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要出征了, 蕭鶴棠并沒有太多時間在府上,大軍等著他出發,用過早飯拜別了蕭老夫人他便身披鎧甲, 騎馬走了。
城中多是送別的百姓,蕭鶴棠領兵帶著叫得上名號的武將們出城, 一路上可以從激動的呼聲里感受到他在這的威望, 少年成名的蕭弦音, 蕭家名將之后, 庸行書院的甲等學子,庸都郡人士, 年二十三英雄正茂,收十二城池,百姓與有榮焉。
蕭家人隔著人群著馬車跟在后面, 蕭蒹葭拉開簾幕圍觀, 對車內的人說:“上回都沒這樣, 人山人海,路都難行……”
東月鴦走得早,不知上回是什么情形,蕭老夫人雙手交握,東月鴦清楚地看見她掌心抓著一只金佛, 閉著眼念念有詞,等差不多了才睜眼, “這都是你哥應得的,武將打了勝仗才有這般待遇,天下百姓也想早日獲得太平。”
送出了城, 前面有小卒騎馬飛奔著來報,擋在馬車前, “老夫人,大將軍說前路就要上官道了,回程路上不便,就不必再送了。”
車內傳出蕭老夫人的話語,“好,那就叫他放心去吧,就說家里有我看著,出不了亂子。”
小卒回去復命,東月鴦這才探頭看向窗外,遠處黑壓壓的大軍,哪個是蕭鶴棠的身影根本看不清。
蕭老夫人吩咐,“好了,咱們也回去吧。”
管家調轉車頭,蕭老夫人和蕭蒹葭很尋常地說起在大街上的見聞,不曾發現東月鴦皺眉,忍住胃里翻滾的欲望,緩緩坐回到位置上。
蕭鶴棠一走,東月鴦也搬回到蕭府居住,往日好像熱鬧的豪府有一瞬間變得冷清,蕭老夫人看似不受影響,實則還是擔心蕭鶴棠,蕭家到他這一代他就是家里的頂梁柱,別看風光是風光,但因為子嗣不豐,都說蕭家陰盛陽衰。
總之惹人嫉妒,什么話都說得出來。
老夫人吃什么都不香,家里管了幾日就交給東月鴦來料理,她大有回到以前少夫人時候的待遇,整個府里除了老夫人就是聽她的。
如今還是很好管的,沒了蕭蒹葭添亂找麻煩,東月鴦也很輕松,就是從蕭鶴棠離開那天起,她就開始不舒服了。
一開始并沒有當回事,想吐的時刻也不多,白日里照常吃,夜里偶爾貪嘴,饞了留點點心嘗嘗,一切好像都沒有異樣。
直到最近,東月鴦收獲了一個讓期盼已久欣喜若狂的好消息。
蕭老夫人把她叫過去,說是家里來了幾位客人,讓她見一見。
東月鴦去到正堂時,還未察覺有貓膩,走近了,聽見一聲“姐姐”,東月鴦當場愣在原地。
蕭鶴棠臨走前,悄無聲息安排人把找到的東家人送回到了庸都郡,故意沒提前透露就是為了給東月鴦一個驚喜。
幾個季度過去,東月鴦找回家里人的期望越來越渺茫,沒想到會在今天,重新與父母兄弟團聚。
她傻站在那,懷疑是一場夢,蕭老夫人和東父東母站在一塊兒,指著她說:“這孩子,高興傻了不是,不相信你們會在這。”
東仕旻來拉她,他這一年受了許多磨難,圓潤的臉完全消下去了,輪廓清秀,有了小少年的堅毅模樣,“姐姐,是我,仕旻啊,爹娘都好好的,你不記得了?”
東月鴦一個個看過去,東父跟東母朝她點頭笑,一家團聚,苦盡甘來似的,就連東父這樣的漢子也眼紅了,悄然抹了把淚,“月鴦,是爹和你娘,聽老夫人說你沒事,是鶴棠救了你,真是太好了。”
“多虧了姐夫,姐姐,是姐夫派人找我們,我們跟你分開后,被迫流竄到其他城池,我和爹被當成流民遭受到虐待,在城里看到有人張貼告示,才知道有人在尋我們,這才得以解救,然后過不久就與母親在昌凌城重逢。”
東仕旻將來路去脈一一道來,東母擦干眼淚點頭,“是啊,娘還以為,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你們了……”
她跟東月鴦都是分開被抓的,現在這世道找人不易,等個三五載還活沒活著都不一定,只能說蕭鶴棠速度算快,且神通廣大,一個命令下去,各方的城池官員都會盡心盡力完成任務。
東父:“這個人情欠的可就大了。”
東父還是感念祖上積德,能交上蕭家這門親戚的,要不然至今他跟東仕旻還在外流浪,無依無靠,沒有錢財傍身,又以前錦衣玉食慣了,想給人做點伙計謀生都沒有東家要。
他們都如此,就更不消說東月鴦跟妻子了,不祈求別的,只要能活下來就是天大的好事。
蕭老夫人:“都是姻親,我同惠娘還是結義姐妹,就算月鴦不曾嫁給鶴棠,你們還有仕旻就是他的世叔世母,還有弟弟,何須言謝。”
蕭老夫人不想氣氛太傷感,招呼眾人都盡快坐下,東月鴦從東仕旻口中得知了許多不知道的消息,已經大概清楚他們經歷了什么。
只是讓她疑惑的是,“知不知道當初是誰抓了我們?”她那個表哥牧信衡至今未得音訊。
東仕旻:“找到我們后,姐夫來信提到過,牧家的二表哥投了賊,就是他們那幫人干的,我和父親其實在被捉住以后也察覺到他有問題,他還帶上面具與我們交談,試圖蒙騙我們。”
但最終還是被東仕旻識破了,他人矮能注意到牧信衡掩藏在下巴處的疤痕,面具沒擋完,叫他瞧見了,誰能預測最歹毒的賊人是身邊的親戚?
果然越熟的人越容易心懷鬼胎。
東月鴦好奇地問:“那他人呢,去哪里了?”
東仕旻搖頭,“軍隊帶兵壓過來,剿匪,不出半日就破了金烏寨,他沒殺我跟父親,反倒把我們放了,讓我們自生自滅,興許也是自身難保逃難去了。”
眼下東家人最期望的就是回到以前穩定的日子,他們打算回去望天城,那里有東父創立十幾年的家業,房子鋪子奴仆也在,不知是否都被牧家給侵占了,總之該他們的還是要拿回來。
這種顛沛流離的經歷這輩子都不想再嘗試了。
東月鴦感同身受,她也是遇難過來的,摸了摸東仕旻的頭安慰,“只要人沒事就好,一切還有機會。仕旻,你和爹娘有沒有受傷?打算在庸都郡待多久。”
東仕旻已經不像曾經那樣天真了,可以說人雖小稚氣卻全退,“爹腿腳崴了,逃命時摔斷了腿,后面接上了如今還能走路,就是瞧得出來。娘……沒受什么傷,就是到了夜里容易受到驚嚇,我們剛重逢的時候,她不愛見外人,看到什么都能嚇到哭出來。”
他手伸出來,袖子拉上去,原本整齊的五指斷了一根,東月鴦看到后心臟差點跳出來,握上去,“仕旻……怎么會這樣?”
東仕旻平靜的仿若不是一個孩子:“爹出去尋吃的,我一個人守在破廟里,遇到一個乞丐,他把我打暈了……醒來就發現他在把我……捧著吃。”東月鴦聞言顫抖,東仕旻袖子滑落,原來他手腕上還散布著永久不能消散的齒印疤痕。
危難之際大人都難以生存,更何況稚兒呢,天下不是沒有苦難,而是輝煌的輝煌,落魄的落魄,真驗證了那句“路有凍死骨,朱門酒肉臭”。
東月鴦沒想到年紀最小的弟弟比他們遇到的都要兇險如此之多,登時一口氣沒緩過來,她頭暈暈地看著周圍一切,一想到自己得救后日子過得太平,而親人在另一頭受苦受難,萬念之間,愧疚虧欠涌上心頭,難以呼吸。
“姐姐……”
東仕旻拉住她。
桌上其他人朝她看過來,蕭老夫人擔憂的眼神,東父東母麻木又關懷的臉,東月鴦遲緩地眨動雙眼,天旋地轉間一下暈了過去。
這一倒讓蕭老夫人徹底急了,“來人,快來人。”
東月鴦被扶起來,掐了掐她人中,還沒蘇醒,見此狀下人趕緊去請大夫,剩余的將她背著送回了臥房。
“怎么會暈了,這是怎么回事?”
大夫被帶來把脈,老夫人站在一旁,即便被蕭蒹葭攙扶著,親眼看著也不放心,“是我說話,將姐姐嚇著了。”東仕旻主動走到跟前認錯。
蕭老夫人豈會怪罪他,他年紀小小,這一年根本沒吃飽過,同他一樣大年紀的早該壯實又康健,現在的東仕旻瘦得臉頰微凹,眼珠近乎凸出來。“不關你事,我近來就聽說,她這段日子身子不舒服,怕我擔憂,不肯找大夫來看看……”
這時大夫把完脈,將東月鴦的手放下。
蕭老夫人一直盯著,“怎么樣?是什么毛病?”
東月鴦暈倒得太突然了,她自己也沒料到那一刻承受能力那么差,記得在倒下去之前,她還聽見東仕旻在叫她,大家都急忙圍了過來,難道是她又生病了?
什么病能有這么大反應,她頭暈腦脹地睜開眼,不知睡了多久,身邊都沒什么人,窗外天空一下就到了午后,霞光滿天,“來人……”
她干渴地呼喚兩聲,婢女恰巧離開一會,回來聽見動靜立馬到床榻邊,“夫人醒了?”
東月鴦不能理解自己都暈過去,怎么婢女還是一副有大喜事的樣子,還朝外吩咐,讓人都去通知老夫人他們,“我這是怎么了?”
“今日大夫來把脈,說夫人有孕了!”
“什么……”
距離蕭鶴棠出征已經兩個月時間,大夫把出脈相,告訴老夫人后,瞬間所有人都受到歡欣鼓舞,蕭祖母更是當場對大夫和下人大賞特賞,原本擔憂的神色換成了驚喜,這對整個蕭府來說,都是暌違已久的大喜事。
蕭家已經太久沒有新出的子嗣了,如今東月鴦肚子里的胎兒即便未成形,受重視程度無亞于皇子龍孫。
剛把大夫送走,蕭老夫人和東父東母坐在正堂就東月鴦懷孕一事商量,是否留在庸都郡,還是回去望天城,因為太過高興,反而一時忘了還在房里昏睡的正主。
下人來稟告后,決定東父先回望天城,奪回家業,等安頓好再將東母和東月鴦的弟弟接過去,他們母子就先暫住在蕭家,也算多陪陪東月鴦。
談好后一行人便重新返回房間,東月鴦已經在婢女的照顧下喝了水,厘清了自己暈倒之后發生的事,此時正坐在榻上,拿了個枕頭墊在背后,被伺候著喂藥。
“這么大事,居然不提前告訴我們?有孕就有孕了,連祖母都不好意思說?”一來蕭老夫人便嗔怪起東月鴦,她今日真是高興又后怕,就怕由于他們的倏忽,害了東月鴦肚里的孩子。
這樣一想,神色就比從前要嚴厲了些。
“她年紀小,這還是頭一胎,什么也不知道。”東母的精神好像因為女兒懷孕的消息也穩定了些,整個人看起來平和不少,沒有那種游離在外的恍惚感了。
“我也不是真要怪她,我是擔心呀,早知你不舒服,就該讓大夫早些看看,還好你日子尚早,這時候缺什么補什么也不算太晚。”
東月鴦頭一回懷孕,也是什么都不了解,她不知道自己那些跡象就是有身孕了,難道就是說是蕭鶴棠離開前,他們最后在一起那一晚上,她就有了?
她低頭看看肚子,平坦無疑,還真不像里面有個小人,它在里面是什么樣的?真像蕭鶴棠說的那樣,會發芽長大嗎,等出來是不是就跟破土一樣,枝芽上長出一個孩子,叫她娘親。
東月鴦為自己的胡思亂想而赧然,她真的要給蕭鶴棠生孩子嗎?還是等他從戰場回來就復婚?他喜歡她嗎,還是習慣了她做少夫人,占有欲作祟才不愿意換成別人?
換過來想,她心里呢,對蕭鶴棠還有情意嗎?為了孩子,一生一世那么長,世上難求,她跟蕭鶴棠就能一輩子不起波瀾,順風順水平平安安地過下去嗎。
“月鴦,跟你說話呢,你怎么還發呆?”
東月鴦回過神來,對上他人含笑的雙眼,愣愣地問:“什么。”
“嫂嫂,祖母和姨母問你,最近胃口怎么樣,是偏酸還是偏辣呀,不管男女,從現在起,他們就要給你肚里的孩兒準備起來……”
“這,還沒生……是不是太快了……”
“不快,什么叫快,還是太慢了,我老婆子巴不得現在就能抱上你跟鶴棠的孩兒,還要等上數個月,那才叫度日如年!”
蕭老夫人一拍巴掌,“說起來,鶴棠還不知道呢!這會算算日子,他月前就已經到前線了,我這就叫人來,著人給他報信去……”
東月鴦忽然叫道:“祖母,等等。”
“先,先不要告訴他……”
蕭老夫人疑惑地看著東月鴦,接著好像理解地道:“這么大喜事怎么能不說呢?你是想自己寫信告訴他?”
她點點頭,“這樣也好,你與他說,說不定他會更高興。”
東月鴦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她和蕭鶴棠之間,其實還有事情沒有說通,他就想讓她生孩子,東月鴦不想那么早如他所愿。
這消息,能推后就推后,等他回來再知道也不遲……
祖母誤會就誤會了,東月鴦可不會把真實想法暴露出來。
她有孕了,蕭老夫人他們還說要擇個吉日去觀里寺里拜一拜,求個神佛保佑,讓她平平安安地生產。
但是寺里太遠,最后還是選了在郡內的一所傳言很靈的道觀,觀內的一位道長據說是最近整個城內都有名氣的大紅人,會使法術,積累非常多的信眾,連官員都想與他結交試試真假。
東月鴦被蕭老夫人帶著前去瞻仰瞻仰,先是觀長身邊的道童接待了他們,說觀長那暫時有貴客,如不介意,他們可以先在觀里隨意逛逛,是拜神還是求簽占卜,都有人在。
“既然先來后到,我等在后,那就逛逛吧。”
蕭老夫人發了話,其他人也沒意見,只是今日觀里好像在舉行什么儀式,在被眾人不允許靠近的一座大殿內,敲鑼打鼓鬧出陣陣聲響,這時有著頭戴巫師面具的人帶頭搖著鈴鐺,半是跳躍半是舞蹈地從里面走出來,身后連著一長串的隊伍。
“這是?”
遠看著,東月鴦等人都被震住,那些不像道人反倒像巫人的隊伍圍著外面的香爐跳了一陣,如同驅魔般,等結束后重新排著隊伍回到殿內,吟唱聲不斷,可見著動靜一時半會不會消失。
童子見怪不怪,說這樣的情形已經持續多日了,“大將軍在外行軍,與成濟王一戰,如今天下都在爭論誰勝誰負,就連天子,為了此仗也特意焚香沐浴,請教我師父,祈禱大將軍能乘勝歸來。連日來這些儺舞,就是為……”
“天子?”
“你方才說天子,他也在這里?”
剛剛還有心炫耀的小童微微一愣,似乎察覺到自己說漏嘴了,等東月鴦等人再追問,便緊閉上嘴,什么都不肯說了。
殿外香爐繚繞,殿內看不清具體是什么情勢,只是聲勢浩大,天子不理國事,整日待在觀里和巫師道長們聚在一起是怎么回事。
一個國君,臣民最想看到的不是他有多英武,多威儀,只要他有心懷百姓的仁義之心,有為民著想的大智大慧,就是天下之幸。
可是他們一路走,只看到了停在外面的天子儀仗,侍人戴上面具,學著巫師的樣子行動排練,每一處都神神道道,天上灑下寫滿符文的黃符,嘴里喊著斬妖除魔,清楚世間魑魅魍魎的玄秘口號。
見此情形,蕭老夫人做主道:“看來今日不適合拜神,觀里有貴客,我們還是改日再來拜訪貴觀主吧。”
按道理,若是曌天子在此處,他們一行應該去拜見一下,但是看架勢,他們正忙著除魔,大搞祭祀之舉,還是不要上前打擾為好。
更重要的是,蕭老夫人怕這些神魔還是什么人,沖撞了東月鴦。
她胎未坐穩,受不得這些驚嚇,本以為來這會清凈些沒什么人,結果一撞就撞個大的……
實際上,不被允許靠近的殿內景象比蕭老夫人等人想的還要意外,除了曌天子就連徐皇后、姝嘉公主也在此處。
在侍人進來傳話,東月鴦等人走后,盤膝坐在丹爐前的曌天子還在聽從巫祝和道人的指引,一心一意煉制于他大補的丹藥。
徐皇后代為講述,“陛下,大將軍出征這么久,半點消息也無傳來,戰況會不會有什么不測……”
“日前,巫師和道長不是說,占卜和夜觀星象,這次戰事怕有不妥嗎?如何,兩位大師,到底能不能說說,是怎么回事?”
在徐皇后的示意下,打扮不同,卻都一副高深莫測相的兩個人相視一眼,接著其中一個走出來道:“陛下,還是由我來說吧……”
回到蕭府,只想今日求個好運的日程白跑一趟,這讓跟隨蕭老夫人的蕭蒹葭有所不滿,到了廳堂直接抱怨,“我哥在外行軍打仗,護衛的是誰的安危,誰的疆土,天子自從來了庸都郡,上過幾次朝,頒布過什么有效的律令,誰不知世道不好,卻連賦稅都不曾下令減免,反而上漲一層……”
“住嘴!”蕭老夫人一聲呵斥,讓蕭蒹葭不情不愿地把嘴閉上。
哪怕蕭蒹葭說的是事實,作為臣子百姓,如何能妄議君主,主要是怕這種不滿的話傳出去,會為蕭鶴棠惹來不好的猜疑。
不過,他們在場的和蕭蒹葭想的未嘗不是一個意思,不好好理國,卻把祭祀請神這等事看得比國家還重還要熱忱的天子,實在是沒有明君之相,叫人失望。
“你啊,再這個性子,可要生禍事了。”蕭老夫人點了下蕭蒹葭的頭道。
東月鴦給蕭蒹葭使了個眼神,讓她不要再狡辯了,然后哄著蕭老夫人坐下,“祖母,喝杯茶吧,消消氣……”
東母也勸道:“蒹葭也就性子直了些,人小口直,慢慢教吧。”
蕭老夫人搖頭。
不是這樣,他們看到的是不理朝事的天子,蕭老夫人看到的更是蕭鶴棠在外的安危,還有這個僅靠他和將領們撐起來的社稷……就算下面的人再厲害,為尊者卻不居安思危,不求上進,這個江山大廈遲早會一夕間崩塌,到時候再如何挽救,都……
思慮中,眾人剛坐下沒多久,就聽到管事慌慌張張來報,期間在他們眼前,因為過于著急反而跌了一個跟頭。
與此同時,蕭府外迎來大批來勢洶洶的人馬,為首的手持天子律令,光天化日之下道:“……近日天子夜觀星象,得上天啟示,大曌江山之所以不穩,是因為有禍星命里帶煞之人存于世,為保江山,須得斬妖除魔,來人啊,把藏匿在蕭府的煞星拿下!”
第 62 章
蕭府的下人把話傳回到了正堂, 里面的人大吃一驚,天子不理國事,沉迷煉丹, 還總跟巫祝道人混在一起,如今國事都由徐丞相暫行代理, 僅憑這些胡言亂語, 就要指定是有煞星危害江山, 簡直不可理喻。
瞾天子派來的人馬到底不敢隨意擅闖蕭府, 還在門外叫囂,要他們把人交出來。
可偌大的蕭府, 除了蕭家的奴仆,就剩蕭老夫人和大將軍的妹妹、夫人,再加上那位夫人的娘親跟弟弟, 這幾個人中, 誰才是所謂的命里帶禍的煞星?還是整個蕭府都是?
“我哥可是在為天子打仗!性命都交付在沙場, 他怎敢站在忠臣的家門外如此污蔑叫囂!”
蕭蒹葭氣到拍案而起,這時候蕭老夫人到不阻止她了,“什么禍星煞星,你且叫他們說清楚,蕭家五代從軍, 寧可死在戰場,也不可能做危害江山社稷的事, 如今大將軍人在前線,剛上戰場,可不代表蕭家后方就是好欺負的, 敢在府外胡亂犬吠,我蕭家與他們勢不兩立。”
管家傳話出去, 門外領頭的聽了,剛要冷笑,被人叫住,“祝將軍新官上任三把火,可別忘了丞相是怎么交代的,我們要得罪的可不是蕭家……”
老夫人的話沒有錯,蕭鶴棠領著大軍在外,怎么說都是在為曌天子賣命,如果真的將對方得罪個徹底,難保蕭鶴棠會不會領著大軍回來。
“把天師他們說的煞星抓住就好,左右一個外人,蕭家總不能因為一個外姓人和天子對立吧。”
“還請管事的通傳一聲,就說……占卜得出,此女生辰八字關乎國運,有些相克,還請將她交出來……”
“此女,即大將軍的枕邊人,亦是禍國殃民的煞星……”
對方所說每句話每個字,都直指懷了身孕的東月鴦,屋子里短暫地呈現出死寂般的氣氛,鴉雀無聲。
過了許久,蕭老夫人才怒聲道:“這不可能。她一個女子能做什么?!門外的將軍是誰?讓他進來,我要當面質問他。”
倏然,蕭老夫人話音剛落,就有腳步聲傳來。
“不必了,我已經來了。”
不請自入,這是擅闖別人府上,蕭老夫人等人看清對方相貌,一下就認了出來,東母和東仕旻興許不熟,東月鴦和蕭蒹葭卻是極其了解對方身份。
“原來是祝家的嫡孫,你做了將軍,真是好大的官威,人雖出息了,卻也忘了,登門拜訪該有的禮數了!”
蕭老夫人冷冷道,迎面而來的是祝逸林帶著一小隊軍士踏進來的一幕,陣仗不小,“要不是我蕭家行得正坐得端,鶴棠又統領大軍奉命征伐,我還要以為是賊子們打過來了。”
面對蕭老夫人的冷嘲熱諷,祝逸林冷笑道:“我等也是奉命行事,這是天子律令,老夫人該不會不認得吧?還請為江山社稷著想,把這等影響國運的天命煞星交出來,這樣天子那還能嘉獎一番你們蕭家的深明大義!”
