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扶光峰習武臺。
郁逞望著臺下弟子們,較之四年前多出幾個陌生的面孔,想來是阿栩在他走后所收。
但一眼望去,這些弟子連李焚鶴的天賦都不及,唯一能入眼的就是這些弟子的劍術。
興許是阿栩教劍術不用開口講解,所以弟子們的劍術都還算不錯。
郁逞垂眸看去,李焚鶴抱著劍蹲在角落,一副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模樣,冷眼盯著自己。
“師尊,先前教的挑酒梨花劍有一招我仍未學會……”一個小弟子怯怯地開口,眼睛小心地去看郁逞臉上的神色。
聽說師尊被那魔尊擄走,受到許多羞辱,還有人說,師尊恐怕再也不能回來了。
可今早師尊居然自己回來了,不僅回來,還當即把他們帶到習武臺練劍。
難道之前師尊并沒有被魔尊擄走,只是找了個無人偏僻之地暗自閉關?
肯定是了,師尊怎么可能會輸給那魔頭呢。
一定是去閉關了,怪不得這次師尊回來,身上的氣勢比之前更加冷冽攝人,好像殼子里換了個人似的。
郁逞冷淡看向那小弟子,眉頭微蹙,這人他不認識,看起來只有十三四歲的模樣,修為已有金丹期,也算是修真界的天才了。
小弟子良久沒有得到回復,似是怕“楚栩云”記不得自己,連忙又道,“弟子安肅寧,是前年師尊在外門里帶回來的。”
郁逞仍然沒有出聲。
真正的阿栩在此也不會開口。
挑酒梨花劍,正是阿栩教他的第一套劍法。
劍法復雜,殺招繁多,用來參加宗門大比足夠用。
郁逞自武器架上抓起一把木劍扔給他。
安肅寧愣了愣,接住木劍,很快明白了郁逞的意思,他后退半步恭敬地行了一禮,而后開始為郁逞展示自己修煉的劍招。
郁逞看了半晌,忽然覺得李焚鶴也沒那么廢。
世間天才寥寥,像李焚鶴這樣的已是屈指可數,不能強求。
阿栩教這些廢物一定很頭疼。
“師尊,弟子可還需再練習哪里?”安肅寧低低地問,“請師尊盡管批評。”
郁逞瞥他一眼,剛想開口讓他再練,倏忽發覺自己現在是阿栩,不能隨意說話。
他沉思半晌自己應該怎么讓對方知道自己的意思,可想了再想,郁逞發現除了說話以外,最簡單明了的方式竟然是直接轉身離開。
他默了默,在這一刻鬼使神差般明白了許多楚栩云冷著臉離開的原因。
打手勢對方不一定看得懂,寫字又太麻煩,只有轉身離開,對方才會繼續去練劍。
郁逞忍住說話的沖動,在安肅寧期待的目光中,越過他去看下一個弟子。
余光瞥去,他走后安肅寧失落的神色,簡直跟當年的自己一模一樣。
接連看了幾個弟子,郁逞都只能轉身離開,他想恐
怕若是換了別人,這些弟子早已在心中怨恨起他。
原來阿栩這么不容易。
不能說話,偏又教了一群蠢徒弟。
他無奈地繼續看下去,卻發現只剩下了李焚鶴一個。
李焚鶴仍保持先前的姿勢紋絲未動,眸光憤恨地盯著他。
待到郁逞走到他面前,李焚鶴才咬牙開口,“鳩占鵲巢的滋味如何?”
狗郁逞,裝得還挺像!
