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二)
梁少衡一愣, 手中的匕首登時落到了地上,他直直望著菱歌,只一瞬, 便飛快地避過頭去, 從她的目光中逃開了。
菱歌這才略略松了一口氣,她來不及再和他多說什么,只是握緊了倩蓉的冰涼的手。
霍初寧向后退了兩步,險些撞在墻上,頹然地望著梁少衡, 整個人都有些虛脫。
“陸,陸大人!”門口有人道。
菱歌倏地抬起頭來, 只見陸庭之不知何時已走了進來, 他正站在牢房門前, 靜靜望著她, 眼底靜默流深,卻晦暗不明。
她終于像是脫了全部的力道一般,一整個人松懈了下去。
你終于來了……
她望著他,淺淺一笑。
他的臉上卻沒有笑意, 反而深沉得緊。
霍初寧收拾了情緒, 又恢復了一貫端方的模樣,她將帷帽戴好,款款朝著門外走去。
菱歌將倩蓉護在身后,遲遲沒有離開。
直到霍初寧喚她, 她才如夢初醒, 道:“梁大人, 倩蓉……”
霍初寧看了梁少衡一眼,苦澀道:“放心吧, 你贏了。從今日起,沒人會動你的倩蓉了。”
她說完,便拂袖離開了。
菱歌低聲囑咐了倩蓉幾句,方才站起身來,朝著梁少衡微微頷首,便朝著門外走去。
對于陸庭之,她很放心。
因而,她什么都沒說,只是沖著他微微使了個眼色,便打算起身離開。
陸庭之卻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四目相對,雖一言未語,電光火石之間,眼眸里卻已將話說盡了。
“陸大人,奴婢該走了。”她一字一頓道,提醒著他該做正事了。
陸庭之偏生將她的手腕握得更緊,一字一句道:“你就是這樣,讓自己置于險境的?”
菱歌道:“我不會讓自己有事。”
陸庭之望著她額角的擦傷,陡然冷笑。
菱歌這才意識到額頭有些隱隱作痛,她胡亂用碎發遮住了傷口,道:“不勞大人掛心。”
他唇角有些發冷。
這一秒,仿佛有無限長。然則,也只是一瞬間而已。
“甚好。”他開口道,松開了握著她手腕的手。
菱歌只覺手上一松,來不及多想,便隨著霍初寧一道離開了。
陸庭之垂著眸,沒有去看她,只是低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蜷起,指尖叩在掌心,有一些鈍鈍的痛感。
守衛們將倩蓉和孟赫言從牢中帶走了,經過他身側,有絲絲血腥氣。
陸庭之素來喜凈,今日卻沒有什么不耐之色。
半晌,直到人都走盡了,梁少衡才從牢中走了出來。
梁少衡走到他身側,道:“陸大人……”
話音未落,陸庭之便猛地拔出腰間的繡春刀,抵在他的脖頸上。
刀鋒凌厲,瞬間便割斷了梁少衡額角的碎發。
梁少衡一驚,道:“你做什么!”
陸庭之眼眸冷得像冰,沉怒道:“我記得我說過,你若再敢將菱歌牽涉其中,就別怪我無情!”
梁少衡伸手握住刀刃,逼視著他的眼睛,道:“你知道她是誰?”
“無論她是誰。”陸庭之道。
“她可是……”梁少衡沒說下去,只是幽幽道:“她對你當真如此重要?”
陸庭之道:“與你無關。”
說話間,他利落的將刀收回刀柄。
梁少衡只覺脖頸一痛,伸手去摸,只見滿手血污。
“你下死手啊!”
梁少衡脖頸上森然一道血漬,雖不致命,卻也下足了狠手。
陸庭之沒說話,只照著臉打了他一拳,周身寒氣逼人,道:“若有下次,這傷便會重三分!”
梁少衡沒有還手,只是頹然道:“不會了。”
陸庭之看向他。
梁少衡苦笑道:“今后我用我的命護著她。”
陸庭之淡淡看了他一眼,沒有接他的話茬,只是道:“說吧,你們打算讓孟赫言認什么?”
梁少衡嘆了口氣,道:“不過是后宮中事,不值一提。”
陸庭之道:“你也知不值一提。陛下好不容易才同意將此事放給東廠,不是讓你在后宮的事情上做文章的。寧貴妃不明白,難道你還不懂?”
梁少衡道:“難道你也認為,此事并非孟赫言醫術不精所致?”
陸庭之沒說話,只皺眉看了他一眼,便朝著外面走去。
梁少衡追上去,道:“你到底如何看此事?”
陸庭之道:“孟赫言關在哪里?”
梁少衡警惕道:“你要做什么?若是再用刑,只怕他的命就保不住了。”
陸庭之道:“你方才不就是想要他的命么?”
梁少衡有些頹然,道:“現在不想了。”
“因為菱歌?”陸庭之挑眉。
梁少衡苦笑著搖了搖頭,道:“為了曾經的我自己。”
*
兩人一路走至孟赫言的牢房,燈火幽暗,孟赫言在角落里縮成一團,警惕地望著來人,道:“兩位大人還是不要白費力氣了。旁人沒有做的事,我絕不會污蔑于他。”
陸庭之命梁少衡留在原地,只自己一人走進去,俯下身來,道:“孟太醫可還記得謝少保嗎?”
孟赫言眼眸一亮,怔怔道:“大人想說什么?”
陸庭之道:“孟太醫既舍生忘死,不若幫陸某一個忙。”
孟赫言目光微微閃爍著,像是暗夜里的火把,映出點點光亮。
半晌,他終于開口:“愿聞其詳。”
*
一路上,霍初寧都沒有開口,她只是低眉坐在馬車上,任由帷帽將她的一切都遮住了。
菱歌想要開口,卻根本無從說起。
她只是覺得,面前的寧姐姐,已不是她記憶中那個明媚溫婉的少女了。
“阿瑤,你大約覺得,一切都是我的錯吧!”
霍初寧看向她,隔著帷帽,菱歌看不清她眼底的神色,只覺她語氣中有一股子悲涼之意。
“我只是覺得,姐姐變了許多。”菱歌如是道。
霍初寧感懷道:“是啊,我是變了許多……可你沒有資格評價我。只有你像我一樣,深陷其中,看過這吃人的后宮,才能明白。”
菱歌伸出手來,去握她的手,道:“我是不懂,我只是希望,姐姐能變回從前的模樣。”
霍初寧淺笑著搖搖頭,道:“等我能活下去……等我能做得了自己的主……等我能讓所有害我的人付出代價,我就能變回來了。”
她說完,抬眸看向菱歌,道:“阿瑤,你愿意陪著我嗎?”
菱歌道:“姐姐能放過倩蓉嗎?”
霍初寧抽出手來,望著窗外的方向,道:“阿瑤,你終是不信我了。”
菱歌沒有開口,她只是望著霍初寧,她們分明近在咫尺,兩顆心卻隔了層看不見的屏障,再也無法消融。
*
翌日一早,朝堂之上。
梁少衡遞上了孟赫言的供詞,他緊抿著唇,一言不發。
陛下看著血跡斑斑的供詞,眉頭緊蹙,道:“他遍受刑罰,此供詞是否是屈打成招?”
梁少衡道:“此事千真萬確,陛下若是不信,可命人將孟赫言帶上來親自審問。”
陛下抬起頭來,盯著梁少衡道:“你可知道,偽造供詞的罪過?”
梁少衡道:“臣自幼熟讀律例,如此種種,皆爛熟于心。”
“好,好啊!”
陛下站起身來,道:“來人,傳司禮監掌印高起上殿。”
“是!”門外的太監應著,自去傳人。
高潛站在陛下身側,微微側目。
梁少衡面不改色,朝臣們卻已按耐不住,有的眼神交匯,膽子大些的,已忍不住交頭接耳,紛紛議論起來。
楊敬看了陸庭之一眼,低聲道:“陸大人,這是……”
陸庭之沒說話,只是眼皮輕抬,沖著他微微點了點頭。
楊敬轉而輕松一笑。
*
不出半個時辰,前朝后宮便都傳遍了陛下傳高起上殿的消息。
兜蘭急急推開門,見霍初寧坐在梳妝臺前,才放緩了腳步,道:“娘娘可聽說了?”
“什么?”霍初寧伸手握住菱歌執著梳子的手。
兜蘭道:“今日陛下傳了司禮監掌印高起上殿,說……”
兜蘭撫了撫胸口,一鼓作氣地說下去:“說是孟太醫供認了,是高起指使他害娘娘的!”
“什么?”霍初寧駭得說不出話來,道:“怎么會……”
陸庭之做事,果然牢靠。
菱歌想著,口中問道:“陛下可說,孟太醫該當如何么?”
兜蘭道:“只讓東廠繼續去查。”
“高起呢?”
兜蘭道:“陛下已命人將他押入錦衣衛詔獄。”
“這是陛下的意思?”菱歌問道。
兜蘭不知菱歌為何會這樣問,便道:“自然是陛下的意思。不過,要處置高掌印哪里有那么簡單呢?他可是陛下最信任的人,從小照顧陛下長大的。”
菱歌自然知道,要扳倒高起并非一朝一夕便能做成的事。可只要陛下答應審他,此事便成了三成。
她正思忖著,便見霍初寧款款走了過來,她面色蒼白,臉上沒有半分喜氣。
菱歌知道,這不是她想要的結果。
高起雖得陛下信任,卻并不偏向宮中任何一個人,甚至說,他雖不是霍初寧的人,卻也不是皇后或者太子的。
霍初寧倚在窗邊,道:“本宮已稟過陛下,三月三上巳節,你們隨本宮一道出宮去走走吧。”
兜蘭道:“也好,娘娘在宮中悶得久了,也該出去散散心的。”
霍初寧嘆了口氣,又看向菱歌,道:“菱歌也隨本宮出去走走吧。”
菱歌道:“是。”
三月三上巳節,不知有沒有機會見到陸庭之……
上巳
轉眼便到了三月三。
這些日子宮中極靜, 甚至算得上死氣沉沉。沒人知道高起會如何,只是沒有人相信,堂堂司禮監掌印會因此而倒臺, 甚至連霍初寧本身, 也不大在意這些事。
今日細雨綿綿。
菱歌撐著傘,走在宮中的甬道上,高潛亦撐著傘走過來,兩人皆停下了腳步,四目相對。
“菱歌是要出去?”高潛臉上帶著溫潤的笑意。
“是, 陪娘娘出宮去走走。阿潛從何處來?”
“錦衣衛,詔獄。”高潛道。
菱歌道:“你干爹……如何了?”
高潛道:“陛下還未定, 只是謀害皇嗣之罪, 一旦坐實, 便是死罪。”
雨如斷了線的珠子般打在傘上, 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
對于高起,菱歌自然全無好感,后來因為得知他的金喜的人,便越發憤恨。
若當初參與奪門的人真的有他, 那么他死了, 也算是為她父親伸冤的第一步。
菱歌點點頭,道:“陛下很難下決定吧。”
高潛道:“干爹侍奉了陛下數十年,陛下有些不忍之情,也是有的。”
菱歌望著高潛, 道:“阿潛, 你想他活著, 還是他死了?”
高潛眼睫微動,道:“活著有時候對他來說, 更是殘忍。”
菱歌點點頭,道:“我明白了。”
“再給我一點時間。”他開口道。
菱歌道:“不要太過為難。”
兩人如糾葛的線一般,只相遇了一瞬,便分開了。
菱歌款款朝著宮門的方向走去,霍初寧已在馬車上了。
高潛亦朝前走去,在甬道的盡頭,他終于停下了腳步,轉身向后看去。
是周臨風。
他趕了過來,道:“高公公……”
高潛伸出手來,示意他住口。
周臨風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又回過頭來,不必多問,便已心中了然。
直到菱歌完全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之中,高潛才開口,道:“何事?”