“我嫂子區區一個普通百姓,哪里就能危害社稷了,什么天師,一幫坑蒙拐騙的烏合之眾,祝逸林,我看你就是在公報私仇!”蕭蒹葭憤怒地反擊。
祝家人自從祝柔臻死后,與蕭家便生了不大不小的隔閡,如今朝堂之上風云變幻,曌天子來了,借著丞相的勸諫,想重用誰就重用誰。
在庸都郡里,世家們少說都是姻親,誰彼此間沒過聯姻,蕭祝兩家雖然沒成事,但不代表祝家就不能跟其他世家攪合在一起。
這不祝逸林就在日前和徐家的旁系娘子成了親,背靠丞相,如今也被提拔到軍隊里,做個了羽林將軍的職位,護衛天子的安危。
“拿著雞毛當令箭,分不清忠奸善惡……”
“夠了!”祝逸林呵斥,指著蕭老夫人他們,一一點過去,直到東月鴦面前才停下,“少廢話,此女象征不詳,天子捉拿她是為了保護社稷,爾等敢連天子的話都違抗嗎?”
東母和東仕旻把東月鴦護在中間,蕭老夫人沉聲說:“我想,她是不是煞星,有沒有危害江山,不是天師們說了算,我這孫媳一向安分守己,既不會施展妖術也不與人為惡,就憑三兩句話就要我把人拱手讓出去,等鶴棠回來,我怎么跟他交代?還是你們,親自跟他說?”
要不是趁蕭鶴棠不在,這些人哪敢登門造次,不然怎么不見他在郡里期間大搞斬妖除魔這一套。
“我非無知老婦,這些迷信的謠言騙不得我,今日你們膽敢動她一根毫毛,那就走著瞧!”
蕭老夫人擺出了帶走東月鴦就要從她身上踏過去的姿態,蕭家的下人護院也都隨之聚集過來,蕭鶴棠留下的私兵尚有三四千人,這還真不是一塊硬嚼能嚼下的骨頭。
“老夫人這樣說,就是公然違抗圣令了?看在你我兩家曾經還是世交的份上,我就代為通融一下,今日不把人交出來,那就明日,明日不給,第三天可就別怪我不講情面。”
說罷對方放下豪言,從屋內撤兵退了出去。
夕陽斜下,光線看似明亮,實際上給屋內每個人的心頭都留下一層厚重的陰霾。
“祖母。”東月鴦坐在當中,也不明白怎么就攪入了這樣的是非中,“眼下該當如何,是否該親自向天子說明情況,證明我并非妖孽。”
蕭老夫人搖頭,“你本就不是,何須證明?不過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看,這些把戲不過是些政黨用來攻訐鶴棠的手段罷了。”
東母慌張問:“那月鴦該怎么辦,天子真要命人將她抓去,會不會殺了她,那她肚里的孩子……”
可沒有人會對將來的處境抱有希望,都是煞星了,被抓了會如何處置?定然是為了維護國運和社稷,將煞星鏟除了,到時候東月鴦焉能留有性命。
府里具是些老弱婦孺,就算蕭老夫人調動蕭鶴棠留下來的人,難道真的要跟天子對抗?這豈不是要陷害蕭家背負不忠的罵名。
蕭老夫人到底最年長,為人處世多年,遇到過很多沖突,她神色半分不安,除了眉眼嚴肅了點,安撫道:“我來想辦法,遇到這樣的事,定然要先同鶴棠傳遞消息,他給我留了人,就是以防萬一出什么事,放心……我不會讓月鴦有事的,她肚里懷著鶴棠的血脈,整個蕭府上下和蕭家的將士不惜一切代價,都會保護好她。”
蕭老夫人鄭重承諾,還讓東月鴦先回去休息,按照天子走狗的說法,還有三日期限,她可以想辦法聯系和蕭家交好世家大臣,請他們去說服天子改變主意,但凡聽到風聲的,都該事情的嚴重性,早已出來勸阻了。
“祖母,你……”東月鴦還是不夠放心,出了這樣的禍亂,她還是當事人,怎么能讓一個年過六旬的長者獨自想辦法。
蕭老夫人:“去吧,你在這里也幫不上什么忙,資歷太淺,我去找那些人說說,看在鶴棠和他父親祖父的份上,他們總不能不賣我這個老婆子一個面子。”
這就是為何人老了,會倚老賣老,除了人情往來,舊日的緣分也可以拿出來說,危難關頭,總要有人幫忙站出來說幾句公道話。
聲音大了,上面也許會有所動搖,蕭老夫人多年經營的人脈也不是沒有用的,東月鴦就不行了,她太年輕,又不曾與鶴棠復婚,連蕭家人都不算,怎么請得動有利益糾葛的大臣為她賣力說情?
最后東月鴦還是在蕭老夫人的勸說下,被送回到臥房里。
往日還恣意任性的蕭蒹葭,遇到事后也變得十分安靜,一路走來都沒有多嘴個不停,直到到了房中,她還命令院子里的婢女照看好東月鴦。
四目相對,蕭蒹葭理直氣壯道:“我哥不在,你現在又不是一個人,肚里懷著他的孩子,就算為了他,我也要看好你。”
為了不讓東月鴦擔心,蕭蒹葭還如同蕭老夫人一樣承諾說:“放心,有祖母在她肯定不會把你交出去的,誰敢害我見不到未來侄兒,我也是要同他拼命。”她目光落在東月鴦肚子上,“你可一定要保護好它。”
話都這么說了,東月鴦怎可能不信,但她遠沒有悄悄放下心,本來寧靜的蕭府,因為曌天子這一出,弄得惶惶不安。
很難不懷疑對方是為了當初蕭鶴棠拒絕娶姝嘉公主而懷恨在心,所以才趁他打仗,抽不開身,于此來找東月鴦的麻煩,畢竟她也是拒絕姝嘉公主的人。
猶記得那天姝嘉公主被蕭鶴棠不給顏面地請出去,聲聲祈求如在耳畔,卻始終說不動威脅不了她與蕭鶴棠。
這時候“大敵當前”,突然遇到這種危急關頭,東月鴦難免會想起蕭鶴棠在時的好來,有他在,這些人還敢鬧到蕭家來嗎?
東月鴦被勸說躺下歇息,翌日醒來,向婢女打聽外面的情形,結果依舊不容樂觀。“他們還沒走嗎?”
來抓她的羽林軍至今還在蕭府外面守著,只是蕭家的私兵也來了,兩方正在外面對峙,倒是暫時逼退了對方,蕭老夫人的人脈也發揮作用,說是她拜訪出來后,對方就連夜去見天子說情去了。
局面如今處于僵持狀態,東月鴦到正堂去用餐時,所見的人不多,家里只有蕭蒹葭跟東仕旻,“娘陪蕭祖母訪友去了。”
桌上擺好碗筷,東仕旻手上還拿著一個剝好的果子,可以看出在東月鴦沒來之前都是蕭蒹葭在照看自己弟弟,“給你剝了就吃,光拿著做什么。”說了東仕旻一句,蕭蒹葭才抬頭看向東月鴦,“沒什么大事,快來坐吧,祖母說她很快就會回來。”
怎么可能沒什么大事?東月鴦可不會被輕易糊弄過去。
但蕭蒹葭說得有模有樣,“我哪有騙你?這還不是祖母叫我給你傳的話,你如今不是容易嗜睡嗎?來之前祖母就讓我告訴你,事情還有轉機,她已經說動了二十多位大臣今日上朝請奏天子,不可輕信鬼神之說,這些臣子中向祖母保證,定然不會讓那些疑神弄鬼之輩將朝堂搞得烏煙瘴氣。文死諫,言出即行,這事大半能擺平下來!”
東月鴦看向弟弟,“仕旻,真的嗎?”他也在,真是蕭蒹葭說的那樣,他肯定都聽見了。
出乎意料,就連東仕旻也點頭,“姐姐,蒹葭姐姐說的都是真的,蕭祖母的確是這樣交代的。”
蕭蒹葭故作生氣地瞪過來,“好啊,你還懷疑我?如今我們不是一條船上的人,我誑你做什么?”
為了避免跟蕭蒹葭發生不必不要的爭執,東月鴦主動息事寧人,“好了,我知道了,只是擔心罷了。”
蕭蒹葭哼哼唧唧,“怕什么,有祖母在,蕭家那么大,真有人敢動手不成?”
東月鴦藏著心事,沒有理會蕭蒹葭的自鳴得意,碗里的小粥很暖,白面做的肉餅飄香,但是東月鴦還是會想,萬一曌天子一意孤行,真把她抓了去該怎么辦?她到時該如何脫身?
也許,這回只是想找借口,削蕭家的勢,同時又為當初的姝嘉公主一事出一口惡氣吧,要是由她出個面,向曌天子跟姝嘉公主低頭道歉,就能解決眼下的麻煩就好了。
可是東月鴦也同蕭老夫人想的一樣,也許事情遠不止那么簡單。
到了夜里,東月鴦還在睡夢中就被蕭老夫人叫了起來,“月鴦,月鴦?快醒醒。”
被搖醒的東月鴦眼神迷茫地看著眼前,才發現她的床榻邊圍了好幾個身影,蕭老夫人凝重的神色首當其沖,東月鴦被嚇得赫然清醒,“祖母?”
蕭老夫人示意她小聲些,“月鴦,快起來,收拾收拾,祖母送你出去。”
東月鴦驚訝住了,“去哪兒?”
一身外出打扮,沒有過多裝飾的蕭蒹葭在旁說:“嫂子,你身子重,如今郡里已經不適合在養胎,你同我去,到了地方我再與你詳說。”
除了蕭蒹葭,做外出狀的還有東仕旻,看到他們身上輕裝便捷攜帶的包袱,東月鴦瞬間明白了什么,脫口而出,“這是要潛逃?”
蕭老夫人:“什么胡話?”她像往常一樣,像是教訓不聽話的小輩,如對蕭蒹葭那樣點了下東月鴦的腦門,“不是說了,是送你去別的地方養胎,這里龍氣沖撞了你,說你是什么天煞孤星,豈有此理,你是天煞孤星,那我老婆子未來的玄孫是什么?”
“快扶夫人起來,收拾收拾,該出發了。”
東月鴦被迫從床榻上被拉起來,她完全是被蕭老夫人推著完成了簡單的梳洗更衣的步驟,到了梳頭的時候就跟小孩一樣,蕭老夫人親自替她梳了個發,在妝臺前一老一少的面孔出現在鏡子里,“祖母這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看你和鶴棠好好的,給我多添幾個小曾孫。”
她還讓人把給沒出世的孩子做的魚龍帽、虎頭鞋拿出來,一樣一樣展示給東月鴦看,“要不是你們和離,這些東西,我早就塞到你房里去了,瞧見沒,這還是前兩年我就讓人做出來的,今年新做的,我瞧著不如以前的好,就讓繡娘重新拿回去返工了。”
到不知老夫人念想這么深,前兩年就有催孕的意思,梳完頭,夜里風大,蕭老夫人還拿了件披風給東月鴦披上,“走吧,到了地方,給我報個信兒,好好養胎。”
眾人催促著出發,蕭蒹葭跟東仕旻都已準備好了,東母過來知會他們,人都齊了,東月鴦卻抓住蕭老夫人的衣袖,看著模樣如常的她跟東母,“等等,我走了,你們呢?”
養胎哪里要蕭蒹葭跟東仕旻陪著,東月鴦像是猜中了什么。
一行人來到蕭府的后門處,今夜星光暗淡,為了掩人耳目,這邊的燈都點得不多,只有管事拎著一個燈籠為他們照亮地面,“你和蒹葭路上有個伴兒,她如今也已懂事了,不會同你鬧的,有她照顧你,我亦放心,你弟弟,他是個小男子漢,此去多個小護衛,就當為你們路上解解悶。”
東月鴦面露惶然,搖頭道:“荒唐,祖母不說清楚,我如何能安心離去?今日若不告訴我,我就不走。”
“你真是胡鬧。”蕭老夫人難得訓斥東月鴦一聲。
東母勸道:“月鴦,你就聽老夫人的,快去吧,你若擔心祖母,沒事的,還有娘的,娘會留在這里,陪她一塊。”
東月鴦不聽:“是不是天子那里出事了,沒商量好?娘,祖母,你告訴我……是不是他們不信,還要拿我問罪?”
雖然光線暗淡,但是此話一出,東月鴦還是明顯感覺出氣氛不對,她朝最不會隱瞞情緒的蕭蒹葭望去,她簡直和她想的一樣,這時已經咬住嘴唇,眼神憤恨像要殺人。
“看來是了,祖母今日出訪不利,說能擺平也是寬慰我的吧,不想我擔心?那些大臣,要么是沒有發揮作用,要么就是臨陣倒戈……是前者還是后者?祖母……”
不管東月鴦怎么問,蕭老夫人都不打算談及一樣,她沉著臉,生平第一次對東月鴦態度冷酷,“讓你走你就走,為什么不聽?祖母哪次不是為你們打算,還是有害過你?”
“不要再廢話了,你再這樣,就是惹我不高興,是想我這輩子都不認你?來人,把門打開,將夫人送上車,她不走,綁也要給我綁上去!”
東月鴦心頭一震,當下就被人控制起來,就連東母也不幫她。
門一打開,外面的情景落入她眼中,蕭家的私兵如同早跟蕭老夫人商量好了,領頭的將軍下馬,走上前來。“老夫人。”
蕭老夫人威嚴無比:“蒙將軍,老身可是將人交給你了,路上即使出了什么事,你和你的人都須得拿性命護衛她。就算她跟鶴棠沒有復婚,在我心里,不缺那一紙婚書,我認她,她就是這個蕭家的主母!”
蒙燕山是蕭鶴棠特意留在庸都郡的下屬,只是所持的兵力不多,他拱手向蕭老夫人保證,“是,定然不負老夫人所托,只是,我等一走,只怕天子會朝蕭家發怒……還是留一部分兵馬在此,保護您的安危吧。”
蕭老夫人干脆地拒絕了他,“不用,我蕭家在此多年,整個庸都郡誰人不知蕭氏名聲,任他污蔑又如何,我看他們誰敢來動我,你們快走,只要將少夫人送到安全的地方,我就放心了!”
蕭老夫人心意已決,見此情況蒙燕山也不再勸了,如今天子要捉拿的不過是一介女子,跟蕭家人無關,就算真動手,也要掂量掂量在外的大將軍。
只是少夫人懷有身孕,大將軍的血脈就在體內,身為蕭家豢養的軍士,如何能眼睜睜看著讓未來少主陷入危險的境地。
是以,今夜就算有人來阻攔,蒙燕山等人也要將東月鴦護送出去。
看了眼裝好的車馬,蒙燕山揮手,示意眾人起程。
東月鴦掙脫了蕭蒹葭的桎梏,趴在窗戶上朝外看去,蕭老夫人和東母目送他們離開,抬手向她揮了揮,“月鴦,保重。”
“祖母,娘……”
蕭蒹葭焦急勸道:“嫂子,快坐下,馬車顛簸,看著點肚子……”
“姐姐,夜里出行,不可大聲喧嘩,會有危險……”
東月鴦聲音不大,也知情況危急,可是拋下祖母和親娘,就這樣趁夜奔逃,豈不是說明事情嚴重,連祖母請人都不能改變曌天子的想法,知道她走后,蕭府會陷入怎樣的困境?
她反身坐回到位置上,夜色掩蓋下,東月鴦已經很難看到蕭老夫人和東母的身影了,東月鴦神色頹然地看著蕭蒹葭冷聲質問:“不要再瞞著我了,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說沒什么大事嗎,為什么又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事已至此,他們都坐上了馬車,周圍都是騎馬英勇精悍的軍士,蕭蒹葭也不再瞞著東月鴦,告訴她實情,“祖母為此事一直奔走,那些大臣也的確見到了天子,為你求情,同時也鬧出了人命,幫我們家說話的,有位剛正不阿的臣子在勸諫間激怒了這個曌天子,竟讓他當場拔劍斬下一顆人頭,說天師是上蒼派來的使者,對有煞星為禍江山的話深信不疑,并且不許任何人再幫你說話,如若不然,就會被打成同黨!”
“這個昏君……”
“看在多年情誼上,認識祖母的大臣下了朝便來通風報信,說捉拿煞星不過是天子喊的口令,實際上……真要針對的是我哥。”
庸都郡肯定是不能待了,蕭鶴棠根本分身乏術,加上曌天子等人這么做就是仗著他回不來,其次雖然風聲很大,卻不許人將消息往外傳出去,就算蕭鶴棠收到密報,那也晚了。
是以情急之下,蕭老夫人才走出這么一步,她留下善后,東月鴦萬不能落到曌天子等人手里,只要將她送走,就是她跟蕭鶴棠都不會受到鉗制,于是才有了今夜這一幕。
第 63 章
雖逃了出來, 東月鴦最擔心的還是留在庸都郡的蕭老夫人和東母的安危,她父親已經提前回了望天城,蕭家還給安排了人手, 派了奴仆去幫他把家業奪回來,暫且還算平安, 可不妨礙如果東窗事發, 一樣被抓起來。
如今在路上的就是他們三個小輩, 東月鴦一個人走還好說, 連蕭蒹葭跟東仕旻都送了出來,說明了什么?說明大難臨頭了。
昏君誤國, 天下之不幸。
路上他們平安出了城,卻在上官道時,遇到了早已守候在那的羽林軍。
兵馬大多被蕭鶴棠掌控, 但是為了保衛天子, 庸都郡這里還是隱藏了十萬多軍士, 光眼前的就有一萬多人。
祝逸林坐在馬背上,指著東月鴦等人的車馬道:“丞相所料果然不錯,蕭家早有叛逆之心,硬要帶著此等禍害離開繼續危害天下,來人, 本將持天子令命令你們,誅殺叛軍, 活捉妖女!”
蒙燕山回頭沖馬車交代,“夫人坐穩了,眾將隨我殺出重圍, 殺!”
一場激烈的廝殺就在他們當中展開,東月鴦再次親歷這種仗勢, 如同回到了半年前和陶引在一起的時候,她有經驗,必要時刻如果打不贏,就得趁亂棄車乘馬逃跑。
周圍刀光劍影,廝殺聲如雷貫耳,東月鴦抱緊了東仕旻,恐慌和不安令他們的心跳仿若沖出胸膛。
這個時候就連蕭蒹葭也全神貫注留意外面情況,她有武力,尚可自保,但御敵經驗不多,沒辦法沖出去幫忙殺敵,只能攥緊手里的武器,緊盯著周圍動靜,但凡又敵軍靠近,她便拿劍狠狠刺過去。
鮮血濺在馬車上,圍在他們身邊的敵人逐漸減少,蕭鶴棠留下的軍士人數雖少,卻是精兵強將,打過仗比拼起來,對上一萬多人也不落下風。
蒙燕山命親信先帶馬車沖出重圍,自己則跟還活著的軍士留下來殿后,夜黑風高的道路上,羽林軍有節節敗退的趨勢,眼看蕭家人逃脫,祝逸林氣急敗壞指揮道:“誰敢退?不許退,繼續給我殺!”
他本就是半路出家,講不好是被推出的替死鬼,近些日來都是耀武揚威,哪懂得領兵,有經驗的將領此時應該看出局勢不對了,只有他還在不滿手下膽怯退縮。
“怎么回事?誰還不上,臨陣脫逃可知死罪?”
蒙燕山冷嗤,“祝家人當真紙上談兵的料,姓祝,拿命來……別想逃!”
祝逸林神色大驚:“你敢殺我?!”
深知不能再給他們追上來的機會,蒙燕山不再回應,攜著下屬緩緩逼近,揮下屠刀。
數個時辰后。
東月鴦所乘的馬車停靠在隱秘的小路上歇息,他們距離庸都郡已經幾百里,天都快亮了,馬匹也累壞了,眾人在等候斷后的將士回來前,在此短暫地補充體力,吃的喝的都是東月鴦跟蕭蒹葭東仕旻一塊兒準備。
突然山上出現響動,去探望的哨兵回來報,“是蒙將軍回來了!”
東月鴦跟這些將領不熟,她至今也不能理解蕭鶴棠為什么要瞞著她,不和她說他不在家的日子去做了什么,對這些拼命保護他們的將士,東月鴦是心存感激的,但對蕭鶴棠東月鴦還是領悟了一個事實。
那就是他們之間并不夠信任,連交心都沒有,如何讓蕭鶴棠告訴她這些內情?回想當初,她和他婚前努力保持距離,沒多少交際,婚后也不曾談論彼此,除了吃就是睡,好像她只是祖母交代給他完成的一個任務。
東月鴦為了少惹麻煩也只有配合他不聞不問,如果當初蕭鶴棠什么都跟她說,而她不和離,好好經營在蕭府和對外的人際關系,是不是今日出了事,她也可以助祖母一臂之力,而不是讓一個長者出來承擔?
“蒙將軍。”蕭蒹葭主動送上水和食物,“你們能回來真是太好了,情況怎么樣,會不會后面有敵軍跟著,我們要不要等你們歇息好馬上就起程,接下來去哪兒?”
蕭蒹葭一下話太多了,蒙燕山大口飲水,嚼著干糧,竟沒顯得不耐煩,他先看一圈回來的還有多少人馬,東月鴦等人是否無事,這才告訴蕭蒹葭,“羽林軍里的祝逸林已經被我殺了,其他的一個不留,暫時不用擔心,但還是早做準備,下一刻我們往東走,去建梁大營……”
那是蕭鶴棠的營地,蒙燕山受蕭老夫人所托,要將他們送到蕭鶴棠身邊去。
東月鴦領著東仕旻過來給他道謝:“一路辛苦了,蒙將軍,只是你們剛到,是否休憩片刻再走?要是擔心后面再派追兵追來,趁這期間,我們可以先設置些陷阱拖住他們的腳步。”
蒙燕山點頭贊同道:“夫人說的是,路障我們來時已經留下了,局勢刻不容緩,最好是等上了定隰道,再停下歇整,方才安心。”
既然這么說了,東月鴦也不再勸了,只等蒙燕山等人吃完干糧,精神恢復些便立刻上路。
“蒙將軍。”臨到上馬車前,東月鴦心中依舊放不下遠在庸都郡的蕭老夫人和東母,“我想知道,我這一走,若是天子那里還要追究,可會降罪給祖母?”
蒙燕山的神情說明了一切,但他寬慰道:“夫人放心,大將軍還領著百萬兵馬,只要他在一日,天子等人暫且還要顧忌他。”再說就算降罪也只是降罪,真的對老夫人下手,就算是丞相也要估算下得失,當務之急,是先將東月鴦他們平安護送到大將軍身邊。
這樣大將軍才沒有后顧之憂解決麻煩。
東月鴦被勸上了馬車,眾人再次起程。
在歷經了一日又一日的趕路,他們沖破一城又一城,在身邊的軍士越來越少的情況下,終于到達了最接近建梁大營的定隰道。
此時歷經千辛萬苦,就算是身經百戰的將士,也精疲力盡,前哨被蒙燕山派去探路,回來說:“稟將軍,前路暫無異常!”