見他不爽,郁逞心情好了些,壓低聲音答他,“阿栩親口囑托我教導你,自然感覺不錯。”
“我呸!你也配叫他阿栩!”李焚鶴恨不能當著所有人的面撕破郁逞臉上的面具,可他又擔心真的是師尊把郁逞派來,郁逞暴露會對師尊不利,只能忍氣吞聲,眼睜睜看著郁逞裝模作樣,實在惡心。
“我當然配。”郁逞心情大好,自腰間抽出劍來,用劍鞘狠狠抽在李焚鶴的身上,淡聲道,“趕緊滾去練劍,別給阿栩丟臉。”
李焚鶴憋屈地抓起劍來,忽然揚聲道,“師尊,弟子今日想跟你比試一番,不知師尊意下如何?”
郁逞挑了挑眉,將劍尖對向了他。
“師兄,你這是干什么?”其他弟子都嚇了一跳,紛紛上前來阻攔李焚鶴,“師尊好不容易回來,你不要再惹師尊生氣。”
李焚鶴險些一口氣沒上來,“我哪里惹他生氣,我跟他比試而已!”
話音落下,林澤立刻捂住他的嘴,“你胡說什么,怎么能這樣跟師尊說話,師兄你再這樣我也生氣了。”
李焚鶴在郁逞笑而不語的神色中,只得強忍下火氣,低聲道,“弟子知錯,無意冒犯師尊,只是新學了劍法,想跟師尊討教。”
“這才對嘛。”林澤欣慰地拍了拍李焚鶴的肩膀,“師兄這才像平常的你,剛剛我還以為你被魔修掉包了呢。”
李焚鶴:……
你們這群瞎子,真正被魔修掉包的是眼前這個笑瞇瞇的師尊啊,你們沒人發現他不正常嗎?
“師尊今天看起來心情不錯,你可千萬別再鬧了。”安肅寧的話也在耳邊響起。
一剎那,李焚鶴倏忽覺得,原來他們這些徒弟也并沒有那么了解楚栩云。
盡管每日相處,抬頭不見低頭見,可從不交談,心與心之間有很長的距離。
他們尊重師尊,所以不敢問,只在心中揣測師尊興許本就是不善言辭的冷傲之人。
可真正的楚栩云是什么樣的?
李焚鶴手中的劍尖微微顫了顫。
他不知道。
真正的師尊是什么樣,喜歡什么,討厭什么,想要什么,他全都不知道。
為什么會不知道呢?
要是知道的話,師尊興許有人可以陪伴,就不會喜歡上郁逞這種人。
眼眶漸漸濕潤,李焚鶴沒出息地抹了抹眼,什么也不再說了。
郁逞用長劍劍身拍了拍他的臉,用只二人能聽到的聲音,嗤聲道,“我是來替阿栩
教導你,你還委屈上了。”
李焚鶴冷冷盯著郁逞,良久,復又將劍尖對向他,咬牙說道,“我也是為師尊才聽你教導,雖然你不配。”
兩人不再多言,拔劍而上,一時間劍光四射,動作幾乎快到肉眼看不真切。
郁逞修為太高,李焚鶴恍惚以為自己在跟真正的師尊交手,額頭的汗珠一滴滴掉落下來,終是一招錯漏,被郁逞一劍抵在角落,銳利的劍尖離頸間只差分毫,只要郁逞想,下一刻李焚鶴就會身首異處。
望著劍身上郁逞凜冽眼眸的倒影,李焚鶴心頭無端升起一股寒意,他怎么感覺郁逞是真想殺他似的。
不是說好了只是教導嗎?
在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錯神,但沒人覺得“楚栩云”會下手殺李焚鶴。
“師尊當真厲害。”
“是啊,師兄竟只能師尊手下過幾招,換做是我,第一劍我就先跪下了。”
李焚鶴汗流浹背地聽著。
好師弟們,先別夸了,沒人想來救一下好師兄嗎?
“且慢。”
李焚鶴眼前倏然一亮,激動地偏頭看去。
是誰,是哪位好師弟看出師兄的尷尬來救場?
待他看清來人后卻呆了片刻。
這誰啊?