“錦衣衛指揮使陸庭之大人,請您今日晚些同他一道喝茶。”
“也好。”高潛道。
他正要離開,卻又突然停下了腳步,道:“煩請轉告陸大人,今日寧貴妃與沈令人出宮去過上巳節。”
周臨風會意,道:“多謝公公。”
*
三月三歷來是舉行“祓除畔浴”活動中最重要的節日,每逢這一日,京城上下的官宦子弟和閨秀們便會聚在京郊,或是相互以柳枝灑水祈福,或是一道曲水流觴、郊外游春,漸漸地,這上巳節倒成了京中官宦子弟與閨秀們相看的日子,比七夕乞巧節還熱鬧幾分。
霍初寧和菱歌、兜蘭皆穿了普通宦官人家女子的衣裳,梳了最簡單的發髻,在人群之中穿梭著。
霍初寧此時才略略來了幾分興致,驅散了她失去孩子的陰霾,道:“菱歌,你還記得嗎?從前我們也常來這里的。”
菱歌笑著道:“是啊!那時候姐姐常說,要嫁給這世上最好的男子,才不算辜負。”
霍初寧抬起頭來,遠遠地望著那些男男女女,道:“那時年少,如今才知道,這世上原也沒有什么最好的男子,就算陛下位高權重,終也難以倚靠。”
菱歌望著她,一時間,卻不知該說些什么。
霍初寧岔開了話題,道:“陸家的幾位公子、姑娘也在,你去尋他們說說話罷。”
“那你呢?”
霍初寧笑笑,道:“我累了,在這里歇一會子便很好。”
兜蘭也道:“奴婢陪著娘娘就是,姑娘在宮中困了這么些時候,也該出來散散心了。”
菱歌知道,如今她與霍初寧之間隔閡漸深,勉強待在一處也只是讓兩人都為難罷了。
她也就不再推拖,只站起身來行過了禮,便朝著陸盈盈等人的方向走去。
*
曲水之畔已聚集了許多人,他們分坐流水兩側,不時地從流水中撈出一盞酒,或是一疊茶點,好不悠閑。
“盈盈!”菱歌輕輕碰了碰陸盈盈的肩膀,順勢在她身側坐了下來。
陸盈盈且驚且喜,道:“菱歌!你怎么會來的?”
菱歌笑著道:“我陪娘娘出來走走。”
陸盈盈點點頭,道:“原該出來走走的,你從前沒在京城過過上巳節,今日啊可要好好玩玩。”
她說著,便招攬了陸辰安、陸予禮等人來,沈淮序更是連嘴里的吃食都顧不得,忙不迭的跑到了菱歌身邊,就著一雙臟兮兮的小手直滾到她懷里去。
陸辰安有些羞赧地望著她,道:“菱歌……”
陸予禮拼命沖著陸辰安使眼色,可他只是沉默,耳朵尖卻微微有些泛紅,急得陸予禮直翻白眼。
菱歌倒是大大方方地回了禮,道:“今日人來得倒齊整。”
陸盈盈道:“可不是?大明一向重規矩,男女七歲不可同席的,也就今日能略放縱些,自然能來的便都來了。”
她說著,低頭在菱歌耳邊道:“雅芙表姐原也想來的,可霍家的意思是她即將過門,不好拋頭露面,雅芙表姐也就只得作罷了。”
菱歌冷笑一聲,看著坐在對面不遠處的霍時和霍初語,道:“有本事要求未過門的妻子,卻不好生管好自己,算什么人物。”
陸盈盈亦道:“誰說不是?只可惜雅芙表姐鐵了心要嫁霍時,再不肯回頭的。”
正說著,便聽得周遭突然吵嚷起來。
菱歌瞇了瞇眼睛,循聲望去,只見宋家的幾個庶女宋木樨、宋將離和宋朝顏正圍著一個女子站著,似是起了些爭執。
“怎么回事?”菱歌低聲問道。
陸盈盈倒是看得清楚,道:“宋家那幾個蠢丫頭這次又不知是替誰人當了沖頭了。”
菱歌瞧著那被宋家庶女們圍住的女子,只覺有幾分眼熟,道:“她是誰?”
陸盈盈道:“就是上次我們在鳳翔閣救的歌伎,她也不知如何入了楊公子的眼,如今跟著楊公子,明著說是侍女,暗著,也許根本就是侍妾了。”
“能入得了楊公子的眼,倒不容易。”菱歌淡淡道。
陸盈盈幽幽道:“什么天上有地下無的公子,他瞧著克己復禮,實則還不是一樣,色字頭上一把刀,任哪個男子也不能免俗。我從前不信,如今也由不得我不信了。”
陸盈盈尤自說著,菱歌倒想起了一樁舊事。
“阿瑤,我這一輩子,有你一人就夠了。”少年曾許諾著,生怕她不肯信他的心。
可如今……
菱歌說不出是種怎樣的感受,她心中雖無波瀾,卻也難免覺得諷刺。
楊惇并不在那女子身邊,想來是辦別的事了。
那女子有些倉惶地望著宋家幾個庶女,道歉道:“是我手上不穩,弄臟了姑娘的裙裾,還請姑娘將裙子換下來,讓我帶回去洗干凈……”
“我今日就穿了這一條裙子,你讓我如何換下來?再者說,我這衣裳的料子也是不能隨便洗的,你懂得什么?”宋木樨咄咄逼人道。
“我……”
霍初語站起身來,走到宋木樨身側,道:“木樨姑娘腿上才好了些,便又被這滾燙的茶水潑上去,若是留了疤痕,可如何是好呢?”
宋木樨看向她,道:“霍二姑娘一貫處事最是公正,還請姑娘為我評評理!”
霍初語挑眉看著那女子,道:“這位姑娘瞧著只是個婢女,平日里和我們說話都不配,料想不懂什么規矩,行事才魯莽了些,以致釀成此禍。不若早些稟了主子回去,免得在這里丟人現眼。”
“我,我……”那女子猶豫著道。
“還不自稱‘奴婢’么!”宋將離喝斥道。
“公子說了,我不是奴婢……”
“媚奴!”楊惇急急走了來,將那女子拉到身后,道:“沒事吧?”
媚奴搖搖頭,怯生生的看著他。
楊惇這才安下心來,看向霍初語等人,道:“各位姑娘,媚奴是楊某府上的人,若她不小心沖撞了姑娘們,楊某代她向各位賠個不是。”
宋木樨等人相互看著,都不敢多言。
只有霍初語不甘心,道:“楊公子說,她是你府上的人?不知這位姑娘到底是何身份?”
楊惇正色道:“媚奴是楊某的客人,亦是楊某的朋友。”
霍初語嗤笑一聲,道:“客人,朋友?楊公子只怕不便說出她的身份吧?依著我看,她若非公子的侍女,便是公子的侍妾。”
楊惇眼底一沉,道:“霍二姑娘慎言。”
霍時見霍初語吃癟,便走了過來,道:“楊公子,身正不怕影子歪,霍某還從未見過什么清清白白的男男女女。楊公子既然敢做,又為何不敢承認?”
“這是楊某家事,與霍大人無關。”楊惇淡淡道。
霍時卻不肯退縮,反而一把抽出腰間的劍,攔住了楊惇的去路。
“霍大人此是何意?”楊惇眉頭微蹙。
霍時道:“既然她惹了初語,便不能說與霍某無干。”
楊惇和霍時僵持不下,媚奴卻再也支撐不住,她猛地跪下身來,道:“都是媚奴的錯,與公子無干。霍大人若要怪罪便怪罪于我,不要為難公子!”
“媚奴……”楊惇無奈地拉她起身,媚奴卻抵死不肯,只跪在地上拼命搖著頭。
菱歌冷眼瞧著他們,只覺可笑之極。
只是這媚奴生得倒有幾分像她姐姐謝瑛,上次她化了濃妝看不出來,這一次卻……
她作勢要上前一步,卻覺手腕被人死死握住了。
“大哥?你怎么來了?你不是從來不喜歡這種場合的嗎?”陸盈盈忍不住道。
菱歌猛地抬頭,只見陸庭之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她身后,道:“怎么,心疼了?”
這是吃的什么飛醋……
菱歌無奈地看著他,掙扎著想從他手中抽出手腕,他卻道:“你不會以為楊惇連這種事都處理不了吧?”
菱歌道:“我如何想、如何做,似乎都與楊公子無關。”
陸庭之冷聲道:“是么?你如今是我陸庭之的人,我可不想讓旁人覺得,我們陸家的人上趕著去幫楊家的忙。”
菱歌莞爾一笑,故意道:“如此,我不狐假虎威一番,似乎就對不起這個名號了。”
“你……”
陸庭之話還沒說完,便聽得菱歌道:“宋二姑娘的腿傷可養好了?怎么這么快就忘了疼呢?”
上巳(二)
周遭頓時安靜下來, 楊惇手上一松,抬眸朝著菱歌的方向看去。
媚奴腳下不穩,幾乎跌倒在地上, 她顧不得起身, 只順著楊惇的目光朝著菱歌看去,暗暗咬了咬唇。
菱歌也不怵眾人的目光,只含笑走到媚奴身側,伸出手來,道:“姑娘雖非男子, 膝下也金貴得很,若這樣隨隨便便地跪了旁人, 豈不是辜負了楊公子待姑娘的敬重之意。”
媚奴猶豫著道:“你是……沈姑娘?”
菱歌笑笑, 道:“姑娘好記性。”
媚奴小心翼翼地看了楊惇一眼, 只見楊惇眼中已再容不下旁人。
媚奴不敢妄言, 便抿了抿唇,垂下眸去。
宋木樨見陸庭之就在不遠處,早已被嚇破了膽子,一個辯駁的字也不敢說。
倒是宋將離忍不住道:“沈姑娘, 你連這么一個卑賤的侍妾都要護著嗎?”
菱歌道:“宋三姑娘這樣說旁人, 可問過楊公子的意思?”
“我……”
宋將離正要爭辯,宋木樨卻一把將她拉了回來,道:“沈姑娘,我妹妹不懂事, 你別和她一般見識。”
她一邊說著, 一邊瞥著陸庭之, 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菱歌道:“不會。”
她說著,又看向霍初語, 道:“連當事人都不再追究,霍二姑娘想來不會有意見了吧?”
霍初語冷哼一聲,走到菱歌身側,低聲道:“沈菱歌,你最好讓陸庭之護你一生一世。”
菱歌嗤笑一聲,道:“我如今是正三品的女官,就連你父親霍大人見了我,也要客客氣氣的。霍二姑娘還是考慮考慮自己吧。”
“你!”霍初語恨恨地逼視著她。
霍時想要動手,卻被陸庭之反手奪下了他手中的劍,順手將劍插入了劍鞘之中。
霍時想要拔劍,卻見劍柄被陸庭之死死地按住了,他根本動彈不得。
霍初語知道自己今日討不上半分便宜,便向后退了一步,道:“我們走著瞧!”
言罷,便看向霍時,道:“哥哥,我們走!”
霍時冷冷盯著陸庭之,半晌,終于松了手,轉身走了。
菱歌挑眉看向宋將離等人,道:“怎么?幾位姑娘還沒鬧夠么?”
“你……”宋將離忍不住要開口,卻被宋木樨強拉著離開了。
媚奴見狀,猛地撲到楊惇懷中,道:“公子,你沒事吧?”
楊惇沒說話,只是不動聲色地向后退了一步。
菱歌倒是全沒在意,她看向陸庭之,笑著道:“大表兄的名號,果然好用。”
陸庭之沉著臉色,只淡淡瞥過楊惇的臉,便道:“若再有下次,我便由著霍時對你動手,絕不干涉。”
菱歌扯了扯嘴角,道:“我不信表兄舍得。”
陸庭之正要開口,一回頭正對上她的臉,到唇邊的話便再也說不出來,只偏偏將腰間的繡春刀握得更緊。
陸辰安等人走了過來,關切道:“菱歌,沒事吧?”
菱歌笑著看向陸庭之,道:“有大表兄在,他舍不得讓我出事。”
陸辰安眼眸一黯,道:“大哥事務繁忙,又居于高位,自然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這種小事,以后還是我來幫你……”
陸庭之卻打斷了他,他略過他,望著菱歌的眼睛,道:“無妨,左右是自家人,我護著便是。”
菱歌揚著頭,清淺一笑。
陸庭之冰霜般的眼眸中映入她的笑,竟有了一絲松動。
陸辰安望著他們二人,只覺得胸口堵得厲害,他下意識地屏息凝神了一瞬,目光從眼前延伸到陸庭之身上。
他待菱歌,到底是什么情誼呢?是兄妹之情,還是男女之意?
