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來急
到了車上, 姜怡妃心情平復許多。
睜開眼,明月當空,微光不及周身, 仿佛離她很遙遠。
衣料摩擦聲沙沙響著, 宋聿誠左手抽出安全帶,繞到她胸前,因為不順手,姿勢有些變扭,左肩膀微微壓著她的胸。
她視線掠過臂彎縫隙, 定格,心口傳來一股輕微的悸痛。
一小節玻璃碎片扎在他虎口, 血道凝固成了暗紅色。
“我來開吧。”姜怡妃清了清嗓, 聲音沙沙的。
宋聿誠起身, 受傷的手腕擱在門上, 與她對視一眼,“你可以?”
“沒事。”
不管如何,他的傷總是她造成的,現在怎么也輪不到他來照顧她。
未等男人的反應, 姜怡妃抬起左腿跨過中控, 僂背挪到駕駛位,掖了掖肩上的薄毯,一手握住方向盤,一手按下引擎按鈕。
汽車發動機嗡嗡作響, 宋聿誠坐進去, 關門, 隔絕室外的噪音。
車內頓時安靜。
她凝著眉,打方向盤:“我先送你去醫院包扎。”
車子開出小區, 進入主干道,加速時推背感明顯。
他側眼,路燈倒退的光在她臉上一明一暗閃爍,緊抿著唇,瞳孔微微散開,眼中透露出一種急切。
“姜怡妃,開慢點兒。”宋聿誠端著手腕,輕聲道,“我沒事。”
他說他沒事,上醫院急癥包扎的時候,醫生看著他的傷口眉頭緊鎖,拿著工具挑出大大小小五塊小碎片,在他掌心上穿針引線,縫了三針,包上一層又一層紗布。
姜怡妃大夏天裹著毯子,靠在墻上從頭到尾盯著:“會留疤嗎?”
“會留點兒,哎。”大概是她奇怪凌亂的打扮和長時間的沉默不語,醫生敲著醫囑,視線在兩人之間徘徊,苦口婆心勸道,“小兩口有什么事兒坐下來好好說,不要動手,你看看,要留疤了你又心疼了吧。”
“”姜怡妃愣神須臾,皺著眉難受地縮了縮脖子,想說反駁的話,又覺得沒必要和陌生人有過多的交流。
眼睛往旁邊掃,正好銜上男人的視線。
他嘴唇破了點兒皮,襯衫皺著褶,懶懶地抬眼,感覺打架打出了神清氣爽。
姜怡妃瞬時避開視線,垂眸摘毯子上的毛線球。
宋聿誠微不可查地揚了揚嘴角,對醫生說:“就是個小意外,您別把她嚇哭了。”
后半句話成功迎來姜怡妃一記眼刀,她上前從桌上拿了單子,一聲不吭地出去繳費。
醫生見多識廣,笑了聲,調侃留下的:“你老婆挺難哄吧。”
“還行。”宋聿誠緩緩站起來,“比爬珠峰簡單些。”
話音剛落,門口傳來陰狠狠一聲:“宋聿誠。”
他頓時噤聲。
回家前,姜怡妃來了趟姜家胡同。
為了不讓父親擔心,她仍按晚上的原計劃把新買的書畫材料給他。
車停在離胡同有些距離的槐樹空地。
樹邊的老夜燈照出幽幽橙光,小飛蟲化為黑點游離著,這附近老人居多,過了九點基本都在家休息,一片安寧。
姜怡妃熄了火,平視前方,遲遲沒有下車。
宋聿誠放下手機,隨她的視線望去,對面停著一輛不久前見過的轎車,是陳家的。
陳父不可能來見姜西竹,那么只有可能是陳母樊彩茗。
姜怡妃望著通往自家的小道,夜色澆灌進去,一眼望不到頭。
不記得上一次父母見面是何時,腦海依稀有些片段。
同樣的夜晚,雨淅淅瀝瀝從屋檐落下,母親在門前紅著眼,蹲下來緊緊抱她。
“媽媽周末來看你。”嗓音哽咽。
少時的她沒有哭鬧,很平靜,擠出一絲微笑。
希望樊彩茗能走得放心。
她都明白。
樊彩茗和姜西竹把離婚的事隱藏得再好也無用,他們忽視了孩子強大的感知力,通常對周圍的情感氛圍非常敏感。
所以她明白那一次母親離家意味著什么。
家散了,父母不再相愛。
她變成了拖油瓶。
能見到媽媽,就看不見爸爸,像筷子,成對的只有兩根,多一根這頓飯就無從下嘴。
小時候忍不住想,或許自己沒有存在世上,他們就不用相互避嫌,各自瀟灑。
也不需要因為她的事情再次鬧不愉快,比如說現在。
雖然人還沒進去,但姜怡妃已經預料到樊彩茗為何會深夜造訪姜西竹。
正躊躇著要不要先出去溜幾圈避一避,身邊的男聲響起。
“只有這一袋材料?”宋聿誠往后座底下的位置掃了眼,左手伸向門把,“我替你拎進去。”
“你方便嗎?”姜怡妃拉住他的衣袖。
他掰開門鎖,隨即車頂的燈亮了。
淡黃的光落在他的瞳孔里,微弱的閃了閃,仿佛一瞬間能看穿她許多心思與顧忌。
可宋聿誠從來不會揭穿,而是為她找合適的臺階下。
他泰然道:“你這一身走進去,姜老得扣著你問多少話,我想你也舍不得讓一個病號待在車上等太久。”
姜怡妃低頭看了眼著裝,覺得有理,順勢應了他的好意。
昏暗路燈下,胡同兩旁的墻壁斑駁開裂,不規則的瓷磚被時間打磨得斑斕而滄桑。
宋聿誠踏著青石板,看到門牌號,他緩下腳步。
激烈的爭吵聲從外門內飄出來,爭執發生在過道。
“你上我這找你女兒?”姜西竹語氣又沖又詫異,“阿茗,是鶯鶯在你們陳家受了委屈,我還找不到人呢!”
“我不是和你說了,鶯鶯有人照顧,她沒事了。”樊彩茗透露出一股雞同鴨講的無力,“現在是燕燕不見了,我也要確保她的安全,兩個都是我女兒,我怎么可能會只偏袒一邊。”
這套對話,宋聿誠總覺得似曾相識,他開始理解為什么姜怡妃在外頭不肯進門。
“我不需要你偏袒這孩子,”姜西竹情緒激動,“你以后別給她找事就成。這么多年,你沒看出來嗎?鶯鶯她從小就是個很有想法,很獨立的孩子,你不用去給她鋪什么路,相亂七八糟的親,還有那什么,生日派對,老外那一套,她不需要,她是喝過洋墨水的,我看她回國之后也不喜歡花里胡哨啊,這說明什么,她對這種過場儀式不感冒。”
“我身為女人會不懂小姑娘想要什么?難道你一個老悶葫蘆會懂?”樊彩茗不服氣,“所以說,就因為你這種無所謂,不關心的態度,從小就不好好管教她,所以她高中才會經不住誘惑一畢業就和姓沈的搞在一起,好了,現在搞出大事情了,還把妹妹也栽進去,兩姐妹喜歡同一個男人,丟不丟臉。”
“你不要在這里顛倒是非,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想法,誰年輕的時候沒發過瘋,你讓他們自己去解決。”姜西竹說,“要翻舊賬是吧,我也跟你翻一翻舊賬,鶯鶯小學那年,你為了你的小女兒,沒有如約帶鶯鶯去山月美術館,這孩子那天一個人坐車去玩,到了半夜才自己摸回來,連續三天她都偷偷溜去美術館等你”
門外,宋聿誠的目光落在走進來的小路上,腦內像遇到了海底地震,埋藏兩萬里下的記憶碎片有浮出的跡象,不知為何,胸廓上下猛烈起伏,久久無法平息——
姜怡妃在車上等了差不多十分鐘。
她趴在方向盤上打了個哈欠,瞇了瞇眼。
男人出現在視野,挺拔的身形,拎回一個紅色的塑料袋,信步而來。
姜怡妃猜是父親給她準備的餃子,他過節都只會準備餃子來象征性慶祝一下。
車門打開,她伸手去接塑料袋,飯盒散發著一股淡淡蒜香,她放到后面,說:“他們兩個沒有為難你吧。”
宋聿誠說:“沒有。”
“你讓他們別擔心我了嗎?”
“嗯,都說了。”
他回得心不在焉,視線卻一直投在她臉上,那雙眼睛在夜里恍如變得明亮又深邃,只盛著她影子的輪廓。
明明光線深暗,姜怡妃覺得自己要被穿透了,眼皮發燙。
“你有事兒嗎?”她身體往另一側靠,咽了咽口水。
宋聿誠喉結微動,扭頭看向擋風玻璃,拉了拉不存在的領帶,攥著衣襟清了清嗓:“回我家再說。”
“哦。”
他的反應很奇怪,好像他們兩人剛認識似的,姜怡妃開車疾馳,余光里他握住手腕指腹摩挲著手鏈上的玉貔貅,平視前方的視線總在移動,有點像緊張的信號,又好像在心虛。
這一路,他再也沒說話,雕塑般端正坐著。
他傷了手,今晚的生活起居多有不便,姜怡妃心生愧疚,便打算在他家住一晚。
宋聿誠沒有拒絕。
姜怡妃換好睡衣走出衣帽間,看到他站在窗前。
單手插在褲兜里,干凈的玻璃上映著他的表情,她以為他在逗窗臺的鳥,走進一看才發現他垂眸望著窗臺上的花瓶,像是陷進瓶眼。
連她站在身后都未曾察覺,一心栽了進去。
“宋聿誠,”姜怡妃發出聲音,促使他回神,“你剛才在車上想說什么?”
宋聿誠轉身,視線緩緩落下去:“餃子吃完了嗎?”
“吃了幾個,剩下的放冰箱了,你要嗎?”姜怡妃邁開步子,“我去給你拿。”
“不用了。”宋聿誠搖了搖頭,拉住她的手。
她已經沖了澡,身上縈繞著沐浴露的香氣,一襲深藍色的吊帶綢制睡裙布料輕薄,長度剛好到膝蓋。
一旦受到心理暗示,人們往往會在看到事物時產生一種映射,將其與內心的預設假設相聯系。
比如說她穿著藍色的裙子,比如說她喜愛的花出現在他的相簿里。
宋聿誠需要驗證。
他拉著她到床沿坐下:“上次和我去山月美術館,你為什么蹲在西洋室里。”
“怎么突然問起這件事?”提及舊事,姜怡妃好不容易安分下來的心又被挑起煩躁,但抬頭對上一對渴求答案的目光,她思忖片刻,講了出來,“我在那兒遇到過一個有趣的男孩,我曾經以為那個人是沈洵祗”
她將童年往事娓娓道來,說著說著越來越覺得幼稚,掐頭去尾地敷衍了一通。
“總之是一件對我來說,小時候印象比較深刻的事情,也有可能是因為我和他做了個約定沒有達成,所以一直記著。”扭頭,看到他嘴角翹著,姜怡妃怔了怔,“宋老師,這故事很感人嗎?”
宋聿誠眼眶微微泛紅,語調溫和:“沒什么,就是覺得特別溫馨。”
心底有一處仿佛被人撫摸,一片柔軟,
原來在他忘卻的角落,她記了他二十多年。
夜深。
一池冷水,空氣涼爽清透。
單面鏡外的月光掛著一抹憂郁的陰影。
繃帶纏繞的手晾在浴缸外,水從頭發尖滴落,伴隨著水聲,宋聿誠的眉頭緊皺。
隔著樓層,他宛若聽到她平穩的呼吸聲。
遲到了二十多年的約定,他該怎么還。
晚來急
入夢。
美術館的庭院彌漫著淡淡的秋意。陽光斜射, 穿過屋檐,透過玻璃,投下斑駁光影。
她踩向自己的影子, 屋子里發出清脆的回聲, 仿佛四周的西洋畫框都震了震。
女孩轉過身,藍色的裙擺微微展開,她望向角落:“哥哥,飛燕草長什么樣?”
壁畫的墻角,男孩坐靠著墻, 支起一條腿,合上手里厚重的書, 站起來, 撣下V領馬甲上的落灰, 隨口說:“你去門口花壇看一眼就知道了。”
他年紀也不大, 身材清瘦,比女孩高出一個頭,嗓音平淡如水,背對著她開壁畫后面房間的鎖。
他影子在地板上斜長一條, 正好延到她的珍妮鞋尖, 蓋住了褐色皮革面上的污漬。今天走巷路時,過路汽車的輪胎陷進水洼,她來不及躲,泥水濺在她的鞋上。
媽媽說她要當漂漂亮亮的淑女, 所以她穿了精致的裙子。
萬一媽媽今天會來呢。
這是女孩來到這兒的第三天, 似乎已經習慣了男孩淡漠的反應, 她低頭,搓著紗裙上的一丁點兒泥漬, 悶聲說:“可是哥哥,花壇里只有不黃不綠的草和花骨朵兒。”
男孩沒有回答他,扭頭看了她一眼,徑直走進里面的房間。
他打開監控室的燈,明亮的光照到外面,在她視野里形成半圓的輪廓。
女孩瞥了瞥嘴想,已經不是第一次被無視了。
她剛往后退步,男孩的影子重新晃出來。
米色的襯衫袖口挽到臂彎,手上多了一塊灰色方格的手帕。
白皙干凈的手指將帕子對折,他垂眸走近她,聲線放緩:“那你再等等。”
他在她眼前蹲下,擦起了小皮鞋面上的污漬。
嗅到一股清新的味道,像帶著綠意的琥珀,女孩眨了眨眼睛,盯著男孩的頭頂上的漩渦,他有兩個漩渦,聽隔壁大嬸說兩個漩渦的孩子特別聰明。
她也覺得,因為她也有兩個。
雙頰浮出一絲熱意,女孩舔了舔唇:“要等多久呢?”
腳背癢癢的,她不由縮腳趾拱起腳背,卻更加能感受到手指隔著皮質的力道,是很輕柔的撫摸。
“不知道。”男孩把她的鞋擦得蹭亮,變回新的樣子,收起手帕隨手塞進褲帶里,保持單膝跪著,抬頭與她對視,“天要黑了,你還不回家嗎?”
她盯著他清澈又平靜的瞳孔,搖搖頭:“我想守在這里,等花開。”
“不行,你要回家,你爸媽會擔心。”男孩話語堅決,像前兩次一樣。
她不解,眉間皺起小褶:“哥哥呢,哥哥住在這兒有爸媽會擔心嗎?”
