就該上族譜,拜祖先,堂堂正正,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fù)Q回身份。”
他的話一言頂九鼎,反對的那一派沒了聲。
林驚雨一直靜默無言,姜芙走過來,想握林驚雨的手,懸在空中又膽怯地放下,她望著她的眼睛,鄭重道:“妉妉,阿娘說過,我欠你的,我都會還你。”
可她不會原諒她,林驚雨像從前一樣淡漠地離開。
第一日,林家嫡庶混淆的消息一出,舉京震驚,茶余飯后皆談,原來那卑賤庶女,竟是林家嫡女。
更有聲音說,那這祁王真是如虎添翼,勢上加勢,這林家不幫自家女兒幫誰。
朝堂倒向祁王一派者又變多。
林驚雨在眾族人的見證下,在西郊舊宅祠堂,拜了祖先,那是個無風(fēng)日,一切安寧。
對于換身份這一事,林瓊玉并無多言,只是道:“換回來就好,換回來就好,這樣阿姐就放心。”
她婚后在張竹允的照顧下,紅潤許多,張竹允站在她身后,二人郎才女貌。
“見張竹允對你好,我也就放心了。”
張竹允撓了撓頭,“那必須的。”
他又道:“陛下病情厲害,祁王殿下無法抽身前來,王妃莫怪。”
林驚雨點頭,“我知道,這個節(jié)骨眼上,他若來了我才擔(dān)心呢。”
她與蕭沂也算是心有靈犀。
鄭小娘拎著食盒過來,有林驚雨那番話在她也不怕被問罪發(fā)賣了,加之如今坊間都在傳聞祁王奪嫡的勝算不比安王少,這種場合她自得湊湊熱鬧,亮亮眼。
尤其是今日,她的親女兒和親女婿在場。
“來,都餓了吧,嘗嘗我做的糕點。”
林瓊玉還是有些接受不了自己的親娘是鄭小娘,張竹允把他護(hù)在身后,有禮道:“婉婉不愛吃甜食,我吃。”
鄭小娘訕訕一笑,“行,我下次不做甜食。”
鄭小娘又走到林驚雨身旁,林驚雨饒有興趣捏了一塊,冷笑道:“瞧,你的親生女兒根本就不打算認(rèn)你。”
鄭小娘嘆了口氣,“嗐,自把她送走,我就做好了她不認(rèn)我的打算。”
林驚雨扯了下唇角,“行,你為了你的親生女兒付出真多,該說什么好呢,偉大的阿娘。”
鄭小娘轉(zhuǎn)頭,“老娘為了你付出也很多。”
“哦,沒感覺。”
林驚雨沒工夫與她東扯西扯,她轉(zhuǎn)身離開,忽然年久失修發(fā)黑的老宅舊墻跳出幾個黑衣人,與躲在暗處奉命保護(hù)祁王妃的暗衛(wèi)打斗在一起。
冰冷的劍劃出刺耳的鳴叫,混著尖叫聲,場面一度慌亂,林氏族人,與沾邊過來湊熱鬧的七大姑八大姨的遠(yuǎn)房親戚皆四處逃竄。
可黑衣人好像是向著林驚雨來的。
鄭小娘在旁拽著林驚雨的手,她一貫貪生怕死,尖叫道:“怎么辦,怎么辦。”
林驚雨覺得吵鬧,沒顧她,而是朝張竹允道:“保護(hù)好阿姐。”
張竹允點頭,“好。”
緊接著一支箭從暗處射來,劃破風(fēng)呼嘯,在林驚雨的背后,林驚雨聽到聲時已經(jīng)晚了。
她緊閉上眼,感覺自己被狠狠推了一把。
一片漆黑,身體晃蕩。
以及聽見林瓊玉的聲音,“妉妉!”
身體的疼痛遲遲未來,唯有一片熾熱灑在她的脖頸,帶著血腥味。
有人替她擋了箭。
別是林瓊玉那個善人。
她真蠢。
林驚雨在心中默默祈禱,別是阿姐。
她不敢睜眼,直到一只手握住她的肩,熟悉的聲音響起,“妉妉,你怎么樣。”
林驚雨緩緩睜開眼,林瓊玉安然無恙站在她身前。
真好。
阿姐沒事,真好。
可替她擋箭的是誰,她身上的血是誰。
林驚雨聽到一聲痛苦的呻吟,“哎呀,痛死……老娘了。”
她不可置信轉(zhuǎn)頭,見鄭小娘躺在血泊之中痛苦哀嚎,她胸口插著一支箭,穿過了心臟。
她身上的血是她的。
鄭小娘是最貪生怕死的,可能,她是逃錯了地,陰差陽錯替自己擋了箭。
林驚雨俯下身,“逃也能逃錯方向,你真是報應(yīng)。”
她伸手去摸鄭小娘的傷口。
“你個白眼狼沒良心的……老娘是給你擋的箭……誒呦呦……別碰……痛死老娘了。”
痛死她得了。
緊接著鄭小娘猛然吐了口鮮血,她哭著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鮮血濺到林驚雨的手上,她望著那支扎穿的箭。
鄭小娘就是要死了。
“你別瞎說,我能治你。”
“真的……那我回去后你得給我個誥命。”
“我看你就是為了誥命給我擋的吧。”
“你給沒良心……咳咳咳……”
緊接著她又吐了口鮮血,天公不作美,下了場暴雨,豆大的雨珠子如石頭不停砸在她的傷口,她痛得整個人顫抖。
“罷了……你去躲雨吧……我知道我快死了……”
她繼續(xù)道:“我藏在靠床的柜子底下……有我這么多年存下的積蓄……我包了兩包,一包給林瓊玉,一包給你……這次你可不能說我偏你阿姐……你的大一些……”
林驚雨苦澀一笑,“我看你是覺得姜芙會給林瓊玉準(zhǔn)備,才給我留得多一些是吧,況且這是我這么多年該得的。”
“嘖……你個沒良心的……”
她又吐了口鮮血,比先前都要多,“都是報應(yīng)啊……如你所說現(xiàn)在報應(yīng)來了……我鄭柳伊這輩子對誰都沒覺得虧欠……唯一覺得虧欠的只有你。”
林驚雨摸上鄭小娘的脈,“我可不會原諒你,你要死了我更不會原諒你。”
她一笑,“行了……進(jìn)去躲雨吧……”
她的脈搏跳動得越來越弱,直至最后再也不跳了。
林驚雨望著這具還殘留余溫的尸體,她還沒來得及問,這十九年她有沒有愛她,不是阿諛奉承,不是當(dāng)成一條狗,而是當(dāng)成女兒。
她還沒來得及問,她就死了。
她死了。
林驚雨后知后覺,她沒有掉眼淚,只是平靜地跪在大雨中,她的身體僵硬而又麻木。
“鄭小娘,別以為你替我擋箭,別以為你死了,我就會原諒你。”
“這輩子都不會。”
她嗤笑,“可是我還是想問你,你這輩子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你說話。”
“你說話啊!”