他想要在他臉上看出什么來,卻因逆著光,什么都看不分明。
陸辰安猶自探究著陸庭之的神情,楊惇卻已走了過來,道:“今日多謝陸大人、沈姑娘替楊某解圍。”
他說著這話,目光卻凝在菱歌臉上,不偏分毫。
媚奴亦跟了過來,朝著陸庭之和菱歌行了禮。
菱歌扶了她起身,道:“他們不配你跪,我也不配。你是楊公子看重的人,若是這樣自輕,只怕落到有心人眼里,便會因此而看輕楊公子,反而不好。”
她這話說得客觀,可因著楊惇一直望著她,反而讓陸庭之生出一抹不快來。
“楊公子還請護好自己的女人,免得勞煩旁人。”陸庭之丟下這句話,便作勢要拉著菱歌要離開。
楊惇卻道:“媚奴只是楊某的朋友,并非女人,而菱歌姑娘,也并非旁人。還請陸大人慎言。”
他說著,目光灼灼的望著菱歌。
陸庭之腳下一頓,看向楊惇時眼角都微微抽了一下,道:“楊公子不必向我解釋。”
菱歌倒是坦然,道:“于楊公子而言,我就是旁人。”
這話還算順耳。
陸庭之聽她如此說,握著繡春刀的手便不覺松了幾分。
“并非是向著陸大人。”楊惇說著,目光卻看向菱歌,道:“媚奴便是上次沈姑娘在鳳翔閣救的姑娘,沈姑娘可還記得?”
菱歌笑道:“我記不記得有什么要緊?能成全楊公子與媚奴姑娘,才是要緊的。”
“沈姑娘誤會了,我帶媚奴回府,并非因為男女之情。而是……媚奴并非尋常歌伎。”楊惇突然開口。
“我們對她的來歷并不感興趣。”陸庭之淡淡說著,不動聲色地擋在了楊惇和菱歌中間,阻擋了他們的視線。
“她是……”菱歌倒是想多問一句,為何媚奴會生得有幾分像她姐姐。
“她是謝家的女兒,謝珺。”楊惇道。
“謝家……”陸盈盈忍不住驚呼,連陸辰安、陸予禮等人也多看了媚奴幾眼。
還好周遭沒有旁人,若是被人家聽了去,只怕要惹出禍事來。
只陸庭之神色如常,好像那媚奴無論是誰,都根本不在他眼中。
沈淮序則拉了拉菱歌的裙裾,稚氣未脫道:“阿姐,是哪個謝家?”
“還能有哪個謝家……”陸盈盈忍不住答道。
菱歌一愣,唇角擠出一抹淺淺的笑來,道:“大約是謝少保的族人吧。”
陸盈盈將淮序拉到自己身側,認真道:“謝家很了不起!”
淮序點點頭,道:“我知道!”
菱歌沖著淮序微微一笑,心中卻思緒萬千。
她父親自小特立獨行,他來到京城求學后,便與族中兄弟幾乎斷了往來。甚至因為他居于高位之后不肯提攜族中上下而與族中兄弟交惡。因此,她自小與這位名喚謝珺的堂妹也并不熟悉,甚至見也沒見過幾次。
可再次聽到謝家人的消息,她還是忍不住有些激動。
她抬眸看向媚奴,很仔細地看著她,道:“媚奴姑娘這些年……過得很不容易吧?”
媚奴有些感懷地說道:“凡此種種,已是過往。能遇到公子,便一切都值得了。”
楊惇道:“媚奴五年前因受謝少保一案牽連,被罰為奴籍發賣,的確受了很多苦。”
她走到楊惇身側,半是嬌羞半是怪罪,道:“公子怎么和旁人說這些?”
“沈姑娘并非旁人。”楊惇道。
媚奴的眼底涌起一抹不安,連看向菱歌的目光也多了幾分警惕之意,道:“沈姑娘雖是女官,說到底卻也是囿于宮墻之中的,想來并不懂得這些。”
“呵……”陸庭之冷笑一聲,看向楊惇的眼神中也多了幾分深意,道:“井底之蛙也敢妄言天上鴻雁么?”
楊惇道:“媚奴,還不快給沈姑娘道歉!”
“公子……”
媚奴卻不懂楊惇為何會如此。
她只知謝氏一族雖因謝少保而覆滅,卻也因謝少保而在大明頗有些名聲威望,尋常人聽得她是謝家的人,待她都不覺敬重幾分。而楊惇明顯與謝家有些淵源,這些日子待她更是照顧有加,怎么一遇到菱歌,就全變了?
媚奴思及此處,看向菱歌的眼眸便多了幾分嫉恨,全然忘了方才是誰幫自己解圍的。
菱歌倒是顯得十分平靜,說到底媚奴家破人亡,也是因為她父親,若細論起來,倒是她更對不起媚奴些。
媚奴急中生亂,道:“沈姑娘在宮中養尊處優,又怎能明白當年謝家人付出了什么?”
“這世上,只怕沒人比本宮這個妹妹更知道謝家付出了什么了。”
身后突然響起霍初寧的聲音,眾人趕忙回頭,行禮道:“貴妃娘娘。”
霍初寧的目光掃過媚奴的臉,停在菱歌身上,她伸出手來,扶了菱歌起身,道:“菱歌,你這眼光是愈發地差了,你護著她,她說話可不怎么中聽呢。”
菱歌笑笑,道:“娘娘怎么來了?”
霍初寧揮揮手命眾人起身,道:“本宮若再不來,這婢女還不知要說出什么混賬話呢!”
她說著,瞥向媚奴,無端地氣勢便壓了他三分,道:“雖是婢女,楊公子也該好好教教,免得她連女官和宮女都分不清,沒得惹人笑話。”
“妾身……”媚奴正要解釋,卻見楊惇應了下來,道:“娘娘說的是。”
霍初寧嗤笑著看向媚奴,道:“謝家人……本宮從前倒沒怎么見過你,想來是謝家的遠房親戚,與謝少保家來往并不多吧。”
媚奴道:“妾身的父親是謝少保的親兄弟。”
“原是這樣。”霍初寧點點頭,道:“當年守衛北京的時候也未見得你們家出力,如今倒來攀親戚了。這也就是看著楊公子念著與謝家舊時的情誼吧?”
“妾身沒有……”
“沒有?”霍初寧輕笑著,有意無意地瞥著楊惇的神色,道:“若是讓有心人知道了姑娘的身份,只怕姑娘此時已被投到大牢里去了。你獨身摸爬滾打這么久,審時度勢的本事確實不差。”
媚奴被她說得滿面羞紅,楊惇卻只是蹙眉望著菱歌,沒有半分想為她說話的意思。
“公子……”媚奴輕輕去攥楊惇的衣袖。
楊惇不動聲色地抽回了自己的衣袖,道:“娘娘教誨,不可不聽。”
媚奴的臉頰倏地紅了起來,道:“是。”
霍初寧款款踱步到楊惇面前,道:“楊公子還是把眼睛放亮些,免得被人利用而不自知。”
她說完,便看向菱歌,道:“本想出來散散心,卻見到這個,真是沒意思。我們回宮去吧。”
菱歌點點頭,又看向陸庭之,道:“今日平白欠了大表兄的人情,若他日得空,我必還上一份給表兄。”
陸庭之幽幽看著她,道:“表妹若想還,我自當給你這個機會。”
兩人說得如同密語一般,旁人都聽得見,卻不解其中的意思。
陸辰安沉了臉色,楊惇雖沒說什么,眼底卻有些晦暗。
陸庭之卻覺得心情大好。
菱歌又看向淮序,道:“你好好跟著師父學本事,不許偷懶哦。”
淮序點點頭,乖乖巧巧地道了聲“是”。
菱歌淺淺一笑,經過陸庭之身旁時,有意無意地拂過他的掌心,方翩然離開了。
陸庭之望著她離開的方向,直到她走出很遠,他才伸出手來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微微勾了勾唇。
底牌
“大哥, 你在笑什么?”陸盈盈不解地望著他,她這個兄長,平素不是從來不笑的么?
陸庭之斂了神色, 看向沈淮序, 正色道:“你姐姐倒不怕我把你教壞了。”
沈淮序道:“整個京城阿姐就與師父走得最近,若連師父都不可信,阿姐也沒誰能夠依仗了。”
陸庭之眉間微動,道:“這話是你阿姐說的,還是你自己想的?”
沈淮序縮了縮脖子, 道:“雖是我自己說的,卻也是阿姐心中所想。我與阿姐是親姐弟, 阿姐心里想什么, 我豈有不知的?”
陸庭之沒說話, 可眼底的陰霾卻瞬間消散殆盡了。
陸辰安望著陸庭之唇上的笑意, 只覺刺眼得很。
他走到陸庭之身前,道:“大哥,有件事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陸庭之微微挑眉,道:“你是大人了, 自己的事自然有自己拿主意, 不必說與我聽。”
“可這件事不一樣!”陸辰安突然開口。
陸盈盈本和陸予禮等人說著話,聽得陸辰安這樣說,都安靜了下來,靜靜朝著他們這邊看著。
陸辰安不肯開口, 只是緊抿著唇。
陸予禮見狀, 心中便已明白了幾分, 趕忙推搡著陸盈盈走了。
陸辰安這才看向陸庭之,道:“大哥, 能否借一步說話?”
陸庭之實在看不上他這副扭捏的樣子,便強壓著性子“唔”了一聲,提步離開了。
陸辰安猶疑片刻,便跟了上去。
兩人一前一后走了許久,直到周遭再無什么游人,陸庭之才停了下來,道:“你想說什么?”
陸辰安被他望著,一種少年時被兄長管束的感覺便從心中裹挾而來,他有些局促地握緊了手指,道:“我想請大哥幫我!”
陸庭之挑了挑眉,道:“誰欺負你了?霍秉文?”
陸辰安一口氣將所有的話都說了個干凈,道:“不是。本支援由蔻蔻群泗兒洱弍捂九伊泗妻是祖母一定要我娶親,可我心中所念,唯有菱歌表妹一人。我想請大哥替我向祖母說明,待菱歌出宮時日一到,我自會請祖母為我做主。”
他說完,便埋下頭去,不敢去看陸庭之的反應。
半晌,他才等到陸庭之的回答:“你可知道你在說什么?”
陸辰安猛地抬起頭來,道:“大哥?”
陸庭之冷聲道:“據我所知,菱歌初入京城時,祖母也動過將她許配給你的心思,那時你是怎么說的?”
陸辰安只覺臉頰發燙,囁嚅道:“那時是我不懂事……”
“既錯過了,便不許再提。菱歌有才有貌,憑什么去受你的指摘?你不想要便不要,你想要便要?你當她是什么?”
“我必當愛重她!我已知錯了!大哥,你信我!”陸辰安猛地看向他。
陸庭之淡淡看著他,眼底只余涼薄。
“話說完了?”
陸辰安忖度著他的神色,啞然道:“說完了。”
陸庭之轉身便要離開。
陸辰安道:“大哥當真不肯幫我?”
陸庭之沒說話,只徑自朝前走去。
“大哥不肯幫我,是因為我曾經不肯答應祖母的安排,還是根本就因為大哥自己喜歡菱歌!”
陸庭之腳下一頓,回眸如鷹隼般銳利。
他還未開口,陸辰安的氣勢便已低了三分。
陸庭之并未回答。
半晌,陸辰安終于鼓起勇氣抬起頭來,卻發現陸庭之不知何時已離開了。
陸辰安懊喪地嘆了口氣,他方才一定是瘋了,才會和陸庭之說那樣的話。
*
楊惇垂著眸,手指將酒盞緊緊攥著,直到媚奴輕聲喚他,他才如夢初醒。
只聽“啪”的一聲,酒盞落在了地上,摔的粉碎。
“公子!”媚奴趕忙去查看他的手指,卻被楊惇輕輕推開。
“公子?”媚奴的眼中閃過一抹不可置信。
楊惇道:“你我雖問心無愧,可到底傳出了不少流言蜚語,為了你的名聲考慮,今后你還是不要住在楊府中了。”
他頓了頓,道:“我會為你尋個合適的地方住著的,衣食供應不缺,直至你出嫁。”
“不……”媚奴搖著頭,道:“公子,妾不要!就讓妾做婢女,一輩子侍奉你,好不好?”
楊惇沒說話,只是眼底一寸寸的冷下去。
媚奴道:“是因為那位沈姑娘,對不對?公子是怕她誤會,是不是?可那位沈姑娘明顯對公子無意啊!她心里眼底,都只有那位陸大人,不是嗎?”