蒙燕山這才下令,“停下,原地休整……派十人騎兵,立刻前往大營報信。”等安排好后,蒙燕山這才上前請東月鴦等人下馬歇息。
這些日以來,他們相處已經熟悉了。
蕭蒹葭更從往日的兒女情長中恢復過來,不再關心曾經巫常鳴怎么說她,反倒看著似與蒙燕山有些燎起星火的意思。
她不好打聽,東月鴦便幫她趁著有空之余,多問了幾句,“蒙將軍可曾婚配?家中有什么妻室沒有?”
問這話時蕭蒹葭就在不遠處,她神態忸怩,還要盡量裝作和東仕旻一起認真干活的樣子,數些天的奔波,倒是磨礪了她嬌生慣養的性子。
面對東月鴦的突然詢問,蒙燕山似是意識到什么,風吹日曬過的臉龐竟多了一絲紅暈,“夫,夫人……”
東月鴦也不是非要做這個媒,平靜道:“將軍不必緊張,我只是隨口問問,將軍如實告訴我就好。若是沒有,可想過成家之類的想法?”
蒙燕山不知在猶豫什么,醞釀了半天,拱手道:“在下雖無妻室,也無婚約,但在此前就發過誓,若不能平定天下亂世,定不考慮婚姻大事。”
這就是人各有志,東月鴦也不糾纏,她理解地說:“我知道了……”
平定天下而已,蕭鶴棠親口和她說過,戰事最長也就兩年,如果他們二人有意,蕭蒹葭未必不能再等兩年。
東月鴦走回火堆旁,正要開口告訴蕭蒹葭,就在這時周遭出現新的動靜。
前去報信的哨兵身染鮮血騎馬回來焦急大喊:“不好!前方有埋伏,快撤!”
蒙燕山反應迅速,觀察跟隨在哨兵身后的騎兵,在發現對方來路既不是曌天子派來的人時,也不是建梁大營的軍隊,登時臉色一變,這回連他的聲腔也變了,頭也不回地沖東月鴦等人命令,疾言厲色:“快走!是成濟王的部將,快走!”
是他倏忽了,此時兩軍正在交戰,距離大營越近,追兵雖不敢追來,可前線一樣危險,定隰道為一界,他們兩邊各方安排了人馬,蒙燕山一行人正處于中間道,又因為地形不熟,如今似乎更接近成濟王的地盤,剛進入不久就被盯上了。
東月鴦被動作迅速地扶上馬車,然而追兵就在不遠處,飛箭射過來,阻攔了后面東仕旻跟蕭蒹葭的腳步,眼看就要再被利箭貫穿腦袋,一把刀橫落下來,蒙燕山快速拎起東仕旻丟給其中一個屬下,他和蕭蒹葭十分配合地再讓她騎上了自己的馬。
沒有人被落下,見此情形東月鴦提到嗓子眼的心終于落下,她大口緩著氣,一眾人還未歇息多久便重新開始逃命。
但是這次與往日不同,他們速度根本不及那些訓練有素的精兵強將,加上他們近來都沒有好好歇息,餐外露宿,如今人又是最疲憊的時候,出發前蒙燕山帶的四千軍,如今落魄到不剩一千人。
倒下的軍士越來越多,他們被熟悉地形的成王軍逼到絕路上,慢慢地從軍隊中,走出一道騎在馬背上的將領身影,“聽說有一方來路不明的人馬闖入我方地界,英雄是誰?敢問姓名。”
蒙燕山等人盯緊了走出來的敵將,還在分辨對方是誰,人群中只有東月鴦和東仕旻認出了馬背上的人物,“表哥!”
東仕旻喊出來,東月鴦來不及捂住他的嘴,吸引了牧信衡的目光,他抬眼一望,頓時神情變得古怪,低聲驚嘆,“仕旻,月鴦?你們……”
建梁大營。
日暮時分,下沉的紅日照影在守衛森嚴的軍營將士臉上,如同落下一道血光,主帳里正在議論正事,突然有急情來報,士卒沖進來便跪下,“報,將軍,報——”
“前鋒將軍傳來消息,今日在定隰道西邊,成王軍生擒了一縱人馬,對方信使來報,說……說蒙將軍和少夫人他們均已落在他們手上!”
大營中頓時嘩然一片,在場的瞬間看向中間最上方穩坐在主位的蕭鶴棠身上,他身上盔甲未褪,和其他人一樣,胸前還沾有未曾洗掉的血跡,可以看出他們前不久剛和成王軍經歷過一場血戰,輸贏尚且未定。
而眼下突然收到這樣的消息,無異于讓戰場上的局勢再次發生變化。
第 64 章
在此駐軍月余, 蕭鶴棠的部將和成濟王的交手,也算是打得有來有往,各自都有損傷, 今日戰場上的變化則是以蕭鶴棠這方擒獲了成濟王世子為終,稱得上是凱旋。
然而他們回到大營里, 剛坐下不到一個時辰, 正在復盤今日戰役, 就聽到來報, 說是留在庸都郡,用來保衛蕭家的蒙將軍被捉了, 他一捉,蕭家的人必然落入敵手,這無疑讓叛軍拿住了這邊的把柄。
可事情發生的太突然了。
有的將領還不知實情, 斗膽問:“少夫人?是大將軍身邊那位夫人?她怎會來戰場上……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對方話里隱隱有譴責的意圖, 被身旁的同僚撞了下肩膀, 示意他噤聲,去留意座上大將軍的臉色,蕭鶴棠聽聞這樣的噩耗,面色早已冷了下來,眼神凌厲地盯著帳中的一切, 示意瞿星上前,“諸位, 我于昨日收到一封驚天密報,相信給諸位將軍看過后,也會與我一樣, 感受到什么叫‘滑天下之大稽’。”
密報上說明了,蕭鶴棠不在庸都郡后, 天子沉迷巫術,大搞迷信那一套,不理國事,全由丞相代理,而因為受妖人蠱惑,還聲稱曌氏江山出現這么多亂臣賊子,讓社稷崩危,就是有亂世的煞星藏在人間,要想平定戰亂,鞏固社稷,就要將帶來禍亂的煞星給殺掉。
經天師們算測,禍亂的來源就出現在蕭府的婦人身上,此女姓東,蕭鶴棠的夫人是也。
在瞿星一字字念給眾將們聽,又把密報拿給他們過目后,終于一聲隱忍暗怒的輕笑拉回眾人的注意力,蕭鶴棠神色晦暗不明,說:“將軍們可都親眼看見了?一個盛載了權利和陰謀的王朝,一個滿是男人的朝堂,一個獨屬于君主的國家,為什么會衰微,為什么會充滿亂臣賊子,真的不知道原因嗎?居然還責怪到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身上,簡直可笑!”
事發時收到密報查看的第一眼,蕭鶴棠的慍怒無人能及,但是大戰當前,為了大局著想他還是按下心頭怒火,此時此刻說出來的話讓人知道,他并不是忘了這件事了,而是一直隱忍得很好,如今聽著語氣平靜,實際上換做是其他將領,早已經大發雷霆,而不是到現在才暴露出來。
“大將軍息怒!”
“大將軍說得對!國事都是朝堂上那些只會動嘴的文官在管,連我等都要夾緊尾巴處事,一個小小女子能做什么?!”
“聽我等說……”
大營里的將領集體勸慰,“這當中就是因為有奸人作祟,這些個巫祝妖道,迷惑了天子,這才嫁禍于夫人,我等眾將,都相信大將軍的為人!”
蕭鶴棠的忠誠無人質疑,他早就收到庸都郡里發生的消息,為了戰事隱瞞至今,臨危不亂,還帶他們俘獲了成王軍的世子,這說明大敵當前,他很分得清公私。
又有人出來道:“既然天子身邊又出現奸佞,是否該好生商議,接下來該怎么做?”
瞿星在旁提醒說:“石將軍可別忘了,如今大將軍的妻弟、妹妹還在成濟王手上,蒙將軍被困,眼下理當先把人救出來才對。”
議事的將領在此分外兩派,時局在東月鴦等人被抓前,對他們完全有利,但現在情況不同了,考慮到當前局勢,有的主張除外必先安內,急于回庸都郡殺了那幫胡作非為迷惑帝君的奸賊。有的則表示大軍當前,應該重心放在叛軍上,牽一發而動全身,要是知道遠在庸都郡的大后方竟然出了這種岔子,成王軍肯定會趁勢擾亂軍心,截斷糧草,到時候局勢就會有所翻轉,對他們十分不利。
總之雙方各持一詞,最后在看似無止境的爭論下,被人為打斷,“大將軍還未發話,眾將都在爭吵什么,且聽大將軍怎么說。”
年長且輩分最高的一位老將軍站了出來,“鄭老。”
此人亦是蕭家的世交,更是蕭鶴棠同窗多年兄弟的祖父,除了蕭鶴棠,他在軍營中的話語權最大。
蕭鶴棠手執一支利箭穩坐不動,指腹摩擦著箭頭上屬于成王軍的印記,在他身旁放置的是從戰場上繳獲的武器,屬于成王世子的箭袋,他似乎沉思良久,已經有了決斷,眼睛逡向眾人,“先救人,大軍當前不可亂,諸位可還記得近日戰場上和成王軍交鋒的時候,對方兵力不輸我方,糧草同樣充足,若是先亂了陣腳,讓對面察覺出后方有異,就同于已經輸了一丈。”
同是打仗,憑什么別人君臣齊心協力,我方卻各自為營。
要贏自然軍心就得穩,“并非是說不去鏟除天子身邊奸佞,如今天子遭人蒙蔽,就算你們帶人馬回去,又如何說?天子正身陷當中,豈會聽爾等三言兩語就把人殺了,反倒是諸位將軍,本該前沿打仗,卻無視律令班師回朝,這在天子那邊看來,是去救駕還是另有所圖?”
君臣之間本就忌諱不遵從調令,私自離開戰場也是會被降罪殺頭的,且他們還是武將各自手上都有兵力,天子不是一個明君,就更不要天真以為好言相勸文臣死諫那一套就能讓他幡然醒悟,這種以一己私欲為重的君主更加危險。
就這般討論之下,蕭鶴棠決定先看看成王軍那邊的情況,別說東月鴦和蕭蒹葭東仕旻在那,就是蒙燕山被困,他們也會把人救出來。
至于庸都郡,要想回去,最好是攻下幾座城池,拿到點成績再派遣將士回去也不遲。
眾人先是議論,怎么救人,如何救,在另一邊瞿星來到蕭鶴棠身旁,蕭鶴棠問:“傳話的人怎么樣?”
瞿星輕聲示意:“郎君可要現在過去看看?人被留下了,隨時可以審問。”
片刻后,成王軍那來使者有史以來以最近的距離見到了建梁大營的主帥,兩軍交戰一般不斬來使,對方僅是被綁了起來,卻以為自己死期就要到了,剛見到蕭鶴棠身影便忍不住腳軟。
“不用怕,我暫且不會殺你,你是信使,我還要讓你帶話回去,在此之前,你只需回我幾個問題。”
“什,什么?”
面對慌張的信使,蕭鶴棠不露半點情緒地問:“擒獲他們的將領是誰?如今他們還剩多少人,還有,當中可有什么人受傷。”
他后半句語氣親耳感受到壓低了不少,眼神比剛才要冷,充滿殺意,信使噤若寒蟬,在瞿星摁住肩膀的提醒下才回應過來道:“有,有……普通俘虜五十,一位將領,剩,剩余的就是蕭家家眷,除了他們均有傷情,擒獲他們的是弩車營的牧將軍。”
不同的將軍負責的兵馬陣、營不同,弩車相對騎兵屬于后方將士,目前還沒有上場廝殺過,所以連名號也沒怎么聽說,但對東月鴦經歷有所了解的蕭鶴棠卻是知道這個姓氏。“牧信衡?”
信使忙不迭點頭,“沒錯。”這位將軍在他們那是半路出身,據說曾經干盜匪起家,本人有點武力,憑借自身本事一路逃竄,最后遇到成王軍,便干脆投奔了他們。
沒想到建梁大營的主帥連他們將軍的底細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打聽到東月鴦一行人的情況,得知她跟蕭蒹葭他們都沒有受傷,蕭鶴棠面色平靜地示意瞿星松開手,深沉地盯著信使說:“回去,告訴成王,人我會奪回來,但凡少他們一根毫毛,我將踏平整個順頤城。”
順頤城乃是成王封地,相當于成王老家了,“不死不休。”最后一句才是蕭鶴棠威嚇的重點。
對將士們來說,家眷可以死,仇恨不可消。
仗打的是江山,分的是地盤,蕭鶴棠們也不過是為天子賣命,成王也是曌家人,哪怕不是嫡系,他難道不想今后做了天下的主人,統御這些驍勇的悍將嗎,何必將他們得罪致死。
放信使回去后,入夜不到一個時辰,大營外再次傳來成王軍的消息,“我軍主帥說了,敬畏你方大將軍對大曌的忠誠,若是這樣的將軍不去輔佐昏聵的君主就好了!”
“今日一戰,我軍主將被擒,大將軍要想把人要回來,那就交換!放還我軍主將和俘虜,我軍也把貴將軍和大將軍的家眷歸還你們!”
信使留下話,便飛快縱馬回營了。
營帳里,士卒前來將發生的事情稟告給蕭鶴棠聽,在場的將軍看向他,說道:“成賊險惡,竟然妄想讓大將軍歸降于他!”
不管朝堂上的天子如何,他們忠于是大曌的江山,又不是個人,成王叛亂在先,對將忠君報國刻在骨子里的他們來說,這也是個不忠不義之人,天下亂世有大半就是因他而起,說當今天子昏聵,他也好不到哪兒去。
不過,話是這么說,既然敵將肯放人,倒也免了一場惡戰,只是用來交換人選,多少有些弊大于利了,成王世子的價值,可是勝過一座上千大營的軍士。
在蕭鶴棠的統治下,將領雖然各持己見,卻不會不服從調令,當即在吩咐下,就將成王世子和其他俘虜清點出來,被推上來時,成王世子還以為蕭鶴棠終于要拿他下手了,眾目睽睽下,竟想奪刀自刎,想好叫人提前發現給制服了。
“蕭鶴棠,你想做什么?想以我威脅我父親,休想!我不會讓你得逞的!”成王世子灰頭土臉,滿身狼狽的瞪著營帳中位份最高的身影,看到他一步步下來,周圍將領為他開出一條路來,直到對方走到跟前,落在蕭鶴棠手上,被對方從戰場上拿下的曌明澤仿佛又感受到被死亡盯上的危險。
“曌世子,慌什么?瞧世子你急的。”蕭鶴棠親手將受了重傷,半跪在地上的成王世子扶起來,輕言細語地叫人膽寒,“你……”
“世子誤會了,你在我眼里最大的價值,還不值得被當做威脅成王的用途。沒記錯的話,世子底下幾個弟弟,似乎更被令尊看重吧?”
此話無異于誅心,曌明澤生母早去,空占了個世子的名頭,千辛萬苦才混到今日的地位,領了個主將的職位,他能力不小,可是父親卻還是偏寵后母所生的兒子,他隨父征戰沙場到現在,本來有信心今天搗毀建梁大營,結果卻踢到了真正的鐵板,叫蕭鶴棠一舉拿下。
此人善戰,月前將他們成王軍逼退數百里,連搗十個重型陣營,他們才攻毀了他手下將領六個地盤,看似有來有往,實際上已經叫成王軍察覺出厲害,眼下對方他拎出來,難不成就只為了當眾羞辱他?
成王世子被激怒得氣息粗沉,可惜身在敵營,氣勢再兇狠也不過是頭敗家之犬,等他氣焰消下來,蕭鶴棠才冷眼旁觀道:“鑒于我們兩軍近來損失不小,我軍方才經過商議,決定與你軍交換戰俘……也就是換回我方將領數人。”
在將曌明澤換回去前,蕭鶴棠還要用春秋筆法使一出父子離心計,“可你猜,這中途還發生了什么?你方來使代為傳話,說,我方要還的戰俘太多,不足以達成換俘虜的條件,曌世子,原來在成王心中,你的地位還不如我的幾位副將?”
“虎毒還不食子,成王可真是心狠,連一個世子都不看重!”
“成王有兒數十位,美妾成群,沒了一個還能再生,世子又如何,還不是不得喜歡!連交換人質都要討價還價……”
“看看他,一個沒有母族扶持的世子又有何用,不過是一介棄子,可憐蟲!”
“可憐,太可憐……”
其他部將很快接話嘲弄起來,營帳里一片取笑聲。
眾所皆知這是曌明澤的痛,他憤然怒吼,“閉嘴,都閉嘴!”“我要殺了你們,把你們全都殺了!”然而喊得再大聲也無用,不過是徒增笑料,這些將士都是身經百戰的,更懂得什么叫臨陣叫罵,攻訐人心,此時周遭環境比有一百只鴨子齊聲呼叫還要鬧心。
等到將人折磨夠了,蕭鶴棠才開恩似地揮揮手,制止道:“好了,放過我們可憐的世子將軍……”
蕭鶴棠笑笑:“我讓世子來只是告訴你一聲,免得你夜里在我軍營中嚇破膽,萬一還給成王一個無用癡兒,可就罪過了。來人,把他帶下去……”
憤怒中曌明澤怔住,他掙扎著朝面無表情的蕭鶴棠望去,似是明白他的心意,蕭鶴棠冷聲笑著說:“今夜世子好好歇息,明日正午,才是真正交換俘虜的時刻。”
成王軍傳話的時間上本來比蕭鶴棠所說的要早,今夜當晚就能換,但雙方都防對方會偷襲,于是還是拖到了白日,這樣一來受了刺激的成王世子,孤獨熬過一夜,內心上反而會更受折磨。
到了翌日,雙方按照約定來到兩軍交界的定隰道上,以山谷里的一條路為距,上前交換人質的將軍不是蕭鶴棠,而是另有其人。
這種關頭,主將輕易不會露面,一是將要坐鎮大營,二是避免被人埋伏,雙方派來的都是提前交代好的其他將領。
午時烈日當頭,成王世子被困在囚車中,其他俘虜則被繩子一長串的束縛起來,蕭鶴棠的下屬到達以后,成濟王最看重的將領也驅使著兩輛囚車來到面前。
“原來是石將軍,你我再戰場上上回未分勝負,不知下回是什么時候能再有一局對陣。”
“少廢話,魏駟海,我來不是與你敘舊的,放了我家大將軍的妻弟妹妹,蒙將軍在何處?”
換人都是要當面看清楚的。
對方也不寒暄了,直接說:“都在這囚車之中……我方世子在何處?”
“在此,等等,都打開看看,再來交付。”
兩邊囚車都被蓋上一層厚重的麻布,石成鷹和魏駟海同時命人掀開,按照人數和面孔清點過后,確認無誤,再在雙方的注視下,完成俘虜交接。
建梁大營里,門口早已站了不少將領隨同蕭鶴棠一起等候石成鷹的回歸。
在預算的時間中,石成鷹的部隊和車馬終于緩緩出現在道路盡頭,“是石將軍,石將軍回來了!”
目力好的,已經遠遠能看到馬車上朝他們揮手的身影了,瞿星到蕭鶴棠身邊欣喜道:“郎君,是大姑娘,屬下看到她了。”
等車馬到了跟前,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涌上去,“蒙將軍,蒙將軍!”
蕭蒹葭在看到蕭鶴棠的那一刻,更是忍不住崩潰大哭,“哥!”她手上牽著東仕旻,所有人都看似安然無恙,連受傷最重的最后一個軍士都被抬下去了,卻始終沒看到蕭鶴棠想見到的身影。
他再次逡巡一圈,顧不上安慰泣不成聲的妹妹,冷聲質問:“怎么只有你們,她呢?”
所有人都換了回來,可這些人里,唯獨不見東月鴦。
“我問你,她人呢?”蕭鶴棠黑眸泛起冷光,聲音越發低沉,“東月鴦在何處?!”
周遭忽地靜止了,直到今日去換俘虜的石成鷹上前來,猛地跪下,“稟大將軍,成濟王根本沒打算放夫人回來,他們安排了一個死囚充當人數,我……”
石成鷹從未見過東月鴦,只憑人數清點過后,女眷確認有兩人,年歲相差不大,便交付了俘虜,那地方很險,雙方都不肯久留,直到策馬出了十幾里路聽到嗚咽聲才停下,等再次打開囚車釋放他們后,摘下了蕭蒹葭嘴里緊塞的布條才得知,東月鴦根本不在車上,她此時還在敵軍的大營里。
第 65 章
所有人都回來了, 唯獨少了東月鴦。
沒過多久,成王軍那邊派人前來傳話,說之所以沒將這位夫人還回來, 是因為聽說了她是妖女的名聲,想知道是怎樣的妖女, 才讓曌天子都這般忌憚要趕盡殺絕。
既然天子對她避之不及, 那不如就讓成王收下了, 其次, 還說會好好對待這位大將軍的前夫人。
希望大將軍不要動怒,成王軍沒有毀約, 歸還的是大將軍的家眷,這位夫人早已與他和離,身份上就不算是蕭家婦人, 若大將軍還顧念舊情, 舍不得她, 還可以再換一次。
只是這回,要換的就不是人質了,要么歸還這些日來被奪走的城池,要么歸降于成王。
此話一出,來傳話的信使當場就被拿下殺了。
主帳中氣氛凝重, 眾人皆知大將軍心緒不好,周身氣勢越發陰沉寡言。
蕭蒹葭因為連日來的奔波, 終于得救在來到建梁大營后便病倒了,她不知道后面這些時日,蕭鶴棠和成王發生的不和, 導致他親自帶兵領軍,襲擊成王軍的部隊, 士氣雖然大盛,可是成王那邊依舊挾持著東月鴦不放。
最后更甚至以此來建梁軍前叫罵,連帶整個軍中上下都染上火氣。
石成鷹將上次任務的失敗歸結到自己身上,向蕭鶴棠請罪,認為是他大意輕心,才造成這樣的局面,之后遇到成王軍都更加賣力廝殺,替他們大將軍討回夫人,就在這半個月間,成王軍再次派出信使前來商量。
“成王讓我傳話,大將軍可思慮好了?我軍只要日前丟失的原岱、屏華、鄲北三座城池,任何一座只要大將軍答應,我軍就能歸還夫人,三日之內,還請大將軍給予答復。”
這樣的要求很快遭到了其他人的激烈反對。
“大將軍,不可!這些城池都是我軍千辛萬苦才拿下的,如何能拱手相讓!”
“疆土得之不易,豈能輕易就叫賊子拿去……”
“不錯,這三個地方哪一個不是關卡重地,成王軍倒是會想!”
“兩軍交換俘虜乃是理所應當,可是城池……那不一樣!萬一朝堂知道了,豈不是要降罪于我等,這就給了那些賊子可乘之機了,到時候將我等統統打成亂黨怎么辦?!”