男孩頓了頓,臉上很快恢復平和,站起來:“也許不會吧。”
聲音低得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你可以一個人住誒。”女孩抓住了他毛線馬甲的衣擺,“哥哥好像大人啊,好厲害。”
她的聲音如水晶般透徹,透著一絲崇拜。
男孩避開她的視線,側頭清了清嗓:“所以你回不回去。”
“我想等花開了再走。”女孩說,“看看哥哥說的是真是假。”
他前幾天說她長得像飛燕草,她好奇極了。
他們的影子在另一處壁畫上交匯,周圍皆是溫暖的橙光。
男孩撓了撓后頸,閉了閉眼,拿她沒轍,抬手蓋在她的頭頂,溫聲哄道:“這樣吧,我幫你守著庭院花壇里第一朵開的飛燕草,你明天再過來看,好不好。”
黃昏的顏色照在她的眼睛里,女孩踮起腳尖無意頂了頂他的掌心:“真的嗎?你會騙我嗎?”
“不會。”他的手僵硬了一下,緩緩收回揣進褲袋里,嗓音淡而穩健,“我就在這兒等你。”
女孩信了,第二天臨近閉館,用同樣的法子繞開門衛叔叔,偷偷潛進去找他。
可西洋展館的紅木門鎖上了,她推不開。
廊檐下,她敲著窗,喊了好幾聲哥哥。
回應她的是越來越激烈的雨聲。
下雨了,濕涼的風灌進領口。
她坐在臺階上攏起手呵熱氣。
肩膀耷拉,雨水濺到她的珍妮鞋上,她掖起袖子去擦。
動作一瞬停滯,她吸了吸鼻子,嗓子干啞。抬頭時,愣愣地望著一壇盛開的藍色小花。
她們搖曳生姿,在雨里偏偏起舞,像一群自由漂亮的小鳥。
可邀請她來看的人不見了。
那第一朵飛燕草長什么樣呢?
他也食言了。
和她媽媽一樣。
小女該跨出門檻,獨自離開。
雨絲在胡同中輕輕飄灑,敲擊著石板路和古老的瓦房。
忽聽到空靈的聲音縹緲,似風的腳步。
女孩駐足回頭,循聲望去。
叫住她的是一個成年男人,身形頎長,似是熟悉。
逆著光,手拿一支藍紫色的飛燕草,嘴唇動了動,話語悠遠并不明晰。
她努力去聽,膝蓋沉重得像灌了鉛,怎么也抬不起來,阻止她走回頭路。
夜里,就這昏暗的光線,宋聿誠低頭親吻女人的額心。
“對不起,我來晚了。”
她眉頭舒展,翻身鉆進他的懷里,無意識環住他的腰,力道不小,仿佛怕他離開。
宋聿誠深深埋進她的氣息里,仿佛是水,越來越香醇,倒灌進心底干涸之壑——
早晨姜怡妃醒來,下意識摸了摸旁邊,指腹沾上清涼。
宋聿誠起得比他早,昨晚迷迷糊糊地好像聽到他出門過一次。
她坐起身,睡眼惺忪,聽到小鳥兒嘰嘰喳喳的聲音。
窗臺外陽光明媚,花瓶里換了一株新的飛燕草,藍出淺淺的光,懶懶散散地吸收陽光的滋潤。
她麻利地換上通勤裝,滬城出差時準備的衣服都穿得差不多了,今天需要回自己的小窩。
她下樓,順著食物的氣息踱步走到廚房,玻璃移門內,宋聿誠舉著手上的左手,右手拿著湯勺在鍋里慢慢攪動。
他穿著寬松的居家T恤,松緊褲腿下露出一截白里透粉的腳踝,寬闊的背略微彎曲,顯得灶臺偏低。
姜怡妃心底升起一絲暖意,泛著一圈圈漣漪。
許是一個人住久了,偶爾感受有人做早餐的日子,有些新鮮。
她走近了些,砂鍋里,小米粥的味道濃郁,咕嚕咕嚕地冒著小氣泡。上次生病的時候,醫生叮囑她吃的早餐養胃食譜里就有提到小米粥。
看著品相不錯,姜怡妃伸長脖子去探:“你會做飯啊,宋老師。”
她下樓到刻意放輕走進的腳步,宋聿誠都仔細聽著,關了火,隨口說:“不難,把阿姨提前放在冰箱里的食物放在鍋里重新煮一煮,熱一熱。”
“那我們旗鼓相當。”
說完,姜怡妃主動攬下盛碗的活。
她徒手端鍋,宋聿誠在后面抬手去護:“小心燙。”
放下砂鍋,她搓了搓手指捏著耳垂笑道:“沒事,我小時候經常幫我爸端菜。”
這模樣莫名乖巧,像個邀功的小女孩。
宋聿誠意味深長地瞇了瞇眼。
姜怡妃突感不對勁,伸出手指,在他唇峰上摁了摁,佯裝警告:“不許占我便宜。”
“哪敢。”宋聿誠笑了笑,轉身向冰箱走去,淡問,“喝什么。”
她在抽屜里取了餐具:“一杯黑咖,謝謝。”
他從冰箱門露出腦袋,像個有聲貼士:“您有慢性胃炎,姜總。”
“那就溫水吧。”
回著工作群的消息,裝著溫水的杯子落在眼下,姜怡妃瞥到他纏著繃帶的手,猛然回神,昂起臉看著他落座,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們倆到底誰照顧誰。”
宋聿誠左手拿勺,一臉無所謂:“互相照顧,不好嗎?”
瓷勺里的粥散發出陣陣熱氣,姜怡妃緩緩吹著,心中涌上一絲感慨。她沒有立即回應,像是在默默品味——
上午走進辦公室,姜怡妃讓助理倒咖啡。
雅君的眼睛本在她身上打轉,得令后,立刻轉身去外頭倒,腿剛踏出門。
姜怡妃坐在轉椅上,又叫住她,笑了笑:“還是倒杯溫水吧。”
幾分鐘后,她端著玻璃杯,走到窗邊,道路車水馬龍,她習慣過快節奏的生活,但手中這杯溫水,讓心漸漸遲緩下來,過去的事無論好壞,再怎么糾結,好像在太陽升起的那刻,變得無關緊要。
手機的震動打斷了她的思緒。
姜怡妃回到工位,翻開手機,部門群的雅君發了許多消息。
雅君:【氧化鈣啊姐妹們!】
雅君:【我在妃姐后脖上看到了什么!】
雅君:【草莓啊!】
雅君:【不是拔火罐,是新鮮的草莓啊!】
雅君:【昨晚和宋先生一定很激烈吧(狗頭)】
咪姐:【天哪,他們真的在一起了嗎?】
雅君:【宋先生后來居上,從決賽圈脫穎而出。】
咪姐:【怪不得最近妃姐都開庫里南。】
編外人員:【咦?我什么時候在這個群里的?】
雅君:【你哪位?】
編外人員:【哦,他倆啊,是真的,我這好多照片呢,198打包送啊。】
小賈:【我靠,你不會是】
“姜怡妃將編外人員移出群。”
雅君:【啊?】
咪姐:【所以編外人員是誰?】
小賈:【你們要不要先注意一下姜總看到了聊天記錄】
姜怡妃換了個聊天框,直接發過去兩百的紅包。
黎敏:【哎呦,姜總好霸道好直接我好喜歡哦~】
姜怡妃:【照片。】
她猜是在滬城時陪黎敏去醫院那天被偷拍了。
果不其然,二十幾張照片從蹦出來。
黎敏:【說句實話,他看著比沈總親切,我大嗑特嗑。】
黎敏對宋聿誠的好感大概全歸功于那天他送她回家休息時送了些補品。
這男人真是有眼力勁兒。
姜怡妃點開其中一張,柔和的雨幕中,宋聿誠手持透明的雨傘,攬著她的肩膀。他的衣角微微飄動,雨絲在傘下彎曲,勾勒出溫柔的畫面。忘了當時說話的內容,但他們兩人的視線在雨中交匯,笑得明顯。
她腦海里突然映出了夢里的男人。
摸著后頸上的吻痕,她靠在椅背上,視線落在不遠處飄浮的霧氣中。
沉香繚繞。
難道夢里的道歉,是他的聲音。
晚上加完班,姜怡妃是樓層里最后一個回去的。
長廊空曠安靜,看到后樓倉庫房的燈仍亮著,她給高杰打了個電話問庫房里還有什么事。
溫家的藏品貴重,公司加派了警備員二十四小時守著,進倉庫搬運必須有中層以上的領導到場監督。
電話接通。
姜怡妃:“師傅,我在辦公樓看到A倉的燈開著,是你嗎?”
高杰那段的聲音有些喘:“是我,在確認標簽,你早點兒回,我看著。”
“好。”姜怡妃沒注意太多,掛了電話。
晚來急
若說宋聿誠一年出現在酒吧的次數屈指可數, 那么主動找人喝酒的事情可謂聞所未聞。
至少褚康時與他發小二十年都沒有收到過來自他單方面,無預兆的邀請。
宋聿誠的日子過得太規圓矩方,置身于唾手可得的紙醉金迷中, 他能單獨開出一條道繞著走, 這總讓里面的人感到不平衡。大概是這樣的原因,所以圈里有些與他同輩的人心生排擠。
可褚康時喜歡和他呆一塊兒。
宋聿誠的母親剛和褚康時的叔叔聯姻時,他們倆個小孩并不熟。
一個十二歲一個十歲,還記得第一次見面那天,在褚家門下的茶館里。
褚康時記得很清楚, 春天,十二歲的宋聿誠穿著一件米色的毛衣, 內搭是單薄的灰襯衫, 大人在隔壁打麻將, 他們兩個被扔在沙發區域各玩各的。
那會兒家里人給他買了國外最新的掌上游戲機, 國內沒上過的那種,他拿到班里走一圈能釣上一群“饞貓”垂涎欲滴,他愛死了那種飄飄然的感覺。
掏出機器,面朝著宋聿誠那頭趴下, 他開始打游戲, 一分鐘了,他調響聲音,五分鐘了,他翻身, 高舉掌機屏幕。
無人問津。
到第六分鐘, 徹底失去耐心, 游戲里飛機撞向子彈墜毀炸成碎片。
他偷偷去看單人沙發坐上的宋聿誠,仍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 低頭翻閱著一本書,書封用黃褐色的牛皮紙包著。
褚康時以為是小人書漫畫,坐起,伸手,不屑道:“喂,給我看看。”
宋聿誠掀眼,默不作聲把書放在了他的掌心,側身從書包里又拿出一本繼續看。
褚康時在心里罵真裝,然后低頭打開書,兩眼一黑。
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像討人厭的蜈蚣。
從此對宋聿誠肅然起敬。
或許要歸于他當年潛意識里的崇洋媚外。
這只是開端,因為宋聿誠不愛搭理他。
對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麻煩安靜點。”
很禮貌,很裝。
宋聿誠越不理,他越想往上湊,顯得他也很成熟。小時候都想快點當大人,彰顯自己與同齡人的不一般。
這種他單方面的兄弟友誼持續了許久終于迎來了轉機。
秋季開學沒多久,其他班傳來宋聿誠失蹤的消息,不知道用什么法子騙過了他們班的班主任和家里人,連續四天不在家也不在學校。
那幾天,褚康時覺得他眼中的燕都城在地震,三戶平常外頭宴席才能湊齊人家,姓褚的姓關的姓宋的集體大動員,就為了找他。
褚康時端著飯盤被兩個穿著藏藍色制服,胸前五顏六色好幾條杠的伯伯叫到校外問事兒。
雖然沒幫上忙,但是他回來后對宋聿誠更加佩服。
怪不得平常不聲不響,確實得低調。
第二個禮拜,聽說宋聿誠回校了,食堂里,他立刻端著飯盤去問候,本以為會像以前一樣自己講單口相聲,沒想到宋聿誠竟然捧哏了。仿佛這幾天去了趟改造所,對周圍人突然親切了起來。于是,兩人一玩就是二十多年。
想起之前玉堂莊園的小摩擦,其實下手沒有用狠勁兒,但凡換一個人和他搶女人,褚康時都會氣得割席,但宋聿誠不一樣,他不會因為女人和宋聿誠鬧掰,畢竟從多重方面考慮都不值當。
“宋哥,你這讓我來,又不說事兒,整得我有些心慌。”褚康時放下杯子,撐著下巴,細細端詳,“讓我猜猜,姜怡妃讓我暫時放姓沈的一馬,你不高興。”
杯沿在唇邊停下,白色的繃帶纏繞指節,顯得指尖修長,宋聿誠瞥來的眼神澹然:“這事兒不歸我管,她有她的判斷。”
褚康時:“那你難受什么?姜怡妃不管你了?”
宋聿誠垂眼,吧臺柔美的燈光照在他的睫毛上,手指轉動杯子,冰塊晃動發出微弱清脆的聲響,雨聲一般。
“我有沒有和你提過,”他說,“剛到褚家的時候,其實我不知道怎么和你們相處。”
“你不說我也能看出來,你當時嫌棄我。”褚康時笑著說,“能理解,哥們兒不是小氣的人。”
“同樣的,我也不知道怎么面對即將出生的綿綿。”宋聿誠盯著杯里酒絮緩緩交融,“這就是那會兒我離家的原因,我選擇了逃避。”
褚康時怔了怔,輕輕皺眉:“你是說,你其實不期待綿綿出生?”
宋聿誠沒有否認,他當年只覺得迷茫。
母親再嫁是為了利益,他對褚家人可以無感,但是即將出生的褚眠令他不安。
孩子的普遍定義是愛情的結晶,那她呢,或許會是減小他存在感的鉆石。
三角形是最穩定的結構,褚眠會創造出這個因血緣而互相牽絆的三角。
他對未來的這一切感到驚慌,所以選擇了逃避。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也想問問你,那次回來后為什么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你還教我做功課,打游戲。”褚康時問,“我以為是我死皮賴臉的真誠打動了你。”
“別自戀,當然不是。”宋聿誠輕笑,眸底泛著微光,“我躲到美術館那幾天,遇到了一個和我家庭情況差不多的小姑娘。”
昨夜,他泡著冷水,一點一點逼自己把這些事情想起來。
細節每明晰一分,他心里的愧意便增加一厘。
還是孩子的姜怡妃坐在墻下,傻傻地,像把他當做告解室里的神父,自言自語說了一堆話。
“她的父母離婚了,她跟父親生活。”
“判給了父親?”
“不是,是她選的父親。”宋聿誠說,“因為覺得跟著母親會影響她未來的生活,她自稱父母真愛路上的絆腳石。”
“這孩子多大?怎么凈說些稀罕話。”褚康時調侃。
“比你再小點兒。”宋聿誠頓了頓,嘴角不自覺上揚,“一嘴稀罕話,怪可愛的。”
一開始他以為她在倒苦水,等他安慰,結果說著說著自己開導起了自己。
無意間,好像把他也開導完了。
她說,不就是多了個弟弟妹妹,她的日子照樣得過,母親的關注少了,她還能過得更自由爛漫。
“所以你就接受了綿綿?”
