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飛升仙界
在貫徹整座天階的怒雷聲中, 景應愿拾級而上,邊走邊殺,已然顧不得衣袍都被血浸作一片可怖的深紅色。
她不像是得道升仙, 而像是墮落進了魔淵。
自從踏上天階起, 她便一直用心數著階梯, 此時她已然走至了第五千三百五十七階, 已經穿過了冰冷的云層, 來到了更上一層的地方。驚雷再度打在景應愿的身上,可她只是握刀的那只手微微顫抖了一下,便再度往上走去。
祂不希望自己往上走,想逼自己就在此處進入入定飛升狀態。
風雷愈發阻撓, 景應愿心中愈好奇。她無視了已經遠超出原本飛升劫數的劫雷,繼續數著層數拾級而上——
直到第八千三百一十一階時, 情況陡然發生了變化。
她聽見上方傳來了清脆的破空聲。那聲音仿若蜂蝶般四下飛舞, 顯然有東西被擊中了,似乎是墮仙。景應愿心下升起一個古怪的念頭:難道這天階之上還有其余人存在?
想到這里,她用更快的速度邊殺邊爬上去。再爬了六百階,景應愿已然可以看見一片血色的衣角在萬里長空中上下翻飛,那些血漬都飛到了她的臉頰上, 與層層覆蓋的墮仙血又混合在了一起。
景應愿爬上來的動靜不小,可這位身著血衣,同樣臉上身上被墮仙血污漬得看不清面貌的道友卻依舊神色如常。她堵在離景應愿十階之外的天階上,手中正上下翻飛著一組黑色的棋子。
那些棋子在半空飛作星盤狀, 被粲然映亮的星盤照射到的墮仙們皆瞬間化為灰燼,連慘嚎的時間都沒有。
聽見腳步聲在她身后站定, 她側過臉對著景應愿飛快地笑了一下,唯一沒有被污染的烏眸中透出幾分狡黠與善意:“你終于來了啊。來得還算快的, 在我意料之中。”
景應愿看著她衣擺那枚手工縫制上去,卻已經被血洇得看不出顏色的蓬萊學宮宗徽,原本因著以殺止殺而平靜的心驟然狂跳起來:“前輩,敢問您是……”
謝靈師收回棋子,拈在指間愛惜地用糊滿血漬的掌心擦了擦:“師承蓬萊宗天機門下,你可以叫我謝靈師。”
*
景應愿被謝靈師這三個字鎮住了,跟著她走了幾階,方才回過神:“謝師祖?謝師祖不是早就飛升了嗎?”
“是啊,”謝靈師指了指腳下的天階,“這不是在飛升的路上卡住了嗎?”
她和傳說中的形象不太一樣。
景應愿看著她神經質地自言自語了半晌,右手布黑棋,左手布白棋,邊殺墮仙邊不斷飛速算著什么。她很快發現謝靈師的腳印下都有一座小小的、泛著白光的卜算陣法,景應愿還未渡劫成功,此時此刻算不得仙,卻也能看見這些陣法遠遠延伸下去,連結著云靄之下,已離她們萬米之遙的凡間。
以她腳下踩出的陣法為中心,數千萬只孢子一樣的東西沿著蛛絲飛上來,匯集在她們的身后。這幅景象實在是太奇詭,景應愿不曾見過天機宗的門生,宮主也不曾動用過卜算之術,這是她第一次親眼得見天機宗的玄妙。
景應愿見她不再理自己,追問道:“您一直在這上面?”
謝靈師嘟嘟囔囔,收起白棋,右手伸出去絞碎了想往下的墮仙,擰過半邊身子回來看景應愿:“見諒。獨自在這上面過了千年,還得同時做卜算的課業,我時不時就會這樣……啊,不過還好是你來了,生門在你身上,死門在你師姐身上,雖然這二者之間本質區別也不大……”
她又將白棋釋了出來,左手托出一座非常小的星圖。
謝靈師看了一眼景應愿,好心地將星圖放大了些:“現今你師姐在這,七殺坐天刑,想必是不太好受。至于你嘛——”
她點了點另一處地方:“此處坐了破軍天官右弼陰煞,我是你身旁的這顆右弼小星,你隨我繼續往上便是了。”
景應愿不通天機卜算,聽得有些云里霧里,還是拾級跟了上去:“謝師祖,我們是要將這些墮仙都統統殺光嗎?”