“不行!不能換,千萬不能換!”
抗議聲聲不斷,多方將領都不贊同,就連往日站在蕭鶴棠這邊的鄭老也認為這樣不妥,而座上的蕭鶴棠始終沒出聲,身邊下屬倒是想開口,卻因為沒有蕭鶴棠發話只能干看著。
就在眾人爭論不休時,忽而外面傳來了消息。
“報——”
“庸都郡來信——”
“報,大將軍,有份密報!”
接二連三出現的信使疾馳步入營帳,送上信后又飛快退下換上另一波來。
氣氛迎來短暫的寧靜。
瞿星呈上信件給蕭鶴棠,就在看到上面內容的第一眼,眾人都看出了大將軍的不對勁。
原先,曌天子聽信讒言,只是想捉拿被天師們污蔑為禍國煞星的東月鴦,并沒有打算真正將蕭家得罪死。
他們也并不認為,一個區區的商戶女,能讓蕭家如斯保護。
此事天子一直有意隱瞞,不讓遠在建梁的蕭鶴棠知道,封鎖了上下消息,可是,蕭老夫人偷偷將東月鴦送走這件事,無疑成了違抗圣令的導火索。
就在那天夜里,蕭家上下皆被曌天子派來的人馬看管起來,蕭府一時之間成了被嚴加看管的重地。
而為了讓東月鴦一行順利出行,半路留下來斷后的蒙燕山出于無奈,反擊殺了羽林軍一萬人,此舉如同實在向曌天子宣戰,直接被視作謀反,徹底激怒了天子一派。
于是接下來的日子里,為了宣泄怒氣,天子命人將整個蕭府剩下的百十來號的奴仆和護衛,統統行刑。
昔日榮華昌盛的大將軍府,連腿腳不利索的看門老者和下人的稚兒都不放過,經過殘忍的血洗,已經只剩蕭老夫人和精神孱弱的東母以及被用來照看她們的婢女秋菊了。
這么大的事,沖動之下犯下大錯的曌天子忽然又醒悟過來,自己闖禍了。
為了不讓蕭家幾乎被滅門的消息提前走漏出去,曌天子焦急之中找來丞相,商議該如何瞞下這種禍事,在苦思冥想中,最后還是徐丞相站出來替曌天子想出對策。
以徐丞相對蕭鶴棠的了解,此前他們為了保住曌天子,護衛曌氏江山,蕭鶴棠的人手,徐丞相曾經與他通信時都頗有了解,于是干脆來個一不做二不休,將這些會通風報信的人都抓起來。
并有預謀地把他們暗中殺掉,要么蠱惑策反,利誘他們助紂為虐。
只要蕭老夫人不死,更大的把柄就還在他們手上。
在庸都郡已經建立存在多年的蕭府內,偌大的庭院雖然一如昨日,朱甍碧瓦,層樓疊榭,可是曾經魚貫而入過的奴仆畫面都化作凋零的碎片,府里根本不見幾道身影,一到夜色中屋外被風吹動的樹影搖晃得叫人心慌。
這若是換做曾經來過這里其他人,見到此情此景都認不出這是當初賓客無數的蕭家。
角落里沒了下人維護,已經順著墻壁生出許多雜草,清冷中透露出逐漸破敗的景象。
祠堂。
連日來,不管是否用過晚飯,蕭老夫人都會跪在蕭家的列祖列宗前替東月鴦等人祈禱,希望祖陰能夠顯靈庇佑,保衛他們一路平安,可她卻忘了自己此刻是否深陷囫囹中,不得脫身。
這時,窗外呼聲大作,傾盆大雨落下,供臺上的祖宗牌位驟然掉下來幾個,落地的動靜尤其明亮,在寂靜幽暗的室內,蕭老夫人一個激靈睜開雙眼,在看清眼前一幕后嘴唇微抖,揪住衣袖,“秋菊,秋菊,靈牌倒了,靈牌怎么會倒呢?”
屋外沒有人應。
過了片刻,在她將牌位一個個拿起來,準備重新往供臺上放,門口傳來快要咽氣般的聲響,陰影隨著燭火越來越長。
她逐漸緩慢地回頭看去,不管是東母還是秋菊,都被一個身強體壯的軍士殘忍地掐著脖子,將她們逼得一步步往祠堂里退。
“你們!”
徐丞相三兩步,慢悠悠地從軍士身后露出臉面,在對上蕭老夫人面沉如水嫉惡如仇的神情后,徐丞相朝她笑了笑,示意身后的侍人呈上筆墨:“老夫人,多日不見,您可安好?”
“徐愗恩,放開她們!”
蕭老夫人怒聲呵斥,然而對方的人手根本不聽她的,甚至還故意加重了力道,用以折磨東母和她身邊的婢女,聽著二人痛苦幾近窒息的嗚咽聲,蕭老夫人攥緊了手中的牌位,指尖摳出血來,“夠了,你到底想我要做些什么?殺了這么多人,難道還不夠嗎?徐愗恩,你難道忘了,鶴棠還要叫你一聲老師,你怎可不仁不義這么陷害他!”
“老夫人說得有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與鶴棠,非無血緣卻情同父子。”
但下一刻,徐丞相感慨地搖了搖頭,“可惜……鶴棠是個好孩子,卻越大越不聽話,做了大將軍,便忘了是誰提攜的他,朝堂之上,你猜他是什么樣,竟連為師的話,都敢駁斥,這天下,難道還以為由他做主?如此‘孽子’,養在身邊如同飼虎,還不如不要也罷!”
蕭老夫人不肯相信徐愗恩的鬼話,朝堂之上意見不合乃是理所應當會發生的,徐愗恩要是僅僅因為這些就不能忍受蕭鶴棠,那只能說明此人心胸狹窄,早存了蕭鶴棠的心思,更因為忌憚蕭鶴棠勢力大,不想他壓自己一頭,才想奪權。
一旁秋菊好似快不行了,被人丟下,東母則被掐著脖子提起來,正在雙腿掙扎,蕭老夫人沖過去想將她救下,卻被侍人攔住。
她恨意兇狠地瞪過去,徐丞相和顏悅色地說:“想我放這位夫人一命,還請老夫人幫忙執筆,寫下這份告誡信函,就說……請大將軍切勿聽信郡中關于天子的謠言,那都是天師們搞的鬼,如今我們已經將天子身邊的巫師妖道都殺了,蕭家也沒事發生,還請大將軍專注前線軍情,繼續替天子收復疆土……”
這就是目前蕭鶴棠手上傳來的第一封信。
然而第二封密報卻瞬間揭開了這所謂的謊言。
“呸!”
蕭老夫人直接啐了徐愗恩一口,“想讓我替你們欺瞞鶴棠,癡心妄想!”
徐愗恩抹了把老臉,勃然道:“老夫人,十年如一日,還是性情中人,當真半點不顧大局?那就別怪徐某不客氣了。”
信函蕭老夫人可以不寫,她人在手上,簽字畫個押都是順手的事,有她在庸都郡,蕭鶴棠豈會坐視不理,這是他僅剩唯一的祖母,他還敢做什么不成。
然而密報上又說,老夫人被軟禁在宮中,似是預測到天子和丞相會拿她要挾大將軍,于是趁其不注意自盡了,結果在危急時刻,僅存一口氣被救下。
這樣的噩耗傳閱在營帳中,令將領們一下不知該怎么安慰大將軍。
前有成王軍被挾持的夫人未得到解決,庸都郡又出了這樣的事情,大將軍夾在其中該怎么選?
“天子不仁,我等在外行軍打仗,為的不就是保護他的疆土嗎,他怎么還能做出這等殘害忠良的罪行?”
“陳將軍!”
“怎么,我可有說錯?難道事實不是如此?”
又有將領道:“我早說,就該在奸臣作亂時,咱們派人回去,先誅殺了這幫小人再說!如今你看,朝堂之上的那位,豈能算得上明君!”
“眼下時機也不晚,干脆現在就領兵出發,殺奸賊,救老夫人!”
蕭鶴棠在熱議呼聲中緩緩站起來,于他來說,現在的境況好像十分難抉擇,回庸都郡,勢必是要放棄在成王軍營里的東月鴦了,才能救出祖母。
前者用三座城池來換,弊大于利,后者不管是局勢還是利益來說,都是最好的選擇。
似乎是頃刻間,他做下決定。
蕭鶴棠傲視眼前,睜著黝黑冰冷的眉目,沉聲說:“諸位都知道了,丞相弄權營私,腐蝕國本,本該是天子身邊一把勸誡他的律尺,卻縱容其荒淫無道,相信鬼邪之說,使出鬼蜮伎倆……逼迫污蔑忠臣家眷,其為人,不仁不義,不堪為讓我等追隨擁護的明君!”
“諸位可知,當初天子為何想將公主許配于我,那是因為,他罔顧人倫,與自己的妹妹私通,令姝嘉公主懷上他們兄妹間的骨肉,又因急于想要保住公主的名譽,是以兄妹二人決定栽贓嫁禍于我。”
“我蕭氏一族,五代以來,忠心耿耿,為大曌江山鞠躬盡瘁,如今天子僅為一己私欲,親信小人兒遠賢臣,忠奸顛倒,屠誅無辜,害我蕭家上下一百多口人全部喪命,家中祖母本該是頤養天年的年紀,卻要遭受此等——”
“折辱。”他冷冷吐出沉重的字語,周身氣勢也隨之發生變化,“誰敢隨我返程,剿滅賊子,讓昏君付出代價。”
蕭蒹葭病倒后,瘦得形銷骨立,她遭了大難,意識不清,直到大半個月得蒙燕山常常探望,才有所恢復。
今日好不容易能爬起來,想著去見她哥,卻聽見主帳里傳來一片熱鬧的呼聲。
她茫然地拉開簾子,正巧碰到來給她送藥的蒙燕山,情急之下追問:“那是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
蒙燕山扶住她的肩膀寬慰,“別動,你身體還在虛弱之中,尚且需要靜養……”等蕭蒹葭平靜下來,蒙燕山才面色凝重地接著說:“我說了,你可不要驚訝,方才郡中傳來消息……”
他將密報上的事也告訴給了蕭蒹葭一遍。
“老夫人生死不明,大將軍決定,帶部分兵馬回庸都郡去。”
“那我嫂子……”
蒙燕山為難地搖頭,“局勢所迫,夫人那邊……”肯定就顧不上了。
蕭蒹葭大吃一驚,“那就這樣放棄了?”要知道,東月鴦可還懷著身孕啊!
成王大軍中,打探敵情的人馬從山道上飛快回來報信。
信使一個接一個,策馬疾馳進入城中。
窗外天色將暗,下人往房中送來吃食,飯菜剛剛擺上,東月鴦就看見有人氣勢洶洶地闖入她的房中,她的表哥還跟在對方身后,一直沒停下勸慰阻攔。
然而對方還是站在了她的跟前,幸災樂禍地看著她。
這是東月鴦被困在成王軍勢力的第三十天,整整一個月時間,她都沒等來蕭鶴棠來營救她的動靜,倒是成王軍的人,對她還不錯,不知道是不是有牧信衡在其中的原因,東月鴦沒受到什么怠慢和為難。
她在半個月前,因為頻繁嘔吐,身體不適,被服侍她的下人發現,報給了成王夫人,成王夫人替她找來大夫診脈,才得知她已經懷有身孕了。
對方叫她不用擔心,不會與她一個婦道人家為難,還給東月鴦安排了專門的大夫幫她養胎,平日里各方面都安排得很好,但她沒有因為這點賄賂和優待,就以為自己真的安全了。
因為對方眾多人中,還有一個被蕭鶴棠活捉過,又被放回來的成王世子與她不和。
猶記得當天回來的成王世子,得知她的存在以后,就是以今天的氣勢和態度直接踹開了她的房門,要不是成王妃來得及時,東月鴦怕是早就出事了。
如今因為蕭鶴棠,對方對她存在很大的敵意,連連看向她的腹部,發出刺耳和嘲弄的冷笑。
“世子,快出去吧,你難道忘了,大王吩咐過什么?”
當時鬧起來,成王妃也是制止不了成王世子的,她畢竟只是一個后母,語言上的威懾只是暫時起了作用,只有成王過來以后,命人將曌明澤拉走,并且下令,不許他今后再靠近這里方才作罷。
突如其來的提醒,令曌明澤不悅而危險地瞪視了牧信衡一眼,“走狗,休想管我好事,滾出去!”
“世子不可,屬下是在為世子著想……世子!”
“聽不懂話嗎,姓牧的,我還是主將,你算什么東西,怎么怕我傷了她?放心,我只是想跟她說幾句話而已。”
為了擋住曌明澤,牧信衡還為此挨了一腳踢,然而一直在旁冷眼旁觀的東月鴦并不覺得有多少同情,至今牧信衡都沒有給她一個解釋,當初她和離回娘家,好不容易與爹娘弟弟重聚,結果遇到這個人面獸心的表哥,害得他們一家顛沛流離。
他以為,他為她出幾次頭,她就會覺得他還是什么好人嗎?
一樣是惡人,東月鴦表現得誰也不曾搭理,她食欲不佳,也就任憑曌明澤和牧信衡在飯桌旁糾纏,甚至不小心打翻了桌椅,東月鴦都不曾多看一眼,徑自走到房間角落旁,離他們遠遠的。
然而曌明澤還是不死心,拔了劍對準牧信衡,然后在這樣的震懾下,跟到了和東月鴦站的同一個地方,中間隔了一扇被打開的窗,冷笑著說:“還在等你那個有情郎來救你?”
東月鴦知道他們半個月前,曾使了一出貍貓換太子的奸計,讓人頂替了她被換走,如今除了她,蕭蒹葭和東仕旻等人都已被救。
曌明澤繼續說:“想不想知道建梁大軍最近的消息?想不想知道你那郎君什么時候來救你?”
在對方鍥而不舍的引誘下,東月鴦終于肯施舍地朝他投來目光。
卻沒想聽見曌明澤譏嘲一笑,指著她說:“傻子,真傻!還指望你那夫君來救你,實話告訴你吧,別等了,他不會來了!”蕭鶴棠正急于帶兵回庸都郡救祖母,哪還有精力在此管東月鴦的死活。
親眼看到東月鴦露出罕見的神色,以為她沒聽懂,曌明澤冷言冷語地為她解釋,“聽不明白嗎?意思就是,比起親人,他的祖母比你重要,三座城池都不愿意拿來交換,你的價值又有什么用?棄婦!”
呵。
得意地盯著東月鴦臉上吃驚的表情,曌明澤仰天大笑,隨即甩手出去。
此后的每一天,他都會時不時來給東月鴦傳遞蕭鶴棠的消息,“他們已經到安韶郡了。”
“守城的將軍都被他們殺了。”
“真可憐,他都不要你了。”如他所說,無一例外,建梁大軍的消息中,有蕭鶴棠走向動靜的,就是沒有來營救她的。
第 66 章
預想中, 東月鴦的反應并沒有成王世子想的那樣,多么痛苦和震驚,她從最初的吃驚, 到后來面對曌明澤的挑釁,都十分平靜, 甚至堪稱無動于衷。
終于曌明澤察覺過來了, 他在東月鴦跟前仿佛才是一個笑話, 克制不住地按住她的肩膀問:“怎么, 他都這樣對你,你竟一點也不在意?”
東月鴦很是纖細, 光是這樣把一部分力道施壓在她身上,就好像樹上最軟的一支樹椏會被壓垮,曌明澤很奇異地打量著她, 蕭鶴棠的婦人, 這種嬌弱的女子也能替一個男人孕育子嗣么。
東月鴦:“他選擇救誰, 是他的事,我是死是活,是我的事,世子成日來透露這些軍情,難道沒關系嗎?我倒不是想聽, 就是想知道萬一讓你父親知道,你會被怎么看待?我想世子還是多關心關心自己吧。”
換句話講, 私心里東月鴦在聽見蕭鶴棠選擇回庸都郡后,她也是悄悄松了口氣,她一直很擔心在老家的祖母和母親她們, 這不是理所應當的嗎?她在成王軍營又沒事,這么多天, 成王一直想拿她要挾蕭鶴棠換城池,她還有可以利用的價值,對方怎么會殺她。
倒是庸都郡的老夫人等比較危險,東月鴦可不打算如這些人所想的那樣,悲春傷秋,質問蕭鶴棠為什么不來救她,整日沉湎在這種痛苦的情緒里,她還不如考慮下當今之后的打算。
她不被殺還有一個原因,牧信衡一直在從中周旋,對這個表哥東月鴦沒半點信任,但不妨礙她確實靠這個人暫時保留下一條性命。
東月鴦的確和曌明澤所想的不同,出于意料,她竟然沒有半分被拋棄傷心的樣子,他從蕭鶴棠那里受到的屈辱,本是打算奉還到他的女人身上,結果不僅不起作用,還反被譏諷了一頓,他頓時起了興趣,“你不難過?你居然一點都不難過?難道你不喜歡他?他不是你的情郎嗎,據說你們和離后還和好了……”
他目光往下滑動,落到東月鴦的肚子上,“他知不知道你懷了他的骨肉?”他眼里閃爍著不懷好意的光,在東月鴦抱住小腹,警惕地退后一步時,曌明澤瘋了般說道:“他不知道吧?他要是知道,三座城池說不定還是舍得換的……很好,既然這樣,我要娶你,我要你做我的世子妃,等你跟他的骨肉出生,我讓他出生喊我爹,再等他長大成人,我就能使喚他把利劍對準他的親生父親!”
他露出一種可怖的笑,對著終于表現出不可思議表情的東月鴦猖狂大笑,驟然返身朝外面道:“父王在哪,我有事要向他請奏!”
東月鴦怔怔地目送曌明澤從她房中出去,她知道對方被蕭鶴棠擒過后羞辱了一頓,回來性情更加暴戾,對他恨之入骨,但是這種恨法是不是太不可理喻了,實在叫人難以理解。
門口曌明澤一走,又換了其他人進來,牧信衡一出現,東月鴦也和看其他人一樣看著他,任憑他們怎么說,東月鴦基本不怎么搭腔。“月鴦。”
牧信衡:“你還在怪我當初的事嗎?我本意是沒有害你們的意思,實在是逼于無奈而已。”
牧信衡說他也是被迫進入金烏寨做當家的,不然大當家就要連牧家的人都殺了,他貪圖她的錢財家產,也是對方的意思,從他放了東父和東仕旻看來,就知道他沒想他們死過。
這些話東月鴦最近聽了好幾遍了,無一不是虛偽的客套話,她真的很好奇牧信衡討好她的原因是什么?
按理說,她淪落到這個地步,早已是別人所說的棄婦,牧信衡還想騙她什么?她對他有什么利處?
東月鴦不露喜色地道:“好了,別再說這些無用的了,你有什么話就直說。”
牧信衡打量她的臉色,“方才世子說,要娶你……”
東月鴦抬眼盯著他,秀眉微蹙,直接罵道:“他瘋了,你也瘋了不成?”她根本沒將曌明澤說的話當真,就算是真的,成王難道會同意?
世家正妻難道不應該選個有出身的兒媳,怎么她一個嫁過人的,還懷了別人的骨肉成王都能答應?
當然她也根本不想嫁,她再也不想跟這些玩弄權術地位尊貴的男人攪合在一起了,他們的戰場他們的紛爭,東月鴦一個都不想再參與。
可是牧信衡一本正經地說:“可是月鴦,這在我看來,怕是你當下最好的出路了。”
蕭鶴棠不來救她,她孤身在成王軍里能有什么好歸宿?
她能保住一條命,都是因為她肚子里的孩子,有很大利用價值,可除此以外她還剩什么,曌明澤肯娶她,不管是為了羞辱蕭鶴棠,還是為了利用她,對東月鴦來說,成了世子妃她的身份她的安危就有了變化。
至少不用隨時擔心,會淪落為撫慰軍營戰士的女奴吧?所以牧信衡勸說的意圖很明顯,他希望東月鴦能順從了曌明澤,這個有著花容月貌的表妹,是他在成王軍里拉幫結派好工具,他現在需要她,所以才會低聲下氣安撫討好,保護她的安全。
東月鴦如今實在是通過三兩句話,就能對這些男人的心理了解得一清二楚,牧信衡還想利用她做勢,東月鴦卻十分惡心這種攀炎附勢的途徑,“想我嫁給曌明澤?我不會答應的,你死了這條心吧。”
她興許臉上的神情過于認真。
牧信衡有些擔心她做出什么魚死網破的事來,好聲好氣地勸道:“你不考慮自己,也該為你肚子里的孩子著想吧?你如今身份特殊,是因為蕭鶴棠身邊除了你暫且沒有其他婦人,萬一他遲遲不來救你,身邊又有了新人,你該何去何從?聽我的,月鴦,凡是為你自己打算打算,何必為他保什么忠貞……”
牧信衡說的話也不無道理,但是忠貞?
笑話,東月鴦從沒那么想過,她想不想嫁,和誰在一起,也應該是出于她自己的意愿,而不是被逼迫因為時勢而答應。
曌明澤再次來到東月鴦房里,頗有些大張旗鼓炫耀的意思。
誰都沒想到成王竟然會答應這種荒唐的決定,甚至還有成王妃前來說服東月鴦。
房間里,下人們抬來一箱箱聘禮,為了討好東月鴦,曌明澤出的可是大手筆,然而看到如此多的珠寶,東月鴦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像根本不稀罕一樣。
“我知道,你可能在蕭府見得多了,說實話,你們那邊喊我們為亂臣賊子,我聽說蕭氏也是一方富庶,你是蕭家曾經的兒媳,能不能說說,蕭家人有沒有貪?”曌明澤坐在凳子上故意挑釁地看著東月鴦。
成王妃是他的后母,聞言拉住東月鴦的手,嗔了曌明澤一眼,她是個風韻猶存的上了年紀的婦人,府里已經有新人替代她了,但她地位還在,尤其還有三個已經長成的兒子,其風頭不比曌明澤低。
她是作為安撫東月鴦,讓她安心待在這里的很重要的一個人,看似平和好說話,實則也有手段。
與曌明澤是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還請世子慎言,既然是要娶新婦,自然是要說些好聽的話來,說這些掃興的做什么?”
她挽上東月鴦的胳膊,“還是不理他罷了,月鴦同我出去走走吧,你這些日子都待在屋子里,懷著身孕不走走透透氣,可對你身子不好,萬一將來肚子大了,可就危險了。”
她以生育過的過來人的身份勸說,東月鴦還是聽信了幾分,不是她在房間不肯出去,東月鴦心里有數,她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俘虜”,俘虜怎么可能隨意在別人的地盤走動,這院里院外都是駐守的成王軍,稍有不慎就會惹來麻煩,她當然是能不出去就不出去,左右她呆得住。
“你這幾日食欲可好?”行走在庭院里,成王妃仿若一個長輩關心起東月鴦最近的衣食住行。
東月鴦聞到外邊的空氣,是感覺舒心許多,也是因為不用面對一屋子討人厭的東西,她還能心情順暢地應付成王妃,“多謝王妃關心,一切尚可。”
成王妃:“不必客氣,馬上就是一家人了,你與我客氣什么?”