她不停搖晃著地上的人,盼望著她能忽然喊一聲真痛。
不停搖,不停問。
大雨滂沱,刺客被暗衛(wèi)處置在地。
姜芙從逃竄的人流中逆行,看見林驚雨不斷地問一具尸體,愛不愛她。
姜芙走到林驚雨身后,握住她的手,拍著胸脯,哭著道。
“我愛你,妉妉,阿娘愛你,你還有我在,你還有阿娘在。”
林驚雨已經(jīng)沒有聲音再問,她抽出手,緩緩起身。
聲音沙啞:“你不是我的阿娘,我的阿娘已經(jīng)死了。”
她冷漠地走在大雨中,沒有掉一滴眼淚,林瓊玉喚她,她反而還一笑,“阿姐,我沒事,我們回去吧。”
她繼續(xù)往前走,直至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蕭沂撐著一把傘,輕輕喘著氣,站在門口,站在不停逃竄的人流之中。
屋檐上的雨水如瀑。
林驚雨闔了闔眼,大腦昏沉,周圍的尖叫換成耳鳴,越來越小,直至消音。
倒下之際,她看見蕭沂跑過來。
他終于來了,真好。
她想睡覺了。
這幾天,她真的好累。
好想大夢一場。
“林驚雨。”她聽見蕭沂喚她。
她煩躁又虛弱道:“別吵,我困了。”
第88章 第 88 章
林驚雨倒下, 被蕭沂抱在懷里。
臉上刺痛的雨點消失,頭頂有一把傘,傾斜于她, 密密麻麻的鼓點似的雨聲如同跳動的心臟,是心病瀕死之人的心臟。
林驚雨望著那雙清雋溫和的雙眸,像是找到一方庇護(hù)所, 放心地闔上了眼。
男人溫潤的聲音清透地穿過雨點聲, “林驚雨, 怎么每次許久不見, 你都這般狼狽。”
這話聽著像是嘲諷她似的,林驚雨太累了, 只想大夢一場, 沒力氣與他吵。
身體被緊緊地抱住,她又聽見他道。
“對不起,是我來晚了, 是我沒有保護(hù)好你。”
他聲音有些哽咽。
其實他保護(hù)得很好了, 每日有暗衛(wèi)跟著, 只是暗箭難防, 也不能全怪他。
他方才氣喘吁吁趕來, 應(yīng)是急著來見她。
這個時候,他不該來的。
林驚雨張了張口,沒有安慰他,而是道:“別吵, 我困了。”
“好。”蕭沂將她抱起。
“我們回家。”
之后的她再也聽不見了。
蕭沂抱著她往前走, 姜芙急匆匆攔住, “殿下,祁王妃才回府幾日, 還望能讓她多留些日子。”
蕭沂眸光一轉(zhuǎn),聲線平淡,“才幾日便受盡貴府欺辱,再多留些日子,祁王妃不知要被貴府欺辱成什么樣子。”
姜芙心被刺痛,訕訕收手,望著林驚雨垂落的手越來越遠(yuǎn)。
馬車內(nèi),蕭沂將林驚雨抱在懷里,下顎抵在她的額頭,她的額頭滾燙,身體冰冷,他用大氅包裹住她,將溫度傳給她。
林驚雨做了許多夢。
大多是些關(guān)于兒時的夢,她也曾有過幾段快樂的時光,大多是跟祖母在一起的時光。
這一次她做了一個夢,一個遺忘在記憶里的,一段她不愿意承認(rèn)的時光。
其實很小的時候,她很喜歡鄭小娘,原因無他,因為那是她娘。
她總愛跟在她身后,像跟屁蟲一樣,這是鄭小娘說的,她總愛說她是跟屁蟲。
鄭小娘的那張狗嘴里總吐不出象牙。
那時他們被姜芙欺負(fù)得厲害,生活拮據(jù),加之前陣子鄭小娘犯了錯惹怒了老爺,府里的人都狗眼看人低,不把他們放在眼里,連送的飯菜都是餿的。
更別說龍須酥,而那時自己吵著哭著要吃龍須酥。
府里來了個廚子,是皇后送來的宮廷御廚,專門給林瓊玉做龍須酥吃,林驚雨那時瞧著眼饞,流著哈喇子回去跟鄭小娘講。
鄭小娘在旁罵罵咧咧,“龍須酥是咱能吃得起的?老娘現(xiàn)在連飯都吃不起。”
后來她實在受不住林驚雨在翠柳院哭天喊地,撒潑打滾,索性帶著她去吃了。
準(zhǔn)確來說,是去偷。
深更半夜,月黑風(fēng)高,姨娘帶著庶女潛入膳房。
鄭小娘打開食盒,然后燙手山芋似的丟給林驚雨,“噥,要吃快吃,被發(fā)現(xiàn)了老娘得跟著你一起遭殃,中了邪了,老娘多少年沒偷東西了。”
月光皎皎照射下,細(xì)絲如龍須,潔白綿密。
林驚雨淺淺咬了一口,然后大口咬,美滋滋吃了起來。
鄭小娘咽了咽口水,“給我也來一塊。”
“乖乖,果然宮廷里的東西,好吃。”
她們這幾天吃得大多都是些餿飯,嘗到甜頭,狼吞虎咽吃了起來。
她們吃著吃著又笑。
鄭小娘鼓著嘴道:“等著,等老娘復(fù)寵,啥山珍海味都是咱的,吃不完的吃。”
鄭小娘嘰嘰喳喳,繪聲繪色道未來,什么大房子,什么花不光的金子銀子,讓所有瞧不起她們的人諂媚她們,林驚雨只管吃。
到后來,巡邏的小廝打著燭火,光線掃到她們?nèi)箶[上。
“誰?”
“乖乖,個烏鴉嘴的,真被發(fā)現(xiàn)了。”
林驚雨嘴里還塞著龍須酥。
“吃什么吃,跑。”
鄭小娘拉著她逃,耳邊是狂風(fēng)呼嘯,身后的人追趕,好似不停跑,她們就能甩開所有人,就能逃離窮苦清貧,跑到榮華富貴的日子里。
好在天黑,她們沒有被捉到。
第二日,鄭小娘就開始實施她的計劃。
她不停爭寵,把林驚雨扔在翠柳院,高燒不退,若不是被祖母發(fā)現(xiàn)她差點死過去
從那個時候起,她就開始討厭鄭小娘,記恨她一輩子,鄭小娘來抱她走時,她抱著祖母的大腿不放。
后來,她養(yǎng)在祖母膝下,再后來祖母死了,她回到鄭小娘身邊,開啟相看兩厭,雞飛狗跳的日子。
后來的后來,現(xiàn)在呢,林驚雨睜開眼。
鄭小娘死了。
她真的記恨了她一輩子,鄭小娘的一輩子。
她睡了好久,睡到有些想吐,可吐卻怎么也吐不出來。
林驚雨拍著胸脯干嘔,一只溫?zé)釋挻?#8204;的手掌,摸著她的背,輕輕拍撫,像是在撫慰一只小獸。
林驚雨抬眼,入目是蕭沂那雙眼睛,他在擔(dān)心她,好似里面還有心疼。
他給她倒了杯水,“里面放了蜂蜜,潤潤嗓子。”
林驚雨喝下,很甜。
林驚雨握著杯子,溫?zé)嶙屄槟镜氖譂u漸回溫,“蕭沂,她死了,她怎么也養(yǎng)育了我十幾年,可我怎么也哭不出來,我是不是很冷血啊。”
他非常肯定,“沒有”
林驚雨又道:“蕭沂,我想吃龍須酥了。”
“好,我讓人給你做。”
她咬了口龍須酥,這是她兒時最期盼的東西,很甜,可吞進(jìn)身體里,不會感到甜。
有顆滾燙的淚珠從眼中滑落,林驚雨不停擦,它不停掉。
蕭沂握住她的手,她順勢藏進(jìn)他的懷抱。
她哭得聲嘶力竭,仿佛將這輩子對鄭小娘的怨恨全哭了出來。
她不停問鄭小娘愛不愛她。
但可笑的是,小時候的她是真的很愛很愛鄭小娘,縱然她偏心了些,嘴巴臭了些,還愛打她,但她就是賤得愛她。
“蕭沂,將鄭柳伊好好安葬吧,她生前最喜歡金銀珠寶,往棺材里多塞一些。”
“好,我已經(jīng)讓木二收尸。”蕭沂問,“你想去見她嗎?”
“不了。”林驚雨道:“有了金銀珠寶,她估計在地府笑得合不攏嘴,沒工夫顧我,你多葬一些,還有紙錢,記得多燒一些,燒個大的宅院,今年流行的衣裳,山珍海味也給她燒些……”
她不去,卻將事宜都吩咐好。
全是些鄭小娘喜歡的。
她握住龍須酥,“這盤龍須酥也給她燒過去吧。”
“好。”
吩咐完事宜,林驚雨問,“刺殺我的人,是二皇子的人嗎?”
“估計是的,你如今是林家嫡女,他們忌憚我利用林家的勢力。”
林驚雨嗤笑,“果然樹越大,越招風(fēng),我今日算是領(lǐng)教到了。”
她又問,“陛下的病,如何了。”
“愈發(fā)得重。”蕭沂唇角勾起,“我瞧著倒不像是氣的。”
林驚雨一笑,“皇宮,又該變天了。”
蕭沂親了親林驚雨的額頭,將她摟在懷里。
“林驚雨,我該遠(yuǎn)離你了。”
外面的風(fēng)大了,吹得樹枝搖晃,暴雨與暴風(fēng)不休止,卷起枯葉與黃沙,林驚雨望著窗外的疾惡天氣,微微瞇起雙眼。
黑色的瞳孔如龍卷風(fēng)旋渦里的龍眼。
*
老皇帝躺在龍床之上,四周金碧輝煌,以及妃子哭泣聲,那是他最愛的妃子。
林緣君抹著眼淚,握著老皇帝的手,“陛下,你一定要快快好起來,臣妾還等著你帶我去放風(fēng)箏呢。”
“都要入冬了,放什么風(fēng)箏。”皇后走進(jìn)來,瞥了眼哭得泣不成聲,惹人憐愛的小狐貍似的嬌俏女子,“陛下要是受了寒,你擔(dān)得起責(zé)任嗎?”
林緣君委屈道:“陛下。”
皇帝猛然一咳嗽,吐出鮮血,“好了,莫要吵了,吵得我心煩,都下去吧。”
皇后才過來,就被拒出去,只得憤憤瞥了眼林緣君,小聲罵著,“果然是個狐貍胚子。”
林緣君收了淚,不以為意,反而耀武揚威地?fù)P起眉,氣得皇后握緊拳頭,可剛出了門,她不好打她。
彼時,林驚雨和蕭沂進(jìn)來。
與林緣君擦肩而過,目光相視。
“呦,姐姐來了呀,姐姐最近好生風(fēng)光,林家嫡庶混淆的消息,我在宮中都能聽到。”
林驚雨一笑,“貴妃如此,當(dāng)真是折煞我了。”
皇后聽聞此事,雖詫異,但細(xì)想心中又高興,林驚雨是嫡女,百利而無一害。
她看向林緣君,“你沒有子嗣,等陛下去后,按照宮規(guī),可是要剃發(fā)為尼的,這么好的頭發(fā),可惜了。”
“我日后的事,不勞皇后娘娘操心。”
林緣君離開,緊接著二皇子蕭辰走近,二人擦肩而過,目光微微相觸。
蕭辰目光幽幽一轉(zhuǎn),看向林驚雨和蕭沂,“你們二人,也是來看父皇的?”