眾人的目光皆投向那陌生的聲音,就連郁逞也轉眸看過去。
山階之上,立著兩道修長人影,戴著遮住面容的斗笠,一人穿著深藍長衫,另一人穿著青色道服。
“你攔他做什么,你不攔他,說不定剛剛就已經殺了!”談墨氣得險些想掐死面前若無其事的人,壓低聲音怒氣沖沖道,
“你故意的,想反悔是吧,楚栩云?”
楚栩云無視他的話,定定地注視著不遠處的郁逞和李焚鶴。
他沒有反悔。
他只是想說一句話。
“錯了。”楚栩云緩緩走上前去,用指尖輕輕推開郁逞的劍,眉頭緊皺道,“劍招錯了。”
挑酒梨花劍,這是他門下弟子的劍招,楚栩云再熟悉不過。
李焚鶴沒有認出斗笠帷幔下的楚栩云,分外不爽地嘟噥了聲,“廢話,我當然知道我錯了,不然剛剛肯定打過他了。”
楚栩云瞥他一眼,淡聲道,“不是你錯了。”
話音落下,所有人安靜下來。
不是李焚鶴錯了,難道是“楚栩云”錯了不成?
這劍招就是楚栩云自創的!
“你是誰,這里是我師尊太清仙君的主峰,你最好先看清楚再大放厥詞。”安肅寧不滿地開口,“你眼前這位,可是太清仙君楚栩云。”
郁逞緩緩收起劍,眸光在那斗笠的青色的帷幔下仔細打量梭巡,未能看出端倪。
方才的劍招的確有一處錯了,經年久遠,這套劍招他用的很生疏,只是覺得對付李焚鶴綽綽有余,因此并未上心。
“太清仙君,你身為師尊,怎能教給弟子錯誤的劍
法?”
“還來啊,”李焚鶴哀嚎了一聲,“你怎么不自己來。”
挨揍很痛的好不好?
郁逞瞇了瞇眼,沒有殘忍地繼續對李焚鶴下手,而是將劍尖指向了楚栩云。
他的確是錯了,但他可以錯,太清仙君卻是不可以錯的。
他不可以給阿栩丟臉。
見狀,李焚鶴松了口氣,連忙道,“你說我師尊錯了,那你來給我師尊演示一遍吧。”
只要不讓他繼續挨揍就行,狗郁逞打他下手沒輕沒重的,打別人肯定不敢往死里打。
聞言,楚栩云輕輕舒出一口氣,答應下來,“好,那我來給你演示一遍,你們都要仔細看。”
從前他沒辦法這樣跟徒弟們說話,趁此機會,要把之前的話都說出來。
挑酒梨花劍是楚栩云偶然看到一個醉漢把沒喝完酒藏在梨花樹梢,因為夠不到酒壺,醉漢就用木枝搖搖晃晃地去挑酒,酒沒有挑到,反倒將梨花挑落一地。
醉漢大怒,憤而用木枝去抽那梨花,梨花在空中盤旋著,竟一次次借著木枝打來的風躲開攻擊。
楚栩云在旁邊看了半晌,突然覺得以劍代枝,梨花擬敵,可以創一門不錯的劍法。
挑酒梨花劍便由此而來,只是他的徒弟們總是學不好這套劍法,讓楚栩云幾乎懷疑自己,沒想到就連郁逞也沒學會。
只能他親自來了。
楚栩云從李焚鶴手中拿過劍,與郁逞站在對立一側。
李焚鶴一番欲言又止,還是止了。
應該不會被打死吧?
郁逞冷然睨著對面的楚栩云,心中暗道一句不自量力。
這種貨色,在真正的阿栩面前根本過不了半招,兩三下就要被按在地上求饒。
片刻后,郁逞錯愕地望著抵在咽喉處的長劍劍尖,似乎能察覺到那劍身上的森冷寒意,面前人居高而下地俯視,竟讓他無端生出一種與阿栩先前的孤冷模樣極其相似的感覺。
怎么可能?
他居然輸給一個無名之輩,
而且,沒過半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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