冷不丁被這樣的話語堵住后面的話,東月鴦一下沉默起來,在這里她的意愿好像也沒那么重要,她嫁不嫁,都有不得東月鴦做主,甚至來勸說她,也只不過是為了寬她的心,讓她少鬧些事順從曌明澤罷了。
東月鴦微嘲般淡笑了下。
“我聽說……”成王妃又談及其他,這次似有東月鴦想聽的消息,她不經意地透露出來,“建梁軍已經一路斬關過將,殺回庸都郡了,天子、丞相等人被擒,你知道嗎?”
東月鴦從哪兒知道呢,她跟成王妃一起停住腳步,二人對視,年紀不相同的相貌,一個容顏逐漸老去,一個還正值花期,成王妃目光贊嘆著在她臉上打量,“我聽說過,庸都出美人,你在以前的丈夫身邊,他應當很寵你吧?”
蕭鶴棠?東月鴦不知道話題怎么一下轉移到這來,她搖搖頭,受寵?她可不像外面想的那樣,“我們成婚雖有幾年,但他并不時常在家,何來寵愛,王妃多言了。再說,若是受寵,三座城池,豈能不拿來換?”
東月鴦玩笑開到了自己身上,雖然明白自身價值抵不過權勢,但有時深刻意識到這種問題,難免心里會暗藏一抹苦澀。
她就是覺得很好笑,她自己都不知道哪兒來的魅力,能叫蕭鶴棠為她放棄城池,這些人卻好似以為她對蕭鶴棠有多重要一樣,就是不肯放她走,要留下她來利用。
成王妃也覺得似乎戳到了東月鴦的傷口,不好意思地道:“那是他有眼不識泰山。不過,我也是聽大王說,眼下再這樣下去,過不久,那位大將軍可是要自立為王了。”
成王本是打算,趁建梁大軍主帥不在,偷襲軍營,結果去了才得知,回庸都郡的不過是蕭鶴棠一行人馬,他僅僅帶了五萬軍就起程了,看來是打算速戰速決。
消息傳回大營,庸都郡的反賊已經被通通拿下,如今局面風起云涌,曌氏江山易主,兩邊勢力旗鼓相當,想要一下打敗誰還很難說,僵持不下,肯定會有暫時議和休養生息的一天。
“世上男子多薄幸,你知道,男人一旦登上高位,身邊就不缺美人,你瞧我和大王,我是繼夫人,與他相好已有二十年,如今容顏一老,還不是新人換舊人。可是那些新人,到了我的跟前,還是得向我俯首跪拜,只因為我還是當今的成王妃,只要我一日在這位子上,就沒有人能撼動得了我。”
成王妃看著東月鴦,想傳授她權勢地位的好處,沒有了寵愛,但是這些物質上的東西還始終陪伴在她身邊。
“你若嫁給世子,他會視你腹中的孩子如己出,你是高高在上的世子妃,這難道是什么很壞的事嗎?你信世子當真只是為了回報在建梁大營的羞辱?不,我告訴你,你風華正茂,又是長相出眾的美人,這些不過是男人們的借口,他們真正想的,是如何順理其章地得到你。”
她寬慰著東月鴦的心,“兒郎們在外打仗,皮糙肉厚慣了,不懂得疼人,連話也不會說,唯一的好處是上了戰場,就不能輕易下來,長年在外,他們能有多少時日來煩你?你做世子妃,日子清閑著呢。”
“我說的話,你可都記下了?”
王妃到底還是王妃,廢了那么多口舌,不管處于什么目的,都不希望自己費盡心思拉攏的人不要不識好歹。
東月鴦也不覺得她有多心善,沉默許久,問道:“那王妃,可還知道其他消息?”
“你想打聽什么?我所知道的不多,只要你問,我還是可以告訴你的。”
“庸都郡……蕭家,老夫人她……還有我的家人……”
往日的蕭府,墻角的雜草被人全部摘除,染血的地面在雨水的沖刷下也全都清理干凈。
在上回受驚后,蕭老夫人雖然被救了回來,卻一直不見好,她和東母都還活著,在千鈞一發時,蕭鶴棠帶來的大軍直接殺上宮里的寶座,誰還敢為難蕭老夫人,她被羽林軍里部分表示歸降的將領護著,曌天子等人被活捉,她跟東母都還好好的。
只是經此大難,她本就年事已高,加上得知東月鴦被困在成王軍回不來后,精力便一日不如一日。
但是對所有人來說,昏君被拿下,庸都郡恢復往日的秩序安寧,就是一件大好事。
蕭鶴棠取代曌天子,是眾人所期盼的,他的功績有目共睹,加上他是被迫的,身為一介忠臣,上報國家下達百姓,他好像沒有對不起他守護的王朝,但是王朝的主人負了他。
陷害忠良,殘害他的家人,他沒有不反的道理,他有理有據這么做!
可是在清楚叛亂后,他暫時還無法將被成王軍掠去的夫人奪回來。
在行宮里,蕭鶴棠忙著平亂布局的事宜,處理前朝的亂黨,每天有數不清的人要見,就連蕭老夫人那邊都很難等到機會看見他。
但他還是孝順的,至少忙至深夜,萬物歸為寧靜,他還是會先回府一趟,看過前岳母和弟弟后,再去祖母身邊侍奉。
現在蕭老夫人身邊,都有蕭蒹葭在照顧,府里雖然重新安排進來了一些下人,但是可跟從前的那些忠仆比不了,蕭蒹葭還是不放心把祖母交給別人,于是自己擔起了擔子。
一道高大的影子跨過門檻,坐在桌前微微露出些許倦意的蕭蒹葭看到蕭鶴棠來,立時起身,“哥。”
蕭鶴棠目光瞟向床榻上,蕭老夫人面露安詳,似乎剛剛才睡去。
“祖母怎么樣?”他出來后跟蕭蒹葭低聲談幾句。
蕭老夫人身子瘦得厲害,以前精氣旺盛,所以不顯老,但是這段日子受盡折磨,軀干肉眼可見地干癟下去,最近都叫御醫開藥方,盡量調理她的身體,卻效果始終不佳。
有時御醫都暗藏心思,想要勸他們有所準備,只是蕭鶴棠的神色凜冽,讓人把話咽了回去。
蕭蒹葭哀嘆道:“還是那樣,睡的時候不多,總是掛念嫂子。”
突然提及不在這里的人,叫兄妹倆一下沉默下來。
蕭蒹葭更是察覺到自己說錯話了,眼中閃過一絲后悔,手也攥成拳頭,但這是他們怎樣都逃避不來的問題。
“哥……”
“我們拋下她回來,她一個人在成王軍營還懷著身孕……”
屋內灑了一層月光,在門后半暗的陰影中,蕭鶴棠的身軀微微顯得僵硬,蕭蒹葭覷見他按在佩劍上的手背冒起青筋,似是在用力壓抑自身情緒。
蕭蒹葭輕嘆,“是我們對不起她,祖母現在最念叨的就是這件事,哥……”
蕭鶴棠打斷她,“別再說了。”是他在祖母和重大利益跟前選擇了他們,而不是東月鴦,這就像是再說,她于他好像沒那么重要。
現實真是太過諷刺。
“可……”蕭蒹葭還有話講。
蕭鶴棠冷聲道:“住口,對不起她的人是我,與你們何干?等將這里的事情都處理干凈,我會親自去成王軍那將她救回來。”
蕭府的院子里仿佛處處充斥著以前舊人的身影,在蕭老夫人的房間里,東月鴦和他隔著桌子相望,人前人后她鬧脾氣,似嗔非嗔的眼神如同就在眼前,出征那天他還要讓她好好記住離別的味道,希望留給她的是如花一般的美好未來,結果……
血氣猶在身體里翻涌,蕭鶴棠努力克制住千萬頭緒,如同和以前一樣,瞧不出異常漠不關心地從這里出去,剛踏出門檻,他好像就出現問題,身形略有些搖晃地扶住了門框。
這樣的動靜嚇得蕭蒹葭趕緊上來扶著他,“哥……”
體內仿佛有什么在動,狀態不對勁的蕭鶴棠彌留住最后一絲意識,緊掐著妹妹的手,“叫御醫……”
蕭鶴棠驟然暈倒,叫他身邊所有人都嚇破了膽,當下局勢缺他不可,萬一他出了什么狀況,簡直就是亂上加亂,整個世道都要叫上蒼收了去。
眾人圍在房中,就在太醫來看過以后,沈冠和瞿星被叫了過來,“敢問兩位大人,大將軍從宮中出來前,曾去過何處?最近這些日子里,最長呆的是什么地方?”
“大將軍出宮前,去探望過昏君和丞相等人。”
二人相視一眼,回憶道:“最長呆的,自然是牢房了。”
當初曌天子是怎么囚/禁的蕭家人,如今蕭鶴棠便是怎么對待他們的,牢房就是這些人的歸處。
瞿星像是想起來了,添了一句,“對了,大將軍還見了一回當初蠱惑昏君的巫祝妖道,將他們凌遲了個遍。”如果不是折磨回去,又怎么會花那么長時間留在牢房中呢。
然而聞言,見識多廣的一個御醫登時面露難色,“糟,壞事了!”
“荀御醫,什么事,大將軍這是怎么了?!”
“那些個巫祝妖道,是有真本事的,不然怎會輕易迷惑得了他們……壞了壞了,大將軍怎可輕易動他們,我觀大將軍現在這副情況,像是中毒了啊!”
其他人立馬神色驚變,這時,床榻上重新出現新的動靜,有人往前一探,趕忙道:“大將軍醒了。”
即使是蕭蒹葭,也從未在醒來的蕭鶴棠臉上看到這樣的神情,他嘴唇有明顯中毒的跡象,眼神烏黑透著泠泠冷意,像是第一次見他們般,十分警覺地問:“什么人,在我蕭家寢內大聲喧嘩。”
“哥?!”蕭蒹葭震驚地撲上去。
蕭鶴棠趁勢擰住她的手腕,差點將蕭蒹葭一把掀翻,好在身后沈冠接住了她,“大姑娘……”
蕭蒹葭顧不得自己的情況,下一刻爬起來問:“哥,你不記得我了?”
她神色焦急,“御醫,這是怎么回事?”
蕭鶴棠不動聲色地注視著眼前亂象,他的變化讓在場的人都不由地預感到不妙,即便御醫靠近,他也猶如被侵占了地盤般,獸性涌現,恨不得將人手撕了。
最終無法,御醫只能猜測斷言,“大將軍……這是中毒之深,怕是影響了以前神智,暫時認不清這里的人……若不及早解毒,恐會危及性命。”
蕭蒹葭難以置信,試探地走上前問:“哥,那你還記得東月鴦嗎?”
聽到這個名字,就和陌生人般,面無表情睇視他們的蕭鶴棠始終沒有回應。
第 67 章
年關時, 成王部分大軍隨守城將軍駐守在前線,其余的與成王返回大豐主城。
東月鴦與曌明澤的婚事板上釘釘,她沒有拒絕的話語權, 曌明澤瘋得很,更提前納了兩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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側室一起, 收回所住的院子里。
大婚當天, 東月鴦挺著鼓起的小腹被扶上殿堂, 跪拜成王和成王妃, 再起身時,曌明澤趁機在她身邊告訴了她一個消息, “蕭鶴棠在南邊稱帝了。”
如今天下勢力,蕭鶴棠與成王旗鼓相當,各自瓜分了原來大曌的整個江山。
東月鴦聽到這個消息, 當真愣了一下, 也不是覺得這不是蕭鶴棠做不出來的事, 而是比想象中要快,他那個人很忠心的,人品除了對她惡劣了點,其實沒的說。
蕭家很講忠君愛國的策略,那是天下所有將門之家都奉行的理念, 就如文臣們喜愛天地親君師那一套,一樣的, 不然蕭家怎么會有蕭鶴棠父親戰死,母親殉情的事發生,后來老太爺因為痛失最喜愛的兒子, 受不住刺激,一時激動就去了。
蕭鶴棠從小接觸的也是為家為國的信義教條, 他會稱帝,大概實在是將他逼不得已了才會這么做。
但,這一切又和她有什么關系呢?
東月鴦在扇子背后的眼神和曌明澤接觸,她還是那張死人臉,好像任何消息都觸動不了半分,曌明澤初始的確是因為在蕭鶴棠那里受到了折辱,才跑來找東月鴦發泄的,得知自己父親的人捉到了蕭鶴棠的婦人,他的前妻身在大營,這不是天賜良機是什么。
可時間這么久了,建梁那邊明顯沒有來救人的意思,這個女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他說什么話,她都像看不懂事的小輩一樣,縱容地看著他任由他挑釁,曌明澤不由地想到了自己早已故去的母親。
東月鴦的眼神跟她很像,他小時候頑劣不服管教,他母親就是那樣看他的。
所以他便來了點興趣,好像刺激東月鴦,成了他目前最喜歡的一種放松方式,二人的婚禮辦得很是盛大,畢竟身為成王世子,哪怕他一意孤行要娶一個嫁過人懷著別人骨肉的女子,有身份的該來的還是都來了。
東月鴦的身份也很值得其他人討論,不少人想要見一見她,她如今身價算是高的,蕭鶴棠稱帝,知情的都知道她肚子里的骨血是建梁蕭帝的,就看對方日后認不認了,認那她當真是身份非凡,不認她還有孩子,值得世人津津樂道,作為一門談資。
眾人都看得出來,雖然娶了她,但是成王世子并沒有將她很放心上,婚禮上姿態也是很隨意的,這場婚禮意義不同,目的上看似是世子為了羞辱蕭鶴棠,才娶了他的前妻,實際上還因為拿東月鴦跟她肚里的孩子當人質,為成王所用。
沒有人看好東月鴦今后會有好日子過,她自己好像也不在意,婚儀結束后就下去了,曌明澤陪同她一起到了房間里,繼續挑釁地問她,“你不擔心嗎?這么長時間,再過一個月可就開春了,你的情郎做了帝王,卻沒有來接你的意思,你就不怕永遠被留在這里?”
東月鴦確實就跟被遺忘似的,也不知是蕭鶴棠不夠長情還是怎樣,她自己也快認命了,仰頭應對對她懷有惡意的曌明澤,“你想聽什么?想我求你放了我,讓我回去?我不是嫁給你了,如今是世子妃,我留在這不是理所應當么?”
她居然能說出這種話,簡直再次改觀了曌明澤對她的印象,她講的話無疑讓一個男人心花怒放,不管是喜不喜歡他,這種陳述事實的語氣就足夠被討好了。
曌明澤緊盯著她:“你竟然是這么想的?”她甘愿做世子妃了?她原先不是還抗拒?
東月鴦當然不是甘愿的,但是根據實地情況求生自保,的確是她該做的,以她自己為重更要緊,她沒有半分心虛地回望了她的新任丈夫,今天的婚禮她都稱得上是趕鴨子上架,輪不得她說了算。
曌明澤簡直是開懷大笑,他想他應該對這個女子好一點,能讓蕭鶴棠的婦人心甘情愿留在他身邊,這對他難道不是一種作為男人的嘉獎嗎。
曌明澤陡然俯下身,似是想跟東月鴦親近,然而被她往后仰躲了過去,這倒沒立即引起他的不悅,他只是問:“既然你嫁給了我,今晚洞房花燭夜,難道不是該與我親近親近?”
東月鴦捧著肚子,曌明澤生得不丑,是個相貌端正,有些英雄氣概男人,尤其他婚前故意收納妾室,就是為了羞辱東月鴦,這種人東月鴦對他是真的沒興趣,“我懷孕了。”
東月鴦很認真地和他說:“大夫說日子還不穩,你是想今晚就一尸兩命嗎?”
她肚子里的孩子成王很看重,要是長久蕭鶴棠不贖她回去,這孩兒生下來就是拿捏建梁那邊的人質,不要太好用,是以就連曌明澤都要小心看待。
這也是他為什么會收側室的原因,萬一東月鴦不讓他碰,那他豈不是一直為她憋著?成王世子可不會委屈自己。
“行。”曌明澤笑著說:“就憑你剛才說的那番話,我給你幾分薄面,今夜就不碰你。”
東月鴦還直視著他不放。
意味很明顯,曌明澤察覺到什么,冷哼著說:“等你將孩子生下來之前,都不會動你,這樣行了吧?”
他說什么都比東月鴦大兩歲,卻不知是不是因為年幼失母,成王對他管教不嚴,所以說什么做什么都隨性妄為,有時還有幾分稚氣。
“那就多謝世子開恩了。”東月鴦和他虛與委蛇道。
于是大婚的今夜,大家都知道曌明澤沒有留在世子妃的房內,而是去了妾室那留宿,這赤/裸/裸的事實就好像表明世子妃多不討喜似的,風聲就算傳到成王跟成王妃的耳朵里,他們也是不會管這等瑣事的。
旁人興許會可憐東月鴦,只有東月鴦自己知道她終于偷得了一段安穩茍且的日子。
開了春,離東月鴦生產還有很長一段時間,成王軍年前打了不大不小四五仗,仲春時需要休養生息,暫且與建梁那邊停戰了,兩邊都需要補充糧草,而百姓們也需要春耕勞作。
沒有仗打的日子,如同迎來了短暫的太平世道。
東月鴦褪下冬衣,換上春衫后從鏡子里看身子似乎豐腴了一些,雖然現在成王府的都知道曌明澤并沒有那么喜歡世子妃,但是她的待遇是半點沒減少的,該有的都有,算是過得不錯,不然臉頰上的肉不會圓潤幾分,這樣一看不管是氣色還是肌膚都很透亮紅潤。
牧信衡也因為東月鴦得到了升遷的機會,一有空就會以娘家表哥的身份來探望她,當然東月鴦對他的態度始終如一不曾改變,“今天天氣暖和,外面春色不錯,要不要出去轉轉?”
成王雖然是反賊,但吸取了各位前輩的教訓,如今對疆土上的百姓還算和善,城里城外有些欣欣向榮的樣子,東月鴦所居住的大豐城被立為都城了,是個富庶的地方,人口多風景好頗具繁榮景象。
“你又有什么事求我?”東月鴦可不信牧信衡無緣無故來找他,他每次交好都是抱有目的的,無事不登三寶殿,雖然東月鴦確實很久沒出去走走了,她也有這種想法,但還是不想做牧信衡的青云梯,“我自己出去就行,不用你陪,你就算有事,我也幫不了你。”
東月鴦直接說白了,牧信衡毫不介意地說:“哪里,我是看你困在王府里太久,王妃也說你該多走動走動,昨日我就看城內踏青游春的人多,今日天氣好,所以想你應當會想出去走走。”
他不說,東月鴦也不可能逼他說,無所謂,出門走走就出門走走,有牧信衡在也不怕冒犯,東月鴦看著窗外花團錦簇,綠枝新芽的美景,忽然想起,她在成王軍這里待了竟有大半年了。
她跟建梁那邊再沒有任何聯系,不管是曌明澤還是成王妃,還是牧信衡都沒有再告訴她有關那邊人的一切消息,她這才驚起一種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感慨。
出了門,東月鴦才知原來踏春的不僅有牧信衡,還有曌明澤,他從軍營回來,得知他們要出去,鬧不準出于什么目的,還說要和他們一起。
于是飛快換了一身衣裳出來,東月鴦因為大了肚子不方便,獨自乘了一輛馬車,牧信衡和曌明澤等人則騎在馬上將馬車護衛在中間,一行人的出行頗為矚目。
路上他們看到好看的風景就下來,今日天氣是真的好,晴空萬里,朱明足夠溫暖,圍著太湖邊上,東月鴦已經看到一片富庶人家的娘子婢女,大人孩童在青草地上放起紙鳶,家中豢養的私寵貍奴和獅子狗都放了出來。
還有畫師當場為主人家作畫,旁邊下人侍奉茶水,這樣的景觀就跟天下還沒大亂之前沒什么兩樣。
“前面有販貍奴的,要不要過去看看?”牧信衡沖著東月鴦建議道。
曌明澤朝前方盯了一會,沒什么興趣地冷哼一聲,“這種畜生有什么好看的,小小一團,不夠威武。”
他跟東月鴦成婚后,一直是分居狀態,她頂著個世子妃的名號,過得可謂瀟灑至極,曌明澤后院里的妾室最近也和東月鴦一樣懷上了身孕,但他到底還沒嘗過她的滋味,只期望等她生下孩子,二人再共處一室看看。
今天也不知是抽什么風,聽說她要出去,哪怕妾室央求,曌明澤也沒想帶她們出來,反倒跟作陪似的,跟在這對表兄妹身旁,在看到東月鴦瞥過來的淡淡眼神后,曌明澤莫名地改了口,“你想去就去,瞧瞧也不是不行。”
東月鴦哪里是征求他的意見,她就覺得這兩人非要跟著她踏青出門走走做什么,她一個人還自在。
下了馬車,牧信衡同曌明澤為她開路,東月鴦身旁由婢女扶著,身后跟著一行護衛,有眼見的都知道他們來路不同,為他們遠遠讓開一條道來。
賣貍奴小狗的攤販子見著東月鴦,誠惶誠恐地問:“夫人,想找些什么品種的小寵?”
東月鴦走近了,沒有回話,她只是觀察一番,覺得她就是籠子里的剛足月的貓狗,她跟它們都沒什么區別。
河岸間,默默涌來一條精美的畫舫,夾雜在其他同樣華麗富貴的船舶之間,并不太過顯眼。
畫舫甲板上一道身影佇立在圍欄旁,他大概是第一次來大豐這邊,一雙清凈有神的黑眸仔細地注視著成王管轄下的黎民的生活狀態,姿態閑適的無不讓人懷疑是哪家特意出行游玩的王孫公子,但因為他在外明目張膽待的時間過長,很快就被后面找來的人打斷了看向對岸的視線。
“陛下,您怎么又跑出來了?帷帽也不戴,不是說好隱秘行蹤,您這樣豈不是昭告給天下人看,讓人來抓你?”
