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得道成仙
與此同時, 人間界四海十三州,天階之下。
沈菡之被天雷重重擊飛開百米之外,直到撞到山崖方才停止。
她捂著心口吐出一灘烏紅色的血塊, 陪伴她千余年的月侯刀已經在方才與天道劫雷對抗時被瞬間劈碎了, 那可怖的聲響傳開數百里, 令在場的所有修士都忍不住蹙眉掩耳, 修為低些的許多小輩已經被震得倒地不起, 眼耳口鼻都流出鮮紅的血來。
柳姒衣不顧自己也被方才的那一下反噬,連頭上臉上的血都來不及擦便要飛身去扶師尊起來。她見沈菡之手心不知為何汩汩流著血,趕忙伸手去摳師尊緊緊攥著的拳頭,她顫顫巍巍掰了半天, 沈菡之才終于肯松手。
柳姒衣盯著師尊手中那半塊月侯刀殘片怔怔看了半晌,又去看師尊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右手。
此時沈菡之素來強大穩健的手正止不住地顫抖著, 已經徹底傷及了根本。柳姒衣頭腦一片空白, 來不及思考太多,淚又落了下來。她扶著沈菡之的手也跟著顫抖,仰頭大喊道:“桃羲前輩!”
比桃羲來得更快的是月小澈。
她從柳姒衣手中將沈菡之接了過去,手拂開沈菡之散亂的烏發,露出她青白得不正常的臉。月小澈看著這樣的沈菡之, 周身血液頓時冰冷,心跳亦幾乎停滯。她胡亂將止血護體的丹藥往懷中人的唇間塞,連戴在半邊臉上的面具松動掉落都不曾知曉。
沈菡之感知到臉上掉下來的淚水,睜眼看她。
月小澈渾然不知, 或者說她已不再在乎,只是一味地收緊了手臂, 將沈菡之圈在懷里,試圖用體溫去捂熱她。在桃羲過來的前一刻, 沈菡之看著月小澈一黑一灰的雙眼,佯裝輕松地笑了一下:“都多少歲的人了,怎么還和從前一樣……”
怎么還和從前一樣愛哭呢。
月小澈看著似乎要昏睡過去的沈菡之,邊渡給她靈力邊拼命掐她:“沈菡之,別想死得比我早,你還欠我……你還欠我一場結契大典!欠了八百年了,還回來之前你不能死!”
桃羲抓著魔花魔草趕過來這邊,柳姒衣發著抖站起身,抬眸望向人群中心的那顆巨大雷繭。
柳姒衣是刀修,自幼時便表現出了絕佳的打打殺殺的天賦。柳家富庶,財力在第七州凡間難有人敵,柳家家主先后請過百十個女師來教授她學業算術,自己更是親身上陣帶她學習打點家中各項事務?闪σ掠彩菦]學會,她的腦子只有舞刀弄槍,最愛提著□□在院中拉磨似地來回轉。
她曾以為自己是天生的武將腦袋,眼中除了刀,其余什么都看不見,直至此時此刻。
在百步之外,關著大師姐的那顆渡劫雷繭之上,竟然憑空出現了數條金色的絲線。這些線似乎有韻律般輕輕飄動著,越聚越多,幾乎織成了另一層純金色的蠶繭,重新將大師姐那只被血浸透的暗紅色雷繭覆蓋住了。
柳姒衣震驚地站在原地。她環視一圈,周圍的人似乎都看不見這一幕,皆繼續用靈力替謝辭昭擋著接踵而至的劫雷。
重重人群之外,柳姒衣忽然留意到了另一道身著紅衣的身影。
是李微塵。
柳姒衣不可思議地揉了揉眼睛。她看見李微塵身上竟然釋出與那些絲線如出一轍的金色光芒,遠遠望去,像是一層專為她塑的金身。她闔著眼,并沒有看謝辭昭的方向,可指尖捏的訣柳姒衣覺得很眼熟。
那是那時畫上毗伽門圣女許愿時的手訣。
她腦子轟一聲炸響,兩條腿都僵在原地,幾乎無法動彈。而萬千道金絲線自四海十三州的各處漂浮而上,那是愿力,是無數人因信仰圣女而生的最純粹的愿力!