蕭沂一笑,“父皇病重,實在叫我夫婦二人焦急,妉妉前陣子處理娘家之事抽不開身,這不,如今得了空閑,就來看父皇了。”
蕭辰拍了拍掌,“三弟妹當(dāng)真是孝心有加。”
林驚雨頷首,“二哥謬贊了。”
“聽聞林家嫡庶混淆,原來我這三弟妹,是林家嫡女,看來我這三弟有福了。”
他意味深長,意有所指。
蕭沂言笑晏晏道:“哪是有福,不過是瑣碎之事增多罷了。”
蕭辰緩緩走近,二人之間聊著家常,氣息卻肅殺暗斗。
一道悅耳的聲音響起,“我們都是來看父皇的,怎都還聊起天來了,快些進(jìn)去吧,我燉了雞湯給父皇,莫要涼了。”
林驚雨笑著道,蕭辰一笑,“可不就是福嗎,三弟有賢內(nèi)助陪伴,不像我孤家寡人,無人陪伴,望你夫婦二人好生羨慕。”
他后宅妾室無數(shù),兒子都三歲了。
林驚雨心中嗤笑,算什么孤家寡人。
蕭沂調(diào)笑:“皇兄也可以再娶一個妻子。”
蕭辰道:“本是想娶林家大小姐的,如今看來也不必了。”他又改口一笑,“瞧我這張嘴,林大小姐都嫁人了,好了,我們快進(jìn)去吧。”
屋內(nèi),皇帝的頭發(fā)比先前還要白,眼角的溝壑極深,臉色青白,是瀕死之兆。
三人跪在龍帳前,向皇帝請安。
皇帝由太監(jiān)扶起,他喝了口林驚雨的湯,“你有心了。”
林驚雨有禮道:“都是兒臣該做的。”
老皇帝望著窗外的天,聲線蒼老,“今日是太子的忌日,三年前也是差不多這個季節(jié),他親手燉了碗雞湯,那孩子有孝心啊,只是可惜了,可惜了啊。”
他說著說著又咳了起來,“不說了,朕乏了,朕要歇息了,你們都下去吧。”
“兒臣告退。”
出了門,蕭辰道:“與旁人對弈實在索然無味,下來下去還是三弟有趣,不知三弟妹可否將三弟借我一會。”
林驚雨笑著點頭,“正巧,我好去給母后請安,許久未與母后聊天了。”
*
鵝卵石鋪成的小道上,御花園靜悄悄,秋日一片荒涼,鮮少有人過來。
蕭辰道:“父皇這些年還是念念不忘大哥啊。”
蕭沂淡然一笑,“大哥畢竟是父皇親手養(yǎng)大的,感情深厚,難免懷念。”
“好一個感情深厚。”蕭辰捏緊手,他冷笑一聲,“父皇只愛大哥,在父皇心中,儲君的人選,也只有大哥,你我不過是陪襯。”
“父皇向來都是如此,硯舟早已習(xí)慣。”
蕭辰憐憫似地?fù)u頭,“三弟啊,二哥是真替你悲哀。”
悲哀他這副不知是真還是假的懦弱樣子。
蕭沂不以為意一笑,走了一半,蕭辰皺眉,“奇怪,怎么有琴音。”
只聽秋末寂寥的御花園,琴聲悠揚,蕭辰看到彈琴之人,瞇了瞇眼,“三弟你看,那是誰。”
蕭沂轉(zhuǎn)頭,目光一頓。
只見荷葉枯敗的池中,亭下一青衣女子彈琴,琴聲悲憤激昂似在思念著某人,琴罷,她俯身蹲在火盆前,燒著紙錢。
“那不是三弟妹么。”
蕭辰聲線詫異,嘴角卻掛著淡笑,“宮中不能祭奠亡靈,但念在是三弟妹,本殿就不揭發(fā)了。”
“只是,三弟妹這是在祭奠誰。”蕭辰若有所思,“哦,忘了,今日是太子的忌日。”
亭中,林驚雨的臉被火光照紅。
直至耳邊傳來腳步聲,林驚雨轉(zhuǎn)頭,見來人說話哆嗦,“殿……殿下,你怎么來了。”
蕭沂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你不是去給母后請安了嗎?”
女子的臉色略顯慌張,她慌忙擋住身后的火盆。
一陣風(fēng)吹過,還未來得及燒入火盆的紙被卷起,夾雜在二人之間,如同一道隔閡。
蕭沂俯身撿起地上的紙,林驚雨趕忙去攔,“殿下莫看。”
身后的蕭辰眼尖,看戲似的道:“陰陽兩隔,思君心切。”
紙上字字句句都是思念之情,愛之心切。
蕭沂捏緊紙,聲低沉道:“你是在給地府的太子寫信嗎?”
林驚雨慌忙解釋,“不是的。”
緊接著,看戲的蕭辰撿起地上另一張紙,聲情并茂念道:“筠郎,妾身此生心中唯有你一人,其余皆是草木煙灰。”
他貼心地疊好紙,放入火盆,“三弟妹,這信我幫你寄過去了,想必大哥心中,也唯有你而已,其余皆是草木煙灰。”
他壓重最后四字,還拍了拍蕭沂的肩膀,“三弟,你的家事,我就不多管了,這棋我看今日就不必下了。”
他揚長而去,亭中只剩林驚雨和蕭沂。
以及凄切的寒蟬,蕭沂雙眸如這里的池子冷寂,他薄唇抿成一條線,微微勾起,拍了拍掌。
“林驚雨,你真是好樣的。”
那笑不知是夸獎,還是譏笑。
*
京城第二日,便起了傳聞,茶余飯后之談無一不有,祁王妃用情詩祭奠死去的太子。
更有傳言,這本該,太子和祁王妃才是一對。
二人情投意合,卻因當(dāng)年身份原因,不得已決裂,可謂是一對苦命鴛鴦。
坊間之人皆愛八卦,茶館說書人津津樂道,不久之后一部人鬼情未了的戲劇橫空出世,在茶館咿咿呀呀,曲調(diào)悲傷引無數(shù)人流淚。
而這輿論中心的林驚雨,則無所事事地繼續(xù)與各朝廷女眷宴會,逛街,拉家常。
逛累了,就去酒樓喝茶,吃點心,醉香樓是京城最大的酒樓,歌舞升平,佳肴十里芳香。
小二一見祁王妃,趕忙上前迎接。
“小二,定個上好的包廂。”林驚雨轉(zhuǎn)頭朝身后的各官婦道:“各位隨意點,我請客。”
“誒誒,好的。”
官婦們紛紛點頭,等林驚雨轉(zhuǎn)過頭,又議論紛紛。
“這祁王妃前陣子出了那么大的事,還有心情逛街?”
“要我說啊,祁王真是個冤大頭,妻子心心念念著別的男人,還是自己的哥哥,況且啊,還是死去的哥哥,這活人哪爭得過死人。”
“你說,祁王妃是不是把祁王當(dāng)替身了。”
“也是有可能的。”
“嗐,枉費祁王對祁王妃一往情深,祁王妃如此,太寒人心了。”
這聲音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進(jìn)入林驚雨的耳朵。
她不以為意,轉(zhuǎn)頭與張竹允碰上。
“張大人,這么巧,你也在這啊。”
張竹允有禮拱手,“下朝與幾個朝中好友一道喝酒。”
林驚雨一笑,“張大人少喝些,一會回去得挨我阿姐訓(xùn)了。”
“王妃說得是。”
“好了,不說了,我也要與我的好友們一道喝茶,聽聞這里的琵琶彈得格外好。”
那群官婦還在討論林驚雨薄情寡義,辜負(fù)了蕭沂的深情。
林驚雨笑著看了一眼,而后推開包廂,屋內(nèi)琵琶聲悠揚,小二的聲音響起,“王妃,你開錯門了。”
可為時已晚,眾人的視線望去,那幾個嘰嘰喳喳,議論紛紛的官婦張著嘴,停了聲。
只見屋內(nèi),一個男子躺在榻上,一個琵琶女抱著琵琶,可那琵琶女竟然長著一張林家大小姐的臉。
眾人的目光又看向張竹允。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不言而喻。
本方才還在說祁王妃有多對不起祁王,此刻不知該何以言說。
直至啪的一聲,聲音響亮,眾人回過神來,見林驚雨氣沖沖走出來,緊接著是張竹允打了蕭沂一拳。
第二日,坊間的說書和戲又變了變。
這祁王原先喜歡的是林大小姐,只因當(dāng)時身份不比太子,而林家本是要把女兒嫁給太子的,這才錯過了姻緣。
如此,這一切都說得通了。
什么恩愛兩不疑的夫婦,原是搭伙過日子,貌合神離,同床異夢。
*
彼時祁王府,雞飛狗跳。
寢屋關(guān)著門,門外的小廝聽的一清二楚,屋內(nèi)二人吵得激烈。
“你跟我阿姐到底什么關(guān)系。”
“我還想問你,你跟我大哥是什么關(guān)系。”
屋內(nèi),蕭沂的唇貼在林驚雨的耳畔,勾起她一縷青絲,另一只手貼著她的腰,不安分游走,撥玉玩珠。
他勾起唇,朝門外大喊,“林驚雨,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林驚雨難受地扭了下腰,面頰酡紅,張唇發(fā)出細(xì)小的呻吟,她昂起頭,狠狠咬了口蕭沂的耳朵,咬出血,舔了舔唇角。
下一刻,她道:“蕭沂,你竟然敢打我。”
蕭沂望著林驚雨唇角的血,皺了皺眉。
他俯下身,緊接著她抽身,捂著臉道:“這日子沒法過了。”
她打開門往外走,聽得津津有味的丫鬟小廝趕忙轉(zhuǎn)頭。
探枝連忙上迎,“王妃,這是怎么了?”