“不,那會兒更多是坦然接受了現狀。”
在后來兩天的相處里,他發現自己是能和小孩相處的,又或者說多一個像那個小女孩一樣的弟弟妹妹也不是不能接受。
“你今天提這段回憶的目的是?”褚康時挑了挑眉,從男人勾唇的表情里嗅到一絲詭異。
宋聿誠垂眸輕撣臺面上的水珠,輕吐三個字。
“姜怡妃。”
命中注定,各有前因。
空氣靜止三秒。
喉頭像被塞進了一大塊膩得發齁的蛋糕。
褚康時頃刻拉長臉,怒罵了句“畜生啊”。
司機接走宋聿誠,車漸漸遠去,瀟灑地匯入夜間燈海。
兄弟覓得佳人,忽然感覺非常闃然。
褚康時掏出打火機,走到一邊打算抽只煙。
他那些日子也不是白喜歡姜怡妃,總歸是難受的。
這一條街酒吧聚集,到了晚上音樂噪音浸在安靜的夜間顯得嘈雜,街上晃蕩的年輕人也有很多。
他剛找到處安靜,巷子盡頭有幾個人闖進來。
開口的一聽就是混混:“小美女,怎么醉成這樣啊,家住哪兒?哥哥們送你回家。”
一個說:“哥,她這包兒是真的話,應該值不少錢吧。”
“放開我!”被拉著抵在墻上的女孩含糊不清的說話,“當然是真的,老娘不背假包,滾啊!”
褚康時鎮住,隨即眼神浮現一抹幽暗的戾氣。
腦子昏昏沉沉,陳姿燕才反應過來剛才朋友給的酒有問題。
兩個土鱉混混吵得心煩,她用力掙脫腕上的束縛,“放手啊!聽不懂人話嗎!”
話音剛落,兩個混混突然慘叫,雙雙倒地。
抬頭看時,來人提起一條長腿,一腳一個踹得兩個混混連聲討饒。
隨著他嘴里的煙芯冒出的一丁點光看上去,陳姿燕猛地清醒。
不顧地下人的求饒,褚康時松動手腕,提起那人的領子,狠狠一拳上去。
另一個看到他手伸下去要掄自己,連忙往后爬:“大哥,放我一馬,我不知道這是你的妞啊”
“什么妞?你爹媽生下你就是只讓你干這檔子破事兒的?”褚康時背對著她,懶洋洋地松了松肩膀,“給爺滾蛋。”
他寬闊可靠的肩膀與記憶中其他人的重合。
眼鼻一酸,陳姿燕大哭了起來。
回頭時,穿著短裙的女生蹲在地上抽噎,褚康時蹲下去,拍拍她的腦袋,安慰道:“沒事兒了哈。”
陳姿燕哭得更厲害了,抽泣著說:“洵祗哥哥以前也救過我可是他不喜歡我我不甘心我哪里比不上姐姐”
手上的動作停滯,褚康時的臉今晚第二次拉長。
這感覺就像宋聿誠給他喂的蛋糕吞進肚子里變成了石頭。
“陳姿燕,能不能清醒點。”他沉臉,“姓沈的對你好明顯是為了你姐,你真是被人賣了還在那幫人家數錢。”
“可我就是喜歡他。”陳姿燕不服氣地吸吸鼻涕,“你懂什么?你這個花花公子來教育我,真是沒有說服力。”
“你別亂扣帽子,我比沈洵祗有素質多了。”褚康時反駁道,“我不招惹女大學生。”
雖然他周圍一圈喜歡玩女大學生的人有不少,但他從不去碰這條線,二十歲的年紀大部分人想不清自己想要什么,是摸索人生的年紀,文憑工作一定比情愛重要。
在他眼里,職業女性比清純女大學生有魅力。
褚康時從口袋里拿出一塊帕子遞給她,小姑娘眼睛腫腫的,滿身酒氣,穿著花枝招展,剛才還差點被“撿尸”。
他越來越窩火:“陳姿燕,你真得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為了個男人值得嗎?他要真是好人,就該告訴你回學校好好上課,而不是引誘你去坑姐姐。”
“姐姐姐姐姐姐,你們都喜歡姐姐。”陳姿燕打斷他的話,瞪著,“為什么所有人都覺得姜怡妃好,在我爸媽眼里,我永遠是那個差的!”
她似終于將一口埋了多年的怨氣喊出來,肩膀顫抖,臉埋進膝蓋里:“我也不想害她啊,她是我姐姐,但是但是我那時候也不知道會是今天這樣的結果你說,她是不是不會理我了。”
褚康時啞然。
他隱隱覺得這姑娘不是傻,她其實都能懂,只是缺少改變的勇氣。
褚康時慢慢撫她的背:“現在改正還來得及,等你姐忙完這陣子,我帶你去和她道歉,你再答應我一件事。”
陳姿燕弱弱地問:“什么事。”
“回家后好好規劃自己的未來。”
仿佛落下一盞燈,眼眶里的余淚晃著溫和的光暈。
男人笑:“燕燕,你不差。”
心臟抽吸。
陳姿燕記不起上一次被夸是什么時候,但今晚這次一定能記住——
夜里的時光,如流水一般過去。
落地窗外,零點之后的燕都依舊燃著繁華。
躺在酒店公寓的穿上,姜怡妃掀開被子,平躺著盯著天花板。
真奇怪,自己的窩,自己的床,今夜格外難入眠。
滿打滿算他與她過夜的次數只有三回,難道這就習慣了?
習慣真是件可怕的事情,怪不得她以前不管多晚都要喊他回去,在其他地方時,自己也會離開。
大腦放空了一會兒,拿過身邊的枕頭,抱著,繼續醞釀睡意。
門鈴劃破靜默。
姜怡妃詫異,坐起來,光著腳踉踉蹌蹌地去開門。
貓眼里看到熟悉的臉,她按下把手拉開:“你怎么來了——”
一股清爽的風吸進臥室,男人身上帶有一縷白蘭地的甘甜。
宋聿誠進來順勢將他扯進了懷里,拖住她端在胸前,唇不由分說地蓋上來,滾燙又潮濕。
姜怡妃后跟抵著墻,不著地,扶在他的肩膀上,從亢奮中拉回理智:“不行,會壓到你的手”
“沒事。”他說。
玄關的光線暗,但她能感受到他熾熱的視線,貪戀地在她臉上流連。
姜怡妃捧著他的臉,拍了拍:“喝酒了吧。”
呼吸交纏在一起,他鼻音很輕:“嗯。”
“我們早上剛見過面。”姜怡妃勾起嘴角,“宋老師這樣好黏人啊,像狗狗。”
“狗想主人天經地義。”宋聿誠輕笑,嗓音慵糜。
仿佛浸入溫泉,熱氣氤氳圍困她周身,方才獨自躺在床上的空洞感逐漸消失,被一種新的渴求包圍。
指尖劃過他的眉骨,落在他的唇上,鬼使神差地,她回:“我也是。”
“我在等你過來。”
宋聿誠呼吸一頓,將她放下。
落地窗繁華的燈光中,他們的影子相擁。
他垂眸吻住她,從輕啄到糾纏不放,宛如想探到心靈縱深之處。
繃帶的粗糙感在脊背游走,耳廓蕩漾起他明晰的嗓音:“需要我為妃做點什么。”
“任何事?”
“任何事。”
虔敬又猾黠的臣。
愿做她永世效忠的臣。
晚來急
他今晚稍有激切。
中-央冷空調吹不滅一把野火, 溫度不降反升,相貼之處留下抹不掉的烙印。
戴上那層薄.膜的時候,姜怡妃感受到超過自身體溫的熱意像蒸騰一般, 順著指紋盤旋。
心跳與呼吸跟著膨脹, 能燙到人中似的,視線匆匆掠過那處隱約蜿蜒的靜脈,很“直觀”,她不敢繼續逗留。
姜怡妃清了清嗓,握住垂在一邊向她攤開的手, 喉間亂潮,佯作淡定, 抬臉輕問:“這樣可以嗎。”
面敷著月光, 勝嬌嫩睡蓮, 她在此刻顯得尤為皎潔明亮。
宋聿誠深望著, 越克制,流通的血液越激烈。
沙發上男人挺拔的身影一動不動,過了幾秒,低聲:“嗯, 謝謝。”
聲音仍然維持著平日里的謙遜有禮。
姜怡妃揚眉, 從平緩沉重的氣息里捕捉到他的急迫,反而玩心肆起,蹲著不動,微斂眼皮, 視線暗味地與他銜著不放。
然后, 緩慢收頜。
在他的注視下, 一點點靠近熱源,她觀察他的表情, 有意無意努唇。
宋聿誠喉結翻滾。
他的眼睛匿于陰影處分辨不出情緒,頃刻間,寬厚的手反裹她的五指,猛力向上提。
深藍色絲質睡裙在夜色中撐開擺,如同青花瓷上的折枝牡丹。
姜怡妃順著落下的風,吸進一縷濃烈辛辣的酒香,附著在他的衣領。
膝骨陷進沙發,變成了遇到海浪的舟,重心飄蕩。
她抓住他的肩膀,垂眸輕笑:“宋老師,慌什么啊難道不喜歡?”
宋聿誠緩住神:“不喜歡。”
“真的?”她眨眨眼,“不試試怎么知道?”
“不用試。”他皺眉。
“哦,”她意味深長地拉長調子,偏頭,瞳孔閃著些許玩味,“試過了,不舒服?”
她很擅長在博弈中給別人挖坑。
宋聿誠沒讓她繼續挑釁下去,伸向她的后腦勺一按,直截了當地封住她的唇。他明白男人是什么壞種,若是被放任了一次,就會想著第二次,他不敢嘗到這樣罪惡的甜頭,即使來自她的恩寵。
氣息轟然被牽走,像攀附于它物之上的凌霄,他靈活地追逐交纏。
姜怡妃隨慣性后仰,力量懸殊,怎么也奪不回上風。
初學書法時,父親說她的字軟,無方剛之氣,她把自己關在書房里練,沒日沒夜,連父親都被她毅力驚住。
不服輸三個字從小印刻在基因里。
嘴里絲來線去,悄然改變姿勢,她趁宋聿誠吻得專注,倏然吸住一口氣,抬起,納進一半。
宋聿誠忽地睜眼,睫毛掃過她光滑的臉,誤點引燃線似的,全身的細胞沸騰。
姜怡妃咬著牙,掐著他的衣襟。
木舟仿佛加速過快,在海上撞到了礁石,即將覆沒暴雨海浪。
“妃”他抱住她,吻平她發顫的唇,引導她適應,嗓音沙啞,“慢點兒。”
她虛睜著一只眼睛,瞥到他纏著繃帶的手,略失神。
“宋聿誠”姜怡妃伸手敷在那只手玉貔貅上,“我以前是不是很少在這種時候喊你的名字。”
宋聿誠喉頭一頓:“嗯。”
她湊近他的耳畔,眼眸溢出似水的漣漪,輕撫那處冰涼的玉:“宋聿誠。”
“嗯。”宋聿誠俯身,應道。
不同于其他任何一次呼喚,像清晨打開窗,鷯鶯飛進屋,在他肩頭棲息,放下一切戒備,享受他準備的美食。
她環住他,與他緊貼,愈發激烈的顛簸中,又是一聲:“宋聿誠”
“聽到了,妃。”宋聿誠輕笑,不停地吻她,從眉心向下,安撫著。
她想讓他知道,他從來不是誰的替身,亦或誰的替補。
他只是宋聿誠,在她二十八歲的冬季里與她相遇的宋聿誠。
空調吹下陰涼干燥的風,衣冠整齊的死角,溫暖濕潤的桃源,只有他們知曉。
月光如輕柔白紗,纏困于落地窗下。
姜怡妃倒在他胸口,萬籟俱寂。
緩和了幾分鐘,她拉回理智,追問:“你剛才是不是賴掉了一個問題。”
她問他有沒有試過,舒不舒服。
狡猾的男人,休想逃過她的追捕。
激蕩過后的宋聿誠花了點時間回想她問了什么,按-摩著她的后頸,老實道:“沒有,妃妃是不是把我想得太壞。”
姜怡妃笑著輕哼了一聲,抬手盲抓他的臉,捏著:“那你怕什么?”
別過她微潮的發,思忖片刻,宋聿誠輕輕扼住她的下巴,掰起來。
對視三秒,他烙下一吻,勾唇:“怕你噎著。”
“”
姜怡妃羞紅了臉,直起身子,在他臉上虛扇一下,嬌叱道:“您真夠可以的!”
兩人說說笑笑去浴室洗澡。
宋聿誠右手不能碰水,姜怡妃倚在洗手臺前,自上而下,替他解開襯衫扣子。
鏡子里,男人抬手,衣料拉開,露-出一副優質的肌肉紋路。
衣角濡得不成樣,姜怡妃眉頭緊鎖,嫌棄地扔進臟衣簍。
宋聿誠望著她的動作,長腿邁進浴缸,調侃:“自己的都嫌棄?”
姜怡妃回瞪他一眼示意他閉嘴。
她褪了衣服,走進水霧,背著他坐下。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共.浴,清澈的水沒過她雪白的肩頭,一點點粉色若隱若現。
宋聿誠單手自然地從后面摟她,輕含她微燙的耳垂,含笑說:“想再來一次嗎。”
姜怡妃怕癢,不自覺傾斜身子,避開:“你精力怎么如此旺盛”
“三十一歲在您眼里是高齡嗎,姜總?”宋聿誠反問。
她笑了聲,重新躺回舒服的人形靠墊,熱水面蹭著肌膚蕩開,半透的水霧下,他膝蓋彎起,另一條腿比她長出一截。
“不算,但是褚康時和我說你平常很無趣,夜生活經常約不到你。你的學生們也和我說過宋老師喜歡獨來獨往的話,當時我還很疑惑,覺得你裝得也太好了吧,在我這兒判若兩人不過這樣說會顯得我很雙標,因為大家都在戴著面具討生活。”姜怡妃翹起腳背輕觸他的小腿,玩著周邊的水,“我能問問你嗎?”
“什么?”
“玉堂酒莊那次,為什么會在他的口袋里放套。”姜怡妃說,“我覺得這件事不像你會做的。”
“很卑俗,對吧。”宋聿誠接下了她的話,“那次沖動的原因,你想聽嗎?”
姜怡妃點了點頭,很好奇。
“沈洵祗”他念出這個名字后,停頓一下,見她臉上沒什么反應便繼續說下去,“他和我加了聯系方式的事情,你還記得嗎?”
“我記得。”姜怡妃詫異道,“他找你說話了嗎?”
“不會。”宋聿誠哭笑不得,“但是能感受到他隔著網線順過來的警惕心和殺意。”
“嗯?”
“他把你以前的照片掛在朋友圈封面。”宋聿誠腦海浮現那張照片,“他可能想對我示威,隔幾天就會換一張和你有關的照片。”
姜怡妃不寒而粟,肩胛骨起了雞皮疙瘩似的:“我真是怕了他了,確實是他會干出來的事然后呢?”