“你又不是她,如何會知道她的心意!”楊惇難得地動了氣。
媚奴道:“公子也知道妾在勾欄中待了多年,這些男女之間的事,妾一眼便看出來了……”
“住口!”楊惇打斷了她,道:“管家會為你安排住處。”
言罷,他便拂袖離開了。
媚奴望著他的背影,淚水如珠簾般滑落,她伸手去擦,卻怎么也擦不完。
“好孩子,別哭了。”
有人遞了帕子給她。
媚奴一怔,抬眸看見來人,趕忙行禮,道:“夫人。”
楊夫人笑著道:“你才來時我便勸過你,阿惇心中不可能有你。”
媚奴抽泣著道:“是……是妾心生妄想,不肯相信……”
她說著,不甘心道:“夫人,公子心中的人,是那位沈姑娘嗎?”
楊夫人搖搖頭,道:“不是,她還差得遠呢。”
“那公子為何如此在意她?”
她不信,她分明什么都不輸那個沈姑娘,為何公子會為了她對自己如此冷漠?
楊夫人嘆了口氣,道:“或許,是因為她生得有幾分像那個人吧。”
“那個人?”
“是啊,那個人。阿惇之所以會帶你回來,多半也是因為她。”
楊夫人說著,伸手替她理了理鬢邊的發,道:“你瞧,妝都哭花了。”
媚奴趕忙跪下來,道:“夫人,妾不想離開楊府,求您幫幫妾!”
楊夫人扶了她起身,道:“阿惇決定的事,我亦無法讓他改變主意。我看得出來,你是個癡心的好姑娘,你既喜歡阿惇,是否愿意替他解憂?”
“自然愿意。”媚奴一口答應。
楊夫人笑笑,道:“我果然沒看錯你。”
媚奴低眉一笑,道:“夫人謬贊,妾愧不敢當。”
楊夫人笑著拍了拍她的手,道:“你當得起。你放心,若你能辦成此事,阿惇定會另眼待你的。”
媚奴抿唇輕笑,道:“是。”
*
入夜。
“大人,貴人來了。”周臨風說著,將門簾掀開,側身讓出一個位置來。
高潛著了斗笠,黑色的紗幔從頭遮到腳,將他整個人都籠罩在了一層朦朧的煙霧里,讓人窺探不清。
“高公公來了,請坐。”陸庭之說著,從一旁煮沸的鍋中舀出一勺滾燙的茶水,倒在他對面的茶盞中。
高潛將斗笠摘下來,笑著道:“圍爐煮茶,陸大人好雅興。”
陸庭之道:“賀高公公高升,不敢潦草。”
高潛神色一凜,款款坐了下來,端起那茶盞,眼底透著幽幽的光,道:“借大人吉言。”
陸庭之道:“此次多虧高公公幫忙,才能有次收獲。明日早朝,便可見分曉,不愁扳不倒高起。”
高潛道:“陛下雖寬厚,卻最恨謀逆之人,如今人證物證俱在,又有陸大人的雷霆手段,自然萬事可成。”
他說著,端起茶盞淺抿了一口,道:“他可招了?”
陸庭之點點頭,道:“他骨頭輕,受不得什么。更何況他想著一旦招人便可面見陛下,到時候再痛哭流涕地求求情,陛下是個念舊的人,也許就會寬恕他。只不過這一次,他失算了。”
他說著,抬眸看向高潛,道:“若非沈令人告訴本官高公公的心意,本官還萬萬想不到高公公肯幫本官這個忙。”
高潛道:“宮中父子,能有幾多情分?更何況,就算不為著那位置,我也顧惜著沈令人的心意。”
“怎么說?”
“不怕陸大人笑話,凡是沈令人想要的,我都會幫她實現。”
陸庭之望著他,眼底多了幾許探究之意。
高潛倒是坦然,他將茶盞放下,淺淺一笑,道:“大人不必在意我是何居心,我是身子殘缺之人,根本不配肖想什么。”
陸庭之道:“公公大義,實在令人欽佩。”
高潛笑著搖搖頭,道:“我不過是個奴才,哪里懂得什么大義?陸大人是沈令人信任之人,我只盼著大人待令人的好皆出于心,若非如此,那么無論大人居于何等高位,我都不惜魚死網破,也要為令人討個公道。”
陸庭之道:“公公放心,沈令人是本官珍重之人,本官此生絕不負她。”
高潛微微頷首,沒再說什么,便徑自站起身來,重新將斗笠戴好,轉身走了出去。
他好像是從那煙霧里來的,如今事了,便又隱到煙霧里去了。干凈的就像是從來沒來過似的。
陸庭之望著他遠去的方向,眼底一寸寸的沉了下去。
“臨風!”他喚道。
“是!大人!”周臨風走了進來,行禮道。
陸庭之沉聲道:“事情可都辦妥當了?”
周臨風道:“大人放心。”
“去吧,明日還有一場惡仗要打。”
陸庭之說著,款款站起身來走到門外,望著遠處的月光。
他本以為,高起是那個最難解決的人,卻沒想到,被菱歌這樣輕輕松松便化解了。
沈菱歌,我還真是……看不透你呢。
覆滅
翌日, 早朝。
“陛下,孟赫言已招認,是司禮監掌印高起指使他毒害皇嗣, 致使寧貴妃滑胎。這是孟赫言和高起的供詞, 還請陛下過目。”
陸庭之說著,看向周臨風,周臨風立即會意,將手中的供詞遞給高潛。
高潛接過供詞,走上臺階, 呈到陛下眼前。
陛下接過那供詞,緩緩道:“這孟赫言……是否是為了脫罪, 胡亂攀扯啊?還有這高起的供詞……是否是屈打成招?”
陸庭之道:“臣的確命人用了刑, 陛下有此疑惑, 也分屬應當。”
他說著, 又道:“不過,孟赫言還招認,高起早有謀反之意。自五年前‘奪門’之后,他眼紅陛下分封群臣, 而他只得司禮監之首的位置, 早已心中不忿。這些年眼看著陛下重用高潛公公,他心中便越發不滿,這才動了旁的心思。”
陛下陰沉沉地看著他,道:“如你所言, 這高起謀反不去勾結群臣, 不去圖謀兵權, 倒和孟赫言交心?這孟赫言是何方神圣?竟值得高起如此!”
楊敬亦道:“陛下,依臣之見, 孟赫言此人陰鷙,竟敢挑唆陛下與高起公公的君臣之情,實是罪該萬死!至于陸大人,大約是立功心切,這才會被孟赫言蒙蔽,竟信了如此無稽之談!”
周臨風見狀,急道:“稟陛下,高起和孟赫言皆是臣親自審出來的,供詞絕不會有問題!至于謀反之事,高起也是招了的!他……”
“住口!”韓讓道:“大殿之上,也有你個小小千戶說話的地方?”
他說著,看向陛下,道:“高起公公侍奉陛下多年,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容不得孟赫言這小人如此污蔑!陛下,依著臣看,高起公公不但無過,反而有功,遭此陷害,正是因為他侍奉陛下太過盡心,這才遭小人構陷之故!”
他說著,眼眸淺淡瞥過陸庭之的臉。
陸庭之倒是淡然得緊,梁少衡正要開口,他卻朝著他微微搖了搖頭。
這件事,只有錦衣衛牽涉其中,就足夠了。
陸庭之道:“韓大人,陛下早說過廣開言路,便是平民百姓也可說出自己的想法,更何況是我錦衣衛的千戶?韓大人如此霸道跋扈,是要排除異己嗎?”
“陸大人,請慎言!”韓讓急道:“陛下,臣絕無此意啊!更何況臣一向本分,如何當得起霸道跋扈四個字?若當真要說,也是他陸庭之霸道跋扈……”
話音未落,便見陸庭之的眼刀冷冷掃來,韓讓的氣勢當即便矮了半截,悻悻住了口。
陛下被他們吵得腦仁疼,道:“諸位愛卿,依著你們,此事該如何是好?”
楊敬道:“陛下,不若傳高起公公和孟赫言來大殿之上對質。”
陛下揉了揉眉心,道:“準了。”
陸庭之道了聲“是”,便朝著周臨風使了個眼色。
周臨風會意,便退了下去,不一會子,便命人將高起和孟赫言帶了上來。
兩人身上隱有血痕,可比起上次孟赫言自東廠出來時那副不成人形的模樣,如今已算好多了。
孟赫言佝僂著身子,勉勉強強行了禮。
高起卻再顧不上什么,哭喊著道:“陛下!求陛下為老奴做主哇!奴才冤枉啊!”
他說著,拼命往陛下腳邊爬去,攥著陛下的衣角,道:“是陸庭之!是陸庭之害奴才!陛下,您信奴才,奴才怎么會有膽子謀反啊!”
陛下被他吵得頭腦發脹,道:“孟赫言,你誣陷忠良,你可知罪?”
孟赫言道:“罪臣自知罪孽深重,可罪臣也是受高起蒙蔽,才會鬼迷心竅。旁的罪,臣皆可一一認下,可高起實在不配稱為忠良,不過亂臣賊子,又何來誣陷?”
“你……”高起哭喊道:“陛下,奴才沒臉活了啊!”
高潛道:“陛下,奴才可否說句話?”
陛下不耐煩道:“你說。”
高潛道:“奴才也不信干爹會做謀逆之事,干爹身子不好,又日日只在自己房中,連院子都少出,若他真做了什么,想來也能在他的住處搜到些證據。更何況這宮中守衛森嚴,又是眾目睽睽之下,再沒人能在干爹房中動什么手腳的。不若派人去搜搜,一看便知。”
“陛下……”高起心中涌起一抹不安,卻又想不出又何不妥,只猶豫道:“這……”
陛下看向高起,道:“如何啊?”
高起道:“奴才怕若派了錦衣衛去搜,萬一有人趁機動手腳,這……”
陛下道:“這樣吧,韓讓。”
韓讓道:“臣在。”
陛下道:“你和周臨風一道,帶著朕的侍衛是搜!”
韓讓和周臨風互看了對方一眼,皆是滿眼嫌棄,道:“是!”
*
大殿中一片寂靜,只余高起低低的哭聲和孟赫言偶爾的喘息聲。人人臉色都有些陰沉,不知心中在盤算些什么。
楊敬繃著臉,一言不發。
楊惇站在他身后不遠處,眉頭微微蹙著,神色倒是淡然。他雖知道他父親與高起交好,卻對司禮監的人一貫沒什么好臉色,自金喜那個閹人起,整個大明都被荼毒了。他們這些士子們私下都恨不得除盡閹人一黨,還天下一個清明。
陸庭之閉目養著神,直到外面傳來響動,他才倏地睜開了眼睛。
陛下看著站在大殿之中氣喘吁吁的韓讓,道:“韓愛卿,查得如何了?”
韓讓猶豫著看了周臨風一眼,周臨風神色倨傲,道:“韓大人方才不還趾高氣昂的?如今怎么像是鋸了嘴的葫蘆,不敢說了?”
陛下耐心耗盡,“啪”地將手掌拍在案幾上,道:“據實說!”
“是,是……”韓讓擦了擦額角的汗,看向楊敬,見楊敬緊抿著唇,他方轉過頭來,道:“陛下,臣等在高起房中,搜到了……”
“搜到了什么!說!”
“搜到了巫蠱之物!上面有陛下和寧貴妃娘娘的生辰八字!還有……”
“還有什么!”陛下一腳踹開了高起,死死盯著韓讓。
韓讓已是冷汗涔涔,支支吾吾地再也說不出來。
周臨風道:“稟陛下,在高起床下,還搜出了大明的輿圖和龍袍。”
“好,好哇!”陛下看著高起,道:“你還有什么話說!”
“奴才沒有!陛下,是他們陷害奴才!”高起嘴角都是血沫,道:“是有人指使,對,一定是他們串通好了要陷害奴才!”
陸庭之道:“高起公公倒是高看本官了,似龍袍這般稀罕的物件,就算讓本官陷害你,本官都弄不到。”
周臨風道:“除了宮中人,只怕沒人有本事弄到這種東西吧。”
陛下只覺怒火中燒,大喝道:“高起,你狼子野心,倒是朕看錯了你!”
孟赫言跪下來,顫抖著道:“陛下,罪臣受高起蒙蔽,罪當一死。還請陛下放了牢中的宮人,他們實在無辜。”
“準了!”陛下大手一揮,道:“著高起,杖斃于殿前!孟赫言,秋后問斬!”
陸庭之道:“是!”
高起嚇得幾乎暈厥,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話來了,只是不住地打著顫,被侍衛架起來的時候,只見他衣褲上溺出了一道水跡。
侍衛們嫌惡地皺起了眉頭,道:“沒根的東西,真是臟!”