這一幕極其震撼,柳姒衣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瞬間。
李微塵的身影與畫上圣女的身影重合起來,在無數或光明或陰暗的角落,人們對著畫像跪拜,一步一叩首。他們信她拜她,她本可以利用這些附著在自己身上的愿力讓自己修為沖破桎梏,讓自己永獲長生——
可是她沒有。
她將整個四海十三州的愿力覆蓋在了謝辭昭身上,給了她生的可能。
柳姒衣冥冥中似乎聽見新的花枝生長出來的聲音,這聲音極其細微,在她耳畔炸響,似乎在昭告某件事情在此得到了閉環。它徹底結束了。
她怔怔望向風云虬結的長空,望向遲遲沒有墮仙下墜的天階,心中浮現出小師妹飛身而去的身影——
小師妹如今又在何處?若有幸……還能再得見所有人團聚的那一日嗎?
與此同時,人群之中的明鳶鬼使神差地往漸暗的長空間望了一眼。
在摻雜著血色的風中,她陡然在空中看見一座小小的,模糊的星盤。明鳶蹙著眉,手不由自主地撫上心口,總覺得自己忘了什么,可仔細去想,只能聞見秋夜的桂風香。
那時銀河水洗屋檐,有人兩小無猜青梅情深,彼此依偎著靠在數星的樓閣。那人指著天空說,師妹啊你看那些星星,總有一顆會是我。
明鳶收回目光,心仍是一片空白,卻徹底懸掛在了那些明暗閃爍的星群之上。
*
景應愿嵌在深紅血壁上,沉默著看自己的肉身被這些蠕動的東西一點點吞噬。
那道眼神仍舊注視著自己,帶著上位者的云淡風輕與不可忽視的尊嚴,甚至還有幾分嘲弄。她轉而去看壁上那些明明滅滅的黃色眼睛,它們與她對視,發出了窸窸窣窣的討論聲。
景應愿看了看它們,又抬眼看祂:“既然要吞噬,為何還要將這些天生仙骨者的眼睛留在此處?”
天道靜了一瞬,驟然出現的聲音在她腦中回蕩:“可惜。你心思澄凈,可世間種種看得太透,反而不美。”
她只覺那數千雙眼睛齊齊轉動起來,盯住了她所在的方向。那些目光中有忮忌有羨慕,有愛有恨,有想拖著她讓她徹底葬身于此的,亦有眸含期盼,望她快些掙脫出這重小境飛升作真仙的。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在她被拖入此境的那一刻,便早已看不清了。
“魂魄殘缺之人無法成仙,,”那聲音嘆息,似嘆似笑,“除非你找回你那缺失的一魂一魄——”
聽到這里,景應愿頭腦轟然碎作一片空白。
她仿佛脫出了這重深紅小境,又似乎從未離開過。但此時此刻她目之所及的地方變了,變作一片墨色的茫茫長夜,她就置身于長夜之中,雙手淘洗著冰冷的銀河水。
水下是一片融融螢火。她置身于此,看著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有些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就在這瞬間,億萬朵螢火乍然沖破水面,將她本來清晰的倒影打得稀碎!
景應愿看著這些縈繞著自己飛動的螢火,這才后知后覺地發現它們并非火光,而是鮮活的夜光蟲。這些飛蟲圍著她半仙半人的身體飛舞,似乎迫切地想要接近她。而不知為何,景應愿自從銀河水亂后,便變得有些遲滯。
她伸出手,輕輕接住了一只停留在她指尖的夜光蟲。
剎那間,無數記憶涌入她的身體,將她本來的心緒徹底沖淡,埋在了砂礫的最底下!