“然后我沖動了。”宋聿誠閉了閉眼,看更多完結文來企鵝裙妖兒巫妖四要撕藥而似乎也對當時幼稚的舉動感到無語,“著實是妒心上頭,沒有顧忌你的感受,今天和你正式道歉。”
姜怡妃本就沒怎么放心上,拍拍他的頭頂,“我接受了,下次吃醋不要那么沖動,宋老師。”
他拿下她的手,放在嘴邊:“如果是你的事,可能我恕難從命,無法做到百分百的冷靜。”
他對她起了欲`念,注定無法冷眼旁觀。
姜怡妃:“為什么?”
“妃妃聽過這句話嗎?”宋聿誠垂眸,嗓音低醇,在浴室里回蕩,“motus animi continuus。”
【持續不斷的內心沖動】。
今晚來之前,他坐在車里思考了許多事,關于他對這段感情的程度有多深,是否深到足以與她許下承諾。
她在上一段感情中并不愉快,他不能再傷害她。
越想越發覺自己想見她的熱烈情緒,一種無法遏制的洶涌,這種感覺簡直貫穿了他。
他牽著她的手十指相扣,收回腰間,手臂逐漸收攏,水包裹著他們,他包裹著她,宛如保護她的軀殼。
姜怡妃知道這句拉丁文的意思。
良久,她沒有回應。
宋聿誠是紳士的,不會逼她做決定。
他的右手晾在邊沿,姜怡妃放松地靠在他懷里,看著那只右手:“你下次拆線什么時候?”
宋聿誠平聲道:“下周二。”
姜怡妃握住他的右手腕翻弄,想了想道:“我陪你去吧,預展前的事忙得差不多了。”
宋聿誠動了動右手,反握她:“好,再陪我去趟山月美術館。”
“怎么了?”姜怡妃扭頭看他,像是開了好物雷達,欣然道,“瓷協收到好東西了?”
看她眼神明澈動人,宋聿誠笑說:“確實是個難得的物件。”
來自二十年前。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簾灑進房間,喚醒了宋聿誠。
睜開眼睛,聽到輕輕的快門聲,瞇著惺忪的眼皮,他坐起來循聲而望。
落地窗前,姜怡妃坐在沙發上舉著手機。
穿著一件寬松的白色睡衣,黑發松弛地披散在肩,陽光照向她的臉,勾勒出一副柔和又清麗的輪廓。
“在拍照?”他問。
姜怡妃走來,把手機扔給了他,莞爾:“昨晚有一點忘記和你說了。”
“他擁有的只是我的過去,但你或許會成為我的未來。”
晚來急
中午開完部門會, 姜怡妃帶著崇瑞一行四個人去預展場館盯進度。
高杰坐在副駕叮囑后車的助理們各種事項,說著說著又繞到了家常。
雅君問:“高總,嫂子的預產期是這個月?”
高杰頓了頓, 手臂擱向窗框, 微笑道:“是啊。”
“您最近這么忙,麗姐那兒要緊嗎?”姜怡妃慰問了一句。
想起上次他加班檢查倉庫的貨,下班到家一定不會早到哪兒去,高杰的老婆沒來過公司聚餐,但看過照片, 聽高杰日常轉述中大致判斷是位小家碧玉,很賢惠。
“不要緊, 她在家待著有人照顧, 我把她表妹調來燕都救駕了。”高杰擺擺手, 平視擋風玻璃, 又說,“沒事,她能理解”
這句話說得比前一句輕,大概只有姜怡妃聽出了些苗頭, 她斜瞥過去, 不動聲色地收回。
旁人家事不好過問,他說好便是好,她無權深問。
姜怡妃只說:“有事隨時喊我們幫忙。”
過了三環下高速,車載藍牙顯示新來電。
中控屏幕顯示:【宋聿誠來電】
車內陷入一種刻意的靜默, 混著一縷期待。
眸光毫無波瀾, 動了動手指, 姜怡妃按下方向盤上的快捷鍵。
電話拒接。
頭頂后視鏡里,雅君耷下肩, 神情失落,像個沒糖吃的孩子。
有人會替她八卦。
“怎么不接?”高杰調笑,“宋先生說不定有重要的事兒要跟上級匯報。”
“我什么時候成信豐的上級了?”她打著方向盤,淡笑說,“高總再多嘴我就要好好考慮跳槽的事兒了,聽黎敏說信豐待遇不錯。”
“那可不行,你是我好不容易挖來的,人家都是越跳越大,你怎么往小的進,小小信豐,可笑可笑。”高杰抬手在嘴邊做了一個拉鏈條的動作,示意噤聲。
她和宋聿誠的事情現在崇瑞人盡皆知,早上開車進停車場,保安大爺都要調侃她一句:今天怎么不開庫里南了。
姜怡妃眼底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愉悅。
預展場館定在北郊的一處老宅,歷史可以追溯到清朝末年,當時一位富有遠見的商賈在這片富饒的土地上選址修建了這座洋樓。他慧眼獨具,將西方建筑風格與中國傳統庭院相結合,巧妙地將西式的拱門和圓頂與傳統的紅墻黛瓦相融合。庭院內種滿了古木參天,綠草如茵,一片寧靜祥和。
這兒隱蔽,不張揚,按理說租借人沒點本身大概率借不到,更何況只提前了一個月。
高杰:“西側書畫部的預展布置得差不多了,瓷器在主室,其他雜項的位置傍晚趕趕工,應該都能搞定。明后天會把一些相對不值錢的物件送過來擺上,A倉的昂貴拍品,你覺得挑哪天合適?”
姜怡妃背著手站在臺階上,站姿端莊:“和褚康時聊了聊,我們一致認為預展前一天晚上最為妥當。”
“那由我來盯運輸吧,你們年輕人都不愛加班兒,我懂。”高杰毛遂自薦,“A倉的貨品排序我最熟悉,至于運輸公司,就找富董朋友家開的,安保級別可以說是全燕都最高的啦。”
高杰喜歡攬麻煩活,是個可靠的前輩。
姜怡妃沒有異議:“行,正好褚康時這家伙那天也有事,辛苦高總。”
“你好好準備,拍賣時超常發揮便好。”高杰拍了拍她的肩膀,委以重任,“富董指望你拍出三個億呢。”
“三個億?”姜怡妃故作詫異,然后搖了搖頭,嘴角上揚,“A倉的貨不止這個數。”
“你指《氓川移居圖》?”高杰走上一階臺階,拉進距離,“這幅畫的流通信息失傳進百年,市場上也冒出過幾幅,最后統統被鑒定為仿品,你確定溫建秋藏得這幅是真跡?可惜有幾處瑕疵”
這也是她一人的主觀判斷,鑒定一副珍稀古畫的真偽需要花大量時間查閱文獻,姜怡妃沒有把話說得太死:“我說的不算,得看當日各位行家自行判斷。”
高杰指了指她,打趣:“你啊你,越來越沉得住氣了。”
他們呆在庭院邊,望著底下人忙活。
大部分是信豐公司聘來的人,這次合作信豐出了不少人力,效率極高,姜怡妃其實覺得,沒有崇瑞的幫忙,信豐也能在段時間內舉辦這場私人拍賣。
宋聿誠主動找她的原因變得耐人尋味起來。
他當時沒有私心嗎?
今早在酒店,她直接問了本人。
“做決策的是褚康時,我只是偶爾幫襯一把。”宋聿誠告訴她。
如果他放玻璃杯的時候沒有轉動杯口,她還真信了。
宋聿誠有兩個需要注意的小習慣,其一說話時不經意轉動杯口,其二是思索時食指的點叩動作。
這些天越來越會去觀察他,大概是心里真有了他的一畝三分地。
姜怡妃抬了抬眉,才想起車上掛掉他的電話。
后續沒收到信息,想必沒有重要的事。
宋聿誠應該理解她的意思。
他善于洞察人心,會精準地拿捏他人七寸,但貌似不會將這種能力用于掌控私`欲,像秩序的審視者,到一定時刻才會出來引導。
比如這次拍賣會,他沒有以此給她一種上位者的施舍感,談完條件后完全將事情的決策權交付與她,像一位友好的伯樂。
舉辦溫建秋專場的機會猶如意外天上掉下的餡餅,盡管它突如其來,但不會因此輕視她自身的努力。努力之外,機遇是對有心人的眷顧,沒什么好矯情的,又不是技不如人。
信豐是業界新秀,崇瑞發展了這么多年也需要在新秩序之間找到平衡,這有利于后續發展。
“信豐這幾年起得快不是沒有有原因的。”高杰突發感慨,“褚康時身后有位強大的軍師。”
姜怡妃別過被風吹亂的發絲,抬眸:“怎么說?”
“你和宋聿誠相處這么些天,就沒發現?”
“我需要發現什么?”
“他有沒有帶你出去約會,看看展,參觀參觀他的收藏?”
高杰問得含蓄。
姜怡妃心領神會,悠然說:“我的好師傅,您別拐著彎兒打聽,累。”
“果然不是一般姑娘,我想著提你男朋友不得委婉點兒,萬一你臉皮薄是吧。”高杰爽朗的大笑幾聲,接著直言不諱,“我想說的是前兩年東京有位重要收藏家私下出了一批明清官窯瓷器”
高杰的意思很明顯,想讓她借關系之便打聽,姜怡妃以前不喜與藏家走得過近也是顧忌這種情況,就算是帶她入行的師傅也要小心防備著。
在金錢的面前,大多數人會陷入欲`望的漩渦,沉迷于功成名就的追逐。然而,能夠淡出誘惑的人屈指可數。
有時候連她自己站在名貴的藏品前都會恍惚一下。
姜怡妃雙手抱胸,抿了抿嘴,云淡風輕地說:“我和他不是男女朋友關系,互相消遣罷了,您別把我想得太有本事。”
她的話很是平靜,高杰企圖在柔美的瞳孔里找到一絲破綻。
過了一會兒,他手插進口袋,輕松地說:“我隨便問問,好奇,只是好奇。”
“沒事兒。”姜怡妃適時給他下臺階,“等我有榮幸看到了,再告訴您。”
說完她立刻轉移話題,兩人談起公事。
他們的背后是片竹林假山,綠葉茂密旺盛,裊裊輕煙飄舉于間。
褚康時一手夾著煙,一手拿著手機貼在耳側,他刻意往遠處走了幾步,對電話那端嘲笑道:“宋哥,怎么回事兒,早上你倆從一個被窩里出來,下午她就又不認人了?”
方才前面說的那些話,他聽見幾句,原話不動講給了宋聿誠。
“”話筒里的宋聿誠沉默須臾,越過他的打趣,嗓音如泰山般鎮定,吩咐道,“有空找人去查一下崇瑞的高杰。”
不等褚康時細問,忙音響起——
終于挺過預展前最忙的時段。
酒店公寓配備一家米其林餐廳,姜怡妃悠閑時會去享用一番。
樓頂落地窗外,高樓大廈的輪廓在夜空中清晰可見,燈光璀璨,點綴著城市的天際線。
她身著一襲黑色中式長裙,流暢的線條勾勒出她修長的身姿。發髻高高扎起,用白瓷花墜木簪裝飾,一絲絲秀發輕輕垂落。
吃著嘴里的牛肉,旁邊來了一桌白發蒼蒼的老夫妻。
許多浪漫在結婚后會變得淡然褪色,老了還相伴來西餐廳吃燭光晚餐,簡直不要太浪漫。
姜怡妃想,父親要是看到這方景象或許會背著手,低頭冷哼一聲:“科幻片”。
哐當一聲。
奶奶拿餐巾的時候不小心打翻水杯,檸檬水沿著桌布在地板上流下一灘,濺濕了她的皮鞋。
她驚呼,拿著紙巾打算彎腰去擦,馬上被對面的男人制止。
爺爺起身從胸前的口袋里拿出手帕,他嘴里念叨著她怎么這么不小心,走過去蹲下來替奶奶擦鞋面上的水。
姜怡妃大腦倏然像被擊中,閃過一副類似的畫面,存留在記憶里多年。
男生低頭替她拂去鞋上的塵埃,動作輕柔,擦得細致。
心里塌下萬千無法言說的空洞。
切牛排的動作越來越緩慢。
緊接著,她莫名想到了宋聿誠。
眉頭不由緊鎖。
自那通電話后,他好像有三天沒聯系她了。
在做什么呢——
山月美術館工作室,夜色寧靜。
天花板的風扇轉動著,彌漫著泥土清新的氣息。
工作臺上,暖黃的燈光映照修長的指節,指腹呈現出一點有些泡發的白。
宋聿誠垂眸盯著手機,手肘側堆著一卷皺掉的繃帶和一雙黑色手套。
微信消息停留在三天前的晚上。
姜怡妃:【白天沒事?】
姜怡妃:【抱歉啊,當時在開車。】
宋聿誠:【不要緊。】
姜怡妃:【好晚安咯,今天很累。】
宋聿誠:【晚安。】
那天確實沒什么事,只想問問她需不需要他家的鑰匙,最近他在美術館里會呆到很晚,怕她闖空門。
不過她好像沒有類似的想法。
視線陰暗幾分,睫毛似浸過黑墨。
息屏,手機扔在桌上,宋聿誠起身脫下厚重的圍裙,露出里面的黑色背心,臂膀汗津津的,泛著一點水潤的光。
走到門口面朝著月光,他在板凳上坐下,一支煙在指尖間緩緩燃起,宋聿誠的眼神迷離而深沉。
煙霧在月色中舞動,心情似乎隨著游走,搖擺不定。
身后的桌子上擺著一支釉色潤澤的花,栩栩如生,仿佛佇立在他的肩頭——
周一,倉庫里的拍品正式陸續搬往預展場館。
姜怡妃順便繞去A倉例行檢查,這本該是高杰的任務,但他今日在家遇上了事兒,會晚一些到公司。
輸入指紋與虹膜掃描,她推門。
感應燈自動亮起。
中央是一張巨大的展示桌,四面圍繞著貨品玻璃柜,書畫已經提前卷好一幅幅放進相應的木盒貼上標簽整齊地擺放在貨架上。
她穿好手套與鞋套,踱步走進去。
屋里的儲存溫度偏低,她走到墻邊調試空調系統。
垂眸時,不經意瞥到干凈的地上沾了些白色粉末。
這間房每日高杰會派專人打掃地面,怎么會有臟東西。
姜怡妃蹲下身,脫下手套,往地上摸了一把,指腹沾上了一些,呈小顆粒狀,不像是從白墻面落的白灰。
她低頭慢慢湊近去聞——
“怡妃!”
一道男聲猛地響起,打斷了她的動作。
門口,高杰站著,神情驚愕,天藍色的襯衫起著褶皺,風風火火的模樣,大概是急匆匆跑來的。
“師傅,”她站起來,用一只手套擦手指上的白塵,“出什么事兒了?”
高杰的目光從下而上,比一秒前少了些驚慌,與她對視少頃,表情凝重,“我來的路上從醫院朋友那兒得到個消息”
姜怡妃皺眉:“又有藏家去世?”
