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蓄勢待發
旭日初升之時, 蓬萊學宮某座山峰之上持續數個日夜的敲擊聲終于停了。
修真界的器修人數少,甚至比丹修還更稀缺些,整個四海十三州攏共也就百位不到, 此時全都齊聚在了蓬萊學宮的器峰之中。
司照檀凝念驅動最后一只人傀。
所有人屏息靜神, 看著她面前那只情態與常人無異的人傀略顯僵硬地站了起身。它往前走了兩步, 有人隨手擲了塊石頭至它身后, 可還未等石塊擊打到人傀的背部, 它便驟然回身,動作靈活,抽出腰間鐵劍將其凌空斬斷!
司照檀用毛筆沾了保存下來的一缸邪祟血肉,在人傀手中畫了幾筆。
在她撤手回來的那瞬間, 身著蓬萊學宮器宗服制的人傀便動了。它握緊掌心,與之前她們制作出的千余只人傀一樣自若地走出了洞府, 自懸崖一躍而下——
眾人看著它凌空而起, 朝著能夠感應到一切邪祟氣息的地方飛身而去。這是器修們為人傀布置好的法術,只要世間還有哪怕一只邪祟存在,它們就會義無反顧地沖去誅殺,直至天地靈力耗盡,邪祟死盡為止。
器修們發出一陣小小的歡呼雀躍聲, 司照檀長舒一口氣,站起身去桌上拿前幾日雪千重送來的喜糖。她沒去景應愿她們的結契大典,而是留在洞府內不眠不休地做了十日的人傀,喜糖放在這里太久, 都有些發粘了。
剛剝開一顆含進嘴里,她整個人便微微晃了一下, 險些倒在地上。
有人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讓她躺下休息會, 司照檀拒絕了,轉身走出洞府,去拿修士們自發捐來用以制作人傀的材料。
她靈力耗盡,和著糖吃了一把補靈丹,御風下山。不知為何,今日的太陽似乎升起得晚了,司照檀抬眼看了下天穹,總覺得上面陰沉沉地壓著什么東西,雖有日光,可如今那光卻穿不透云層了。
人族與邪祟的戰爭并未結束,誰也不知曉更龐大的危險何時會降臨人世。器修戰斗能力不強,加上人傀,司照檀算是器宗能頂用的一線戰斗力了,但相比靈力階級同是六階的劍修,譬如寧歸蘿她們,器修的爆發力和耐力還是差了許多。
沈菡之她們索性沒讓這些器修上前線,而是召集齊了四海十三州可用的所有器修,一同在蓬萊學宮趕制人傀。
人傀這種東西好用,耐用,雖然終究不如修士,但如若能大批地用在戰場上,會減輕修士們的很多壓力。照沈菡之的原話來說,就是可以不用死那么多人了。
這次山下前來補給材料的人是月小澈。
她帶著卯桃,除卻交予了司照檀一整個芥子袋所需用到的材料,還另給了幾大丹鼎的補靈丹。司照檀看她時,在月小澈半邊眼下同樣看見了微微的疲色。
她幾乎不用感知便能察覺到月仙尊給的丹藥是最一流的,這種丹藥,哪怕是月仙尊這樣頂尖的丹修大能制作都需耗費許多心力。而她身旁的卯桃憔悴得整個人的毛都快炸開了,她雙眼茫然地往嘴里塞丹藥,塞一顆精神一下,像是在將丹藥當糖丸吃。
她們彼此都來不及說什么,司照檀匆匆行了個禮,拿起芥子收起丹鼎就重新往器峰跑。
在重新御風而起的瞬間,她看見沈菡之遠遠地從另一條小徑旁繞了過來,和月小澈打了聲招呼,二人并肩走在了一起。
司照檀累得頭腦一片空白,只有一線想法像魚一樣滑溜溜地游過去了——
沈仙尊和月仙尊什么時候開始關系這樣和睦了?
*
山腳下,卯桃識趣地遠遠跟在她們倆身后,時不時倒幾粒丹藥出來嚼。師尊與沈仙尊的語聲隨著風遙遙傳來:“宮主她如今是記起來了?”
“沒有,”沈菡之搖頭,“故師姑不知道跟她解釋了些什么,宮主現在認為自己是蓬萊學宮請來的散修講師。”
月小澈沉默了一瞬。她臉色不好,隔著半邊面具都能看得到。這里只有沈菡之與她,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將那半邊鬼面摘了下來,露出其下傷疤縱橫的另外半邊臉。
風吹過她的臉頰,月小澈覺得自己心境開闊了些,又抬手想將面具扣回去,卻被沈菡之握住了手腕。
沈菡之看著她一邊完好,一邊半盲的眼睛,認真道:“此處只有我與你二人,不必戴著這個。若我感知到有人過來,便告知你,你想戴再戴上就是了。”
月小澈手腕掙了掙,沒掙動,那半邊面具便一直這樣拿在了手上。沈菡之的眼神看得她臉頰發燙,于是不太自然地別過了臉,低聲道:“你家那幾個孩子現今在何處?可憐應愿和辭昭幾日前剛結完契,又要上戰場。”
沈菡之在心中算了算:“去第一州了,那邊情況嚴重些,不過今日也該回來了。”
她們二人低聲說著話,飛身往折戟湖畔而去,宮主與故師姑這些日子常常待在那,宮主發呆,故師姑怕她走了,于是一直跟著她。
待到快至湖邊時,月小澈將面具扣了回去。她們遠遠看見兩道身影坐在湖邊的花叢里,二人沒有說話,只是平靜地看著陰天里沒有那樣波光粼粼的湖水。
故苔眼上依舊蒙著紅紗,明鳶忘記了她們所有人,她不敢離她太近,兩人隔著幾拳的距離坐著,她想和師姐說些話,卻不知找什么話題。
明鳶原本只是在發呆,察覺有人來了,便擰身望去。
她認出來她們其中一位是蓬萊學宮如今的話事人,為表禮節,想了想還是站了起來。沈菡之看她想向自己行禮,嚇得趕緊托住了明鳶的手:“……仙尊不必拘禮,學宮內沒有這樣多禮節!”