謝靈師碎碎念著卜來的訊息,左耳進右耳出,直到身后一柄血紅大刀替她斬斷了身前一片墮仙的肢體,方才如夢初醒:“沈菡之的門生都隨她一樣的性子么?你方才說到哪兒……殺光,我試過,但并不成功。那次耗費數百年殺得七七八八了,結果仙界那幫不做人的又釋了一批有罪的墮仙進來,把我當掃地僧用。誰還能記得我當年是風采卓然的天機門生?成天打打殺殺的,把我的星棋都弄損了。”
景應愿又被劫雷劈中一道,謝靈師看著劫雷不為所動,也沒有要幫她攔的意思。
景應愿吐出一口血,好心道:“明鳶宮主記得。”
聽見這個名字,謝靈師頓時閉上嘴不說話了。她臉色變幻,在景應愿面前從有些神經質的仙人重新變回了千年前仙風道骨的天機門大師姐謝靈師。
二人沉默著登梯,半晌后,謝靈師回眸掃了她一眼:“我們只有唯一一個出去的方法,且這件事不能我去做。”
景應愿隱約有些參透她話中的意思:“你是需要我在這里徹底入定飛升?”
謝靈師見她猜中,也不意外,她嗯了一聲,帶著景應愿繼續往上走去。此后一路上除卻謝靈師時常的喃喃自語外,二人都不再說話。她們走了幾日,直到第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階時,謝靈師忽然停住了腳步。
在她們身前,天階依舊望不到盡頭地延伸出去,墮仙依舊源源不斷地下落。但謝靈師不走了,她丟出幾枚棋子,黑白混雜,沉甸甸地落在地上,頓時織成了一座燃燒著熊熊靈火的巨大星盤。
這座星盤簡直與在凡間的夏夜仰頭望天時看見的那些星星一致,以至于景應愿開始懷疑天上星斗是否只是仙人們信手扣落的棋盤。
“就在此處了,”謝靈師睨了眼劈在景應愿身上的巨大劫雷,“你缺失一魂一魄,渡劫時道心更亂。先前我說你身上的生門與你師姐身上的死門其實沒多少差別,并非我故意恫嚇——
“你身上的仙骨是唯一能掙出天階的關鍵,但前提是你能過得了天道那關。身懷仙骨者縱然世間萬里挑一,可其中真正能成仙的亦是萬里挑一,你如若真能做得了那個唯一,又身負天道青眼,仙界是必須要為你打開門的。”
景應愿靜靜聽著,她需要很仔細才能聽清謝靈師說的每一句話,先前落下的那數千道劫雷把她耳朵劈壞了。
“你師姐為天下死的劫數已經過了,她死過一回,而今輪到為天下生這一輪了。”
景應愿不曾知曉這件事,驀然抬首:“為何已經過了?”
謝靈師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沒有說話。身前有星盤頂著,她終于能坐下來歇口氣,抬手施訣將身上的污濁清走,終于露出本來那張如星般耀眼張揚的臉來。
她玩著手上剩余的黑子白字,將其混作一團,溫聲道:“你說呢?這整件事情的因果,你與你師姐,還有第三個人,應當比我更清楚。”
景應愿恍然看著她,久久不語。
謝靈師沒有給她追問的時間,懶散地往階上一靠:“若你不想正面與天道對上,還有個辦法,那就是與我一起永生永世被困在天階上,直到賭對下一個身懷仙骨的人來救我們為止。”
景應愿當然不肯。她不再猶豫,立刻盤膝坐下,開始放空靈脈等待劫雷貫徹。
她魂魄不全,承受的痛楚比常人更可怖。景應愿聽著身前謝靈師哼著歌敲手中的星棋,一聲一聲扣人心弦。在沒有規律的敲擊聲中,她幾乎瞬間便墮入了拉扯著她,想讓她徹底淪陷的黑暗里。
*
在睜眼的瞬間,她又回到了那座曾經見過,于一瞬中困滯她整整十年的赤紅小境。
景應愿起身,與她形影不離的本命刀楚狂已經不在身上,抬眼望去,赤紅蠕動著的小境四方都長滿了黃色的眼睛,正一錯不錯地盯著她。
仰頭望去,在赤紅小境的最頂端,那道眼神如約而來。
她身上的傷口都已經愈合了,甚至不再耳鳴,只是神智有些模糊,總覺得在此處耽擱得太久,她便會墮落得更深。天道并沒有給她太久喘息的機會,祂高懸于頂,聲如洪鐘,質問道:“為何修仙?”
這道聲音在赤紅小境中不斷回旋,聲浪打在景應愿的身上,她眼前一黑,感覺將心肝脾肺都要吐出來了。無數雙眼睛眨巴著看她,充當天道的回音:“為何修仙?”
景應愿道:“為命修仙。”
“誰的命?”天道語聲無喜無悲,可置于小境之內,卻顯得格外咄咄逼人,“你的命?你是為私欲修仙!”
景應愿搖頭:“不光只為了我,還有我所親近的親眷,我目光所能及的天下百姓。我為命修仙,是為了保全天下所有人的命,讓天下人得以壽正終寢,不受墮仙屠戮!”
那些澄黃色的眼睛們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討論聲,天道語聲依舊不怒自威:“你以為,何為仙?”
景應愿想了想,道:“仙是先登上山的人。故而無人則無仙,無生靈則無仙。”
天道頓了頓:“你是說,人貴于仙?”