“是沈總。”
柳葉眉下,淡然的眸光驟然被話語吞噬。
“昨夜沈洵祗自殺。”
晚來急
這天, 電視新聞,網絡媒體風平浪靜。
沈氏集團的股票只增不減。
高杰多次旁敲側擊地問需不需要請假,姜怡妃簽好一份文件, 繼續打開下一份說不用, 麻木不仁。
她例行完成工作任務,照常下班。
周二上午,出門繞路去姜家胡同后街打包了一份早餐。
私人醫院停車場,姜怡妃拎下一份打包盒,鎖門。
昏暗的燈光里, 半透明塑料袋靠在白色西裝褲旁,湯里的縐紗餛飩微微晃動。
這家私人醫院開在南郊, 半擁生態區, 適合療養身心。
大廳安靜有序, 锃亮的大理石板散發消毒水的味道。
每位看病的人配備一位護士案內, 總臺的護士長看到她后立刻熱心地上來問候。
她笑出標準的八顆牙齒:“您好,請問有預約嗎,需要掛科室嗎?”
“探病。”
“患者的名字是”
姜怡妃摘下墨鏡,眼眸沉靜:“沈洵祗。”
又來一個。
昨天醫院轉來了位身份不凡的病人, 不少記者冒充沈洵祗的親戚朋友或者外賣員, 公司職員,可眼前這位連身份都不想一個,也太不走心了。
“呵呵”護士笑容變得有些煩躁,“沈總暫時拒絕任何人探視。”
四下掃望, 主樓內外, 幾臺電梯旁零零散散站著醫院保安和黑色西裝的保鏢, 大約是防媒體的人混進去。
“勞煩您和他的特助通電。”姜怡妃面不改色,“他或許會接受我的探視。”
“您真沒必要執著”
“打還是不打。”
“”
她氣場略強勢, 深藍色的雪紡襯衫配白色西裝褲,臉上不帶半點情感,若是探病是否顯得太過冷漠。
懷揣著狐疑,護士躊躇半晌,撥通VIP區的責任人的電話。
不久,她得到指令,掛斷電話,連忙從總臺內走出來,親自為姜怡妃引路:“姜小姐,我帶您上東側的電梯。”
“謝謝,麻煩了。”姜怡妃戴上墨鏡,淡道。
大廳樓上的玻璃扶手邊,一名穿著白大褂的男醫生若無其事地從欄桿上立起來,把剛拍到的照片發到微信群里:【是不是準嫂子?】
回復最快的人是褚康時:【給爺整樂了@宋聿誠】
褚康時:【快!給你宋哥掛個號,他現在一定很想去你那拆線。】
年輕的男醫生走進科室,坐下,笑嘻嘻地按鍵盤:【宋哥的線,我可不敢亂拆。】
褚康時:【缺不缺德。】
褚康時:【你拆得哪是線,是宋哥的情絲~】
宋聿誠剛醒來,伸手夠到床頭柜上的手機。
昨晚整理完美術館的工作室回到家已經很晚了,白日他也從內部圈子里得到了沈洵祗自殺未遂的消息,第一時間給姜怡妃發消息:【吃飯了嗎?】
沒有直問。
姜怡妃秒回:【照片。】
一張崇瑞辦公室的照片,底下是一份葷素均勻的盒飯,有點像在證明自己很淡定。
姜怡妃:【明天幾點?】
宋聿誠:【你上午有會,下午三點吧。】
姜怡妃:【好。】
之后的聊天記錄圍繞著拍品事宜,他一一解答,直到她說晚安。
沒看到來自她的新消息,宋聿誠睡眼惺忪,退出聊天框,群消息突然蹦到了手指底下,順便點進去看。
褚康時正在與一眾損友滔滔不絕地分享宋聿誠和姜怡妃的八卦,把自己包裝成善良熱心的愛情衛士,發出一句:【他們這個家沒我得散啊!】
剎那間,屏幕灰了,跳出方形對話框:【群主@宋聿誠已解散該群聊】——
來電梯門接她的是周鼎,他什么也沒說,將她帶進病房。
姜怡妃望著床上的男人。
他閉眼,安靜地躺著。
淡青色的下巴,蓄了點兒須,眼睛有些浮腫,瘦得下頜如刀削般分明,精神狀態疲憊。
姜怡妃篤定他醒著:“我來了,不睜眼看看嗎?”
無人響應,床邊的百合耷著花瓣,瓶底干涸。
內心平靜,她不惱,踱步過去,放袋子,挪了張椅子到床邊坐下,繼續說:“自殺可不是你的風格,沈洵祗。”
跳湖,自殺未遂,他要是真想死,就不會給別人機會救。
床上的男人一動不動,燈光照著他清俊又蒼白的臉,貌似睡得安沉。
“既然不想睜眼,就仔細聽我說話罷。”姜怡妃長吁一口氣,“沈洵祗,你可能沒發現,最先變心的,其實是你。”
他的睫毛微弱動了動。
姜怡妃繼續說:“知道你結婚的事之前,我有所察覺,你領帶的打法變了,接電話開始避開我,從每天早上一杯咖啡變成每天早上一杯牛奶,改變習慣這件事聽著可能像我小題大做,斤斤計較。但我也是最近察覺原來從早上一杯黑咖變成了早上一杯溫水可以是為了另一個人叮囑。”
“你看,只有在愿意接受一個人的時候,我們才會意識到改變習慣。”姜怡妃低頭看到他握成拳頭的手,手背插著吊針,她敷手上去,輕輕拂,“我知道你生母得了重病,也見過她一面,那日她叫人把我接到病床前,告訴我你已經結婚的事,于是之前我發現的一切異常變得有跡可循,包括你拒絕過我的求·歡。”
“即使是我們最糟糕的兩年,你也沒想過與我做`愛。”
“你把我鎖在身邊,說不定只是想掩蓋一些錯事,因為你無法接受自己的變質。”
語氣里沒有怨念,沒有憤恨,如喝白開水般陳述。
曾經多少個日夜,她深想到這些,自尊心像被摔在地上,然而現在,姜怡妃發現原來把這些事情說出來也不難。
她嘴角翹了翹,望著男人舒展開的額間:“有時候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說這么多也是想讓你早點跨過這個坎,看清自己。”
“你是個固執的人,對待每件事情總會上道軍令狀,不達目的不罷休,其他方面我不了解,但在感情上大可不必。我想若我們當時實在愛慘了對方,你一定不會把我關起來,我也不會越來越想離開你,我們緣分本身尚淺,之前的承諾就隨他去吧。”
姜怡妃釋然輕笑:“接受變心這沒什么,我也變了。”
生日那天后,她仔細回想沈洵祗聽到她喊出宋聿誠名字之后的表情,似乎有一絲慶幸。
或許在他的潛意識中,難以原諒自己的變心,但他需要她首先犯錯,這樣他施加的內疚感就能減輕。
聽著輕松自在的語調,沈洵祗緩緩從黑暗中解放出絲光芒。
手背被她蓋著,吊針的酸痛混著一點兒她掌心的溫度。
沈洵祗睜開眼,望著空白天花板,余光有一抹深藍色,他卻不敢去看,怕灼傷了眼睛,另一邊的眼角濕潤,落下一滴淚。
過去的一幕幕在腦海里回放,宛如曇花一現,美麗又短暫。
良久,他啞聲道:“鶯鶯,和我剛在一起的那兩年,開心嗎?”
姜怡妃緩聲說:“開心的。”
“那便好。”沈洵祗咽了咽喉,像吞下沉甸甸的石頭,喉嚨重重的,“是我對不起你,是我活該。”
這句道歉,因為他的混蛋與偏執,遲遲晚了六年。
那些在滿庭芳寫的或許不是信,是懺悔書。
看他面如死灰,像個沒有靈魂的軀殼,唯一有生機的,是那雙深邃泛紅的瞳眸。
姜怡妃做了一次深呼吸,起身拆開帶來的早餐,笑著說:“來前去了趟我家胡同后街的縐紗餛飩店,給你帶了一份,六七年了從五塊漲到了十塊,我還記得當時你這位滬城來的公子哥兒不知道價牌上寫的幾兩是指餛飩皮的重量,阿姨便用不銹鋼盆盛了一份端上來,旁人都在看外地人鬧笑話,我把臉埋進盆里的心都有了。”
沈洵祗擠出點笑意,仍不去看她,仿佛天花板在播放她講得事,目不轉睛道:“幸好那時候年輕飯量大,沒給你丟太多臉。”
姜怡妃替他放好勺子,敞著蓋靜置放涼,坐回位子。
聽他繼續說那段往事:“后來腸胃炎不得不上醫院掛水,你能急急忙忙跑來看我,也值了。”
桌上的餛飩散發著淡淡的蔥香,帶著他穿越到熙熙攘攘的胡同后街,細雨飄灑的街頭,沈洵祗眼里終于有了點光。
那時,他只有一個想法,希望她能一直平安喜樂。
短暫的沉默中,姜怡妃看到了他發間的一段細小白發,感慨道:“洵祗哥哥也要三十六了啊。”
一聲“洵祗哥哥”好像來自遙遠的邊際。
“嗯。”沈洵祗嗓音愈發沙啞,“別羨慕我年紀大,你總有一天可以追上我的。”
“等我死了之后。”
“以前,我們討論過這個問題。”
“追七年可太累了。”姜怡妃趴在他手邊,握了握他的手,鼓勵道,“沈洵祗,好好活著。”
“你還有重新選擇人生的機會。”
她語調溫和,他們兩人已經很久沒有好好說話了。
手只敢平放著不動,生怕自己的骯臟沾染了她。
沈洵祗熱淚盈眶,連同聲音都有些顫抖:“好我答應你。”
違背過她太多諾言,總得守信一次。
視線變得朦朧,天花板上的光如余暉般,一絲一絲逐漸渾濁。
姜怡妃趴在床沿收回手。
躊躇了會兒,最終沒將何晴懷孕的事情說出口。
從此,沈洵祗真的與她無關了。
槐樹下的往事,滬城的記憶如堆積在小溪邊的白雪,它們迎來曦光,或融化于塵世,或匯入流水成為茫茫海洋微不足道的一滴。
向前奔流的步伐永遠不會停歇——
走出醫院大門,嗅到生態區吹來的青草花香味,沁人心脾。
姜怡妃忽感身體輕盈。
戴上墨鏡,跨下臺階,緊接著鞋跟頓住。
眼前鋪下茶褐色的濾鏡,熟悉的黑色庫里南如幽影般匆匆而過。
是宋聿誠的車。
耳畔響著清脆的鳥叫聲,姜怡妃皺起眉頭。
如同一群驚慌失措的鳥群困在樹林,振翅撲打,在胸膛中躁動不安。
她從沒如此緊張過。
晚來急
夏天中午的太陽正毒, 白色車漆反射刺眼的光。
反應過來時,人和車都跟著前車開進胡同路,再往前走就能到山月美術館。
輪胎壓著停車線, 車里, 姜怡妃握著方向盤,望著擋風玻璃,靜默。
宋聿誠的庫里南停在前面的位置。
同樣,車上的人遲遲沒有開門下車,仿佛隱入市井。
一前一后, 一黑一白,像兩子棋, 下在燕都胡同這副布局方正的棋盤里。又像拍賣場陷入最后競爭的兩張號牌, 互相摸索對方的底牌, 只不過她不再是高臺上那位煽風點火的拍賣師。
姜怡妃深呼吸, 隨即毫無拖泥帶水,推開門下車,大步流星地走上前。
落子亦落槌,無悔之理。
拉開副駕駛坐滾燙的把手, 鉆進車內, 頃刻間,車內冷氣如霧氣吞山般披覆全身,褪去衣料上的燥熱,清淡的煙味吸入鼻腔。
姜怡妃靠向椅背, 視線投向男人擱在方向盤的手上, 兩指夾著煙, 火星微弱,約莫剛點沒多久, 白襯衫解開兩個扣,顯得有些頹靡。
她打破寂靜,語氣不好不壞:“這就抽上了?”
“嗯。”男人漫不經心地應了聲,額前劉海下神色澹然,頭也不回,伸手掰了掰門上的按鈕,一絲透風的窗縫慢慢合上。
車內徹底平靜,卻聽不到彼此的呼吸聲。
想起女人笑著從醫院門口出來,心底煩悶,宋聿誠把煙換到右手,伸到中控臺,食指抵著燃處摁滅了煙,牽扯到虎口的繃帶,有些酸脹。
不等收回手,腕心被柔軟包裹,中間夾著玉貔貅,輕微的鈍痛。
她清冷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我要說兩點,你仔細聽著。”早在腹內打好草稿,姜怡妃的語氣不容置喙,“第一,我沒打算瞞著你去探望沈洵祗”
話音未落,宋聿誠掙脫她的手反客為主,一把錮著她的手臂,袖口隨著力挽到臂彎,繃帶粗糙感刻進柔嫩的肌膚,隱隱像灼燒似的辣。
身體幾乎貼到他的胸膛,她神經緊繃了一下,仰著臉,墮入他如陷阱般的深眸中,姜怡妃吸了半口氣,停住,心跳莫名加快。
另一只手扣著她的下巴,宋聿誠目光銜上去:“姜怡妃,從醫院到這里需要經過一個繞城高架,上面有十三個出口,路面通過了十四個紅綠燈,我給了你三十分鐘做選擇。”
“所以,你只需要告訴我一個答案。”
“為什么跟上來。”
節奏完全亂了,所有拐著彎的解釋,隱晦的借口統統擠壓著大腦,直到一個壓在潛意識里的答案呼之欲出。
姜怡妃盯著他的眼睛說:“我不想我們之間有任何誤會。”
“”宋聿誠的眼底有所動容,他的臉漸漸放大,嘴唇傾下來,濕潤的氣息吹得她想閉眼。
姜怡妃也這樣做了,少頃,沒有得到意料中的吻。
車內響起門鎖解開的聲音。
宋聿誠放開她,直起身,推門:“先下車。”
姜怡妃對他反常的態度云里霧里,但還是跟著他下車,走進美術館。
青石板鋪成的走廊貫穿其中,沿途錯落有致地串聯起房屋和庭院。
他們兩旁,斗拱交錯,木柱橫梁雕刻著精致的圖案,微風拂過,帶著淡淡的花香和槐樹的清新氣息。
不是第一次來,對周邊很熟悉,姜怡妃漫無目的地走在男人身后,記起前幾天他說要帶她觀賞一件難得的瓷器。
轉角處,他忽然左拐。
印象中這條路并不通往瓷器室,是西洋室。
那兒不是早就廢棄了
姜怡妃腳步停了停,依然跟過去。
跨過側院門檻,一片花海引入眼簾,深淺不一的藍色飛燕草覆蓋了整個小庭院,數只蝴蝶撲閃翅膀,落在花瓣上,生機勃勃。
駐足觀賞著,立在身側的宋聿誠終于開了口。
“最早的時候,我只是在那兒隨手播了一把種子。”他指了指遠處高一階的花壇,“父親告訴我飛燕草的花語是正義與自由,我沒放在心上,直到花開才有了實感。”
它們迎風搖曳如眾鳥飛舞,無拘無束。
宋聿誠長吁一口氣:“可惜,我父親沒來得及看到花開。”
“你父親是這兒的”姜怡妃微微蹙眉,注意力從花叢中轉移。
宋聿誠淡道:“山月美術館的創立人,山月,取自我母親的名。”
姜怡妃感嘆:“你父母的感情一定很好。”
“是啊,當時我也是這么想的。”宋聿誠淡笑。
姜怡妃從這一抹清朗的笑中尋到遺憾。
她也不禁惋惜,如果不是空難帶走了他的父親,能在健全的愛意中長大,他身上那一股孤寂感或許會減少些。
“十二歲這年,我母親再婚,雖然說很自私,但那時候的我用了隱蔽又極端的方式表達了我的不滿。”
當年發生的一切對于他來說十分有沖擊力。
新年家宴,關山月毫無征兆地挽著一個男人的手,與他介紹說這是他的繼父。
他無法理解,當年父母如此相愛,僅僅三年,她的母親會為了利益選擇一個她不愛的男人。
在他當年“膚淺的觀念”中,簡直不可理喻。
或許也有叛逆期的成分,那時,他經常無視繼父的存在,關山玥時常為他們的不和睦頭疼。
他們婚后不久,不到一個月,很快迎來了新生命。
他心底的壓抑感到達峰值,做出不太理智的舉動:離開這些復雜又虛偽的關系網。
“你也會離家出走?我以為就我”姜怡妃詫異又覺得有一絲不對勁,戛然而止。
宋聿誠扭頭看過去,她細密的睫毛如蝴蝶翅膀般輕顫,眼底浮現銳利的光。
他傾傾嘴角,笑意到達眼底:“姜怡妃,你記不記得以前你說過我這個人喜歡獨來獨往?”