林驚雨捂著臉哭,“探枝,這王府我是待不下去了,走,收拾東西,我們回墨竹軒,我要回宮。”
第三日,坊間傳,祁王和祁王妃大吵一架。
祁王妃收拾東西,回皇宮了。
*
祁王妃走后,祁王總是喝得酩酊大醉,萎靡不振。
而林驚雨在墨竹軒的日子過得相當(dāng)悠閑,她又有閑心去顧她的那些農(nóng)作物,院子里的石榴樹又高了許多,她日常就是澆花種菜,鏟鏟肥,再喂一下貓。
她把小一也帶回了宮。
累了就拿一把木椅,躺在院子里曬太陽,時而擼一下小一,然后再指桑罵槐,罵完又獎勵它小魚干吃。
石榴樹枝丫搖晃,陽光穿過枝葉照在人身上,整個冬日暖烘烘的。
時而,她會讓探枝在院子里架一個燒烤架,烤肉烤菜,唱著小曲,不管跑不跑調(diào),反正墨竹軒靠近冷宮,除了關(guān)在冷宮的妃子,無人會注意,有時候冷宮的妃子還會對上幾曲,對山歌似的。
日子清靜又快活。
除了皇后經(jīng)常請人叫她過去問話,無非是些她跟蕭沂的事。
“你跟沂兒怎么回事,好好端端的怎么會鬧成這副樣子,我不管你們以前跟誰情投意合,現(xiàn)在你們就算相看兩厭,也得給我好好過日子。”
林驚雨總是以,“這日子沒法過了搪塞過去。”
皇后總是恨鐵不成鋼叨嘮她幾句,什么身在皇家身不由己,她也是這么過來的,嘮叨到最后,失望道:“妉妉,你怎么就不懂事了呢,你以前不是最懂事么。”
應(yīng)該是最聽她的話吧。
但林驚雨沒膽子講,她只能裝模作樣哭,“可是就算我想過,也得殿下想過才行,他不要我了,他讓我滾出這個家,他還打我。”
說著林驚雨摸上臉。
見她哭得泣不成聲,皇后只好作罷,“罷了罷了,你回去吧,沂兒那我會說的。”
“那兒臣告退。”
林驚雨回去后,聽說皇后又去勸了蕭沂,沒勸動,氣得她做好準(zhǔn)備物色新的林家姑娘,可挑來挑去,一個都不比林驚雨。
再后來,又是太后勸她,她比較委婉一些,以抄寫經(jīng)書把她騙過去,嘴里念著誰誰家夫妻恩愛,從百姓念到天上的神仙,念到最后,轉(zhuǎn)眼看林驚雨快打起了瞌睡。
只好嘆氣,“罷了,我老了,孩子們的事情,我管不動了,你們自己解決吧。”
“那孫媳就不打擾皇祖母歇息了。”
“哀家看,是打擾你歇息了吧。”
太后埋怨,嘴里卻帶著笑。
“怎會。”林驚雨繞到太后身后,給她捏肩。
太后拍了拍林驚雨的手,“別嫌祖母嘮叨,祖母就是喜歡你跟沂兒,覺得你們是這皇宮難得的一對璧人,不忍看你們決裂,祖母看得出,你跟沂兒之間是有感情的。”
林驚雨一笑,“祖母放心,我跟蕭沂,沒什么的。”
“罷了,你們自己的感情,自己做主就好。”
林驚雨回去后沒過幾天,皇后又把她喚過去。
她揉著腦袋,看起來很郁悶。
林驚雨心想,是沒物色好比她更合適的林家姑娘嗎?
“罷了,本宮已經(jīng)不管你們兩個怎樣了,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去勸勸蕭沂,別讓他跟著安王混了,那安王什么心思,你不知嗎?他遲早會害了沂兒。”
林驚雨險些忘了,在墨竹軒的時候,她聽探枝講,蕭沂和蕭辰現(xiàn)在情同一個娘胎的手足,整日混在一起,遛貓逗狗,聽曲賞美人。
林驚雨抹了抹眼淚,哭得梨花帶雨。
“母后覺得,殿下現(xiàn)在還會聽兒臣的話嗎?”
林驚雨哭得皇后更是頭疼,皇后揉著腦袋煩躁道:“罷了,罷了,你先回去吧。”
*
行宮內(nèi),院中池塘水清淺,紅細(xì)魚圍著水草打轉(zhuǎn),樓閣處小曲吳儂細(xì)語,軟得人如踩云端。
推開梨花雕門,靠窗處竹影晃動,煙霧繚繞,一雙黑沉清冷的雙眸迷離,微微瞇起,男子白袍上的墨竹如在宣紙上精筆刻畫,散在榻上。
一只修長白凈的手指握著煙架,門開時,他目光幽幽望向來人。
蕭辰笑著走來,“三弟,二哥尋得這行宮不錯吧。”
煙霧輕輕一吐,男人緩緩仰起身,撥開煙霧,露出一張溫潤清俊的臉。
蕭沂勾起唇,“有勞二哥了。”
“這沒了妻子管束啊,就是快活,以后跟著二哥,二哥讓你知道什么是快活。”蕭辰拍了拍蕭沂的肩,轉(zhuǎn)身對唱曲的歌女道。
“換個彈琴的,我三弟最喜歡琴了。”
蕭沂道:“多謝二哥。”
“說什么謝,我們可是兄弟。”蕭辰坐下,抬了抬手,侍女取了煙斗過來,給他點上,“恩恩怨怨何時了,咱上代的恩怨就讓它過去吧,我們兄弟倆以后要和和睦睦。”
蕭沂抬手讓婢女退下,親自替他點煙,“二哥所說,正是三弟所想。”
蕭辰一笑,“哎呀,以前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三弟如此有趣,比起大哥,我還是覺得我跟你才是好兄弟。”
二人開懷大笑,回蕩整個閣樓。
門口有侍衛(wèi)不停走動。
蕭辰放下煙,“二哥還有事,先行走了。”
他走出門,那個侍衛(wèi)向他拱手。
他掃了一眼道:“有何事。”
“殿下,現(xiàn)在坊間都在傳我們先前誅滅叛軍的那支軍隊從何而來。”他聲音逐漸支支吾吾。
蕭辰不耐煩道:“說。”
“坊間傳,殿下早已暗中豢養(yǎng)私兵,意欲謀反。”他靠近道:“我們在陛下身邊的暗探來報,陛下大怒,已著手監(jiān)察司暗中偵查。”
蕭辰捏緊拳頭,骨節(jié)作響,“豈有此理,若不是我率領(lǐng)軍隊,他現(xiàn)在指不定已葬身大梵山,父皇啊父皇,在你眼里我從不是你的兒子,你沒有一日不猜忌我。”
他目光逐漸變冷。
“既然如此,本殿何不反了,告訴林緣君,叫她加大藥量,趁父皇歸西,攻上太和殿。”
那侍衛(wèi)看向屋內(nèi)的人,“那三皇子呢,朝中已有不少人支持他,就算前陣子他與張尚書大打出手,但林相和齊家之力,依舊不容小覷。”
蕭辰不以為意,“林相一貫中立,本就搖擺不定,因前陣子那檔子事,祁王妃與祁王要鬧和離,林相應(yīng)是不會再助他。”
他看向屋內(nèi)昏昏欲睡的人,“況且,你看他如今的樣子,還能跟我斗嗎?”
“屬下總覺得三皇子沒有那么簡單,他心思縝密,興許現(xiàn)在是裝的。”
“不管真真假假,本殿在他煙中下的幻藥不假,他如今只是個廢人,在我的掌控之中。”
侍衛(wèi)拱手,“還是殿下英明。”
蕭辰走進(jìn)屋子,里面的人已經(jīng)神志不清,閉著眼,享受悠揚的琴聲。
手指跟著節(jié)奏,輕叩煙架。
蕭辰俯下身,拍了拍蕭沂的臉。
“三弟,這一局,二哥贏了。”
蕭沂睜開眼,雙眸微微瞇著,晦暗不明。
也許是因為煙霧的原因。
*
皇后終于不勸了,林驚雨終于過回清閑日子。
可沒過幾日,林緣君來了。
她日子過得滋潤,比先前要豐腴些,一身華麗踏進(jìn)林驚雨的清貧小院。
她進(jìn)來時,林驚雨正在澆菜。
林緣君道:“呦,姐姐這日子過得滋潤啊。”
“不敢與貴妃娘娘相比。”林驚雨隨意回了一句,仿佛更在意自己的菜,“怎么,你也是來勸我跟蕭沂和好的?”