陛下看都懶怠看他,好像他是什么臟東西似的。
梁少衡和高潛雖未開口,可到底心里不是不痛的。
*
等到眾人下了朝,大殿上空空如也,梁少衡才緩緩走出了大殿。
外面天色正好,越發有春季的感覺,萬物復蘇,可于他心底,卻并未感知到這份暖意。
他低著頭,雖扳倒了高起,可他臉上卻沒有太多的喜悅。
“少衡……”有人輕聲喚他。
梁少衡猛地抬頭,正對上霍初寧那雙美得驚心動魄的眼睛。她本就天生媚骨,如今這眼中又多了幾分委屈,幾分惋惜。
這一次,他沒有停下,反而加快了腳步,大步朝前走去。
“少衡……”霍初寧趕忙喚他。
他腳下微頓,連朝后看的勇氣都沒有,便急急離開了。
兜蘭有些擔憂地看向霍初寧,道:“娘娘,梁大人這是怎么了?”
霍初寧搖搖頭,道:“他興許是怕本宮怪罪他。”
兜蘭道:“任誰也再想不到,孟赫言竟會供出高起來,高起又行謀反之事,再無回旋余地。娘娘,會不會當真是高起害了您?”
霍初寧道:“他若當真要謀反,也該去害太子,與本宮何干?”
“那這也太巧了……”兜蘭感慨道。
霍初寧眉頭微蹙,用帕子抵著鼻子,道:“是太巧了些。”
她望著梁少衡離去的方向,半晌,方道:“回去罷。”
兜蘭點點頭,道:“是。”
“對了,菱歌呢?”
兜蘭小心翼翼地看向她,道:“今日坤寧宮來傳過話了,讓瑤姑娘即日起便回坤寧宮侍奉去了。”
霍初寧冷聲道:“坤寧宮那位還真是……一天都等不及啊!”
兜蘭道:“興許皇后娘娘看重瑤姑娘,也未可知。”
霍初寧道:“你當她真看不出來本宮與菱歌的關系?她就是要本宮難受,她就是嫉恨本宮!”
兜蘭道:“皇后再如何也已人老珠黃,如何爭得過您呢?”
霍初寧道:“恩寵算什么?她有兒子,就是她最大的底牌!”
兜蘭不敢提皇嗣之事,又不敢不寬慰她,便道:“等娘娘身子好了,會心想事成的。”
霍初寧抿了抿唇,眼底冷得如同淬了冰,道:“是么……”
良娣
扳倒了高起, 菱歌心中也算松了一口氣。
她默默在心中將“高起”的名字劃掉。
“楊敬、霍時……還有……”
陸庭之,興許可以算是朋友吧?
她不知道他為何會殺死章鶴鳴,可無論如何, 他這次幫了她, 不問緣由地幫了她。也許是因為他本就與高起不睦,也許是他有別的想法,可無論如何,她是該謝謝他的。
菱歌正想著,便聽得門外有動靜。
她趕忙斂了神色, 走出去迎接著,果然看見霍初寧走了進來。
“姐姐。”她輕聲說著, 屈膝行了禮。
這一次, 霍初寧沒有打斷她。
兜蘭站在霍初寧身后, 緊張的攥緊了手指, 想要開口,卻終歸沒敢。
菱歌倒是神色如常,端端正正地行了禮,直到霍初寧開口喚她起身, 她才站起身來。
“姐姐, 我今日便去坤寧宮侍奉了,姐姐若有事,隨時可差人來尋我。”菱歌道。
霍初寧點點頭,道:“我早知道有這么一天的, 皇后能放你陪我到現在, 已是很好了。”
她說著, 臉上卻無什么哀戚之色,反而平靜得很。
菱歌道:“見過姐姐, 我便走了。”
霍初寧道:“去吧。”
菱歌最后看了她一眼,轉身便要離開。
霍初寧望著她的背影,死死的攪著帕子,在她即將踏出殿門的時候,她突然開口道:“高起之事,是你讓陸庭之做的吧?”
菱歌腳下一頓,回過頭來,道:“我若說此事與我無關,姐姐信嗎?”
霍初寧望著她,沒有開口。
半晌,她才微微一笑,走到菱歌近前,替她綰了綰鬢邊的發,道:“姐姐逗你呢。姐姐想做的事,你都會幫我,對不對?”
菱歌沒回答,也只是輕笑,道:“我待姐姐的心,與姐姐待我的心是一樣的。”
霍初寧微微頷首,道:“照顧好自己,知道嗎?”
菱歌道:“姐姐也是一樣,還請多保重。”
“去吧。”霍初寧低聲道。
菱歌勾了勾唇,道:“好。這一次,我真的走了?”
霍初寧淺笑道:“好。”
在菱歌回頭的一瞬間,兩人臉上的笑意都僵在了臉上,只一瞬間,便消失殆盡了。
*
十日后,馬車上。
“皇后娘娘那里可告過假了?”陸庭之問道。
菱歌道:“告過假了。我只說你尋我回府一趟,皇后娘娘再沒有不準的。”
她說著,抬眸看向他,狡黠一笑,道:“皇后娘娘似乎對你很是倚重關照,之前我想回坤寧宮中侍奉,你只一句話,皇后娘娘便命人來接了我回去,如今又這樣輕輕巧巧的準了假……表兄,你還有多少驚喜是我不知道的?”
陸庭之懶懶看了她一眼,伸手將她探過來的腦袋扭回去,道:“坐好。”
“哦。”菱歌應著,道:“這么久了,你這開不起玩笑的性子可得改改。”
陸庭之沒說話,只是不動聲色地勾起了唇角,那笑意就像是投入湖中的石頭,很快就湮沒不見了。
菱歌道:“無論如何,這次的事,多謝你了。”
陸庭之看了她一眼,道:“若非你的計策,事情也無法進行的這么順利。”
菱歌道:“計策歸計策,實際操作者是你。”
她說著,看向他,正對上他的目光。
陸庭之趕忙收回了目光,端正坐好,道:“所以?”
“所以,我欠你一個人情。”菱歌認真道。
陸庭之道:“本官要你的人情何用?”
“那你要……”
“本官要肉償。”他突然湊近了她。
零陵香氣瞬間襲來,裹挾了她整個身體,他離得那樣近,近到似乎他們就在咫尺之間,近到仿佛只要再靠近一點點,他便可以徹底地占有她,而她,也將徹底征服他。
一如他們初見之時。
菱歌的心臟劇烈地跳動了起來,她望著他的瞳孔,那里全是她。
他的喉嚨微微滾動著,攬在她腰間的手力道一緊,掌心便瞬間滾燙起來,像是灼熱的火焰,燒得他們二人都不得安寧。
“大人。”周臨風突然道,“京郊到了。”
陸庭之微微垂眸,再次睜開時,眼里便恢復了一貫的冷峻清明,他緩緩松開了菱歌,卻在她耳邊低聲道:“總有一天,要還的。”
菱歌卻反手握住了他準備抽回的手,一口咬上他的耳垂,道:“隨時恭候。”
他心頭一動,看向她的眼底便多了幾分悸動,只強自壓著,嗓音卻有些啞然,道:“好。”
周臨風見里面沒動靜,便又問道:“大人?”
陸庭之一把掀開了簾櫳,沉著臉跳下了馬車,卻一句話都沒和周臨風說。
周臨風一頭霧水,委屈巴巴地看著他,道:“大人,屬下是不是又做錯什么了?”
陸庭之沒說話,只瞪了他一眼,便伸手去扶菱歌。
菱歌扶著他的手下了馬車,道:“他們可到了?”
周臨風見菱歌愿意和自己說話,簡直如蒙大赦,激動道:“已到了,屬下這就讓他們出來。”
陸庭之冷不防地看了他一眼,周臨風便立即噤了聲。
一旁的錦衣衛會意,便掀開了停在十里亭邊的馬車的簾櫳。
兩個著了粗布衣裳的男女自馬車上走了下來,兩個人臉色都有些慘白,看著便是大病初愈的模樣。
那女子蒙著頭,一見菱歌,便急急跑了過來,連臉上的披巾都顧不得,險些露出真容。
菱歌迎上去,將她緊緊擁入懷中,喜極而泣。
那女子亦哭紅了眼,道:“菱歌,今日一別,只怕就再難見面了,我舍不得你……”
菱歌笑著道:“傻倩蓉,我們兩個都好好的活著,還怕沒有再見的那天嗎?”
她微微松開懷抱,仔細端詳著倩蓉,道:“身子可養好了?”
倩蓉道:“不過是皮外傷,過些日子總能好的。如今也算是因禍得福了,若非如此,我只怕也沒那么容易能出宮的。”
她說著,轉頭看向身后的男子,那男子咧嘴一笑,唇角隱有瘀痕。
菱歌拉著倩蓉走到他身邊,道:“孟大人,倩蓉與你走到今日不容易,還請你好好珍重她。”
孟赫言認真應了,道:“姑娘放心,倩蓉此次為了我險些送了性命,我此后自當將她看作我的命,永不負她!”
倩蓉羞紅了臉,道:“菱歌,你放心,我信他。”
菱歌笑著道:“你啊!”
她說著,從懷中取出
YH
一個錢袋,塞在倩蓉手中,道:“這是我做姐妹的一點心意,還望你收著。”
倩蓉正要推拖,菱歌又將一對金鐲子遞給她,道:“這是潘司藥給你的,女兒家的首飾,既是念想,也是救急,若到了難的時候,便將它當了,也可給自己多一個選擇。”
倩蓉紅了眼眶,道:“司藥待我總是這樣好。還有你,菱歌,你待我這樣好……”
菱歌溫言道:“哪有什么無緣無故的好?還是你平日里為人做到了這里,我們才會待你到這里的。”
陸庭之走過來,道:“時辰差不多了,久了只怕引人起疑。”
菱歌不舍地望著倩蓉,道:“就到這里吧。”
孟赫言拉著倩蓉一道跪了下來,道:“多謝大人、姑娘救命之恩,我們夫妻兩人沒齒難忘!”
菱歌扶了倩蓉起來,又虛扶了孟赫言一把,道:“快起來吧,都是自己人,不必說這樣的話。”
倩蓉抿唇一笑,道:“是啊,我就說菱歌不會在意這些。”
良娣(二)
遠遠望著倩蓉和孟赫言的馬車離開, 菱歌心底不覺悵然若失,卻也由衷為他們感到高興。
“走罷。”陸庭之開口道。
“去哪里?”菱歌回頭看向他。
“難得出來一日,自然要帶你到處走走, 才不算辜負。”
他說著, 命周臨風牽了一匹馬來。
他翻身上馬,沖著菱歌伸出手來。
“干什么?”菱歌問道。
“怕了?”
菱歌挑眉道:“我平生最不吃激將法。”
“如此,那你便自己走回陸府去吧。”陸庭之說話間便要策馬離開。
菱歌順勢握住他的手,利落地翻到馬背上,道:“休想!”
陸庭之將她的手環在自己腰間, 不覺微微一笑,道:“坐穩了!”
馬蹄揚起, 只一瞬, 便沖出了極遠的距離。
菱歌坐在馬上, 只覺宛如行在舟上, 他駕駛得極穩,風卻從耳邊瑟瑟吹過,是春日里的風,拂面是暖的, 帶著京城春日里特有的潮濕, 讓她覺得分外熟悉。
好像在這一刻,她回到了兒時無憂無憂的時光。沒有什么血海深仇,有的只是靠在父親、母親懷中,那個嬌滴滴的小姑娘。
她可以無限地享受時光, 最大的煩心事, 也許是今日該穿什么衣裙, 又或者是今日和姐姐慪了氣。
她的兄長們,她的姐姐, 都有著優渥安穩的生活,而不是現在這樣,埋骨地下,永不見天日。
身前是陸庭之溫暖寬厚的背脊,她輕輕靠著他,突然覺得,她曾經倚靠過這個背脊。
不是現在,而是……五年之前!
是他!
菱歌抬眸看向他,很認真地望著他的眉眼。
陸庭之感覺到她在望著自己,心頭微窒,他手上一緊,勒住了馬,轉過頭來,道:“怎么了?”
菱歌搖搖頭,道:“沒事。”
可她分明紅了眼眶。
“你這可不像沒事的樣子。”他的話雖直接,語氣卻已和緩了下來。
菱歌的鼻子有些泛紅,道:“是風迷了眼。”
陸庭之道:“真拿你沒辦法。”
他雖這樣說著,卻不似方才那般飛奔,反而策馬緩緩走著,像是要帶她看盡京城的春色。
“陸庭之……”她輕聲喚他,第一次沒有稱呼他為“陸大人”或者“表兄”。
陸庭之握著韁繩的手指緊了緊,喉頭低低的應出一個“唔”字來。
“我聽說,你從前也是太子伴讀?”