姜怡妃啞然,夏日的溫度似乎在每一處毛孔上蒸騰,胸口之下,心臟猛地加速,一種強烈的預感如火山蘇醒般,即將噴薄而出。
她懼怕這種感覺,又無法掩蓋期待,下意識屏息凝視。
宋聿誠抬手,敷在她的頭頂,五指穿進她的發絲,瞳眸溫和似水:“在那個時刻,一位小姑娘短暫地闖入了我的庇護之所,她的存在啟迪我坦然接納生活的一切,告訴我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
蟬鳴鳥語,匯成夏日的交響曲。
藍色花海落下急促的腳印,倩影穿梭,走上臺階,推開西洋館的木門。
姜怡妃緩慢地走進去。
依舊維持著上一次來的陳設,干凈空曠,壁畫上的女性安然躺著,仿佛注視著時光。
燦爛的陽光透過琉璃窗,地板上鋪著一塊白布,上面擺著精致的青花瓷瓶,插上了一株飛燕草。
她彎腰取出花,輕輕捏在掌心。瓷質冰涼的感覺在肌膚彌漫,花瓣釉色淡雅而清新,仿佛透過微光,散發著真實的光澤。
空氣中,嗓音微微發顫:“你做的?”
背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腰被環住。
宋聿誠輕輕攏住她,抬手別過她耳邊的發絲,溫柔地端詳著她的眉眼,把頭擱在她的肩窩,如每一次事后鬢邊廝磨:“我欠妃的,第一株飛燕草。”
永生的飛燕草,永遠的自由。
它不會枯萎,將會陪她度過歲月。
心情雀躍,內里卻無比柔軟,仿佛塵埃落定的平和,時間變緩,如慢悠悠的云朵,享受每一秒。
“你遲到了,宋聿誠。”姜怡妃勾唇,故意揶揄他。
“對不起,妃妃。”他溫聲解釋道,“我想起這件事花了點時間,那日凌晨我摘完花后,不小心燒到四十度,我舅舅把我逮回家治病,之后我們再也沒見過。”
當年只是短短不到三天,他忘記其實情有可原。姜怡妃的視線落在他的指腹,發現一些粗糙的紋路,意識到這些日子他不太主動聯系她的原因。
“你這手今天真的能拆線嗎。”她捏了捏他粗糲的指腹,“傻不傻,等手好了再做不行?”
“不行。”宋聿誠搖搖頭,短發擦到她的臉刺刺的,“讓你多等一天都不行。”
姜怡妃彎腰把花插回瓶子里,轉過身,勾住他的脖子,動了動唇:“不算晚。”
視線沿著他的眉骨臨摹:“宋老師,你要不要問問我剛才在車上想說的第二點。”
宋聿誠“嗯”一聲。
她的手指習慣性在他后頸打轉剮蹭,姜怡妃偏頭說:“第二,雖然反駁的有些遲,但我想說,作為一個成年人,我分得清什么是同情,什么是偏愛下的沖動。”
“motus animi continuus.這句也對我適用。”
她頓了頓,像是特意留給他品味話語的時間,繼續說:“今天對他是同情,那晚對你是我沒意識到的偏愛。”
至于前一個“他”是誰,已經不重要了。
她踮起腳尖,靠近他的臉。
嘴角落下輕盈的吻。
“那么,恭喜宋先生。”
宋聿誠心中掀起波瀾壯闊,低頭吻住她的頭頂,吻她的額,她的眼皮,她的鼻尖。
她如那些時候一般,仰著臉,接受他唇瓣的纏綿。
但這次不一樣,是兩顆心的親吻,宛如圣潔的締約。
最后停在嘴唇,熱氣細細密密地噴灑在她的唇峰,向下鋪開延伸到脆弱的脖頸。
宋聿誠捧著她的臉,撓了撓她的耳垂,額抵額:“說句喜歡聽聽。”
“別得寸進尺”姜怡妃被他勾得不上不下,有些急躁。
宋聿誠知道她的脾性,封住她的嘴,先滿足她。
他總有另外的辦法讓她說出來。
唇齒交纏,舌尖沿著嘴唇輪廓舔舐,姜怡妃嘗到一絲可樂的甜味。
什么時候偷吃的糖。
“喜歡嗎?”宋聿誠給她時間換氣,含笑問。
姜怡妃微喘,抿了抿唇:“喜歡。”
她默認自己說的是味道。
看到男人眉梢向上挑,她立刻主動堵住他的嘴,強行占領上峰,拉他墮入深淵。
夏日室內悶熱,薄汗在肌膚上氤氳流淌。
他們擁吻許久,終于舍得放開。
衣冠整齊,可比任何一次都要激烈。
姜怡妃抱起地上的青花瓶,宋聿誠收拾白色的墊布。
轉動瓶子,仔細欣賞瓶身的用水墨手法裝飾的畫作。
她輕嘆:“青花瓶也是你做的?”
宋聿誠慢條斯理地疊著白布:“嗯,一百多只里,只有這只燒得還算可以。”
還敢說得再無所謂些嗎?
姜怡妃瞥他一眼:“您可真謙虛。”
對著光,再次端詳上面的畫。
周圍群山環繞,一方自由祥和之地。
麋鹿站在湖邊,仰望天空的鳥。
她問:“有名字嗎?”
他摟住她的肩膀,一起看上面的畫:“你可以給它取一個。”
姜怡妃思忖片刻,吟道:
“傾蓋如故。”
想到二十年前的初秋,不約而同往壁畫上看。
兩人相視而笑。
晚來急
兩人一前一后地進去, 牽著手并排出來,艷陽高照,蟬鳴聲響徹胡同, 也不覺得煩躁。
宋聿誠轉過身鎖門, 點點汗漬在平整的襯衫布料上氤氳,像一掌海棠葉。
姜怡妃瞇了瞇眼,被自己稀奇的想法驚訝。
“怎么了?”宋聿誠回身垂眸看著她,“用這種眼神看我。”
“沒什么,就是覺得”她十指相扣的手稍稍用力, 嵌如他的指縫,盯著他的眼睛, “我男朋友真好看, 貌比潘安。”
心里有景處處燦爛這句話, 很是受用。
宋聿誠愣了愣, 笑說:“麻煩女朋友以后別夸得那么直白,我一把年紀了會不好意思。”
路邊,穿著白汗衫的大爺騎自行車搖搖擺擺路過,撥了撥響鈴。
他順勢將她往里面拉了一把, 罩在屋檐的陰影下。
距離縮短, 他低頭湊近她的耳畔。
“我女朋友更好看。”
輕輕的嗓音像夏日冰鎮的汽水,有一種清涼感。
姜怡妃笑出了聲,心里黏了層蜜漿似的,抬手玩笑般得推了他一把:“咦, 確實有丟丟肉麻。”
宋聿誠用一種“是吧”的眼神看著她。
“不打緊。”他牽著她往停車位走, 彎起嘴角, 提議道,“下次換個場合說。”
姜怡妃聽懂他的話, 故意曲起指甲淺摳他的手背,怪嗔:“大白天兒的,注意點。”
牽著的手臂被拉起來,宋聿誠施力令她轉了一百八十度,抵在車門上,后背燙燙的。
他眼神鐫著玩味,手指勾去貼在她臉龐的碎發:“上次機場,姜總說我們見面只做那檔子事兒,也是在白日吧。”
“下午。”她反駁,“天沒這么亮。”
她的“
銥誮
嚴謹”把他逗到,宋聿誠刮了刮她的鼻子:“有區別?”
姜怡妃含笑望上去,頭頭是道:“喜歡一個人,就要接受她的雙標。”
宋聿誠按向她身側把手的小按鍵,車門解鎖,他挑眉:“受教了。”
話音剛落,手機嗡嗡作響。
是她口袋里的。
姜怡妃拎起他們牽著的手,豎在中間,偏頭:“我要接電話。”
“嗯。”宋聿誠聽話地放手,與她拉開距離,先打開后座的門放東西。
姜怡妃走到一邊接電話。
按下接聽,雅君急急忙忙的聲音從話筒轟過來,告訴她A倉的空調系統壞了,可能需要立刻檢修。
姜怡妃皺眉,隨即吩咐:“那就聽高總的,把拍品挪到備用房間,叮囑大家拿東西的時候小心點,特別是易碎物我馬上”
她停頓一下,視線投向宋聿誠,猶豫不決。
已經答應他下午要陪他去醫院拆線
駕駛室的門開著,男人手臂擱在門框上,站姿松散,朝她點了點頭,悠然揮揮手,口型是:【去吧。】
“我馬上過去。”姜怡妃欣然一笑,掛斷電話。
與他相處總是那么舒服。
陽光投射在他的肩膀上,她迎著光踱步走進,點起腳尖,往宋聿誠懷里靠,親啄他的臉頰。
“晚上見,我的宋老師。”
淡雅的沉香飄進心里,隨著她親昵的話語,宋聿誠不由伸手猛地收緊,消化妥協前的不舍。
姜怡妃猝不及防被他吻住,抱拽進后座,只聽見車門“嘣”得一響,四周僅剩他們的粗重氣息和衣料相互摩-擦聲。
車內方才的冷氣還未耗盡,溫度適宜,略有一絲悶沉。
真皮坐墊下陷,他壓-在她上面,留戀著她的唇-瓣,再次熱烈侵.襲。
滾燙的水蒸氣渡到她血管里一般,再繼續都快親出生.理反應了。
姜怡妃抻開他,聲音細細的:“宋聿誠,我們只是分開一會兒。”
宋聿誠收回在她臉龐摩挲的手,又落下,彈了彈她的眉心:“下班我去崇瑞開你的車。”
“就這么怕我再鴿你?”姜怡妃抬腿將起身的他勾回來,扯開他的臉,哄道,“再讓你親五分鐘,補償你怎么樣,任你擺布。”
宋聿誠捂住她的嘴,說不怎么樣。
然后拉她起來,耐心系著她衣領下的蝴蝶結,淡說:“這五分鐘,算姜總欠我的。”
“行,讓你支配我的五分鐘。”五分鐘也做不了什么事,姜怡妃虛虛握拳,敲向他大-蹆,“成交,落槌無悔,拍賣師的槌比口頭承諾好使,真的。”
“是嘛。”宋聿誠打開門,紳士地擋住門框,遞上手掌,聲音溫潤道,“那么晚上見,我的妃。”
姜怡妃把手擱在他掌心,看著他彎腰親她手背。
是對她虔誠的回應——
A倉的設施故障來得突然,按姜怡妃的性格,肯定要嚴查。
可高杰駁回了她的建議:“這兩天以預展的工作為主,等拍賣結束再做一次系統的檢修。”
姜怡妃想著前些日子地上出現的白色顆粒,嘴巴張開又閉上。
高杰大概看出了她在擔憂,拍拍她的肩膀:“沒事,富董每年一兩百萬砸給公司的安保系統,哪有出過事情?備用倉只是面積小了些,沒有指紋系統,其他都一樣。”
姜怡妃點頭,放下戒備,或許是她多疑了。
搬貨的員工們按照標簽順序重新在備用倉庫擺好拍品,她和高杰以及其他幾個部門的主任清點完畢,妥善鎖上門。
鑰匙有兩把,富永志交給她和高杰一人一把。
A倉的保存設備先進,電路系統復雜,維修完成后,一晃到了晚上。
宋聿誠如約來公司接人,把她的車開出地下停車場,拉下車窗,看到她站在馬路邊上招手,站在兩側同事不知說了什么,她眉眼彎彎,展顏一笑,向他走來。
路燈投下柔和的光暈,勾勒出她的輪廓,愈發清晰。
姜怡妃開門鉆進副駕駛,系上安全帶。
回頭放包時看到了一只沒見過的牛皮紙袋。
她順手拿到前面,邊開邊問:“你買了什”
空氣突然沉默,電臺的音樂演奏著緩慢的鼓點。
“怎么不出聲兒了,姜總?”雙手握著方向盤,宋聿誠右手的繃帶已經拆了,玉貔貅松散地垂在腕骨上,他笑得泰然,“這不是我們常用的牌子嗎?”
姜怡妃從紙袋的熱流中抬起臉,清清嗓,保持淡定:“宋老師,這是致死量吧。”
一紙袋的計.生用品。
宋聿誠笑著打方向盤左轉:“妃妃,你要對自己有信心,你很行。”
車子開進鐵門,在別致的洋樓旁邊停下。
姜怡妃抬頭才發現原來纏繞在雨棚上的植物是葡萄藤,幾串未成熟小葡萄掛下來,在月光下玲瓏剔透,散著一股好聞的甜味。
姜怡妃仰著頭欣賞一串串葡萄,熟悉感涌上心頭。
她對從眼前路過的男人說:“宋老師,我覺得我爸一定和你有很多共同語言。”
宋聿誠停下腳步:“為什么?”
“我爸三-大愛好,您占了倆。”姜怡妃跟上去,半調侃道,“逗鳥和種植物。”
雖說這些年年紀大了,姜西竹只留下象棋一個愛好,可姜怡妃印象里,他年輕的時候格外喜歡種花草,院子里有兩棵柿子樹便是她出生那年栽的,他說討個【柿柿如意】的好彩頭。
“你呢,你為什么種葡萄呢?”她好奇地問。
宋聿誠打開門:“家里有兩只鳥,他們愛吃。”
“就為了這個?”