“我才沒那閑心。”她坐下,就坐在林驚雨的木椅上,“聽說,我阿娘在你林家癱了。”
“你要是來興師問罪,可問錯了人,我還好心救了秦夫人一條命,你該感恩戴德我。”
林緣君點了點頭,“那這么說我還真問對人了,因為我巴不得那個女人死。”
林驚雨一愣,這才有興趣把目光從菜移到林緣君身上。
林緣君笑著道:“我說過,我們才是一樣的人。”
“怎么,你娘也不是你娘?”
林緣君看著好似無語了一下。
她道:“我沒有你那么好的命,她就是我娘,她看著冷靜,心底早已扭曲,平常啊,就愛對著我這個女兒撒氣。”
林驚雨一笑,“所以你說這么多,是讓我可憐你?”
“不是,我是來可憐你的。”
林驚雨繼續(xù)澆菜,“我有什么好可憐的。”
林緣君望向天,“再過不了多久,天就要塌了,而林驚雨你這個棄子,你以為你能在這種地方茍活?”
林驚雨平靜道:“你是二皇子的人?”
林緣君搖了搖頭,“不,我不是。”
她的話不可信,可今日,她的目光又像是真的。
林緣君轉(zhuǎn)身離開,迎面碰上蕭珠,“誒!你怎么來了,是不是欺負(fù)我皇嫂了,我皇嫂和氣溫柔,但本公主可不是好惹的。”
林緣君沒把她放在眼里,白了一眼擦肩而過。
“嘿,你還白我。”
蕭珠瞪了回去,氣呼呼走進(jìn)來,“皇嫂,你瞧瞧那林緣君,眼睛都長頭頂了。”
林驚雨一笑,“別氣了,皇嫂做了南瓜羹,你要不要嘗嘗。”
蕭珠恨鐵不成鋼道:“皇嫂你怎么還有閑心弄這些,且不說那林緣君,就說說三哥,他整日與二哥廝混在一起,在外置辦了個行宮,整日就是聽曲,看美人,還碰煙。”
“哦。”林驚雨點了點頭,好像對此不在意。
“哦!”蕭珠拽著她的袖子道:“皇嫂,你怎么就不急呀,你還是我認(rèn)識的那個皇嫂嗎?我知道的,皇嫂你雖然看著溫和逆來順受,但心里有得是主意,但現(xiàn)在,火都要燒家門口了,皇嫂你怎么還跟個沒事人一樣。”
林驚雨摸上蕭珠的腦袋,揚起唇,“阿珠,天永遠(yuǎn)不會塌下來。”
蕭珠還是不明白,捧了南瓜羹就走了。
林驚雨望著天,白茫茫一片。
天很低,仿佛真要塌了,壓得整個皇城粉碎。
寒風(fēng)凄冷,吹起她青色的衣袂,翻卷飄揚。
臘月,入冬了。
她唯一擔(dān)心的是,她種的菜能不能熬過寒冬。
小一跑過來,蹭了蹭她的裙擺,林驚雨將它抱起,柔軟的毛溫?zé)岬钟L(fēng)。
她忽然有些不自信問,“小一,天不會塌的是吧。”
它喵了一聲,似是在回應(yīng)。
林驚雨一笑,“走了,天要黑了,我們進(jìn)屋吧。”
*
月上屋頂時,外面的風(fēng)大了,狂風(fēng)呼嘯,吹開了墨竹軒的窗戶。
她讓探枝在偏房睡了,屋中就她一人。
林驚雨起身去關(guān)窗。
手還沒碰到窗戶,就被人圈住,滾燙的體溫裹住她,抵御寒風(fēng)。
一道熾熱的吻落下,不留前奏,舌直驅(qū)撬開她的唇齒,熟悉的氣息侵略城池,那人邊吻邊關(guān)上窗。
林驚雨掙扎了一下,開始回應(yīng)他。
舌尖摩挲,吸吮聲在靜寂的屋子清晰,
喘息之際,蕭沂松開她,昏暗燭光照在他半邊臉,刀削的下顎凌厲,一雙黑眸含著情欲,直直地注視她,像是要把她剝皮。
“林驚雨,我很想你。”
他勾起唇,“裝吵架,裝不合,快把我逼瘋了。”
林驚雨雙頰如梅子般紅,她揚眉笑了笑,手緩緩攀上蕭沂的肩,摟住他的脖子。
“怎么樣,我裝得如何。”
然后極其大膽地拍了拍蕭沂的臉,印在她先前打的那個位置。
“好,很好。”
他不以為意一笑,褪去礙眼的隔閡。
林驚雨仰著頭,她緊緊摟住眼前浮木,狠狠咬了口蕭沂的脖子。
逼瘋的思念交織,裹緊彼此。
“很好。”他笑著夸贊道:“此生唯愛筠郎一人,其余皆是草木煙灰。”
“你說什么……”
顛簸之中,男人的冷笑拂過她的耳畔。
“我說,林驚雨你的情詩寫得不錯啊,讓你燒紙錢,你直接給我大展文墨。”
林驚雨在他露出的背上,使勁抓了道血痕。
“我那是為了更讓蕭辰信服……”她尖叫了聲,又在蕭沂背上狠狠劃了一道,“再說了,你跟阿姐在房中,孤男寡女,誰知道到底有沒有發(fā)生什么。”
他吻了吻她的耳朵,“天地良心,不信你去問你阿姐,問張竹允也成。”
他又一笑,“話說你那一巴掌和張竹允的那一拳,打得實在痛。”
林驚雨揚唇,“活該。”
“你不心疼心疼我?”
她又在他背上劃了一道,“好,我心疼你。”
蕭沂低低笑出聲,反而因痛感而快樂,更加亢奮。
他就是個偽君子,剝下皮,是個野獸,野獸只會侵略。
搖搖欲墜之中,林驚雨忽然想起什么,她問蕭沂,“我給你的藥你吃了沒。”
“放心,我吃了。”他將她轉(zhuǎn)了個身,“怎么?心疼我?”
“是,怕你被蕭辰害死。”
他背對著她,“放心,我哪有那么容易死,畢竟我還有你。”
緊接著是連綿不斷的吻,落在林驚雨的身后。
林驚雨覺得癢,她難受得只能抓住窗。
“蕭沂。”
“怎么了?”
林驚雨道:“我想轉(zhuǎn)過頭,轉(zhuǎn)過頭看著你,”
蕭沂將她撈起,放在案上,溫柔地將她額前沾了汗水的發(fā)絲別到耳后。
林驚雨問,“蕭沂,天會塌嗎?”
我們會贏嗎?
蕭沂道:“林驚雨,我們站在天上。”
林驚雨一笑,吻上他的唇,小舌刮過他的唇齒,摟住他的脖子,探到他的舌頭時,咬了一口。
蕭沂捧著她的后腦勺,就著血腥味,將這個吻吻得更深,恨不得更深。
這一夜,像是為了迎接黎明,又或許是飛蛾撲火,葬身在以皇宮為柴的大火里。
他們格外珍惜此夜,將珍惜轉(zhuǎn)化成體的共鳴。
假如明日是死亡的火海,那他們就先讓愛欲的大火將彼此焚燒。
不休不止,只有焚燒,沒有殆盡這個詞。
夜色凄涼,燭火燃越旺,燈花堆了一層又一層。
在案上,在窗邊,在榻上,在暖閣,在書桌,在每一處熟悉的地方瘋狂,肆意妄為。
第89章 宮變
昨夜不知何時開始下雪, 零星幾點落在地上,不一會就化了。
屋里的炭火噼里啪啦作響,蕭沂望著懷里的人, 她睡得香甜寧靜,細(xì)密的睫毛低垂,蜷縮在他的懷里, 在這個冬日, 肌膚熾熱相貼。
蕭沂閑得數(shù)她的睫毛, 樂此不疲, 就這般靜靜地望著她。
指腹不小心觸碰睫毛時,懷里的人小聲嚶嚀, 像是剛出生的小貓, 蹭了蹭。
蕭沂揚唇,無聲地笑。
多希望這樣的寧靜可以久一些。
再久一些。
皇宮卯時的鐘聲敲響,回蕩至偏僻的墨竹軒。
他該走了。
他小心翼翼抽身, 替她蓋好被褥, 繾綣地吻了吻她的眉心, 離開。
蕭沂打開門, 外面的寒風(fēng)呼嘯, 他走到院子里,把林驚雨的菜,花花草草用布罩起來,這樣就能熬過寒冬。
她也不至于擔(dān)驚受怕, 苦惱她種的東西會不會死。
他大氅上落了幾點雪, 片刻就化了。
探枝在偏房推開門, 就見蕭沂忙活完,她又驚又喜道:“殿下。”
蕭沂抬起手, 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別吵醒她,讓她多睡一會。”
探枝點了點頭。
蕭沂做完一切,最后留戀地看了眼林驚雨的寢屋,她常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可他就是這般沒骨氣,比起祁王府,他倒是更喜歡墨竹軒。
并不是他居住了十幾年,而是他們的三年。
蕭沂抬頭,雪好似要下大了。
他轉(zhuǎn)身,離開墨竹軒。
*
林驚雨睡到臨近午時才起身,睡眼惺忪睜開眼,枕邊無人,像是做了一場夢。
唯有脖子上用力留下的吻痕,才證明他來過。
林驚雨喚探枝進(jìn)來梳洗,探枝一進(jìn)看見林驚雨身上的痕跡,就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今日天寒,她披了一件狐貍絨披風(fēng),抱著暖手爐,望著窗外,想起她在外種的東西,出去一看,上面罩了塊布抵御寒風(fēng)。
探枝走過來,望見林驚雨望著罩著菜的布出神。
“這是殿下弄的,怕寒風(fēng)把小姐的菜凍死了。”
林驚雨緩緩一笑,“我知道。”
她一如既往過日子,像個閑散無事人,仿佛一點也不在意外邊發(fā)生了什么,只在意自己院子里的花草樹木。
中午她讓探枝燒了碗酸菜油渣,格外下飯,她連著吃了兩碗,還想再盛一碗飯,但怕自己撐死。
以及還有個原因,姜芙來了。
她沒好意思多吃,叫探枝收了飯菜,姜芙道:“別呀,我還沒吃午飯呢。”
姜芙要吃剩菜剩飯,死乞白賴,林驚雨也不好拒絕。
也拒絕不了,姜芙的臉皮極厚,坐下來就吃了。
邊吃邊道:“這酸菜油渣不錯,吃得我還想再盛一碗飯。”
“你若想吃就吃。”林驚雨漫不經(jīng)心地喝了口飯后茶,淡然道:“林夫人大老遠(yuǎn)來我這,總不可能是來蹭飯的吧。”
林驚雨想起,長輩隔三差五提點她要和蕭沂和睦。
“怎么,林夫人也是來勸我和祁王和好的?”