……它們不是螢火,亦不是飛蟲,而是在天地銀河間游蕩的生魂。
她時而是早夭的孩童,被娘親背在背上,直到身體一點一點僵硬,魂魄析出,看著娘親在炎炎烈日下用手充當蒲扇,為自己已然僵硬冰冷的尸體扇去微風;時而又是待字閨中的妙齡少女,萬千星斗傾灑在她的頭頂,她趁夜偷偷溜去書房,盜取族人不允她學的書卷。
是女人,是男人,是老人,是孩童。
無數魂魄迫切地沖入她的軀體,又因不適配而被這具身體排斥出去。她被迫地接受了萬萬千千段記憶,看過了人間百態,這些記憶中有的發生在四海十三州,有的在怪奇的島嶼,有的在陰森古怪的尖頂大宅,更有的在她從未想過見過的地方,那里的人衣著都很短而輕便,步履匆匆,手中拿著奇奇怪怪的黑色小匣子。
她開始陷入混沌。不知自己的本體究竟是女是男,不知年歲,更不知名姓與過往。一切都被洗刷走了,她再也翻不出也記不起屬于自己的東西。
茫茫銀河水間,天地倒映著她,群星環繞著她。在此境內,她是頂天立地,可與星海匹敵的人,可無論她俯首相照多少次,重新變得澄澈寧靜的水面卻再也照不出她的影子。
她忘記了自己究竟來此處做什么,又要找尋什么。每當她凝神思考,闖入她眼簾的旁人的記憶碎片便將她的心神拂亂。漸漸地,她開始不動了,像是一座石雕,全然接受著這些魂魄飛螢所帶給她的人生。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有一瞬,一天,一月,一年,一甲子,她凝視著猛然撞向自己指尖的夜光蟲,驟然被拉入了新一段記憶。
入眼是一座郁郁蔥蔥的山林。
似乎是時值早春,林間開滿了數不清的粉白色桃花。她在林中奔跑,花灑在她的身上,漾起一陣似曾相識的香風。不遠處是一片望不到邊際,仿佛海般的湖泊,湖上結著厚厚的寒冰。
有人牽著她的手,簌簌地穿過了那些林花,登上高閣,從劍臺的萬千劍架中取走了屬于自己的那把劍。
外面的景色好熟悉。她想,究竟是何處呢?她低頭望去,映入眼簾的是幾乎灼痛雙眼的紅色,像是血,又像凡間的嫁衣。牽著她手的人驀然抬頭,將藏在袖間的一小段紅色小心地捧在掌心,向她伸去——
“師姐,”她聽見聲音,恍然抬頭,“這段劍穗,是你喜歡的紅色!
她霎時愣住了。鮮艷的紅衣,本該熟悉的記憶中的白衣,劍臺與山林,冰封的湖水……這是誰的魂魄?是誰的記憶?為何……
為何會如此熟悉啊。
魂魄穿體而出,她眼疾手快地將那團閃著微光的螢火輕輕握在掌心中,還不等來得及困惑,更多的夜光蟲撞在她的手上肩上。她因此得以看見熟悉的主峰,莊嚴的大殿,被環繞的墜心崖,寫著蓬萊宗三個大字的牌匾——
不曾見過的笑顏擦著她的肩膀奔跑離去,她回身望去,看見下墜的赤色天階,與陡生的邪祟。
是黑夜,是血,是擦破一切的刀光劍影。悲哀至極的哭泣與神智癲狂的歡笑,托孤與道別,尸體如同塔般高疊,疊過深深血水,有更多人身負刀劍而來,又悄然隱沒在湮滅一切的天階塵埃里。
她的雙眸在這一刻猝然睜大。
迎面而來,死在千年之前的萬千螢火,每一條生魂都是滯留在世間的她的師門故人。她快要想起來了,想起自己的身份,想起自己在此處的使命——
景應愿看著被無數生魂偷偷藏在光芒中的,那最后一點小小的螢火,在它撲向自己的那一瞬間闔上了眼睛。
滔滔江水拍在她的小竹筏上,兩岸巍峨青山在江面投下清晰的倒影。景應愿再度從水中看見已然被自己忘卻的她的面容,手持長劍站起了身。
她仰頭看天,心有預感。果然,在下一瞬,天邊飛來一只古拙瀟灑的長刀。
刀上之人烏發束起,身著黑衣,腰上系著斬不斷理還亂的三千長瀑。她曾經以為,這樣的人自己只能仰望,可她錯了,或者說,是她忘記了。
長刀劃破清湛的水面,有只白色的水鳥展翅停在她的肩頭。刀上的人飛身下來,景應愿負傷坐在船頭,她便也收刀半跪,那雙壓抑著情絲的沉金色眼眸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可目光觸及那柄長劍,又悄然地垂了下去。
記憶中的大師姐想看她,又不敢看她。壯膽似地握緊了手中的春秋兩儀刀,她像是下了什么決心,驟然抬眸,一字一句問她:“我想要你做我的師妹。你愿意拜入蓬萊學宮刀宗么?”