“有時候,他們會帶著朋友來吃。”他淺淺一笑,打開門,“都請來家里了,總不能讓自家孩子拿不出東西招待客人吧。”
看來無論是對人還是動物,他一直很細心。
姜怡妃走進去換鞋,扭頭夸道:“宋老師真是溫柔的人呢。”
宋聿誠關上門,玄關的感應燈亮起來,低頭看著她眸光流轉,下意識垂頭吻住她的唇,手扶在纖薄的背中-央,摁進懷里。
她環住他勁瘦的腰,沒有周遭的聲音,變得肆無忌憚。
玄關似乎是個總令他們失控的地方,像在各自深不可測的內里,貼著領域邊界試探。
可今天開始,試探變成侵占,誰能在占領對方更多的位置,誰就是贏家。
這場勢均力敵的親吻沒有進行很久,因為在即將淪陷之際,姜怡妃狡猾地推開男人,嬌-聲說:“餓了,宋老師。”
模樣有些小賴皮。
舍不得她餓著,宋聿誠緩了一陣,收回手,解開一顆脖子上的扣:“想吃什么。”
姜怡妃考慮到兩個人都不太會做飯,便提議點外賣。
這一圈附近是以小眾高檔餐廳為主,很多不接受外賣,或者需要提前預定,她選來選去選了家平平無奇的炸雞店。
姜怡妃倚在墻邊,看著男人一件一件擺好餐具:“讓你陪我吃炸雞會不會委屈你了。”
以前在滬城,她想吃些不干凈的食物,沈洵祗總是眉頭緊鎖,他的胃也異常嬌貴,于是她只能去遷就他的飲食習慣,或者聽他的話。
“妃妃,”面前的宋聿誠拆著外賣,“我不是一生出來就是個挑剔的大人,曾經也熱愛過炸雞上校。”
他抬-起頭,漫心道:“所以偶爾吃幾次也沒什么。”
心里又出現了中午時的感覺,一種被人遷就的獲勝感。
姜怡妃忽而明白了,為什么沈洵祗之前會篤定她很愛他,經常被遷就的人可能會被這種獲勝感迷惑,覺得對方是因為愛情而選擇遷就,實則有時候并不一定。
兩人解決完一份炸雞,姜怡妃去樓上洗了個澡。
宋聿誠在上次她過夜之后,準備了一整套她的洗漱用品和換洗的衣服。
選了條深藍色的絲綢吊帶睡裙套上,v領正好兜住,尺碼正確。
她擦著半干的頭發下樓。
紅木茶幾上,擺著一副精致紫砂壺茶具,一杯白蘭地放在一邊稍顯突兀。
宋聿誠雙-蹆交疊,低頭翻閱書籍。
顯然他也沖過澡,客廳彌漫著一股清爽沐浴露的味道,換了寬松的家居服,灰色的T恤衫搭配咖啡色的松緊褲,戴上了他的黑框眼鏡,顯得格外清冷禁欲。
他們之間的感情也許更趨于水到渠成,姜怡妃認為,沒有小時候的經歷,可能她也會試著接受與他度過一段時光,無光激-情,與他待在一塊兒的時候,她會感到平靜。
不知從哪里見過一句話,世界上哪有那么多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多數盡歸于平靜,順其自然才是生活。
姜怡妃揚起嘴角,走過去,在他身邊蹲下,默不作聲拿起桌上沒喝完的杯裝可樂,喝起來。
宋聿誠輕輕側眼,聽著她吞咽的聲音,視線臨摹著她的輪廓,至下而上,深藍色的絲綢落在地板上,像打翻的顏料,很是明艷,肩頸暴露在外面,背后的蝴蝶骨稍棱棱得突出,仿佛雪山脊,在光照下美得令人挪不開眼。
觀察她小動作的樂趣完全超越了手上這本厚厚的古書。
宋聿誠干脆把書反扣在蹆上,肘抵沙發背,手撐著腦袋,欣賞女人的一舉一動。
她似乎很渴,一口氣把可樂了個精-光,還偷偷把吸管插.到他的白蘭地里吸了兩口。接著打開塑料蓋,用吸管去撈剩下的冰塊,津津有味嚼起來。
大約是室內冷氣與冷飲的內外共同作用,她雪白的皮膚上起了一層細微的雞皮疙瘩。
宋聿誠出聲問:“不冷嗎?”
姜怡妃回頭清冷的眸底泛著微光。
她側身,特意重復剛才的手法,用吸管劃出一顆飽滿透亮的冰塊,嘴唇湊近微吸,嘟高嘴含-住冰塊。
就這樣靜靜含了一會兒。
屏風上的影子從地拔起。
冰塊突然落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緊接著是書本落地,又是沉重的一聲。
宋聿誠睜大眼睛。
她控住他的脖子,親下來,冷意源源不斷從她柔嫩的唇上傳來,沿著他嘴唇的脈絡,宛如冰川倒灌,瞬間擊垮防線。
她的蹆卡在他的膝蓋之間,完全是進攻的姿態。
在回溫前,姜怡妃離開他的唇,滿意地看到他墨瞳中漫出濃郁欲.望的水色,暗潮涌動。
她握住鏡腿,慢慢替他摘下眼鏡,“宋老師覺得冷不冷?”
宋聿誠眼底藍色如魅影般繚繞,他傾傾唇,緩緩抬手握住她的后頸,掌心下脈搏悅動。
像某種解封的咒語。
身上的藍色顏料被捏得零落一團,大片白色與粉色混在他熾熱的手中。
來不及嬰寧,世界驟然顛倒,她面對著屏風上水墨壯闊的山川湖海,看著他肩膀的輪廓凌駕上空,像為畫里的世界迎來黑夜,一概將她籠罩,墮入底下冰涼的湖里。
喘急的水只是沒過腰,可強大的拖拽力令她無法自救,像錯入湖中的海蚌。
宋聿誠的腿慵懶敞著,像修長鋒利的撬刀,令她無法施力闔攏。
晶瑩冰塊抵在粉-蚌.珠上,濕噠噠滴落,沖淡白蘭地的味道。
屏風的水墨仿佛在跟著顫動。
“妃,快把它含化。”他的聲音依然維持春雨的溫和,謙遜有禮,“五分鐘夠不夠,嗯?”
“宋”姜怡妃仰頭靠在他肩膀上,呼吸像斷了線的珠子,一片凌亂,大腦如溺水般失去思考能力,剩下的只有本能。
本能地選擇沉入湖底。
仿佛從生死邊緣撿回一命,她大口大口喘.吸,尚未恢復理智。
“剛才不是挺狂的嗎,”宋聿誠附掌遮住,手指沾著晶瑩,像浸過湖里似的,他漫心抬手,“怎么才堅持了三分鐘,妃妃。”
拍下的力道很輕,仿佛為花瓣掃去清晨的碎露珠。
姜怡妃微張著嘴,聲帶像被奪舍了,只能側頭啞然盯著他。
她的眼角蔓延著旖霓的紅色,皺著臉有些無助委屈。
宛如被輕.瀆的神女。
宋聿誠低頭獻出深吻,渡給她自己的靈魂。
晚來急
進房的時候, 她沒有阻止他開燈。
臥室昏黃床燈像紗布般籠罩著肌膚,泛起異樣迷離濕潤的觸感。
呼哧化為霧氣在脖.頸處鋪開,交織著甜膩的味道。
她的視線不曾離開他, 好像曾經很少在這種時刻仔細看他的樣子, 注意力經常集中于無限放大的感官中。
他的發梢晃動著,墨眸中仿佛能滲出溫水,不然為何被他盯著會覺得萬物蒸騰。她小臂搭在他挺闊的肩膀上,手腕發軟,隨著律動輕顫, 特別難忍時突然收攏,指甲刺入他的后背, 留下月牙般的痕跡。
聽到她說酸, 宋聿誠伸手拿過一只高枕頭, 給她墊著, 撳住她趁機使壞的膝.蓋,繼續推到底,緩慢搗了搗,沉聲問:“還想踩我?”
由下而上有極低頻的電流流竄, 瞬間閉起了一只眼, 長睫撲閃,軀干不禁像拱橋似的從枕頭上支起,想要電流快點兒通向大腦,給個痛.快。
宋聿誠抓住她的手, 十指相扣, 欠身湊近她的肩窩, 咬耳朵:“可以叫嗎?”
“什么?”姜怡妃聽到自己的聲線如水般波動,目光所及之處皆在擺蕩, 燈影晃眼,他的嗓音卻異常明晰。
“寶貝兒”
熱氣從耳畔噴灑開,臉頰持續升溫,心臟雀躍著想要跳出胸膛。
姜怡妃收緊指縫,聲帶難以壓抑住音量,努力振了振:“嗯”
感受到她的迎合,宋聿誠支起身,借著床燈,認真清楚地看著她,大片袒.露雪白中晶瑩的眼睛澄澈又溫和。或許有時候,他骨子依然保存著一種得到滿足后會翻騰的血液,他不是淡泊名利,而與利從何來有關。
他撇開她的碎發,再問:“那鶯鶯呢?”
“可以”姜怡妃仰臉吻他,學他剛才的樣子湊在耳廓吐息,“不過,還是習慣聽你叫妃。”
“只有宋老師喜歡這么叫我”
他對她專屬的稱謂,曾經是寫在手心不可見光的秘約,今日是刻在心臟里的愛人。
她的芳香與溫情涌進心頭,宋聿誠停了停,擁住她,啞聲說:“因為很喜歡妃。”
“宋聿誠,”姜怡妃抬起手拍拍他的頭頂,“我也很喜歡你。”
他與她一同跌落柔軟的云層,如夢似幻,卻真真切切感應到對方的心跳。
氧氣壓縮了一分,節奏變快,喉嚨止不住發緊,宛如一塊巨大的石頭投入湖里,頃刻整個水面都在激蕩,姜怡妃感受到他的異狀,發梢蹭著她的下巴,貼在肋之上啜咬,抓得一緊一輕。
又是一次滅頂似的浪潮高高掀起,重重拍向岸。
錯亂的呼吸聲與空氣交纏,四周變得寂靜,空白的大腦里,他的模樣一筆一劃如水墨畫般顯現,那兒依舊銜接著,一厘未退。
他伸手輕撫她出汗的額角,瞳眸里寫著克制,她知道他還未結束。
后背熱得不像話,熔進床單似的,她沙啞不清地說了一句話。
宋聿誠傾傾嘴角,嗓音溫和地確認:“想到上面來嗎?”
“要”姜怡妃點頭,因為還沒完全從潮韻中緩過來,目光飄離,模樣有些嬌憨。
他親了親她的鼻尖,握住她軟塌塌的月要背,翻身,互換了位置。
離開那巖漿似的地方,冷氣吹下來,姜怡妃緩得快了些,不一會兒,他的挑-豆再次點燃她的興意,只不過故意慢吞吞動起來,同樣也是在折磨他。
宋聿誠靠著床背,護著她掌握平衡,拉她的手腕:“累了就告訴我。”
這個姿.勢誰在上面誰就會被光照得干干凈凈,兩處紅梅在雪白之境搖曳,刺-激著他大腦神經里惡劣的本性。
她背后的墻壁里放滿了洗滌靈魂的書籍,那樣神圣靜謐,而他現在只想拖著她,掌控她一起沉.淪進庸俗的深淵。
大概是被盯著有點害羞,姜怡妃欠身去夠開關,關掉床燈。
與黑暗共同降臨的還有他的聲音。
“抱歉,妃”
姜怡妃驚呼,突然被大力抱住,緊接著猛烈撞擊一下又一下,癱倒。
如暴風雨到來,他仍溫著嗓說出與動作程度完全不一樣的話語:“讓我來好嗎?求你”
姜怡妃知道他失控了,沒有反抗,她自認不是圣人,他能給她太多刺-激與滿足,她想收著,她想受著。
發自內心地,接受他的喜歡。
月光高掛,撒進地板的光線,清冷又孤寂。
窗臺外小鳥依偎,窗臺內的飛燕草清潤美麗,永遠盛放——
清早,聽到歡快的鳥叫聲,姜怡妃睜眼。
后背溫熱,像一道屏障,很有安全感,他把她卷在懷里,好像一晚上都沒放開。
做.愛和睡覺是兩種互不相干的感情,前者是感官享受,后者是相濡以沫。*
他們正在向后者發展。
比起獨自蘇醒,下樓看到他做早餐,她更喜歡這樣的早晨,昨夜纏綿得不像樣,要是一早看不到人,總歸有些空虛感,好像活在泡沫里。
被窩里形成了他們混合的味道,她在他懷里轉身,抬眼,望著他額頭,鼻梁,嘴唇,慢慢伸-出手,想要去觸碰。
不等做出舉動,宋聿誠已經醒了。
他睡眼惺忪,將她抱得更緊,安撫地吻了吻她的發頂:“昨晚睡得好嗎?”
姜怡妃下意識蹭他的胸口,捏了捏他腰,抱怨道:“都怪你,我才睡了幾個小時,累死了,以后工作日絕對不來了”
“對不起,我的錯。”宋聿誠撫著她的發,輕笑。
姜怡妃佯裝一本正經:“嗯,下次記得控制時長。”
“控制你的還是我的?”
“宋聿誠,快拿開”
知道她在開玩笑,他垂眸瞇著眼睛,手掌變得不正經起來,與她打鬧一陣。
最后姜怡妃招架不住從床上爬起來穿衣服,宋聿誠看了眼時間,起來穿了條褲子,走到書桌邊喝水,清涼的水流入身體,壓住清早的燥火。
他愜意地坐在椅子上,看著她扣上旖旎風光,從嫵-媚到精干端莊,切換自如。
宋聿誠趿著拖鞋在地板上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不知不覺喝完了一杯水,喉嚨依然感覺干涸,心想確實不能在工作日打擾她。
他清了清嗓,站起來去開窗。
清新的風裹挾著葡萄的香味撲面而來,沁人心脾。
撥開卡在襯衫背后的頭發,發絲沾著日光,微閃,姜怡妃余光一頓,扭頭看向窗外的鳥巢。
小藍鳥突然從孵蛋姿勢往她的方向彈射飛來,她隨即躲開,可鳥兒似乎認人,調轉方向落在她的肩膀上,嘰嘰喳喳叫著。
肩上像落了磐石,她一動不動,視線投向踱到一邊拿鳥飼料的男人:“它什么意思?”
宋聿誠倚在窗邊拆來包裝袋,抓起一把攤在手心,另一只鳥很快降落在他的玉貔貅上,低頭乖巧啄糧。
他像是見怪不怪,淡定地說:“不久之前,你摸過它,然后它下了兩顆蛋。”
姜怡妃朝鳥巢看去,盛著兩顆迷你的蛋,眼里似懂非懂:“它在感謝我?”