明鳶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重新坐下,這一次將視線轉到了天上。
在所有人五味雜陳的凝視中,她盯著天空看了半晌,忽然道:“天上有影子。”
沈菡之順著她的目光往上看去,上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有。她與故苔“對視”一眼,顯然這兩人什么都感知不到。月小澈收回視線,對明鳶道:“我們都沒看見。”
明鳶更加困惑了。但她顯然不愿懷疑自己,固執地再度指了指天穹:“是紅色的,在云里,一階一階的……可能離得比較遠,近些你們便能看見了。”
沈菡之感覺自己的頭皮瞬間炸開了,她心里發冷,看了又看,卻始終看不出任何端倪。就在此時,天邊忽然劃過一道流星般的軌跡,有人乘風御劍而來,正是陪同景應愿她們從第一州回來的玉自憐。
她見她們都在此處,便躍下長劍,神色嚴峻道:“你們看見了嗎?”
月小澈蹙起眉,心覺哪里有些不對:“為何你與明鳶仙尊都看得見,我們在此看了半晌,眼中卻什么都沒有。”
“這或許是一種篩選方式,”玉自憐看了眼天際緊追著她而來的另外幾道流光,壓低聲音對沈菡之道,“應愿能看得見,辭昭看不見。”
就在此時,主峰上的青銅十二鐘發出沉沉嗡鳴,足足響了二十四聲。所有仍在學宮內的人警戒抬頭,皆進入了備戰狀態。
明鳶自始至終望著天空。她神色平靜,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聽見鐘聲響起,她忽然轉回身,篤定道:“有人快要飛升了。”
她雖然丟失了記憶,但一些修真界的常識還遺留下來些許:“天階很快要開了。這是喜事,你們為何不笑?”
沒人能笑得出來。故苔有自己的私心,顯然不想她再度涉水摻和進這件事情中來,言語間便有幾分含糊其辭:“前情說起來要說太久,總而言之,開天階不是一件好事。明仙尊,器峰那頭還需要人幫手搜集材料,我帶你先——”
“我不走。”
故苔的語聲一下子頓住了。
“我作為你們學宮聘來的講師,修為又長于她們,怎么能退縮回后方?”明鳶直白道,“若真是一件壞事,那么就算天塌了也該我們這些人先頂上。我不能走。”
景應愿與謝辭昭剛落地便聽見這番話,她們倆與沈菡之對視了一眼,便見明鳶固執地拂開了故苔的手,獨自往前走去。故苔愣了愣,趕緊上前去追,二人便這樣一路追趕著走遠了。
明鳶與故苔走了,沈菡之的視線挪回剛從第一州回來的兩個孩子身上:“……說吧,是你們其中的誰?”
其實她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只不過是想借著問詢的這一瞬間來拖慢真相被拖曳出的速度。
果不其然,景應愿道:“是我。”
她神色看不出別的情緒,只是簡略道:“我與玉仙尊都能看見天階的存在,大師姐她們看不見。除卻我與玉仙尊之外,還有凌花殿的金陵月與昆侖雪千重能模糊看見些許影子。看見與否,并不是按照修為界定的。”
她靠在謝辭昭身旁,謝辭昭垂著眼睛,神色也依舊如常。便聽景應愿接著道:“按照這個速度,約莫還有一日它便該徹底降下來了。我的修為如今不穩定,漲速快得不正常,如今已經超出了大乘期的線,它是沖我來的——”
說到這里,她頓了頓,繼續道:“待到天階徹底降下時,我希望在場只留我一人,若我抵御不了再派人過來。前些日子死了很多人,我不想再看見身邊有人死去了。”
謝辭昭聽著她這番話,自始至終都沒有出聲,顯然二人私下里已經做過一番商議,她似乎是接受了。
沈菡之想也沒想就拒絕了她:“天階下來不是你一個人得要面臨的,不該扛的事小孩別瞎扛。”
在她們身后,烏云蔽日,景應愿不需回首去看便能感知到有血色的階梯一階一階往下墜落,每一次朝凡間的遞進都發出沉悶的、宛如尸體被丟棄在堅固冰面上的巨響。
她沒有再辯駁師尊的話,只是握住了袖中的彤管筆。
她已經別無所求,已經蓄勢待發,只待明日天階徹底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