時至此刻,萬物閉環。
景應愿猝然站起身,億萬只夜光蟲在此時像是感應到了什么,皆翩翩飛去,除卻她手中先前握住的那一只,仍在停留。
景應愿對著這只泛著火紅色的夜光蟲輕輕點了點,伸手讓她飛去:“輪回并不久,兩情相悅者自會相見。”
那只夜光蟲繞著她飛了一圈,追隨著滯留在此的魂魄們飛遠了。
景應愿想起來自己要找什么了。她原應當在此尋找自己的魂魄,只是不知耽擱了多久,又在河水中淘洗多久,她久違地感覺神魂充盈,整個人再度充滿了力量。
望著這片禁錮她不知多久的銀河水,景應愿朝著水中輕輕踏出一步——
剎那間,波搖影曳,她抬眸望去,重新得見的深紅之上有只巨碩的大手朝著自己緩緩伸來,她被抓在指縫之內,只差一線便要被徹底攥在掌心中!
就在這瞬間,天光大盛,深紅色逐層崩離解析,她從指縫之間直直漏了出去,墜落向謝靈師所在的天階!
恍惚中,那只緊握成拳的手收攏又撤回,與此同時,有道聲音在她耳畔響起——
祂說:“恭賀你,得道成仙!
天階的影子變得愈發清晰,從血色變成了金色。謝靈師站在天階之上,交替著把玩她的星棋,見景應愿來了,對她笑了一笑:“還好我耐得住寂寞,你去了整整一甲子。是遇到什么有趣的東西了么?”
景應愿道:“找回了點東西。”
她本站在謝靈師之上的那層天階,謝靈師往凡間看了一眼,本想拍她的肩膀,卻抓了個空。謝靈師手上陪伴她千年的星棋噼里啪啦地掉了下去,臉上頭一次出現了失算的神色,怔怔然看著景應愿自身前傾倒,一躍而下!
謝靈師垂首看她掉下去的影子,下意識想用星棋卜算,卻發現那些棋子跟著景應愿掉下了凡間。她好氣又好笑,自言自語道:“是我棋差一著……哎,下次上來,記得把我的星棋還給我!”
說罷,她仰頭看著面前剩余的墮仙,隨手起了座殺陣,將它們統統變成了燃燒的星圖烈火。
“不過也是,”謝靈師整了整衣袍,望著赫然顯露出的泛著白光的終點,神情自若地提步繼續拾級而上,“這孩子的大師姐還在下面,她怎么會甘愿獨自一人上來呢?星棋星棋,希望她撿到我的星棋善待它們……”
在謝靈師踏上最后一級天階的同時,下面似乎有人動用了什么術法,巨大的赤紅色法陣頓時沿著天階一路燒了上來,將階梯徹底燒毀關閉!
謝靈師站在仙界入口回眸望去,臉上似笑非笑:“師妹竟然把彤管筆也給她了。師妹啊師妹,定情信物也能亂給……罷了,到時再問她拿我的彤管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