景應愿不卑不亢:“我是說,人是仙的基礎。”
這樣的問話約莫持續了一刻鐘,那數雙眼睛忽然齊齊閃動,而后驟然闔上。
天道將視線撤回:“你可以走了。”
“去何處?”
祂將眼睛緩緩地閉上,挪開了深紅小境:“去你一切想去的地方。”
景應愿感覺身上那道視線撤走,徹底消失了,而后整個人的肌膚上都泛起了冷冷如月的清光。她的服制被褪去,換上一身皎然白衣,覆在身上真如同水般輕薄,甚至有流動的膚感。
她的長發飛速生長,飛速斷去,塵埃盡碎,如同一匹緞子般柔順地系了起來。還有她的胃腸……她已經沒有痛覺,亦再也不會饑餓,一切都流轉翻動,景應愿隨著風飛出這座深紅小境,便發覺自己已經到達了仙界的入口。
這里是一處古井,她從古井中爬出來,萬千只蝴蝶隨著她張口而撲棱棱飛出,謝靈師已然等在此處,手中仍然把玩著混色的棋子。
“干得不錯啊,”她身上那身衣服亦變作白衣,蓬萊宗的徽紋消失了,“走吧,我領著你去見見其她人。”
景應愿被她領著走入仙界的大門,云靄環繞著她們,一路上有人對她們投以友善的目光與笑意。她們走啊走啊,不知何時雙足幻化作展翅高飛的金烏,她們就站在金烏的背上,俯瞰整座龐大的仙界。
“就是此處了,”謝靈師落地,拍了拍面前一座古老巨碩的桃花樹,“學宮內飛升來的前輩們都在這等著我們呢。”
她語聲剛落,一道暗門打開,露出其內乾坤——
這是一座玲瓏剔透的琉璃仙宮。
赤著雙腳的仙人在此處對弈下棋,有人正蹲著侍弄花草,有人在釀酒,更有人趴在桌上一醉不醒。謝靈師飛速跑到其中一位對弈的仙人面前,輕聲喚她:“師尊。”
聽見謝靈師的呼喚,那位仙人回過頭,睜著霧蒙蒙的眼睛看她:“靈師啊,你來得怎么這么晚?這位又是哪位徒生啊?”
景應愿猶豫了一下,便被謝靈師推上前去:“沈菡之門下的,叫景應愿。”
她抬手召景應愿上去,景應愿遲了一瞬,便又被謝靈師推搡。無奈,她只得走上前去行禮:“祖師奶好。”
天機門的祖師溫柔地笑了,喊刀宗的祖師過來看她:“喏,你家菡之都有門生了,還是這樣俊俏的娃娃。”
一群人善意地笑了起來,景應愿在其中手腳都不知該如何放好。待到與諸位老祖師逐一行禮完,她上前追趕想要離去的謝靈師:“謝師祖,我大師姐何時能飛升上來?”
謝靈師掐指一算:“已經過了半日了,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想來她已渡完劫數過來了。我帶你去尋她。”
二人又穿過那顆隱蔽的桃花樹,來到原先景應愿爬出來的古井旁。
景應愿扒著井口往下看,等了半晌,忽然聽見井內有人聲。謝靈師聳肩:“你師姐這不就來了,著急什么。”
她退后一步,給這對久別重逢的道侶騰出位置。景應愿看見有只手伸上來,便握住她的手用力一拽,拽出來的果然是謝辭昭。大師姐身上那身服制也已經換了,景應愿鮮少見她穿白衣,怎么看怎么覺得別扭,尚在打量,謝辭昭便已俯下身來要抱她:“小師妹。”
她微冷的手覆在景應愿的臉上,金眸中無限深情:“你在此處等了我很久么?”
在她期盼的目光下,景應愿卻伸手撤開了她攀附在自己頰側的手指,后退了一步。
謝辭昭困惑道:“應愿,怎么了?你不愿在此處看到我么?”
景應愿看了她半晌,又轉過頭去看揣著手的謝靈師。她看著謝靈師身上的白衣,篤定道:“此處是假的。”
“什么?”謝靈師笑了出聲,“若此處還假,天地間就沒有真的地方了。”
景應愿道:“那你說,你是誰,師承何處。”
謝靈師甩了甩手,將那些棋子都收入袖中,隨口道:“我是謝靈師,師承蓬萊學宮天機宗門下。”
聽到這里,景應愿想也不想地以指尖凝出一道靈力,貫穿了自己的心口!
“你錯了,”景應愿感知著生命的一點一滴流逝,眼前的景象逐漸瓦解,“謝師祖走時,蓬萊學宮還不叫蓬萊學宮。”
面前的這兩個人瞬間化為一陣青煙,彌散在徹底崩潰的千千萬塊琉璃碎片中!
再睜眼時,景應愿懸掛在赤紅小境的壁上。
她的半邊身體已經被內壁侵蝕,血滴落在赤紅小境的地面上,或許是她的錯覺,這片地方似乎變得更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