鄭寧珠急匆匆地從畫舫樓下蹬上來,看見那道芝蘭玉樹的身影,雖然心下一松,火氣似乎又往外冒,發現對岸滿是出來游玩踏青的大豐人,登時揮手示意身后從宮里出來的侍人將帷帽拿來,快步走到蕭鶴棠身旁,為他奉上。
“陛下再這樣為所妄為,等回去后,我可要請大臣上奏,告您一狀了。”
她跺著腳,臉上有幾分嗔怒,被埋怨的人卻如同根本不受影響,任由她發脾氣,把帷帽捏在手里,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從鄭寧珠身后看向慢悠悠跟上來的鄭潮戨,玩味道:“朕一不在庸都,出了宮,就喪失了威儀,你鄭家真是好大的威風。”
鄭潮戨代鄭寧珠朝蕭鶴棠行禮,“陛下又不是不知她是什么脾性,好不容易做了個宮廷女官當當,自然是要逞逞威風。”接著話音一轉,又說:“不過,她說的也不是不對,我們這次出行屬于潛入成王內部,打探消息,陛下還是收斂些,太過張揚的話,只怕過了今日,我們都走不出這大豐城。”
自從蕭鶴棠中毒醒后,他整個人似乎有了些許改變,首先記憶就有許多錯亂,存在一部分失憶的情況,經過解毒雖然身體有所好轉,可是腦子里關于一部分的人和事,仿佛直接被他遺忘了般。
這次他們來大豐,行蹤非常隱秘,目的自然是和成王有關,因為事關重要,蕭鶴棠所帶的人馬不多,鄭潮戨是他多年交好的兄弟,在曌氏江山不保時,他也領兵在外,負責其他戰況,現在半壁江山穩定,終于能短時間脫開身,陪蕭鶴棠來大豐走一趟。
同行的還有同為鄭家人的鄭寧珠,獲封宮廷女官,屬于內務府,伺候蕭鶴棠衣食住行,本身蕭蒹葭也是要共同跟來的,可是因為行動緊張,不可能讓她也參與,蕭鶴棠等人先只身前往成王領地,后面還有大幾十萬的部隊埋伏在建梁,一旦有什么危險都能及時支援他們。
蕭鶴棠把帷帽丟還給鄭潮戨,任由鄭寧珠怎么說,都不肯戴上,“朕難道不是易了容?帷帽就罷了吧,此地又沒有熟人,在畫舫上隔這么遠,誰又能識得朕?”
鄭潮戨早有預料,本身也不是什么大事,鄭寧珠剛做女官沒多久,方方面面都要管到位,稍微配合一下也就罷了,讓帝王聽她一個女官的話,未免太托大了,他示意鄭寧珠拿走。
二人站在圍欄處,面貌都有做過特殊的處理,就像兩個結伴出來玩的,畫舫下還有人在撫琴,根本猜不出他們一行的玄機。
隨著蕭鶴棠觀賞了對岸一會,鄭潮戨忽然想到什么說:“你方才說熟人,倒還真有一個。”他猛然提及了一個較于遺忘太久,又頗為危險的問題,“你應是知道的,老夫人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位……你還可有印象?”
蕭老夫人心念的,自然是他們從小認識的蕭鶴棠的前孫媳,但是因為蕭鶴棠出了事,中毒后直接將此人給忘了,連蕭老夫人和蕭蒹葭都沒法說動他,回憶起對前夫人的感情,每逢一提,蕭鶴棠便會有頭痛癥發作,長此以往有損身體,眾人便不敢提了。
他的病一直有在治,現在鄭潮戨突然提起來,緊盯著蕭鶴棠此刻的神色,想幫助他重新回憶,看有沒有效果,但是他好像對這個名字,這個人始終存在一種難以記起的陌生感。
蕭鶴棠的臉上沒出現任何有關東月鴦的記憶浮動,他故作凝神,假裝有點印象,就在鄭潮戨略有期盼時,蕭鶴棠嘴角噙著笑,手敲著圍欄,“你們追問了好久,不累嗎?真不記得了。”
對醒來的蕭鶴棠來說,周圍的人都在提醒他,他還有個流落在大豐的前夫人等著他去救,說是懷著他的骨肉,卻沒說與他感情好不好,經蕭鶴棠打探,他們二人是和離的關系,想必感情是不怎么好的。
只是她懷有身孕,所以應老夫人的話,人還是得救,他的骨血還是不能流落在外。
蕭鶴棠對從前不怎么感興趣,任誰提了那么多遍都會不耐煩,但不妨礙,他還是想見見這個女子,怎么還會讓那么多人為她著想,念叨著她。
這已經讓他對她足夠好奇大半年了。
對蕭鶴棠的反應,鄭潮戨已經見怪不怪,提起東月鴦,他總是如此,他有些為那個女子遺憾,鄭潮戨也是和她認識的,是大戶家會喜歡的兒媳人選,乖順懂事很適合做主母,這大概也是老夫人將她許配給蕭鶴棠的原因,他們當中,年少時就玩世不恭的蕭鶴棠就比較適合她這種小娘管。
他們曾經也是被看好的一對,不過現在……
鄭潮戨搖頭,看來回去以后,還是只能照舊和老夫人這般交代,看能不能另尋辦法讓蕭鶴棠恢復記憶。
就在這時,那只搭在圍欄上的手輕敲兩下,如同夜半的鐘聲,讓人心神一清,鄭潮戨詫異地朝陡然盯著對岸的蕭鶴棠看過去,他像發現了什么有意思的東西,眼神比剛才更有神更專注,有一種迫切想要得到的興奮和樂趣。
“怎么,陛下看到什么了?”鄭潮戨不明所以試探地問,他們畫舫離有點接近了,從這能看到岸上行人走動,紙鳶鋪滿了天,當然這樣的風采定然不足以讓蕭鶴棠這般感興趣。
離他們近些的就只有正在販賣貍奴走獸的攤販,就在剛剛已經有一戶人家挑走了一只裝在籠子里帶走。
蕭鶴棠難道會為幾只貓狗輕易動容?那當然不可能,鄭潮戨仔細觀察過去,忽然發現那戶不經意瞥過的人家實際上應該大有來頭,他們護衛那么多就很惹眼了,而兩個有身份的男子似乎還將一位女子夾在其中,看衣著應該風姿正茂,是個年輕美人,她行動緩慢,哪怕周圍很多人遮擋,只看到半個側影就可以窺探到她的姿色。
他便以為是這樣就勾起了蕭鶴棠的興致,說:“大豐自從被成王作為王都后,這里就搬來許多顯貴,說不定是哪家的家眷,若是陛下有興趣,說不定可以趁這次聯姻……”
而聽到他的話后,蕭鶴棠飛快回神,迅速看了鄭潮戨一眼,沒有分毫被打擾的不悅,僅有些莞爾,“說什么胡話,那可不是一般的美人。”
他話里意猶未盡,鄭潮戨卻以為他是沒有動心,“那是個有身孕的婦人,朕只是在想,如你們所說如果那個叫東月鴦的女子真的懷了朕的骨肉,那她的身孕應該也有那么大了。”
對岸的那戶人家未曾走遠,似是進了一家沿河的酒樓,蕭鶴棠忽然下令,命人靠岸,笑著說:“游船待久了,不游了,我們也上去看看。”
第 68 章
曌明澤初始還說這種畜生小小一團, 沒什么好養的,等東月鴦真挑了一只瘸腿小狗后,他又在一旁對著狗籠子嘬嘬嘬個不停, 這讓旁邊這對表兄妹看姓曌的眼神都多了幾分深思的意味。
等曌明澤朝他們望過來時,東月鴦和牧信衡又不約而同地撇開了視線, 東月鴦挑了只奶狗作伴, 草地上人太多, 她不方便擠, 走了一會又累了,于是便來了沿河的酒家坐著。
沒有發現這對表兄妹有任何不妥, 但是氣氛微僵,曌明澤還以為他逗東月鴦的狗叫她不高興了,拍拍籠子說:“等再大些, 我幫你把這小畜生訓成烈犬, 可比現在神氣多了。”
東月鴦意見很大, “這是我的狗,將它養成什么樣由我說了算,就不勞世子插手了。”
他們這些人,怎么總是喜歡到處插手安排別人,連只狗都不放過?
東月鴦不給面子, 曌明澤好像也不生氣,他還是瞧不上這種有殘缺的小東西, 只能說東月鴦不懂烈犬的好處,他搖頭道:“成成成,你說了算就你說了算, 我是想養成烈犬比較威風,還能看家護院……不過你們女兒家喜歡人畜無害些的, 是,可以理解。”
左右是只瘸了腿的,就當給東月鴦養著玩兒算了。
說著,又覺得不滿意東月鴦對他說話的態度,想了想故作不經意地提到,“知道么?今天從庸都那邊送來了一批賀禮。”
曌明澤有意賣了個關子,提起庸都郡想看看東月鴦有什么不一樣的反應,然而事實給他的是東月鴦平靜無波的眼神,就好像那邊的人都和她再無關了般,曌明澤看到這樣的她才接著繼續說下去,解釋了下緣由,“日前,我父王不是收到了來自那邊尋求議和的書信么?一同派出的還有送賀禮的使臣與隊伍。”
書信先達,賀禮在后。
曌明澤覺得很有意思地說:“你猜那是什么賀禮?書信上除了議和……說是蕭帝為了祝賀世子和世子妃結締良緣的禮品。他是在恭喜我倆啊!”
曌明澤不由地在想,蕭鶴棠到底知不知道他在恭賀誰和誰成婚?
這簡直太荒謬了,他是怎么做到心無芥蒂,這么大方讓人送來禮物的,還是他真的對這位前夫人半點舊情也無?
他一面想笑,又確實笑了出來,看著東月鴦,“你說,他到底是什么人,這簡直是我從未見過的。”哪有舊情人這么好,心胸這么寬廣豁達?就他見過的人中,誰不是巴不得對方死無葬身之地。
他太期待于東月鴦怎么想了,甚至有些幸災樂禍。
而東月鴦,聽見蕭鶴棠給她和曌明澤送賀禮,也不過是微怔片刻,就跟曌明澤的反應一樣,驚訝得十分合理正常,還好奇地問:“是嗎?都送來了些什么?”
這讓本想看她笑話的曌明澤下意識回話:“不過一些……”諸如祭祀或是裝飾用的樂器、酒樽之類的東西,例加一些金銀細軟,弄得和陪嫁似的。這才是值得曌明澤拿出來說道的原因。
可是東月鴦的反應太不尋常了,“等等,你,你……”
他回神過來,想著自己那么提及蕭鶴棠了,東月鴦不僅拿對方只當是個再熟悉不過的陌生人般,如此冷淡,還問及有什么禮品……這不應該,她難道不該感到諷刺?這女人難道不該是最長情的嗎?
然而事實就是如此。
東月鴦就跟半點不留戀庸都郡那邊的人和物,實在是太過云淡風輕了,聽說了后輕輕“喔”了一聲,還說:“那不是該恭喜世子,又多一筆進賬了。這難道不是什么好事嗎?”
曌明澤:“……”
在東月鴦眼前,聽聞到這些消息,仿佛還不如她新買的小狗,值得引人注意,她不過附和了兩句,然后從婢女手中拿到食物,喂給籠子里的畜生,還細心叮囑它慢慢吃,當成人似的。
連早已旁聽許久的牧信衡,都詫異地跟曌明澤對視一眼,像是在彼此確定,東月鴦是真的對另一邊漠不關心,沒有作假的可能。
她這種態度比他們預想的要好太多,甚至超出預料了,若是能讓東月鴦為他們所用,那么不管對庸都郡還是對他們都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為此牧信衡和曌明澤開始根據庸都郡議和的態度商討起來,“焉知是好是壞,就怕有詐……假做議和, 實際別有居心……”
“大王那邊不是已經回信,若要議和,就要他親自來大豐一趟,以示誠意?”
“誰知他敢不敢?興許是不敢的……即使要來,起碼也要數月之后了……”使臣回去復命也要一段時日呢。
商議期間,牧信衡朝東月鴦的位置瞧過來,看到她起身立即就問:“世子妃要去哪兒?”
東月鴦一臉莫名其妙地對準他們,“你們聊你們的,我對你們談的大業沒興趣,出去行個方便,順便看看,怎么了?”
發覺她是真的不想摻和,甚至連他們猜測蕭鶴棠會不會來大豐她都不想聽,牧信衡和曌明澤便不打算為難她,正好他們有要事要相商,不方便她在這繼續聽,干脆任由東月鴦躲個清靜。
這里外都是他們帶來的護衛,加上又是在自己的地盤,誰能傷害得了世子妃?抱著這樣的想法,曌明澤沒有另外往她身邊加派人手,于是東月鴦身邊只剩一個經常服侍她的婢女在身旁,還聽從了她的吩咐,在出去時把今日買來裝在籠子里的小狗一同帶上了。
東月鴦是真懶得聽他們那些正事,大豐和庸都怎么樣,她不感興趣的,就是蕭鶴棠真的來了這里,她能做什么?他都給她和曌明澤送新婚賀禮了,見到他,也不過是一笑而過,諷刺加嘲弄罷了。
東月鴦跟婢女找了個附近有小花園的位置才把狗放出來,但這條路上好像正好通往出去的方向,臨近日中,不斷有新的客人進來。
她沒往那邊看,聽見聲音叫婢女引著小狗往一邊去點兒,不然小路上人過來了沒注意到,踩著它了不過是徒生麻煩。
她挑的這只瘸腿狗走路很不利索,但是比較親人,會知道是誰買下了它,嗅著東月鴦的氣味兒,跌跌撞撞地往她的方向湊近,模樣敦厚可愛,之前剛喂過吃的,肚子到現在還是鼓的。
“真得趣兒,夫人,它叫什么,是不是該給它取個名兒?”婢女跟東月鴦也很熟了,能說得上話開幾句玩笑。
東月鴦也覺得是該取一個,但卻一時想不出來,更要緊的是她有點不舒服,“回來再想吧,快把它趕回籠子里,陪我去一趟茅房。”
懷孕就是這點不好,身子重還頻繁有尿意,東月鴦月份大了,自己一個人解決不了,得有人幫扶著,她尷尬地解決急事和婢女出來后,卻發現剛剛還放在這的籠子被打開了。
她買的那只小狗不見了身影。“這是去哪兒了?”婢女也在幫她四處找。
直到越往里走,偶然聽見幾聲稚嫩的犬吠聲,東月鴦才意識到是在一塊空地上,小路盡頭散布著一張石桌石凳,一道高大的身影背對著她,小狗的叫聲就是從他腳邊傳來的。
東月鴦立時站住腳步,不敢輕舉妄動,她覺得那道身影于她來說好像過分熟悉了,這讓她直接想起一個不可能出現在這的人,但當對方聽見她們的腳步,像是意識到有其他人來了,回頭緩緩地望向東月鴦時,她腦子里緊繃的弦好像一下變松緩了。
那是一張俊秀陌生且從未見過的臉。
東月鴦直接松了口氣,她就說,這世上總有些人身形有些相似而已,她不該僅僅是撞見個背影就疑神疑鬼的。“夫人,那是咱們的狗。”
婢女出聲提醒,東月鴦清醒過來,目光從有嫌疑偷拿她的狗的男人身上挪開,小狗毛發身上不知怎么打濕了,嗚嗚地在男人腳邊叫喚,她冷聲問:“敢問閣下,這是怎么回事?”
男人出身很好,看得出矜貴氣態,衣著打扮也是富庶人家,面對東月鴦的質問除了剛才面對面的一瞬有些訝異,之后便顯得不慌不忙,他低頭,看向腳邊蹭著他的一團小身影,語氣很沉穩,甚至有些過分脾氣好了,“這是你的愛犬?我方才瞧見它落水了,撈它上來后,它便一直跟著我了。我還愁怎么將它還回去,正好你來了,現在可以物歸原主了。”
他話音里有一絲慶幸,略帶點苦惱,無奈一笑。
而路上殘留的水滴證實了他話里的真實性,婢女有些慌張的回憶,“怎么會掉水里呢?我記得籠子被關上了的……”
東月鴦也沒有責怪她的意思,仔細想想當時場景,她去茅房的心思急切,婢女更不想誤事,二人走得匆忙,有疏忽也無不可能,“應該是哪里松動了吧,沒事,快看看它怎么樣了。”
東月鴦彎不了腰,只能讓婢女上前,而男人很知趣地往旁邊讓了讓,就在東月鴦和婢女查看情況時依舊面含微笑看著她們……應當說,視線有些許專注,東月鴦不經意轉過去,就跟對方眼珠子對上,她感覺到被冒犯地皺了皺眉。
雖然這人救了她的狗,但被面生的過客盯著,總有一絲不悅,很奇怪,明明都不認識,他好像對她興起興趣般笑了笑,然而這樣的感覺不過是一時的,很快就過去了,讓東月鴦幾乎產生剛才的戰栗感仿佛是錯覺。
“它沒事,我方才已經檢查過了,只是稍許受驚,沒有大礙的。”對方很輕柔地說道,語調彰顯的他耐心非常好,東月鴦可以確定剛才應該是她想錯了,也許對方對她也很好奇吧,不明身份所以才眼神探究地盯著她。
他衣袖上有一小片被水漬氤濕的痕跡,這讓小狗被他所救的事更加可信,東月鴦放下了芥蒂道:“那就好,方才,多謝閣下施救,不知怎么感謝才好……”
她在想這人不知是什么家世,她在大豐認識的人不多,因為沒有特意都去結交,若是予以一些身外之物他會不會要?
躊躇間,對方直接道:“錢財就不必了,舉手之勞,如果真要謝我,不若請夫人告訴我芳名吧。”
就這么簡單?東月鴦狐疑地看著他,但從男人臉上看不出什么,他不像是歪門邪道之人,眉眼很清正,或許只是想反過來了解她的身份而已,她斂下眉頭,趁婢女沒有注意這邊動靜,道出自己的來歷,“我姓佟,大豐人士,夫婿是成王門下一謀士,今日之事,多虧了閣下,來日若有什么需要,可去駝鈴巷門前有兩座石獅的府上找我,滴水之恩自當相報。”
婢女已經抱著愛犬用帕子將它渾身清理了一遍,東月鴦見差不多了未曾在此久留,她毫無一點心虛和異色從這個面生的男人跟前離去。
她是傻了才會真的將姓名報給從未見過的男子聽,誰知道會不會惹上什么麻煩?她現在聰明多了,寧愿小心謹慎些,也不肯輕信任何人,故意這么說也是為了提醒對方她可不是來路隨便的人。
提及成王同樣有敲打警告的意思。
東月鴦走得理直氣壯,可就在身后有人叫住她,“等等。”
她還以為是被發現了,背著身一時不肯回頭看去,脖子微微僵硬,直到聽見背后很近的距離有一聲略帶雅興的輕笑,對方低聲而緩慢地道:“夫人是否忘了什么。”
東月鴦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這時才肯側了側身,余光瞥向他,“夫人忘了,問我的姓名。”男人的話音低得幾近呢喃了,猶如是貼在耳根說的,東月鴦再次升起那無法言說的怪異感,她這次認真地朝對方打量去。
得到她的注目,對方嘴角微勾,“我……”
“不必了,我這人報了家門,就不愛聽別人的。閣下是誰,我沒太大興趣。”東月鴦毫不客氣打斷他,將一個大豐貴婦人的高傲姿態展現得淋漓盡致。
她也不管他是怎么想的,就這樣頭也不回地走了。
鄭潮戨找到蕭鶴棠的時候,發現他正站在與他們吃飯的廂房相隔甚遠的小路上,看似好像在愣神或是在發呆,“陛下,你怎么還在這?”
飯點到了,他們一行人下了畫舫就進來這座酒樓,在飯菜沒上之前蕭鶴棠說要出來走走,等時候差不多了就來叫他,現在人找到了,也不知是遇到了什么,就是現在這副樣子。
蕭鶴棠在慢慢地回神,側過頭來無聲而安靜地跟鄭潮戨對視,挪動兩步,手用力搭在他肩上,他感受到他有些細微的顫抖,有點不對勁,還以為出了什么事,結果下一刻間就和同窗時一樣,蕭鶴棠耷拉著他揪住鄭潮戨的衣襟,從胸腔到肩膀都發出輕顫,直到積攢的笑聲終于憋不住爆發出來。
從一開始的悶笑到幾乎喘不過氣的大笑,鄭潮戨的肩膀被毫不客氣的力道一下一下拍打著,笑著說:“朕,剛才被……不,潮戨,你不知道朕剛才遇見了誰……”
“誰?!”
鄭潮戨機敏地意識到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定然突生了什么狀況。
“那個懷有身孕的小婦人。”鄭潮戨一聽蕭鶴棠的話,就隨著他想起他們在畫舫上看到過的一幕,腦中閃過還算有印象的身影。
他不贊成地鎖起眉頭,“你該不會,隨意招惹了人家吧?這可是在大豐,而且她還有丈夫……”這樣的有夫之婦,蕭鶴棠什么時候會這樣感興趣了?
“朕沒有招惹。”蕭鶴棠眉梢有一絲久違的云開雨霽的快活,烏黑的眼中閃爍著某種意興,把責任拋給毫不知情的另一方,“是她自己撞上來的,朕救了她的狗,難道不值得道一聲謝嗎?”
鄭潮戨:“……”
蕭鶴棠是不認識那個女子的,她說她姓佟,卻始終不告知到底叫什么,蕭鶴棠暫且就當這位“佟娘子”真的只是一個謀士的夫人,那她丈夫應當很受成王看重,否則出門怎么會那么大排場。
他方才笑的是,他頭一回追問一個人的身份,對方居然膽敢拋臉色給他看,她傲得像只枝頭上的雀兒,眉眼姝麗,讓人看一眼就忍不住記住了,堪稱印象深刻。
他定然不知道自己此時的神色有多危險,鄭潮戨旁觀提醒道:“陛下,還是不要忘了我們此次來這的目的,尤其是老夫人的交代。”
與其關注別人的婦人,還不如想想被困在成王府的東月鴦,他現在有些可憐她了,并且希望蕭鶴棠千萬不是因為失去記憶就轉而為別人動心,他現在提起興趣的樣子,有著不輸于當年的概況,這對懷著蕭鶴棠骨肉的東月鴦來說,就顯得不大公平。
“朕有表露什么嗎?”蕭鶴棠表現得很平靜,淡而不厭地挑眉說:“朕只是說,朕救了一只狗。好了,至于你說的那個誰,等使臣到了,朕會讓成王將她歸還的。”
他還是不愛談及這個名字,興許與他的頭痛病有關,一提到這個女子,他總覺得不舒服,倒不像剛才見到的那個……他全身心都用來克制自己,很意外,對方竟對他產生不一樣的影響力,她丟了狗,神色焦灼。
婢女在旁為那只狗擦拭,她也目不轉睛看著,而他立在她們身側不遠處,隱晦卻不掩直白地盯著她,就想弄清她是什么人,有什么值得他分神關注的,僅此而已。
第 69 章
東月鴦回到他們吃飯的廂房后, 菜已經上齊了,曌明澤說:“還以為你舍不得回來了,正準備去請你呢。”他跟牧信衡事都商議好了, 現在好像終于有了閑情逸致來留意東月鴦的動靜。
牧信衡比較眼尖地察覺到被婢女提下去的籠子多了什么變化,他將人叫住, “這是怎么了?拿過來瞧瞧。”僅是出去一趟, 東月鴦挑的狗就一副受驚懨懨的樣子。
婢女上前, 奉命行事, 把方才經歷的事情說了出來。
曌明澤跟牧信衡都聽得很仔細,東月鴦知道瞞不住, 任由婢女陳述,她身邊沒有自己人,哪怕是婢女實際上都是成王府的眼線。
她不覺得這件事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她的狗落水, 遇到人出手救下, 她道了聲謝就回來了,再尋常不過了,連東月鴦自個兒都沒放心上,她不是很在意地坐到椅子上,給自己倒了杯熱茶, 捧著杯子喘口氣兒,細細地喝。
但凡他們朝她看過來, 她的臉色都極為正常,還能抬眸回視他們問一句,“什么時候能夠用飯?”