宋聿誠搖搖頭,稍挑眉:“所以你需要為它下的蛋負責。”
有那么一秒,她差點兒信了。
“”姜怡妃聳了聳肩膀,小藍鳥飛向男人的掌心。
她走過去,踮起腳尖,對著他的嘴咬了一下,“宋聿誠,你直說我要對你負責算了。”
宋聿誠一手維持喂鳥的動作,一手半摟她的后腰,低頭親下去:“好主意,我接受。”
她揚起笑,回抱他的腰,看他手上的兩只鳥吃飯:“你還沒告訴我,它們的名字。”
“沒有名字。”宋聿誠說,“取名容易生出感情,我認為鳥這種動物居無定所,等到天氣轉涼總會飛往更溫暖的地方。”
“它們不是你買回來的?”姜怡妃能理解這樣的想法,說起來,這也是她不敢養小動物的原因,怕它們的壽命太短,過早的去世會給她帶來情緒上的悲痛。
宋聿誠原來也害怕失去,某種程度來說,他們很像。
“不是,春天時自己飛來的。”他把剩下的糧放在鳥巢里,待兩只鳥飛出去,才關上窗,“傍晚去接你下班?”
姜怡妃拉回思緒,搖搖頭:“我今晚想去看一看爸爸。”
“好的。”宋聿誠抽出濕紙巾擦手,看著她,“整理好心情了嗎?”
她說:“嗯。”
不管是姜西竹還是樊彩茗,她總不能讓他們一直擔心下去。
“別多想,看得出姜老能理解你,應該不會怪罪你這幾天對家里人的態度。”
“你上次去替我捎材料,是不是撞見他們吵架了?”姜怡妃嘆了口氣。
他默認。
“我很怕他們為了我而吵架”她的嘴唇抿成一條縫,“小時候有段時間我覺得自己的運氣很差,為什么偏偏我的爸媽會感情不和”
后來又遇上了沈洵祗,她時常覺得這世上不會存在堅定不移的愛情。
包括此時此刻,她對他也無法
目光流眄,姜怡妃喉頭頓了頓。
“想到什么便去做,”宋聿誠扔掉紙團,向她走來,半倚著日光,顯得格外挺拔,“我會一直站在妃妃這一邊。”
他牽起她,玉貔貅手鏈穿過他們交握的手,來到她的手腕上,紅線收緊。
她詫異抬眸,看到他眸底無盡溫柔。
宋聿誠:“它會為你帶來好運。”
晚來急
下班繞到市場里稱了些老式糕點, 姜西竹嗜甜,上了年紀后姜怡妃總管著他不能吃太多,今日算是破例。
“喲, 今兒個姜總真大方, 有口福咯。”姜西竹拿起瓷盞上的一塊棗泥糕,咬下一半進嘴,閉上眼細細品味,“芳甘柔滑不留齒,喝茶還是得配點兒糕。”
“得了, ”姜怡妃坐下,抓小把瓜子, “平時我不在您就偷吃吧。”
姜西竹睜開一只眼, 看向女兒的側臉, 接著視線緩緩投向不遠處的柿子樹, 靜默片刻,好像想到了什么,有些許懷念。
四合院里點盞幽幽廊燈,透過柿子樹枝葉灑在院落上, 勾勒出淡淡的影子。眼下石桌旁的青石板路被月光照得晶瑩剔透, 桌上茶湯香味雅淡,紫砂壺里砌的是碧螺春。
靠著藤編搖椅,手上的紙扇隨著躺椅一晃一晃,姜西竹忽而開口問:“和關山玥的兒子處對象呢?”
放到嘴邊的瓜子頓了頓, 姜怡妃繼續咬開, 瓜子殼扔到小碗里, 淡回:“……不行嗎?”
他竟能喊出關山玥,至少有記憶以來, 沒在父親的周圍聽過這個名字,要么是以前找過他買字畫的客人,不管書畫行還是古董行,其實大部分做的都是富人生意,姜西竹的人脈圈或許比她想象得要廣闊。
宋聿誠與她說過宋家的事,暫時未仔細提過他母親。
剩余瓜子撒回盤中,姜怡妃抿了口茶,思緒隨著茶韻有些縹緲。
姜西竹從搖椅上坐起,“啪”得一聲收起紙扇:“行!什么時候正式帶回來吃飯?”
“上回不是讓你見著了?”
“能算數嗎,人家說是你的朋友,又不是我未來女婿。”姜西竹撇嘴,半開玩笑,語氣頗調侃,“小伙子談吐不錯,進門就勸架,把你媽和我一下子勸得服服帖帖,怪不得你媽介紹過的那些個你都不喜歡,她以為你喜歡混金融圈的男孩子,成天和錢打交道,和你職業也算有共同語言,沒想到你現在喜歡這款啊?”
姜怡妃哼笑,“哪款?”
“能踏實過日子的款兒唄。”他說著抓一顆花生拋進嘴里,津津有味,“你老爸自認閱人無數,那小子面相雖看著不溫不冷,可他一開口我就知道對你有意思,你愿意讓他過來給我送東西,也應該是你信任的好朋友,聽你媽媽說他在當大學副教授?”
“嗯。”
他笑著捏捏手指,花生皮落在桌上:“老師好啊,公園相親角最熱門的不是律師就是老師。”
“爸,婚姻不一定非得是談戀愛的結果。”姜怡妃揉揉耳根,以為父親又想拐著彎催她結婚。
正想與他長篇大論一番,收起的扇子攔在她眼前,姜西竹喊:“停!老年人不和年輕人掰扯,我們有代溝。”
姜怡妃笑笑,分明是他知道論不過她。
“您舍得我嫁?”她往他身邊的石凳挪過去,挽住老人家的手。
“呵,您姜總愛結不結。”姜西竹把頭一轉,裝不悅。
“好了好了,多大了還愛說反話鬧變扭。”姜怡妃倚著父親的肩膀,望著對面的柿子樹,暗忖須臾,問,“爸,一直沒問過你。”
“說。”
“你后悔當年和我媽結婚嗎?”
話音剛落,沉默于青石板根生。
她已許久沒有直截了當地問關于母親的事情。
今日不知怎的,聽到他在話里多次提及“你媽媽”有種說不清的錯覺,仿佛下一刻,樊彩茗就會端著盤西瓜出來聽他們父女嘮嗑。
姜西竹意料之中頓足話語,粗糙干燥的掌心在她胳膊上一拍一拍,目光深遠。
久到姜怡妃想收回問題,耳邊響起略沉的嗓音。
姜西竹緩緩道:“我們離婚了,她現在有了更好更適合她的生活,所以都不會后悔。”
她抬頭去看父親,皺紋微深,眼窩暗暗的,嘴角似乎帶著一抹苦笑,時間在他臉上留下了不可消除的痕跡,并且無法復原。
接著他語氣調轉得很快,說下一句時又恢復了方才悠然然的調兒,刷開扇子,笑著自嘲:“再說了,沒有你老爸這個糟糕老頭怎么襯托出你陳叔叔的貼心。”
姜怡妃跟著他把氣氛說松快,挑眉揶揄道:“你確定不是在陰陽怪氣陳叔叔?”
“他有什么值得讓我嫉妒的?”他立刻橫眉瞪眼,敲了敲石桌,不服,“士農工商,他排最后好嗎?”
“行行行,您最有文化。”姜怡妃輕笑,為他斟茶。
他們偶爾會互相調笑,姜西竹不會真生氣,見她把紫砂壺放下了,繼續拉回正題:“和你說正經話呢,少打岔。”
姜怡妃收斂些笑意,擺手:“您繼續。”
姜西竹直起背,搖搖扇子,倒真像要和她說體己話的模樣。
他開起腔:“哪個洋人說過來著?愛才是生命,然后生命才能愛。”
姜怡妃馬上糾正:“人家叫木心,旅美中國人。”
“嗨,不重要。”姜西竹清了清嗓,扇扇子,【問題不大】四個子格外顯眼,溫著嗓,往她身邊湊,語重心長,“你只要知道我們一定是相愛時有了你,你大膽朝前走去熱愛。”
“爸爸剛才也只是和你開玩笑,鶯鶯啊,不要過于謹慎,不要害怕出錯,隨心所欲,你是比較幸運的,有我,你媽媽,還有你陳叔叔,燕燕也算半個,我們有很多做不好的地方,但大體通情達理,關鍵時刻應該能在你背后支撐一把。”
“以前爸爸總覺得你很獨立,所以有疏忽你感受的時候,和你道歉。”
樊彩茗也許說得對,若他當年多關心關心女兒,她可能就不會那么單純地去信一個比她閱歷豐富許多的男人。
“怎么了這是……”
臉上的笑容頓了頓,姜怡妃感到詫異。
父親很少這般拉下臉皮與她說體己話,他早這么做,情商在線,母親哪會心寒。
“你怎么突然順帶著陳叔叔一起夸了?”姜怡妃想起剛才在客廳看到的水果煙酒,恍然大悟,“他來找過你?”
“我女兒在陳家受了委屈,他當然要過來負荊請罪。”姜西竹拍了拍她的肩膀,“不過說句公道話,事情呢也沒你想得那么復雜惡劣,陳叔叔那天已經明確拒絕了沈氏樓盤設計合作,他想讓我問問你什么時候有空,大家一起坐下來,把話說開,燕燕該道歉的就道歉,她明年準備去意大利了。”
“燕燕去留學?”
“對,陳叔叔說是她自己提的,說要考一個什么藝術院校學設計,最近也很努力學習功課,有上進心是好事,她爸媽就打算同意了。”姜西竹遲疑片刻,換他給女兒倒茶,“陳姿燕做的事兒呢我有所耳聞,要是心里真有疙瘩去不掉,我建議顧及你媽的面子,做做表面功夫就可以了。”
事情過去了幾天,提起好心辦壞事的妹妹,她沒有當時那么憤怒,姜怡妃表情澹然,點點頭,“嗯,知道,我有分寸。”
“你媽媽現在三天兩頭的給我打電話問你的事情,鶯鶯啊,水雖然難端平,但對她來說你們兩姐妹都是手心手背上的肉,空下來也給你-媽媽打打電話,給她個機會。”
姜西竹再次補充,姜怡妃也聽出了些許苗頭。
她喝下一小杯茶,瓷底敲擊石案,她輕柔的聲音響起:“爸爸,最后一個問題。”
“為什么您一直沒有找對象?”她刻意頓了頓,眼神瞥過去,“因為我媽媽嗎?”
“……”姜西竹忽然起身,背著她扇扇子,雙肩些許佝僂,不如小時候在她印象里那般偉岸。
他依舊是無所謂的調子,感慨道:“你爸這種不愛洗澡的糟老頭只會禍害別人,安分在家呆著就行。再說了,現在找對象不就為了解悶兒嘛,我每天在社區娛樂活動這么多,還有你和燕燕之前每個月回來嘚吧嘚吧,吵都吵死了,我喜歡清靜點兒。”
“哦,這樣啊……”
姜怡妃垂眸,杯里的水印著天上的月亮,沒有戳破。
她知,姜西竹書房掛的旗袍女挽發水墨畫像,是年輕時候的母親。
愛一直都在,只是化為其他形式。
緣分已盡,后悔莫及,父親只能選擇將它永久藏匿。
字字不提,句句皆是——
下午去了趟學校監期末補考,回家時天剛開始落幕,宋聿誠看到二樓書房開著窗。
心里有些喜悅,停好車,大步流星。
一進門聽到母親的聲音,遠遠望去她穿著黑色端莊的刺繡旗袍裙,指揮家里的阿姨在廚房忙活,玄關也沒有熟悉的高跟鞋,他表情頓時冷靜幾分,捎過鞋拔,慢慢換鞋。
關山玥有他家的鑰匙,閑暇之際會不請自來,之前倒也沒什么。
宋聿誠想了想,把母親叫過來。
他今天穿著件休閑的棉麻灰襯衫,依著門框,雙手抱胸,神色自若:“媽,下次您來我家前得先和我吱一聲兒。”
“嗯?怎么,出了什么事兒要開始提防老媽了?”關山玥細眉蹙著,忽而從兒子的眉眼間意會到了什么,忙拍手,“有女朋友了?”
宋聿誠一臉鎮定,沒有否認,直說:“我怕您哪天突然來,會把她嚇得不自在。”
雖然他也相信姜怡妃肯定很討關山玥喜歡,但不經過她本人意愿見家長,這不太合適。
會讓她感到不舒服事情,他不想做。
關山玥笑得合不攏嘴,人魚色的口紅襯得她氣色更煥發了。
“好的好的,臭小子。”她用力拍他的后背,“阿姨把湯給你們燉了,我等下就撤,不打擾你們。”
她進廚房再囑咐了幾句,給關家司機打電話。
沒過一會兒,車來了。
宋聿誠送她到鐵門外,關山玥把包遞給助理,站在門前,笑容緩了緩。
剛才氣氛太好,她不忍心打岔。
“對了,今天來也就是想提醒你……”
“我記著。”宋聿誠淡聲打斷,握住門把的手難以察覺地稍稍用力,閉了閉眼,嘴角的笑意不明顯,“周日綿綿生辰,我早上會按時到那兒。”
紅色尾燈遠去,他仍然杵在道路矮墻邊,日落在寬闊的肩膀上灑下一半橙光。
蟬鳴湮沒一聲長吁。
宋聿誠擰眉,拿出手機看時間,踱步走向別墅旁的露天停車位。
影子斜長,帶著一抹與夏日燥熱的格格不入。
方向盤前他垂眸盯著右掌心許久,按下引擎開關——
時間過了晚上十點,姜怡妃和父親告別。
巷子路寂靜,她腳步聲清晰可聞。
不到路口,聲音倏然息止。
姜怡妃的視線投向槐樹空地,微微怔神。
路燈散著柔和光暈躲在槐樹枝葉間,渲染一處安和。花壇旁,男人背對著她靜坐在樹影之下,借位得像倚著槐樹干,仿佛在等待著什么。
大約人在難受時,潛意識會找尋富有安全感的庇護之所。
宋聿誠反應過來的時候,車已經開到了姜家胡同。
聽到身后的動靜,他回頭望去。
姜怡妃踏著皎潔款款走來,一身淺藍色的西裝裙,v領之間掛著一顆干凈的珍珠,恍如月光精靈。
她加快步子,鞋跟踩出輕快的節奏,嘴角笑容愈發明艷動人。
心中涌起一陣暖意驅散陰霾,宋聿誠緩緩站起,張開雙臂,與她撞了個滿懷。
“想我了?”姜怡妃蹭著他胸膛抬頭。
“嗯。”宋聿誠收緊手臂,嗓音如擊玉,清透溫柔,“想你了。”
她從他懷里出來,手牽手走向車子。
胡同空地你一言我一語。
“我告訴爸爸和宋老師談戀愛了。”
“真巧,我也是。”
姜怡妃駐足側頭,跌入男人清澈深情的瞳眸中。
他抬臂吻了吻他們交纏的手指,那種輕柔的觸覺從他溫熱的薄唇傳導而來,宛如電流似的躥進身體,直擊心臟。
微弱陰影里,她看得很清楚。
左手無名指。
一種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