姜芙搖頭。
難不成她還真是來蹭飯的。
緊接著她道:“我就是來看看妉妉,入冬了,我親手做了幾身衣裳。”
說著她就讓下人給探枝,沒給林驚雨說不的機(jī)會。
林驚雨喝了口茶,“有勞林夫人掛念,這皇宮還不至于讓我凍死。”
姜芙像是習(xí)慣了,笑了笑,然后變本加厲讓外面的人抬上東西,有吃的,有穿的,胭脂水粉,金銀首飾,靈丹妙藥,以及各種生活家具。
不一會整個墨竹軒煥然一新。
林驚雨也麻木地接受了。
姜芙是個精明的人,林驚雨問,“你不問我跟祁王的事?”
“這是妉妉自己的感情,妉妉若不喜歡就和離,我姜芙的女兒不愁嫁,就算日后不嫁人,我也可以養(yǎng)你一生衣食無憂。”
姜芙伸手要握住女兒的手,懸在空中,又膽怯放下。
她抿了抿唇,“再說了,我知道的,你跟祁王心里有打算,不過是裝裝樣子,騙騙眾人罷了。”
“林瓊玉與你說的?”
“不是,我自己猜的,我自己的女兒還是了解的。”
林驚雨心中嗤笑,怕不是從小了解她心機(jī)深沉,不是個善茬。
姜芙認(rèn)真道:“我了解的,你從小就聰明。”
“林夫人的臉當(dāng)真是比翻書還快。”
姜芙握住她的手,鄭重道:“若是你和祁王需要,林家定全力支持。”
“不需要。”林驚雨抽出手,望著窗外的天,“就算沒有林家這把劍,我也相信他一定會贏。”
姜芙收回手,點了點頭,又笑道:“妉妉,不管發(fā)生什么,林府永遠(yuǎn)是你的后盾。”
她轉(zhuǎn)身離開,走到門口。
林驚雨叫住她。
“入夜前,林夫人還是快些回去,關(guān)好大門,今夜不要外出。”
姜芙轉(zhuǎn)身,含著淚笑著點頭,“好。”
姜芙走后,林驚雨睡了會午覺,然后看著窗外的雪發(fā)呆,又是一個下午,探枝又開始準(zhǔn)備晚膳,比中午要豐盛。
她才準(zhǔn)備動筷,院子里就傳來林緣君的聲音,“姐姐的菜,好生豐盛啊,佳肴配美酒,妹妹來給姐姐送酒。”
她莫不是也來蹭飯的。
林驚雨抬頭,望著酒揚起唇,“堂堂貴妃,也來我這寒舍蹭飯?”
“放眼望去,我竟發(fā)現(xiàn),在這宮中除了姐姐找不著可以喝酒之人,況且……”林緣君笑了笑,“今日的皇宮不太平,還是姐姐這安寧。”
林緣君毫不客氣地坐下。
林驚雨目光看向她手中的酒,“你的酒,我可不敢喝。”
林緣君一笑,“姐姐放心,姐姐識藥的本領(lǐng)我見識過,斷不會再做出如此愚蠢之事。”
林緣君給她倒了一杯,遞給她。
風(fēng)吹開窗戶,林緣君蹙了蹙眉,“今日的天,真是讓我害怕。”
林驚雨一笑,“你背靠二皇子,你有什么好害怕的。”
林緣君蹙起的眉松開,饒有興趣問,“姐姐,你知道碧蘭藤和紫蘭藤有什么區(qū)別嗎。”
“不知道。”林驚雨也沒興趣知道。
林緣君自顧自說:“高貴的碧蘭滕只能生在淮水,可低賤的紫蘭藤在哪都能生。”
她忽然揚唇一笑,“姐姐,你說我是碧蘭滕還是紫蘭藤。”
*
夜黑一片朦朧,雪漸漸下大,狂風(fēng)卷起刀片似的雪,刮在人臉。
大啟赤紅的旗幟飄揚,掛在皇宮最高處,亦是寒風(fēng)最狂處。
十二月寒冬,整座皇宮肅殺,夜色漆黑,看不清天低不低,有沒有塌下來。
或許此刻已經(jīng)塌下來了。
宮中喪鐘敲了三下,悲切回蕩整個皇宮,乾承殿的御前太監(jiān)悲聲大喊。
皇帝駕崩!
“看來林緣君已經(jīng)得逞了。”
蕭辰駕著馬,一身冰冷的鎧甲,嘴角勾起一道笑,“父親,您終于死了,莫怪兒無情。”
熊熊火焰燃燒,點亮皇宮,安王的軍隊,刀劍劃破寒風(fēng),一支矯健的軍隊靜待宮門外,隨著安王一聲令下,戰(zhàn)馬嘶鳴,一聲聲沖,殺進(jìn)皇宮。
陳武門,岳陽門,禁軍猝不及防,節(jié)節(jié)敗退,宮里的太監(jiān)的宮女四處逃竄。
大喊著,“安王反了。”
一路造反廝殺,一切順利,恍若老天眷顧。
“真是老天要我蕭辰為帝。”
蕭辰殺到太和殿,見巍峨的宮殿前,一道白色身影,靜靜站在九十九階梯之上。
男人的玄色大氅上的狼毛被風(fēng)吹得凌亂,雙眸微瞇,漆黑的深潭,波瀾不驚。
蕭辰一笑,“好三弟,我就知道,你是裝的。”
蕭沂不疾不徐道:“安王意欲謀反,本殿奉命誅殺叛軍。”
四周圍上來一群軍隊,是齊家軍。
蕭辰環(huán)望四周嗤笑,“蕭沂,你以為就這點人,就能跟我抗?fàn)巻幔俊?br />
蕭辰抬手,“給我殺。”
皇宮的大火燃得愈烈,蕭辰的身上濺了一道又一道鮮血,他廝殺上九十九級階梯之上的太和殿。
嘴角溢出的笑是勝利的狂歡。
他沾著血的手推開太和殿大門。
目光驚愕。
里面站滿了禁軍,百展蓮花燭燈照亮整個金碧輝煌的太和殿,而金玉相砌的高座之上,他那個本該死的父皇,安然無恙坐著,九五至尊叩著玉扳指,微微抬起眼,眉眼之間壓迫,冰冷地掃向他。
里面絲毫沒有父子之情。
他是天家威儀,他是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
蕭辰搖頭,“父皇,你騙我!”