“唔。”他應著,卻沒有過多的解釋。
“我從前只聽說楊惇公子是前太子的伴讀,倒不知道你也是。”
陸庭之道:“當時我們入宮伴讀的世家子弟有很多,我家世不算出挑,也沒有楊惇、梁少衡等人年少成名的名氣,自然不被人所注意。”
菱歌聽著,不知為何,突然有些心疼他。
他見她不說話,不覺問道:“怎么?又想起楊惇了?”
“怎么會?”菱歌吸了吸鼻子,道:“我只是覺得,我錯過了許多事。”
“不晚。”他低聲道。
菱歌低頭靠在他背上,道:“是啊,不晚。”
*
兩人回到陸府,已是中午時分了。
陸老夫人命人準備了一桌子的飯菜,笑著招攬菱歌在她身邊坐下來,道:“難得回來一次,你瞧瞧,都是應天府的小菜,特為你準備的。”
蘇紈道:“前些日子府里新招徠廚子,老太太特別囑咐的,要一個會做應天菜的呢。”
陸老夫人笑著道:“你這張巧嘴呀,什么事落在你嘴里,都中聽得多。”
菱歌笑著道:“外祖母疼我,二舅母自然要讓我知道的。”
正說著,便見陸庭之、陸辰安等男子們也落了坐。
沈淮序乖乖地坐在陸庭之身側,連姐姐都不看了,只纏著陸庭之說話。
蘇紈見狀,忙笑著解釋道:“菱歌,你不知道,你不在的這些日子,倒是庭之帶淮序的時候最多,這漸漸地,淮序連姐姐都不要了,只記得表兄了。”
菱歌抬眸看了陸庭之一眼,她微微抿唇一笑,沒有開口。
蘇紈見兩人的反應與尋常不大一樣,心底不覺沉了幾分,她有些擔憂地看向陸辰安。
陸辰安倒并未察覺到有什么不同,他只低著頭,看上去很緊張局促似的。
陸盈盈拉著菱歌,好像有說不完的話,道:“過幾日便是雅芙表姐出嫁的日子了,你大約是回不來的,也只有我去罷了。真是沒意思。”
菱歌笑著道:“這可是雅芙的大日子,怎么能因為我一個人就掃興呢?你只管玩你的,咱們有的是機會見面呢。”
陸盈盈小心看了宋文清一眼,見她沒注意到這里,方低聲道:“三叔母私下都不知哭紅了幾次眼睛了,她舍不得雅芙表姐嫁到霍家去。那霍時本就不是什么良配,霍初語也素來與咱們不睦的,再加上現在霍家的當家主母是個小妾出身的,能有什么好?簡直是亂到一家子去了……”
蘇紈瞪了她一眼,道:“吃菜!”
陸盈盈悻悻扒拉著碗里的菜,朝著菱歌使了個無奈的眼色。
菱歌抿唇笑笑,亦低著頭去吃飯。
茶飯正酣。
“菱歌!”陸辰安突然道。
菱歌一驚,忙抬起頭來,只見陸辰安漲紅了臉,直直地站在原地,結結巴巴道:“菱歌,我有話和你說。”
菱歌很平靜地望著他,正色道:“你說。”
陸辰安張了張口,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陸盈盈期待地望著他,道:“二哥,你到底要說什么呀?”
陸予禮也道:“是啊。”
陸辰安便越發地說不出來,只道:“我……”
菱歌道:“若表兄有什么不便說出口的事,待會私下里同我說,也是一樣的。”
陸庭之卻淡淡道:“既不便說出口,便不必說了。”
他站起身來,走到菱歌身邊,道:“時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嗯?”菱歌有些不解,卻還是站起了身來,向眾人道:“外祖母,兩位舅父、舅母,我這便先回宮去了。”
陸庭之等不及她說完,便要帶她離開。
陸老夫人道:“怎么這么早就要回去了?”
菱歌道:“我如今在皇后娘娘宮中當差,自是不比尋常的。”
陸老夫人道:“如此,便早些回去吧。”
菱歌點點頭,又囑咐了淮序幾句,便由陸庭之握著她的手腕,帶著她一道向門外走去。
“菱歌!”陸辰安突然喚住了她。
菱歌回過頭來,只覺手腕一緊,她抬眸看向陸庭之,卻聽得陸辰安道:“菱歌,我心悅你,你可愿嫁與我為妻?”
菱歌瞳孔一縮,而這一刻,陸庭之鐵青般的臉色也映入了她的眼底。
他猛地回過頭來,目光冷厲如刀。
若目光可以殺人,他大約已殺了陸辰安千百次了。
菱歌轉過身來,道:“二表兄,我身在宮中,連出宮之日都未定,如何能答允你這些呢?”
“我可以等!”陸辰安急道:“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我都等得!”
菱歌道:“表兄說得哪里話?就算表兄等得,舅父、舅母又如何等得?我再不能如此耽誤你的。”
陸老夫人一時間也有些反應不過來,微微有些愣神。
她一直以來都想讓菱歌嫁到陸家來,午弍四灸零叭以灸兒加疼訓裙看文看漫看視頻滿足你的吃肉要求也好平平安安地護佑她一輩子,也日思夜想著為陸辰安定一門好親事,卻沒想到,今日竟全都實現了。
蘇紈溫言道:“等不等的也是后話,最要緊的是菱歌你愿意。”
她說著,看了陸承仲一眼。
陸承仲趕忙道:“是啊,是啊。若辰安能娶到皇后娘娘身邊的女官,那可是天大的福分,等就讓他等著,誰讓他小子愿意……”
話音未落,蘇紈便打斷了他,道:“菱歌,你若是愿意,今日便由老太太做主,將此事定下來,出宮之事慢慢籌謀不遲。”
陸老夫人此時也回過了神來,笑著道:“是啊,我豁出這張老臉去皇后娘娘面前求個恩典,料想娘娘也沒有不允的。”
菱歌小心翼翼地看了陸庭之一眼,道:“此事,可否……”
“不準!”
耳邊陡然響起陸庭之的聲音。
“大哥!”陸辰安倏地看向他,手指不覺攏緊,連整個身子都緊繃起來。
眾人皆是一怔,陸庭之素來不管這些瑣碎之事,今日這是怎么了?
陸老夫人道:“庭之,你這是……”
陸庭之看了菱歌一眼,菱歌連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不怕旁的,只怕陸庭之說出他們之間的事,到時候,她便真的沒臉再待在陸家了。她也就罷了,淮序該當如何呢?
只聽陸庭之硬聲道:“我尚未娶親,如何輪得到為二弟說親?長幼有序,再沒有亂了規矩的道理。”
陸辰安這才略松了一口氣,道:“我與菱歌的親事若能定下,大可等大哥娶了親,我再娶菱歌過門。”
陸庭之冷笑一聲,道:“你說得輕巧,可有問過菱歌的意思?你口口聲聲說心悅于她,我見也不過如此!”
陸辰安被他說得滿臉羞紅,一時間竟說不出什么來。
蘇紈打圓場道:“是了,此事是我的過失,庭之如今也大了,是該議親事了。”
“是啊,是啊。”陸承仲也道。
陸老夫人笑著道:“庭之有這個心是好事,你們做長輩的也該為他相看著些。”
蘇紈和宋文清回道:“是。”
陸庭之也不多言,只一把攥起菱歌的手腕,拉著她向外走去。
陸辰安望著他們離開去背影,恨恨地咬緊了牙關。
陸老夫人嘆息道:“也不知庭之喜歡什么樣的女子……”
蘇紈和宋文清輕聲安慰著,陸辰安的眼眸卻一寸寸地清明起來。
大哥,你喜歡的人,是菱歌,對不對?
你不敢說出口,那便別怪我,別怪我……
良娣(三)
陸庭之拉著菱歌一路向外走去, 直到走出陸府許久,他才停了下來。
“你就這么跟著我走了?也不怕我把你賣了?”陸庭之挑眉看向她。
菱歌道:“權衡利弊,同你走是對我最有利的選擇, 既不用給二表兄答案, 也不會讓外祖母和二舅母為難,我為何不走?”
陸庭之望著她,道:“你愿意嫁他?”
菱歌輕笑一聲,道:“你醋了?”
陸庭之沒說話,只避過她的目光, 幽幽地望著街上的行人。
菱歌道:“陸庭之,你也太霸道了些。”
她又喚他“陸庭之”。
不是表兄, 不是大人, 而是, 陸庭之。
陸庭之很是受用, 唇角不覺挑起一抹笑意,道:“我霸道也不是第一天了。”
菱歌道:“說起來,嫁給二表兄也不錯。他容貌好,出身好, 仕途上也算順遂, 性子也還算與我合得來……”
“你當真這么想?”陸庭之目光灼灼,眉間似有一絲慍怒。
菱歌點點頭,道:“真,比真金還真。”
陸庭之攥緊她的手, 在她耳邊道:“你休想!”
菱歌道:“現在不能, 若你將來娶了妻子, 又如何能禁錮我在身邊?難不成要納我為妾嗎?”
陸庭之森然看著她,道:“你不是說過, 你不會為人妾室嗎?”
“什么?”菱歌一怔。
陸庭之沒說話,只是望著她,目光幽深。
周臨風牽了馬車來,道:“大人。”
陸庭之沒看他,只扶著菱歌上了馬車,自己也坐了上去。
一路無話。
菱歌很想問問,他那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卻終是沒有開口。
直到馬車停下來,她才略略松了一口氣。
她正要下馬車,陸庭之卻突然喚住了她。
“嗯?”她抬眸看向他。
“我已為孟赫言換了身份,今日之后,無論誰問起,他都已死了,明白嗎?”
“明白。”菱歌微微頷首,道:“若無旁的事,我便先回宮了。”
他沒說話,只是沉默。
菱歌轉身掀開簾櫳,正要下去,他卻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將她順勢拉入他的懷中。
“你做什么!”菱歌面上微有慍怒之色。
“我要你,從來不是要你做妾室……”他的聲音醇厚,隱隱地,有些啞然。
“那你……”
“我想娶你。”他頓了頓,道:“光明正大的娶你。”
菱歌怔怔地望著他,只一瞬,她便回過了神來,道:“我不會嫁人的。”
她微微低眉,道:“起碼,不是現在。”
她說完,不等他回答,便推開了他,利落地跳下了馬車。
*
她不敢回頭,腳下亦不敢停,直低著頭朝著宮中的方向走去,連迎面而來向她行禮的宮人都無暇顧及,只草草點了點頭,便命他們起身。
他竟然,是想娶她么?
不是玩物,不是占有,而是,想要娶她。
也許陸庭之根本不懂成親對他和她意味著什么,可她心底還是略略地震撼了一瞬,像是湮滅在塵土里的花,微微地抖了抖它的花葉。
“沈令人?”有人喚她。
菱歌抬起頭來,只見楊夫人正笑吟吟地望著她,媚奴跟在她身后,亦看向她。不同于以往的怯意,今日媚奴的眼神中更多的是探究之意。
“楊夫人。”菱歌大大方方地行了禮,道:“夫人可是來尋太子妃的?”
楊夫人笑著道:“正是呢,可巧碰到令人,當真是緣分。”
菱歌道:“夫人近來可好?”
楊夫人道:“托陛下和皇后娘娘的福,一切尚好。聽聞如今令人去坤寧宮中侍奉了?”
菱歌道:“是,貴妃娘娘身子調養好了,奴婢便回皇后娘娘身邊侍奉了。”
她說著,看向媚奴,道:“今日媚奴姑娘也在。”
媚奴行禮道:“沈令人安。”
菱歌道:“姑娘快起身。”
楊夫人看了媚奴一眼,道:“太子妃身邊沒有可心的人,媚奴這孩子聰明溫順,正適合在太子妃身邊侍奉,我今日也是專程帶她入宮來的。今后,還要多靠令人提點照拂她呢。”
菱歌望著媚奴,她倒沒想到,她會入宮來。她不是很喜歡楊惇的么?如今一入宮,再相見還不知何時,也虧她舍得下情。
她想著,便不覺多看了楊夫人一眼。
媚奴倒的確乖覺得緊,低眉道:“勞煩令人。”
菱歌道:“姑娘客氣了。”
行至岔路上,菱歌便別了她們,獨自朝著坤寧宮的方向走去了。
*
楊夫人站在原地,望著菱歌遠去的方向,幽幽道:“看見了么?你若也能得了陛下賞識,得個三品女官的封號,于阿惇也就勉強配得上了。”
媚奴眼底閃過一抹艷羨,道:“是。”
她有些不甘心,又忍不住多問了一句:“若是她,可配得上公子?”