她是孕婦, 經不住餓。
曌明澤不是很高興地問:“聽說你溜只狗,就被不三不四的人給纏上了?”
他明明當面聽婢女說的, 原話也是“夫人要走的時候,那位公子還追問夫人姓名”,不三不四,回憶那個只有一面之緣的身影,東月鴦搖搖頭,倒不至于吧,就是不清楚對方是什么來頭。
“我也不知道他是誰,還有,我不是跟他報了其他姓名么?”
她的確沒表露自己的真實身份,婢女也是那么幫她說的,曌明澤臉色好看了些,縱然他跟東月鴦沒有夫妻之實,但是名義上作為一個男人,他還是不希望東月鴦在外招蜂引蝶,又或者是被外人給騷擾的。
還是牧信衡較為心細,跟曌明澤請示,“還是派人去探探底細吧,免得出了差錯。”
東月鴦愣了下:“是不是太小題大做了?”
曌明澤冷哼道:“你知道什么?現在局勢看似穩妥,大豐城百姓過得是很安逸,可城里少不得涌進來一些其他勢力的探子。”
其他勢力是誰,不言而喻。
為了避嫌東月鴦不再多問,她朝曌明澤無所謂地笑了下,“喔,那你隨意。”他剛剛語氣很不好,東月鴦也沒必要忍著他。
等到最后一道菜上齊,不等曌明澤和牧信衡發話,她便自己坐上了桌,她可是“兩個人”,他們不吃她就先動了。
東月鴦的態度過于平淡,倒是讓牧信衡信了是有小題大做之嫌,他勸說曌明澤,“也許是我多慮了,沒那么嚴重,先吃飯吧,吃完再說。”
他這和事佬的姿態根本觸動不了東月鴦半分,反倒是曌明澤,有點不肯罷休的意思,“去查,我倒要看看,什么人在我大豐的地盤還敢調戲世子妃。”
他還真拿自己是東月鴦的丈夫來標榜了,一副要狠狠教訓不長眼的東西的架勢,東月鴦到不在意能不能查出點什么,按理說她跟曌明澤成婚這么久,這個人雖然不怎么樣,但是至少講信用,說不碰她就不碰她,可等孩子出生后就說不定了。
到那時候,她興許還是要把他當做夫婿來看待的,所以查就查吧,身正不怕影斜,她清白得很。
這頓飯一過,東月鴦有了小片刻的睡意,牧信衡問她要不要回成王府歇息,東月鴦點了點頭,于是一行人從這里出去,路上穿過修建的漂亮雅致的長廊,走到之前那條通往外面的小路上時,婢女小聲驚呼,“怎么了?”
“是那位公子……”
婢女指著不遠處樓臺上的身影,曌明澤聽見動靜,跟牧信衡一同朝她指的方向望過去,憑欄處一個人影倚在那,正在眺望風景的人剛好也瞧見了他們,像是飲醉了一點,指頭勾著白玉般的酒杯,慵懶地偏頭投來視線,巡視一圈后以示敬意地舉起杯子,然后不甚在意地笑笑。
能做出這種舉動,叫曌明澤非常不悅地瞇起眼,“就是他?”這種貨色一看就是他最不喜歡的,屬于那等沒什么危害性無能又無用的紈绔子弟,除了一張臉好看的臉皮能賣弄賣弄,剩下的不過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草包。
不過這也是他們的能力,喜歡到處勾引騷擾女子,引得她們春心泛濫,再始亂終棄。
他下意識朝東月鴦瞧過去,仔細觀察她的表情,她也在看那個方向,神色倒是沒什么不妥,就怕她心里不這么想,“誰家放出來的浪蕩子,要是叫我知道,就算是他爹,我也要當面訓斥幾句。”
他冷聲痛斥著,曌明澤屬于跟著成王打江山的子弟,訓個長輩這種事是真做得出來,其次他忽然覺得講不好這種人真的與他們認識,都是一個貴族圈里的,可是貴族太多了,誰家不是根系龐大,嫡系旁系的孩子加起來長成的和沒長成的都有百八十個。
男女無數,多到根本不記得誰是誰。
東月鴦把曌明澤的話當作了耳旁風,她仰望著那道不怕被人注視的身影,心底將對方打成怪人貼上一個“要倒霉”的標簽,便緩緩收回了目光,抬手捂住呵欠,懶洋洋地問:“還走不走了?”
一行人在長廊上伸長脖子瞻仰旁人的光景,這場面難道不夠可笑嗎,曌明澤暫時按下怒氣,“走。”他當然不會輕易放過這個挑釁了他世子權威的人。
果然他們剛走,樓臺的臺階上就出現一撥護衛。
鄭潮戨給蕭鶴棠眼神示意,怎么他又做什么了?蕭鶴棠不僅聳了下肩,還很納悶地笑了笑,他也不懂啊,他就是站在憑欄那,看見那小婦人一伙人,敬他們一杯,怎么她的夫婿氣量那么小,這才多久,就使人上來問罪了。他很平靜地說道,“也許是仰望賞識到朕的風姿,想與朕結交一番。”
鄭潮戨:“……”是蕭弦音沒錯,就算失憶了也還是那個味兒。
護衛頭領來到他們跟前,對著坐著的兩人亮處身份號牌,道:“閣下未在大豐城見過,打哪兒來的?”
知道這是盤查他們來了,鄭潮戨早有應對,蕭鶴棠又是不管事的,一副養在深宅之中,弱不禁風又盛氣凌人的貴族郎君的神態,“怎么母親叫我來大豐,也不說這里規矩森嚴。”
他像是被人慣壞了,護衛頭領看了他們各自的身份號牌,一個姓衛一個姓劉,是他們原來那邊地方人士,“原來是慶源侯之子,衛家的衛郎君和劉家的劉郎君……”
蕭鶴棠抬起眼皮,笑問一聲:“你不是都聽見了?本爵爺閑居在家,母親擔心我憋悶壞了,勸說我來大豐立業,我便過來看看。”
自從成王打下大半疆土,和南邊各自為王,許多貴族子弟便也動了干一番大事業的心思,有的舉家遷往大豐,有的則主家的先過來,還有的就是像這個“衛十七郎”一樣,授命來這的紈绔子弟,說是立業,實際上還是背著家里人風花雪月。
樓臺上歌舞升平,撫琴的撫琴,唱曲兒的唱曲兒,眼前人衣襟半開,頭發也不用冠,直接拿了發帶懶散束著,還真符合當下的情況。
護衛頭領帶人查探一番,一切正常,沒有察覺到更多的端倪,只好先撤下去,回去復命。
東月鴦等人還未走遠,馬車行得很慢,曌明澤就在身旁,東月鴦在馬車里聽得十分清楚。
“確定是慶源侯之子?”
“不錯,號牌上的家徽是真的。”
曌明澤冷哼,“若真是衛十七郎,那還真是巧了,我還真認得他父親,他那父親是癆病鬼,死得早,他母親未曾改嫁,因他從小體弱,也十分寵溺他,這般一看,將他養成那副不成大事的德行也正常。”
慶源侯乃是曌明澤的一位遠親叔父,很多年前了,他十歲時對方就已經死了,記憶中是個消瘦到連模樣都分不清的男人,據說他還沒染病前,同樣有一副出眾的好相貌。
想想這個衛十七郎,跟他父親倒還有些相似,如今長大了,仗著家里富足,又不用受長輩管束,于是才混成現在這副文弱紈绔相。
“他說,日前因為受了一場風寒,最近康復了,趁著天氣不錯才出來玩玩。”
當時,對方還輕咳了兩下,是有點大病初愈的味道。
曌明澤頗有些嗤之以鼻,看來探子的嫌疑可以暫時排除在外,不算什么重要的人,區區一個沒什么出息又無心步入仕途的遠親,連計較的必要都沒有,曌明澤敲了敲馬車的窗戶,直接從外邊探進來。
里面的座椅換成了舒適的軟墊,東月鴦可以半靠在上面,她被曌明澤的舉動嚇一跳,眉眼齊飛,驚詫地望著他,曌明澤告誡道:“那個衛十七郎,不是個好的,下回再遇著他,離他遠點。”
東月鴦其實把話都有聽在耳朵里,但還是裝作不知道,問:“為何?”
曌明澤怕她不信,故意說:“他父親是個癆病鬼,他身體也不好,焉知他是不是也有什么毛病,你懷有身孕,小心他傳染給你。”
這倒是要避開的,東月鴦點頭,“我又不常出門,應當不會再碰見了。”
然而,無巧不成書,證明世上有些人總是緣分匪淺,怎樣都能相逢。
東月鴦在成王府雖然過得還算滋潤,但是不是事事都能如意,尤其在曌明澤的妾室也有了身孕以后,許是知道他們從未同房過,也知道她是被留在大豐的人質,那些妾室對她的態度并不算多親熱。
更重于跟她們自己人拉幫結派,東月鴦月份大了,經常需要府里的大夫診脈,而最近些天,妾室也會跟她一樣,三不五時要把大夫提前叫走,東月鴦總會晚一兩步,然后要等很久大夫才能從另一邊過來。
這樣很顯然是那幫人在故意搗亂,不然怎么會有各種理由說自己需要大夫。
婢女叫她同世子告狀,東月鴦卻不打算跟曌明澤說,一是身份不合適,二是她懷的又不是曌明澤的骨肉,曌明澤的妾室才是正主,二人肚子比起來,在成王府還真不一定誰更高貴。
東月鴦干脆自己出了去,要么請外面的大夫來府里,要么她自己去醫館。
這天剛好曌明澤不在府里,東月鴦要出門,下人一時還不知該不該放她走,她身份還是很特殊的,人質是會看的比較重,但她很安分,或者說過于溫順了,都不覺得她會跑。
于是門房就這樣看著她在婢女的攙扶下上了馬車,東月鴦是可以趁這個機會逃走的,但到了醫館門前,她才發現她居然像是習慣了這里的日子,竟然沒有生出絲毫想要逃的想法。
許是她心里有底,她就算逃了也會被抓回來,更可能因為庸都那邊的人事變化,蕭鶴棠都稱帝了,一切都已塵埃落定,他身邊難道沒有別人嗎?說不定這時候人家都已經封了許多后宮妃嬪了,新歡在前,哪還有舊人什么事。
只要能保障她爹娘弟弟在庸都過得好好的,她在大豐也沒什么不妥。
“夫人慢些,小心腳下。”東月鴦被婢女扶著進門。
醫館人多,東月鴦與人擦肩而過,里面盡是些來抓藥看病的百姓,因她身份特殊,醫館給她單獨安排了小院子里的屋子把脈看診。
見習大夫對待孕婦不敢輕慢,“給夫人看診的是我師父,他如今還有客人,只有我先來招待了。”
東月鴦并不介意,對方也只是稍微問問情況,等主治的大夫過來過問幾句就能直接開藥方了。
“夫人最近食的如何?”
吃的是婢女在管,比東月鴦知道的仔細,“原先脈象薄弱,吃了好一陣藥膳……如今怕月份大了,就改了……”
見習大夫一一記錄在案,“還有哪里不適嗎?”
東月鴦說:“我近來還覺得小腿粗漲,不大舒服,腰也累……”
“不舒服的話,可要推拿一番?”醫館除了看診抓藥,這點小活也是可以收取酬勞的,見習大夫適當推薦,東月鴦點了點頭,她來看大夫不就是為了緩解不舒服的嗎,左右不需她來給錢,一切安排上。
見習大夫起身,“既然夫人情況已經有所了解了,還請在此等候,我這就去請師父過來。”
聽聞這家大夫頗具名氣,人也慈心,百姓都能接待,所以平常來請他問診的多不勝數,東月鴦進門時就見到這種盛況了,走到這曲徑通幽的小院子才清凈許多,遠遠隔開了那些喧囂。
“夫人……”中途婢女捂緊了小腹,像是吃壞了肚子,著急要去茅房,又擔心她一個人在這。
“沒事,快去吧。”她在這里暫時沒有外人干擾,內里開著兩扇窗,天色非常好,日光透過墻面反射進來,宛若罩子將她罩在光暈中。
東月鴦很有耐心的等候,還抽空玩了下手勢做出來的影子,外面終于來了人,大夫拉開門進來,東月鴦和他抬頭一望,雙方都有些微妙的愕然。
是他。
那個癆病鬼……不,什么慶源侯的兒子,衛十七郎。
他瞧見她好像也很驚訝,進門時皺著眉,嘴角抿成線,很憂郁寡淡的弧度,不像在人前嬉皮笑臉,眼神有種凌駕在虛空之上的冷漠,只有在看見她的那一瞬間產生一絲仿佛穿越時空的變化,微怔迷茫,然后恢復清醒,“是你?”
他另一只腳完整地邁進門,這是一個有侵略性-意圖的信號,他很游刃有余就如同跟東月鴦是什么老熟人似的問:“上回是你的那只小狗落水了,它回去后還好嗎?有沒有著涼。”
東月鴦不是很習慣這種搭話的方式,太親近了,他們有那么熟嗎?可是不答好像又不太禮貌,怎么說也是一只狗的恩公……恩公?
東月鴦陡然想笑,嘴角出賣了她的想法。
“怎么了?做什么笑話我。”
東月鴦收住微笑,“才沒有笑你。”好吧,是笑他,但東月鴦不會承認。
“狗,它沒事,上回多謝了。”客套話還是要回應下的。
她終于開口了,對方卻沒順勢繼續跟她搭話。
氣氛驟然沉默下來,有點古怪。
這個衛十七郎走近了停下,剛好在之前見習大夫坐過的桌案旁,也不知余光覷見桌上她的案本沒有,方才見習大夫走的時候沒有拿,大概是方便他師父過來看才留在這的。
“脾胃較弱……小腿粗漲。”他抬眼朝她盯過來,“這些都是你懷著身孕引起的?需要適當的推拿方能減輕。”
東月鴦估摸不準他的意思,“你是這里的大夫?妙春大夫?”她沒察覺到他垂下眼簾后,盯著桌子的案本時稍加晦暗的眼神,嘴角如同要彎起,卻被人強勢地壓了下去。
很淡,很平靜。
東月鴦還在猶疑,怎么會這么巧?他一個貴族家的公子,怎么會出來給人看診?但曌明澤說這位慶源侯如今是沒落了,沒了權勢,只剩點家財,開醫館也是營生的生計,也是可以理解的。
那一頁案本不過捻指間就看完了。
他當場微微卷起衣袖,像是對接下來的事駕輕就熟,沒有回答東月鴦的問話,反倒是一副妙手回春要大施拳腳的正經大夫模樣,“是這里?還是這里腫脹,還有哪里不舒服?”
他走過來靠近她,彎下腰的瞬間東月鴦整個人汗毛都豎起來了,為這種自然而然的親近感到毛骨悚然,他還觸碰上了她的腿,“可以嗎?”
他們眼神對視,跟魂都要被吸走一樣,禮節性地問了一下,之后便不能阻止他的行動了。
“你,等等……”
東月鴦被他一番操作弄得神思不清,念頭都模糊起來,難道見習大夫的師父真的就是他?他真會給人治病?心頭的荒謬感反復橫跳,一會告訴東月鴦有可能,他瞧上去是很敗家的紈绔子,平日里花銷定然大,只花家財遲早會被敗光,所以要開醫館廣納財源。
他從小體弱,父親又同樣身體不好,耳濡目染,肯定也學了些醫術。
這一切都很合理。
愣神中,她已經被人把小腿捧到了掌心中,精巧美觀的繡鞋露出來,正好搭在他的膝蓋上,隔著衣物他為她按捏,力道比想象中要好太多,東月鴦猶如被把控著,輕微地控制在內,既掙脫不了,又能感受到他的細心和溫柔,“是這里,還是這里?”
腫脹的感覺在他手中的確有所改善,東月鴦現下真以為這個衛十七郎通曉醫術了,她在他的問詢中告訴他哪里還不夠,哪里要輕些,他的眼神過分多情深邃了,東月鴦一直在避開,并且打算等差不多的時候就告訴他夠了不用按了。
“夫人,長得很像我一位故人。”他出其不意地說道,讓東月鴦的話語停塞在咽喉里。
“實不相瞞,看到夫人,在下便忍不住想要親近。”
這又是什么戲碼?風流紈绔瞧上別人家年輕標致的小少-婦,所以用這等老套話術拉近彼此距離?若是不規矩的,這時已經和他打蛇上棍過兩招了吧,然而東月鴦充滿防備而冷靜地看著他。“是嗎,可我從未見過你。”
被拂了面子,衛十七郎沒有半點不高興,容色淡淡的,還笑。
但好在對方只是言語上冒犯兩句,手上動作還是很規矩,不輕不重地替她按捏,之后話就更少了,垂下眼皮不知在想什么,時間一長,與其說是在按捏,還不如是在隔著衣物撫摸,氣氛也變得古怪妙然。
門口忽然來了其他人,東月鴦看到見習大夫跟著一位中年人,神情愕然地對著屋內張望,“衛郎君……這位夫人是,這是……”
對方語焉不詳,很明顯這其中出了什么問題,東月鴦疑惑地發現蹲在她面前好半天,幫她按捏小腿的身影站起來,含著笑很靦腆地朝外面喊了句,“妙春大夫,你來了。”
東月鴦一整個吃驚,外面的中年人是妙春大夫,那眼前的是?!
她跟笑容含蓄,目光促狹的眼睛對視,這個騙了她的衛十七郎沒有半點心虛地朝她拱了拱手,“在下衛央,方才按得夫人高興么,日后可要常來呀。”
東月鴦真的很生氣,這個人耍了她,他既然不是妙春大夫,為什么又要故作嫻熟的樣子摸她的腿,果然是像曌明澤說的那樣,從小不學無術,真以為生了張勉強好看的臉皮就要勾三搭四。
婢女這時候也回來了,扶著東月鴦從椅子上起身,還好她跟對方都沒有什么失禮的地方,她衣裳也很完整,連繡鞋都沒脫,都是搭在對方的膝蓋處,但是被戲耍的滋味足夠她慍惱,看對方的目光都變得不善。
“無恥。”
妙春大夫來了之后看了她的案本,又給東月鴦把脈問診過后,和他的徒弟交代該配什么藥方,東月鴦的婢女也被叫過去聽著,以免事后該熬藥的時候弄錯。
而剩下二人在一旁面對面的時候,東月鴦沒忍住不留情面地指責,她聲音是那么好聽,他感到悅耳地瞇了下眼,一派泰然。
他說她像一位故人是真的,那位故人是誰,他其實是不知道的,就是覺得眼前這位佟夫人真是合他眼緣,好像他們本該認識。
她氣急敗壞的樣子堪稱秀色可餐,他心里千變萬化,面上不動聲色地承受了她那一句慍怒的責罵。
“夫人,該走了。”婢女回到東月鴦身邊。
妙春堂的大夫隨即跟東月鴦表示歉意,“是我失責,這位衛郎君也是來看病的,他有頭痛癥,往常都是安排在這間屋子,一時不巧就與夫人撞上了。”
大夫可以諒解,但是身旁這個人明知故犯,就不值得原諒了,東月鴦忽略掉他,和大夫客氣了兩句便從這里出去了。
接下來輪到他給衛十七郎診治的時間,對方視線還停留在從這出去的身影上,大夫琢磨著問:“衛郎君,你的頭痛癥今日發作了幾次?我來把一下脈吧。”
倏然對方說:“不必了,已經好多了。”
大夫不解其意,他回頭一笑,“我好像找到了更適合我的藥方。”
東月鴦懷疑自己應該是被人纏上了,她如今對那等玩世不恭的男子敬謝不敏,前有蕭鶴棠,后有什么慶源侯之子,而對方似乎不懂她的想法,她每次來這家醫館總能跟衛十七郎碰上。
姓衛的總是會特別用心的討好她,他把常用的屋子給她讓出來,連醫館里普通尋常的凳子都換成了適合她坐的,放了一層軟墊,吩咐這里的人不許給別人用,她來的時候堂里的大夫會提前等著她,再沒出現過像上次那樣被戲耍的意外,就連診金藥堂里也不再收她的費用,似乎她成了這里的獨一份。
久而久之來看診的百姓都察覺到了,有一位戴帷帽的夫人跟他們很不同,她在這的待遇都是特別的,當然那是源于一個長相很風流的慶源侯之子的優待,這里的醫館背后就是衛家的產業。
但這些對東月鴦來說,都不算稀罕。
她覺得這衛十七郎真是好莫名其妙,他對她的興趣來得十分冒昧突然,他們才見過幾次?都不相熟,她回去后每回都要打點身邊人,尤其是婢女,要好言相請,對方不要將醫館里發生的事說出去,以免引起更多麻煩。
不然怎么講,她被登徒子纏上了,請曌明澤來幫她解決?是可以如此,但在事情鬧大之前,她可以當面將此人拒絕勸退,免得沾上人命。
在最后一次看完大夫后,東月鴦暫時將婢女支開,對留在屋里看似無所事事的人道:“你不要再跟著我了。”
其實這個衛十七郎沒有很過分,她來他就在,也不黏上來,就是有她在地方他都看著,東月鴦不是不通人事的女子了,她有過前夫,現在又嫁了人還有身孕,她現在但凡和一個男人對視,對方對她怎么想的她都不能裝作毫不知情。
“我是有夫之婦,公子要是想要風流,就去找別人吧,在我心中,我只有我丈夫。”東月鴦期望于這樣就能趕走他,“這些時日多謝公子照顧,但這里,我就不會再來了。”
她不想惹麻煩,也不想和他多接觸,他很清楚地盯著她,平靜地淡笑著問:“怎么了,我什么都沒有做,就令你很苦惱嗎?”