皇帝平靜道:“安王謀反,關(guān)入大牢,其余人等就地誅殺。”
他身后的軍隊鬼哭狼嚎,漆黑夜色之中,蕭沂緩緩走進(jìn)大殿,火光搖晃,雙眸晦暗不明,看不清神色。
蕭辰失魂落魄跪地,指著高座之上,那個薄情之人道。
“你從小愛蕭筠,甚至還愛這個賤婢之子,而我從來都只是你的棄子。”
他捶著胸口,“父皇,你從來都沒有愛過我。”
他瘋狂大笑,可上面的人,他的父親卻無動于衷。
蕭辰猛地抄起劍,劍指上方,禁軍趕忙護(hù)君,那劍卻轉(zhuǎn)了方向刺向蕭沂。
劍只離蕭沂鼻尖半刻,蕭辰猛地吐了口血,血濺在蕭沂的大氅上。
他望了眼胸口的數(shù)根長矛,又看向蕭沂。
“你以為你贏了嗎?”他笑著搖頭,“不,你沒贏,你我都是他的棋子。”
他笑得苦澀,漸漸闔上眼倒下。
手上的鮮血劃過蕭沂的衣袍。
蕭沂漆黑的雙眸平靜,看不出喜哀,他抬眸,與一直坐在上面的,他們的父親對視。
皇上動了動,抖了抖松垮的龍袍,緩緩走下,瞥了眼他僅剩不多的其一的兒子。
“聽說你的棋技不錯,你與朕切磋切磋。”
蕭沂拱手,如臣子。
太監(jiān)放了一張案在太和殿中間,兩邊是肅殺的禁軍。
太和殿門口,還躺著這個帝王兒子的尸體,血淋漓一片。
蕭沂平靜跪坐,二人對弈,手起子落,步步為營。
“你的棋技不錯。”皇帝吃了他一子,“只不過,還是嫩了一些。”
蕭沂謙遜道:“兒臣不比父皇,老謀深算。”
皇帝一笑,“你有什么想說的就說,不必拐彎繞角。”
蕭沂執(zhí)子落盤,黑眸印著整盤棋。
外面的鮮血不斷飄灑,皇宮恍若置身在火海中,而所有人相爭的太和殿則格外寧靜。
“父皇從一早就布好局,在二哥造反前,長孫氏叛亂前,大哥死前,又或是從父皇坐上這個位置起,就在開始下棋。”
他繼續(xù)道:“天下需要長孫氏打仗,父皇用他們,不能殺他們,故父王放縱他們,放縱他們的勢力大到可以冠以謀反之罪,不惜舍棄大哥的命,您親生兒子的命。”
皇帝神色不變,依舊捏著棋,似是思考下在哪,他聲線沙啞,“筠兒的事,朕也無能為力。”
“好一個無能為力。”
蕭沂鋒利的眸劃過一絲笑,譏諷,悲哀。
他眸色又平靜,不經(jīng)意間,瞥見身上還沾著蕭辰的鮮血,在白袍上格外的刺眼,
“父皇善于心計,用長孫氏養(yǎng)出來的二哥來殺長孫氏,父皇給我和二哥封王,讓我們明爭暗斗,手足相殘。”
蕭沂落子,他望著上面的棋子,星羅棋布,狡兔三窟。
蕭沂不經(jīng)一笑,“鷸蚌之爭,坐收漁翁之利的從來都是父皇,您坐在高座,操控著朝堂和天下這盤棋,我們所有人都是父皇的棋子。”
“包括您的兒子。”
戲上常言,最是無情帝王家,皇權(quán)之巔的龍椅,坐上去的那個人,最是薄情。
皇帝道:“這世上的棋局從來只論輸贏,沒有對錯與情。”
太和殿九十九級階梯,最后一級,是無數(shù)的尸骨。
今日夜里的風(fēng),滿是血腥之氣,太和殿外,尸體遍地,鮮血淋漓。
墨竹軒,寧靜祥和,屋里的燭花炸響。
林驚雨握緊杯子,眉心微蹙,望著林緣君。
“所以,你一直是陛下的人。”
林緣君放下酒杯一笑,撐著下巴,輕挑了下眉,“姐姐,你果然是我最欽佩的好姐姐。”
第90章 帝后執(zhí)棋
林驚雨手指輕叩酒杯, “所以,之前要我死的不是二皇子,而是陛下。”
林緣君笑著點了點頭, “姐姐聰明。”
她倒了杯酒,淺淺抿了口,娓娓道來, “陛下不想讓姐姐在三皇子身邊, 準(zhǔn)確地說是林家的女兒, 不能在三皇子身邊。”
林驚雨問, “那為何當(dāng)初,陛下會同意皇后的賜婚。”
林緣君道:“一個低微皇子娶一個卑賤庶女, 是最無妄的事, 亦是最好的掩護(hù)。”
她眉尾一揚,望著酒上精美的花紋繼續(xù)說:“而我身份比你還低微,甚至早已不是林家之人, 是陛下最好的, 監(jiān)視三皇子的棋子, 不過, 你們所有人都是陛下的棋子。”
她盡數(shù)說出, 像是讓林驚雨死個明白。
林緣君看向林驚雨,“除了監(jiān)視,我還有個任務(wù),待時機(jī)成熟時, 讓你離開三皇子, 可無奈你就像是條藤蔓, 緊緊纏著蕭沂……”
林驚雨波瀾不驚一笑,“索性就燒了?”
林緣君神色無辜, “這可是姐姐說的。”
巍峨的太和殿,棋盤密布,經(jīng)過幾次絞殺。
“林家的女兒,不能是皇后。”
皇帝俯身吃了蕭沂的黑子,抬手放入人手托的棋壇,他縱觀全局,輕而易舉摘走蕭沂的所有物,仿佛就算是人,也能輕而易舉奪走。
蕭沂沉默不言,老皇帝繼續(xù)道:“身在皇室,不能拘泥于兒女之情,”
蕭沂執(zhí)子一笑,“像父親那般嗎?為誘敵入局,漠視骨肉的離去,心愛之人近在眼前,故作不識。”
蕭沂抬眉,他一向洞察人心的眸,此刻凝視他薄情寡義,玩弄人心,那個高高在上的帝王,亦是他的父親,
“您放棄母親,放縱殺害母親的貴妃,快活二十多年,而父親對我,二十多年從無問津。”
皇帝故作輕松的眸在此刻捏緊棋子,他兩鬢斑白不假,眼角溝壑確確實實,他頓了頓,捏著棋子許久,最終落棋,還是吃掉蕭沂的子。
“朕那是為了保護(hù)你,朕的用心良苦,你日后會知曉的,你日后也會知道,身在帝王家,有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
“好一個身不由己。”
“林家已經(jīng)出了太多皇后,朕也給了林家許多勢力,可人的欲望是滿足不了的,京城不能出現(xiàn)第二個長孫氏。”
皇帝雙眼微微瞇起,望著棋子想了想,“林家那女兒,朕見過,說聰明倒不如說心思深沉,乖巧可憐的雙眼里面全是對權(quán)力的野心,這樣一個人,比長孫貴妃還要危險,若她在宮中,勢必腥風(fēng)血雨,留之后患無窮,更何況是做皇后,屆時后宮與外戚干政,一切重蹈覆轍。”
他繼續(xù)道:“林相是個人才,大啟還需要他,你與他的女兒和離就成。”他又吃了蕭沂一子,“不然休怪朕讓她永遠(yuǎn)消失。”
蕭沂緊緊捏著棋子,他這一局節(jié)節(jié)敗退,每一步棋都在皇帝掌握之中。
皇帝嗤笑道:“少年郎,還是太嫩了些,以為自己能掌控他人,殊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他起身抖了抖寬大的袖口,“罷了,你已經(jīng)輸了,”
皇帝轉(zhuǎn)身離開。
蕭沂的雙眸狹長,凌厲如黑夜里的老鷹,薄唇抿成一條線,微微揚起,“是嗎,父皇。”
皇帝緩緩轉(zhuǎn)頭,棋盤上,黑子一落。
只見先前節(jié)節(jié)敗退的黑子竟連成大網(wǎng),將白子捕殺。
皇帝目光驚愕,轉(zhuǎn)而一笑,“原來方才,你在一步步誘導(dǎo)我,看似是我贏,實則是我入了你的圈套。”
緊接著,他花白的胡子猛然濺上血,皇帝擦去嘴角的鮮血,皺了皺眉,身體搖晃,再次抬頭時。
太和殿的禁軍,被埋伏在其中黑鷹軍反殺,鮮血四濺,長明燈燭火凌亂,光影搖晃在皎潔如月的蠶絲窗紙上,下一刻,窗紙濺了一道又一道,污濁又艷麗的鮮血。
從太和殿溢出,流淌下九十九道長階。
蕭沂靜坐在太和殿中心,在殺戮之中,一顆又一顆收走皇帝精心布置的棋子,又一顆一顆放入棋壇。
待放盡后,太和殿已無聲,四周是七橫八豎的尸骸。
老皇帝吐著鮮血緩緩倒下,棋子撒了一地,跳躍在玉板,在偌大的太和殿如同琴音,
對蕭沂的驚愕,對死亡的無措,對棋反殺的惱怒,而后他大笑,對眼前棋子的贊揚。
“蕭沂,你真是我最得意的兒子,我最精彩的棋子。”
笑到最后,他伸手拽住蕭沂的袖子,在瀕死之前,溫情又留戀地望著自己的兒子。
唯有此刻,像個父親,他緊緊拽住,直至因死亡再也拽不住,他仰頭倒下,望著太和殿的頂端,死不瞑目。
從前高高在上的帝王,天下之主,此刻狼狽地死在棋盤上。
蕭沂緩緩起身,像老皇帝一樣,理了理袖口,擦去袖口上的鮮血,紅色的鮮血在長明燈下刺目,怎么也擦不去。
他索性不擦,淡漠又睥睨地看向身下死去的父親。
父親無聲無息,沒了往日威嚴(yán),狼狽又慈祥。
真好。
蕭沂俯下身,父慈子孝地替他闔上眼睛。
“父皇,您安心去。”
“以后您的棋,孤來下。”
權(quán)力象征的殿堂,累累血尸,蕭沂走出太和殿,站在高臺之上,冰冷的寒風(fēng)裹挾雪花,紛紛揚揚,烈火依舊燃燒,燃得愈旺,每一道階都躺著尸體,下面是尸山尸海,被大雪掩蓋,層層白雪遮蓋殺戮,恍若是天神給亡靈鋪了張白布。
身后的大殿巍峨,屹立不倒。
有多少人為爬到這里,葬送性命,這條道上已數(shù)不清有多少血。
“安王謀反,刺殺父皇,現(xiàn)叛軍已全部伏誅。”
冰冷的鐵騎黑壓壓一片,森冷壓迫,對上面的人俯首。
雪落在他的大氅上,寒風(fēng)將他大氅上的狼毛吹得凌亂,他如鷹般的黑眸映著皇宮的大火。
薄唇微揚,沉聲道。
“即日起,孤為王。”
*
墨竹軒,林驚雨晃了晃頭,拽著桌布,從凳子上跌落。
林緣君抿了口酒,“酒里沒毒,反而是補(bǔ)藥,可你在墨竹軒的日常膳食和熏香,早已被暗中下了旁的藥,神不知鬼不覺進(jìn)入你的身體,與我酒中之藥相克,就像我給皇帝下的藥一樣。”
林驚雨苦笑:“林緣君,我忽然好奇到底什么才是真的你。”
“紫蘭滕在哪都能生長。”天地眩暈之中,林緣君刺耳的笑聲響起:“再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早已與祁王結(jié)盟,沒想到吧,你的枕邊人。”
林驚雨蹙眉,像是不可思議。
“他能給我榮華富貴,我是他手中最好的棋子,而你。”林緣君冷笑,“不過是一枚棄子。”
“姐姐想開些,我在幫我,幫他,亦是幫你。”
林驚雨沒有力氣起身,只能搖頭,“幫我?可笑。”
林緣君悲憫地望著地上的人,“陛下不會讓你做皇后,蕭沂也不會讓你做皇后,是個聰明人都知道其中的弊大于利。”
林緣君俯身,摸著林驚雨的心臟,和自己的心臟,“我說過,我們是一樣的人,這世上我最懂你,如果姐姐不做皇后,對于姐姐來說,努力了那么久,竹籃打水一場空,想必比死還難受。”
她說得沒錯,林驚雨一笑,“怎么,你要幫我?”