楊夫人瞇了瞇眼睛,道:“她是不同的。”
如何不同?
媚奴想問,卻問不出口。她實在看不出,一個宮中的奴婢如何就比她這個謝家族人高貴。
楊夫人看出了她的不甘,也不戳穿她,只笑著道:“若是得了主子們的青眼,飛上枝頭變鳳凰,便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了。”
媚奴忙道:“夫人,妾心中只有公子一人……”
楊夫人笑著打斷了她,道:“我明白。走罷。”
“是。”媚奴不敢猶疑,趕忙跟在她身后,朝著永壽宮走去。
*
永壽宮前,早已有宮女候著了。
她是永壽宮中的掌事女官,名喚楚服。
她見楊夫人走來,忙迎了上來,腳下卻不失分寸,連裙裾都不曾亂了一分,道:“夫人,太子妃娘娘知道您今日要來,已等候多時了。”
楊夫人笑笑,道:“勞煩姑姑在此候著。”
她說著,從袖袋中掏出一錠銀子塞在楚服手中,道:“算是我請姑姑喝茶。”
楚服不動聲色地將銀子收了起來,笑著道:“夫人請。”
她說著,目光瞥過媚奴的臉,雖未說什么,臉上的笑意卻更濃。
*
媚奴還是第一次入宮,她雖是謝家人,從前卻鮮少來京城,更遑論宮中。
富貴迷人眼,媚奴只覺這里處處都是新鮮的。她從前覺得楊府已是這世上最好的地方,如今看來,倒是不能比的了。
她心中盤算著,卻沒注意到楊妍也正看著她。
“媚奴是阿惇帶回來的姑娘,家世清白,難得的是她忠心。”楊夫人說著,看了媚奴一眼,道:“你瞧瞧,可喜歡?”
楊妍淡淡掃過她的臉,道:“我還有話想單獨和母親說。楚服,你先帶媚奴下去吧。”
媚奴微怔,張了張口,卻終歸什么都沒敢說。
楚服道了聲“是”,便帶著媚奴一道退了下去。
偌大的殿中便只剩下了楊妍和楊夫人兩人,楊妍才終于忍不住,道:“母親帶她進來做什么?一來我身邊的人手夠用,不缺奴婢。二來若是讓殿下知道,我好端端地命你從娘家帶人進宮來,還不知要如何想我……”
楊夫人也不惱,只道:“你實話告訴我,殿下這些日子可有來過你殿里?”
“母親問這些做什么?”楊妍避過頭去,道:“宮闈中事,不是母親該打聽的。”
楊夫人擔憂道:“你不說我也知道。這些日子殿下日日寵著那個叫鄭兒的宮女,眼看著便要封她做良娣了,若是將來她先生下孩子,你這個太子妃可如何是好呢?
楊妍蹙眉道:“太子妃要的是德行,并非色相,更非兒女。女兒自問擔得起太子妃之位。”
“你自然擔得起,這整個大明也沒人比你更合適。可是妍兒啊,一個無寵的太子妃,能有什么用處?”楊夫人嘆了口氣,道:“你不知道你父親如今在朝中的境遇,他雖是內閣首輔,可一樣過得戰戰兢兢。從前陛下記著舊情,對他還算信任,可如今陛下更倚重陸庭之、霍時、梁少衡那些人……”
“母親,我倒覺得權位太重并非好事,只要我們一家人平安康健,就足夠了。”楊妍道。
“你忘了謝家了?身在高位,不進則退,到了最后,連命都保不住!”楊夫人嘆息道:“從前高起公公在時,還能幫襯著你父親一二,可他卻……”
“他是謀逆之人,父親不與他來往倒是好事。”
“你懂什么?什么謀逆?他一個閹人,要這萬里江山做什么?他有那么大的野心?”楊夫人急道:“妍兒,你被保護得太好,如何知道這其中的訣竅?”
楊夫人說著,捂著自己的胸口,道:“這些日子以來,我同你父親日日食不下咽,寢不安眠,就是怕謝家的災難會落到咱們楊家頭上啊!”
楊妍抿唇不語,只靜靜望著她,道:“難道讓媚奴入宮,便能解父親之憂?”
楊夫人道:“她生得頗有姿色,而且你瞧瞧,她長得像誰?”
楊妍不解,道:“母親的意思是……”
“你瞧她,可有幾分像謝家那兩個姐妹?”
楊妍這才恍然,道:“是有幾分像,不過只是皮肉之像,骨子里的氣質倒是全然不同的。”
“她也是謝家的人。”
“謝家?”楊妍一臉的不可置信。
“是啊,也正是因為這個,阿惇才帶了她回來的。我聽說,她的父親與謝玉景是兄弟。”楊夫人說著,看了看窗外的方向,道:“太子殿下寵幸鄭兒,旁人不知何故,你我還看不分明嗎?那鄭兒生得不過有三分像謝瑤,就已如此受寵,若殿下知道媚奴的來歷,你猜猜,他會怎樣對她?”
楊妍聽著,只覺楊夫人臉上的笑越發荒謬,她死死的掐著自己的掌心,只覺心痛得無法自已,半晌,她才終于抬起頭來,道:“母親,那我呢?”
色/誘
“妍兒……”楊夫人痛苦地望著她, 道:“咱們大家族的女子,從來都不能計較個人得失,明白么?”
所以, 阿惇不得不放棄謝瑤, 所以,我不得不放棄對太子殿下卑微的喜歡……
楊妍點點頭,道:“我明白了。”
楊夫人道:“若媚奴能生下一兒半女,你便可將孩子收到自己名下,到時便可徹底拿捏她……”
“母親!”楊妍迫不及待地打斷了她, 頹然道:“讓她留下吧,我會想法子安排的。”
楊夫人這才放下心來, 道:“好孩子, 委屈你了。”
楊妍搖搖頭, 道:“母親請回吧, 我累了。”
楊夫人嘆了口氣,款款站起身來,她走到門外,又向媚奴囑咐了幾句, 方才離開。
楊妍倚在窗旁, 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阿惇,從前我總讓你為家族所想,隱忍克制,這其中滋味, 原是如此啊……
楊妍認命地閉上了眼睛, 一滴淚從她眼角滑落。
楚服走了進來, 道:“娘娘這是怎么了?”
楊妍搖搖頭,道:“我沒事。媚奴呢?”
楚服道:“奴婢不知娘娘是否要見她, 便先打發她去房中歇著了。”
楊妍道:“找個人教教她規矩,等學好了就讓她在我身邊侍奉吧。”
楚服點點頭,道:“是。”
*
轉眼天氣便熱了起來,菱歌跟在倚霜身邊,將皇后夏日里穿的單衣、薄衫一件件理了出來。
倚霜道:“娘娘器重你,才肯讓你碰她貼身的東西,你要勤謹著些,萬勿辜負了娘娘的心。”
菱歌道:“奴婢省得的。”
倚霜看向她,陽光之下,她整個身上都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金色,顯得溫柔至極。也難怪寧貴妃和皇后娘娘都喜歡她,她做事勤勉,行事得體,若不說是應天長大的,只怕連京城中的世家女子都比不上她。
倚霜正想著,便見有宮女來報,說是太子殿下來了。
倚霜點點頭,正要命她先下去,便見那宮女踮起腳尖來,低聲在她耳邊道:“太子妃娘娘也一道來了。”
“當真?”倚霜忍不住問道,這還是太子成婚之后,第一次和太子妃一道來拜見皇后。
那宮女認真地點點頭。
倚霜道:“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吧。”
那宮女道了聲“是”,便匆匆離開了。
倚霜趕忙和菱歌一道,將這些東西收攏好,一起從庫房中走了出來。
皇后娘娘信佛,一貫心思淡薄,唯有太子殿下能讓她惦念著,因此每逢太子殿下來,坤寧宮中便格外忙碌些。
倚霜道:“去上些清淡的茶點,太子殿下不喜甜的。”
菱歌點點頭,道:“奴婢省得的,姑姑先去皇后娘娘身邊侍奉,奴婢這便來。”
菱歌做事倚霜素來放心,便微微頷首,由著她去了。
*
菱歌端著茶盞走到大殿中的時候,太子等人已到了。
太子和皇后坐在正中間,楊妍坐在太子一側,她畫了很清淡的妝容,眉目宛如煙波浩渺,讓人看不真切,卻總覺得她眼底有一抹哀愁似的。
鄭兒和媚奴站在她身后,倒是打扮得花團錦簇,顯得生機勃勃。
菱歌只瞥了楊妍一眼,便低眉去奉茶。
皇后喜歡吃滾燙的紅茶,涼一分都不行,太子的茶里放了兩粒冰塊,喝著最是爽口,楊妍的茶湯則是果子茶,清新甘冽。
茶點也都是配好的,皇后的那份略甜些,正好中和紅茶的苦味,太子和楊妍的則淡些,不會搶了茶湯的滋味。
皇后贊許地看了菱歌一眼,道:“這么短的時間便配出這么多花樣來,做得不錯。”
菱歌微微一笑,道:“多謝娘娘。”
媚奴看著菱歌,只覺妒火中燒,眼眸一寸寸地冷了下去。
這些日子她也想通了,與其去等一個不可知的未來,倒不如拼著自己的本事,爭一份寵愛。若是能入太子殿下的青眼,別說是菱歌,就算是太子妃,也要看她的臉色。
只可惜,無論她如何做,太子殿下看重的也唯有鄭兒一人。旁的,便只有菱歌來永壽宮辦事時,太子殿下才會格外不同些。
菱歌……
她不信,菱歌做得到的事,她會做不到。
媚奴想著,嬌聲道:“奴婢思忖著,才五月里便吃冰,只怕會傷胃的。”
鄭兒看了她一眼,頗有幾分詫異。
菱歌亦看向她,眼底只有淡漠。
她自小便知道太子怕熱,不到五月殿中就須用冰。從前陛下被囚于南宮之時,景泰帝不許當時還是王爺的朱千屹用冰,還是她看他可憐,想法子做些冰飲來給他吃,以解他的熱癥。
楊妍面色一凜,道:“這里沒你說話的地方。”
媚奴怯怯看了太子一眼,只見他神情自若,沒有半點要幫她說話的意思,便又看向皇后求助,道:“娘娘,奴婢也是為了殿下的身子……”
皇后冷笑著看向楊妍,道:“太子妃娘家送來的人果然體貼,是個知冷知熱的。”
媚奴尤自歡喜,卻見楊妍已站起了身來。
楊妍羞紅了臉,行禮道:“宮女言行無狀,是臣妾失職,還請娘娘母后恕罪。”
皇后道:“本宮沒有怪你的意思,起來吧。”
楊妍道:“是。”
皇后幽幽看向媚奴,道:“你是個可人的,只是話多了些,就不適合在主子近前侍奉了。”
“娘娘,奴婢……”
媚奴還要解釋,倚霜已向門外的侍衛使了個眼色,自有人來帶了她出去。
皇后看向楊妍,道:“本宮知道你的心,你是個實心眼的孩子,只是……忠孝忠孝,要先有忠,再有孝,明白嗎?”
楊妍被她說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道:“是。”
太子倒是渾不在意,只等著皇后說完,才道:“母后息怒。”
皇后笑笑,道:“本宮有什么好生氣的?只要你們夫妻過得順遂也就是了。”
太子湊到她身側,道:“兒臣今日還有一件旁的事想求母后恩準。”
皇后端起茶盞來吃著,道:“說來聽聽。”
太子挽著鄭兒的手,將她領到皇后近前,道:“母后,兒臣想封鄭兒做良娣。”
楊妍心中一窒,她雖早知道會有今日,可陡然聽到,還是讓她覺得刺耳至極。
她低下頭去,用盡全身力氣才將手中的茶盞穩穩地放到案幾上,她攏緊手指,以免旁人看到它們顫抖的模樣。
皇后道:“此事,你可與太子妃商量過了?”