“你是什么都沒有做,可你……”老盯著她看,直勾勾地看,哪怕含著笑,這就是一種煩惱,也是一種騷擾。
東月鴦出于無奈,警告道:“總之,我不會與你有任何瓜葛的,還請不要再糾纏了,若你實在不聽,我就只能找我丈夫來了,到那時候他會怎么對你,我就不敢保證了。”
她還會搬救兵,他很想玩味幾句,可是這個當頭她神情嚴肅,還是不要繼續開玩笑為好,他睇視著她,言語說得更加動聽,“為什么?我還什么都沒說,夫人怎么就知道我想與你有瓜葛?我不過是太欣賞夫人了,才想與之親近,沒有冒犯你的意思,實話說,你也知道我在此是因為時常頭痛發作,才請大夫診治,可自從我遇見你,只要一看見夫人,這種病好像便不藥而愈了。”
“夫人于我,堪稱一味良藥,所以我才專門在此等候,每日每時……每刻,都想見到你呢。”他的話誠懇而曖昧,或許是沒有作假,可東月鴦哪里是那么好騙的,頭痛癥?頭痛與她有什么干系,頭痛就吃藥啊,她還能治病不成。
她覺得此人不過是見色起意,說不通,那就不說罷了。
東月鴦轉身就要走,可一只手將她按住,這動作讓她想起了一個人,側過身看到的臉卻與臆想中的截然不同,他高高地朝她俯視下來,眼珠里的瞳仁像蓄了一潭水深不可測,等待著擇人而噬令人心跳加速,捏了一把冷汗,“你……”
他可不要亂來。
“別急,我話還為說完。”他溫聲安撫她,手上力道和視線一絲未改:“你說你心里只有你的丈夫,你丈夫呢?”
他似乎很不懂,“你不是懷著他的骨肉,怎么這么多天,都不見他陪你來過一次醫館,這樣一瞧,好像你心里有他,他卻不見得有你。”
他開始戳她心肝,如果東月鴦跟曌明澤真是什么正常夫妻,她肯定會很傷心,甚至在對方的挑撥離間下動搖,這樣就方便他更好地安慰她,走進她心里,可她要是一點反應也沒有,也就說明他們夫妻本就不恩愛。
這些都是他的推測罷了,而后續,當然在她身上驗證了他就是沒有猜錯。
東月鴦開始為曌明澤找借口,“那是他忙,大事要緊,我不愿意勞煩他,再說,我們夫妻間的事,與你何干。”
“喔,是嗎?”他冷靜地說:“可若換成是我,即使再忙也會陪夫人去醫館走一趟,畢竟懷的可是自己的骨肉,據我來看,他不僅一次沒來過,你跟婢女的話語中似乎也從未提到過他,可見你們之間感情淡漠,嫁給他也不見得高興,深閨里受了委屈也無人可說,是這樣嗎。”
東月鴦真是遇到難以應付的人了,她不過是想擺脫對方,才胡捏了個借口,她跟曌明澤半路夫妻,她要恩愛做什么?這人還同情憐憫上了,她皺了皺眉,十分不快地問:“你到底想說什么?”
她不答話,可以當做情況的確如此,是隱私是痛楚不好意思再提及,他深深地凝視著她,含蓄地說:“你知道的,我也需要夫人來幫我治療。”他說過他有頭痛癥,她是他的藥引,對他有用,可是?
東月鴦瞪著他,不可置信道:“我說了,我是有夫之婦,讓我與你私交,這難道不是……”不是私通嗎?!更過分點就是通奸了,別說答不答應,問題他是什么人啊,他需要她,她就要為他冒這么大風險。
肩膀上的手加深了一點力道,緩緩滑動,近乎于侵略性的愛撫,“我知道,不會讓夫人為難。我說出來,只是想讓夫人同意,若你實在不喜現在的日子,我可以代勞,讓你丈夫與你和離怎么樣?”
到時候他可以帶她回庸都去,至于她肚里的孩子,她想要就帶去養,不想要,那就丟還給她原來的夫家。
遇到瘋狗了。
東月鴦強硬地將放在肩上的手一點一點扒下來甩開,盈盈的濕眸倒影出他的影子,殷紅的小嘴鐵面無私地說出,“真是叫人大開眼界,我與我丈夫好好的,因于你有藥效就得為了你和離?癡心妄想,滾開,再糾纏我不放,明日你就等著麻煩上門吧。”
她可是成王在大豐的重要人質,別說曌明澤,就是他那里就不通過,這個衛十七郎,哼。
東月鴦臨走前,還倚在門框處說:“哦,對了,上回我丈夫就見過你,記住了你的模樣,他識得你,說你家……令尊因病去世,讓我離你遠些,就是怕你也有病,以免傳染給我。”她到底還是太善良了,心軟了下,沒有說得很過分,但是足夠奚落刺激這位有體弱經歷的衛十七郎了。
東月鴦一走,一種興奮狡獪摻雜著波譎的神色在對方臉上噴薄欲出,想要得到她的心思濃厚到扭曲。
沒了其他人,屋內卸下表情面具的蕭鶴棠盯著她消失的方向嗤嗤發笑,如果說剛才只是一時興起,那么眼下就是真的想那么做了。
第 70 章
蕭鶴棠一早便起來梳洗, 整理著裝,他像游戲人間的閑人,而忙的則是鄭潮戨他們, 好不容易借用衛家病子的身份潛入大豐城,他們需要搜集更多的對他們有利的信息以及布局, 而作為衛十七郎的蕭鶴棠就只需保持好他對外的形象即可。
他今日有些不同尋常, 終于能閑下來一天的鄭潮戨就居住在他旁邊的屋子護衛他, 蕭鶴棠的動靜他當然能察覺到, 當下洗漱完便往他屋子里躥,除開君臣身份, 多年好友也改不了拌嘴的習慣,更何況蕭鶴棠如今還沒什么架子。
當進屋看見他對著鏡臺上的鏡子比劃衣著時,鄭潮戨以這二十多年對蕭鶴棠的了解來說, 十分懂得他最近肯定遇到了什么新鮮事, 才會這般變化, “你這是做什么去?”
這么在乎穿衣打扮,只有要見重要的人才會悉心準備。
蕭鶴棠沒有半點被打擾的不悅,甚至平靜地回頭看了鄭潮戨一眼,“你來幫我選選,哪件衣裳比較適合我。”
他挑的都是符合衛十七郎身份的穿著, 這個人他們雖然生前沒見過,但是據說有點風流本性, 少年時期長相比較昳麗,眉眼跟蕭鶴棠原來的長相還有些神似,幸好叫他死得早, 不然以假亂真的就是成王這邊了。
鄭潮戨還有點品味:“就你手頭上那件吧,你還沒說, 你要去見什么人。”
蕭鶴棠勾了下唇,他也正好挑上他手頭上這件,偏素不怎么花里胡哨,淡青色有點書院學子那股味兒,這樣沒什么攻擊性,那小娘見了應當不至于忌憚害怕他,要想表現出無害自然是要將自己往柔弱了打扮。
他想了想,才記起回應鄭潮戨,“我不是與你說,我近來偏頭痛的癥狀減少許多。”
“怎么,你遇到奇人了,能治好你的病?”
“也不能那么說。”奇人當然算不得奇人了,“只能說于我有用。”他笑了下,“就是她不常出診,還說再也不會去醫館了,我就想親自登門拜訪。”
他要是去敲門,知道他來她會是什么反應?會嚇死嗎,定會花容失色怕她丈夫知道吧。
蕭鶴棠神色上有狡獪閃過,不用說鄭潮戨都知道他是在打什么壞主意,他只有想干壞事的時候才會是這副模樣,看著不動聲色,面上掛著淺笑,實際上肚里黢黑,滿腹都是心計。
“你可不要惹事。”鄭潮戨比較擔心會招來麻煩,對蕭鶴棠的人身造成危害,他其實來大豐就有遭到庸都大臣們的反對,畢竟帝王深入險境,對他們那邊非常不利,但是蕭鶴棠就是堅持自己要來,“你去的什么地方,我同你一起去。”
蕭鶴棠:“好啊。”他很輕快地就答應了,像炫耀,“帶你去見識一下‘名醫’。”
據之前相見的經驗,蕭鶴棠輕易就順藤摸瓜找到了對方所住的地方。
駝鈴巷,兩座石獅的府上。
他跟鄭潮戨還帶了家仆,一本正經地出現在別人門前,還帶了些許禮品,打算給那小娘狠狠一擊,門開了,這家人的門房打開門,上下打量一番他們就知來路不一般,不敢無禮輕聲問:“貴人找誰?”
蕭鶴棠一副斯文樣,循聲轉身看過來,矜持道:“在下慶源侯之子,衛十七郎,上回得你家夫人出手相助,想來感謝一下她。”
對方像是聽見什么不可思議的話,“我家夫人?我家夫人……”
“怎么了?”
門房確認,“貴人當真說的是我家夫人,我家夫人早在三年前已經去了。”
“……”
蕭鶴棠默了,察覺出這其中是發生了什么變故,鄭潮戨在旁追問:“那你家郎君呢?”
“郎君傷心遠游,至今都沒有歸家。”
“……”也就是說這家除了奴仆,暫時都沒有主人?
大門關上。
聲勢浩蕩,一大早便起來準備的蕭鶴棠仿佛成了笑話,此地鴉雀無聲,連鄭潮戨都不敢在此時輕易開口,就怕一個不小心就惹他不高興,誰叫蕭鶴棠陡然當場失笑出來,笑聲輕盈古怪,“好一個障眼法,真是詭計多端的女子。”
因他始終沒說是誰,鄭潮戨也沒來得及問,這時候說:“女子,哪個女子?”
他們來這,他還真管不著蕭鶴棠認識誰。
蕭鶴棠目光深沉粲然,如有星星點點,他說了四個字,順利讓鄭潮戨想起他們初來不久,游船下來那天,在酒樓蕭鶴棠說了他救了一只狗,還是那個小婦人?這是什么孽緣?
蕭鶴棠朝下吩咐:“去找,掘地三尺,我也要把她找出來。”
鄭潮戨在旁可以窺見他的決心,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懷疑過對方身份,而見過她的也只有蕭鶴棠,至于他出發前為什么沒有想要打探她說的信息是否為真,大概也是出于一眼信任。
長得那么乖,還救了她的狗,小嘴怎么那么會騙人?
蕭鶴棠擰著眉在笑,周身的氣勢卻像是要把人抓起來捉到腿上打一頓,怎么她難道第一眼就看出他的心懷不軌,防備至深,這下他真想結識一下她的丈夫,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才能叫一個女子為了他這么忠貞。
東月鴦也不曾想被拒絕過的“衛十七郎”會這般不放棄尋她,她當初就是為了不惹麻煩,才隨意報了個家門。
哪知對方真的會找上來,沒找到她倒也好,她最近都不去醫館了,大夫都說她身子沒什么毛病,胎位很正,臨到生產的話不會出太大問題。
她最近都待在成王府里,日子過得很平順,但是最近氣候漸暖,天也放晴了,東月鴦帶回來的狗卻好像生病了,然而婢女告訴她,“這瞧著似乎不像生病啊夫人,您不知道,奴婢今日是從哪兒把它尋回來的。”
東月鴦養寵物也只是為了解解乏,瘸腿小狗長勢喜人,肥肥胖胖的,她看了心情也好,平常都是陪玩,但是很少親自抱它們,大夫說孕期不要與它們多接近,愛犬也就是由婢女抱著,東月鴦偶爾拿給狗做的玩意像釣竿似的逗逗它。
聽婢女一說,東月鴦便疑惑地向她看過去,“什么。”
“隔壁幾個院里的夫人,老是逗咱們的狗,奴婢好幾次瞧見,她們身邊的人拿好吃的叫它小瘸腿,引它過去呢。”
婢女苦大仇深地指責:“奴婢找著它的時候,它都快吃成豬了,那幫人可什么都喂給它吃,一直不停吃,就是人也受不了,更何況一只狗,您看看它的肚皮,像不像快要撐破了,我看她們就是不安好心,想害死您的愛犬。”
至于原因,當然是妻妾之間的爭妒了。
東月鴦對她們當然是不在意的,她不喜歡曌明澤,所以嫉妒不起來,更不用說爭寵,但妾室們可不以為然,不僅不拿她當正室看,還起了爭寵的心思,想把她從現在的位置上趕下去。
這其中派頭最大的就是兩個懷孕的妾室,地位幾乎要跟東月鴦平起平坐了,有了曌明澤的骨肉就是比她的要重要些,既然拿不了東月鴦出氣,就只能謀害它的狗。
都知道世子妃來路不正,她在大豐可以說是孤女,沒有娘家也沒有靠山,唯一重要的就是現在肚子,妾室雖是妾室,卻也有不小的身份,都是成王手下的孫女女兒,是有娘家后臺的。
南邊蕭鶴棠稱帝,他們這邊成王也早已是半個帝王,只是為了名聲與一直未曾登基,就是想將來能以匡扶曌氏的名義攻打庸都,而將來等他退位,世子就是太子,誰不想爭一爭做他的皇后,何必叫一個孤女把這好位置奪了去。
但是因為東月鴦的肚子,不敢壞了成王大計,妾室們還不敢暗害她,只能給她找點不開心。
東月鴦因為始終沒人挑她的事,還以為以她的身份,不會遭受妒忌,卻沒想依舊被人記恨上了,看來這世子妃的位子也不好坐。
腿邊的小狗躺在地上翻著肚皮哼唧,婢女一直給它摸著肚子,想緩解它的不舒服,然而始終都是無用功。
不知今天吃了什么,讓它懨懨地看著東月鴦,兩只黑狗眼濕漉漉的,一聲又一聲地朝著東月鴦輕輕哀叫,東月鴦正要說請大夫給它來看看時,愛寵已經開始吐了,還抽搐。
婢女哎喲一聲,嚇了一跳,東月鴦趕緊道:“叫人,備車,去醫館。”
她原先說過不會再去了的,卻還是來了這里,也不知醫館能不能給只狗看病,就當亂投醫,東月鴦寧愿試試錯,免得耽誤了搶救的時機。
醫館今日人不多,也興許是到午后了,堂里偏冷清。
東月鴦喊:“妙春大夫。”
連以前招待她的見習大夫也不在,問了好幾位藥堂里的仆人,都說:“妙春大夫他們出門看診去了,路途有些遠,明日才能回來,夫人有什么事留個話,等他們回來我等自會轉達。”
狗命關天的事怎么能等,東月鴦當下決定換家藥堂,然而剛出去不久,就被一道身影一步步逼了回來。
蕭鶴棠帶來的人封住了藥堂門口,他人嵌在陰影里,背著光俯視難得出現在這的女子,她神色慌張,婢女抱著瀕臨垂死的愛犬,都吃驚地望著他,“你來了。”
他含笑和她打招呼。
東月鴦眉頭夾緊,衛十七郎的語調就像見到了什么舊情人,過分熟稔親昵,但她現在沒空和他打交道,“快讓開,我要出去。”
實際上衛十七郎并沒有不讓她走,他兩邊還有很寬的位置,可是他一個人步入進來,就憑他的身影足以叫東月鴦跟婢女都心驚膽顫,如同畫地為牢,須得經過他的同意才能平安出去。
衛十七郎說:“你的狗好像快不行了。”
這不是廢話,東月鴦也不眼瞎,“是,你走開,我要去找大夫給它瞧瞧。”
衛十七郎話音溫柔有力:“別去了,我可以幫你。”他讓她留下來,就如在挽留多舍不得她,東月鴦要不是看在愛犬不能耽誤的份上,是真不會讓自己落于虎口的。
衛十七郎的速度很快,他為東月鴦的愛寵請來了一個獸醫,都不用東月鴦另跑一趟,獸醫在給狗診治喂藥的時候他也在她身旁,“為什么騙我。”
他冷不丁問道,聲音就像是在她耳畔傳出來的,呼出的氣熱熱地拂過東月鴦的耳根,帶來微微的癢意,她驚詫和不解地瞪過去,捂著耳朵,又瞥了瞥其他人有沒有留意到他剛剛的靠近。
如果看到了,那真是說不清。
東月鴦鎮定回道,“什么騙你?我騙你什么了?”
她很正經,神氣活現,如同他在不可理喻,他都要笑了,然后忍住,輕哼一聲,指責說:“真沒騙嗎?佟夫人。那什么時候,我找個機會親自拜訪一下,正好在下想與你丈夫結交一番,能不能給個機會。”
東月鴦如常答應:“好啊,那你來吧,駝鈴巷,我不是跟你說過我住在何處,隨時恭候大駕。”
小騙子,真會騙。
都要被揭穿了,還要編,他嘴里癢的舌頭輕舔唇角,磨了磨牙,想將她咬上一口,咬在她豐腴的后臀上,重重一口,聽她掙扎哀叫,不止如此還要打它,煽到整片部位都發紅發腫再去舔,他心中是如此暴戾,面對滑不留手的她,他甚至想現在周身便能延伸出一座牢籠,將她困在里面,即便她苦苦哀求,他都不會放她出去。
這異常的想法來得并不突然,仿佛早就生出這樣的歹念,但是過快濃郁的暴戾意識太兇猛,令他自己都猝不及防,“還說你不是在騙人。”
東月鴦聽見他驀然不悅的控訴,接著垂在身旁的手指就被勾住了,對方動作出其不意,霸道而帶有懲罰性質地捏著她的指骨,“當真以為我沒去過駝鈴巷?猜猜那的門房說什么?他們家夫人早已仙去,你若是佟夫人,那死的是誰?還是你也不是人,也對,這么會騙人玩弄人心,讓我猜猜,應該是什么妖精才對。”
東月鴦暗中吃痛一瞬,對方很快就收斂了力道,安撫似的勾著她,她和他對視,對方目光專注,像是期待她會怎么回應,會是心虛羞愧還是主動認錯?
然而,“你知道就好。”
東月鴦毫無愧疚的意思,她怎么知道他去找過她了,再說當初他們不是就已經說好了,他要風流就去找別人,找她做什么,她是有夫之婦,豈會輕易違背原則和人鬼混。
“我的確是胡謅的一個身份,但是句句實話,我的丈夫不是你能惹得起的,不與你往來是為你好。”她現在倒打一耙,反倒顯得是他不知好歹了。
冷笑響起,東月鴦不受影響地和他道,“我說的都是真的,你若不信,自有你的苦頭吃。”
這個衛十七郎回應,“我還真不信邪,那你敢不敢告訴我,你到底是誰,丈夫是誰,我該去哪找你。”他凝睇著她,東月鴦閉口不言,他打聽出來和她自己說出來是兩碼事。
她說了就是自找麻煩,有本事他就自己找去吧。
看清了她眼神里的含義,對方也不再勉強她暴露出來,如同這是一件富有挑戰意義的事,他拉長了嘴角的弧度,趁其他人不注意,這回是真的貼緊了東月鴦的后背,低頭輕嗅她的發香,嗅到脖頸很快含咬了一口她的耳垂,齒尖磨了磨,在東月鴦受驚要打他時抬起頭,側面下頷硬生生受了她不輕不重的一小巴掌。
這樣的動靜導致獸醫跟婢女都驚訝地望向兩人,然而此時他們已經恢復正常,除了氣氛古怪,看不出任何端倪。
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獸醫繼續給狗喂藥,婢女還在幫忙按著,無人留意他們。
東月鴦繃緊的心神緩緩松弛下來,嫌惡地掏出帕子擦起耳垂,她連用過的帕子都不想要,朝對方身上一丟,被一只手將其輕飄飄地抓住,攥在掌心里。
他很快活,有種報復她得逞了的暢快,抹了把下頷,品味似的還對著氣紅了臉的東月鴦說:“你可千萬別讓我找到了。”
他不問她了,決定親自把她查出來,到時候后果就不是她能承受的了的。
他定然會叫她丈夫跟她和離,帶她回庸都去。
東月鴦瞧出他的惡意,他那么明目張膽地沖她表示他的邪念,好啊,那就看看叫曌明澤知道了,這個慶源侯之子會有什么下場。
東月鴦第一次察覺出仗勢欺人的好處,衛十七郎肯定不曉得他的身份她知道得清清楚楚,而她樂得看他大驚失色的一幕。
“夫人。”
獸醫起身告訴東月鴦現在的情況,“您的愛犬已經得救了,它應當是誤食了不妥的東西,脾胃衰弱,才出現驚厥的反應。”
婢女憤憤道:“定然是她們,我就說了,蔡夫人她們什么都給它喂,方才大夫就說狗兒是中毒了。”
“她們是誰?”一道無法忽視的身影插話問。
婢女對東月鴦身旁的衛十七郎看去,這人生得十分英俊,跟她家夫人站在一塊如璧人一般,可惜不是他們世子爺,是個權勢地位都沒落的小爵爺,她忘了看東月鴦的眼神,照實說出來,“是我們郎君的妾室,蔡夫人和夫人一樣有身孕,她的婢女阿香上回還把咱們的狗兒引過去,丟給它壞了的果子吃,一邊叫罵,被我聽著了,誰不知道是指桑罵槐,可是我們夫人……”
東月鴦在這是真沒什么勢力,她就一個表哥,表哥還得靠著她上位,哪能與跟著成王的那些有來歷有家族的部將比,她身份真的太輕了。
東月鴦感受到他對她投過來的視線,眼神里意味明顯,沒有幸災樂禍,只有說他的確猜得沒錯,她處境那么艱難,跟她丈夫定然感情不和過得不開心,那她還有什么待在那里的必要?
東月鴦不過看了他一眼,就挪開目光,問獸醫:“現在怎么樣,我是不是可以帶它走了?”
獸醫遲疑,“剛喂了藥,怕是不好挪動,要等半個時辰以后才行。”
那就是她一時半會還不能離開這里,獸醫從這里出去,婢女還在一旁照看,東月鴦回視衛十七郎,他怎么還不走?
雖然他很冒犯,但是今天無疑多虧了她,她的小狗才沒事,東月鴦和他說了聲謝謝。
可他不領情,問她,“你丈夫那些妾室欺負你了?”
東月鴦莫名其妙看著他,“她們還沒欺負到我身上,現在只是從我身邊找麻煩。你問這個做什么。”
“現在是沒欺負到你身上,但遲早會有那么一天。”他語氣很淡,像是突然發作般,人有一刻暈眩,他扶住了頭,仿佛腦子里有什么作祟一樣,令他不適地鎖緊眉頭,滿臉痛苦隱忍。
“你怎么了?”東月鴦猶豫了下,還是問。
他說,“頭,我頭疼。”說著那一瞬間,他直直地向東月鴦倒過來。
婢女望見這一幕直接驚叫出來,好在千鈞一發之際,他穩住了自己,在那一刻雙手搭在東月鴦肩上借著她撐起身體,東月鴦也是被嚇出一身冷汗,她想起他有偏頭痛的癥狀,卻不想這么嚴重,原來不是作假的。
她趕緊讓婢女出去,叫大夫過來,然而卻被對方抓住手,以一種占有的方式環住腰,再抬頭他額頭上疼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目光如鷹摯狼食,布滿血絲,艱難道:“你讓我抱一抱,抱一抱就好了。”
在婢女跑出去的那一瞬間,屋內東月鴦被迫抬起了頭,摟住她她的人頃刻俯身吻下來,她好香,他不顧她的意愿強硬地捧著她的臉細致地含吻,手抓住她的手,唇舌相抵,對她的渴望近乎渾身都在叫囂,血脈僨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