她笑了笑,“我當(dāng)然是幫姐姐死啊。”
緊接著,女子目光變得寒冷,揪著林驚雨的衣領(lǐng),將她拖拽出去。
外面大雪紛飛,院子里積了厚厚一層雪,拖拽在上面沒有絲毫痛感。
唯有雪花落在脖頸時,刺骨的寒冷襲來。
林驚雨任由她拖著,雙目無神,也許是因為藥的緣故,也許是因為冷的,也許是因為哀莫大于心死。
林緣君把林驚雨拖拽到院中的一口井邊,夜色漆黑,井底看不清,像是個無底洞,掉下去粉身碎骨,又或是淹死在冰冷的黑水里。
“明日宮中就會傳出消息,祁王妃喝醉,不小心跌落井中,不幸喪命。”
林緣君一笑,望著林驚雨狼狽的樣子。
“姐姐,我們還是不一樣的,因為這條路,我贏了,而你,不過是枚丟掉的棄子。”
林驚雨靠在井邊,陰影下看不清神色。
遠(yuǎn)處忽然傳來號角,林緣君一喜,嘴角笑意更深。
“看來蕭沂他得逞了。”
她贏了。
林緣君抑不住地笑,遠(yuǎn)處的火光是勝利的曙光,她步步為營,虛與委蛇,這一次棋子跳脫,成為掌棋之人,她怎能不喜。
驟然,喜悅的笑僵在嘴角,鮮血濺在她的唇齒,林緣君不可思議看向扎在脖子上的簪子。
身后是呼嘯的狂風(fēng),以及夾雜著一道陰冷的笑聲。
“誰說,我是棄子。”
林緣君轉(zhuǎn)頭,望見林驚雨睥睨的神色,以及她身后的暗衛(wèi)浮現(xiàn)。
她憤怒哀嚎,“你們騙我。”
林驚雨伸手,摸上她的胸口,輕輕推了一把,整個人墜入水井,她用盡最后力氣抓住井口,雪不停落在她的脖子,融化在滾燙的鮮血里。
林驚雨站在井口,居高臨下,雙眸運籌帷幄,如視螻蟻。
恍若那個深夜,燃著大火的船只與漆黑的寒江,此刻倒了倒。
林驚雨俯下身,揚唇一笑,“妹妹,我們不一樣。”
“因為,你是棋子,而我從始至終,都是掌棋人。”
蕭沂執(zhí)白棋,她執(zhí)黑棋,下這皇宮的棋局。
她唇輕啟,輕輕一根根撥開林緣君的手指,林緣君絕望搖頭。
“不!”
在慘叫之中,墜入失敗的深淵。
大雪之中,林驚雨揚起身,望天空泛起死魚白,是黎明的曙光,這場戲,終于有了落幕。
木二拱手,“王妃,我們的軍隊已將整個皇宮包圍,并封鎖了消息,還有半個時辰便是早朝,眾官員皆在早朝的路上,屆時張大人會帶我派官員,力排眾議,擁殿下稱帝。”
林驚雨點了點頭,而后問,“林府如何了。”
“如王妃所料,林府提前得知謀反,大門緊閉,應(yīng)是不會來早朝,我們的探子來報,林相已連著十五日喝下慢性毒藥,應(yīng)是命不久矣。”
林驚雨用帕子擦去手上的鮮血,緩緩抬起眉,眉眼之間是凌厲之氣。
她笑了笑,“走吧,去會會我的好父親。”
她有時是個急性子,等不及她的皇后之位。
*
姜芙果然把話帶到,林府大門緊閉,恍若能封鎖里面所有的秘密。
天已黎明,林相還都未動身上朝。
林相房間,雖一貫以淡泊名利,高風(fēng)亮節(jié),但布置奢華,那高潔的竹是工匠用翡翠玉精細(xì)雕刻,栩栩如生,屏風(fēng)上面的畫是金絲所繡,百年金絲檀木框架,一屋子名貴之器,可施粥布善全國十年。
好一個清正廉潔好官。
天蒙蒙亮,四周依舊昏暗,林章安半夜驚醒,他捂著胸口喘不上來氣,邊咳邊傳外面的丫鬟。
“來人,茶。”
一杯茶貼心地遞到林章安眼前,林章安接過,他抿了一口,燙得厲害,怒聲要罵那粗心的丫鬟。
抬頭一看,卻見一身青衣,一張幽蘭笑靨,笑盈盈地望著他。
“父親。”
她聲音溫柔,甜軟。
林章安一驚,“你怎么來了。”
林驚雨坐在床邊,“女兒來孝順父親。”
林章安甩袖,虛弱地躺在床上,兩鬢斑白,眼袋青黑,眼角聚著姜黃的眼屎,嘴角還殘留著未擦去的唾液。
“黃鼠狼給雞拜年。”
林驚雨不以為意一笑,反而還毫不嫌棄地用帕子擦去他嘴角口水,扮演父慈女孝。
“您知道嗎?您與我父女十九年,我最喜歡現(xiàn)在這個時候,您這般狼狽地躺在我面前,沒有往日那般威嚴(yán),女兒不用與你那么遠(yuǎn),可以與你說說心里話。”
林章安轉(zhuǎn)過頭去,“你與我有什么好說的。”
“太多了,從小我就有許多話要講,可是父親從來不想聽。”
她向來乖巧,學(xué)著鄭小娘討好他,起大早用早間的晨露給他泡茶,大雪紛飛站在家門口等他下朝,好給他披上保暖的大氅,她名動京城的琴是為博他一笑。
可父親從未看她一眼。
從未。
她也曾在受人欺凌時,期盼著父親來保護(hù)她。
可從未,從來沒有。
林驚雨想了想,最后長話短說,“比起姜芙和鄭小娘,女兒最痛恨的就是你這個父親,自命清高,卻朝三暮四,漠視子女,頑固又自私,從頭到尾,你才是那個最虛偽,最薄情寡義之人。”
一向乖巧的女兒,此刻挑破了他的皮,字字句句揭露他的骯臟。
他氣到咳嗽,吐了口血,他近日的身子骨愈發(fā)差了,當(dāng)抬頭看向林驚雨,她那雙眸靜靜地凝視著他,仿佛一切盡在她的掌握。
他顫抖地抬起手,“你下毒?”
林驚雨無辜道:“父親,您老了,該告老安歇了,可您不聽,女兒只能自己動手。”
這世間不容勢大的林相和林家的皇后同時存在。
那她,便讓林相不存在。
林章安上氣不接下氣,用盡最后的力氣,爬過來拽著林驚雨的袖子,蒼老的聲線控訴她,“我可是你身生父親,你這是大逆不道,你這是弒父。”
區(qū)區(qū)弒父,林驚雨不以為意一笑。
“父親啊,您從前給不了女兒想要的,如今也別想擋女兒的道。”
她掐住他的臉,不疾不徐把滾燙的茶水灌入他的嘴中,劇毒的暴斃之藥入體,林章安整個人痛到痙攣。
哐當(dāng),茶杯掉在地上,四分五裂。
林驚雨淡漠地用帕子擦了擦手,望著床上痛苦掙扎,口吐鮮血逐漸咽氣的老人。
“驚雨。”她口中喃喃,“我從前最痛恨你給我取的這個名字。”
她嘴角溢出一絲笑,“可如今不一樣了。”
冠以她名字的人死了。
一縷曙光穿過昏暗,劃過林驚雨黑沉的雙眸,亦是她的黎明。
“即日起,滿堂驚雨,獨枝高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