太子看也沒看楊妍,便道:“太子妃賢良,自是應允的。”
太子妃,他連她的名字都不愿喚她。
楊妍緊緊攥住手指,連骨節都有些發白。
“哦?”皇后看向楊妍。
楊妍訕訕地抬起頭來,道:“是。”
菱歌望著楊妍,只覺她變了許多。這太子妃之位給了她尊榮,卻也將她壓倒了塵埃里,讓她不得不委曲求全,哪怕是把垃圾吃下去,也要裝作甜得甘之如飴。
皇后上下打量著鄭兒,道:“本宮知道她,她在你身邊也多年了,雖凈跟著你胡鬧,卻也還算盡心。你若想收了她,收了也就是了。只是良娣之位太高,給個‘奉儀’之位也就是了。”
鄭兒咬了咬唇,雖沒說什么,太子卻也明白,便道:“奉儀只有九品,實在太低。鄭兒是兒臣喜歡的女人,兒臣不愿這樣委屈她。”
楊妍只覺這話說得諷刺,他喜歡的女人?那她這個做妻子的,算什么呢?
皇后看向楊妍,道:“太子妃,你怎么看?”
楊妍道:“奉儀之位的確太低,不若封鄭兒為正六品‘承徽\',等將來生下孩子,再晉位份不遲。”
皇后點點頭,又看向太子,道:“便依著太子妃所言,可好?”
鄭兒尤不甘心,可太子已應了,道:“就如此辦。”
太子說著,抬眸看了看菱歌,她只低著頭,站在皇后身后,和倚霜并肩而立。
這些日子,她好像瘦了許多……
太子正想著,便聽得有人輕聲催促道:“殿下?”
他回過神來,才見楊妍已站起身來,道:“母后乏了,咱們回去吧。”
太子點點頭,站起身來,目光瞥過菱歌的臉,道:“母后,兒臣先行告退了。”
皇后微微頷首,便閉目養起了神。
太子和楊妍并肩走著,他們分明離得那樣近,卻像是隔了千重山,連目光的交匯都沒有。反倒是鄭兒笑吟吟地走在太子身側,過了今日,她便不是普通宮女,而是太子的女人了。
倚霜見他們離開了,方才道:“咱們太子妃也太好性兒了,這樣怎么能守得住殿下的心呢?”
皇后緩緩道:“男人的心本也沒那么要緊。”
倚霜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道:“這鄭承徽……”
“不過是個眼皮子淺的,掀不起什么風浪。倒是楊家送進來的那個丫頭……”皇后緩緩睜開眼睛,道:“也不知楊家是何居心?”
倚霜道:“若當真只是為了幫太子妃爭寵也就罷了,就怕是有別的意圖……”
皇后道:“派人盯著她些。”
“是。”倚霜應道。
菱歌靜靜地聽著她們所言,不自覺地看向窗外。
媚奴……
色/誘(二)
入夜, 高潛和菱歌坐在河邊的草地上,安安靜靜地看著眼前的流水,倒有種不切實際的靜謐感, 好像他們不在宮中, 反而在田園。
高潛帶了一壺酒,用爐子溫著,到這個時候,正好享用。
他倒了一杯,遞給菱歌, 道:“暖暖身子。”
菱歌點點頭,接過酒杯, 道:“還未恭喜你, 如今是掌印大人了。”
高潛笑笑, 道:“這些都不過是個虛名, 過眼云煙而已。不過你的這聲‘恭喜’,我還是收著了。”
他說著,揚起頭來,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道:“你肩上的擔子可卸下來些?下一個是誰?”
“嗯?”菱歌抬眸看向他, 眼底清明如天上星子。
“不是要報仇么?總不會報了一個便收手吧。”高潛坦然道。
菱歌道:“你已幫了我許多,后面的事,我不想再讓你沾手。”
高潛道:“你對我有恩,便是謝家對我有恩, 謝家的仇, 便是我的仇。”
菱歌抿唇不語, 只道:“我原想幫著姐姐解決掉霍時,可如今姐姐沒有子女傍身, 恩寵又逐漸被旁的妃嬪分去,貿然去動霍時,只怕會讓她處境不利。”
高潛點點頭,道:“說實話,霍時現在風頭正盛,也不是動他的好時機。”
“倒是楊敬……”兩人異口同聲,不覺相視一笑。
菱歌道:“他看上去根基最穩,實則只是枝葉繁茂,根子已經壞了。我聽聞陛下現在屢屢駁回內閣擬的奏折,想來便是對他有所不滿。”
高潛道:“楊敬把持內閣已久,與高起的關系親厚更是人所共知。如今高起出了這樣的事,陛下不可能對他不起疑,如今只是念著他多年的辛苦,暫不動他罷了。”
“我倒覺得,楊夫人送來的那個媚奴,也許是個突破口。”菱歌思忖道,“只是……”
“只是什么?”高潛笑著看向她。
“她是謝家的人。”菱歌道:“我雖對她沒什么好感,可她到底與我是血脈之親……”
高潛道:“我聽聞她已被罰為永壽宮中的灑掃,若能安下性子,不生事端,等她入宮年限一滿,我會想法子讓她出宮去。”
菱歌嘆了口氣,道:“如此,于她而言倒也算是好結局,起碼不必老死宮中。”
“對了,上次你讓我查的章鶴鳴的畫像已有了。”高潛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方卷軸來,道:“他犯了謀逆之罪,沒人敢收著他的畫像,我便找從前見過他的人按照記憶畫了一副,也不知像不像……”
菱歌接過那畫像,緩緩打開,趁著月光,倒可將畫中人看個清明。
“是他!”她驚道。
“你認識?”高潛湊過來,畫中人大腹便便,倒看不出有什么特別之處。
菱歌將那卷軸收起來,連多一眼都懶怠施舍給這畫中之人,道:“認識,他化成灰,我都認識。”
她說著,將那卷軸還給高潛,道:“替我燒了吧。”
高潛接過卷軸,道:“好。”
他沒再問,因為發現菱歌的情緒有些低落。
她站起身來,道:“我有些累了,先回去了。”
高潛道:“好。”
他望著她的背影,將那壺中酒端著,一點點地倒入口中。
那酒分明凜冽,他卻像嘗不出其中滋味似的,連醉意都沒有半點。
遠處的小太監多寶見菱歌走了,才敢走過來,道:“干爹,沈令人已走了,咱們也回去吧?”
高潛點點頭,由著多寶扶自己起身。
多寶忍不住道:“干爹既喜歡令人,何不與她對食?這宮中不知有多少女官、宮女想和干爹……”
“啪!”
多寶捂著自己的臉,不可置信的看著高潛。高潛待自己一貫和煦,還是第一次這樣打他耳光。
高潛冷冷道:“這種話以后不許再提!”
“是。”多寶道。
高潛瞇了瞇眼睛,望著菱歌離去的方向,道:“殘破之身,不配……不配……”
*
菱歌一路朝著坤寧宮走去,月色漸漸朦朧,她心底卻是一片清明。
原來,他就是章鶴鳴……
那個在青樓之中,逼得她姐姐自殘容貌的男人,原來叫章鶴鳴。
她只道他是她父親的下屬,卻未曾想,他是背叛了她父親,害得他們謝家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之一。
陸庭之殺了他,是為了她嗎?
當年那個救她的少年,就是陸庭之吧?
菱歌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她不敢細想,卻又忍不住去想。
若說她這輩子喜歡過什么男人,那便只有楊惇和那個少年。楊惇是年少時的悸動,而那個少年,卻是地獄里惟一的光亮。
她想要捉住那光,卻又在可以逃離地獄的時候,將那束光丟了。
她不知道他是誰,卻又陰差陽錯地,找到了他,與他有了肌膚之親……
而陸庭之……
她想起他望著她的灼熱的眼神,他說:“你不是說過,你不會為人妾室嗎?”
他也許知道她的真實身份,也許并不知道,可無論如何,他的心里是有她的吧?否則,他又怎會輕言嫁娶?
她的臉頰微微發燙,又很快恢復了一貫的冷靜,搖了搖頭。
這又如何呢?
在她報完仇之前,她沒有資格去想這些事。在她的結局確定之前,她也給不了任何人承諾。而任何人,也不能阻止她。
“姑娘!可讓奴婢好找!”兜蘭急急走了出來,見菱歌身上微有酒氣,也不好多問,只道:“求姑娘隨奴婢來一趟。”
“可是姐姐出了什么事?”菱歌問道。
兜蘭認真地點了點頭,道:“求您……”
菱歌道:“我這就來。”
兩人急急朝著永寧殿走去,如今已是深夜,永寧殿中仍舊燈火通明。
宮人們都守在暖閣之外,見兜蘭回來,才像是有了主心骨一般,道:“姑姑可回來了!”
兜蘭點點頭,顧不上多言,便帶著菱歌走了進去。
霍初寧慘白了一張臉,只披了件極薄的輕衫,雙手撐在案幾上,粗粗地喘著氣。
菱歌趕忙走到她身側,扶著她,道:“姐姐這是怎么了?”
霍初寧苦笑著看向菱歌,道:“阿瑤,連那個瓦剌女人都能有孩子,為何我不能?”
“淳妃她……”
“是啊,她有身孕了,今日晌午才有的消息。”霍初寧看向她,道:“陛下允她有孕,卻偏偏不允我……”
菱歌道:“也許是姐姐多心了,等姐姐的身子好了,一樣可以有孩子。”
霍初寧搖搖頭,道:“陛下近日來都不肯碰我,什么心疼我的身子,都是些廢話!前日耐不住碰了我,便讓高潛送了湯藥來給我吃,還親自看著我吃完才算了事。我命兜蘭將那湯藥底子帶到宮外去查,才發現里面竟是紅花!”
霍初寧痛苦地看著菱歌,道:“菱歌,你說,他為何要防著我?”
菱歌溫言道:“也許陛下只是多疑,并非是要防著姐姐,而是要防著所有人。他肯讓淳妃有孕,也正是因為她是異族人。”
一個異族的孩子,血統不正,就算是皇子,也絕不可能繼承大統。
霍初寧道:“阿瑤,你幫幫我,我得有自己的孩子……我不要死,我不要殉葬……”
菱歌道:“姐姐要我怎么做?是還想要溫補的藥嗎?”
霍初寧道:“陛下不肯碰我,我吃再多的藥也沒有用。我要……借夫生子。”
“姐姐!”菱歌趕忙去捂她的嘴,道:“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姐姐萬不可再說!”
霍初寧冷笑一聲,道:“為何不能說?我要孩子,既然他不肯給我,就別怪我和旁人去生。”
她說著,猛地攥緊菱歌的衣衫,道:“阿瑤,楊惇自覺有愧于你,無論你提出什么要求,他都會幫忙的。你去找他談一談,告訴他你就是謝瑤,到時候,讓他幫姐姐這個忙,可好?”
“你瘋了!”菱歌道:“姐姐就算病急亂投醫,也不能隨便找個男人就……”
“不是隨便找的。”霍初寧打斷了她,道:“阿瑤,我喜歡他,我喜歡楊惇啊!”
“怎么……”菱歌不敢相信。
霍初寧將頭上的那支鳳頭釵取下來,道:“你還認識這個嗎?”
菱歌道:“這是我送姐姐的。”
霍初寧搖搖頭,道:“這是楊惇送你的,你不要,我便收著了。這是楊惇的東西,這么多年了,我也就只有這一件東西是他的。”
她看向菱歌,道:“你不要的釵子肯給我,你既不要他,便也給我,好不好?”
菱歌道:“姐姐!你清醒一點!”
“我很清醒。五年了,我沒有什么時候比今天更清醒。”霍初寧指著自己的心,道:“阿瑤,你幫幫我,你幫幫我!”
菱歌緩緩推開她的手,道:“姐姐,今日的話我就當沒聽過,你也不要再提了。”
她說著,便轉身向外面走去。
霍初寧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道:“你當真要看我去死嗎!”
菱歌鄭重道:“我若真幫了姐姐,才是把你送上絕路!”
“你還是舍不得楊惇,對不對?說什么你早已把他放下了,其實你心里還是有他的,對不對?”
菱歌不愿和她爭辯,只蹙了蹙眉,道:“姐姐,現在爭論這些事,有意義嗎?”
“當然有!”霍初寧死死盯著她。
菱歌嘆了口氣,甩開她的手,轉身走了出去。
兜蘭不安地望著霍初寧,道:“娘娘,奴婢早和您說過,瑤姑娘是不可能答應的啊。”
霍初寧目光幽涼,道:“無論她幫不幫本宮,此事本宮都一樣會做成。”